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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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毓茗进了玩月楼，一直走到鸨母的门口，敲门进了屋子。那鸨母笑吟吟地又是让座儿，又是端茶，把毓茗伺候得很舒坦。末了，鸨母从拉牧金到玩月楼消费的银票中，拿出二十两递给毓茗，算是给毓茗的中介报酬，毓茗很自然地接过银票去，满脸挂笑，掖入袖筒里，然后跟鸨母搭讪着，说些过日子艰难的话头。后来，估计采莲与拉牧金已经起床了，就走上二楼，敲门进了采莲的屋子。
“恭喜呀，表弟！你这次进京，可谓艳福不浅，采莲姑娘是个绝色女子！一夜恩爱，胜过十年瞎浪，你哥我说得不错吧？”毓茗嬉笑着问。
采莲抿嘴儿一笑，出门叫早点去了。
“谢谢表哥，没有你的指点，我进了北京，只能瞎撞了。”拉牧金红着脸，很是感谢。
“自家兄弟，说什么谢不谢呀。今天，我带你去找粉萼玩玩，已经打听好了，他今天不上台，正好有闲空儿，你跟他能搭揽上，那可是一种福分哟。”
“我昨天与采莲逛天桥，已经看了粉萼的戏，叫什么《红拂记》，他果然扮得漂亮，真让人心动呢。”
“没说错吧？京城里的新鲜东西，我要是看上眼的，肯定错不了！”
“粉萼的住处，离这里远吗？”
“不远，就在骡马市西面的一条胡同里，能找到那里的人不多，我也一个多月没去了。这样吧，咱们先在维扬饭庄请客，我去把粉萼请到，只要说得定，剩下的事儿，就看你的能耐了，怎么样？”
“我听表哥的。他那里……是什么价钱？”
“一夜嘛，一百两不见得够。这么着吧，我跟他讲讲，八十两也许行。”
拉牧金高兴地答应了。这时候，早饭已经摆上了桌子，三个人吃过以后，拉牧金又送了二两银子给采莲当脂粉钱，就与毓茗一齐下了楼。那鸨母赶上前来，对拉牧金一口一个“你姐夫再来玩儿呀！”“你姐夫慢走！”后来，鸨母与采莲一直把毓茗和拉牧金送出了楼门。
中午，毓茗、拉牧金、粉萼已经在淮扬菜馆的雅间坐好，另外还请了一位陪客，陪客叫银之江，字溯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是打泰州来的绸缎商人。原来，粉萼也是泰州人。泰州距离扬州很近，但没有扬州出名。粉萼总是喜欢用扬州菜招待朋友们。
拉牧金看见毓茗跟他们二人挺熟悉，说起话来极其随便，一点儿也不拘泥。银之江知道毓茗与拉牧金是表兄弟，是为什么目的来的，也就没有说客套话，很自然地热闹起来。
菜肴非常精致，是典型的淮扬菜式，酒是陈年花雕。四个人也不分谁主谁宾，年龄谁大谁小，只是一味地互相劝酒。拉牧金很喜欢吃淮扬菜，对于花雕酒，过去只在端午节喝过，不太喜欢这种酒的口味，因为银之江与粉萼劝得紧，才大口地喝起来。
“银老兄，你刚说泰州离扬州极近，天下人对扬州谁不知道？那可是个很红火的地方，听说游逛的园子多，澡堂子多，饭馆儿多，是这样吗？”拉牧金问。
“是呀，你老弟如果没有去过扬州，那一定要去逛一逛的。你刚才问的都对，但有一样，你不一定听说过，那就是――扬州的美女也多。”银之江笑着答道。
“为什么美女多呢？”拉牧金很有兴趣。
“那呀，说起来可就久远。隋炀帝三下扬州，这谁都知道，可不一定知道他在扬州被杀以后，有三千多个宫女，流落到了扬州各地。隋炀帝爱美女出了名，他的后宫与离宫中，充满了从全国各地挑选来的二八姝丽。他一死，所有的美女都流落到民间了。隋唐以来到如今，日子这么长，美女生美女，这就是扬州多美女的起源。”银之江蛮有兴致地介绍。
“不光美女，美男也不少――眼前不就有一个！”毓茗朝粉萼努了努嘴。
“是呀是呀，粉萼扮起戏来，比美女还美女呢，让人一看就爱的不行。”银之江说。
“我昨天看了《红拂记》，粉萼扮的红拂女，台下一片叫好声。”拉牧金说。
“哪里呢，不过是诸位捧场罢了。来，众位大哥吃菜。”粉萼给每人的碗里夹了一箸菜，又给每人把酒满上。
银之江脸泛红晕，笑着说：
“你们呀，也别听那一片叫好声，其实，梨园界的苦处也多着呢。我给诸位讲一个在梨园行走红的泰州名角的故事，怕是……”
“快讲讲，我最爱听梨园行的逸事了。”毓茗怂恿着说。
银之江先叹了一口气，把众人瞅了一遍，才说：
“泰州有几个在京唱戏的，先后都唱出了名，其中，就有我的一个妻侄，名字就不说了，妻侄的嗓音与长相极好，出徒也早，是唱刀马旦的。先在南京唱红了，前几年就来北京唱，三唱两唱，也红了。
“有一次，妻侄在吉祥戏院唱《穆柯寨》，他扮穆桂英，幕间休息时，一位外省武官进了后台，说想让妻侄在散戏以后，陪他的上司去吃花酒。那时候妻侄进京不久，不知武官的手段有多么厉害，再加上年少气盛，就直言拒绝了。散戏以后，那个武官又来纠缠，妻侄又厉声拒绝。这一下，祸事跟着就来了。
“十几天以后，妻侄休息，与几个朋友在一家僻静的菜馆欢聚。席间为了增加兴致，就叫了一个卖唱的女子，唱江南小曲儿，那女子长得娇小风流，唱着唱着，就把带挑逗的小曲儿唱了几支，座上有一位扬州的朋友，酒喝得高了，一时兴起，就对那个卖唱的女子动手动脚。要是在平时喝酒场合，年轻人狎妓，调戏卖唱女子，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偏偏这个女子看不上貌陋的扬州朋友，就躲躲闪闪，不让碰她，扬州朋友心里恼怒，就伸手去捉，忽然脚下一滑，扑了个空，‘咕咚！’就摔在了地上。另一位刘姓朋友离开座位，急忙上前去搀，却不料，扬州朋友气急败坏，瞅也不瞅，扬拳就是一击，把个弯腰去搀他的刘姓朋友击了个仰面朝天。刘姓朋友脚下站不稳，身子砸在桌子上，把一桌酒菜撞翻，‘哗啦啦――’一应碗盏都摔得粉碎，还把挨着坐的人带倒了一个。
“谁也不会想到，埋伏在窗外的捕快闻声冲进菜馆，以‘调戏女子，借酒斗殴’为名，把喝酒的人都捉拿住，一齐绑了，带到一个陌生地方，关了禁闭。关了一天，其他人都释放了，偏偏把妻侄留了下来，不管我那妻侄百般辩解，都不济事。
“到了第四天，那个到戏院后台找过妻侄的武官出现了，没说几句话，妻侄就明白了，把他扣留不过是个预设的圈套。那个武官也不隐晦，把他的上司想与妻侄交朋友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并说‘你的路只有一条，要么顺从，要么无限期蹲禁闭。’妻侄想了一天一夜，为了活命，只好依从了。就这样，妻侄被关到一所幽僻的园林中，被那个武官的上司蹂躏了一个多月……那个上司是谁？他的名字太可怕，我在这儿不敢说。
“妻侄心里腌，终于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只七八天工夫，面容瘦得脱了相，这样他才被放了出来。妻侄出了魔窟，又气又羞，怕今后在梨园行传为笑柄，就忍痛离开京城，隐姓埋名，剃度出家去了。现在他在什么地方当和尚，连家里人也摸不清……”
“哎呀，怎么这两天净听到这种事儿？我听得心里都腌腌的，怪不得寇讷说什么‘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的话儿。朝廷大佬跟军国大腕都这么闹，真成了一窝妖孽不是？难道……真要应了‘亡国’的话不成？”毓茗一脸惊异。
银之江大口喝了半碗茶，换了里一种口气说：
“唉，亡不亡国，那不是升斗小民能抗得住的，可是，自从北洋战败，地方上的苛捐杂税一下子多起来了，简直多如牛毛！作为商人，我三天两头得去应付捐呀税呀的，直弄得惶惶不可终日，唉……”银之江瘪着嘴说，“我做绸缎生意，本钱并不薄，这两年路途上的敲诈勒索，把我弄得苦不堪言，再这样下去，我可就收拾铺面，打道回府喽。”
“我进京没三天，见到的人，都诉苦不迭。”拉牧金插话说，“北洋水师惨败，后果早已反应到草原上去了，我们牧群最后一批好马，也将在近期被袁世凯轰走……你们再这么一说，这末日，怕是要……到了吧？”
“既然末日要到，咱爷们芸芸众生，有什么抵挡办法？甭怕，天塌下来，有大个儿是有大赚头的。
“那天我拜见了李莲英，他谈兴很浓，问了我不少扬州旧事，也问起了是不是扬州真的产美女。我看他一提美女就眉飞色舞，像是有意寻找美人，就答应了他，问他需要寻几个？你们猜他怎么说？他说‘只要是殊色，有多少要多少’。”
在座的人一听，都放声大笑起来。毓茗把眼泪都笑出来，笑够了，才揉着肚子问：
“哎哟我的妈呀，他又没有重新长出那话儿，‘有多少要多少’，那可干什么用呀？难道把美女都当成老妈子用？这不是糟蹋人吗？”
“开始一听，我也纳闷儿，如果宫里寻找美女，也不会委派他这个太监头儿呀。后来，李莲英才放低声音，说是替一个年轻王爷寻找的。可是，‘有多少要多少’的话，一个年轻王爷能消受得了吗？回头一想也是，现在的年轻王爷，哪一个不是纨绔习气？他们没有继承祖上的一毫本事，却在眠花卧柳上下足了工夫。毓老兄，我可不是说您，您不要怪罪。”银之江对毓茗拱了拱手说。“其实，美女是一种商品，是商品就可以买卖，可以赠送。听说，西太后就经常把身边的女孩儿，赏给他欣赏的王爷或大臣。下面的封疆大吏，也经常把物色到的美女高价买下，送给朝中的当权者。其实，这种交易是官场中的常事，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那，你准备做美女买卖吗？”拉牧金很有兴趣地问。
“你老兄呀，问的虽然有些不中听，其实说白了，世界上许多事情，都离不开买、卖二字，比如读书人，不是也经常在口头上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或‘待价而沽’？‘货’也好，‘沽’也好，都是活生生的买、卖二字罢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生意人总是持贬低态度，其实呢，生意人的买与卖，比起官场上的买官、买门路、买保护伞，与卖官、卖国、卖疆土，不知要干净多少倍！所以，寻访几个漂亮女孩儿送上去，为大生意的成交得些方便实惠，实在是一桩好事呢。”银之江说得毫不掩饰。
“银兄呀银兄，你真把买、卖二字参透了！如果要写一本‘朝野生意经’的话，那可非你莫属了！”邝广仁伸了伸大拇指。
“不要讽刺我，我也是被逼的。当年，我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钻研五经四书呢，无奈魁星不照顾我，连考三科，都铩羽而归。我一气之下，干脆来它个焚琴煮鹤，干起了读书人耻于涉足的生意行当。谁知道，陶朱公倒是保佑我，让我大有所赚。所以呀，我沉潜其中，深悟生意之道，用买、卖二字做照妖镜，把当今一切事物都照穿了。你们可以鄙视李莲英，可李莲英让我发了财。买几个美女送上去，那算什么？比这个更肮脏，更见不得人的丑事邪事，都是当朝大员们干出来的，这谁不知道呢！”银之江说着说着，就激愤起来。
粉萼“扑哧”一声笑了，连忙说：
“今儿个是怎么啦，说国事也不成，说世事也不成，这话题怎么就选不对了呢？难道咱们有酒不喝，专门寻烦恼不成？”
“各位，你们太较真儿了，这又何必呢？本来是喝酒寻乐的地方，你们偏偏谈政治，谈生意，累不累呀？看看，都噎住了不是？这当今世道，除了神仙，就数咱们八旗子弟懂得潇洒！像今儿个朋友聚会，就该猜猜拳，听听小曲儿，说说笑话儿，要不就叫个窑姐儿，逗逗闷子。像咱这份人生在末世，祖宗上的那一套，学是学不会了，难道气死、羞死不成？祖宗好赖留下一份荫庇，叫咱继承香火。朝廷呢，皇恩浩荡，按月给八旗子弟支钱。咳，咱没本事去弄枪舞棒，也不去春种秋收，吃口太平饭，就得了呗！你们总说八旗子弟不成器，要是都成了器，都封王封侯的，那牵马拽镫的下人，你去哪儿找呀？真是的！……我看呀，天儿也不早了，咱们都谢过粉萼的东，该打道回府了吧，嗯？”毓茗像是演讲一般，说得很是生动。
银之江与邝广仁听了，都站起来，向粉萼道过扰，先后离去了。毓茗也趔趄着腿儿，出了菜馆，坐人力车走了。
拉牧金磨蹭在最后面。
粉萼见所有的客人都走远了，就叫来一辆黄包车，请拉牧金上车。拉牧金刚小心地把半个屁股跨在座位上，粉萼也轻轻坐了进来。车夫放下了布帘儿，直奔粉萼的私宅。
第二天早晨，毓茗踅进粉萼的私宅，见正房的窗帘紧拉着，知道粉萼与拉牧金还没有起床，就在西厢房的一间小客厅坐下。老妈子认识毓茗，就斟茶给他喝。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粉萼与拉牧金才起来梳洗。估计梳洗完了，老妈子才进正房通报，粉萼听说毓茗已经等了一阵子了，就让老妈子请毓茗进正房说话。
毓茗进了正房，一挑门帘，轻手轻脚迈进了东屋。拉牧金见表哥进了门，红扑扑的脸上有些羞怩。毓茗笑眯眯地瞅瞅拉牧金，说些问候话，又转回头来，与粉萼说些天气好坏之类的寡淡话。
趁着拉牧金出门去茅房的机会，粉萼把三十两银票塞给了毓茗，毓茗接过银票，动作麻利地掖进衣襟里面。
昨天，毓茗从鸨母手中接过二十两中介费，现在又从粉萼手中接过三十两不知什么名目的费用，两天就净赚五十两。毓茗心中狂喜，十分得意这两桩牵皮条活儿干得利索。
后来吃了早点，又聊了些京城里的新闻。拉牧金在心眼里本想再留宿一晚，只是粉萼的一夜价太贵了，让他觉得心疼，只好恋恋地告别了粉萼，在毓茗陪伴下，又回到春明旅舍。
在拉牧金的房间，表兄弟两个十分亲昵地说着话。拉牧金对进京以来的经历，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畅快与满足，对表哥的引荐，一口带一个谢字。
毓茗听了，摇头晃脑地说：
“我说表弟，不要再说感谢不感谢的话，也算你有艳福，正赶上采莲刚刚接客，又赶上粉萼唱红不久。京城中，只要你肯花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的。这几天，你不是听说了嘛，那西太后她呀，老了老了，还偷香窃玉呢，袁世凯和朝中大佬儿，都还喜欢男风呢，咱们小小百姓，花钱玩玩，碍着谁了！话再说回来，也不能只怪世人怨愤，这年头真让人闹心――去年，有一个叫康有为的，联络了十八省举人，闹什么‘公车上书’，举办什么‘强学会’，发行《中外纪闻》，提倡变法，把个北京城弄得沸沸扬扬，开了锅一般。今年一过年，到处传着乱党在各省闹事的消息。朝廷呢，压下葫芦起了瓢，焦头烂额。听传闻，光绪爷还挺看重乱党……咳，不敢定哪一天，闹出个大乱子来，谁也收拾不了呢。”
“表哥，去衙门告甄家胤的事儿，什么时候行动好呢？”拉牧金问道。
“那呀，有半天工夫就够了。你还是按原先的计划，先玩后告，两头不误。我妈天天念叨你呢，说你也不去家，陪她说说话儿。我说你有公事在身，满大街忙活着，不得闲儿。这样吧，既然进京一趟，也不容易，哥还是陪你把北京城再转一转，临走前，把你的仇人顺便一告，全活儿了，你就可以打道回府啦，你回左翼牧群等着，瞧仇人的末日吧！”毓茗说的吐沫星子乱溅。
拉牧金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从这天起，拉牧金又在毓茗的陪同下，把北京的寺庙、道观、花鸟市、古玩市逛了多处，在各种各样的酒楼饭庄享用了精美肴馔，又在绸缎店、首饰店、珠宝店买了不少上等物品。到了半个月上，腰包里只剩下三十两银票了。
毓茗计算出拉牧金带来的银票已经不多，就在一天早上，带拉牧金去景山脚下，找到了那天在采莲隔壁遇到的那个喝醉酒的捕快，向捕快说明了情况，给了捕快一两银子当脚钱，请他代为告状。那个捕快见是立功机会，当即报告了步军统领衙门设在景山西街的巡捕营。巡捕营的头头看了状纸，不敢怠慢，立即叫来拉牧金，亲自问了一遍，问清楚了，让拉牧金暂等，立即火速出门，去步军统领衙门报告去了。一个时辰以后，那个头头返回巡捕营，告诉拉牧金“你必须直接返回左翼牧群，躲起来不要见人，到时候你要随叫随到，好好配合巡捕营的人马，抓获甄家胤归案。”
拉牧金一听此言，心中暗暗高兴。他与毓茗离开巡捕营，先到姑姑家告别，后来回到春明旅舍收拾行囊，结算房钱，准备明天一大早儿，就骑马返回左翼牧群去。
第二天天刚亮时，毓茗赶到旅舍，送给拉牧金一些吃食和旧鼻烟壶一类的小玩意儿。毓茗帮助拉牧金整理好东西，亲手从马厩里牵出黄骠马，把拉牧金鼓鼓的行囊捆在马背上，又带拉牧金在附近的小饭铺吃了几个火烧。等到诸事完备，千叮咛万嘱咐，看着拉牧金骑上马，才洒泪而别。
三天以后，拉牧金进了张家口，住进了上堡的一处干净旅店。第二天临上路前，进了旅店门前生意很火暴的小饭馆，准备吃早饭，刚坐下，就听见一阵爽朗的大笑，一个远房堂兄叫葛根塔布的，朝着拉牧金迎了过来。拉牧金一见葛根塔布，很是高兴，就叫跑堂的伙计开了一个雅间儿，与葛根塔布双双入座。葛根塔布十分热情，点了爆牛肚儿、羊杂碎、阳原煎饼、蔚县，又点了一壶涿鹿春烧酒，与拉牧金边吃边聊，谈得十分亲切。
葛根塔布是旅蒙商人，有一支六十峰骆驼的庞大商队，每年要两次从张家口出发，沿着历史悠久的古商道，向外蒙古的大与中俄边境城市恰克图，去做以物易物的互换贸易。因为每年都要路经左翼牧群，所以与拉牧金家来往颇多。这次，他刚把庞大的骆驼商队带回张家口，正是向各类商家分销货物的忙碌时候。
十分健谈的葛根塔布，自然要把旅蒙商道上的新奇见闻告诉拉牧金，也把旅途上的遭遇说说：
“……这一遭去大，又去恰克图，往返花了一百一十天。一路上多么受罪，你就甭提了！现在的生意，真是越做越难做，那些俄国老毛子，比过去狡猾刁钻多了，大的人也不像过去那么诚实了，从那里贩回来的鹿茸、羚羊角、麝香、水晶石、铜砂、金银器皿，品质都有降低。这次去中俄边境的路上，在恰克图以南的森林地带，遭遇了老毛子抢劫。
“那是一个黄昏，驼队准备在森林边上露营，伙计们有的挖灶做饭，有的把货物从驼身上卸下来。忽然，跟随驼队的猎犬一齐叫起来，而且叫得很凶。我当时正在擦拭驼队惟一的长把子枪，一抬头，看见七八个骑马的老毛子离开森林，向驼队冲了过来，口里还“呜噜、呜噜”喊着俄国话。我早就听说，在中俄边境上，经常发生国际飞贼抢劫商队的事。我的驼队一共十一个人，通俄语的人有三四个。我一见情况不对，立即端起枪，闪到一峰骆驼身后，把枪口对准了强盗。伙计们也分散开，手握刀剑鞭棍，准备应敌。
“为首的一个哑着嗓子，手提短把子快枪，用半通不通的汉语，大声命令我们‘放聪明点儿，留下买路钱！’其他土匪用蒙语、俄语反复乱喊‘不许动，谁动杀谁！’我们的伙计也用蒙语、俄语、中国话喊‘不要抢劫！要不然爷就不客气啦！’那伙飞贼哪里肯听？
“飞贼见我们这方只拿些刀棍护身，就仗着他们有火枪、快枪，一边乱喊，一边连连开枪，冲入我们驼队营盘，开始抢劫。
“甭看我们驼队的伙计都是短打扮，可是一到了要命时候，都一个有的地方在秘密串联，搞建立‘大蒙古帝国’一类活动，依我看，闹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成功――因为成吉思汗、忽必烈时代永远过去了，我们现在不过是大清朝的一个驯服民族，别看西太后对外软弱无能，对内，可是敢下毒手的……所以，凡是遇到硬碰硬的事情，咱们蒙古人还是当软柿子得了。”
“这话我同意。比如我，我是不会闹什么大蒙古国的。我有这支驼队，经营好的话，儿孙辈也不会有冻饿之忧……诶，这次进京，去了你姑妈家吗？”
“去了，我没有在家里住，我嫌姑妈太唠叨，就住到客栈去了，大表兄陪我玩，玩得挺痛快。”
“噢，你那大表兄我认识，他现在干些什么？”
“好像也没有做什么事儿，他每天都陪我玩，挺开心的。”
“他是不是把你……领到八大胡同，还有什么皮肉生意上去了？”葛根塔布笑着问，目光却有些毒。
拉牧金一时语塞，脸也渐渐红了，愣了片刻，反问道：
“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么，一猜就准。大前年，我进京办事，带了六千多两银票，是他，哄我逛花界，玩戏子，进赌场，一个月不到，就把我带的银子全勾光了，我还挺感谢他的引路呢。临走，我碰到一位姓邱的朋友，他知道了我的情况，才说破了你那表兄的花花肠子。原来，他跟妓院、戏子、不法商人穿一条裤子，联起手来骗钱，不把你榨干净，他是绝不松手的……怎么，你不信？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认识那个戏子的？”
拉牧金羞于开口，吞吞吐吐好一阵儿，最后想知道个究竟，就把与粉萼的一夜情照实说了一遍。
“得，上当了不是？”葛根塔布一拍膝盖，叹息着说，“你呀，不去梨园界的大戏院听戏，不去听谭鑫培谭老板的戏，也不去看已经唱红的小生陆华云、朱素云、徐宝芳、王楞仙的戏，武生尚和玉、茹莱卿的戏……却去天桥那个小戏园子瞎看，这就上当了――那些唱戏的是临时凑合起来的草台班子，其中有人专当男妓，揽客骗钱――妓女采莲是个托儿，你始终没发现她的真面目罢了。草台班子的人也会几出京戏，还有几个漂亮脸蛋儿遮门面（连台下的观众，都是临时花钱雇来，专门喝彩的），真正梨园界的艺术家，那是绝不与他们这路货色搭台的。你说的粉萼也好，还是我碰上的丹枫也好，都是假装唱红了，趁机勾搭有钱嫖客，出卖色相的男妓。恕我直言，你对京剧怕是一句不懂，让那些家伙的漂亮脸蛋儿把你蒙了……再回头说你那表兄，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在背后叫他‘白脸狼’，‘花面狼君’，因为他把朋友和亲戚差不多坑遍了。在行话里，他这种行为叫‘杀熟’，越是熟人，他越是下刀子狠宰，因为熟人缺乏防备心理，他让你欢欢喜喜把钱花出去，他再回头偷拿回扣。比如你吧，从一进京城找他办事开始，已经成了他的猎物。他瞄准了你的钱袋子，然后故技重演，把你引到早就串通好了的鸨母、男妓、不法商人那里，让你充分享受，大把花钱，你心里时时感激他的帮助，却永远不明白，他的心肝杂碎全坏了，他像狼一样吃你，连骨头都不吐……
“其实，我跟你一个样，开头也是把钱甩光了，还感谢他提携我。后来听了那个姓邱的朋友叙述，又托人问了几个真正梨园界的名角儿，才明白我玩过的那个丹枫，根本不是正经艺人，是京城有名的男妓……得了，不提这个了，吃呀，你还要赶路呢。”
过了一会儿，拉牧金想了想，面色疑惑地说：
“可是，我在粉萼那里过了一夜，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呀！他住着一个单独四合院，像是有资产的，比如，屋子里的摆设挺豪华，他肯定是有钱的主儿……”
葛根塔布“呵呵呵”只管笑，笑完了，点着头说：
“你呀，跟我当初一样，怎么也想不通丹枫是个色情骗子――我在他家里住了半个月，花了差不多两千两银子，一点儿也没心疼。有一天晚上，他光身躺在我的怀里，假装愁眉苦脸，说他惹下一个京城恶少，那恶少是军阀的儿子，限他三天交出三千两银子，否则就去砸他的戏台，叫他永远滚出北京。丹枫还说自己唱半个月戏，就会挣到三千两，先跟我借上给那恶少，然后挣够了立即还我。我当时摩挲着他全身，脑子里晕晕驾驾的，也没有多想，就同意借给他了。我当时抱了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因为我的驼队半年跑下来，也能挣三五千两银子，三千两银子虽不算少，不就暂借半个月嘛。
“后来，我就被你那个大表哥领着瞎玩乱逛去了，不知不觉，十几天又过去了。
“后来那个姓邱的朋友一席话，把我的心戳亮了。可是，我还是有些不信，当下就叫了一辆洋车，直接去找丹枫，一来是解解疑惑，看看三千两银票什么时候收回来，二来呢，说真心话，我还恋着他的漂亮脸蛋儿呢。
“到了丹枫的门口，敲了好久门，出来一个不认识的老汉。再一问，老汉说他是看房子的，里面住的人已经搬走了。我很诧异，不是说他在京城唱红了吗？怎么就……咳，我顿时明白受骗了！我冲进屋子一看，那些纸醉金迷的陈设，都搬空了。
“一气之下，我返身就去找你那表兄。得，他已经溜了，他给我留下话，说他有急事，出远门了，三个月后才能回来。
“我呢，很快就想通了，我也没咋着急，不就是三千两银票嘛！丢了就丢了，算我交了学费――可是，这算那门子学费？一场香梦，变成了噩梦！”
葛根塔布见拉牧金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后来，葛根塔布把拉牧金送出小饭馆，又望着拉牧金恨恨地头也不回，骑马朝大境门方向走了，才掉转身，想着拉牧金的尴尬相，一路失笑着，哼着《走西口》，回黑鞑子沟的货栈去了。
拉牧金在第二天下午进了黄盖淖，这里离喀喇尼墩井只有五十里地，他骑马直奔营子北头的哥哥家。
扎木苏见弟弟拉牧金到了，高兴地把他迎进了家门。嫂子和侄儿侄女围了上来，亲切地问个不停。拉牧金把在北京买的礼物交给嫂子，把玩具糖果送给侄儿侄女，两个小孩儿欢呼着，跑到另一间屋子争抢叔叔送的礼物去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哥儿俩坐在火炕上说话。
扎木苏比拉牧金大五岁，一成家就独立了，他抽着旱烟，眼神儿忧郁地问道：
“你走了快一个月吧？从你一走，我就听说了，那个叫甄飙的马倌，到处找你，要跟你拼命，说你跟紫芍药合伙谋害他与总管的女儿，差一点儿弄出人命。我回了一趟家，老爸老妈又是气恼，又是可怜你，说你死心眼儿，人家不同意这门婚事就算了，哪里找不到体面媳妇儿，偏在一棵树上吊死。再说啦，左翼牧群已经朝不保夕，阿木嘎这个总管也许当不长，他的女儿有什么好？……如果你真的求巫婆弄了魇魅术――据说人家抓住了真凭实据――那可就永远结下私仇了，这对你很不利。我跟你嫂子替你担心，怕你早晚会遭到报复。甄飙那小子很野，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连阎王爷的胡子都敢拔下来套鸟儿玩，你敢跟他作对？听说他跟另一个野小子腾格斯是铁把子，腾格斯他爷爷连洋人都敢杀，他老子的血性，连衙门都怕三分……甄飙跟腾格斯要是合起手整人，那还有个好？你不是自己找死吗？假如你一不小心被甄飙捉住，他发狠拾掇18你一顿，那时候呀，你小则伤残，大则性命难保，唉，你呀你呀……”
“那有什么了不起？哥哥，你一向胆小怕事，我才不怕甄飙那个歪秃拉19呢，他也不过仗着会骑马，会射箭，会抛媚眼儿，把莎日娜小妮子迷惑住了。我怎么啦，哪一点儿不比甄飙强？我就是看着气不愤儿，要跟甄飙那小子争夺莎日娜！我离开牧群前，那郡王已经给我提过亲了，只是一时没准信儿。我心里堵得慌，不得已，才托紫芍药施了法术。最可气的是，到底也没把甄飙那个兔崽子的小命要了！”拉牧金恨恨地说着，眼睛都变红了。
“你呀你呀，你太嫩啦，绝对不是甄飙的对手！他老子是谁？谁不知道他老子是鼎鼎大名的甄老爹？甄老爹年轻时，有一身绝好武功，一连杀死三条狼，二百里之内，谁不伸大拇指？你偏偏去捅马蜂窝，跟他的小子争风吃醋！”
“得了吧，哥哥，你总是长别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在整个左翼牧群，谁不知道咱们家有财产？我比哪个年轻人差？甄飙穷光蛋一个，拿什么跟我比？哥哥，你说说，我看上莎日娜有什么不对？我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我说兄弟，就说莎日娜看不上你，也不能闹那个魇魅东西，害人家命呀！你这次回去，要是甄飙寻衅闹腾起来，你细皮嫩肉的，打得过人家吗？你要是闹出个三长两短，那不要了咱爸咱妈的老命吗？咱爸每天把心悬在半空中，咱妈吓得哭天抹泪，我怎么劝都不行。我估摸着你从北京返回，肯定要来黄盖淖看我，我的意见是――”
“得了吧，哥哥你听我慢慢讲好不好？我离开家时，已经有了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斩草除根，从甄飙他老子身上下手！我终于弄清了一件非常重要的线索，那是咸丰十一年，西太后与恭亲王发动政变，把肃顺杀了。哥你不知道吧，老甄马倌正好是肃顺的贴身管家，那时他才二十四岁，是钦定的逃犯！他逃到左翼牧群，藏匿下来当了马倌，一藏就是三十六年！我抓住这个把柄，进京城把他告下了，巡捕营的人让我先回家等着，他们带着逮捕令，很快就会赶到！老甄马倌一被逮，他家势必乱了营，阿木嘎肯定不会把女儿许配给甄飙那个王八羔子。到时候，你就看好吧，莎日娜不依我，那是不可能的，我要活活把甄飙气死不可！”
扎木苏听了，不禁大吃一惊，他预感到灾祸就要临头，不但没赞同，反而急了眼：
“兄弟呀，你可把事情捅大了！只图自己痛快，一点儿不想后果！你就不想想，要是老甄马倌一旦被逮，他的儿子就乖乖躲起来啦？他既然是你的情敌，就不会让莎日娜轻易落入你的手。如果左翼牧群的所有好马近期被朝廷轰走，那不立马就激起民变吗？最近，我听说甄飙与腾格斯在青年人中很有影响力，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人的情绪。有一种耳闻，好像左翼牧群的一百多个青年牧工，正在秘密干着什么事。这些日子，我老是有一种不祥预感，说不定，你要惹出大麻烦的。我想把老爸老妈接到我这里住些日子，躲一躲这股风潮。你呢，暂时不要回去乱撞，听一听有什么动静，再回去不迟。”
“不！哥哥，我要回去，我非得亲眼看着甄飙家破人亡，出出我胸中的恶气！”
“你想过没有，你的黄骠马一出现在左翼牧群，就会被甄飙的眼线盯住。还没看见你预期的结果，你就小命不保了。这种情杀，草原上的例子多了……况且，一股狂潮正在左翼牧群蔓延，不知道哪一天，灾难就要临头。你还是听哥的劝，暂时在这里窝些日子……”
拉牧金不傻，他慢慢听明白了自己面临着生命危险，在扎木苏的反复劝说下，他不再死犟了，终于决定在哥哥家里暂住些日子，听听动静。可他的心里依然不服气：“在巡捕营的捕快们到达之前，我必须赶回左翼牧群去，哼，我要亲眼看着甄飙倒大霉的情景，出出心头的恶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恭喜呀，表弟！你这次进京，可谓艳福不浅，采莲姑娘是个绝色女子！一夜恩爱，胜过十年瞎浪，你哥我说得不错吧？”毓茗嬉笑着问。
采莲抿嘴儿一笑，出门叫早点去了。
“谢谢表哥，没有你的指点，我进了北京，只能瞎撞了。”拉牧金红着脸，很是感谢。
“自家兄弟，说什么谢不谢呀。今天，我带你去找粉萼玩玩，已经打听好了，他今天不上台，正好有闲空儿，你跟他能搭揽上，那可是一种福分哟。”
“我昨天与采莲逛天桥，已经看了粉萼的戏，叫什么《红拂记》，他果然扮得漂亮，真让人心动呢。”
“没说错吧？京城里的新鲜东西，我要是看上眼的，肯定错不了！”
“粉萼的住处，离这里远吗？”
“不远，就在骡马市西面的一条胡同里，能找到那里的人不多，我也一个多月没去了。这样吧，咱们先在维扬饭庄请客，我去把粉萼请到，只要说得定，剩下的事儿，就看你的能耐了，怎么样？”
“我听表哥的。他那里……是什么价钱？”
“一夜嘛，一百两不见得够。这么着吧，我跟他讲讲，八十两也许行。”
拉牧金高兴地答应了。这时候，早饭已经摆上了桌子，三个人吃过以后，拉牧金又送了二两银子给采莲当脂粉钱，就与毓茗一齐下了楼。那鸨母赶上前来，对拉牧金一口一个“你姐夫再来玩儿呀！”“你姐夫慢走！”后来，鸨母与采莲一直把毓茗和拉牧金送出了楼门。
中午，毓茗、拉牧金、粉萼已经在淮扬菜馆的雅间坐好，另外还请了一位陪客，陪客叫银之江，字溯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是打泰州来的绸缎商人。原来，粉萼也是泰州人。泰州距离扬州很近，但没有扬州出名。粉萼总是喜欢用扬州菜招待朋友们。
拉牧金看见毓茗跟他们二人挺熟悉，说起话来极其随便，一点儿也不拘泥。银之江知道毓茗与拉牧金是表兄弟，是为什么目的来的，也就没有说客套话，很自然地热闹起来。
菜肴非常精致，是典型的淮扬菜式，酒是陈年花雕。四个人也不分谁主谁宾，年龄谁大谁小，只是一味地互相劝酒。拉牧金很喜欢吃淮扬菜，对于花雕酒，过去只在端午节喝过，不太喜欢这种酒的口味，因为银之江与粉萼劝得紧，才大口地喝起来。
“银老兄，你刚说泰州离扬州极近，天下人对扬州谁不知道？那可是个很红火的地方，听说游逛的园子多，澡堂子多，饭馆儿多，是这样吗？”拉牧金问。
“是呀，你老弟如果没有去过扬州，那一定要去逛一逛的。你刚才问的都对，但有一样，你不一定听说过，那就是――扬州的美女也多。”银之江笑着答道。
“为什么美女多呢？”拉牧金很有兴趣。
“那呀，说起来可就久远。隋炀帝三下扬州，这谁都知道，可不一定知道他在扬州被杀以后，有三千多个宫女，流落到了扬州各地。隋炀帝爱美女出了名，他的后宫与离宫中，充满了从全国各地挑选来的二八姝丽。他一死，所有的美女都流落到民间了。隋唐以来到如今，日子这么长，美女生美女，这就是扬州多美女的起源。”银之江蛮有兴致地介绍。
“不光美女，美男也不少――眼前不就有一个！”毓茗朝粉萼努了努嘴。
“是呀是呀，粉萼扮起戏来，比美女还美女呢，让人一看就爱的不行。”银之江说。
“我昨天看了《红拂记》，粉萼扮的红拂女，台下一片叫好声。”拉牧金说。
“哪里呢，不过是诸位捧场罢了。来，众位大哥吃菜。”粉萼给每人的碗里夹了一箸菜，又给每人把酒满上。
银之江脸泛红晕，笑着说：
“你们呀，也别听那一片叫好声，其实，梨园界的苦处也多着呢。我给诸位讲一个在梨园行走红的泰州名角的故事，怕是……”
“快讲讲，我最爱听梨园行的逸事了。”毓茗怂恿着说。
银之江先叹了一口气，把众人瞅了一遍，才说：
“泰州有几个在京唱戏的，先后都唱出了名，其中，就有我的一个妻侄，名字就不说了，妻侄的嗓音与长相极好，出徒也早，是唱刀马旦的。先在南京唱红了，前几年就来北京唱，三唱两唱，也红了。
“有一次，妻侄在吉祥戏院唱《穆柯寨》，他扮穆桂英，幕间休息时，一位外省武官进了后台，说想让妻侄在散戏以后，陪他的上司去吃花酒。那时候妻侄进京不久，不知武官的手段有多么厉害，再加上年少气盛，就直言拒绝了。散戏以后，那个武官又来纠缠，妻侄又厉声拒绝。这一下，祸事跟着就来了。
“十几天以后，妻侄休息，与几个朋友在一家僻静的菜馆欢聚。席间为了增加兴致，就叫了一个卖唱的女子，唱江南小曲儿，那女子长得娇小风流，唱着唱着，就把带挑逗的小曲儿唱了几支，座上有一位扬州的朋友，酒喝得高了，一时兴起，就对那个卖唱的女子动手动脚。要是在平时喝酒场合，年轻人狎妓，调戏卖唱女子，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偏偏这个女子看不上貌陋的扬州朋友，就躲躲闪闪，不让碰她，扬州朋友心里恼怒，就伸手去捉，忽然脚下一滑，扑了个空，‘咕咚！’就摔在了地上。另一位刘姓朋友离开座位，急忙上前去搀，却不料，扬州朋友气急败坏，瞅也不瞅，扬拳就是一击，把个弯腰去搀他的刘姓朋友击了个仰面朝天。刘姓朋友脚下站不稳，身子砸在桌子上，把一桌酒菜撞翻，‘哗啦啦――’一应碗盏都摔得粉碎，还把挨着坐的人带倒了一个。
“谁也不会想到，埋伏在窗外的捕快闻声冲进菜馆，以‘调戏女子，借酒斗殴’为名，把喝酒的人都捉拿住，一齐绑了，带到一个陌生地方，关了禁闭。关了一天，其他人都释放了，偏偏把妻侄留了下来，不管我那妻侄百般辩解，都不济事。
“到了第四天，那个到戏院后台找过妻侄的武官出现了，没说几句话，妻侄就明白了，把他扣留不过是个预设的圈套。那个武官也不隐晦，把他的上司想与妻侄交朋友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并说‘你的路只有一条，要么顺从，要么无限期蹲禁闭。’妻侄想了一天一夜，为了活命，只好依从了。就这样，妻侄被关到一所幽僻的园林中，被那个武官的上司蹂躏了一个多月……那个上司是谁？他的名字太可怕，我在这儿不敢说。
“妻侄心里腌，终于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只七八天工夫，面容瘦得脱了相，这样他才被放了出来。妻侄出了魔窟，又气又羞，怕今后在梨园行传为笑柄，就忍痛离开京城，隐姓埋名，剃度出家去了。现在他在什么地方当和尚，连家里人也摸不清……”
“哎呀，怎么这两天净听到这种事儿？我听得心里都腌腌的，怪不得寇讷说什么‘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的话儿。朝廷大佬跟军国大腕都这么闹，真成了一窝妖孽不是？难道……真要应了‘亡国’的话不成？”毓茗一脸惊异。
银之江大口喝了半碗茶，换了里一种口气说：
“唉，亡不亡国，那不是升斗小民能抗得住的，可是，自从北洋战败，地方上的苛捐杂税一下子多起来了，简直多如牛毛！作为商人，我三天两头得去应付捐呀税呀的，直弄得惶惶不可终日，唉……”银之江瘪着嘴说，“我做绸缎生意，本钱并不薄，这两年路途上的敲诈勒索，把我弄得苦不堪言，再这样下去，我可就收拾铺面，打道回府喽。”
“我进京没三天，见到的人，都诉苦不迭。”拉牧金插话说，“北洋水师惨败，后果早已反应到草原上去了，我们牧群最后一批好马，也将在近期被袁世凯轰走……你们再这么一说，这末日，怕是要……到了吧？”
“既然末日要到，咱爷们芸芸众生，有什么抵挡办法？甭怕，天塌下来，有大个儿是有大赚头的。
“那天我拜见了李莲英，他谈兴很浓，问了我不少扬州旧事，也问起了是不是扬州真的产美女。我看他一提美女就眉飞色舞，像是有意寻找美人，就答应了他，问他需要寻几个？你们猜他怎么说？他说‘只要是殊色，有多少要多少’。”
在座的人一听，都放声大笑起来。毓茗把眼泪都笑出来，笑够了，才揉着肚子问：
“哎哟我的妈呀，他又没有重新长出那话儿，‘有多少要多少’，那可干什么用呀？难道把美女都当成老妈子用？这不是糟蹋人吗？”
“开始一听，我也纳闷儿，如果宫里寻找美女，也不会委派他这个太监头儿呀。后来，李莲英才放低声音，说是替一个年轻王爷寻找的。可是，‘有多少要多少’的话，一个年轻王爷能消受得了吗？回头一想也是，现在的年轻王爷，哪一个不是纨绔习气？他们没有继承祖上的一毫本事，却在眠花卧柳上下足了工夫。毓老兄，我可不是说您，您不要怪罪。”银之江对毓茗拱了拱手说。“其实，美女是一种商品，是商品就可以买卖，可以赠送。听说，西太后就经常把身边的女孩儿，赏给他欣赏的王爷或大臣。下面的封疆大吏，也经常把物色到的美女高价买下，送给朝中的当权者。其实，这种交易是官场中的常事，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那，你准备做美女买卖吗？”拉牧金很有兴趣地问。
“你老兄呀，问的虽然有些不中听，其实说白了，世界上许多事情，都离不开买、卖二字，比如读书人，不是也经常在口头上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或‘待价而沽’？‘货’也好，‘沽’也好，都是活生生的买、卖二字罢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生意人总是持贬低态度，其实呢，生意人的买与卖，比起官场上的买官、买门路、买保护伞，与卖官、卖国、卖疆土，不知要干净多少倍！所以，寻访几个漂亮女孩儿送上去，为大生意的成交得些方便实惠，实在是一桩好事呢。”银之江说得毫不掩饰。
“银兄呀银兄，你真把买、卖二字参透了！如果要写一本‘朝野生意经’的话，那可非你莫属了！”邝广仁伸了伸大拇指。
“不要讽刺我，我也是被逼的。当年，我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钻研五经四书呢，无奈魁星不照顾我，连考三科，都铩羽而归。我一气之下，干脆来它个焚琴煮鹤，干起了读书人耻于涉足的生意行当。谁知道，陶朱公倒是保佑我，让我大有所赚。所以呀，我沉潜其中，深悟生意之道，用买、卖二字做照妖镜，把当今一切事物都照穿了。你们可以鄙视李莲英，可李莲英让我发了财。买几个美女送上去，那算什么？比这个更肮脏，更见不得人的丑事邪事，都是当朝大员们干出来的，这谁不知道呢！”银之江说着说着，就激愤起来。
粉萼“扑哧”一声笑了，连忙说：
“今儿个是怎么啦，说国事也不成，说世事也不成，这话题怎么就选不对了呢？难道咱们有酒不喝，专门寻烦恼不成？”
“各位，你们太较真儿了，这又何必呢？本来是喝酒寻乐的地方，你们偏偏谈政治，谈生意，累不累呀？看看，都噎住了不是？这当今世道，除了神仙，就数咱们八旗子弟懂得潇洒！像今儿个朋友聚会，就该猜猜拳，听听小曲儿，说说笑话儿，要不就叫个窑姐儿，逗逗闷子。像咱这份人生在末世，祖宗上的那一套，学是学不会了，难道气死、羞死不成？祖宗好赖留下一份荫庇，叫咱继承香火。朝廷呢，皇恩浩荡，按月给八旗子弟支钱。咳，咱没本事去弄枪舞棒，也不去春种秋收，吃口太平饭，就得了呗！你们总说八旗子弟不成器，要是都成了器，都封王封侯的，那牵马拽镫的下人，你去哪儿找呀？真是的！……我看呀，天儿也不早了，咱们都谢过粉萼的东，该打道回府了吧，嗯？”毓茗像是演讲一般，说得很是生动。
银之江与邝广仁听了，都站起来，向粉萼道过扰，先后离去了。毓茗也趔趄着腿儿，出了菜馆，坐人力车走了。
拉牧金磨蹭在最后面。
粉萼见所有的客人都走远了，就叫来一辆黄包车，请拉牧金上车。拉牧金刚小心地把半个屁股跨在座位上，粉萼也轻轻坐了进来。车夫放下了布帘儿，直奔粉萼的私宅。
第二天早晨，毓茗踅进粉萼的私宅，见正房的窗帘紧拉着，知道粉萼与拉牧金还没有起床，就在西厢房的一间小客厅坐下。老妈子认识毓茗，就斟茶给他喝。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粉萼与拉牧金才起来梳洗。估计梳洗完了，老妈子才进正房通报，粉萼听说毓茗已经等了一阵子了，就让老妈子请毓茗进正房说话。
毓茗进了正房，一挑门帘，轻手轻脚迈进了东屋。拉牧金见表哥进了门，红扑扑的脸上有些羞怩。毓茗笑眯眯地瞅瞅拉牧金，说些问候话，又转回头来，与粉萼说些天气好坏之类的寡淡话。
趁着拉牧金出门去茅房的机会，粉萼把三十两银票塞给了毓茗，毓茗接过银票，动作麻利地掖进衣襟里面。
昨天，毓茗从鸨母手中接过二十两中介费，现在又从粉萼手中接过三十两不知什么名目的费用，两天就净赚五十两。毓茗心中狂喜，十分得意这两桩牵皮条活儿干得利索。
后来吃了早点，又聊了些京城里的新闻。拉牧金在心眼里本想再留宿一晚，只是粉萼的一夜价太贵了，让他觉得心疼，只好恋恋地告别了粉萼，在毓茗陪伴下，又回到春明旅舍。
在拉牧金的房间，表兄弟两个十分亲昵地说着话。拉牧金对进京以来的经历，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畅快与满足，对表哥的引荐，一口带一个谢字。
毓茗听了，摇头晃脑地说：
“我说表弟，不要再说感谢不感谢的话，也算你有艳福，正赶上采莲刚刚接客，又赶上粉萼唱红不久。京城中，只要你肯花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的。这几天，你不是听说了嘛，那西太后她呀，老了老了，还偷香窃玉呢，袁世凯和朝中大佬儿，都还喜欢男风呢，咱们小小百姓，花钱玩玩，碍着谁了！话再说回来，也不能只怪世人怨愤，这年头真让人闹心――去年，有一个叫康有为的，联络了十八省举人，闹什么‘公车上书’，举办什么‘强学会’，发行《中外纪闻》，提倡变法，把个北京城弄得沸沸扬扬，开了锅一般。今年一过年，到处传着乱党在各省闹事的消息。朝廷呢，压下葫芦起了瓢，焦头烂额。听传闻，光绪爷还挺看重乱党……咳，不敢定哪一天，闹出个大乱子来，谁也收拾不了呢。”
“表哥，去衙门告甄家胤的事儿，什么时候行动好呢？”拉牧金问道。
“那呀，有半天工夫就够了。你还是按原先的计划，先玩后告，两头不误。我妈天天念叨你呢，说你也不去家，陪她说说话儿。我说你有公事在身，满大街忙活着，不得闲儿。这样吧，既然进京一趟，也不容易，哥还是陪你把北京城再转一转，临走前，把你的仇人顺便一告，全活儿了，你就可以打道回府啦，你回左翼牧群等着，瞧仇人的末日吧！”毓茗说的吐沫星子乱溅。
拉牧金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从这天起，拉牧金又在毓茗的陪同下，把北京的寺庙、道观、花鸟市、古玩市逛了多处，在各种各样的酒楼饭庄享用了精美肴馔，又在绸缎店、首饰店、珠宝店买了不少上等物品。到了半个月上，腰包里只剩下三十两银票了。
毓茗计算出拉牧金带来的银票已经不多，就在一天早上，带拉牧金去景山脚下，找到了那天在采莲隔壁遇到的那个喝醉酒的捕快，向捕快说明了情况，给了捕快一两银子当脚钱，请他代为告状。那个捕快见是立功机会，当即报告了步军统领衙门设在景山西街的巡捕营。巡捕营的头头看了状纸，不敢怠慢，立即叫来拉牧金，亲自问了一遍，问清楚了，让拉牧金暂等，立即火速出门，去步军统领衙门报告去了。一个时辰以后，那个头头返回巡捕营，告诉拉牧金“你必须直接返回左翼牧群，躲起来不要见人，到时候你要随叫随到，好好配合巡捕营的人马，抓获甄家胤归案。”
拉牧金一听此言，心中暗暗高兴。他与毓茗离开巡捕营，先到姑姑家告别，后来回到春明旅舍收拾行囊，结算房钱，准备明天一大早儿，就骑马返回左翼牧群去。
第二天天刚亮时，毓茗赶到旅舍，送给拉牧金一些吃食和旧鼻烟壶一类的小玩意儿。毓茗帮助拉牧金整理好东西，亲手从马厩里牵出黄骠马，把拉牧金鼓鼓的行囊捆在马背上，又带拉牧金在附近的小饭铺吃了几个火烧。等到诸事完备，千叮咛万嘱咐，看着拉牧金骑上马，才洒泪而别。
三天以后，拉牧金进了张家口，住进了上堡的一处干净旅店。第二天临上路前，进了旅店门前生意很火暴的小饭馆，准备吃早饭，刚坐下，就听见一阵爽朗的大笑，一个远房堂兄叫葛根塔布的，朝着拉牧金迎了过来。拉牧金一见葛根塔布，很是高兴，就叫跑堂的伙计开了一个雅间儿，与葛根塔布双双入座。葛根塔布十分热情，点了爆牛肚儿、羊杂碎、阳原煎饼、蔚县，又点了一壶涿鹿春烧酒，与拉牧金边吃边聊，谈得十分亲切。
葛根塔布是旅蒙商人，有一支六十峰骆驼的庞大商队，每年要两次从张家口出发，沿着历史悠久的古商道，向外蒙古的大与中俄边境城市恰克图，去做以物易物的互换贸易。因为每年都要路经左翼牧群，所以与拉牧金家来往颇多。这次，他刚把庞大的骆驼商队带回张家口，正是向各类商家分销货物的忙碌时候。
十分健谈的葛根塔布，自然要把旅蒙商道上的新奇见闻告诉拉牧金，也把旅途上的遭遇说说：
“……这一遭去大，又去恰克图，往返花了一百一十天。一路上多么受罪，你就甭提了！现在的生意，真是越做越难做，那些俄国老毛子，比过去狡猾刁钻多了，大的人也不像过去那么诚实了，从那里贩回来的鹿茸、羚羊角、麝香、水晶石、铜砂、金银器皿，品质都有降低。这次去中俄边境的路上，在恰克图以南的森林地带，遭遇了老毛子抢劫。
“那是一个黄昏，驼队准备在森林边上露营，伙计们有的挖灶做饭，有的把货物从驼身上卸下来。忽然，跟随驼队的猎犬一齐叫起来，而且叫得很凶。我当时正在擦拭驼队惟一的长把子枪，一抬头，看见七八个骑马的老毛子离开森林，向驼队冲了过来，口里还“呜噜、呜噜”喊着俄国话。我早就听说，在中俄边境上，经常发生国际飞贼抢劫商队的事。我的驼队一共十一个人，通俄语的人有三四个。我一见情况不对，立即端起枪，闪到一峰骆驼身后，把枪口对准了强盗。伙计们也分散开，手握刀剑鞭棍，准备应敌。
“为首的一个哑着嗓子，手提短把子快枪，用半通不通的汉语，大声命令我们‘放聪明点儿，留下买路钱！’其他土匪用蒙语、俄语反复乱喊‘不许动，谁动杀谁！’我们的伙计也用蒙语、俄语、中国话喊‘不要抢劫！要不然爷就不客气啦！’那伙飞贼哪里肯听？
“飞贼见我们这方只拿些刀棍护身，就仗着他们有火枪、快枪，一边乱喊，一边连连开枪，冲入我们驼队营盘，开始抢劫。
“甭看我们驼队的伙计都是短打扮，可是一到了要命时候，都一个有的地方在秘密串联，搞建立‘大蒙古帝国’一类活动，依我看，闹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成功――因为成吉思汗、忽必烈时代永远过去了，我们现在不过是大清朝的一个驯服民族，别看西太后对外软弱无能，对内，可是敢下毒手的……所以，凡是遇到硬碰硬的事情，咱们蒙古人还是当软柿子得了。”
“这话我同意。比如我，我是不会闹什么大蒙古国的。我有这支驼队，经营好的话，儿孙辈也不会有冻饿之忧……诶，这次进京，去了你姑妈家吗？”
“去了，我没有在家里住，我嫌姑妈太唠叨，就住到客栈去了，大表兄陪我玩，玩得挺痛快。”
“噢，你那大表兄我认识，他现在干些什么？”
“好像也没有做什么事儿，他每天都陪我玩，挺开心的。”
“他是不是把你……领到八大胡同，还有什么皮肉生意上去了？”葛根塔布笑着问，目光却有些毒。
拉牧金一时语塞，脸也渐渐红了，愣了片刻，反问道：
“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么，一猜就准。大前年，我进京办事，带了六千多两银票，是他，哄我逛花界，玩戏子，进赌场，一个月不到，就把我带的银子全勾光了，我还挺感谢他的引路呢。临走，我碰到一位姓邱的朋友，他知道了我的情况，才说破了你那表兄的花花肠子。原来，他跟妓院、戏子、不法商人穿一条裤子，联起手来骗钱，不把你榨干净，他是绝不松手的……怎么，你不信？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认识那个戏子的？”
拉牧金羞于开口，吞吞吐吐好一阵儿，最后想知道个究竟，就把与粉萼的一夜情照实说了一遍。
“得，上当了不是？”葛根塔布一拍膝盖，叹息着说，“你呀，不去梨园界的大戏院听戏，不去听谭鑫培谭老板的戏，也不去看已经唱红的小生陆华云、朱素云、徐宝芳、王楞仙的戏，武生尚和玉、茹莱卿的戏……却去天桥那个小戏园子瞎看，这就上当了――那些唱戏的是临时凑合起来的草台班子，其中有人专当男妓，揽客骗钱――妓女采莲是个托儿，你始终没发现她的真面目罢了。草台班子的人也会几出京戏，还有几个漂亮脸蛋儿遮门面（连台下的观众，都是临时花钱雇来，专门喝彩的），真正梨园界的艺术家，那是绝不与他们这路货色搭台的。你说的粉萼也好，还是我碰上的丹枫也好，都是假装唱红了，趁机勾搭有钱嫖客，出卖色相的男妓。恕我直言，你对京剧怕是一句不懂，让那些家伙的漂亮脸蛋儿把你蒙了……再回头说你那表兄，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在背后叫他‘白脸狼’，‘花面狼君’，因为他把朋友和亲戚差不多坑遍了。在行话里，他这种行为叫‘杀熟’，越是熟人，他越是下刀子狠宰，因为熟人缺乏防备心理，他让你欢欢喜喜把钱花出去，他再回头偷拿回扣。比如你吧，从一进京城找他办事开始，已经成了他的猎物。他瞄准了你的钱袋子，然后故技重演，把你引到早就串通好了的鸨母、男妓、不法商人那里，让你充分享受，大把花钱，你心里时时感激他的帮助，却永远不明白，他的心肝杂碎全坏了，他像狼一样吃你，连骨头都不吐……
“其实，我跟你一个样，开头也是把钱甩光了，还感谢他提携我。后来听了那个姓邱的朋友叙述，又托人问了几个真正梨园界的名角儿，才明白我玩过的那个丹枫，根本不是正经艺人，是京城有名的男妓……得了，不提这个了，吃呀，你还要赶路呢。”
过了一会儿，拉牧金想了想，面色疑惑地说：
“可是，我在粉萼那里过了一夜，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呀！他住着一个单独四合院，像是有资产的，比如，屋子里的摆设挺豪华，他肯定是有钱的主儿……”
葛根塔布“呵呵呵”只管笑，笑完了，点着头说：
“你呀，跟我当初一样，怎么也想不通丹枫是个色情骗子――我在他家里住了半个月，花了差不多两千两银子，一点儿也没心疼。有一天晚上，他光身躺在我的怀里，假装愁眉苦脸，说他惹下一个京城恶少，那恶少是军阀的儿子，限他三天交出三千两银子，否则就去砸他的戏台，叫他永远滚出北京。丹枫还说自己唱半个月戏，就会挣到三千两，先跟我借上给那恶少，然后挣够了立即还我。我当时摩挲着他全身，脑子里晕晕驾驾的，也没有多想，就同意借给他了。我当时抱了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因为我的驼队半年跑下来，也能挣三五千两银子，三千两银子虽不算少，不就暂借半个月嘛。
“后来，我就被你那个大表哥领着瞎玩乱逛去了，不知不觉，十几天又过去了。
“后来那个姓邱的朋友一席话，把我的心戳亮了。可是，我还是有些不信，当下就叫了一辆洋车，直接去找丹枫，一来是解解疑惑，看看三千两银票什么时候收回来，二来呢，说真心话，我还恋着他的漂亮脸蛋儿呢。
“到了丹枫的门口，敲了好久门，出来一个不认识的老汉。再一问，老汉说他是看房子的，里面住的人已经搬走了。我很诧异，不是说他在京城唱红了吗？怎么就……咳，我顿时明白受骗了！我冲进屋子一看，那些纸醉金迷的陈设，都搬空了。
“一气之下，我返身就去找你那表兄。得，他已经溜了，他给我留下话，说他有急事，出远门了，三个月后才能回来。
“我呢，很快就想通了，我也没咋着急，不就是三千两银票嘛！丢了就丢了，算我交了学费――可是，这算那门子学费？一场香梦，变成了噩梦！”
葛根塔布见拉牧金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后来，葛根塔布把拉牧金送出小饭馆，又望着拉牧金恨恨地头也不回，骑马朝大境门方向走了，才掉转身，想着拉牧金的尴尬相，一路失笑着，哼着《走西口》，回黑鞑子沟的货栈去了。
拉牧金在第二天下午进了黄盖淖，这里离喀喇尼墩井只有五十里地，他骑马直奔营子北头的哥哥家。
扎木苏见弟弟拉牧金到了，高兴地把他迎进了家门。嫂子和侄儿侄女围了上来，亲切地问个不停。拉牧金把在北京买的礼物交给嫂子，把玩具糖果送给侄儿侄女，两个小孩儿欢呼着，跑到另一间屋子争抢叔叔送的礼物去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哥儿俩坐在火炕上说话。
扎木苏比拉牧金大五岁，一成家就独立了，他抽着旱烟，眼神儿忧郁地问道：
“你走了快一个月吧？从你一走，我就听说了，那个叫甄飙的马倌，到处找你，要跟你拼命，说你跟紫芍药合伙谋害他与总管的女儿，差一点儿弄出人命。我回了一趟家，老爸老妈又是气恼，又是可怜你，说你死心眼儿，人家不同意这门婚事就算了，哪里找不到体面媳妇儿，偏在一棵树上吊死。再说啦，左翼牧群已经朝不保夕，阿木嘎这个总管也许当不长，他的女儿有什么好？……如果你真的求巫婆弄了魇魅术――据说人家抓住了真凭实据――那可就永远结下私仇了，这对你很不利。我跟你嫂子替你担心，怕你早晚会遭到报复。甄飙那小子很野，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连阎王爷的胡子都敢拔下来套鸟儿玩，你敢跟他作对？听说他跟另一个野小子腾格斯是铁把子，腾格斯他爷爷连洋人都敢杀，他老子的血性，连衙门都怕三分……甄飙跟腾格斯要是合起手整人，那还有个好？你不是自己找死吗？假如你一不小心被甄飙捉住，他发狠拾掇18你一顿，那时候呀，你小则伤残，大则性命难保，唉，你呀你呀……”
“那有什么了不起？哥哥，你一向胆小怕事，我才不怕甄飙那个歪秃拉19呢，他也不过仗着会骑马，会射箭，会抛媚眼儿，把莎日娜小妮子迷惑住了。我怎么啦，哪一点儿不比甄飙强？我就是看着气不愤儿，要跟甄飙那小子争夺莎日娜！我离开牧群前，那郡王已经给我提过亲了，只是一时没准信儿。我心里堵得慌，不得已，才托紫芍药施了法术。最可气的是，到底也没把甄飙那个兔崽子的小命要了！”拉牧金恨恨地说着，眼睛都变红了。
“你呀你呀，你太嫩啦，绝对不是甄飙的对手！他老子是谁？谁不知道他老子是鼎鼎大名的甄老爹？甄老爹年轻时，有一身绝好武功，一连杀死三条狼，二百里之内，谁不伸大拇指？你偏偏去捅马蜂窝，跟他的小子争风吃醋！”
“得了吧，哥哥，你总是长别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在整个左翼牧群，谁不知道咱们家有财产？我比哪个年轻人差？甄飙穷光蛋一个，拿什么跟我比？哥哥，你说说，我看上莎日娜有什么不对？我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我说兄弟，就说莎日娜看不上你，也不能闹那个魇魅东西，害人家命呀！你这次回去，要是甄飙寻衅闹腾起来，你细皮嫩肉的，打得过人家吗？你要是闹出个三长两短，那不要了咱爸咱妈的老命吗？咱爸每天把心悬在半空中，咱妈吓得哭天抹泪，我怎么劝都不行。我估摸着你从北京返回，肯定要来黄盖淖看我，我的意见是――”
“得了吧，哥哥你听我慢慢讲好不好？我离开家时，已经有了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斩草除根，从甄飙他老子身上下手！我终于弄清了一件非常重要的线索，那是咸丰十一年，西太后与恭亲王发动政变，把肃顺杀了。哥你不知道吧，老甄马倌正好是肃顺的贴身管家，那时他才二十四岁，是钦定的逃犯！他逃到左翼牧群，藏匿下来当了马倌，一藏就是三十六年！我抓住这个把柄，进京城把他告下了，巡捕营的人让我先回家等着，他们带着逮捕令，很快就会赶到！老甄马倌一被逮，他家势必乱了营，阿木嘎肯定不会把女儿许配给甄飙那个王八羔子。到时候，你就看好吧，莎日娜不依我，那是不可能的，我要活活把甄飙气死不可！”
扎木苏听了，不禁大吃一惊，他预感到灾祸就要临头，不但没赞同，反而急了眼：
“兄弟呀，你可把事情捅大了！只图自己痛快，一点儿不想后果！你就不想想，要是老甄马倌一旦被逮，他的儿子就乖乖躲起来啦？他既然是你的情敌，就不会让莎日娜轻易落入你的手。如果左翼牧群的所有好马近期被朝廷轰走，那不立马就激起民变吗？最近，我听说甄飙与腾格斯在青年人中很有影响力，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人的情绪。有一种耳闻，好像左翼牧群的一百多个青年牧工，正在秘密干着什么事。这些日子，我老是有一种不祥预感，说不定，你要惹出大麻烦的。我想把老爸老妈接到我这里住些日子，躲一躲这股风潮。你呢，暂时不要回去乱撞，听一听有什么动静，再回去不迟。”
“不！哥哥，我要回去，我非得亲眼看着甄飙家破人亡，出出我胸中的恶气！”
“你想过没有，你的黄骠马一出现在左翼牧群，就会被甄飙的眼线盯住。还没看见你预期的结果，你就小命不保了。这种情杀，草原上的例子多了……况且，一股狂潮正在左翼牧群蔓延，不知道哪一天，灾难就要临头。你还是听哥的劝，暂时在这里窝些日子……”
拉牧金不傻，他慢慢听明白了自己面临着生命危险，在扎木苏的反复劝说下，他不再死犟了，终于决定在哥哥家里暂住些日子，听听动静。可他的心里依然不服气：“在巡捕营的捕快们到达之前，我必须赶回左翼牧群去，哼，我要亲眼看着甄飙倒大霉的情景，出出心头的恶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