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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沧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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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海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题记

    大燮哲宗康德七年五月。京师。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了一行游客,看似貌不惊人,但所过之处,都引起了市人的窃窃私语――原来走在前首的白衫人,虽是戴了范阳笠,可回顾言谈之间,分明是个女子。其时朝野之内外礼法之防甚严,象这般女子在外公然抛头露面,自然难免被人议论。

    “小寒,你收敛点,别惹全街人都看你!”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皱眉,低声呵斥,可语气在抱怨之中又满含爱怜之情。

    “哎呀!我要这个,哥哥你给我买嘛!”那白衫女子走入了一家铺子,突地指着壁上的东西叫了起来,“就是这个,喏,左边的,很漂亮吧?”

    她语音清越动人,语一出口,更无法掩饰她女子的身份。

    中年人被她死拖到店中,抬头一看壁上,也不由大笑:“小寒要这个干嘛?小寒,这么快就急着嫁人了?”

    后边一行人此时也已到了店外,齐齐抬头往壁上一望,不由轰然大笑。只见壁上挂着的是一整套女子嫁时衣饰,而那个叫“小寒”的白衣女子正指着那一你被人打死了,我才不信呢!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那青年男子先是一怔,再低头看笑得满脸泪珠的小寒,欣喜与惊讶同样漫上了他的脸。他抚着她的长发,同样宠溺地低语:“不是做梦,小寒,不是做梦的。我的小丫头的的确确和我在一起。唉……都长这么大了……”

    这时,那与小寒同伴的一行人突然变了脸色,匆匆上去对两人一番低语,很快小寒便放开了那个人的脖子,向四周看了一眼,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可眼睛却是看着街中朱公子那边的。一言未毕,一行人连同那买药人都匆匆走开了。

    街上的人眼睁睁地看了一场戏,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经散了,不由叹息。

    “公子,还不走么?”青衣童子这才整好以暇的点了一句,“你今天可是来给吟翠姑娘买首饰的,还买不买?”

    那位姓朱的公子这才回过神,面色沮丧地自语:“唉,我真是薄命,名花竟已有主!”

    “什么‘名花’!”青衣童子冷笑,言辞锋利,“公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一伙人正是有名的朝廷钦犯‘天枫十一杀手’?至于那女子,与他们走在一起,不是盗就是匪,还说什么‘名花’?”

    ――这个卑微的仆人,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见识武功!

    那么这个看似花花大少的朱公子呢?又是何许人也?

    同一时刻,同样的名字也在另一个人口中吐出。

    京师府尹的府邸中,后堂帘幕低垂,密谈刚刚开始。所有的下人都被摒退了,府尹看着出示了令牌的来人,脸色敬畏,带着一丝不安和惊惶。

    ――这个人所到之处,大燮所有官员没有不心里忐忑的,生怕自己平日做过的亏心事被抓住了把柄,从此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蔡府尹,打扰了。”有礼但却冰冷的声音道。

    “哪里哪里。不知神捕此次来京,又有何贵干?”

    “在下是为了追捕去年犯案的天枫十一杀手才来的。”

    “什么?”茶盏落地之声,府尹的声音里带着震惊,“这、这十一个魔头……难道已经进了京师?神捕,这……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有什么差池,下官乌纱就不保了呀!”

    对方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府尹放心,在下既然来了,自当保护京师平安――但望府尹大人让在下在京师内自由行动办案,必要时借些人手。”

    “这自当从命。神捕,可全拜托了!”

    待得事情商量完毕,从府中出来,已经是暮色四起。

    来人抬起了头,静静地仰头望月,皎洁而寒冷的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

    ――不,确切说,是半边脸上。

    因为他的左边脸上,自额至颌,全部覆盖着一张铁制的面具。冰冷的铁,掩着冰冷不动声色的脸。而铁的冷峻与坚硬,更将他那轮廓分明,英挺冷漠的半边脸衬得不可接近。

    这张脸,就是大燮众口相传的“铁面”,而这个人,也就是天下百姓心目中已接近于“神”的存在――天下人都唤他为“铁面神捕”,至于他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甚至大约多少年纪,从何而来,都无人知晓。

    只知道自从他出现公门以来,接手的十九桩大案无一不应手而破。其中“翠屏山”一案中更是风头出尽,不仅剿平了两湖五大山寨,还把与此案有关的朝廷重臣许庭山依法论斩。令朝野风气为之一肃。而他办的第二十桩大案,就是一年前天枫十一杀手在福州犯下的连杀六名知县、掠劫国库粮仓案。

    然而,这也是第一件让他追查经年的案子,甚至到了现在,他都没有把凶手捉拿归案。

    他仰头望月,目光波澜不惊,直奔夜色中――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唉……又得浮生半日闲呀!”出得玄武门来,环顾周围市郊,一位锦衣玉带的贵公子伸了个懒腰,“小丁,你去前面等人,我就先在这儿睡个觉罢。”

    林外有怪石数堆,那贵公子就往石上一躺,正好躺在一个可容身的石缝里。午后艳阳甚好,而林中也寂无人到,正好小睡一番。

    他一身装束华贵,可行为作风却与一个市井之徒无异。

    可这睡意刚起不久,就被几个高声谈话打断了。

    “承俊哥哥,你不喜欢思寒了么?”林子深处传来一个声音,分明是那日街中珠冠少女。那贵公子吓了一跳,连睡意也丝毫不见了。

    “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我的小丫头呢?”仍是那俊朗男子的宽容笑声。

    “哼,我可不是什么小丫头!本姑娘……”气冲冲的声音。

    对方朗朗的笑:“我知道小丫头现在长大了,厉害着呢!你这两年可没少做惊天动地的事啊――不过最近小心点,铁面神捕追查得紧。”

    “哼哼,一个臭捕快,难道怕了他么?”少女怒道。

    男子的声音沉了下来:“小丫头,你千万小心着点,铁面他可不好惹――这绝不是开玩笑,懂么?我可不想看小丫头才二十不到就被抓去,砍了你这千娇百媚的脑袋。”

    也许是对方语气里的关切让她重新高兴起来,那个少女嘻嘻一笑:“那,承俊哥哥你一辈子护着我好了,有你在,那臭神捕就奈何不了我了!”

    那男子轻笑,有些宠溺又有些无奈:“怎么可能呢?这辈子有了弱兰就够我操心了,我可没分身术!不过你有十一个哥哥,也……咦,小丫头,你怎么了?”

    朱公子从一数到十,那惊天动地的哭声便响彻了整个林子。

    “唉,又是一个不懂女儿家心思的笨蛋!……”他在石上咬着牙,恨不得一把把那个不懂风情的鲁男子踢开,让自己来替代。

    “呜呜――承俊哥哥不喜欢我了!承俊哥哥变啦,不象以前疼思寒了……讨人厌死了,思寒不想再见你了!”厉思寒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金承俊一下子慌了手脚,忙忙地拍拍她,却被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开,不由诧然:“我对你怎么不好了?我还是你的承俊哥哥啊――就算以后不能象九年前天天陪你,可你还有十几位义兄呢!”

    “去死吧!我不要什么兄长,我有十一个哥哥,够多了!”厉思寒大喊一声,对他的迟钝已忍无可忍,一边哭一边骂,“从小到大,你都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弱兰就把你抢走了?我……我不甘心!”

    这一通惊人的爆发后,林中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静得令人窒息。

    朱公子几乎要忍不住伸出头去看看了,幸好,金承俊的声音及时传了过来,语音低了很多:“思寒,毕竟九年没见面了……这么长的时间,什么都会有点变化的。”

    “就象你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剑客,而你的小丫头只是个女匪首?”思寒的声音更锐,更冷,带着一丝哭腔,几乎已完全不是方才的小女孩样了,“九年?九年很长吗?可为什么我想起以前的事就象还在昨天呢?你变啦……你不像以前那么疼我了!”

    “我承认我变了,”金承俊截口道,“但只是我心中多了个弱兰。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可是丝毫未变,仍是排在第一。”

    “排第一?”朱公子听到那已冷得完全不象思寒的语声问,“那弱兰又排第几?”

    “也排第一呀,”金承俊朗朗一笑,轻声安慰这个少年时最好的伙伴,“只不过另起一行而已。你想,朋友和爱人是不能比较的,对吧?”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走吧,”厉思寒突然开口,声音凄苦而又淡然,“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你说什么!”金承俊声音这才变了,“小丫头,别闹脾气了!”

    “我不是什么小丫头!我早说过了的!”厉思寒有些暴怒地冲口,稍稍停了一下,才又道:“我不会甘心只做你的朋友的,如果还跟着你,每次看到弱兰我都会觉得生气,以后不知道又要闹多少场――我找了你九年,也累了。承俊兄,既然这样,还不如就当作不认识罢。”

    “小……思寒!”金承俊的语声中有真真切切的心痛与不忍,为她那句“承俊兄”。

    “你走吧!弱兰是不是病了?那天你上街抓的药还没拿回去呢。你放心,我最讨厌就是牵扯不清的人,”厉思寒淡淡道,蓦地缓缓低声道――“你若无心我便休。”

    “好丫头!”朱公子几乎忍不住要为她喝起彩来,“有骨气啊!”

    脚步声走远后,林中又静了下来。

    然后又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很低很低的哭声,还杂着分辨不清的低语和啜泣。

    “这倔丫头哭得可真伤心。”朱公子也不由叹了口气――这,是她的初恋吧?第一次失去所爱的人,便会是这样的痛苦。就像他当年……

    秋后的午阳照着他的脸,热辣辣地疼。他伸了个懒腰,坐起了身。

    “谁?”一声厉喝,一道白光迎面疾射而来!

    “你有没有搞错?”朱公子百忙之中骂了一句,足尖丝毫不怠慢地在石上一点,整个身子如离弦之剑般擦着剑尖向后避了开去。他的身形快如闪电,居然避过了这猝及不妨的一击!

    待得他缓了口气,只见一丈开外的溪石上一个白衫少女手弹长剑,冷然又无不敌意的斜觑着他,泪水还没干的眼睛里带着杀意。

    “又是你?朱公子好身手,怎么会当街摔个大马趴,这会儿又来鬼鬼祟祟听人壁角?”厉思寒目露杀气,冷冷讥诮。

    唉,这女孩儿方才一派天真纯善,此刻一拿剑,可真凶得象个女杀手!朱公子心道,可懒懒倚树站着,嘴上却不输分毫:“厉思寒厉姑娘,我想是你搞错了,要知道,这玄武门外郊区树林可是官地。你自然可以来这儿谈情说爱,在下也自然可以来这儿晒晒太阳睡个午觉,谁也犯不着谁,是吧?又怎么能叫‘鬼鬼祟祟听人壁角’?至于‘当街摔个大马趴’,那是在下自己乐意当众表演,与我的‘好身手’断然无关。”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罗罗嗦嗦一大堆后,居然还不忘笑嘻嘻加上一句:“至于你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对我意欲谋杀,在下也就不告官了。要是一告官啊,那乖乖的铁面神捕在京师一听,‘我的小丫头’那‘千娇百媚’的脑袋可不保了!”

    厉思寒早已听得不耐,可目光已然少了几分敌意,明白这个油嘴滑舌的贵公子显然对自己没有敌意。

    “谅你也不敢!”她冷冷抛下一句,“铮”地一声收剑归鞘,回身就走,欲走时她又回身,故意装出一脸杀气,冷冷警告:“给我记住,要是你对别人说了今天你在这儿听到的话,我……我一剑杀了你!”

    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已经泛起了红霞。

    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家,她厉思寒在江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如果被人知道了自己被多年苦恋的人亲口拒绝,这个脸可就丢得大了。

    “放心,事关一个姑娘家的名声,在下有几个脑袋,敢在人后乱嚼舌根?”朱公子仍是懒懒道,可眉目间的神气却郑重之极。

    厉思寒心下释然,又不由暗生感激,一抱拳翩然就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朱公子意外的怔了怔,高贵慵懒的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

    “若不方便说,那就算了。”厉思寒不再多问,又转身欲走。

    “不不不,”朱公子忙忙解释,浮现出一丝苦笑,“不是不便。只是…只是在下之名,实在……实在让人见笑。”

    “咦,你叫什么?”厉思寒倒是越发好奇起来。

    朱公子长揖到地:“表字屹之。”

    “屹之?”厉思寒念了一遍,怔征问,“好名字呀!有什么……”

    朱公子苦笑,提醒:“可在下……姓朱。”

    “朱屹之,朱屹之……”厉思寒犹自怔怔念了几遍,突然大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指着朱公子说不出话来,只反反覆覆叫着他的名字。

    朱公子苦笑,每个人想通了后都有这种反应,只是这个女孩儿的反应未免也太大点。

    “猪一只?对不对,就是猪一只!”好不容易缓过了气,厉思寒欢呼似地叫了起来,满脸雀跃,“你叫‘猪一只’!哈哈哈!”

    那甜美的笑厣在她方才凄苦而冷漠的脸上绽开,宛如百花在冰川中怒放,让人看痴了。其实,她孩子气时远比冷静时可爱。

    朱屹之也不生气,只微笑着欣赏她的欢乐。

    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厉思寒打量了一下这个从一开始她就不太注意的人。

    名贵的衣料,精致的手工,左手中指有汉玉斑指一枚――嗯,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目中神蕴内敛,右手掌心指节略为粗糙――是个武林高手,还习惯用右手;天庭饱满,直鼻剑眉,英气勃勃,却又带着一丝玩世不恭……他到底来这个荒郊野外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来晒太阳?

    只略为一瞥,厉思寒脑子已经迅速地转起来。经过刚才那么一闹,性格开朗喜欢结交江湖朋友得她,已有点想结交这个花花大少了。但当她一低头,瞥见了他腰上一枚玉佩,目光陡然大变!

    “天下承平之佩?”她冷冷问,目光又恢复成了冰冷与敌视,明白了他的身份,“姓朱?……哼哼,朝廷走狗!”

    这一次,她反身而走,头也不回。

    “厉姑娘!”朱屹之不由脱口唤道,可随即又倚回了树上,闭目叹息了一声,右手除下那枚玉佩,看了看收入怀中。实在是不该把这个东西露出来呢……可是,那个小丫头的眼睛也太尖了一点吧?不愧是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盗。

    在无人的时候,他那平日花里胡哨,油头滑脑的气质完全不见了,目中浮动的只有决断和沉稳,将玉佩捏在手里,眼神转换――

    他究竟是谁?

    “公子。”突然有人在身后唤道,是那个名叫小丁的青衣童子。

    “小丁。”他收回了遐想,蹙眉问,“曹尚书他们怎么没来?出事了么?”

    “倒也没什么意外。”小丁一身青衣,可眉目间神色却甚为高傲,似也不是普通的下人,“听说上午京师出了大乱子,不但府中被惊动,连朝中都惊动了!――曹尚书与李侍郎他们都脱不开身,所以无法前来。”

    “唔,原来这样。”朱屹之松了口气,负手沉吟了一会,又问,“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让上上下下如此震动?”

    小丁笑了笑:“今天早上,铁面神捕在云蓬客栈追踪到了天枫十一杀手,好一场血战!”

    一边说,他一边露出悠然神往的神色,“可惜,没亲自见识一下铁面的武功。听城门来往的人说,今天早上足足死战了二个时辰,铁面才悉数收服天枫十一杀手。”

    朱屹之眉头皱了皱:“铁面这家伙一年多没见,武功又高了很多嘛!这次他来京师,也不来见见老朋友,真是的――现在他的案子也办完了,咱们这就去找他喝几杯。”

    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个威严不可及的神捕是他多年的好友。

    小丁摇摇头:“现在还不行,依我看铁面一定还在云蓬客栈。”

    “对,这厉害的家伙一向精细,怎么会忘搜查余党,守株……糟了!”朱屹之笑容陡然一敛,脱口惊呼,“这回完蛋了!”

    小丁也怔了怔:让这个虽表面花天酒地,其实却城府极深的公子如此动容,会是什么意外?难道是朝廷里又出了令他觉得棘手的变故?

    “完了,那个小丫头可别让铁面给……”朱屹之脱口惊呼,飞身向城中掠击――他这次飞纵的速度,可谓是三年来之冠。

    小丁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多情公子,一定又为女人的事操心了。

    从郊外回来,厉思寒一踏进下榻的客栈就觉得气氛不对――屋里虽经修复和掩饰,还有打斗的痕迹,而栈中又多了好几个面生的小二!

    江湖经验已十足的她登时心下起疑,放缓了脚步。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她已发觉很多陌生的客人出现在客栈中,而且有意无意地控制了全部入口!

    她本能地想到了立刻返身逃出去,可对义兄的挂怀又让她不能只顾自身离去――她厉思寒绝不是个贪生怕死、不顾朋友死活的小人!

    她沉住了气,若无其事地喝了盏茶,又叫过小二结了账,才不慌不忙地向楼上自己房间走去。每踏出一步,她都分外小心,在袖中的两手也已扣满了暗器。

    然而,出乎意料,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居然没拦她。

    这短短一段路,似乎长得出奇。

    到了二楼,此地打斗的迹象更明显,她甚至在一处隐蔽的墙角看见了五哥凌克明所用的暗器子母镖和七哥用的铁算盘珠。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也一分分下沉――四周都寂无人声,客房一扇扇门紧闭,空空的走廊上,只有她脚步声空寂而单调地响着。

    厉思寒两只手手心全是冷汗。突然,她脸色变了:血腥味!

    是谁的血流在这儿?她不敢去想,她只希望是敌人的。

    然而,她错了。

    当她推开门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门口躺着的尸体――二哥苏湘血淋淋的尸身。然后,是六哥,七哥,十一哥……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地上全是殷红的血――她兄弟的血!

    厉思寒心一下子被撕开,怔在了当地,只觉血冲上了脑际!

    这时,门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低沉而寒冷:“我已在这里等了你很久……雪衣女,你终于来了。”

    那是个比冰更冷,比铁还硬的声音。

    厉思寒回身,门已关上了,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血泊中缓缓回头,用一双比鹰隼还利的眼睛看着她。

    这是半张冷峻严厉的脸,线条钢硬得有如那另一半铁铸的面具,一身黑色劲装,同样颜色的斗笠――这些标志正是所有黑道人见之丧胆的。

    厉思寒从未见过铁面神捕,可就在这血泊中的一瞥之间,她用铭心刻骨的仇恨记住了这个人、这张脸,在她兄弟的尸首旁边!

    胸中熊熊燃烧的复仇怒火让她恨不得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然而同时另一个声音却在喊,提醒她不是他的对手,必需要留下命来报仇!――她双手紧握,满手的暗器几乎全嵌进了肉里,可她却在飞快地思索着逃走的办法。

    铁面神捕用冷郁而锋利的眼光审视着她,似乎并不急着动手,而想让罪犯在束手就擒之前多承受一些恐惧和压力。

    终于,他又漠然宣告般地说道:“雪衣女,你从康德五年二月到七年六月,先后在泉州、临安、汉阳犯下九起大案,盗去九户富商珠宝银两价值共一百五十二万七千两。根据刑律,当处凌迟之刑――你认罪罢。”

    厉思寒在他说话之时,已默自运气蕴神,在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冷笑一声,双手齐扬,满把的暗器已雨般洒出;同时她双足一顿,人已向门外飞退。

    这一扬一退,宛如闪电疾风,实已是她毕生武学之精华!

    铁面神捕脸色不变,哼了一声,左手闪电般卸下肩上斗篷,一展一收之间,一股强大的吸力竟将所有暗器悉数卷入斗篷之中!

    可在他被这么一阻之时,厉思寒已然飞退一丈,背心一撞上了门。就在她欲破门而出地一刹间,她陡觉左足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她想也不想地反足踢出,正中手腕。那只手放开了,可她无法继续飞掠,一个踉跄落在了门外。

    定神一看,发觉方才阻她的,居然是已死在门边的二哥凌克明!

    “你不是二哥!”她变了脸色,脱口惊呼――不错,她方才进来时心绪悲愤,竟没发觉地上的“死尸”其实不是她的兄弟!

    这儿原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她来送死!

    屋内的“死尸”们一个个跃了起来,围在屋的各个角落,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只等铁面神捕一声令下,就要收网围攻了。

    但铁面神捕却迟迟没有下令,只仍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雪衣女,如果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官府便可从轻发落。”

    厉思寒面色惨然,突地长笑一声,厉声道:“铁面,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她右手一翻,一柄尺许长的怀匕已向腹中刺去――她已铁了心,宁死也不愿做这个人的阶下之囚,她是谁?为什么要忍受被生擒的折辱!

    这一下变故忽生,众人也不由失色。突见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电般掠过,只听“叮”地一声,怀匕落地!只见铁面神捕已形如鬼魅般地到了门边,扣住了厉思寒的脉门,反扭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压住了她的肩,以防她挣扎反抗。可他右手背上,也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珠。这是刚才他夺刀时被刀锋伤的。

    厉思寒恨恨抬头看着这个人,目中已忍不住涌上了泪,蓦然,她横下了一条心――

    一张口,一道寒芒如流星细雨般射向铁面神捕!

    这是她求生的最后一招,不到生死关头,她从不轻用。这一次她也明白,就是杀了对方,可他仍可在一刹间震断自己心脉――可她已然管不上这些,她要与他同归于尽!

    咫尺的距离,闪电的速度,世上没有人可以避开这一枚冷魂针。

    铁面神捕眼色也变了,他只来得及微微一转头,针已到了!又是“叮”的一声,针竟射在了他半边铁面之上,插入了少许――若不是他有这个面具,他早已毙命!厉思寒绝望了,是上天不让这个恶魔死?

    铁面神捕缓缓抬手,拔下那枚针,目光如冰,突然反手给了她重重两记耳光!

    他下手真重,厉思寒整个人被这两掌打得直飞出去。在落地之前,几名官差一拥而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她。她无力反抗,因为铁面神捕在打她之时,已闪电般地封了她的麻穴。否则,以她的倔性子哪会善甘罢休?

    铁面神捕右手夹着这枚毒针,目光缓缓移到了她脸上:“拒捕伤人,罪加一等。立刻收入大牢,先抽五十鞭杀威!”

    “是!”左右一声答应,架着厉思寒往外走。就在迈出房门的一刹间,一道白影掠过,只听两声痛呼,两名官差直跌出去。厉思寒只觉腰上一紧,身子已风一般地腾空而起。

    这时,眼前黑暗压你,还真是不太容易。”

    厉思寒一阵汗颜,赫然收起了手中的暗器,又不知怎么是好,只有垂下头,下意识地轻轻揉着自己的右耳垂,眼眶一红,哽咽着问了一句:“那么,朱……朱公子,你能救救我的义兄么?”她满怀希冀地抬头问,目中蓄满了泪水。

    她已不再叫他“猪一只”,因为她明白这个名字自然是假的――她本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就算是自己面临生死关头也不会开口求饶。然而事关义兄的生死,就算让她做什么都是肯的,何况只是求一个陌生人的援手?

    北靖王在灯下看见她盈盈欲泣的神色,心下一软,收起了一贯的轻狂,皱眉:“你义兄的事,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过……天枫十一杀手犯下的案实在太大,我也保证不了――何况又是铁面这小子经手办的案子。他办的哪一件案子,凶手不伏诛的?”

    他蹙眉,眼里忽然闪过冷电:“我尽量把案子往后拖罢!只要能等到那一天……哼哼,世上就没什么我办不了的事了。”

    他蹙眉沉思之时,突地有人在门外低声禀告:“小王爷,铁面身捕到访!”

    厉思寒面色一变,正待发声,北靖王已吩咐:“让他在沉雪阁坐一会,我马上便来。”

    “是!”门外的人应声离去。

    “来的好快……”北靖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可笑容中又有着几分喜悦。他回头对厉思寒道:“厉丫头,你放心,你人在王府,天王老子也奈何你不得,你放心休息罢。”

    -

    还未进入沉雪阁,北靖王已感受到了凌利的气势。这是铁面神捕特有的气势。

    推开门,房中人应声回头。冷冷的脸色如铸铁般冷硬,见了他也不动声色。

    “铁面,你这小子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北靖王依旧笑得开朗而又真挚,目中洋溢着老朋友般的问候,拍了对方一巴掌。

    迎着他的目光,铁面神捕冰浸似的目光居然也泛起了一丝暖意,但转瞬又逝。他毫无感情地冷冷反问:“我们不是早见面过了么?”

    北靖王一怔,装作不解地看着他。

    “今天下午在云蓬客栈,有一个人从我手上掳走了一名女盗,”铁面神捕缓缓摊开手,手心一颗桂圆大的明珠璨璨生辉,他的声音更冷,“北靖王,你外衫上的扣子少了一颗!”

    北靖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面色不变:“不错,人在我这儿,但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铁面神捕目光已亮得怕人,眉间隐隐有怒意,“北靖王,我知道你向来重女色,可此人是朝廷重犯,切不可贪花误事!”

    “铁面,你除了这个明珠,又有何证据指明一定是我掳走她?”北靖王尖锐地反问,也隐藏着冷笑,“办案要讲究证据!何况我为当今三皇子,也不容你搜府,你还是别白费劲了!”

    铁面神捕如岩石一般冷静的脸终于变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抽搐掠过嘴角,他仍镇定地问:“那你是不惜为了一个女盗,与我翻脸成仇了?”

    “铁面,你听我说,”北靖王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回身拍了一下他的肩,“其实,你对雪衣女的案子何必这么认真呢?――你此次进京只是为了收捕天枫十一杀手,案子已结,又何必旁生枝节?”

    铁面神捕的目光闪了一下,也许久没说话。

    灯光明灭地映着他的脸。其实这位神话般的人物也很年轻,竟也只在二十六左右。灯光下,他的侧面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脸部利落的线条非常英俊。

    过了很久,才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他声音又恢复了以往一贯的冷漠无情:“北靖王,我知道你所谋者大,所以你不必为区区一个女盗,坏了十多年的大计――要知道,此时我若给大理寺奏你一本,让皇上心里对你有了疑虑,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又是一阵沉默。北靖王不再说话,脸上突阴突暗,变幻不定。显然,铁面神捕这句话打中了他的要害。

    “很好。多谢神捕的提醒,在下会考虑的。”北靖王突地官腔十足,压低了声音,“只是,你先要问问,大理寺肯不肯替你把那本弹劾我的奏折、递到皇上面前?”

    皇子在冷笑,眼神锐利,那彬彬有礼的声音里已没有了方才对待友人的诚挚。

    铁面神捕目光一阵波动。他明白,自己其实已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代价。

    目送铁面神捕走后,北靖王又在灯下独自站了很久,一向睿智沉静的眼中竟充满了迷惘烦乱。他叹了口气,推开了东厢的门。

    美仑美奂的房内烛光如昼,但是,烛下已经没有了那一个人。

    “小丁!”他蓦然明白了,立刻急唤。

    那个青衣的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不等他问话,已经坦然地回答:“是的,厉姑娘已经走了,小王爷。”

    面对着主上的暴怒,他的语气却是平静:“这事做下属的本不当过问,可为了三皇子的大计着想,小丁只能私下劝说厉姑娘离开京师,走得越远越好。幸亏她也是个有心气的女子,二话不多就答应了。”

    青衣少年的眼里掠过一丝光――

    “王爷,你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冒那么大的险。”

    午夜的京城漆黑如墨,厉思寒此时已在城郊外纵马疾奔,深秋的冷风刀子一样地吹在她脸上,几乎把她冻僵。

    她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带着傲然和绝决。

    “高公子,你放心。我厉思寒从不做别人的累赘,如果我留下有碍王爷的大事,我立刻离开,而且天明之时一定会在三百里之外。”

    “甚好――厉姑娘如此识大体,令兄的事王爷一定尽力帮忙。”

    厉思寒微微摇了摇头,在那个青衣的小丁前来游说时,她是那样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一半是江湖习气使然,另一半却也本自对那神秘的“猪一只”的关心。毕竟,他是除了十一位义兄外,唯一爱护她、照顾她的人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微微地笑了,一股暖意油然而生。一边想着,骏马一刻也未停地在狂奔,将她带离京城――要知道以铁面神捕之精明,她已离京之事必瞒不了多久,所以万全之策是尽快地溜之大吉。

    第二天破晓,热热闹闹的京师仍同以往一样开始了新的一天。

    一个月后的泉州府。

    “小寒姑娘,你托我卖的珠冠已经卖出去了,得了二十两银子,姑娘收好了。”一个老妪拄着木杖,来到一间破旧的木舍前,把二锭银子放在桌上。

    桌边坐的一个白衣女子转过头来,盈盈一笑,站起身来:“余妈妈,多谢您了。”

    “京师有什么消息么?”她急切地问。

    余妈妈叹了口气:“我家小子刚刚从京里贩布回来,听他说当今皇上病重,朝政一直没人管,太子和三皇子为即位正斗得不可开交呢!――你的十一位兄弟的案子,好象也没人提起,因为一直没什么开堂审理的消息。”

    厉思寒长长舒了口气,感激的热泪涌上了眼眶,她知道北靖王兑现了他的诺言,正在极力为这件案子奔走,将其拖延下去。

    她只想着别人,却丝毫未为自己目下的困境担心:一个月她深居简出,为了避开追捕,又不能象以往那样岁便“拿”人家金银,渐渐身边东西已典当完了。这个心爱的珠冠,还是在京师由大哥亲自为她卖的,便迫于生计,她也不得不把它当了出去。

    可她笑得仍是那么明快无忧,仿佛江湖的风霜并未侵蚀她一丝一毫。

    “小寒姑娘,那老身先告辞了。”老妪颤巍巍地开口。

    “余妈妈慢走。”思寒忙起身相送。

    门开了,可阳光却未照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廊下――黑色的劲装,黑色的大斗蓬……铁面神捕!

    厉思寒想也不想,立刻飞退。她自知绝不是他的对手,只有立刻逃才有一线生机!她的轻功跻身武林前十,对此地又熟,论机会总还是有的。

    可是,她又错了。当她在周围人一片惊呼中飞身上了屋脊时,发觉那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双眼已然在冷冷看着她。

    只不过短短十几招,她便完全落了下风,最后一招过后,她从屋不定只会让这个衣冠畜生更疯狂!

    她一停止反抗,那双手更肆无忌惮地撕扯她的衣物,那个人压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道:“小美人……你…你只要从了我,一定……饶你死罪,从轻发落……”

    那双脏手一接触她的肌肤,她全身都忍不住在颤栗!

    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最多当成被疯狗咬了一口罢了――可在她一遍遍为自己打气之时,前所未有的恐惧、绝望和耻辱也在一步步向她逼来。

    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岁因偷了块烧饼而被人团团围住大打出手之时――一样的恐惧、无助与羞耻,是在以后九年中她始终挥之不去的恶梦。

    “滚开,你这个畜生,滚开!”她终于忍不住厉声大喊,拼死反抗着加诸在身上的凌辱。可那人却象八爪鱼似地缠住了她,一双手仍在撕着她已不蔽体的衣物。

    她稍稍把舌尖放在了牙齿之间……

    突然,她只觉身上一轻,那个压在她身上的家伙向后直摔了出去!

    “杨知府。”那个人一字一字道,声音冷冽如冰,“这么晚了,还在监牢里?”

    杨知府正在庆幸将要得手之际,突被人拎着脖子甩了出去,全身散了架似地痛。他怒火冲天,正待破口大骂。但一听那个冷酷如冰的声音,心下一下子彻底冷了,颤声问:“神……神捕?”

    他正在思索该如何为自己巧言分辩,只听铁面神捕冷冷道:“人犯我立时亲自带走,押解回京再行审理。杨知府,你没意见罢?”

    杨知府本想巧言几句,可一与他那冷酷之中又含着怒火与不屑的目光一碰,立时心虚得说不出一句话。铁面神捕解下斗篷,甩在厉思寒身上,双指连弹,已解了她双脚穴道,低声:“你还能走么?”

    厉思寒惊魂方定,天性中不甘受屈的傲气油然而起,傲然道:“当然能走!”她挣扎着起身,恨恨盯了杨知府一眼,跟在铁面神捕身后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斗篷猎猎扬起,厉思寒双手仍被铐在一起,扯不住斗篷。夜风直灌进了斗篷中,让衣衫不整的她遍体寒意。一阵风过,她左手拉不住斗篷,手一松,斗篷一角随风扬起。突然一只手闪电般扯住了斗篷一角,另一手伸过来在她腕上一捏,铁镣生生断开,铮然落地。

    “好好跟着!”那个淡淡的声音吩咐道,高大的身影转了回去。

    厉思寒心下莫名地有一阵暖流涌起,脱口问:“你不怕我逃跑?”

    铁面神捕头也不回地开口,低沉的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你逃得了么?”

    泉州城的冷月下,厉思寒不再作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她明白,这一去,将是几千里的押解之途。要想从这个人手下逃脱,她必须有更大的耐心与细心!

    “刘……刘师爷,这可如何是好呀!”天不亮,杨知府就紧急地叫来了心腹师爷,在后堂象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这个臭捕头向来软硬不吃嫉恶如仇,他此番若回京参一本,我头上这来依旧不带半丝感情,既无忿恨,也无不平,似乎只是叙述一个事实。

    厉思寒吃惊之余也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冷冷讥讽:“神捕反被捕,真是有趣!”

    铁面神捕拿出了一,只默默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铮”地一声,只听腕上一阵轻响,一条精铁打制的镣铐已铐住了她的右手,而另一头却铐在铁面神捕的左手上。

    “跟我走!”又一声冷冷的吩咐。

    厉思寒知道,她已失去了他对她的仅有的信任。

    她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这几日行来,他们已不走官道,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一般都在荒郊野外行走。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而厉思寒似乎也沉默了许多,只乖乖跟着,不再象往日那样多嘴多舌。

    一日傍晚,正走在一片旷野之中,突地天空阴云四合,狂风大作。举目四望,只见旷野一片,连棵大树都没有。一道耀眼的闪电从空中划过,尘土味的空气中湿湿的。

    要下雨了么?可这里,连个躲雨的地方也没有啊!

    正当她做了被淋成落汤鸡的准备时,突然只觉头上一黑――仰头看去,只见那黑色的斗篷已在她头话。

    厉思寒自觉没意思,便不再多话,自己拣了根枯枝在地上写写划划。

    四周只听得一片风雨声,荒野里漆黑的一片。

    “我没亲人。”蓦地他开口道,语音中竟带了一丝难掩的苦涩。

    厉思寒吓了一跳,手中的枯枝一下子断成两截。“那……你总有朋友、兄弟吧?”她不死心地问,“如果他们犯了法呢?”

    “也没有。”同样淡然的语声。

    厉思寒怔了一下,大着胆子继续问:“那你……总有老婆或者女人吧?”

    还是没有回答。她侧头,只见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厉思寒气馁,忍不住问:“那你有什么?”

    铁面神捕似乎想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敌人。”

    ――不错!他铁面无私,办案无数,更得罪了不少黑道枭雄、官府败类,十几年来树敌无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人要取他颈上人头了。

    厉思寒看着他,愕然:“你……你做了这么多大事,衣食起居依然如此朴素,唯一赢来的就是无数的仇敌――那你、你究竟为了什么,才……”

    铁面神捕似乎不愿多说,目光犹自望向无边的夜色,过了一会才道:“那你为了什么才会去做盗贼的?”

    厉思寒不防他有这一句,怔了一下,随即道:“我小时候是孤儿,处处受人打骂……那时我就想,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让天下的穷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

    她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我不会赚钱,只有当强盗了。”

    铁面神捕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把所盗的一百多万两白银全数散发给了百姓,自己只取了日常用度的份额――据说那一次两广的瘟疫,因为你的缘故,至少少死了上万的百姓。”

    他第一次把目光从雨中收回,静默地看着她。

    厉思寒颇为得意地笑了,抓了抓脑袋:“啊……连你也知道?”

    “但是无论如何,贼就是贼,犯了法,就该问罪。”顿了顿,铁面神捕的语气转为极其严厉,“刑法公正是天下之本,无论是谁犯了法,都一样要付出代价!”

    厉思寒惊讶地抬头看他,第一次听到他的语气如此激动。

    厉思寒等他说下去,因为能听他说话的机会实在不多。可他却意外地止住了。她等了很久,也没有再听到他说下面的话。

    他的谈话,就如同他的行事,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捉摸不定。

    到了下半夜,雨渐渐小了下来,月亮也渐渐从云中探出头来。

    铁面神捕起身,拣了一些枯枝,一条条剥去外面湿了的树皮,堆成一堆点上了火。斗篷在火上烘着,一只飞过的鸟儿被他击落,用树枝串了在火上烤着。

    厉思寒的手被铐着,无论他做什么都被拖来拖去,可不知怎地,她心中反而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是啊,和他铐在一起,总比被关在泉州府那个监牢里好多了。

    至少,眼前这个人是孤男寡女独处时也做坏不乱的柳下惠。

    鸟儿烤熟了,铁面神捕撕成两片,随手递给她一半,居然还是较大的那一半。厉思寒并不是小气的人,可若他给她的是小的那一半,她还是会很生气的――天知道她为什么变得斤斤计较起来,而且她是没有任何资格斤斤计较的。

    “嗯,你烤得很好!比京师口味堂里的大师傅还行呢!”厉思寒一边大口啃,一边忍不住夸奖,只吃得油光满面。

    铁面神捕淡淡笑了笑:“那是因为你饿了。”

    厉思寒不由呆住――他笑了!虽然那只不过是无意的淡然一笑,还是让她震撼不小。

    ――也许与别的黑道同行一样,她从未想过铁面神捕会笑吧?

    她正待说什么,突然铁面神捕面色一变,手一扬,掀起了那件斗篷,同时脚下一铲,踢起一片土,已熄灭了那堆火。她只觉右手一紧,一下子被拉到了他身边的斗篷之下。

    “四周有人围上来。”她听得耳边他用传音入密道,“不准乱动,否则我立时杀了你!”

    这时,只听半空一声极轻的声音,厉思寒只觉身边黑影一动,铁面神捕已快速无伦地出手夹住了一只射到的短箭。其时箭只离她半尺,吓得她一身冷汗。

    突然,似乎周围狂风暴雨之声大作!

    “快卧倒!”铁面神捕一声短喝,已反手拉住她往下滚去。厉思寒也明白,这不是风雨声,是无数的暗器!她不再犹豫,与他一起贴地急滚开来。

    铁面神捕用左手拉着她,把她护在怀中,右手中的斗篷注入了真气,护住了周身。

    在这一刹间,她忽然想到:如果此时下手杀伤铁面神捕,就有机会逃了!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她在他怀中,她的肩膀就靠在他的心口上,在贴地的急滚中,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只要她一伸手……

    她不甘心死,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而且她的十一位哥哥……

    求生的欲望油然而起,令她再也无法控制地想对身边的人下手!

    “不,我不杀他。只是让他受伤……这样,我就可以……”这个念头在一刹间冒了出来,她在一串的贴地急滚中,不由自主地缓缓把左手从他怀中抽出,准备一掌拍出去。

    “你干什么!”一声断喝,一只有力的手立刻扣住了她肘间的曲池穴。

    “完了!他会杀了我的!”厉思寒绝望地想,只觉那只手在刻不容缓间把自己抽出的手硬生生拉回怀中。她突然发觉身边的铁面神捕全身一震,拉住她左手的手也松了一下,一股温热的血流到她手背上。

    “你……你受伤了?”她颤声用传音入密问,心下不知是喜是忧。

    “让你别乱动!干什么把手伸到外面找死?”他厉声道,滚动的身形已明显慢了下来。

    “我……”厉思寒心头巨震,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这时,夜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凤鸣一般的声音,五长四短,正好九声。

    “九天凤舞!”铁面神捕居然也不由失声,“千万别动!”

    他一语未毕,已护着她伏在地上,左手把她护在斗篷下,右手挥出,已硬生生接住了当先射到的凤舞箭。

    每接一支,他全身不由一震!接到第九支时,他手一软,再也无法全数抵消那种力量,已被捏住箭尾的箭从指间掠过,射入了他右肩之上!

    “铁面,铁面!”厉思寒见他全身一阵巨震,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你……你没事么?”

    “我没事。”他声音依旧平静淡然,“你没事吧?”

    厉思寒此时也感到了有血在一滴一滴滴在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地从地上挣扎欲起,却被他用左手一把拉住。

    “别乱动,否则我杀了你!”他低声重复,可语气中威胁的意味却远远比不上焦急。

    在这种的保护之下,厉思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心下一阵难言的悸动。

    “铁面臭捕头,你不想会有今日吧?”

    “哈哈哈,我恨透了这小子,今天终于能把他做了。”

    “大家别慌,他已中了凤舞箭,活不了多久了!”

    “把这小子剥皮抽筋,老子要吃他的肉!”

    “妈的,他捉了我儿子,害得我儿子剐了二百四十刀,今天这一刀一刀可全得还上!”

    四周不再寂静,到处一片恶毒的谩骂声,听其声势,居然不下几百人,而且成分极杂,似乎黑白两道、各派人手都有。

    “怎么我的仇家一时间全集在这儿了?”铁面神捕心下暗惊,肩头的伤让他痛彻心肺――凤舞箭威力巨大,一旦入肉便会震伤内部筋脉,痛苦难当。

    沉吟片刻,他心意已决,突地反手一运劲,拉断了左手铁镣:“厉姑娘,你自行去吧!”

    厉思寒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喃喃:“那你……”

    铁面神捕低声,语气冷静:“仇家太多,恐怕今夜凶多吉少――厉姑娘在这儿恐受鱼池之殃,还是自行离去吧!犯不着白白送命在这里。”

    厉思寒心头一热,哽咽道:“那你……你怎么办?他们会把你乱刀分尸的!”

    她也是黑道中人,深知他在黑道中结仇有多深――今日之围,他若落入敌手,下场一定极其惨酷。

    “这你不用管,自行走吧!”他冷然道。见厉思寒还不肯走,加了说了一句:“你莫非忘了你的十一位义兄?”

    厉思寒猛然一震!是啊,如何能忘?

    她又如何能死?

    “我替你开路,快走!”铁面神捕双手虚合,右手连弹,黑暗之中已有不少惨呼传出,他振作斗志,扬起斗篷倾力往前掷了出去。斗篷注入了内力,尖啸着旋入人群中,当者披靡!

    “快走!”他伸手在她肩头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厉思寒不由自主地随着斗篷往前飞奔而出。斗篷不但为她开出了一条路,更为她挡了不少暗器。可人太多,她一过去,方才让出的地方立时又有人围上。见她奔过,许多人大声呼喝,暗器刀剑雨一般招呼了出来。

    “住手,这是雪衣女厉思寒!自己人!”突地一个声音喝止,一个黄衣人从人群中掠了出来,一手拉住了斗篷,另一只手则拉住了她。

    厉思寒一抬头,认出了来人,不由欣喜若狂:“承俊大哥!是你?!”

    她在金承俊有力的怀抱中,不由喜极而泣。

    “邬老大,凤堡主,既然小寒已平安归来,在下告退。”金承俊一手抱着厉思寒,翻身落在一匹骏马上,对一群人几个头领抱拳道。

    “也罢,金少侠白道中人,又与这公门走狗没过节,自不必留了。慢走!”黑暗里,那群人的头领朗朗回答,声音里透着杀气,“兄弟们,加紧围上,活剐了那条走狗!”

    “告辞!”金承俊把斗篷包在厉思寒身上,一抖缰绳,纵马奔出了旷野。

    “承俊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厉思寒惊魂方定,问道。

    她心知金承俊有“天山剑客”之称,为白道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平日里是绝不会和黑道走在一起的。

    金承俊怜爱地抚着她的长发,叹息:“还不是为了你呀,小丫头!”

    “听说你被铁面神捕抓了,我都快急死了,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哪怕与官府作对也不惜。”他蹙眉,拥着她在旷野上急驰,“正好这时邬老大传讯,说有内线秘告,近日神捕将会押你返京路过此处――他邀我一起对付那铁面神捕,我担心你,所以就凑合着跟他们干这一次罢了!”

    厉思寒怔了怔:“那么…你们是早知道我们会从泉州来,才在这儿设下包围的?”

    “是啊。否则怎么会这么巧,有这么多人一齐向铁面寻仇?可惜了好一条不下去,连声音都已哽咽。

    小丁低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小王爷息怒。容属下说一句:目前皇上病势沉重,有意写下遗诏,传位于诸皇子中一人。小王爷虽非长子,可自幼深得宠爱,而尊母又为正宫皇后,即位应大有希望。

    “在当前关键之时,任何一不慎之举都会被太子党抓住把柄――望小王爷珍惜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莫以一时冲动,让一切付之东流。”

    他年纪虽亦只在二十许,可心机之深沉,气度之从容都已似一代名臣。

    北靖王看着这位优秀而忠心的手下,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下属是替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方才的惆怅已被野心与斗志冲淡了许多,他扬起剑眉,凭栏而望,京城繁华尽收眼底。

    “天下大权,帝位……”他闭目长叹了一声,不知怎地有些落寞。

    -

    厉思寒醒转时正是午夜,但她一开眼就看见了金承俊关切而又疲倦的目光。她心下一阵温暖,伸手摸索着拉住他的手,叫了一声“承俊大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承俊怜惜地抚着她一头秀发,温言道:“瞧你,瘦成一只小病猫了,快把鸡汤喝了。”

    厉思寒双手捧着浓香四溢的鸡汤,问:“他在哪儿?他没事了么?”

    金承俊怔了一下,才笑道:“你问铁面?他还没醒。他受的伤比你重多了,幸好他身子健朗,功夫又深,才保了一条命。”

    他喂了她一匙鸡汤,道:“你快快好起来罢!我也得回家看弱兰了,唉……这次急匆匆跑来救你,来不及告诉她,谁知一出来就耽了这么多天。”

    厉思寒低下了头,一只手揉着左耳垂,轻轻道:“承俊哥哥,以前我生气你喜欢弱兰,现在……我不生气啦!我知道你还是会象以前那么宠我的,对吧?”

    她把头垂得更低,细声道:“以前……以前,我一直在找你、等你,我以为我喜欢上你了,现在、现在……才知道不是的……我只是不喜欢你把我扔掉而已,所以想一直霸占着你――你、你不会笑我吧?”

    她虽低着头,可红晕一直漫到了耳根。

    金承俊见她终于解开了这个心结,心下欣慰,不由抚着她肩头笑了:“被小寒喜欢,我可担当不起哟!会每天被痛殴的!”

    “你还是笑我!”厉思寒羞得把脸埋进了他怀中,“承俊哥哥坏死了!”

    她抽出手狠狠拧他,又被他拧住了耳朵,两人嘻嘻哈哈有如儿时一般闹着。

    金承俊好不容易把她的手掰开,正准备给她一个爆栗子。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一下。一种本能的警觉从背部升起,让他全身肌肉都绷紧――背后有高手!只有他这样的高手,才会凭感觉感受到另一位高手的存在。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生怕一动作,便会引发对方的敌意!

    “金少侠,厉姑娘,多谢救命之恩。”一个声音蓦地从门外传来,吓了厉思寒一跳。

    “铁面神捕,你醒了?”她一怔之后欣喜地叫了出声。金承俊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手,解除了戒备,从榻上起身。

    铁面神捕站在庭下,依旧是一身黑衣,黑斗篷,只是脸色极为苍白,一向锐利的目光也有些疲乏,铁面具中那双眼睛深深陷了下去。

    “神捕,你刚刚恢复,怎么就下地了?小心牵动了伤口。”金承俊关切道,又回身按住了挣扎欲起的厉思寒,“小丫头,你也不许乱动!给我乖乖躺着!”

    厉思寒被他拉住,生气大嚷:“说过不准叫我小丫头!”

    看到两人孩子般的斯闹,铁面神捕微微一颔首,淡淡道:“在下身体强健,下地无妨。多谢金少侠过问了。”他起身欲走,可身子刚转过时,又冷冷道:“你们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可只要在下有一口气在,还是要押送厉姑娘回京!”

    金承俊的笑容一下子冻结,目中杀气已起,一字字道:“没有人可以伤害小寒!你若执意捉拿她归案,先和我一决生死!”

    他的手伸向剑柄,一寸寸收紧。

    “承俊大哥,别这样!”厉思寒忙从榻上起身,几步过去拉住了他按剑的手,“没关系的,我自己愿意去京师投案!”

    “什么?”金承俊一惊,低头看着厉思寒,只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着坚决的光芒。他陡然间明白了――同时,他的心也彻骨地痛。

    他一寸寸松开了剑柄,将她的秦首揽入怀中。他太了解这丫头了……

    铁面神捕始终没有回头,他只停了一下,便径直走了出去。可金承俊发觉,在他方才刚刚站过的地方,整块石板向下沉了一寸!

    “承俊哥哥……”厉思寒叹息了一声,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你从小对我那么好,我死了你会伤心么?现在我反而很感激弱兰了,有她在,就算是没了小寒,你还是可以很开心的活下去的……”

    她不再说话,许久许久,她才发觉有温热的水打在她面颊上。

    她惊讶地抬头,发觉金承俊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承俊哥哥,你哭了?”

    金承俊摇摇头,推开她,道:“好了,小寒,别说泄气话。我先回去看看弱兰,她身体一向不好。然后我立时去京师,为你上下打点,只盼能免你一死。”

    他说到做到,立时开始收拾东西。

    “这幢农舍人迹罕至,我已租了三个月。粮食药材我已买好了,你最好少出门,待伤好了再出去。”金承俊出门之时一再吩咐,心下有些不放心。

    他出门之时,看见正在院中静坐吐纳的铁面神捕,正好迎上了他闪电般的目光。金承俊突然发觉在此人冰一般的目光中,似乎还隐隐藏了什么。

    “你可以带她走,”金承俊开口,“但是,一定要保护好她!”

    厉思寒把软榻移到廊下,看着院中正在练功的铁面神捕,没话找话地说:“喂,你受伤才过了两天,不要这么折腾自己行不行?”

    铁面神捕没理会她,仍自顾自地把一套掌法使完,才收手。他额上已有一些汗渍,居然还有些气喘。他明白是伤势尚未愈合,那一晚他伤得实在很重。

    一想起那九死一生的一夜,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正在榻上嗑瓜子的厉思寒。那天晚上……其实他应该被人乱刀分尸了的,若不是因为这个“女盗”。

    一刹间,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地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会杀你?”“我不逃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对不起……我已尽力了……”这一声声话语不知从何来的,突然间全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底涌起。两道剑眉微微蹙了起来,铁石般平静坚定的心,不知怎地有些乱了起来。他倚在门柱上,凝视着庭中一株茶花,不由又陷入了沉思。

    厉思寒吐出两爿瓜子壳,抬头无意中瞥见他陷入沉思的侧影。她不由呆住了。

    这张脸此时少了以往的冷肃与杀气,更显得平易近人而亲切了一些。那线条利落优美的侧脸,虽衬着冷冷的铁面,仍在无声中流露出人不可企及的帅气与正直。“唉,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人说过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而向来把他传说成一个无情冷血的黑道克星?”厉思寒暗自叹了口气,一缕柔情在心中乍现。

    “厉姑娘。”蓦地一声招呼,吓得厉思寒一下子抬头,由于心虚,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什……什么事?”铁面神捕淡淡道:“该吃中饭了。”“噢……是、是啊!我马上去做。”厉思寒忙把瓜子包成一包放好,起身往里走。“不用了,饭菜已好了,我只是叫你去用而已。”仍是淡淡的语声。厉思寒吓了一跳:“你自己去做饭了?老天,你会做饭!”“我从不指望别人给我做任何自己的事。”他冷冷道,返身回去。

    厉思寒不由汗颜,她虽自小一个人生活,可不是偷就是下馆子,说到做饭烧菜,她是一塌糊涂。吃着饭,她心中越发埋怨起自己没用,真应该好好学学烹饪,也不会让别人如此瞧不起,还要一个大男人做饭给她姑娘家吃。

    她无聊地一个人慢慢吃,一边看他在庭中吐纳练功。

    只见他在庭中先闭目向天而立,然后向东、南、西、北各走出九步,又回到了原位。突地抬手当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闭目无言。厉思寒看得奇怪,不由停止了咀嚼,心中也知这一定又是什么深奥厉害的武功。但见他全身衣物突然无风而动,连斗篷都猎猎飞扬,左右手的食指渐渐升出了两道白气!

    “擒龙功”!厉思寒不由失声惊呼。

    只见那两道白气如凝烟般渐渐升起,在空中缓缓接近――突然一声低响,白烟迅速散去,只见他背心如被重物所击,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膝已落地!

    “喂,你没事吧?”厉思寒连忙扔了饭碗冲出去,一迈进中庭,她内息一窒――空气中仍是激荡着强烈的气流!

    “这是怎么回事?!”她忙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肩,又不由一声惊呼。因为他肩上居然裂开了三横三竖九道口子,每条均深可见骨!

    铁面神捕用左手支地,巨痛让他几欲晕去,可每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是一振。

    “快……快扶我回房。”他这次不再说什么,直接向她吩咐。厉思寒见他苍白的脸,涣散的眼神,不由慌了,忙搀扶扶他回房中。

    “你不会死吧?不会吧?”她反反复复地问,只觉他的手已变得如冰一般的寒冷。

    “不会。”他努力说出这两个字,便不再答话,在房中盘膝而坐。过了许久,他仿佛恢复了一些,睁开眼睛:“去准备一口水缸,盛满水,放到房中来。”

    厉思寒不敢怠慢,忙忙地从庭中那口种荷花的大缸移入房中,又来回几趟,才汲水盛满了。铁面神捕脸色更差,厉思寒发觉他左脸的面具之上居然结了一层霜!她强自忍住不多问,呆在一边,可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都沁满了冷汗。

    这时,只见铁面神捕双手缓缓抬起,按在水缸外壁上。他凝神屏气,让内息在体内自由流转,每经过一次右肩井穴,他脸色便好转一分。渐渐地,他脸上的严霜消失怠尽,而双掌之上却布满了霜痕!而缸中的水,居然已缓缓凝成了冰!

    厉思寒虽武功不属一流之列,可见识甚广,亦知他是用极厉害的一个法门,将身上的寒毒从掌上化入水中。

    一转眼,暮色已起,一直不动的铁面神捕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渐渐放下。

    只听一声脆响,整个水缸全一片片散落于地!原来方才他内力传出,已震碎了缸面,此时内力一收,自然无法维系。只剩下一坨冰块立在房中。

    “在冰未化之前,把它踢入庭外去。”他语声极其疲乏无力,“冰有毒,小心了。”

    厉思寒嗯了一声,一脚踹去,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

    “你没事了吧?方才怎么搞的!”她奇道,看见他右肩那九道伤口里已渗出了鲜血。铁面神捕左手抬起,封了伤处附近几处穴道,淡淡道:“我太小看这‘凤舞九天’箭了,以为已无大碍。谁知一运功寒毒立时发作,几乎要了我的命。”

    厉思寒一怔,想起他这一箭可以说是为保护自己而挨的,心中感动:“我帮你包扎吧!”

    铁面神捕摆摆手:“我自己来。”

    “伤在肩背,你自己怎么上药包扎?”厉思寒毫不让步。

    铁面神捕终于默许。当温水端上,药物与绑带全备好时,除下了身上的黑衫――衣衫一除下,只见他宽阔的肩背上纵横交错,伤痕累累,几乎没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啊,这么多伤痕!”厉思寒不由低低惊呼了一声。

    “都是旧伤,你快上药罢。”他淡淡催了一句。厉思寒回过神来,忙从盒中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了伤口周围各处大穴,她本是点穴的好手,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没了平日的底气,一边布针,一边怯怯地问:“痛不痛?”

    “第七针离琐阳穴差了半寸。”他闭目淡淡道,面无表情。

    厉思寒发现自己手指一抖,果然刺偏了穴道,一时间脸腾的红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迭声道歉,轻手轻脚地把针拔出来,小心翼翼地重新刺入穴道。

    银针布好后,待针灸的药力发挥还有一段时间,厉思寒便呆坐着出神。

    “咦?”她目光不经意接触到他后颈一处勒痕,脱口而出:“是搜魂手!――哎呀,原来殷离魂是你捉拿归案的?”

    铁面神捕只淡淡点了点头,全不以曾生擒过令武林丧胆的煞星为傲。

    “那……是鹰潭水红菱的铁菱花!想不到她也是载在你手上。”厉思寒越发惊奇,不由自主说了下去,一处一处地辨认着那些陈年的伤痕,“鞭?是风雷鞭秦公望吧?你真了不起!――还有这一处,呀,是星寒月残剑!”

    她面色越发惊讶和兴奋,滔滔不绝地一路说下去,从肩头一直辨认到到腰部,认出了十多位传说中的高手留下来的痕迹,眼睛发亮。

    片刻,终于认完了,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面前宽阔坚实的脊背发呆,最后叹了一口气:“啊……我想,你一生中一定有过很多惊心动魄的恶战吧?你真了不起,如果你身在武林的话,一定可以做天下第一高手!”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但也没有令她少多嘴。

    自从那旷野一战之后,他也不能象以往那般严格地命令她,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念至此,他心下不由一阵迷惘,可目光却不由渐渐露出了温和之色。

    “这样说起来,我被你抓住真算是有面子的事呢!”她兴奋起来。

    “――居然能和那些大人物一样,栽在你手里!”

    他只听她在背后叽叽喳喳地一大串惊叹和议论,心中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感受――就象从未有人在这之前看过他满身的伤痕一般,也没有人象这个丫头一样从他满身的伤痕来读他几十年来的孤寂人生。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依然冷冷道:“上药包扎吧。”

    厉思寒这才乖乖住口,从盒中取出伤药,轻轻抹在他伤口上,一边不停怯怯地问:“痛不痛?痛不痛?”

    “没什么。”铁面神捕语声有一丝不耐,吓得她立时闭上了嘴――可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暖之色。

    “能伤你的人一定也蛮了不起的吧?”厉思寒只想多和他说几句话,这也是她私心里唯一的小愿望了,“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纵是被抓了,你还是会一辈子记住他们,对吧?”

    她边说边包扎他肩头的箭伤,私心里却盼着藉着这个伤口,他……也能一辈子记住她。

    可铁面神捕却没回答。厉思寒好生失望,怏怏地开始整理药盒。

    “你那天为什么要回来?”突然他开口问。她吓得全身一震,仿佛对方看穿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时手足无措。

    “你不是一直都想逃走的么?甚至在那一晚,我也知道你准备乘乱伤我逃走……”铁面神捕虽没有回头,可语声如刀般锋利,似乎要剖开她的内心,“但为什么你又要回来呢?我真的是不明白。”

    “我……我……”厉思寒讷讷无言,颊上渐渐有一层淡淡的红晕。

    这个明丽爽朗的女子从未感到过如此的尴尬,破天荒地扭捏了片刻,口吃了许久,仿佛终于找到了借口,长长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是,那天我是曾打算乘乱对你下手――不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第一次当小偷是在十一岁。我爹死了,我连着好几天没有找到可以吃的东西,那天路过烧饼铺时,因为饿得急了,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

    “逃走之时,主人追了出来。那些大人们在街角围住了我,棒子象雨点般落下来……这时一个路过的少年过来劝他们住手,他们不听,还一个劲往死里打。”

    “我被打得快失去感觉了,突然眼前一暗,身上一点也不痛了――那个不认识的人一边护着我,一边求他们住手……可他们不听,于是他也死死地护着我不放……”

    她声音有些颤抖起来,道:“我躲在他身子底下,他的脸向着我,用背挡住那些棍棒――我怔怔看着他,看见他被人打得吐了血。那血一滴滴落在我脸上,我忽然哭了起来……

    “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一闭眼,我便会看见他的脸……我是这样认识承俊大哥的。”她说不下去,但强自一笑,又转了回来――

    “那天晚上,你护着我在地上急滚,替我挡开了所有暗器刀剑。我想伤你,你…你却反而为救我受了伤。你也许不明白……在那一刻,虽说周围杀机四伏,我却、却觉得一生中从未有这么安全过。

    “当你的血一滴滴流在我脸上,我突然间……仿佛觉得你就是他……”

    厉思寒停顿下来,不做声地深深吸气,极力克制着眼角将要滑落的泪水,然而再开口时还是不可避免的带了颤音:“在别人拼命保护我的时候,我怎么可以只顾一个人逃跑!――你、你……你不要看不起我们做盗匪的!”

    “你们朝廷里是非不分男盗女娼,可我们江湖人是讲义气的!”

    冲口说完了那么一大段的话,她不再停留,拎了这药盒几乎是几步冲出了房。她不能确定自己若再多待一会,会不会说出内心真正的原因!

    ――而她,是宁可到自己死也不让他知道的。

    多么丢脸的事情……她竟然可以为一个官府走狗去死!

    半个月后,铁面神捕的伤势好转,两人便片刻不耽误地重新上路。

    这次,为了避开尚可能存在的陷阱和追杀,他们选择了远离官道的荒僻小径,一路翻山越岭,从穷山恶水之间跋涉而去。

    这一路时间长久,从泉州地界一路行到东海边,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一路上,他再也没有对她摆出丝毫押解的架势,不但没有戴上镣铐,甚至在遇到艰险崎岖道路的时候,还买了马匹来节省体力,如此优待犯人可能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们一路饱览了沿途的秋色,从登峻岭、涉长川,在浩荡天风中翻越风景如画的名山,在山颠双双驻足凝望――如果不是时不时的还会想起此行的最终目的,厉思寒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已经是阶下之囚,而身边的人正是押送她归案受死的捕快。

    不过……即使这条路的终点是通往死刑台,她也觉得坦然无憾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里还有这样平静而充实的日子可以享受。

    三个月后,在扬州城外的古道上,两人并骑而来。

    这一路行来,两人默默无话。向来喜说爱笑的厉思寒反而沉默了起来,却显得郁郁寡欢。铁面神捕以为是离京日近,她为自己生死担心,也不去理会她。可不知怎地,一想起押她入京后她必被处死,他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与不愿。

    这是怎么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居然盼着一名大盗能不死!

    “我……我想去扬州城外的紫村看一下,”路上,厉思寒突地勒住马头,对铁面神捕央求似地轻轻道,“承俊大哥与弱兰住在那儿――我以前对弱兰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

    她咬了咬嘴角:“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

    听到“死”字时,斗笠下的目光微微一变,说了一声:“那走吧。”

    在一处村落前,两人下了马。厉思寒也不说话,牵了马在前边领路。

    过了一座青石小桥,对岸那一丛竹林近在咫尺,厉思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向竹径深处的一间小屋奔去。

    “弱兰……弱兰姐姐,承俊哥哥!你们在么?”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叩门。开门的是一个小丫头,只有十六七岁,长得很清秀。她开门一见厉思寒,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请问,你就是小茗么?”厉思寒不以为忤,温言问道,“我是承俊的朋友,特意来看他们的。”

    小茗脸如冰雪,看了她几眼,冷冷道:“你就是那个厉姑娘吧?你进屋来。”

    她把二人让进房中,眼色一直带着恨意盯着厉思寒。

    一进门,厉思寒脸色立时苍白得毫无血色,直直盯着中堂看着,可喉中一个字也发不出――中堂一片素白,贴着大大的“奠”字,灵位上赫然写着“爱妻萧弱兰之位”!

    “你都看到了?”小茗转过身来冷如冰雪地问,突然和身扑了上来,“我要替小姐杀了你这个贱人!”

    厉思寒瞥见她右手中寒光闪动,但她此时急痛攻心,几乎没想到要避开。黑衣一动,身边的铁面神捕在最后一刹间闪电般出手,一封一夺,已将丫鬟手里的匕首夺下,顺势把她点倒在地。

    小茗躺在地上,尤自恨恨地怒骂,直似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

    厉思寒不予理会,眼睛直直地盯着灵位,仿佛灵魂出了窍一般,痴痴地问:“弱兰……弱兰姐姐,怎么死了?怎么会这样?……承俊哥哥呢?”

    躺在地上的小茗失声痛哭,边哭边骂:“你还有脸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因为你,公子怎么会抛下生病的小姐,不说一声就走?小姐病了半个多月,天天在昏迷中喊公子――可是你这个贱人却把公子骗走了!”

    厉思寒全身一震:是这样?原来……承俊哥哥在出来找被抓走的自己时,弱兰在生病么?他……他因为担心自己,而忍痛离开了病榻上的妻子?

    “公子和小姐本来活得好好的,可你这个贱人偏偏要插进来,害得公子三天两头往外跑……你这小娼妇害死了小姐!小姐死前两天水米不进,一直在喊公子……可他没回来,不知被你这贱人勾在哪儿了!”

    “那……那承俊大哥现在在哪里?”厉思寒木然地问。

    “住口!你这个贱人不许这样叫公子!”小茗疯了一般地喊,脸色惨白,“公子走了……他居然走了,一滴眼泪也没流就走了!他说要去京师办事,就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地走了!都是你这不要脸的小娼妇、下作的贱人,把小姐害死了,你这个狐狸精!”

    她疯了一般,诸般尖刻的毒骂诅咒滔滔不绝地说来,越说越哭成一团。

    厉思寒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脸色愈加苍白,眼光也愈发涣散,身子渐渐开始摇晃。铁面神捕眉头一皱,右手突然连点她后心两处大穴,内力透入处,厉思寒全身一振,“哇”地一大口淤血喷在襟上。

    他知她内心急痛交加,又不发泄,便用内力为她护住心脉,以免血气攻心。这口血一喷出来,厉思寒泪水随之而落,终于痛哭出声来。

    她看了灵位一眼,返身冲出了屋子。

    她心中浑浑噩噩,说不出有什么剧痛,可一种从心底升出的悲伤与自责,却如钝刀一般一次次割开了她的心,只让她恨不得能立刻死去。

    奔上那片长满竹子的小冈,看着那座新砌的坟墓,她停了下来,“哇”地一声抱着墓碑哭了出来――她从未见过这个女子,甚至一直都是痛恨和嫉妒她的,然而,此刻她却恨不得能替墓里的这个女子去死。

    “你累了。”他一直跟随着她,此刻却低下头低低说了一句。

    铁制的面具在光下闪着冷冷的色彩。那张大理石雕般优美而冷硬的脸,在此刻看来却是温和的,在看见她时,甚至还叹息了一声:

    这声温和的问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反而令她更大声的哭了出来。

    她知道她已铸成了一生中难以挽回的大错,亲手毁掉了自己最亲的朋友的一生幸福――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兰死后虽没流一滴泪,可他的心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为了去救她,他现在不是去京师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随他挚爱的亡妻而去。

    他以后也不会再活着了,沉痛与追悔必将伴着他有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她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都是你不好!”斗然间,厉思寒爆发似地喊了出来,抬起头恨恨地盯着眼前这个人,“都是你引发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过不去,承俊也不会来救我,弱兰也不会死!你……你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们过不去?朝廷有无数该杀该剐的,你为什么不去抓他们?我义兄不该死,我不该死,弱兰更不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却――”

    她激动中伸手往他脸上打去,深埋在心中的愤怒喷发而出。

    铁面神捕没有躲避,只任那一掌落在铁制的面具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脸上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然而,内心却仿佛有一根针猛然扎了进来,痛彻心肺。

    痛哭了许久,许久,她的身心终于俱已疲乏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着了,如此无辜而又无助,仿佛一个没有了父母亲人的孤儿。

    铁面神捕轻轻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在低头为她盖斗篷时,他看见一滴水晶般的泪水,缀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了一下,又轻轻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泪,竟是温热的。

    那一刻,他凝视着睡去的人,再看了一眼墓碑上新刻的名字,忽然间,铁铸的心里传来一声极细极细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正在迸裂开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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