正文 第四十章 丝雨如尘云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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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玉当真生下了一个小阿哥，府里上下无不欣喜若狂。老爷高兴得竟连康亲王亲自主持的内阁大臣会议都告了假，在书房里思索了大半天给孩子起了个名儿叫福格。公子正随驾扈从昌平，已经去了两个多月了，算日子还得有二十来天才能回，府里正商量着在给小福格办满月酒的当儿顺道为公子接风。
公子走前特地在鼓楼边找了一所宅子让顾先生安顿下来，还嘱咐我和碧桃多多照应顾先生，时常给他送些吃的用的。宅子不大但干净得很，公子想得比谁都要周到，他怕顾先生心里过意不去不肯接受他的好意，就说这里是朱师父的旧宅，专门留给自己日后读书交友用的，顾先生听后才安心地住了进去。
公子去昌平的前一天夜里，我在给他整理书案时偶然间看见了顾先生当日让我带给公子的那两首词。我读了之后才恍然大悟，虽不明白其中内情，可光从字里行间看，读了真的让人心很沉，也明白了公子为何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赴汤蹈火了。顾先生的字真好看，是极其苍劲有力的楷书，只是有些墨水化开了，字迹有点儿模糊，大概是因为边流眼泪边写的缘故吧。
开头处有一行小字：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苦于邮路间阻，十八载来无以互通音信，恳求纳兰公子相帮寄于兄处。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间，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
公子把这两阙“金缕曲”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将它们随身带去了昌平，托付此次一块儿扈从圣驾，即将前往宁古塔办差的侍卫带给在那儿蒙冤受苦的吴汉槎先生。
一日午后，我带着一摞书和一些茶叶去宅子里看顾先生。走到宅子门口，大门敞开着，可门口却没人看门。我探着脑袋往院子里头看了看，见没有人便提着包袱轻声走了进去。走到屋前，我碰了碰门低唤了几句，“顾先生，在屋里吗？”还是没人应，我想了会儿轻轻推了推门，竟一下子开了，我走进去，却看见顾先生这会儿正在书案上埋着头写字。
我笑着走过去，“顾先生万福。”他顿笔看向我，忽而站起，“哎呀，姑娘什么时候到的，失礼失礼！”说着忙起身忙活着要给我倒茶喝。他走到几案边揭开茶罐子，懊恼地顿了顿首，“瞧我，连见底了都不知道，就暂且委屈姑娘喝些白水吧。”我笑着摇了摇头，“不麻烦了，我这会儿也不觉着渴，给您送些东西坐坐就走。”他没停下步子而是继续在屋子里找水壶，好半天才找到，解开盖子一看又是空的。我笑着走过去接过那只水壶，“顾先生您先忙着，我给您去烧壶开水来！”说着立马转过身往屋外灶间走去。
“哎，姑娘……”
我坐在灶前生炉子，一边用蒲扇煽着火。顾先生很快就过来了，看见我又是满脸的过意不去，忙走过来接过我手上的扇子自己蹲在灶前煽起火来。可到底也是个没下过厨房的，没一会儿就把灶前弄得烟熏熏的，我用帕子捂住嘴轻咳了几声而后笑着接过他的扇子。顾先生站起道：“真是让姑娘见笑了，过去在家中都是内人烧水做饭，自己却一点也做不来。”我笑了笑道：“没事儿，这原本就不是您该干的活儿。”我见火渐渐旺了，便和顾先生隔着几个凳子坐在了圆桌边。
顾先生和声道：“姑娘今年多大了？”我沉吟了会儿，“十六了。”他“喔”了声，“旗人？”我摇了摇头，他静默了会儿，“姑娘是哪里人？”我笑着摆了摆脑袋，“打小就进府了，不知道家里的事。”顾先生有些愧意地看向我，“老朽冒昧了，姑娘别放在心上。”我点点头，“没事儿的，倒是听公子说您是无锡人，在江南结了一个‘云门社’，会聚了好多好多的鸿儒名士。公子羡慕得很，恨不能亲自到无锡去一回看看。”顾先生憧憬地叹了一声，“若真有那日，可算是天下读书人的幸事了。”他随后认真地看向我，“自旗人夺了汉人的江山，江南的读书人无不愤恨，视满人为屠戮的蛮夷。”他顿了顿道：“姑娘可曾听说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说？”
我摇摇头，他叹了口气道：“那可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啊！当年清军占领了昆山，有一日，一千多个手无寸铁的妇女带着年幼的孩子藏在了昆山想听蓉儿念诗，看看自己两个月不在家这丫头都会背些什么句子了？其实，我看公子听蓉儿背诗倒是其次，就是想少奶奶和蓉儿了，听着小丫头甜甜亮亮的嗓音也是高兴的。蓉儿又长高了不少，她穿着粉红色的睡袍背着手站在罗汉榻前，公子和少奶奶坐在罗汉榻上笑着看她。奶娘刚刚给她沐浴好，浑身香喷喷的，没有梳辫子，又黑有软的头发静静地披在了肩膀上。
“蓉儿，把昨儿晚上额娘教你念的那首诗背给阿玛听。”蓉儿眨巴着眼睛撇了撇脑袋，“今儿晚上不背诗了，小姑姑教我弹了一首曲子，我弹给阿玛听。”公子不可思议地看向少奶奶，少奶奶用帕子抿着嘴笑了笑，看向公子，“看见淳雅房里的那把琴，喜欢得不行，非要吵着学，淳雅丫头这几天可是被她缠得都不敢开房门了。”蓉儿笑着嘟囔了一下小嘴，公子起身走到榻前的几案上取来一把琴，把琴轻轻放在了罗汉榻的短脚桌上头。而后把蓉儿抱到了罗汉榻上，让她坐在了自己和少奶奶之间。
公子看向少奶奶，“淳雅房里的那把落霞琴还是湘雅当年出阁前留下的。”少奶奶笑着点了点头，公子把着蓉儿的小手放到了琴弦上，柔声道：“认识这是什么琴吗？”蓉儿咧开嘴笑着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公子轻摸了摸她的头侧过身看着蓉儿的眼睛，指向琴头，“看，这儿是圆弧形的，再看看这儿，有两条凹进去的弧线，中间全是平的，是不是和小姑姑那把琴不一样？”蓉儿看向公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少奶奶笑着和公子对视了一下，公子凑着蓉儿的小脸柔声道：“若是弹得好听，阿玛就把这张琴送给蓉儿。”蓉儿转过头，嘻了嘻，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甜甜道：“谢谢阿玛！”少奶奶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瞧把你得意的，那也得弹得好听才行。”说完偷偷和公子笑了笑。
蓉儿看着琴弦，慢慢把小手搭了上去，脸上认真极了，想了会儿挑起了第六根琴弦。跟淳雅学了没几天，手法还生疏得很，不过听起来已经入调了。边弹还边用甜甜的嗓音唱着：“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何如当初莫相识。”好些字都不会念，不过蓉儿却有自己念的方法，本是一首很凄美的秋风词竟被这个丫头唱得像是一曲爽朗的儿歌。公子越听越高兴，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弹完后，蓉儿笑着舒了一口气，公子和少奶奶都开心地拍起手来，我和碧桃也随着乐呵。
公子把蓉儿抱在自己的膝盖上，顺了顺她柔柔的头发，“蓉儿，知道什么是秋风词吗？”蓉儿得意地扭了扭身子，“知道！”公子“喔”了声，“知道？”蓉儿重重地掷了掷脑袋，“秋风词就是秋天的枫叶！”少奶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蓉儿嘟囔着小嘴看向少奶奶，“不是啊？”公子揉着她的头发，“是，就是秋天的枫叶，蓉儿说的没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公子走前特地在鼓楼边找了一所宅子让顾先生安顿下来，还嘱咐我和碧桃多多照应顾先生，时常给他送些吃的用的。宅子不大但干净得很，公子想得比谁都要周到，他怕顾先生心里过意不去不肯接受他的好意，就说这里是朱师父的旧宅，专门留给自己日后读书交友用的，顾先生听后才安心地住了进去。
公子去昌平的前一天夜里，我在给他整理书案时偶然间看见了顾先生当日让我带给公子的那两首词。我读了之后才恍然大悟，虽不明白其中内情，可光从字里行间看，读了真的让人心很沉，也明白了公子为何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赴汤蹈火了。顾先生的字真好看，是极其苍劲有力的楷书，只是有些墨水化开了，字迹有点儿模糊，大概是因为边流眼泪边写的缘故吧。
开头处有一行小字：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苦于邮路间阻，十八载来无以互通音信，恳求纳兰公子相帮寄于兄处。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间，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
公子把这两阙“金缕曲”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将它们随身带去了昌平，托付此次一块儿扈从圣驾，即将前往宁古塔办差的侍卫带给在那儿蒙冤受苦的吴汉槎先生。
一日午后，我带着一摞书和一些茶叶去宅子里看顾先生。走到宅子门口，大门敞开着，可门口却没人看门。我探着脑袋往院子里头看了看，见没有人便提着包袱轻声走了进去。走到屋前，我碰了碰门低唤了几句，“顾先生，在屋里吗？”还是没人应，我想了会儿轻轻推了推门，竟一下子开了，我走进去，却看见顾先生这会儿正在书案上埋着头写字。
我笑着走过去，“顾先生万福。”他顿笔看向我，忽而站起，“哎呀，姑娘什么时候到的，失礼失礼！”说着忙起身忙活着要给我倒茶喝。他走到几案边揭开茶罐子，懊恼地顿了顿首，“瞧我，连见底了都不知道，就暂且委屈姑娘喝些白水吧。”我笑着摇了摇头，“不麻烦了，我这会儿也不觉着渴，给您送些东西坐坐就走。”他没停下步子而是继续在屋子里找水壶，好半天才找到，解开盖子一看又是空的。我笑着走过去接过那只水壶，“顾先生您先忙着，我给您去烧壶开水来！”说着立马转过身往屋外灶间走去。
“哎，姑娘……”
我坐在灶前生炉子，一边用蒲扇煽着火。顾先生很快就过来了，看见我又是满脸的过意不去，忙走过来接过我手上的扇子自己蹲在灶前煽起火来。可到底也是个没下过厨房的，没一会儿就把灶前弄得烟熏熏的，我用帕子捂住嘴轻咳了几声而后笑着接过他的扇子。顾先生站起道：“真是让姑娘见笑了，过去在家中都是内人烧水做饭，自己却一点也做不来。”我笑了笑道：“没事儿，这原本就不是您该干的活儿。”我见火渐渐旺了，便和顾先生隔着几个凳子坐在了圆桌边。
顾先生和声道：“姑娘今年多大了？”我沉吟了会儿，“十六了。”他“喔”了声，“旗人？”我摇了摇头，他静默了会儿，“姑娘是哪里人？”我笑着摆了摆脑袋，“打小就进府了，不知道家里的事。”顾先生有些愧意地看向我，“老朽冒昧了，姑娘别放在心上。”我点点头，“没事儿的，倒是听公子说您是无锡人，在江南结了一个‘云门社’，会聚了好多好多的鸿儒名士。公子羡慕得很，恨不能亲自到无锡去一回看看。”顾先生憧憬地叹了一声，“若真有那日，可算是天下读书人的幸事了。”他随后认真地看向我，“自旗人夺了汉人的江山，江南的读书人无不愤恨，视满人为屠戮的蛮夷。”他顿了顿道：“姑娘可曾听说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说？”
我摇摇头，他叹了口气道：“那可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啊！当年清军占领了昆山，有一日，一千多个手无寸铁的妇女带着年幼的孩子藏在了昆山想听蓉儿念诗，看看自己两个月不在家这丫头都会背些什么句子了？其实，我看公子听蓉儿背诗倒是其次，就是想少奶奶和蓉儿了，听着小丫头甜甜亮亮的嗓音也是高兴的。蓉儿又长高了不少，她穿着粉红色的睡袍背着手站在罗汉榻前，公子和少奶奶坐在罗汉榻上笑着看她。奶娘刚刚给她沐浴好，浑身香喷喷的，没有梳辫子，又黑有软的头发静静地披在了肩膀上。
“蓉儿，把昨儿晚上额娘教你念的那首诗背给阿玛听。”蓉儿眨巴着眼睛撇了撇脑袋，“今儿晚上不背诗了，小姑姑教我弹了一首曲子，我弹给阿玛听。”公子不可思议地看向少奶奶，少奶奶用帕子抿着嘴笑了笑，看向公子，“看见淳雅房里的那把琴，喜欢得不行，非要吵着学，淳雅丫头这几天可是被她缠得都不敢开房门了。”蓉儿笑着嘟囔了一下小嘴，公子起身走到榻前的几案上取来一把琴，把琴轻轻放在了罗汉榻的短脚桌上头。而后把蓉儿抱到了罗汉榻上，让她坐在了自己和少奶奶之间。
公子看向少奶奶，“淳雅房里的那把落霞琴还是湘雅当年出阁前留下的。”少奶奶笑着点了点头，公子把着蓉儿的小手放到了琴弦上，柔声道：“认识这是什么琴吗？”蓉儿咧开嘴笑着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公子轻摸了摸她的头侧过身看着蓉儿的眼睛，指向琴头，“看，这儿是圆弧形的，再看看这儿，有两条凹进去的弧线，中间全是平的，是不是和小姑姑那把琴不一样？”蓉儿看向公子，认真地点了点头，少奶奶笑着和公子对视了一下，公子凑着蓉儿的小脸柔声道：“若是弹得好听，阿玛就把这张琴送给蓉儿。”蓉儿转过头，嘻了嘻，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甜甜道：“谢谢阿玛！”少奶奶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瞧把你得意的，那也得弹得好听才行。”说完偷偷和公子笑了笑。
蓉儿看着琴弦，慢慢把小手搭了上去，脸上认真极了，想了会儿挑起了第六根琴弦。跟淳雅学了没几天，手法还生疏得很，不过听起来已经入调了。边弹还边用甜甜的嗓音唱着：“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何如当初莫相识。”好些字都不会念，不过蓉儿却有自己念的方法，本是一首很凄美的秋风词竟被这个丫头唱得像是一曲爽朗的儿歌。公子越听越高兴，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弹完后，蓉儿笑着舒了一口气，公子和少奶奶都开心地拍起手来，我和碧桃也随着乐呵。
公子把蓉儿抱在自己的膝盖上，顺了顺她柔柔的头发，“蓉儿，知道什么是秋风词吗？”蓉儿得意地扭了扭身子，“知道！”公子“喔”了声，“知道？”蓉儿重重地掷了掷脑袋，“秋风词就是秋天的枫叶！”少奶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蓉儿嘟囔着小嘴看向少奶奶，“不是啊？”公子揉着她的头发，“是，就是秋天的枫叶，蓉儿说的没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