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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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ct1剑妖

    鼎剑阁。秋。十一月。

    高宅深院里,一个四壁都是高墙的天井中,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仆人――他们已经跪了很久了,为了等待门里的主人召唤他们进去。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恐惧的神色――因为,前面进去的两个人,都没有再出来。

    门里面的鼎剑阁少主、那个十六岁就有“剑妖公子”之称的人,在江湖的传闻中是一个嗜血成性的修罗。每个月圆之夜,他都要找三个人进去,然后,永远都不会再看见那些人出来。现在,已经进去了两个人――就是说,还有一份厄运,必然要降临在他们当中的某人头上。所以,所有人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忽然,那扇似乎永远都是关闭的门无声地开了!

    外面等候的大群仆人齐齐一惊,收敛了疲惫的神色,悚然抬头、看着那黑沉沉房间里走出的人。那是一个多月以来,第一个从他们的少主人房间里走出的活人。

    “幽草!”看见穿着淡绿色衫子的年轻侍女开门出来,所有下人都低低惊呼了一声,不敢直视――对于鼎剑阁中唯一能安好的留在少主身边的人,所有下人们都怀着异样的敬畏。

    仿佛,这个和他们一样身份的绿衣侍女,也是如同少主那样的杀人如麻。

    “大家可以回去了。少主倦了,不想再见第三个人。”

    没有走到天井里,她只是站在门外的廊道底下,带着谦卑的微笑,对着那些和自己一样身份的,惴惴不安的仆人们吩咐。看见那些人从鬼门关回来一趟似的脸色,她只是继续微笑着敛襟道了个万福,自顾自的关门。

    再次把门中的世界和外面一切隔开。那里面,只有她和那个他们以为是恶鬼的人。

    “请等一下,少主还有吩咐!”忽然,她仿佛记起了什么,又拉开了门,叫住那群四散的仆人。看见她去而复返,那些人的脸色,再度的惨白。

    幽草只是继续温柔的笑着,对为首的一名仆人道:“徐福,少主说,天气已经热了,那个钉在墙壁上的洛河少侠的尸体开始烂了,气味难闻的很!你去叫几个人来、清理一下房间。”

    她说的很自然,似乎只是打翻了一盏茶要人来收拾碎片一般,然而,所有仆人的脸都开始恐惧的扭曲,被点名的徐福更是结结巴巴,半天才回答:“是,是是……属下,知道。”

    “恩,徐大哥辛苦了。”绿衣女子毫无架子,谦和地点头微笑。

    然而徐福已经象受了惊的猫一样,立时退了出去,连说客套的时间都没有。

    十天以后,一个消息传遍了江湖。

    曾试图向谢少渊挑战的江北第一剑客:洛河少侠莫宁,在鼎剑阁被谢少渊杀死,从此,天下第一剑客只有一个:剑妖公子,鼎剑阁少主谢少渊!

    看来,在老少两代阁主的威望武功之下,鼎剑阁在江湖中的至尊地位已经无可置疑。

    然而,让武林人窃窃私语的是莫宁可怖的死相――他是被一剑刺入喉头,活活钉死在墙壁上的,然后,四肢被一根根的切下,凌乱的扔了一地。据进去收尸的仆人私下说,那个漆黑的房间里,鲜血涂满了半面墙壁。

    鼎剑阁的少主,是一个武功绝,要我把这个交给大哥。”外面的声音依旧是恭谨而开朗的――这个少年,一直对于他传奇般的兄长保持着尊敬和景仰。

    一阵轻轻的稀簌声,似乎有什么从门的下边塞了进来。幽草走了过去,从门下捡起了一封紫色的信函。

    不用点灯,谢少渊只是就着窗外满月的光辉拆开看了看,眼色再度的变得很奇怪――那一瞬间,幽草几乎看见有野兽一般的残酷,烈火般在他眼里燃烧!

    “少主?”连她都忍不住吓了一跳,问。

    谢少渊没有回答,看完以后双手一搓,凭空里燃起了一团火光,纸笺化成了灰烬。然后,他对着门外的弟弟淡淡道:“回去告诉父亲,我知道了。”

    “那么,大哥,我告退了。你好好休息。”

    门外,少年的声音,似乎永远都带着欢快和欣悦――听姐妹们说起,二公子近来有了心上人,难怪连说话都带着笑影。

    谢少渊静静站在黑暗中,许久不动,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大哥?大哥!……哈哈哈哈!幽草,从小到大,你知道我见过他几面?只有两次!”

    “我自己的亲弟弟,我居然只见过他两次……两次。”

    他笑得很突然,在漆黑寂静的大房子里,如同幽灵般的回响。

    幽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直以来,她和其他下人们一样知道这家人之间奇怪的状况,但是,却无从问起――从来老爷就把大少爷和二少爷分开来养,几乎不给两个兄弟见面的机会。大少爷似乎从小身体就不好,要频繁的吃药,也许因为这样,久而久之,连性格都变得很孤僻。

    不仅是外人,有时候甚至是她,都觉得少阁主……或许真的有些疯狂。

    许久许久,她才轻声问:“少主……又要出远门了吗?”

    她知道,每一次接到紫色信笺以后,少主就要从鼎剑阁里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在少主回到这个漆黑房间以后不久,江湖中都会有惊人的消息传出,说是有什么武林大豪死去,或者有什么门派被一夜间灭门。

    那些名震一方的大侠的尸体,都是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手法,被钉在大门的门楣上――雪亮的利剑,摇晃的尸体,仿佛是下手的人在嘲笑着世间的一切。

    那是疯子做的事情。

    剑妖公子。谢少渊。

    鼎剑阁的少主没有回答,忽然幽幽的问了一句:“据说少卿他在外面遇见了一个女子,是吗?”不等幽草回答,他自己复又奇异的笑了起来,转身走向内堂,吩咐:“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再替我备上一把好剑,一炉龙涎香。”

    “是的。”仍然是那样恭谨而温良的,青衣侍女回答。

    “……”走过了中堂,本是要一直入内的谢少渊忽然停了下来,返身回来,走到了幽草面前,停下。指尖聚力,”嗤”的一声,隔空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有些迟疑地,伸手抬起侍女的脸,默然看着,不出一言。

    许久,他皱了皱眉头,问:“听说你是孤儿?”

    幽草蓦然抬头,眼神有些异样,但是转瞬又低下了头,轻轻回答:“是的……幽草自小父母双亡。倒是有个姐姐……可惜,七年前病死了。”

    “这样啊……那么,在这里等我罢。”第一次,少主居然问起了她的身世,沉吟了一下,又忽然道:“如果十天后我不回来的话,你就去找余总管,让他给你重新安排个差使。然后――”

    他顿了一下,随手一拨拉,桌子上的书卷器具掉了一地:“把我用过的东西都烧了,不要被那些人的手弄脏……”

    脸上仍然有那种孤独的高洁,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皱眉,眉间的皱纹变得有如刀刻。

    幽草的脸色却不自禁的苍白下去,颤声问:“少主,连你、连你也说这样的话?难道这一次老爷要你杀的人,比少主还厉害吗?”

    “他?哈哈!翻手为云覆手雨,天下英雄他第一……”谢少渊转身向深深的内堂走了过去,断断续续的长吟。

    听到了这句诗,幽草身子一晃,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翻云覆雨手――老阁主要少主去杀的,竟然是天下武功第一的方天岚!

    act3疤痕

    龙涎香馥郁的气味充满了黑暗的房间,幽草侍立在屏风后,听到沉香木浴桶中时断时续的水声。少主是个有洁癖的人……每次杀人前,沐浴和薰香,都是必不可少的。

    这一次,他洗了很久。

    ――是否,也表示着,这次要杀的人、是极端棘手的

    “幽草。”

    在她出神地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满月的时候,忽然听见“哗啦”的水声,似乎是少主已经沐浴完毕,从水中站起,唤她。

    她连忙从屏风后转出,抖开寝衣,从背后给他披上。

    很奇怪,虽然是刚刚在热水中沐浴过,少主的肌肤仍然是潮湿而冰冷。

    如往常一样,将白绸的长衫裹到那具清俊挺拔的躯体上,借着依稀的月光,幽草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下他肩膀上有些起皱的衣衫――忽然,她的手停顿了,全身骤然僵硬:糟了!那个伤疤……她居然又碰到了那个伤疤!

    记得两年前刚过来服侍少主的时候,她不懂禁忌,第一次无意触及左肩下那个奇怪的伤疤,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少主的剑已经划破了她咽喉上的皮肤!

    那一次,他几乎杀了她。

    然而这一次,有些失措的她,却只听见少主叹了口气,然后把刚披上的白绸长衣缓缓拉下,抬手回过肩,抚摩着那个奇怪的伤痕。

    幽草瞬间呆住――这一次她看清楚了!那伤疤……不止一个。

    左右肩胛骨下方,各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伤口,那里,虽然刚刚用浴巾擦洗过,仍然有黑色的腐臭的液体,细细的渗出!在伤痕的深处,依稀可见森然的白骨。

    “少主!”她忍不住脱口惊呼――服侍少主近两年,身为贴身的侍女,她居然丝毫不知主人有这样的伤!

    那样丑陋肮脏的溃口,竟然在这样一个极端爱洁净的人身上。

    他又怎能忍受?!

    她拿过丝绢,准备擦拭背上的伤处,却看见少主双手交叉着环过肩头,手指掩住了伤口,漆黑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了下来,覆盖了苍白的肌肤。

    在寂静如死的夜里,谢少渊就这样背对着她站着,全身开始微微发抖。

    幽草不知道说什么,只看见黑暗中,一向诡异桀骜的大公子发疯一般地,忽然回过手,手指深深插入肩胛骨下的两个伤口,狠狠撕扯!

    “啊!啊啊!!……”陡然,有类似于负伤野兽的声音,从那个人咽喉里绝望的吐出。几乎疯狂的摧残着自己的身体,血疯狂地从撕裂的伤口涌出――然而,似乎这样还不足以平息体内的冲动,他的手忽然伸向案上供着的那把名剑:冰雪切。

    “少主!少主!”幽草来不及想什么,惊呼着扑上去,赤手握住了那把出鞘了一半的利刃!

    谢少渊霍然抬起眼看着她,居然有人敢阻拦他?从窗外照进的淡淡月光,映出了眼前这个人近乎扭曲的面容――他抬头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一个“人”所有的!

    每一次,在少主出现这种眼神的时候,都会有人,会被钉死在这个房间的墙壁上。

    一定会,有人死。

    她这才开始感觉到害怕,下意识地开始退缩,一步步往门外退去。

    “呀!”陡然间,她只觉全身一轻,咽喉剧痛,连半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脖子忽然被人卡住!苍白的手指渐渐勒紧,她窒息的张大了嘴巴呼吸――

    姐姐!姐姐!……

    在内心深处,她忽然忍不住绝望的呼喊着,神智渐渐模糊。

    “你在做什么?渊儿?”忽然间,拼命挣扎的她听见了房间门口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仿佛如同被雷电击中,抓住她咽喉的手瞬间无力,她掉落在地板上。

    老阁主……老阁主来了。

    半昏迷的她,在心里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我,我……”陡然,听到他重重跪倒在地上的声音,声音里还是带着极力的挣扎和残留的野性。然而,那个几乎疯狂的声音,忽然发出了奇异的扭曲――昏昏沉沉的她过了很久,才惊觉过来,那,那竟然是……

    啜泣?!

    两年来,她从未想象过,身边这个冷利桀骜的人,居然会跪在地上痛哭。很久以来,她甚至以为除了杀戮和沉默,没有其他什么会发生在这个人身上。

    少主?少主!下意识地,她想过到他那边去,然而,身体不能动。

    “不要这样……渊儿。要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寂静中,老阁主的声音传来,有些悲悯。陡然间,那一直呜咽的声音忽然失去了控制,痛哭的近似于疯狂:“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那个时候死了?为什么非要让我这样活着!”

    平日里喜怒莫测的老阁主,声音竟然也开始哽咽:“爹也是人啊!渊儿……难道你要爹亲手杀自己的儿子?”

    顿了顿,老阁主叹了口气:“不要担心,渊儿――医生说过,如今已经种药入骨了,只要你一直不终止的吃‘焚心丹’,就能活下去。虽然你出生就得这种怪病,但是按着这个方子,你能活的比普通人还久……”

    “我都快疯了!怎么可以再这样下去!我不要再靠着杀人活下去!”陡然间,跪在地上的少主爆发似的嘶声喊了起来,打断了老阁主的话――

    “我恨这月亮!每次满月的时候,身体里的血就要烧起来一样!”

    “那药逼得我非杀人不可!非杀不可!”

    他的目光,在散落的长发后奕奕闪亮,如同厉鬼。仿佛药性再度发作,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又疯狂一样地用手指抠着肩背上的两处伤口:“什么药?什么药被种在那里面!”

    黑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淅淅沥沥洒下,撕裂的伤口里白骨隐约可见。

    地上的她刚缓过一口气,却被眼前的情况吓坏了。

    “别这样,不吃药你会死的!”老阁主是俯下身安慰着儿子,那个苍白瘦峭的身躯在他手下瑟瑟发抖,“那些不过是些蠢猪一样的下人,杀几个有甚么了不起的?别放在心上。”

    听得那样的话,幽草陡然呆住――平日里威严慈爱的老阁主,此刻的眼光却如同恶魔一般!

    “爹,爹!大哥怎么了?又发病了吗?”被少主方才的嘶喊声惊起,渐渐有下人们跑动的声音,二少爷少卿的声音焦急的在外面响起:”我可以进来吗?”

    “不许!我说过你不许进你哥的房间!快给我走开!别靠近!”

    一反常态,老阁主竟然有那样严厉的语气呵斥着向来宠爱非常的幼子。

    斥退了幼子后,他回手抚摩着长子漆黑的长发,另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药瓶,倒了一些红色的粉末出来,洒在少渊肩背上的两处伤口内。然后,将一粒乌黑的药丸,纳入了儿子口中,用内力化解着药力。

    那些药仿佛有神奇的力量,疯狂边缘的少主,忽然渐渐安静下来。

    “渊儿,既然你不愿意杀那些下人,那么就去杀了方天岚吧……他那样的人,的确是吾儿在世间不多的几个值得一战的对手!”老阁主的声音低而沉,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

    “方天岚?翻云覆雨手?哈,哈……很好,我会把他钉死在他家门口那个‘天下第一’的牌匾上!”如同以前无数次一样,没有问为什么,渐渐平静下来的少主,将染血的白衣拉过肩头,遮住了那两个可怖的伤疤,冷冷的微笑着。

    如同疯子一般的冷酷笑容。

    房间里终于又寂静了,病人再度沉睡。

    “渊儿的病越发的重了……只怕总有一天,他会六亲不认。”看着在药力发作下陷入昏睡的儿子,老阁主喃喃,然后将目光投向惊呆在一边的幽草,严厉的吩咐:“今天晚上,你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

    “是的。婢子什么都没看见……”依然是低着头,她温顺的回答。

    “好好照顾大少爷――记住你姐姐的下场!”拉开门,正准备走出去的老阁主忽然回头,说出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她正拿了一个软枕,想去垫在昏睡的少主颈下,听了那样的话,手一颤,枕头“啪”的掉了下去,脸色苍白如死。

    “爹,大哥他……”门外,焦急的二少爷少卿一见父亲出来就问。

    “他没事――你以后不许再进这个院子了,知道吗?”极端严厉的声音。

    少卿有些不解,有些委屈:“为什么?大哥明明有病!”

    “因为你大哥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少惹他,知道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一样?”

    声音渐渐远去。幽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俯下身去,抱了一床藕色的褥子,轻轻覆上了沉睡的人――他终于睡去了,收敛了一贯的尖锐和狂躁,显出从未有过的安宁。

    不知道为什么,陡然间,她的眼泪就掉落在他脸上。

    act4舞风

    初春的原野。

    郊外踏青游人不断,红男绿女,袖挽春风。处处看来,都是旖旎风光。

    陌上,一个白衣长发的男子,有些落寞的走过来。他身后默不作声的跟着一位淡绿衫子的少女,几乎是小跑着,跟着他的风一般的脚步,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布包。

    陌上杏花盛开,一阵风过,便如雨般的洒落无数花瓣。白衣男子停下了脚步,看着落花,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又皱了皱,眉间的深痕有如刀刻。

    “少主,老爷他们在那边等呢。”看他有些出神,身后的绿衣侍女轻声提醒。

    他的目光投向长亭,那里,鼎剑阁的几个元老,在设宴饯行――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所有来相送的人,居然都是一身白衣。

    ――满座衣冠似雪。

    “……”这种不祥的打扮,令侍女都觉得有些不自在,正待说什么,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歌声: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予,一生休。

    “纵使被无情弃――

    “不能羞!”

    那样明快的歌声,唱得那样自然而毫无忸怩做作,不但是那个绿衣侍女,连看着半空落花的白衣男子都不由得向歌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秋千架子下,一群也是出游的女子在嘻嘻哈哈,中间那个穿着水红色百蝶穿花长裙的女子在歌声中微微使力,看的出是个荡秋千的好手,一边唱歌,一边脚下适时的一蹬,绳子越来越高,如飞一般的轻盈。

    “好啊!阿绣,加把劲儿!”

    在一片的叫好声中,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热情中带着几分腼腆。看去,只见长亭底下,少卿早已顾不得父亲在旁,大声看向这边,喝起彩来。

    在众人喝采声中,秋千上的女子微微一笑,裙裾如风,越荡越高,如同一道彩虹。

    “你看,阿绣那丫头今天是疯了不成?”人群中,有姐妹笑着打趣。

    “没看谢家二少爷在嘛……”有好几个人笑着回答。

    这时,只见秋千已荡的几乎和地齐平,直直没入对面的柳树桃花中。

    在那一刹间,秋千上的妙龄女子微微向前探首,编贝似的牙齿一咬,从那一树开的火也似的碧桃中,咬下了一枝繁花来。

    “阿绣好厉害!”秋千下一群人拍手笑起来,秋千上的少女美目流光,笑吟吟的看着长亭里谢家二公子,不再蹬秋千,却腾出手来,将一绺散出来的长发掖到耳后,然后将叼着的碧桃拿到手里,对着少卿一笑,扬手将手里的桃花丢给了他。

    看的人一阵哄笑,少卿的脸阵红阵白,喜悦而忐忑的看了一边不动声色的父亲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跳出去,捡起了那支桃花。

    白衣长发的男子站在陌上,看了许久,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忽然有幽幽的光芒,忽然不回头问:“幽草,这个――就是少卿他的心上人?”

    对于这个突兀的提问幽草不禁一怔,然后有些奇怪的看了少主一眼,惊讶于他眼中重新出现的诡异与残忍,轻轻回答:”是的。阿绣,是鼎剑阁里阮总管的女儿……”

    “一个下人而已……”有些不屑地,少渊忽然扬眉冷笑,“那些肮脏的下人――居然也敢那样笑……居然敢那样笑!”

    幽草看见他有意无意的抬手,碰了碰肩后的伤疤,眼睛里,忽然有浓重的阴郁。

    她心中不由得一跳:“少主,求你,请不要对阿绣――”

    等不得她说完话,只觉耳边一阵风过,少主已经不在原地。

    “哎呀呀!”女伴中,响起了一片的惊呼。

    刚刚缓下来的秋千复又高高荡起,白衣长发的青年男子忽然如天外飞来一般,掠上了秋千,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抱着阿绣的纤腰,也不见他如何使力,便如同飞仙一般轻飘飘的从两丈高的秋千架子上落下。

    水红衣衫的少女,一时吓得脸色雪白。

    “大哥,你――”少卿急怒交加,完全顾不上今天是饯行的日子,想冲过来,却被一直不动声色的老阁主一把拉住,问大儿子:”渊儿,你这是做什么?”

    看着这个一向怪僻桀骜的大儿子,鼎剑阁的阁主有些无奈,带了三分忍让。

    “我要这个女子!我一个人过的厌烦了。我要个活的,新的人,来陪我。可以吗?”

    少渊的眼神很平静,很冷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那个眼里带着愤恨和委屈的女子虽然一直努力的挣扎,却偏偏动不了。他眼色桀骜的看着父亲,看着弟弟,看着所有元老。

    少卿几乎要咆哮起来:“大哥!你疯了?阿绣,阿绣是……是我的人!”

    这个少年,被逼着当众说出了私心里的话,一时脸色涨的通红。看着自小景仰,却从未接近的兄长,他明澈的眼睛里有彻骨的愤怒和失望。

    “你?……”看着他充满朝气的脸,大公子少渊忽然微微冷笑起来,“自小,你比我多得到了多少东西?拿走你一个女人,算甚么?父亲,你是答应也不?”

    他看着父亲,眼色如针,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

    “又不是抢亲,为父也不能说了算……”谢阁主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怒气在眉头凝聚,但是,出乎意料的,他没有爆发,似是在极力隐忍。

    少渊冷冷回了一句:“一个下人的女儿……还不是一样是谢家的奴才。”

    老阁主无语,看着将要远行的大儿子,和他身后奉剑而立,脸色苍白的侍女,目光在迅速的变幻。目下,鼎剑阁里已经没人能制服这个人了。

    “谢少渊!你简直疯了!”

    一个不注意,少卿已经冲了过去,想去把心上人从兄长手里拉回。然,还未近他身边三尺,少渊抬袖一拂,白绸的袖子轻轻敲打在弟弟的手腕上,腕骨刹间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毫不留情,对于自己的亲弟弟也如此下手不留情!

    剑妖,果然是剑妖――简直是疯了!

    “少主!”亭中的几位长老再也看不下去,纷纷按剑而起!

    “算了……”忽然,老阁主终于动手了,拉住了已拔出剑来的二儿子,对着一直冷笑的大儿子缓缓道――

    “你今天要远行,先不忙。等你回来,我就替你作主,迎娶阮姑娘为妻,如何?”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却一样深不可测。

    “爹!爹!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可思议地,少卿叫了起来,几乎无法想象,从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居然做出了这样不近人情的决定。

    在瞬间,大公子少渊的手一抄,拉起了因为听得此语而几乎萎地的阿绣,看见她片刻前还光彩照人的脸上笼罩的苍白,他嘴角又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声音更加寒冷――

    “谁说我要明媒正娶这个女子?她也配?我只不过缺一个丫头而已!”

    然后,他忽然大笑,击掌,清亮的掌声击破了此刻所有人的寂静。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家的大公子竟张开广袖,长歌起舞: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篷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长袍凌风飘展,裹起漫天的杏花乱舞,洒在空中。谢少渊的身形似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轻盈飘洒,孤光高洁。歌声更是清亮激越,仿佛银河天流,无始无终。

    举手挥袖,边歌边笑,已踏上了陌间,离去。

    “疯了……看来真的是疯了……”

    陡然间,所有人都听见了老阁主喃喃的自语,他看着儿子的目光,怜悯,而又无奈:“卿儿,莫怪爹――你大哥如今的病情,是经不起半点忤逆了……先顺着他吧。他此行关系重大啊。”

    大家倒抽了一口冷气,连一直怒不可抑的少卿,都恍然明白了什么,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在陌上载歌载舞远去的大公子,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明白――

    原来传闻是真的,谢家的大公子,的确是疯了。

    “少主!少主!”

    在所有人都发怔的时候,陡然听见绿衣侍女的声音响起在风里:”你的剑!”

    幽草提起衣裾,奔了过去,踏着满地的杏花。

    谢少渊回身,看着她微微一笑。然后,伸手,取走她手里包好的长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忽然抬手摘下陌上的一枝杏花,插在她的发间,抚摩着她的鬓发:

    “回房间里去,等着我回来。十天后我不来,就把我的东西烧了。

    “可惜了那把冰雪切,就给你好了,别落到别人手上……然后,去换一个差使。”

    “以后你再也不用呆在那个黑房子里陪着一个疯子了。

    “――快去求菩萨吧,保佑我不要回来!哈哈,哈哈!”

    他大笑,一声清啸,抽剑起舞。剑光横空的时候,一天艳丽的飞花都黯然失色。

    一片乱红飞舞里,他高歌纵横而舞,长天空阔,春草萋萋,相送满座衣冠似雪,鼎剑阁少主歌声浩荡,冲霄而起: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act5药人

    洛阳。

    毕竟不比江南,虽然有一片的桃林,却尚未开花。

    然而,风里,却有落红缤纷。

    红雨中,谢少渊踉跄地立起身来,轻轻的咳了两声,冷冷轻笑:“其实……也不过如此。”才一开口,满口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染红了他雪白的衣。也算是第一次,他受了伤――以前那些对手,根本连他的衣襟都碰不到。

    他恍如妖鬼一样提剑默立。

    鼎剑阁少主的脸色苍白如雪,长发披散,一身的白衣已多处被划破,一道剑伤从他右胸直贯后背,鲜血满襟。似乎方才的激战已经让他油尽灯枯――

    然而,即使只是那样的站着,满身凌厉如鬼神的杀气,已经逼的连飞花都无法落入他身边三尺之内!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对面的紫衣中年人。

    方天岚。

    号称天下英雄第一的方天岚。

    方天岚也没有动,但是,他身上也没有伤――方才,谢少渊刺出的七十二剑,居然没有划破他的一处肌肤!

    “剑……妖?”他居然还开口,微微笑了笑,“据说,谢家的大公子,是个……疯子,不是吗?”

    他笑得更加深,忽然,大口的血,从他口中喷出!

    “我,我居然败,败在……一个疯子手里。”

    在这一瞬间,仿佛有炸弹在他体内忽然爆炸,紫衣方天岚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汩汩的涌出鲜血!

    “天罗气劲!不可能,不可能!你,你才二十出头,不可能练成……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邪魔歪道的法子?剑妖!剑妖!”看着身上淋漓的鲜血,一生经历过无数恶战的第一高手,都忍不住在临死前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风范,惊愕欲绝。

    谢少渊大笑,重新抽出剑来,剑上雪亮的寒光映着他清瘦的脸颊。笑毕,他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又可惜了一把好剑……竟然钉在你这种人咽喉里。”

    有些卖弄似的,他忽然反手挽起了千万朵剑花,天空中登时流光飞舞,宛如星辰坠落,伴随着他漆黑如墨的发丝,零落的白衣。

    风带动他的发丝,剑光映亮他瘦削的脸,在剑光中,他忽然曼声长歌――

    “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在将剑刺入武林盟主的咽喉时,他却在为对手唱起了挽歌。

    然而,在那一刻,看着对手转身,一眼便注意到了谢少渊背后的衣衫破碎之处,方天岚的眼睛忽然亮了,带着恍然和震惊的神色,脱口:“我知道了!原来你是药――”

    话只说了一半,剑已经抵上了咽喉,然而,就在瞬间停下,等他说出了下一个字:

    “人!”

    然后,瞬间停止的剑再度加力,毫不留情的对穿而过,透过了一代枭雄的咽喉,“夺”的一声,牢牢的将他钉在了大门口那“天下第一”的匾上!

    奇怪的,是方天岚临死前,看着他的眼神,竟然带了十二万分的恍然和不屑。

    对手的尸体钉在半空,站在方天岚的尸体下,谢少渊脸色却是死灰的。

    看着死人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顺着死人的目光,他手指颤抖的伸向肩后――

    破碎的衣衫下,那两处深可见骨的伤疤。那自小就存在的,腥臭的,流着毒液般浓汁的伤疤――他所有恶梦的来源。

    ――“原来,你是药人!”

    “原来……我是药人?”

    他忍不住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疯了一样的大笑起来。

    三日以后,洛阳轰动。

    号称天下第一英雄的方天岚大侠,被人用一种残酷的手法,钉死在了牌匾上!

    动手的,据说是谢家的大公子,谢少渊。

    剑妖。

    一定是疯子,才会做这样的事,所有人都说。

    然而,没有人留意,同时出殡的,还有洛阳城里最有名的大夫墨十一。

    据说,是因为他无法治好一个白衣青年的病,竟然被当场杀死。

    大夫的家人说,那个人是个疯子――

    他过来要求治的病,是根本没法子治好的。

    洛阳城外,古道上,风尘漫天。

    白衣长发的青年,狂歌载舞离去,道路上所有人以目送之,诧异万分――

    "你看,一个疯子!”

    "真是疯了!怎么家里人也放他出来乱跑?”

    他大笑,狂歌。

    "公子,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我已经说过了,你自小被下的血毒,已经是一个药人了,怎么还能治好?唉……真是想不到,居然世上还有人会制作药人!”

    "公子还是不信?药人的习武禀赋,对于伤病的抵御能力,都远远高于常人――如公子你,虽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只怕已经是江湖少有的高手了吧?

    “你以为,是因为你天赋异常的缘故吗?”

    "你脸色变了……我说的没错吧?再

    “问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每次到月圆之夜,体内的血就要如同沸腾般难受?那个时候不杀人不行,对不对?”

    "那就是血毒……那就是血毒!无药可解的血毒!”

    "公子,你早就是个药人了,自小就是!你竟然不自知?――”

    大夫的声音嘎然而止,然后,“嗤”的一声,是热血迸射的声音。

    许久,有低低的声音传来,自语般的问:“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穿云裂石,惊动了内外。等神医一家急忙跑过来看时,房间里只有墨十一一个人――

    被一支象牙笔杆的湖笔,钉死在药橱上。

    那个来求医的年轻人,早已经不知去向。大家面面相觑,忽然,有人轻声道:“快听!”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恍惚间,有清亮的歌声,从远方传来。

    act6沐火

    外面的人,都喧闹着,拥挤着,喊着:“失火了!失火了!”

    然而,只有她,只有她站在那里,站在烈焰映照的漆黑房间里,看着四壁上渐渐燃起的烈火,无声的微笑着,没有动。

    手里,抱着那把吹毛断发的利刃:冰雪切。

    “里面有人吗?快出来!房子要倒了!”

    她听见外面有救火的人焦急的喊,然后,她笑了笑,将脸偎到怀中那把冰冷的剑上。

    已经是第十一天了……

    少主,不会再回来了。

    “十天以后,如果我不回来,你就去找余总管,让他给你重新安排个差使。然后――把我用过的东西,都烧了。不要被那些人的手弄脏……”

    那么,就全烧了罢……少主。

    在看见火焰舔上自己青色的衣襟的时候,她忽然微笑起来――

    其实,这样是最好的了……不然,有时她都不敢想象,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以后会怎样。

    案上的古琴在烈火中开始噼啪燃烧,青衣的女子忽然幽幽的笑了起来,低声唱道: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十一年来梦一场啊……

    “爹,好像幽草还在里面!”门外,二少爷少卿忽然叫了起来,毕竟是习武之人,不比一般,隐约听见了火海中有女子的歌声。

    他想冲进去,却被父亲一把拉住:“没有人,里面没有人了!知道吗?”

    “可是……”少卿不服,抬头,却看见父亲不容反抗的眼神,那样凌厉,凶狠的近似于狰狞!他忽然心中一凉,不再说什么。

    “这个不祥的居所,烧了也罢……里头所有一切,都不要留了。”挥挥手,止住了下人们扑灭大火的努力,鼎剑阁的主人气定神闲的吩咐,眼神里有无奈和悲悯:“少渊已经疯了,我让他去拜访方天岚,他居然一时发疯,擅自去杀了方大侠!后来又跑去杀了洛阳名医墨十一,谢家声名都扫地了……唉唉,这个孩子,为什么,偏偏要有那样的病!”

    说起自己的大儿子,阁主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爹,大哥,大哥真的是……疯了吗?”少卿不敢相信的问。

    父亲看了幼子一眼,冷冷反问:“他连阿绣都要无礼强占,你还认为你大哥没有发疯?――莫非是要我承认,我当时和少渊说的话是有效的,是吗?”

    少卿脸色阵红阵白,终于,低下了头,不说什么:“或许……或许吧,大哥,是疯了。”

    “哗啦啦!”

    烈火之中,主梁终于被烧断了,整片砸了下去,高大的重檐明堂忽然间就矮了一截。

    “快看,快看!飞仙,飞仙!”

    陡然间,下人们中起了骚动,此刻,所有人,都看见忽然天空中有闪电般的白光一闪,仿佛被无形的手推挤着一般,在白影所到之处,火焰居然纷纷向两边分开!

    众人来不及细看,那一袭白衣已经没入了熊熊的火海。

    “爹……大哥!是大哥回来了吗?”

    看见着匪夷所思的一幕,少卿颤声问,语气不知是喜是忧。

    谢家老爷的脸,忽然间变得凝重之极,如临大敌的看着火焰。

    忽然间,他就对周围的心腹吩咐:“快传鼎剑阁的四位长老和两位护法!和他们说――少渊没被方天岚杀掉,如今反噬,最后的时候到了――按计划行事!”

    -

    十一年来梦一场……

    自从姐姐死后,她就觉得自己一直在做一个梦……在夜里,做着永远都不能醒来的梦。身边,永远只有尸体,血腥,还有死亡。唯一真实的,是那个如妖如魔般邪异的年轻男子。

    习惯了黑暗中视物以后,每一个夜晚,她只是看着他在做着莫名的事情。

    看着他大笑,杀人,把尸体钉上墙壁……

    看着他在月光下吟诗,长歌,起舞……

    一直到本来胆小的她都视死亡为无物。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连这个人都是虚幻的――

    那一晚,在看见他跪在地上痛哭的时候,第一次,她感觉到,他是真实的。

    是活着的,有血肉的,一样的人。

    然,她知道少主没有疯。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停不下来而已……

    这么年来,呆在他身边,她的内心,都渐渐不由自主的被那样的黑暗吸引了吧?

    她居然喜欢那样的不见天日。

    虽然看不见他,却知道他在黑暗的某一处,于是,就心安。

    即使在那样的黑夜里,她总是能看见十三岁的姐姐站在角落里,悲哀而无助的看着她,面容扭曲着,却低着头――宛如一朵安静开放的小白花。

    姐姐……姐姐……我不会忘记的。他现在也死了,再也不能杀人了……

    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在呆呆的抬头,看着漫天而落的燃烧的巨木的时候,她在心里长长的叹息了一次,尽力将脸偎过去、偎过去,贴着那冰冷的剑脊,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笨蛋,你想做甚么?!”

    陡然间,她看见头起父亲的眼神,幽草意识到――那一天,恐怕终于是要来了。

    又会有人死。

    只要他一疯狂,必定会有人死!

    “为何”

    “为何要对我下毒?!”

    作为武林圣地的鼎剑阁内,他看着父亲,那个被长老们簇拥着的父亲,问。

    谢家的一家之主坐在高堂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眼神温和而无奈:“毒?哪里有毒……可怜的孩子,你病了,需要吃药而已。”

    “还骗我!还骗我!”谢家的大公子,鼎剑阁的少主,忽然大笑起来,猛烈的摇头:“不,那不是药!那是血毒!你要把我变成药人!为什么?为什么!”

    老阁主看看儿子,又转头看看旁边的护法和长老,叹了口气:

    “渊儿,你真的病的很厉害了……你这次出去都做了些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我只是要你去洛阳拜访一下方大侠,你竟然把他杀了!还去杀了墨神医?”

    “你都做了些什么阿!谢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谢青云叹气,摇头,看着提剑站在一边的大儿子,终于慈爱的叹气:“不过,我知道,这不能怪你――你本来就是有病的,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出门远游。”

    “胡说!明明是你叫我杀的方天岚!――是你让我杀的!”诧然片刻后,才明白了父亲这样缓慢和蔼言辞背后刻毒的意思,怒极,他大喝,陡然间有如疯狂,手中的冰雪切挥出凌厉的弧度。所有长老立刻围了上来,防住他。

    “大哥。”站在父亲身边的二弟忍不住叫了一声,看着他,眼光怜悯。

    “你看你……又开始糊涂了。我怎么会要杀方大侠呢?他是武林后起之秀,如今的第一人,将来鼎剑阁主的位置都该是他的。”谢青云目光慈祥地抚上儿子的脸,语声慈爱,“好好控制你的情绪,啊?放心,我会继续治好你的病。”

    “我没有病!”白衣仗剑的青年,厉声大叫。眼色却狰狞如妖魔。

    就算是有,也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正是眼前这个父亲,自小以来,就压迫着他,扭曲着他,令他变得神经质――药人!是谁让他这样生不如死!

    “这里还有一些药,”父亲不理会他,微微笑着,从怀中拿出了一把黑色的药丸,递过来:“别闹了。渊儿,把它吃了,吃了你就会好了……”

    “不要!”他有如野兽一样的叫了起来,目光凶狠的看着父亲。

    “大哥,不要任性了。父亲是为你好。”在一边的二弟少卿,终于出言劝阻。

    谢少渊不作声看着他,看着年轻英俊的弟弟,目光在冷酷中带了一丝讥诮。

    少卿开始被大哥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他怀疑地问:“大哥?”

    终于,他失去控制地对着弟弟狂笑起来――这个十九岁的,受宠的健康的弟弟,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什么!享有着作为谢家和鼎剑阁的一切荣耀和光明,而所有的血泪、痛苦和黑暗却要他来一个人背负!该死的!凭什么?!

    在无法忍受的冲动下,他忽然跳起,一剑刺向少卿的咽喉――想象着那里鲜血喷涌的景象。

    然,似乎早有准备,阁中诸位长老纷纷出手,琴剑两位大护法的招式,正好封住了他的去路。然而,冰雪切上吞吐的凌厉剑气,还是划破了少卿的脸颊。

    少卿被吓得从椅子上跳起,连连倒退三大步。看着他,目光无奈而畏惧。

    “没办法了……渊儿是疯了。”

    终于,一字一句的,坐在高台上的父亲,下了断言:“得把他关起来,不然又要惹祸。”

    “我根本没有疯!没有!”

    他大笑,睥睨着那一群武林里的头面人物,手里的冰雪切闪动寒光点点――

    “你们看!这是什么!这就是他给我种的血毒!你们看!”

    狂笑中,他撕破了肩头的白衣,肩胛骨下,两处溃烂的伤口赫然可见。他回过手腕,一剑削在自己的肩头!

    血如泉水般涌出,腐烂的肉被削去,但是,在白森森的骨头上,那黑色仍然顽固的存在着。

    “快阻止他!渊儿疯了,要自残!”

    脸色变了变,谢青云忽然冲口命令,两大护法,四位长老,就包围了大公子。

    “我没有疯!没有!”

    他大笑,挥剑,银光流转出漫天的繁星。而他的身形如同鬼魅。

    “少主,快冷静下来!”周围的人急忙劝阻。

    “大哥,住手啊!你疯了?”二弟的声音无力而无奈。

    “渊儿,莫要再发疯了!”父亲的声音,冷漠而严厉,一如既往。

    “我没有发疯!没有!”他继续大笑,挥剑而舞,毫不留情的,刺入一个个人的咽喉。

    在片刻之间,四大长老已经分别倒了下去。

    “妖剑!妖剑!”围观的仆人中,有无数人在惊惧的喊。

    “少主,别……”他听见了人群里,有个人轻轻的惊呼,然而,此刻的他不能顾及。

    血的味道……真好。

    他眼神亮的如同闪电,舔了舔剑上的血,扬起剑,指住了父亲的咽喉,冷笑: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做成药人?回答我!”

    谢青云仍然是不动声色的笑着,慈祥而无奈。然而,只有细心的人,才看见他的嘴角轻轻翕动了几下,似乎无声的说了一句什么。那是传音入密。

    那一瞬间,站得笔直的谢少渊如遇雷击,猛然一震,抬头,眼睛里似乎要滴出血来!

    “谢青云!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的眼神,再一次涌现出了浓厚的阴郁。

    那是杀人者的眼神。

    “少主,住手!你疯了?阁主是你父亲啊!”

    人群中,那个声音忽然颤抖而清晰的响亮起来。谢少渊终于忍不住缓缓回头,看见站在堂外,一身青衣的年轻侍女。她看着自己,目光……居然也是同那些旁人那样的悲悯而无奈。

    一直桀骜冷漠的眼神里,第一次有震动。似乎是不可置信的,他低声问:

    “你,说什么?――你,也说,我,疯了?”

    他的眼神在散落的长发下看过来,冷的如同冰雪,但里面隐隐的,却是烈火般燃烧的痛苦和疯狂。

    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那个青衣的丫鬟身上。

    “幽草,你服侍了他这么多年,你说,渊儿是不是疯了?”

    忽然间,高高在上的老爷,声音忽然飘落。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到她身上,却砸得她身子一晃,几乎站不住。

    幽草抬头,避开了少主的眼睛,慢慢走过去站到了谢青云身边。

    她低着头幽幽的说,似乎是在叹息:“老爷,您该好好把他管起来了,不要再让他杀人。再也不要让他随便杀人了。”

    “大少爷――是疯了。”

    一片沉默。连那个妖鬼般的大公子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提剑,侧头冷冷看着。

    “不错,大家都看到了,渊儿是疯了!来人,把大少爷送回房里去,好好看着!”谢青云看着幽草,眼色里有些微的得意,吩咐。

    然后,耳边,忽然听见了冲天而起的大笑,凄厉疯狂,有如海啸狂风,入耳惊心!

    “很好,很好!”谢少渊仰头长啸,狂笑,“――你们才疯了!你们才是一群疯子!”

    忽然间,他目光闪电般落在青衣少女的身上,似笑非笑的:“好好好,既然所有人都说我疯了,我就算是疯了也罢!那又如何!”

    他身形一动,整个人宛如出鞘的利剑,直奔堂上的谢阁主而去!

    剑出,寒芒一片。

    冰雪切,宛如流进万载光阴,在苍茫天地洪荒中化为虚影。

    无论剑,还是人,都在有无之间。谢少渊的手中仿佛已经没有剑,只有一道虚影掠向老阁主的咽喉。虚影的背后,他一袭白衣飘零,如鹤渡寒塘。

    那是必杀的一击。

    鼎剑阁中,连琴剑两大护法也只能挡他一步而已!

    妖异的剑光,直射咽喉。

    然而,却在瞬间化为静止――

    硬生生的,停住。

    停在青衣少女光洁的额头上。距离三分。

    吞吐的剑气因为被瞬间猛烈的收回,而撞向了出招者自身,连妖鬼一般的大公子,都不由身子微微一晃。

    “快!”拉过幽草挡在身前,谢青云对左右一声断喝。

    在同时,背后的两大护法同时出手,各自全力出剑!

    仿佛是演练过了无数次,琴剑两人的配合妙到了豪巅,就在那妖鬼般的剑停滞的片刻,“唰唰”两声,两柄细长的剑,已经从他的左右肩胛骨下刺入,锁骨下穿出!

    剑妖公子,就被钉在了空中。

    全身在瞬间无法发出丝毫力气,仿佛瘫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左右肩胛骨的伤处,竟然是他的命门――而他的父亲居然知道。

    那是…那是血毒而引起的致命弱点?

    “大哥……大哥。”看着他那一瞬间痛苦的表情,少卿不由自主的脱口惊呼。

    谢青云仍然坐在那里,隔着苍白着脸的幽草,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微微笑着,甚至还叹了口气,慈爱的说:“可闹够了罢?来人,把大少爷送回房里去,好好看顾!”

    “衣冠禽兽!疯子!”

    少渊的眼色如同疯狂,手中的剑欲要举起,然而背后护法只是把贯穿他右肩的剑一绞,他手中忽然毫无力气,“叮”的一声,冰雪切掉落在地上。

    周围的家臣属下一拥而上,反剪住了他的手,生怕这个魔鬼般的人逃脱。

    “少主!”看着他那样桀骜不甘心的眼神,再也忍不住的,泪水从青衣侍女的脸上如断线珍珠的滚落,她扑上去,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哽咽。

    “小心!”

    周围的人齐齐惊呼,幽草只觉得耳边一阵剧痛,讶然抬头,看见的却是如妖如鬼般可怖的眼睛――那里面,幽暗而猛烈的火光,仿佛在地狱里燃烧!

    她被人拉开,捂着左耳,惊惧交集的看着他。

    “呸。”冷笑着,将咬下的一块血肉吐在地上,他抬起眼睛,看她,轻蔑而冰冷。

    然而,尽管这样,在方才,他还是停住了到她额头的剑。

    桀骜而冷漠的,他看着面前的所有人,带着满襟鲜血,头也不回的走开。

    “唉唉……真是家门不幸,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以手抚额,带着无限的怜悯和苦恼,谢家的主人看着自己发狂的儿子,摇了摇头。

    然后,关切的回头,看着仿佛失去了魂魄的青衣丫鬟,温和的问:“怎么?伤口很痛么?来人,快叫大夫!幽草,你今天做的很好,不亏了我这么多年让你呆在渊儿身边的用心――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吧。”

    所有的下人,都羡慕的看着她,然而,她却没有说话。

    她的神色,一直是痴痴的,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老爷…以后,少主不会乱杀人了吧?他不会再杀人了吧?”

    她一直一直的看着堂中那个角落,仿佛看见了什么。幽幽的问。

    老阁主的神色也有些异样,眉头皱了皱,但还是耐心的回答:“是的,以后我会好好的看管好渊儿……就算看他发病受苦,也绝对不会让他再杀人胡闹了!”

    “那么,就好了……”幽草终于微微的笑了,扬起头,忽然说――

    “幽草有一个请求,就是想以后继续服侍少主……请阁主恩准。”

    看着老爷有些阴沉的脸色,她却丝毫不惧,反而对着那个角落里笑了笑……她终于看见那个安静的,如同一朵小白花那样的女子缓缓抬起了头,微微对她笑。

    姐姐……你安心了吗?他再也不能随便杀人了。

    act8雪狱

    “听说幽草那个丫头,老爷给她什么赏赐都不要,却居然还要求去雪狱里服侍大公子!”

    “真是胆子大……那个妖怪一样的大公子据说想吃了她呢!”

    “是阿是阿,那一天,真真吓杀我了……”

    “看来,是跟了大公子太久,幽草那个丫头也有些疯了。”

    手里提着食盒,走过长长的廊道,隐约听见那些侍女们的议论。

    她只是低头,默默走过。

    耳上的伤口已经痊愈的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个残缺的疤。然而,每次一想起当天他最后看她的眼神,心就仿佛被再一次血淋淋的剖开。

    少主被关在这个雪狱里――那个阴冷幽闭的地下密室。

    三面是玄武岩的墙壁,一面,厚重的铁门隔开了外面的一切,只留下一个不足一尺见方的小窗,可以探查,门下一个狭长的缝隙,却是送饭的抽屉。

    面对着武林中愤怒的诘问,谢老阁主连声道歉,沉痛地对所有人保证,他的儿子被好好的看管在一个苍蝇都飞不出的地方,以后再也不会出来为祸武林……

    ――因为我儿子疯了,所以,他做的什么和鼎剑阁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保证他再也不会出去胡闹了。

    带着一些无奈和苦痛,老阁主对那些上门论理的武林头面人物解释。然后,带那些愤怒的人,去参观那个被囚禁在密室铁门里的儿子。

    在那些人从小窗向内窥视的时候,里面那个人便狂躁的站起,大笑,拼命撕扯着那些贯穿在自己身体里的铁镣,那种情形让每个上门来质问的人惊骇不已。

    “原来真的是一个疯子啊……”在看过被严密关押起来的鼎剑阁大公子以后,那些人都茫然若失的叹气――既然是一个疯子,那么按照武林规矩,那些仇,也是报不得的了。

    他每日都被关在那个雪狱里,被无数人参观着他的苦痛和疯狂。

    她也每日的来看他。从那个小窗里看进去,阴沉的光线下,她看见有沉重的铁镣锁住了他的双手双脚,而另外还有两根,穿透了他左右锁骨,把他活生生的钉在了方圆三尺之内。只要稍微使力,便痛苦不堪。

    在铁镣穿过的地方,伤口已经全部溃烂,即使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脓水的气味充盈在整个地牢中,无法掩饰。

    他再也不愿意和她说话,也不进任何饮食。

    幽草没有办法,只好去哀求老爷,让他派一个大夫来给少主治伤。老爷却毫不在意的笑着,说:“幽草,你也知道渊儿他简直是个妖怪啊。那么一点伤,怎么死的了?你也不用太费心,这个儿子,我就当没有了……”

    她在一边低着头,咬着嘴角,半晌才鼓足勇气轻声说:“老爷,少主不怕死,可是――他是个有洁癖的人!这样比杀了他还痛苦啊!”

    然而,老爷已经转头和总管笑语去了。

    ――老爷当然应该高兴,因为方天岚死后鼎剑阁没了继承者,武林要公推一位新的盟主出来,又需要好几年了。老爷还可以继续坐在这个武林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看着当父亲的淡漠,对比起以前他的慈爱,幽草终于隐隐知道,阁主是在故意折辱这个桀骜的儿子。

    老阁主真是狠心啊。虽然不能放任自己的儿子乱杀人,但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难道关起来以后,连死活都不管了吗?

    然而,她是一个下人而已……既便万分不忿,万分心痛,又能如何?

    何况,将少主幽禁起来,至少不会再由他杀人了。这是好事――

    所以,我做的对。

    她一遍遍的对自己这样说。

    昨夜是满月,按以往的惯例,他是要杀人的――然而,他却被锁在了石壁上!一整夜,他挣扎厉呼的声音让她听得夜不能寐。

    她在中夜坐起,在那道厚厚的铁门外痛哭,拼命拍打着,叫着里面的人,然而,那疯了一样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在里面狂歌,声音到后来已经辨不出是哭是笑。

    如果实在非要杀人的话……如果不杀人少主就会死的话――那么,还不如杀了我吧。

    但是……这并不是她一个人死就能够解决的。他以后还是要杀人的……

    少主,已经是一个饮血的魔鬼了。

    这一切痛苦和折磨,到底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少主,用膳了。”她跪在铁门外,低低的喊。

    铁门里面的人还是如同以往一般,没有出声。

    她踮起脚,从窗口看过去。只见幽暗的光线里,他带着镣铐,靠着冰冷的岩石墙壁,看着房间的角落,不知想什么,却微微皱眉,只觉眉间的皱痕有如刀刻。

    他瘦的越发厉害了,双颊深深的陷了下去。

    整日整日的不动,偶尔站起来,却是狂躁的扯动锁住全身的铁镣。然而因为那两条铁链穿过了肩胛骨,让他的双手使不出半点力。手还没举过肩头便颓然落下,于是,只好一边大笑着撕扯肩背的肌肉,一边猛烈的咳嗽起来。

    “少主,吃点东西吧。”

    她抚着冰冷的铁门,轻声劝告。一句话未落,却看见他猛然抓起门底下送进去的饭菜,大笑着,狠狠对着她砸了过来。

    幽草下意识的躲避,碗筷却在扔出不到三尺后掉到了地上――以他目前的力气,居然已经连扔一个碗都作不到!看着落到地上的碗,连他自己都怔了一下,然后,再次仰头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忽然整个人弯下了腰去缩成一团。

    “少主!你怎么了?很难受吗?!”抓着小窗的边缘,幽草带着哭音喊,仿佛更接近崩溃的人是她自己,“不要笑了,少主!求求你不要那样笑了!……我知道你没有疯!求求你……”

    剧烈的咳嗽和狂笑都在一刹间停止,那一刻的密室,忽然空旷的有些可怕。

    “哈哈哈哈……你现在却说我没疯?”片刻的沉默后,那个人再度笑了起来,但是笑声却是极度的愤怒和萧瑟。然后,他缓缓回头,看着窗口里侍女含泪的脸,目光清醒冷漠的如同冰雪:“为什么?幽草?”

    她看着那个光线黯淡的密室,那个角落里,缓缓又浮现出了那个白菊花般安静的小女孩,低着头,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有些羞涩的站在那里。

    姐姐……绿衣侍女温柔的眼睛里,忽然也有利剑一般的亮光!

    她霍然抬头,第一次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

    “因为,你杀了我姐姐……你杀了我姐姐!”

    “你不要那样看我!你当然记不得了!”

    “你每月都要杀人,发起狂来六亲不认,二十年来杀了多少人,你只怕早忘了吧?”

    “可是……我只有一个姐姐啊!”

    “姐姐那个时候才十三岁,来服侍少主,来的当天晚上就被你杀了!”

    “老阁主让我们进去收尸……我进去,进到那个黑洞洞的房间里,忽然碰到了满手的血――是姐姐!姐姐被挂在了墙壁上!喉咙里钉着一把剑……”

    “她的脸色,扭曲的那样可怕――”

    “那个少主一定不是人!一定是疯子!十一岁的时候,我就那么想。”

    她的眼睛里流下泪来,情绪激动得几近崩溃。黑暗中那个人也怔怔的看着她,目光里的锋芒,缓缓的黯淡下去。

    “后来,老阁主指派阿绣来做你新的侍女,阿绣怕的要死。我是她的好姐妹,于是,我对老阁主说,让我去吧……阿绣她比我还小呢,还轮不到她。”

    “却没有想到,一直能在你身边,活那么多年……”

    那个人终于垂下了眼,那一刻,他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和沉默。

    “幽草……”他忽然叹息一般的低声,“原来,我罪有应得。”

    “或许――我真的是疯了?”黑暗中,他忽然自语。

    “少主没有疯……少主只是病了。”幽草的声音哽咽起来,“那一夜,我听见老爷和你说的话,才知道你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看到你发病时候的那个样子,忽然明白其实少主也吃了很多苦……”

    “本来觉得少主你是该死的……但是,生这样的病,也不是你的罪过啊!”

    “可无论如何,不能再任由少主杀人了……不能再有人死了!”

    “所以……我才趁着你闯了大祸的时候,对大家说,你疯了。”

    “这样,老阁主终于会狠下心来,不放任你杀人了!”

    “少主,幽草只是希望你以后都不要杀人而已――老阁主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病,他一定会找人治好的。我……无论如何,会在这里陪你。”

    寂静的房间里,她的声音宛如清泉一般滑落,柔和而坚定。

    “哈,哈哈……”

    低着头,沉默的谢少渊忽然又笑了起来,声音再度有抑止不住的疯狂。

    “少主?少主!”有些惊慌的,她呼唤。

    “――谁说谢青云那个混蛋是我父亲?!他根本不是我父亲!我根本不是他儿子!”

    仰头大笑,鼎剑阁的少主眼睛里有火在燃烧,回头,恶狠狠的盯着幽草:“有哪个父亲,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血毒?有哪个父亲忍心让自己的儿子成为药人?!”

    “我根本不是他儿子,根本不是!”

    “那一天我问他为什么对我下血毒,那个老狐狸笑着,用传音入密对我说:‘你不过是路边拣来的弃婴而已!根骨那么好,不做药人岂不是可惜了?’”

    “但是表面上,那个衣冠禽兽,却看着我,对大家说:‘可怜的孩子,你病了,需要吃药而已。吃了药,你就没事了……’”

    “我要杀了他!我知道他是故意在激我动手,可是我真的要杀了他!哪怕别人都认为我真的是杀父的疯子!哈哈哈哈!”

    他大笑,笑得再度剧烈的咳嗽起来,弯下了腰。肩头的铁索不停的晃动着,有模糊的血肉和脓液,从那里不停的渗出。

    “……”一时间,她竟然无言以对。

    一直,心里也都有些奇怪: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命令少主去杀的方天岚,老阁主却在众人面前一口否认。而且,虽然平日对于少主是那样的慈爱,可是却不允许二公子接近少主――

    “少卿,你大哥和你不是同一种人!别惹他!”

    似乎,一直以来,老阁主都是处心积虑的对外营造着一种印象――他的大儿子,是一个疯子……老阁主不引为耻,有意无意的,一次次的在大家面前那么说。

    自从将少主囚禁在雪狱以后,他更几乎已经把这个儿子当成了囚犯。

    幽草的脸色苍白如雪,恍惚中,忽然看见暗室的角落里,那个白衣女孩虚幻的影子渐渐抬头,对着她笑了――咽喉里插着剑,那样的笑容却是悲凉而讽刺的。

    姐姐?

    我错了吗?我真的大错特错了吗?

    该死的,是老阁主,是吗?是他杀了所有人,包括他“儿子”在内!

    “当然,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反正我只是一个疯子!”

    他微微冷笑着,说,眉间的皱纹有如刀刻,复又低下头去,猛烈的咳嗽。

    “我相信你。”

    她有些恍惚,喃喃说,身子晃了一下,只觉毫无力气,只好将身子靠在了铁门上:“可是……如今我相信……又有什么用?哈哈。”

    脸色雪白,她忽然低头莫名的笑了起来……原来,所做的一切,都逃不开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计算?这么多年来,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都是无用的吗?

    第一次,连她都有压抑不住的想大笑的悲凉和愤慨……原来,长歌,是可以当哭的。

    “不必如此,幽草……只要有一个人相信,我就不会疯。”

    黑暗中,那个人忽然说。

    抓着小窗口上的铁栅栏,她低头痛哭起来。

    act9蛊毒

    那一日以后,他终于肯勉强进一些饮食,然而,却从此极度的安静下去,不再狂躁不安,甚至连血毒发作的时候,都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来。

    然而,他的人一天天憔悴下去,眼睛里本来妖鬼一般的亮色,也渐渐黯淡。

    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今天是元宵了吗?”

    看着食盒里的汤团,少主忽然低低问了一句,嘴角有莫名的笑意,抬头看着窗口里的幽草。幽草忽然发现,他鬓上居然有淡淡的霜华!她蓦然又有想哭的冲动,但只是点点头。

    “外面一整天都好吵……阁里有什么事情?”他问。

    迟疑了许久,青衣侍女终于低头,轻轻回答:“今天……是二公子,和阮姑娘的大喜的日子。外头来了好多宾客。”

    里面的人许久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幽草忍不住说了一句:“少主不用难过,阿绣她――”

    “那只是个玩笑。”他忽然站起,肩头的铁镣蓦然滑落,扯的他皱了皱眉头,然而,他的神色却是冷漠而无谓的,淡淡道,“只不过,当时看不得少卿和她那样的笑容而已……看来,我是有病的……我看不得别人那样的笑。”

    “我知道阿绣是你的手帕交,我也只是吓吓少卿而已。”

    他回头,静静看着外面那张苍白的脸,忽然笑了笑,说:“你瘦了很多,幽草。”

    “草儿?真是好久没见你了呢!”

    锦绣灿烂的兰剑室里,正在打点着嫁前奁笼的红衣少女惊喜的直起了身子,跑上去抓住了自幼相熟的姊妹的手,灿烂的笑靥如花朵一样的盛开。

    自从十一岁那年幽草自告奋勇的代替她去服侍大公子以来,她一直都把这个青衣的同伴视为救命恩人,情同姊妹。

    幽草眼色飘忽的看她,忽然笑了笑:“阿绣,如今你是快要当二少奶奶的人了……以后,不要和我们这些下人如此随便,会在夫家失了自己的身份。”

    “怕什么,我们本来就是好姐妹,可别因为那些闲话而生分了!”阿绣的笑容更幸福,灿烂的如同阳光:“放心,少卿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而嫌弃我……真是我的好命了……”

    她看着好友日益苍白的脸色,又变得忧心忡忡:“听说,你还是跟着大公子少渊?怎么行啊――那个疯子,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想起那一日在郊外他对于自己的侮辱,阿绣温柔的脸色就变得铁青,恨恨:“幸亏是他疯了!否则,岂不是要逼着我做那个家伙的丫头?”

    “他没有疯。”忽然,青衣的女子慎重地说,重复了一遍,“少主没有疯。”

    诧异的看着幽草,阿绣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那一天,是谁亲口说少主疯了来着?唉唉,我说你啊……真的是跟着那个人太久了,小心也会疯掉哦。”

    虽然是说笑,看着憔悴不堪的好友,阿绣容光焕发的脸上也有怜惜之意,叹道:“草儿,不要再犯傻了,你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不如,我出阁以后,求老爷恩准把你带过兰剑室,都是好姊妹,以后也可以相互照顾着。”

    “阿绣,你说笑了。那样的福气,幽草享不起。”

    幽草涩涩的一笑,看着她那样幸福的神色,眼睛里居然有潮湿的感觉――仿佛是有什么阴暗的东西再侵蚀着她的心,让她内心,居然有一种狠狠抬手,把那些幸福打的粉碎的感觉!

    终于明白少主当时的心情……疯了。恐怕,她现在这样的心情,也是快疯了。

    许久,她的眼光落在兰剑室壁上挂着的一把银色长剑上,略微怔了一下:“冰雪切?”

    “嗯,是啊……是大公子以前的佩剑。”也看着那把剑,阿绣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些嫌恶又有些无奈,“现在老爷给了少卿了――其实,有什么好?沾了那个疯子的手,让人看着都心惊肉跳。你也真胆大,敢跟着这样一个疯子!”

    毕竟是将要做少奶奶的人了,虽然没有想到什么,但是已经有意无意的忽略起身边好友的感受了――

    “哦,要回去给少主送饭了。我先走了。”

    心里又是一痛,怕眼睛里的阴暗会流露出来,她连忙回身告退。

    “哎,草儿,你找我有什么事,还没说呢!”

    身后,阿绣的声音传来,她却头也不回:“没什么,只是来恭喜你出阁而已。阿绣。”

    不用说了……本来,是想求这个幼年的好友帮忙,看看能不能劝说老爷开恩,派一个大夫来,替少主看看越来越严重的病――入冬以来他的神色越发黯淡了,日夜咳个不停,肩上的伤口腐烂的气味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请医生来,他会死的……他会死在那里的!

    然而,看着阿绣幸福的神色,听着她语气中对于疯子的鄙薄,她终于什么都没说。

    没有人可以帮她了。

    所有的人,都疯了……都疯了!

    孤注一掷地,她直奔阁主的书房――如果老爷还不肯给少主叫医生,那么她就死在当地算了!反正,少主如果死了,她也不想再活着。

    然而,刚到窗户底下,却听到里面激烈辩论的声音。

    “方老夫人,你也未必太过于逼人吧?怎么说少渊都是我儿子,在下已经将他监禁,他此生再也难脱牢笼,难道要我杀了他你才肯罢休不成?”

    “谢阁主,令郎已经疯了!现时虽然暂时给你关了起来,难保有一天不会出来为害武林。连我儿天岚都不是他对手,到时,谁能够制住他?而且……天岚就这么被一个疯子莫名其妙的杀了不成?!无论如何,我们方家不会罢休的!”

    “方老夫人,今天请你来是因为卿儿的大好日子,不想你竟是来寻仇的?那么多武林元老都被我邀来了,等会就请他们来评这个理――!”

    “哈哈……谢阁主,你的心思,我那还有不知道的。今日,不仅仅是要替儿子成亲罢?请了那么多元老来,也是想趁机试探一下大家的反应,笼络人心,以便让你可以顺利连任下一任的鼎剑阁主吧?”

    “……”老爷忽然沉默下去。

    “明人不说暗话,虽然令郎是疯了,武林道义奈疯子不得,谢阁主,但若是你不让他给天岚抵命,方家第一个反对阁下就任!洛阳方家虽然不才,但是这点影响还是有的。”

    “儿子虽然是儿子,但是疯了的话,也不必留了罢?――鼎剑阁主之位和疯癫的儿子,孰轻孰重,谢阁主自己心里明白。”衣衫簌簌,是拂袖而起的声音。

    “老夫人莫走……容我想想!”终于,沉吟一番后,里面那个平日慈祥的声音,几乎是恶狠狠的道,“既然这样……今晚,会给老夫人一个交代。”

    问鼎阁里的对话,终于结束了。

    然而,站在窗外的她却全身僵硬,半晌不能动弹……从兰剑室出来,横了一条心,她决定孤注一掷的去哀求老阁主,然而,却在问鼎阁窗外听见了这样的对话。

    惊惶的后退,然而一回头就看见老爷已经站在了面前,看着苍白的脸,那样温和的笑着,微微点着头,叹息:“你又来哀求我派大夫给渊儿看病么?也真是难得,他稀里糊涂的一生里,居然碰上了你这样一个侍女……他也该瞑目了。”

    然后,她的咽喉忽然被扣住,意识在瞬间模糊。

    “算了……现下杀了你,下午不见你去雪狱,少渊难免会起疑心――虽然不见得能怎样反抗,倒不方便晚上去下手了。”忽然,濒死的她又听见老阁主喃喃自语,然后下颔被重重的捏开,苦涩的药汁灌了进来,流入咽喉。

    “这是紫心蛊,你应该知道它的厉害。”用力睁开眼睛,却正看见老阁主微笑的威胁,看着她,说,“你一向是个聪明的丫头,知道该怎么做。你只要乖乖的过了今天晚上,等我处置了少渊,明日就给你解药。”

    “不然,蛊毒发作,可足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着老爷扬长而去,那得意的目光,仿佛一切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无一能逃脱。

    心口已经有隐隐的痛,她知道,那是毒虫已经在血液里繁殖了。

    挣扎着扶着廊道的阑干站起,她抚摩着咽喉方才被卡住的地方,用力喘息。

    种种绝望而无助铺天盖地而来,终于把她击倒。

    她抚摩着咽喉,终于无声的痛哭起来……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哎呀……草儿,你怎么了?摔到了吗?”

    绝望中,耳边忽然听见了殷切的话语――那样明快无忧的语气,内底里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是阿绣,那个幸福的阿绣。

    将要成为二少奶奶的阿绣。将来要成为鼎剑阁女主人的阿绣。

    她刚从兰剑室出来,看见好友正从地上站起,不由得关切的跑了过来,扶着她,进自己的房间休息。装饰的华丽非凡的房间,贴着喜字,描龙纹凤。

    今夜要出嫁的新娘。幸福的女子。

    “我去给你找点跌打药……”支开了喜娘,阿绣自顾自的和好友无拘无束的说笑,转过了头去――今夜,二公子要成亲了,而少主却要死吗?!

    不知为何,眼睛游移着,最后竟然落在壁上那把熟悉的冰雪切上――

    “草儿我找到了,这个药行不――”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高高兴兴的拿着翻出来的药瓶回头,耳边却听见“铮”的一声清音,那把截冰断雪的利剑已经架在了她颈上!

    “你做什么?草儿,你疯了吗?!”被好友眼睛里奇异的光芒吓住,新娘颤声问。

    “不要乱动,不要乱动!不然我杀了你!阿绣。”

    幽草的脸,苍白如死,眼睛里有类似于疯狂的光芒,声音颤抖着,手也微微发抖,利刃在阿绣雪白的脖子上蹭出一道血痕来。

    喜娘们闻声进来,看见这一幕,无不惊声尖叫。

    拉着阿绣,幽草退到了墙角,仿佛一个冷静之极疯子:“去和老爷说,要他立刻带我去放少主出来!――不然我杀了二少奶奶!快去!”

    act10烟花

    平静的鼎剑阁里陡然沸腾了起来,大批的家臣和下属,仿佛从不知哪里的地下冒出一般,匆匆而来,布满了充满喜庆气氛的阁内。连诸位从中原各地赶来名门侠客都惊动了。

    “天!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那个叫幽草的丫鬟吧?对对,就是服侍疯了的大公子的――据说,她今天忽然也发疯了,劫持了二少奶奶!”

    “老天……阿绣,本来还是她的手帕交啊!”

    “所以说,她是疯了。”

    “是啊……我看八成是她本来跟着大少爷,就是窥探鼎剑阁女主人的位置――现在大少爷疯了她如意算盘落了空,才丧心病狂的嫉妒起要出阁的阿绣!”

    “就是就是!昔日的朋友忽然成了少奶奶,她自己还是个丫头,那还不气死她了。”

    “唉唉……说起来,以前那个丫头,还是个安静乖巧的人呢。”

    “看来,是跟了大公子那么久,她也疯了。”

    几个阁里的侍女,慌乱的聚在一起,在变乱来临的时候,仍然不忘在一起嚼舌根。

    “快,阁主吩咐,将邀月楼包围起来!不要让那两个人逃出去了!”

    忽然,又有一群鼎剑阁下属的江湖人士冲了过来,侍女们连忙退避,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武林人马冲了过去,犹自心惊――

    “哎呀,老阁主还是放了大公子出来了?”

    “那当然了……毕竟二少奶奶在人家手里啊!今天又是成亲的日子,在天下英雄面前,老爷如果不顾儿媳妇死活,那也说不过去。先把人换回来再说别的啊。”

    “而且,就算放他出来了,阁里那么多人,又来了这么多武林高手,难道还拦不住一个疯了的大公子?大公子也罢了,幽草那个丫头不会武功,那可是万万逃不掉的了!”

    “邀月楼……邀月楼。他还真是会挑地方阿――那里的底楼,供奉着谢家祖宗的牌位吧?这一来,老爷又要投鼠忌器了。”

    “所以说,疯子也有疯子的聪明呢。”

    “唰!”

    凛冽的剑气逼得所有人都不禁倒退了半步!

    雪亮的剑光一闪,地上的青石被一剑划为两半――

    “敢越此线一步者死!”

    面对着熊熊的火把和大群的武林人,白衣披发的年轻公子,恍如妖鬼一般的提剑而立,目光烈烈如火,然而表情冷漠如冰,看的所有人都不禁心中一冷。

    脚步,是不知不觉停住的,在那条线凄厉的弧线面前。

    面对着传说中的剑妖公子,即使是武林成名人物,每个人都迟疑了――生怕这一步跨过,便是生死殊途!

    而白衣的谢家大公子少渊,就这样冷冷看了众人,看了父亲一眼,对身边青衣的侍女道:“幽草,我们进去。”

    “阁主,怎么办?”琴剑两位护法,有些为难的看着主人。

    看了看周围的人,谢青云的脸上有痛心疾首的表情,摇头叹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渊儿一发疯,会变成这样。本来今天是卿儿的大好日子,结果……”

    他重重叹息,最后抱歉似的对众人道:“大家也不用担心,这件事是谢家的事,老夫自然会处理好……唉唉。只是,渊儿武功太高,如果生擒,恐怕几乎反而要被他所杀――情况危急,少不得,老夫是要大义灭亲了。”

    “谢阁主说得对,壮士断腕,只是痛在一时。如果将来令公子又逃到江湖上,不知道会滥杀多少无辜!我家天岚也不是泛泛之辈,依然不是这个疯子的对手,其他可想!”

    大声赞同的,是洛阳方家的老夫人。

    两位武林首领人物已经点头,周围应和的人便多了起来,一时间,大部分人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即哪怕杀掉谢家少主,也不让这个疯子逃脱!

    “各位,这个邀月楼里没有食物储存,他有伤在身,也坚持不了多久――我们不如避其锋芒,将其困在里面几日,待他病弱之际再一举攻入,如何?”

    虽然里面是自己的儿子,作为“父亲”的计算,却一样冷酷无情。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在人群后面,忽然有佛号低低传来。

    “少林空性大师?”陡然间,一直镇定的鼎剑阁主人,脸色也变了。

    -

    邀月楼的第四层。

    也许怕外面的人知道里面的动静,他没有点灯。

    黑暗里,幽草侍立在一边,听到沉香木浴桶中时断时续的水声。

    少主是个有洁癖的人……在这样大敌环顾的险恶中,首先想到的,还是沐浴更衣。

    今天是元宵节,满月如镜,光华灿烂。

    天上的光辉映着地上的灯光。

    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人约黄昏。在两条街以外的集市上,人山人海,正兴高采烈地观赏着花灯,燃放着焰火。

    “幽草。”

    在她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时候,忽然听见“哗啦”的水声,似乎是少主已经沐浴完毕,从水中站起,唤她。她连忙抖开寝衣,从背后给他披上。

    他的肌肤潮湿而冰冷,肩背处,因为被铁链穿过的缘故,溃烂的不成样子,触目惊心。她咬了咬牙,撕下衣襟,为他包扎肩上的伤。

    “真是没想到……你也会做这么疯的事情。”她的手轻柔地接触着他背后那个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的伤疤,站在黑暗里,剑妖公子忽然低低笑了,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暖意和笑意。

    忽然,又有些落寞和自厌,“其实,你大可不必管我的。没人当你是疯子。”

    “少主,不要这样说――是我害了你。”替他从肩头披上衣服,她轻声回答。

    黑暗中,那个人猛然回身,用力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冰冷而潮湿,然而,仿佛却是一个让人坠落其中就不愿意醒来的噩梦。

    “不要叫我少主――叫我少渊!”耳边,听见他说。

    她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梦还是真,许久,才轻轻应了一声:“少…少渊?”

    “幽草。”那个声音微笑着,抱紧了她,低下头,埋首于她发间,闻着隐约的白梅香气,许久许久,轻轻道:“如今,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别的人都疯了……他们都是一群疯子!”

    她忽然微微笑了,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欣悦,伸出手,抱住了这个黑暗中的影子和声音――是的,是的,在这个虚无而肮脏的世间,出了彼此、他们没有别的拯救。既然如此,那么,就在黑夜里拥抱彼此吧。

    黑夜里,邀月楼的角落里,那个恍惚浮现的白衣女孩又对着她笑,她却第一次对着那个小女孩笑了:姐姐,原谅我爱上了这个人……

    “如果没了你……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他的声音在耳畔,似是叹息,却又似欢喜。当他的手指透过衣衫,轻轻然而确定地攫住她的身体时,她微微颤抖起来。她张开双手拥抱了他,想要微笑,然而,心口忽然有撕裂般的剧痛!在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她已经叫出了声,捂住心口在他怀里弯下了腰。

    恍然记起了什么,幽草的脸色忽然雪白。

    “你怎么了?”抱住她,感觉出了异常,他急切的问。

    她无语。

    “哈哈……渊儿,有听过‘紫心蛊’吗?”楼下,那个慈爱的长者声音缓缓传来,一字一字,清晰入耳,“你如过不想身边这个丫头死的话,就给我放下剑,乖乖回到雪狱里去!”

    “不然,我会让你亲眼看着她死的有多惨!”

    幽草觉得抱着她的那双手忽然僵硬,她连忙抬头,努力微笑:“不要相信那个老狐狸的话!……哪里有什么紫心蛊,完全是捏造来骗你的。不要上他的当――少渊,你也知道那老家伙,有多狡猾。”

    “是吗?”有些迟疑的,他皱了皱眉,看向她。

    她努力对他微笑。看着他苍白清俊的脸,微微皱着的眉头,忽然忍不住抬手,轻轻展开他眉间的皱痕,叹气:“不要总是皱眉头啊,要多笑笑才是……你看,皱痕都那么深了。”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那样的话,所以,那一刹间,他居然楞在了那里。

    “来,我们出去看烟花吧!”看着他发怔,幽草忽然笑了起来,拉住他的手,走了出去。

    她的手冰冷,冷的和他一样。

    不远处的集市,游人如织,喧闹声盈耳,红男绿女,双双对对。

    那些摆在街市当中的烟花一个个爆开。看完花灯的人群团团围住,一个个抬头仰望着辉煌灿烂的夜空,每一朵烟花展开,都爆发出一阵快乐的欢呼。

    “你看你看!”仿佛受了感染,青衣女孩突然欢跃的叫了起来,扬起头,故意不去看楼下包围的铁桶也似的武林人士,拉起他的手看向天上。

    邀月楼离烟火很近,仰头看时,这些美丽的花朵从天空的某一点散开,朝他们笼罩下来,就像是一场缤纷夺目的流星雨。

    焰火在他们身边散开、湮灭,风吹来,带来隐约的欢笑和飘忽的一片片灰烬。

    雪是死去的雨――而这灰烬……则是烟花的尸体吧?

    “好冷啊……抱紧我,少渊。”在缤纷的光与影中,她忽然颤抖着将身子偎进了他怀里,彷佛怕冷似的央求。他心下一颤,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忽然,低头吻住了她冰冷的唇。她伸臂揽住他的肩,微笑着闭上眼睛。

    楼下,监视着的人中一阵不安。

    “真的是疯了。”谢青云铁青着脸,再次摧动了蛊虫。

    然而,高楼上的一对恋人并无反应。青衣女子的脸上,一直是幸福而醉人的微笑。

    许久许久,他们才恋恋不舍的分开,喘息着,看着对方,发现彼此身上、头上落满了片片灰烬。幽草伸手拂去他白衣上的灰烬,只是轻轻一触,便化为簌簌的细屑,从手指间落下。

    万人仰望时刻的满天绚烂,而转瞬掬捧时却是空无一物。

    不再去想下一个瞬间会怎样,蓦然,她对着他笑了。

    “少渊……真的好冷。你替我去找件衣服。”她咬紧了咀唇,又哆嗦了一下,哀求似的看他。他抚摩了一下她漆黑的发丝,随手将剑搁下,回身从走进房间。

    忽然,直觉到什么似的,他闪电般回头――

    眼角余光里,只看见雪亮的剑光一闪,鲜血从青衣上飞溅开来!

    “幽草!幽草!”近乎于疯狂的,他回身扑了过去,失声喊。然而,只听见“叮”的一声,冰雪切掉落在楼面上,一袭青衣轻飘飘的,从高楼上坠了下去。

    风中的青色衣裾,宛如一个坠落在深渊里的迷梦,永不再醒。

    天空中,正有一个烟花绽放开来,五彩缤纷的,映的天空一片绚烂。

    他的手只抓住了空气。

    少渊,我是多么想和你像那些平凡人一样牵手看烟花,年年月月――可我再也不要你被关回到那个地方!……我只能先去姐姐那里了……

    这个世上,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够困住你。

    “幽草!幽草!”

    楼下围观的人群中,穿着嫁衣的女子惊呼了起来,泪流满面――她身边的新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制止住她要冲过去的企图。

    “阁主……她、她死了!”左琴护法看着跌落到地面的女子尸体,失声――从高楼跃下已是致命,何况跳楼之前她还割断了自己的咽喉!――那是多么坚决深切的求死之心?鼎剑阁护法的声音里,忽然有压抑不住的恐惧和颤抖:“怎么办?她,她死了!如今该怎么办!”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风中,忽然有人叹息。

    所有人,看着由半空坠落的女子,心里都有忽然莫名而来的寒意!

    “哈哈,哈哈哈哈!”

    高楼上,陡然爆发出了骇人的大笑!那样凄厉而疯狂的笑声,竟似九冥传来。

    “疯子!一群疯子!……哈哈哈哈,天下人负我,我杀天下人!”

    如果还有一个人相信我,那么我就不会疯……绚烂的烟花从天空四散而落,众人仰头观望时,忽然看见那一朵美丽的花里,有最灿烂的光芒闪现――一瞬间,漫天的烟花都为之黯然!

    “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哈哈哈哈!”

    剑光横空而起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凌厉之极的杀气。然而,那样夺目绚丽的剑光,居然让所有人在片刻之间都神为之一夺!

    白衣披发的瘦削年轻人,从高楼上一掠而下,仰头大笑,高歌而行。眼看着唯一所爱的人在面前粉身碎骨,他的眼睛里竟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而完完全全只是――疯狂!

    在落到地上时,如同鬼魅般的,他伸足在琴剑两位失神的鼎剑阁护法头上一点,只听“嗑啦嗑啦”两声脆响,头颅在脚下裂开,竟被活生生踩的陷进了双肩中!

    周围的人,一时间竟惊得鸦雀无声。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清亮而凄厉的歌声,恍如银河天流,划落人间。在狂歌长笑中,雪亮的剑光如同风一般,直刺人群中的鼎剑阁主谢青云!

    “疯了……他,他真的疯了。”苍白着脸,鼎剑阁主喃喃自语。

    看着如闪电般逼近的人,他一时间竟然被对方的斗气和杀气完全压住,捏了剑诀,却居然来不及拔剑!

    “爹!”

    在这一瞬间,二公子忽然扑了上去,挡在了父亲面前,嘶声大呼:“大哥,你住手!”

    “哈哈哈哈……”御剑凌空的白衣公子仰头大笑,剑光如同流星般一掠而过,穿过少卿的胸口,刺入了后面谢青云的身上!

    那一剑之力连杀两人后仍是不竭,竟然逼得两人的身体往后急飞,重重撞上了邀月楼下的照壁,“夺”的一声,牢牢凌空钉在了上面!

    “大…哥?”剑上,少卿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轻声问:“你……难道真的疯了?”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些微的安然,又有些微的悲伤。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大家快把他杀了!”后面,还在挣扎的鼎剑阁主,忽然心胆俱裂的大喊,拼命当空舞动着手脚,形态可怖。

    “哈哈哈哈!杀了……都杀了!”看着被刺穿在剑上的父亲和弟弟,剑妖公子忽然大笑起来,诡异而疯狂,抽剑,让两个人跌落在地上,长吟: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笑中,回手一剑,削掉了谢青云的半边头颅!

    然后,他挥剑,杀向了周围的武林人士,一时间,血色如同烟花一般,在地面上四处散开,美丽如雾。那一刹间,即使是天上的烟花,都因为地面上血花的魅惑而惊心失色。

    “施主住手……”

    在冰雪切一次次挥落时,剑妖公子忽然顿了一下。

    血红色的眸子里,映照出了一个站出来,挡在所有人面前的灰衣老僧。

    “快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昨日种种宛如昨日死,施主切不可执着于杀戮,以免堕入修罗道中。”

    他却只是大笑,手中的长剑,风一般的刺向合十而立的老僧。

    act11梵音

    仿佛一夜之间,武林天翻地覆。

    鼎剑阁谢家整个垮了,老阁主被杀,二公子重伤致残,而传说中疯癫的大公子,却被少林空性大师带上了嵩山。

    后来,又有人出来辟谣,说:

    那个剑妖公子,的确没有疯,而是被谢青云下了血毒做成了药人;而他本人,根本不是谢家的亲骨肉……谢老阁主的用心之毒,可以想见。

    说话的,是武林第一神医秋水天,他是受空性大师所托,对谢少渊的病下了诊断。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于是,整个武林就满是叹息。说,谢青云那个老狐狸,真的不是东西。

    其中,说得最咬牙切齿的,却是洛阳方家的老夫人。

    然,那个以前被众口诬陷为疯子的剑妖公子,却真正的疯了――那一夜以后,他就彻彻底底的发狂了。不认识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每天的喃喃自语。

    还好,空性大师每日的以佛经梵唱去除他内心的杀气,又请求少林方丈空闻,用佛门无上的心法易筋经,一寸寸的拔出他体内的血毒。

    于是,每月必杀人的剑妖,终于渐渐不再嗜血如狂。

    然而,他却长久的沉默下去。

    一年以后。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你看,他每天都坐在那个塔上发呆呢。”

    刚刚下了场雪,起来扫雪的小沙弥中,有一个偶尔抬头,看见了西边嵩岳寺塔第十层上,那个默默静坐的白衣人影。

    “师兄他们私下说,这个人,就是当年江湖中第一的剑妖公子!”旁边的沙弥接道。

    “啊?就是那个师祖带回来的疯子?”扫帚一顿,在雪上扫出丝丝缕缕,小沙弥惊问。

    “是啊……”

    “真是看不出……平日是个很安静的人啊,就是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看上去也不像疯子。”有些惋惜的,拿扫帚小沙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净心,净明!开饭了,快去啊……”廊下,有匆匆走过的师兄招呼。

    于是,连忙扔了扫帚,两个小沙弥忙忙的跑上去,加入了队伍,一边走,一边问:“今晚开斋,有什么好吃的没?”

    另一个师兄眉花眼笑:“有有有!今天,鼎剑阁谢家的主人和少奶奶来寺里烧香还愿,还带了不少素食汤团布施大家呢。”

    “鼎剑阁?……那不是这个寺里的疯子的家人吗?”

    “嘘,小声点,据说,也不是亲兄弟呢。”旁边,有人窃窃私语。

    “汤团……今日,是元宵了呢。”若有所思的,小沙弥抬头,看着暗下来的天空。

    “是啊,等一会,还可以爬到山顶上去看烟花!”同门的声音,无比雀跃。

    虽然是佛门子弟,毕竟,却还是孩子而已。

    “谢施主,令弟和弟媳都在寺里,想见你一面。”

    高塔凌云,四面是飞鸟和山色,楼梯上,空性大师对塔心室里的白衣人合十。然而,仿佛没听见一般,那个白衣披发的年轻人,只是自顾自的低语,并不答话。眉头轻轻皱起,眉间的皱痕有如刀刻。

    “独自面壁,俯视苍生,施主至今仍然是无法看破吗?魔障,魔障啊……阿弥陀佛。”空性长长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转身下楼。

    下到山坡上,却看见一群小沙弥聚在山坡上,叫嚷着看烟花。空性不由笑了――

    毕竟是孩子,还对于这个尘世存在如此的好奇和热情。

    忽然,天空一闪,明亮的火花从山下的人家里高高升起,从高空的某一点散开,朝山坡上的人群笼罩下来,宛如流星雨缤纷而落。

    “哇!哇!”那一群小和尚叫了起来,拍手。

    空性大师笑着,笑容里却有繁华看尽后的大彻大悟和寂静,他拂了拂衣襟,准备转头走开。忽然,看见一个小沙弥脸色有些异样的,仰看着他的身后某处。

    “净心,有何事?”他温和的问。

    那个小沙弥脸色苍白,颤声道:“师祖……师祖!那个人,那个塔上的人,他在做什么?”

    空性蓦然回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十层高塔。

    那里,冷月如镜,飞鸟盘旋,嵩岳寺塔孤单的矗立在漫天的缤纷烟花中,绚丽浮华的烟花映着古朴的佛塔,有如幻境――

    塔边的挑檐上,一个白衣长发的青年临风而立,看着天空伸出手来,似乎要接住天上掉下来的花朵,又似在拉住往天上逝去的某个人……

    他的剪影,在冷月古塔和漫天光影中,飘然出尘,如同天外飞仙。

    “你看你,不要总是皱眉头呀,要多笑笑才是……你看,皱痕都那么深了。”

    青衣的女子,微微笑着,从虚空里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眉头,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边的雪……然而,他却笑了,对着她,伸出手去。

    “幽草。”他轻轻叫道。

    “少渊,来,我们出去看烟花吧!”她笑着,拉住他的手。

    “天!――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山坡上,那些小沙弥都惊呆了,脱口惊呼。

    苍茫的月色中,漫天的烟花绚烂,那一袭白衣蓦然坠落,如同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瞬间划过茫茫的夜空。然后,天际仍然空寂无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阿弥陀佛……”

    对着坠落过后的夜空合十深深一礼,空性大师轻声念起了往生咒。

    夜幕下,唯有皓月无声,冷彻千古。

    那漫天烟花,竟似不知道人世疾苦,仍然做尽了妍态浮光,散做漫天星辰而落。

    空性大师伸手拂去僧衣上的灰烬,看着它在手指间化为细屑。

    那是死去的烟花。

    万人仰望时刻的满天绚烂,而转瞬掬捧时却是空无一物――

    这一切,到最后留下的、终究只是幻影而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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