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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沧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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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

    天香楼上,丝竹齐奏,丽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左拥右抱,开怀畅饮,情态风流。

    突然一道白影掠入,北靖王抬手一抄,收入了掌中。他不动声色地推称酒多欲呕,起身出席。在楼外,他展开手中纸团,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三个字:“厉思寒”。

    他一低头,只见楼下街对面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正转过头望了自己一眼。北靖王立时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厉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

    他不再迟疑,立时长身离席,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穿街过巷。一直来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颔首,似是招呼。

    北靖王见他似乎颇为憔悴,比起几月前在京师初见时的丰神俊秀,直是判若两人,不由心里一震――莫非是……莫非是那个丫头已经……

    “你还愿意救她么?”然而,在他迟疑之间,对方却已先开口,声音沙哑。

    “什么!那小丫头还活着吗?”北靖王心头一阵欣喜,一把握住了金承俊的手,就算是心机深沉,也无法掩饰此刻心里的喜悦,“岭南日前传来密报,我还以为她、她与铁面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扬州。”金承俊缓缓道,“如无意外,铁面神捕应快要押送她回京了。”

    “那就太好了!”一向真正的喜怒不行于色的北靖王忍不住笑逐颜开。

    “北靖王,我此次前来,是有事需要拜托――”金承俊淡淡开口,语音中憔悴异常,却又含了关切,“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论罪必然当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与你相识一场,尽力替她开脱?”

    北靖王顿了一下,终于压下了脱口答应的冲动:“这小丫头的案子实在重大,何况又是铁面办的案!――他经手的每一案,主凶没有不定罪处死的。只怕……”

    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爷若是为难,就当在下没说此事。告辞了。”

    “且慢!”北靖王一手拦住了他,神色郑重:“小寒之事,本王自当一力承担,尽心尽力而为之,金兄请放心。只是……很多事本王不宜直接出面,可要拜托金兄去办了。”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谢小王爷应允。但有所托,无论杀人放火,无有不从!”

    “倒不必杀人放火。”北靖王沉吟点头,“请随小王回府,慢慢再谈,如何?”

    室内灯火辉煌,有如白昼。

    美仑美奂的房间内,一名白衣贵公子正在灯下执着酒杯,蹙眉沉思。他剑眉紧蹙,眸中闪着烦乱而焦虑的神色,带着汉玉斑指的手指不停地轻叩桌面。

    “听说那丫头三日内便要入京了,事情越发棘手唉……父皇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乱,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这上面,出不得丝毫差错啊。”他苦笑着对坐在另一边的一名黄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亲自出面,这件事也只有劳烦你了!”

    金承俊疲惫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焦急,立刻长身而起,慨然答允:“小王爷,只要能救小寒,无论任何事在下都不会推辞!”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轻抚横放在膝头的名剑“明月出天山”。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北靖王淡淡说着,眼睛里有隐约莫测的深意,“先稳住大理寺寺监再说。”

    而风尘仆仆赶路的人,尚不知京城里已然有人为自己焦虑。

    离京城只有几天的路了,铁面神捕每念及此,内心深处总有无形的隐痛。可表面上,依旧是寡言而冷峻,对一切丝毫不动容。

    这一路上行来,厉思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行路时一言不发,吃饭住宿时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么都不想了。死,也许是一种解脱。

    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这世上过了十九个春秋,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却没有过恋人。

    她一向开朗随意,有许多的兄弟朋友,但那些江湖豪客却没有人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朋友们当她是“女孩儿”,嘻嘻笑笑,爱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独来独往的“女飞贼”,为人高傲冷漠,极富攻击性,不易相处;而受过她救助的人,则视她为“女侠”……

    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时偶尔也会想起那神秘的“猪一只”,他是她在官场上见过的第一个“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动机如何,他至少没有对她落石下井,还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奔走出力……这就够了,她从来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阻挠暗算,也没有意外发生。这余下的一个多月旅程,比前一个月平静安然多了。

    一日黄昏,两人已行至天津卫,在村落中投宿当地海民家。此处离京师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启程,入暮时分便可到京。

    厉思寒无言地牵着马,跟着铁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铺成的街上走。

    海风阵阵吹来,到处充溢着海腥味,村落到处可见小孩们挎着竹篓去海边捡鱼虾,妇人们则端了张凳子,坐在村头树下补鱼网。阳光,初冬的阳光照在出海归来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们迎接丈夫出海归来的笑容上,照在孩子们光光的小脚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种渴望与留恋。那是对生命的渴望,对人世的留恋――看着这些普通百姓的快乐,她刹时发觉了自己心中的无助与孤独。

    这种孤独、无助与惶惑,在自小懂事以来,就如恶梦般缠着她,就算她成人后,一离开兄长朋友的抚慰,便立时会包围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许他有自己的恋人,因为她实在害怕一个人在世间生活……她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间还有些什么呢?

    可她也万万没想到,正是由于她的懦弱与自私,永远地葬送了她至亲之人的一生!

    她迈不开脚步,只牵着马怔怔望着普通人们的欢乐与生活,仿佛遥望着另外一个无法触及的世界。铁面神捕转身看看她,眼中蓦地掠过了一丝阴影。

    他并没有催促她,只牵着马伫立在一边,静静地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厉思寒才从沉思中惊醒,也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牵了马上路。

    他们投宿在一间小客栈厉,当夜各自分头休息。

    很静的夜,外面没有人声,只有远远的滔声永无休止地拍打着人们的梦境。

    厉思寒却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明天就要入京了……会死么?大概是吧!无论如何她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可、可为何,心中却有斩不断的纠葛,缠得她透不出气来?

    她干脆翻身坐起,一手托腮,对着桌上的蜡烛发呆。

    一缕旖旎的蓝焰,绕着烛心,白蜡渐渐成为烛泪滴下。“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实,烛泪何尝不是幸福的象征,对白蜡而言,他的责任,他的人生,不正是体现在这一滴滴心泪中么?而蓝焰,轻盈地在蜡上跳舞的蓝焰,她的愿望,也许就是与他同生同死吧!一旦点燃了,她便不停地舞着,直到最后一滴泪尽。

    厉思寒不着边际地想着,心情愈来愈差。突然间她的手停了下来,缓缓回头。窗子外面,一个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

    她一惊抬头,只见窗外人影一动,那人已掠了出去。

    虽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她站起身跟出去,可什么显然效果也没有――厉思寒身不由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的身形并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缓脚步等她跟上。

    从村口奔出来,不上三里路就来到了海边。黑夜中的大海安静而深邃,在月下泛着万点银光,涛生连绵扑来,有如梦幻。

    厉思寒抬头四望,立时便发觉了他在礁石上伫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侧脸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显得优美刚毅有如石雕,海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他的衣袂,仿佛让人觉得他几欲乘风而去,可他的身影,却是一贯的凝定如铁。

    他负手看海,并没有回头,却淡淡道:“你来了。”

    厉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也是淡淡:“有什么话,说吧。”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过了许久,才道:“明天就该进京了。”

    “嗯。”厉思寒不假思索地应道,不知他说这个有何意图――怕自己会逃跑?还是…警告自己进京后不要再惹是生非?

    “可我还欠着你一条命。”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急转直下,一入耳便听得她一震。

    仿佛也是犹豫了多时,才决心开口,铁面神捕的语声里已不再淡然:“我从不欠别人的情,更不能欠犯人的情――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霍然回头,看着两丈开外的厉思寒,目光雪亮。

    厉思寒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它吐了出来,一呼一吸之间,终于将激烈跳动的心重新压制了回去。她摇了摇头,带了一丝苦笑道:“我觉得你没必要偿还――别忘了,你也在杨知府那儿救过我一次。”

    “那不一样,保护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师是我的责任;而救我却不是你的责任。”铁面神捕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眉头已微微蹙起,“你明天就要进京了,大约不会再出来――我不想一辈子欠着这笔债。”

    厉思寒一震,抬头看他,突然笑了:“真的要我说一个愿望?”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想看看你的脸。”

    震惊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铁面神捕站在原地,静静看了厉思寒一会儿,仿佛想等待她收回这句话,解释说那只是一个玩笑――然而她笑嘻嘻地站在月色里,直直地看着他,脸上露出雀跃好奇夹杂着诸多情绪。

    想了片刻,他终于缓缓低下头,除下了左脸上带了十六年之久的铁面具。

    面具缓缓从他脸上移开,他的肌肤似乎不习惯这突然的显露,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星光与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海风轻轻吹在他脸上,这外界的一切在一瞬间直接抵达了他真实的一面,令他心中莫名地一阵轻松,仿佛长久禁锢着的什么得到了释放。

    厉思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的神色瞬息万变,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拿掉面具,却并未觉得有丝毫的不自在――从来没有人在他成名后看过他的真容,只有这个曾通过他满身伤痕来读遍他人生的女盗、第一次让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显示在她眼中。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失去了锋芒与冷漠,甚至带了一丝柔和。

    厉思寒站在他对面,静静仰头凝着他,突然问:“你额上的是什么东西?”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开他垂散在额前的长发。突然间她的手被他闪电般握住。铁面神捕眼光变了数变,终于缓缓放开了手――是的,他答应过让她看自己的脸,那,便是应该毫无保留地让她看到所有一切。

    厉思寒伸过纤长的十指,替他继续拨开了乱发,目光突然一变。她触电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声问:“这上面……这上面的字!跖之子?”

    铁面神捕没有说话,向不动声色的脸突然起了难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头,似乎额上那一处烙印火一般地烫着他,终于,他开了口:“不错。这世上本没有会知道。”

    跖――这是二十年前传说里的一个的名字!

    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但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大盗。那个人在乱世里拔刀而起,屠戮无数,生性残忍,酷好敛财,一生中做下大案无数,劫去金银巨万,被称为“盗跖”。

    终于有一日,他在一次做案中失手,被几十位六扇门好手当场击毙,财产全数抄没,妻子儿女也全被卖为奴婢。还听说,在官卖他的家小前,他三个儿子每人额上均被烙上“跖之子”三字,以示惩罚,令其终生不能抬头做人。

    可毕竟,二十年过去后,几乎已没有他后人的任何消息了。

    盗跖作为近五十年来黑道中最出名的人物,厉思寒自然不会不了解――可她却从未想到过,当今名播天下的第一神捕,居然会是盗跖的后人!

    “你现在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带这铁面了吧?”铁面神捕语音中无不苦涩,这铁面具一摘下,他仿佛也失去了平日的冷漠与无情,显出了一丝常人都有的软弱,他看向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我原以为这会是我永远的秘密。”

    他轻轻笑了笑,摇头:“原来,这世上真没有永远不为人知的事情。”

    厉思寒目光由震惊转为惊疑,可她最终还是确信了眼前的事实――铁面神捕的身上,居然流着盗跖的血!她踉跄着后退,不由自主喃喃:“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并不是存心想揭穿……我、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脸。”

    “我知道。”他吐了口气,淡淡,“其实我姓岳,叫岳霁云。”

    “岳霁云?”厉思寒喃喃复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道,“从来没听过江湖里……”

    铁面神捕微微摇头:“自从被卖为奴仆以后,十六年来,我从未用过这个名字。”

    “卖为奴仆!――你是说……”厉思寒身子一震,脱口低呼。

    难道,他、他的真实身份,居然是一个终身不得脱离贱籍的奴隶?!

    “不错。盗跖被诛之时我才八岁,和父母兄弟一起被官卖。一户人家买了我去做奴仆,牛马一样辛苦地劳作,一直到十二岁,才偶然间入了公门。”铁面神捕不由抬手抚了抚额头的烙痕,目中渐渐有无法掩饰的痛苦之色,“盗跖他活着时,好色残忍,飞扬跋扈,从未把我们母子放在心上――可他死后,我们全家却为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不敢说话,不敢打断他此刻的一字一句,只觉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还能有今日,无疑是上天的恩典;可我母亲与两位姐姐被卖入了青楼,母亲与大姐被蹂躏至死,二姐被卖为小妾,下落不明……而哥哥、我,还有弟弟,额上被烙上了这个印记,从小在白眼与凌辱中长大,被人当牛马一般地使唤……从懂事以来,这记号就象火一样烫着我,让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避开我――因为我是盗跖的儿子!是盗跖的儿子!”

    他平视远方海天相交处,语声再次平静下来:“他们的运气没有我好:弟弟在十岁时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而哥哥,为生活所迫,竟又走了父亲的老路!……十二岁那年,我入了公门,拜当时大内高手为师。我下了决心,要尽自己一生去申张正义,匡扶律法,让天下不再有一个盗贼。”

    说到此处,他抬头看了厉思寒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为了行走方便,我铸了这个铁面具,用它盖住烙印。”铁面神捕轻轻抚着手中的面具,“戴上它,我仿佛就忘了以前。十六年来,我只摘下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岁那年,我破了第一起大案,可擒获的主凶、竟是失散九年的哥哥。在他上法场时,我第一次向他摘下了面具……而今晚,则是第二次了……”

    他的语声终于缓缓慢了下来,低沉下去,最终化为长长的叹息。

    厉思寒看着他侧影,在月下有如雕塑一样利落挺拔,虽历经了诸多风霜困苦,却依然傲然不屈――她明白过来:摘下面具,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真实面容的暴露,更是真正的完整的人生再现。

    忽然间,她觉得心里难受,泪水无法控制地涌上了眼眶。

    这一个人,虽然自己在初见时认定是个该千刀万剐的,可在此后一路同行中,她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气度、胸襟和人格深深地吸引。从排斥、反抗、平和、亲近到倾慕,这三个月的千里押解之途,何尝不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心路历程!

    无言的寂静中,在满天的星斗下,碧空中一轮明月静静地照着这世间万事,耳边只有海风的轻轻拂动,以及那永无休止的海潮之声。

    厉思寒突然想起以前问过他这样的话――

    “你有兄弟父母么?如果他们也犯了法,你会抓他们么?会把他们送上刑场么?”

    “你为什么要戴这个面具?怕别人看见么?”

    言犹在耳。她突然热泪盈眶!

    也许身边这个男人就象是这片大海,深邃、宽阔,却又不可捉摸。她有幸能和他同行那么一段路,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看到他、接近他、明白他,便是这她短促一生里最大的幸福,既便路途的终点是死亡,也足以无憾。

    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正看着大海出神。海风吹动她一身白衫,在夜中仿如一朵盛开的百合。他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大海……他发觉摘下铁面后自己居然比平日软弱了很多。

    也许……今晚叫她来这儿,讲了这么多,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厉思寒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突然出人意料地抬起右手,轻轻抚着他额上那一处烙印――她的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有泪光,泪水掩住了她眼中其它的神色。

    “岳霁云……”她轻轻叹息般地唤道。

    他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震动,也许是惊异,也许是恼怒,下意识的往后踏了一步,想避开那只伸过来的手。然而不知道是来不及还是自我放弃,最终,他还是任凭对方的手、接触到了自己的面颊。

    “如果说……你觉得你是正确的,那么就按照你认为的继续做下去,千万不要半途犹豫和放弃……我祝福你,有一日能看到你想看到的天下平安景象。”

    “所以说,如果抓到我,能让那个目标更近一些的话,我也觉得乐意。

    “但是……但是……”

    她喃喃自语,忽然间笑了起来,笑容苦涩:“你是大盗之子,我也是同行――可为什么我们有着同样的开端,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结果呢?”

    他看着她的笑靥,忽然间有恍惚的感觉,那种感觉似乎、似乎是觉得――她真的不该被处死!

    可是,她又千真万确是犯了死罪。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的是他错了?真的……是他判断错了?什么是善与恶的标准?――是大燮的刑律?可是,又有谁来判定那些制订刑律的人是善是恶?

    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在挣扎着,想喊出他从未想过的话――也许它本来就在他心里,却一直被钢铁般的面具压住,只不过今天才第一次说出话来而已。

    他能死死地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让心底里那种激烈的声音逃逸出一丝一毫。

    就这样过了片刻,却仿佛过了几百年。厉思寒看着他,眼神渐渐转为宁静空灵,她真想就这样无言相对,直到这片大海彻底干涸――然而,她看见了一线亮光从对方的眼中掠过,他的眼神刹时一清,仿佛是个优秀的骑手果断地制住了一匹后蹄立起的怒马!

    她一惊,手立时缓缓落下。

    抬头望望天空,那一轮月已沉入海中,天色已泛白了――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厉思寒什么也没说,转身立时就走。该结束了。她对自己道。

    从今天起,一切该结束了。

    入暮时分。京师大理寺。

    “什么人?不准进去!”大理寺门口两名差役拦住了欲进入的两人,厉声怒斥。可当那人一摘下斗笠,那差役的脸色立时变了,战战兢兢:“是神捕?……哎呀呀,您可来了!快里边请,老爷等了您一整天了。”

    铁面神捕只点了点头,便带了身后那人往里走。走入大理寺不到十步,便听寺监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铁面神捕,辛苦了!人犯带到了没有?老夫可等到你了。”

    寺监忙忙地迎了上来,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厉思寒,不由狐疑地看了看铁面神捕。

    “她就是雪衣女厉思寒。”铁面神捕的声音很平静,“人犯我已带到了。”

    长着鹰勾鼻的寺监在心中暗骂对方托大到如此,竟然不给人犯上镣铐,可表面上仍陪着笑脸:“神捕千里追凶,一举破获多年悬案,真是神威盖世!――来了哪,把人犯给我押下去打一百杀威棒!”

    左右一声答应,“咔咔”两声,两副沉重冰冷的手镣脚铐已锁住了她的手脚。厉思寒什么也没说,目光只瞥了一下他,便随两名差役走了开去。

    这也许已是诀别……可她方才却只看见他带了铁面具的那半边脸,那么冰冷无情、威严与不可接近。

    “神捕,里面请!下官已准备了酒席为你洗尘。”寺监讨好地陪笑――他可真不敢怠慢这传奇人物,若没他接二连三地破了一大堆重案要案,他这个大理寺监的职位早保不住了。这次他押了巨盗雪衣女归案,他周昌又立了一功,说不定朝中还另有奖励呢。

    铁面神捕并没答话,剑眉微蹙,冷肃的面容中透出一丝疲倦,左手下意识地抚着铁面的额角处。那里仿佛有火在烧。有什么声音……有什么声音在火中挣扎呐喊!为什么?为什么带了铁面还有这种反应?

    铁面神捕蓦然一惊,转头道:“寺监大人,酒席就不必了。不过,在下有一事相求……”

    南安王府内,一片肃静。

    南安王给供在中堂的檀香佛像上过香后,一个人忧心忡忡地在书房内捋须沉吟――父皇已病入膏肓,太医们会诊后认定病势已入脑,腑脏已无生机,连以银针刺入膝中跳坏穴也无丝毫反应,唯一不入棺的原因,只是皇上的心脏还在跳动。

    虽说皇上实际上已驾鹤归西,可他这一口气不断,属下臣子们自是万万不敢立新帝。于是,这一个月来国中无人,万事乱成一团。

    南安王不担心这个,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一旦父皇鹤驾归天,这帝位之争必不可免。而自己虽是诸皇子中的长子,可被废去太子之位已有四年。这次听说皇上病中已下了遗旨,另行立下了太子。一旦父皇病逝,遗诏公开,便极有可能他最宠爱、又是正宫娘娘所出的三皇子北靖王为帝!

    南安王不断地捋须沉吟,眉头几乎皱在了一块。他与其他诸皇子不是没想过扳倒三皇子这共同的敌人,只是三皇子为人深沉老辣,做事周密,让人没有丝毫把柄可抓。

    “禀王爷,大理寺监周昌在外边求见!”贴身小厮允福轻轻禀告。因为他明白,这大理寺监周昌可是王爷这一方极其机密的同党,眼看皇上越来越不行了,他一定是来与王爷商量对策的。

    “快快请见!”南安王象抓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道。

    周昌进来,拜见完毕,便坐下喝茶,也不主动开口说明来意。

    “周大人此次夜访,不知有何要事?”南安王沉不住气,首先放下茶盏问道。

    “王爷可否听说,曾在泉州、汉阳等地犯下大案的女盗‘雪衣女’已被押解回京了?”周昌笑问,放下了茶盏。

    南安王见他所说只是如此一桩小事,不禁大失所望:“这等事体,自是刑部与你们大理寺主办,本王又如何得知?”

    周昌捋须摇头,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王爷有所不知,这个女盗可不简单哪!先不说她所窃银两有一百五十万之巨,而且连铁面神捕都为她向我求情,要下官在狱中切切不可为难她!――你说,这女盗不简单吧?”

    南安王一口茶咽不下去,怔怔地点点头,方才道:“铁面求情?那可真是不得了!”

    周昌肃然正色,直接单刀直入将话题引向核心:“王爷,下官今夜此来,有要事相告――这女盗背景的确不简单:昨晚,有人秘密来访,赠与下官白银五万两,要求下官把此案尽力往后压,不要开审。”

    “哦?出手豪阔,好大的气魄!”南安王也不由一警,脱口。

    周昌压低了声音:“那人自称是受三皇子所托,要下官依此行事,承允日后三皇子若登位,必当有重谢――来人还出示了三皇子随身佩带的‘天下承平之佩’为信物!”

    南安王面色一变,冷笑:“好个北靖王!风流念头动到女盗头上去了……”

    然而,他眼珠随即一转,大笑起来:“哈哈,对了!那个雪衣女不是还杀了岭南好几任知县、劫了粮仓么?我看劫粮是假,私下派杀手铲除异己是真!――我明天就奏他一本,在这个当儿上把这事一抖出来,看他能把自己撇干净?!”

    他越说越激动,眼里放出了光――好不容易有对方的把柄,他岂会放过?

    周昌在一边急忙劝阻:“王爷,此事心急不得!现下咱们还没有证据,光凭那留下来的五万两银票,能奈何得了三皇子么?万一被他反咬一口就不妙了――要从长计议呀!”

    南安王渐渐平定下来,点点头,目中露出一丝狠劲:“好,咱们慢慢来!周大人,你给我严刑拷打那个女盗――非让她招不可!”

    -

    自从昨日突然被押入这房间,已整整十个时辰没闭眼了,各种酷刑接二连三地加在身上,厉思寒先是咬牙不作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呼号出来――在这个所有犯人都闻声变色的酷吏手中,任是铁打的金刚也会屈膝,何况她一介女流?

    “呀,我倒是忘了,你们江湖中人有武功,这拶指又奈何得了你?”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狱吏,看着断在地上的一付拶指,冷笑道。

    刑讯室中,只燃了一盆火,火光明灭中,映得他的脸如同魔鬼!

    方才他用拶指夹住她的十指,收紧时,她觉得连心地痛!她叫骂,她呼喊,她流泪……可始终不曾开口求饶!

    “你说呀,是谁派你行刺朝廷命官的?是不是北靖王?”酷吏葛一索晃着明晃晃的钢扦,阴阳怪气地问,“乖乖的招了,就不会吃接下来的苦头了。”

    厉思寒断然摇头:“不是!”

    钢扦瞬间已插入她右手拇指,掀掉了整个指甲!

    她痛得几欲昏过去,耳边又听到葛一索问:“那么,赃银去哪儿了?”厉思寒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全被我花光了。”语音未落,她右手食指又已血肉模糊!

    她不作声,任凭十指一个个被撬掉,终于忍不住昏了过去!

    “哼哼,别以为装死就能对付过去!”葛一索冷笑,毫不动容,“对付这种江湖大盗,我可是见得多了!来人,用冷水浇醒她,再吊起来,给我狠狠地打!”

    他啜了口茶,把满是鲜血的双手往衣袂擦了擦。

    “禀葛爷,犯人又昏过去了!”一名狱卒过来,嚅声道。葛一索冷笑了几声,倒是露出了一点兴趣:“喝,这女贼很硬气么?死去活来都不肯招,我倒看看能撑多久!”

    在接下来长达一整夜的酷刑中,她终于在昏迷中忽然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停手。”葛一索吩咐,走到了她面前,忙凑上去细听。

    “岳……霁……云……”只听得几个微弱之极的字,他如获至宝,忙转头令手下记下:“这个叫‘岳齐云’的人必是同党无疑,快上报寺监大人,从速捉拿。”

    他得意地扬扬手中的鞭子阴阴冷笑:“我葛一索,只要犯人有一丝气,管他是铁打的人,我也要他开口招供!”

    北靖王府中,有人正在暴跳如雷。

    “你说什么?思寒被秘密审讯?还是葛一索这老狗?”北靖王大惊失色,手中茶盏跌得粉碎!他顾不得王爷的身份,一把拎住了传话的手下衣领子,厉声问,“这是真的?你这奴才为什么不早说!”

    那青衣童子一看主人铁青的脸,吓得结结巴巴:“王……王爷那时……正、正在见王、王宰相,小的……小的不、不敢……进去禀告、后来……后来……”

    “后来你就忘了,自己去睡了是不是?”北靖王几乎是咬牙一字字地问,“所以他们就……就折磨了思寒两天一夜!”

    他反手一掌,青衣童子被打得直飞出去!

    金承俊不说一句话,双手用力地握着剑,大步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北靖王一把拉住他,平定着自己沸腾的情绪,问道。

    “我去劫狱!”金承俊一字字道,目光亮得可怕,“你根本救不了她!我只有自己来!”

    “你给我站住!你这是去送死!”北靖王平定了喘息,脑子尚自清醒,“一定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不然思寒区区一个女盗,又怎么被严刑拷打?一定有人针对我,要我为救她而在关键时刻乱了阵脚……你此时去了,是自投罗网!”

    年轻王爷的脸上虽激动难抑,却仍有着惊人的敏锐与精明。

    金承俊霍然回身,冷冷问:“那么,小王爷,你准备如何?是要按兵不动,等他们慢慢折磨死了思寒,等你登上了皇位,再下诏救她?”

    他语音中有入骨的讥讽,北靖王一怔松手,跌坐回椅中,垂头想着,身子渐渐发抖,目中忽然有闪电般的亮光闪过!

    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霍然抬头,一字字道:“好,我救她!”

    “你过来,听我说,如今之计,要救出小寒,最快的方法就是――”他在金承俊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金承俊的脸色突然变了!他震惊至极地看着北靖王,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为了她,你什么都肯做么?”北靖王缓缓道,声音中有一丝奇异的颤抖。

    金承俊这才回过神,问:“你……你是说真的?”

    “不错!”北靖王斩钉截铁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过了良久,金承俊缓缓点头:“你都愿意,我当然肯做。”

    他目光蓦地一变,萧瑟中隐隐有热意:“真是狠得下心的人啊……小王爷,你必当成为一代霸主。如果以后小寒有你照顾着,我……我也放心了。”

    北靖王点点头,一字一顿道:“你放心。”

    两个人的目光都有些悲凉,那样缓慢而慎重的对语,仿佛已是在诀别。

    因为,北靖王那一句话说的是――

    “替我杀了父皇!”

    北靖王府的夜分外静谧。在密室中,北靖王亲手将一瓶东西递给金承俊,两人面色均极为肃穆。

    “这是我亲手配的药,拨开木塞后药水化汽而出,让人闻后毒便入腑,半日气绝。不会留半点痕迹。”北靖王脸上郑重,缓缓道,“父皇早已必死,一口气不断,拖至今日以致朝野混乱――身为人子,此事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关重大,金兄务必马到成功。”

    金承俊目光闪了一下,本已苍白瘦削的脸上郑重之色:“王爷放心,此事无论成败,绝不会连累王爷――王爷肯为小寒冒此风险,在下真是铭感于心。”

    北靖王长长叹了口气,苦笑:“我这次也忒大胆了,只盼事情顺利。”

    北靖王微微一笑,顿了顿,又转过话题,郑重道:“听说大理寺已准备从速处死厉思寒及一干同党,所以我们也切莫慢了手脚。明晚你就下手罢。宫中路线我已绘出,沿路守卫士兵宫人,我自会借故调开,你自己小心。此事关系重大,切莫对任何人透出一点风声!”

    金承俊缓缓点头,只说了两个字:“放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

    看着他的背影,北靖王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

    不错,他是利用了金承俊!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以他一向的精明,如何会做出贿赂的这一步臭棋?――他只是想借此将厉思寒推入险境,从而假手金承俊这个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除去老皇帝,早日巩固自己的帝位。

    他要这个天下!无论是谁,都不可以阻拦他登上那个位置!

    “听,这女盗又在唤了!”张牌头摇头叹了口气,把一粒花生米抛入口中,“人都没几口气了,还没日没夜地叫,真烦死人了。”

    旁边一同当值的小赵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老是叫什么‘岳齐云’,还有什么‘承俊大哥’?――整天反反复复地叫,我看这两人八成是同伙。”

    “是啊,肯定有同伙,只可惜那女人忒硬气,死活不肯招。”张牌头又拈起一粒花生米,正准备扔进嘴里,突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小赵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一看,忍不住也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门口不知何时早已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一袭斗篷直披到踝,半边脸上戴着寒光照人的铁面,静默的站在牢狱门口,听着里面的一切声音。

    “铁面神捕,您、您老人家来了?”好半天张牌头才反应过来,忙上来招呼。小赵则仍是坐在那里,直盯着他看,满脸又是崇拜又是兴奋。他年纪轻,还在崇拜英雄的时期――干公门这一行的,哪一个不把铁面神捕当作心中至高至上的神?

    铁面神捕却没有看两人,一向凌利泠洌的目光里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情绪。他甩开两人急步走到牢前,也不答话,用手一拉,铁锁应声而断!

    小赵在一边看直了眼,对更是敬佩到地上了。

    “岳霁云,岳霁云……”躺在稻草堆中的人仍在不断地唤着,在地上痛得滚来滚去,“承俊、承俊大哥……”

    铁面神捕目光又变了,一丝明显的痛苦在脸上一闪即没――这还是她么?几天不见,好好一个人,怎么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俯卧在稻草堆中,整个后背血肉模糊,药味、血腥、腐臭,引得一群绿头苍蝇围在伤口上吮血,伤口上还杂着碎石沙粒!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门口听到那一声“岳霁云”的呼唤时,心中又会泛起深深的震动――多少年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而今,在一眼看到她的惨景时,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痛楚会撕裂他的心!

    “厉姑娘。”他的声音有一丝发颤,他几步上前,不顾秽臭,俯身轻轻把厉思寒扶坐起来。左手扶着她,右手闪电般地点了她几处大穴,反手印在她到最后一句,他的气势也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不错,他其实就是这种人……

    如果金承俊不是自行服下了毒药,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消灭后患!

    “皇子陛下……误会了。”金承俊脸色愈见苍白,连指甲也成了诡异的紫色,“弱兰死后……在下已有弃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脱险,再无所念……”

    北靖王连忙扶住他欲坠的身形,虽然已经要如愿以偿地君临天下,一切后患也就此扫平。但是看着垂死的绝世高手,他心中也一阵悲痛莫名,目中垂泪:“金兄……何苦如此?日后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处?”

    “小寒……不会知道的……”金承俊挣扎着说道,指着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给她……以后请好好对待她!记住……”

    他语声终于缓缓低了下去。

    -

    午时。

    终于到这一刻了。厉思寒在囚车中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阳。她心中突然有些想笑――死亡,原来就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就像是看着台上做戏一样呢!

    忽然路边人声嘈杂,人群中几十个平民正在哭叫着挤上来,为首一名老汉他一手挽着篮子,另一手拖着一个女子,来到囚车边,攀着栅栏哭道:“恩人哪,你是个大好人!老天咋地不长眼呢?”

    “你是……”厉思寒奇怪地沉吟,一时却觉得眼生。

    “俺家六口人在旱灾中还活下两个,全亏了恩人您呀!俺姓刘,您忘了?”老汉跟着前进的囚车边走边拭泪,他身后几十个人齐声道:“恩人!您忘了么?咱全是射阳县的百姓哪,前年那场旱灾……”

    “还有我们,恩人!我们是从潮州来给您送行的!”那群人纷纷嚷了起来,连哭带叫,乱成了一团,跟随的差役怕出乱子,忙上前拦住众人,不让跟进场中:“下去,下去!穷鬼们,再乱叫可要全关进牢里去!”

    “众位乡亲你们回去吧!”厉思寒怕百姓们吃亏,忙道,“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她声音已哽咽,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有回报的!并不是没有一个人理解她、站在她一边。这,便已足够了……

    囚车已驶近了刑场,厉思寒狠狠心扭过头去,不再看百姓们一眼。

    “等一等!”突地人群中有人喝止。囚车停下。发话的是个高大的布衣青年,他从人群中走出,向囚车走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同人犯讲。”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威严而淡漠。几名官兵怔了一下,随即大骂:“小子,你找死啊?你以为你是谁?”

    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

    “平乱!”几名官兵大吃一惊,立时闭嘴退到了一边――那,时当今皇上赐给刑部的最高令符,可以号令全国上下的各处衙门。

    “厉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来到囚车前,轻轻唤了一声。

    厉思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问:“是你?……你,你的脸上……面具呢?”

    不错,眼前这个俊伟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铁面神捕!他脸部的线条刚毅而英朗,只是左边脸上的肤色略白――她从没想过,他会以真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这是为什么?”她颤声问。

    铁面神捕苦苦一笑,涩声道:“这样很好――现在,终于没人认识我了。其实……他们认识的我,也只是我的面具罢了……”

    他举手,指尖轻轻移过额上烙的字,声音又有一丝发抖:“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是对的――朝廷的律法并不代表绝对的公正,因为它不代表百姓。”他脸上又现出了极度苦涩的笑容,“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以后,我就是我,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人了,他也死了。”

    他转身走开,厉思寒发觉他的背影已颤抖得不能自控――那一瞬,她觉得自己也剧烈地发起抖来,仿佛内心有无数声音呼啸着要涌出来。

    “等一等!”在囚车重新行驶前,厉思寒拼命从栏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

    周围的士兵忙上来阻止,可厉思寒已松开了手。血从他的腕上渗出来,染血了她原本苍白的咀唇,红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他捧着右手,看着囚车驶入刑场,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轻轻问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也一定蛮了不起的吧?”

    “你会不会记住他们一辈子呢?”

    ――一声一声,反反复复地问。原来,那便是她最终的愿望?

    在脑海中,在心灵深处,他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他终于转身离去。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后几十年中,他就像一去杳不复返的黄鹤,永远失去了踪迹。但有关他的传说仍是很多,却没有一个有凭有据。直到十年后,才有人亲眼在皇陵的墓地看见过他,只是那一次后,他彻底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为盗的女子却化成了一把剑鞘,禁锢了他的心灵……永远、永远地封印住了这把曾象征正义的利剑!

    厉思寒是第一个行刑的,周昌怕夜长梦多,让刽子手先处死她。

    但下斩的屠刀没有落下,因为圣旨已下。哲宗皇帝于昨夜病逝宫中,按其遗旨所嘱,三皇子北靖王朱燮即位,是为神宗,当即下令大赦天下,立刻派人飞马来到午门外,刀下救下将要行刑的一干犯人。

    大赦令到处,厉思寒及十一位义兄刀下还生,众人相拥而泣。

    当夜,厉思寒被秘旨传入宫中,看着宫中冷月下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忍不住哭出了声:“猪一只,谢谢你!”她真心诚意地道,她最最感激的,还是他救了十一位义兄,这比救了她自身还让她铭心刻骨地感激。

    神宗皇帝忍不住轻抚她一头的秀发,把一封信递给了她。

    看完信后,厉思寒很久没有出声,脸上阵红阵白。

    “信上说什么?”神宗皇帝忍不住问,他也很想知道。

    “承俊大哥说……他要孤身浪迹天涯,以忘记往日的伤痛。他叫我不必担心,也不用找他了。”顿了顿,又叹息了一声,她脸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看着天际,“他还说,如果可能,想托你……托你代他照顾我。”

    “那……你的意思呢?”神宗轻轻柔声问,生怕惊动了什么。

    厉思寒抬头,看见皇帝的冠冕下那双眼睛,她忽地就明白了――也许以往那个喳喳呼呼的她会不懂,可如今的她,早已明白了这种目光的含义。

    一种极其复杂的,温暖中又带着凄凉、欣慰中又有悲伤的情绪包围了她。

    “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认了,他也死了。”蓦然,岳霁云走时那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响起。铁面死了?也许,铁面一旦摘下,也代表了一个人的永不复返。

    她一直渴望能在心灵与思想上与他弥补鸿沟,达成共识。一直渴望他能够理解她、认同她的存在,但她也明白,一旦他接受了她的想法,世上便不会再有那个威严正气,铁面无情的人,没有那正义化身般的英雄。

    因为他自己也迷失了。她所爱的那个铁面,已在这世上消失了……

    但迎着年轻皇帝的目光,她沉吟了片刻,终于抵抗住了内心翻涌的浪潮,仍轻轻道:“多谢……还是,让我多想一会儿,过一段日子我再回答你吧。”

    ――是的,她并不死心!

    以后的一年中,大江南北,大漠苗疆,她几乎踏遍了神州在寻找他。她想再看看他,看看岳霁云,看看这个人身上还是否留着让她眷恋的东西……她想再次站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其实他昔年的所作所为,是不应该被否定的。

    这世间的有些制度,虽然严苛,虽然会误伤一些人,虽然会被另一些人利用,但是,它还是有它存在的必要性――只要它能建立起一个稳定平和的世界,只要它能庇护大部分的百姓,那么,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

    而他,就是那个舍弃了性命和一切感情、来维护它的人;而她,却是那个站在秩序之外,不停的用其他手段来检验和修正制度的不足之处的人。

    ――他们双方无论谁,其实都是对的。

    可厉思寒从未找到过他,甚至也没听到任何他的消息。

    也许,上天注定了她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间只有短短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押解之途!

    神宗熙平二年,宫中多了一位叫南雪衣的贵妃。

    在容貌上并不算艳压后宫的她,不知为何却深得皇上独宠,为其兴建了披香殿,封为西宫之主,而宠爱之盛更是凌驾于诸妃之上。

    那位南贵妃的出身非常神秘,众人却传说纷纭,隐隐透出她往日出身的不高贵,可从未有人敢提起。随身的宫女们都说这南贵妃平日谈吐虽开朗,可仿佛眉间总有难言的忧郁压抑。更有人私下传言,说南贵妃虽得独宠,却不专房,皇上甚至不在披香殿中留寝……

    神宗也先后宠过不少其他的妃子,她们也一个个貌美多才,行止动人,可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便又失宠。厉思寒看在眼里,在心里冷笑:宠爱是会过去的,特别是在这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失去皇帝的关注,只是时间先后而已。

    ――而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得到长久的关爱,恰恰因为她并不是他真正的妃子。

    稳定的环境,安适的生活,甚至可以秘密见见旧日老友,“南贵妃”的生活是极其奢华安逸的。可这……就是“照顾她一辈子”么?有时厉思寒不禁自问。

    可她累了,也倦了,她已经不想再回到江湖。她是真正感激“猪一只”,也愿意寻找一个平静的港湾,就在他君临天下的怀抱中终此一生。

    厉思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是铁面?他已不复存在了,她甚至没有对他真正表白过心迹。当初她是死囚,不能说;如今,她是贵妃,更不能说了。她明白,在自己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只有在威海海滩上,那相对无言的一夜……

    某一个深秋的夜里,厉思寒遣开了宫女,一个人在房中对着灯发呆。她入宫后已渐渐习惯晚睡,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静静地对灯想心事。

    已四更了,她准备就寝――但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

    她推窗而视,准备呼人,却未料到是他。

    神宗朱燮此刻居然站在庭中,就那样穿过扶疏的花木,静静地看着她。

    厉思寒心头一震,发觉他居然只穿了里层单衣,却未加外袍,在深秋的半夜长久伫立。她忙拿了一裘长衣,一按窗口,轻轻跃入中庭。

    “皇上,月下风寒露重,快加衣吧,身体要紧。”她边说边为他加上了外袍。

    “小丫头,”神宗突然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还是本性不改,一急就从窗口跳出来了!”

    厉思寒面上一红,忙低头道:“皇上别取笑臣妾了。”

    她想了想,又细声问:“不知皇上到来,所为何事?”

    可神宗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厉姑娘,你在这儿过得开心么?”

    厉思寒盈盈下拜:“禀皇上,臣妾很开心。”

    神宗抬手扶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平身,目光闪电般注视着她:“你可知欺君何罪?”

    厉思寒愣住,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此话从何而来。神宗看了她许久,眼里神色转换,终于吐了口气,轻轻笑了笑:“你不开心的,朕看得出。刚才在梦里,朕还见你在哭来着……所以、所以朕……就忍不住过来看看。看你在灯下坐了很久,倒也没哭,只叹了不少气而已……”

    厉思寒心中蓦然一震,心中体会到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中的深情,心中乍现一缕柔情。

    她明白,神宗一定是在梦中见她不如意,午夜梦回,再也忍不住过来看她,又不愿惊动宫人侍从,才一个人飞檐走壁的匆匆过来的。

    厉思寒不由问:“皇上一路上没见着一个侍卫么?”

    神宗英俊的脸上突地显出一丝捉狭的笑容,得意地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嘘――你别忘了,以朕的身手,又岂能被守卫的侍卫发觉?”

    皇帝威严霸气的脸突然间变得象个小孩子,对着她眨眼睛笑。

    厉思寒心中感动。要知他以帝王的尊,居然要三更半夜飞檐走壁地偷偷来看自己的妃子,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一直以来,这个人,似乎都不象个皇帝的模样呢。

    她忽地想起了昔年的事,忍不住脱口:“朱屹之,你……”

    “大胆,居然敢呼朕为猪一只?”神宗半开玩笑半认真,“南贵妃,你该当何罪?”

    ――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当年在京师大街上初见雪衣少女之时,满口的调侃。

    厉思寒不语,只静静看着他。这一刹间,感激转成了爱。

    神宗熙平三年春,南贵妃真正宠冠后宫。

    神宗下朝后只去披香殿,两人或闲谈,或散步,兴致好时甚至会拔剑切磋一下武艺。当然,一向都是以南贵妃失败而告终,而神宗往往大笑而止,并兴致极高地亲手教她一些武学诀窍。

    两人琴剑相谐,在宫中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厉思寒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她以为自己的一生,经历过如此多的坎坷风浪,终于也能有真正的幸福,能与一位真心爱她而她也爱的男子,坐拥天下地过完一生。

    而她却没想到,她的一生,竟以噩梦而告终!

    那天用完早膳后,她一个人在庭中练剑,突然长剑从手里脱手滑落,指尖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厉思寒大惊失色,强自运气压住体内的不适,吩咐左右侍女快去找皇上来――她已感觉到了一种强大而又阴毒的力量,在侵蚀她的五脏!

    毒,她中了毒!

    “小寒,小寒!”从大殿议事中抽身返回的神宗心胆俱裂,抱着昏迷的她大声呼喊。

    不错,他很熟悉这种毒,这本是大内才有的杀人无形的“木犀清露”!

    当年,为了早日攫取到王位,明知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他却故意去贿赂、在思寒陷入险境的时候,利用了金承俊用此毒毒杀老皇帝,金承俊随后用其自杀。可如今,厉思寒竟也中了这种无药可解的毒!

    是天遣么?是天终于要惩罚他的恶毒和不择手段?!

    神宗一遍遍地用内力输入她体内,勉强护住她心脉,厉声呼叫御医,状若疯狂。在御医赶来之前,厉思寒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了。

    神宗心神俱乱,他这时才发觉,他最爱的原来不是权利,不是王位,而是怀中这个垂危的人!他曾那样地看重过手中的地位和权力+但是时至今日,他却甚至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向老天换取她的生命。可是,却已没有机会了……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她是一只自由自在的白鸟,而他是一只锁在金笼子里的凤凰。他们本不是一类人,甚至本不该相遇和相爱――可他却试图不顾一切地去抓住她,而她,最终也为他削去了羽翼,来到了这个笼子里与他一起生活,放弃了外面那一片高远的天空。

    以她纯良的天性,本就不适合在这个阴险毒辣、危机四伏的后宫里生活。

    ――宫闱斗争的残酷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一直到死,厉思寒神智都很清楚,目光一直看着他,张开了口,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她努力地抬起手,慢慢摸索着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了眼角不停落下的泪水。

    “皇帝……不可以哭。”她突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死灰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手便重重垂了下来。

    神宗果然没再流泪。抱着宠妃的尸身,他整整三天没说一句话。

    第四日,他一反常态,上朝议事,下令刑部追察此案。

    一个月后,皇后与淑妃被赐死,据说与合谋毒死南贵妃一案有关。皇后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朱燮当年也因为这个才立她为王妃,但他如今却不顾所有人的求情,于熙平四年六月二十日,用白绫缢死皇后淑妃于披香殿。

    熙平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神宗下旨追封南雪衣贵妃为皇后,谥号端孝贞慈皇后,宣布国丧,以皇后之礼丧于皇陵内,同时大赦天下以志哀。神宗不但亲自送殡,还在陵前素衣守墓呆了三天,才回朝议事。

    表面上,他仍平平静静地当着天子,有着三宫六院,歌舞升平。可他常常会想起以前,想起在朱雀大街上的初见,想起她当时的娇憨任性,想起她的自立坚贞,也想起她多难的一生。特别是她在临死之时,那望着自己的目光,深情缠绵,却又伤心入骨,至今让他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神宗知道,他虽富有天下,可失去了比天下更珍贵的东西。

    十年后,神宗病逝,年仅三十七岁,正当英年。太医诊断,竟是死于区区的风寒高热。只是他不请医治疗,也不运功驱寒,终致病情一步步恶化。

    熙平十四年三月初七,神宗入葬于皇陵,与端孝皇后同穴合葬。

    据说,在某一日的黄昏,有人在那儿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在默默祭奠,看身形很象已失踪很久的铁面神捕,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面具,所以,谁也不认识他。

    谁也猜不透他在王陵干什么,又是祭奠谁。

    这也是关于铁面神捕的最后一个消息,那以后,江湖广大天地茫茫,却是谁也没有再见过他了。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也许,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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