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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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中午，毓茗与拉牧金已经坐在采莲的漂亮套间中，跟采莲碰杯换盏，吃起花酒来。
采莲果然娇媚动人，尤其是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惹人怜爱，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当她见到一脸喜色的鸨母的把毓茗与一个面生的客人送上楼来，立刻微笑着斟茶招待，低声问候客人，性格十分温柔体贴。
那鸨母寒暄了几句，下楼张罗酒饭去了。毓茗喝了一盅茶，说是有要紧事出去，跟朋友说几句话就回来，也下楼去了。
采莲用水葱般的十指捧出一个什锦盒儿，放在茶桌上，盒儿里面装着各种各样小巧精致的茶点，都是拉牧金没见过的精致食品。采莲掰了一小块儿，亲自送进拉牧金嘴里，拉牧金张开嘴吃了。拉牧金第一次单独进京，又是初上青楼，开始还有些拘束，这时候吃了采莲送上嘴的茶点，又见采莲不但楚楚动人，而且乖巧，善解人意，刚进门时那颗警惕的心，才变酥软了。
“听公子刚才说，你是从草原来的，那草原上一定很美吧？”
“是呀，不过……草原再美，也没有妹妹你的家乡美，南国水乡，我在梦里也没有去过呢。”
“我倒是很想去草原上玩一玩呢，听说那里遍地是野花，湖泊美的像仙境一般，还有许多美丽的传说……”
“没错，妹妹今后有空，到我们那里逛逛，一定会爱上草原的。”
“可是，那里有狼吧？草原上平平的，要是碰上狼，躲也没处躲，藏又没处藏，那该怎么办呀？”
“哦，有我呢，我把妹妹抱起来，狼不会把你的小脚丫咬去的。”
采莲抿住嘴“咯咯”地笑，笑的模样很美。
这几句话，把两个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趁着采莲斟完茶，身子很近的当儿，拉牧金伸出手，一把捉住采莲的胳膊，把采莲拉到自己腿上坐。采莲顺势斜挎在拉牧金的大腿上，用指尖儿把瓜子儿剥开，把瓤儿一粒一粒送进拉牧金的嘴里。
两个人正说得甜着呢，毓茗脚步很重地上楼来了。采莲赶紧站起来，把毓茗请进了屋。三个人说笑着入了座，伙计把一桌子丰盛的酒菜也端进来了。鸨母也跟进了屋，亲自布菜斟酒，巧说着甜蜜话儿，请三位客人碰杯吃酒，她尽了礼数，脸上挂笑，屁股一扭一扭地下楼去了
才喝了三盅儿酒，毓茗就嚷着要听小曲儿。采莲转身开了门，把弹弦儿的中年人叫进屋子。在轻妙的伴奏声中，采莲也不扭捏，张开小嘴儿唱道：
红烛滴泪呀，芭蕉映窗纱，
小哥哥俺躲闪闪来到绣楼下，
在墙根踩住黄狗的毛尾巴，
汪汪的叫声，惹得俺心发乍：
“狗儿狗儿莫要把人吓，
俺想跟小妹妹去说一句话，
似这般把姊妹们都吵醒啦，
又要蹑手蹑脚围过来，
把俺和妹妹齐齐捉拿。”
采莲歌喉婉转，甜美清越，听了令人心驰神往，一曲已尽，人还留在曲境中。拉牧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入耳的曲子，怔怔地坐在那里，痴住了。
毓茗见拉牧金呆痴痴的，心里明白拉牧金被温柔甜美的曲境弄醉了，毓茗眨了眨眼，叫采莲再唱一支新的。采莲会意，就在闲雅低回的弦索声中，开口浅唱：
夜已深黑，闺房里甜美，
哥哥把心尖儿献给妹妹你。
狗儿莫狂吠，月儿莫偷觑，
咱双双脱光小衣拥着睡。
灯儿荧荧照，眼儿半睁闭，
绣被翻锦浪，玉体莫忸怩。
饥蜂儿急采蜜，野蝶儿娇喘疾，
呀，这天地氤氲，销尽英雄气。
这支曲子，勾魂摄魄一般，把拉牧金弄得浑身燥热，心痒难熬。毓茗用眼角儿瞟见了拉牧金的面部表情，心内暗喜，就嚷嚷着要跟采莲与拉牧金碰三杯酒。采莲只用嘴唇儿沾了沾酒杯就过去了，拉牧金把三杯酒一饮而尽，却没看见毓茗怎么把酒喝下去的。
把弹弦儿的打发走，三个人推杯换盏，又喝了个痛快。拉牧金拿出草原上的喝酒习惯，实打实，杯杯见底，一滴不剩，一直喝到舌根儿变硬了才罢。
毓茗觑见时候已到，就起身告辞，采莲把毓茗送出门，毓茗嘻笑着下楼走了。采莲叫人收拾了碗碟，抹净了桌子，放下帘帏，亲手将拉牧金扶上绣榻，帮他脱了衣裳，就一齐睡下了。
拉牧金一觉醒来，采莲犹在他的怀中未醒，拉牧金抚摩着采莲香软的身子，心里高兴，就把采莲逗醒，又跟采莲缱绻了一回，才心满意足，起床穿衣，梳洗了头面。拉牧金给了采莲十两银票，说是当这两天的酒饭费用，采莲道了谢，把银票收了。拉牧金与采莲双双下了楼，来到街面上。玩月楼离大栅栏不远，两个人就手挽着手，专向红火地方走去。
大栅栏离瓮城最近，是京城中商号辐辏，人气最旺盛的地面，光北京城有名的老字号，买卖特别兴隆的店铺，就有几十家之多：瑞蚨祥，内联升，步瀛斋，同仁堂，马聚源，六必居，老二酉堂，全聚德，都一处，正阳楼……至于茶馆酒楼，书场戏院，客栈牙行，钱庄当铺，会馆镖局等等，更是应有尽有，无所不有。你在大栅栏地面上走一圈，北京城的风物不说尽收眼底，也算过其大半。就说街头所遇吧，拉牧金一路走去，沿街碰见的就有：耍杂技的，变戏法的，演木偶戏的，剃头的，算卦的，拉黄包车的，叫卖各种风味食品的，摆卖骨董文物的，设桌子写卖字画的，卖铜锡器皿的，烧小炉打首饰的，耍各种绝活的，卖古瓷明器的……在各种腔调的叫卖声中，人就仿佛置身于《清明上河图》的化境之中。
采莲与拉牧金穿街走巷，进店上楼，东看看西瞅瞅，逛了十多家大小店面，就都有些累了。采莲想喝茶，拉牧金也说口渴得厉害，于是二人踅进了一家小茶馆，拣了一副僻静的桌头，坐下说话。
跑堂的伙计肩上搭着白毛巾，笑着跑过来，问二位客人“喝什么茶，点什么茶食？”拉牧金不懂，就叫采莲点，采莲要了一壶碧螺春，点了几样精致小食品，然后，就在夕阳的柔照中，二人细细品起茶来。
喝了三道茶，拉牧金嫌茶水太淡，又嫌碗小喝得不痛快，就喊来跑堂的，想要一壶奶茶喝。采莲笑着，在拉牧金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见拉牧金还是不明白，才说“北京的茶馆不卖奶茶。”拉牧金愣着眼问“不卖奶茶，还算什么茶馆？”采莲听了，“咯咯咯”直笑，说拉牧金是个“呆鸟”。拉牧金听了还没弄明白，傻愣愣地坐了半天。
两个人尽了游兴，回到玩月楼门口时，天空已经麻麻阴了。这时候，只见毓茗带着一个衣帽光鲜的后生，还有一个面相瘦削、眼神忧郁的年龄稍大的后生，也到了门口。采莲认识两个后生，互相打了招呼，都高高兴兴上了楼，进入采莲的屋子。采莲叫人摆酒上菜，又叫一个弹琵琶的女先儿在外面准备着。
酒菜上得很快，五个人围桌而饮。衣帽光鲜的后生叫卞子明，字亮，他能说会道，一见面，就跟拉牧金像老朋友一样热乎。瘦削后生叫寇讷，字木犊，说话却不多。大家饮酒中间，除了说些客套话，就聊一些社会新闻佐酒。
卞子明三杯酒下肚，一时兴奋起来，就摆起了龙门阵：
“去年呀，有一个朋友，他叫贵奇，是个旗人，在上海一个弄堂口碰见我，非要拉我进茶馆喝茶不可。因为是多年没有见面的好友，喝着喝着，他给我讲了一段亲身经历，这一听不要紧，听后可把我乐坏了。今儿个得空儿，我也给你们几位学学，保险你们爱听。”
在妓院里讲故事，一般都与性事有关，毓茗听了第一个叫好，让卞子明赶快往下讲。采莲还没有听，先抿住嘴笑了。寇讷只顾品酒，没有言语。只有拉牧金边听着，边往采莲嘴里喂菜，捏她的脸蛋儿。
见大家想听，卞子明清清嗓子，有声有色地讲了起来：
“刚才说到贵奇，是旗人出身，祖上也是很阔的，可到他这一辈儿，就只有按月领常供的份儿了。他生长在天津，四书五经都念过，长得一表人才，是个地地道道的美男子。他从小喜欢京剧，又拜了师，下海当了名票，专演小生。他扮的许仙、梁山伯、柳梦梅，把天津观众都倾倒了。
“贵奇在天津唱出了名，就到北京来了，不久也唱红了。他的原配夫人命不好，染上时疫没治好，竟然撒手西去。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一对儿女送回天津，让父母养活着，而自己呢，单身返回北京，照旧风流潇洒，下梨园唱戏。
“他的住所在虎坊桥一带，据说那里是纪晓岚的下人住房改建而成的一处小院。这个小院我去过，说不上阔绰，却也是单门独户四合院，很适合家居。院子里种着海棠和南竹，还有芍栏菊圃，很见主人性情。贵奇做人很本分，一般休息日，总是在家读书画画儿，不太与人交游。家中只有一个老仆人照应大门，再就没有任何人伺候了。
“有一天，他在吉祥戏院演完了戏，又跟朋友们吃夜宵，过了午夜，才回到家里，一躺下就睡着了。这一睡不要紧，故事就从此开始了。
“他一觉睡醒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发现自己合衣睡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床头的灯盏里，只冒着黄豆那么一丁点的亮光，仅能照在两三步之内。他很吃惊，急忙下地，去拨灯捻儿，不管他怎么拨，那灯头儿就是不亮。他奇怪极了，端上灯盏，到每一个角落里去照。照了几圈儿，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了密室里，密室只有一道小门，四周的墙壁严严实实，想逃是没有出路的。他数遍了室内的陈设，除了床、被褥和马桶，再就有地面上被安得牢不可移的桌凳和澡盆，其它的，再也寻不到一种物件了。他壮着胆子，用力去推那道小门，哪能推得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小门忽然开了，从门外走进来两个汉人装束的少女，一个提着马灯，一个提着食盒。不管贵奇怎么问，两个少女一个字也不答，把饭菜摆到桌子上就退出了，那小门又被关得严严实实。就这样，一连三顿饭都是如此。
“第四顿饭送进来的时候，贵奇不去吃了，他一句话也不想说，躺在床上，闭住眼睛，绝食了。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第五顿饭送进来以后，两个少女见贵奇有意绝食，就放下饭菜，返身走了，小门又被带严了。
“不久，小门一开，走进来一位满人装束的姑娘，那姑娘把手里提的马灯放在床头，笑着坐到床沿儿上，跟贵奇说起话来。贵奇开始不想理她，闭住眼不吭气。无奈那个姑娘劝得非常恳切，弄得没办法，贵奇把眼睛稍稍睁开一条缝儿，这一瞅不要紧，哎哟，眼前这位满人姑娘不过十七八岁，长得那个漂亮呀，真像神仙一般。
“贵奇的气一下子消了许多，他坐起来，向姑娘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把我弄到这么个鬼地方来？’那姑娘说：‘你什么也不要问，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了。你要是顺从，过不了多久就会放你出去。要是不顺从，杀身之祸即刻来到。’
“贵奇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他知道自己已经掉进陷阱里，想逃跑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有顺从，或许还有一线活路。可是，这是谁设的陷阱呢？
“姑娘见贵奇渐渐想通了，就温柔地把贵奇拉到桌子前坐下，轻轻往他口里喂饭吃。贵奇见这位仙女般的姑娘把饭送到自己嘴边，就自然地顺口吃了。后来姑娘临离开的时候，很羞涩地把以后该做什么事儿说了一遍。贵奇一听，心里忽然明白了：‘呀，原来是让我当男妓。’
“一时间，贵奇非常纳闷儿，心里怎么也想不通：‘诱拐我的人是谁呢？是哪个王府的福晋？还是哪个阔商的太太？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军阀内室？还是外国使馆的什么人……’想着想着，连自己也想糊涂了。贵奇从小就在温柔乡中娇纵惯了，从来没有受过皮肉之苦，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绝当男妓，很可能被人暗中害死，一想到这里，身子就不由得颤栗起来。他最后终于想通了：‘既然顺从是一条生路，那就不妨先试试，到时见机行事，暗中寻找逃跑的途径。’再一想：‘唉，我一向不近女色，守身如玉，偏偏碰到一个不知名姓的女色狼，这是哪世造下的孽呀！’
“剩下的时间，贵奇只得静静等待。后来一觉睡醒，正在胡思乱想间，又见那个小门被打开了，两个身材结实的女人抬了一桶热水进来，把热水倒入澡盆，就悄悄离开了。接着，仙女般的姑娘又推门进来了，她拿来了香喷喷的洗澡用品，服侍贵奇脱光衣裳，扶着贵奇进了澡盆，给贵奇浑身上下搓洗起来。贵奇平生哪遇到过如此美事儿？晕晕乎乎的，享受着那姑娘柔指的抚摸。
“刚给贵奇搽干身子，小门又开了，那两个身材结实的女人抬着一副铺着锦被的藤床走了进来，姑娘让贵奇一丝不挂地躺上藤床去，又用锦被把贵奇严严实实蒙盖住，嘱咐他千万不要往外瞅。贵奇虽然在心里极其难为情，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由那姑娘摆弄。贵奇一躺上藤床，就被那两个身材结实的女人舁了起来，从小门抬出去，悄无声息地走开了。贵奇躺在藤床上，只觉得走一阵儿，拐个弯儿，又走一阵儿，再拐个弯儿，反正路程不算短。他心里煎熬不过，就偷偷把锦被掀起一条缝儿，偷偷朝外瞅，瞅的中间，发现天上星光闪烁，正是黑夜时分。过了一会儿，再偷着朝外瞅瞅，只能看见黑暗中高墙与飞檐的轮廓。
“贵奇心里‘咚咚’乱跳，十分不安，不知道一会儿会碰到什么人摆弄自己。后来，终于到了一个地方，他觉得藤床轻轻落了地，锦被也揭去，他被那姑娘从藤床上搀下地来，又被搀着，过了三道垂花门，才来到一间很宽敞的屋子中。他定睛一看，那屋子里很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只闻到阵阵异香扑鼻而来。贵奇光着身子，心里好生害怕，被搀到一张大床边，又被轻轻推上床。刚一挨枕头，才知道床上已躺着一个光身子女人。这时，那姑娘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也被关严了……后来干了些什么，贵奇没有告给我，我也不敢胡编，得，就不用往明白里说了。”
刚讲到这里，毓茗拍着手，先高声叫妙！拉牧金听得挺过瘾，但没有跟着起哄。采莲低着头，只管偷笑。寇讷眼色忧郁地听着，仍然没说什么。
“后来咋样啦？快说说看！卞老弟呀卞老弟，你什么时候成了说书的，紧要关头住了口，把人招得干急！”毓茗抓耳挠腮，催卞子明赶快往下讲。
卞子明不紧不慢，喝了一口酒，又呷了一口茶，才笑着继续讲下去：
“天色未明，贵奇又被抬回了他原先的住处，仍然是锦被裹身，躺在藤床上。那天，他在跟床上的女人颠鸾倒凤过后，也抚摩过那女人，一摸才知道，那女人身形略瘦，皮肤细腻，却辨别不出她的年龄，好像三十岁，最多不过四十岁。那女人对贵奇也浑身抚摩，很是爱恋，却始终不说一句话，不吐一个字，只是偶尔低声咳嗽……如此这般，一连七夜。贵奇在心里想：‘这个女人真荒淫，她把我当玩物耍，要不，就是把我当成了性功能特强的动物……’
“后来，贵奇约莫着，快到初七八了，后半夜有月亮，在月亮地里，就能辨清建筑物，就可以大概猜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可是，接连好几天，他再也没有被抬出屋去。送给他吃的饭菜很好，从口感上，知道是名厨做的。他总是想：‘我就像一只被育肥的狗，养肥壮了，等着被牵出去，跟雌狗交配……当男妓，原来这样不人道，进了地狱一般……’
“此后，当贵奇又被那个仙女般的姑娘搓洗干净，被人舁着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又悄悄揭开锦被，发现天空仍然漆黑一片。他只能根据吃饭的顿数，推算出又到了月初时分。就这样，他被抬出抬进了十四次。一个月十四次，他觉得自己的骨髓都快被抽干了。
“有一次，他与那个床上女人做爱中，手碰到放在枕头边的一支簪子，一摸，那簪子上有几颗很大的珠子。他灵机一动，乘机把一颗大珠子揪下来，攥在手里。后来，他被抬回住处以后，细细一想，这颗珠子往哪儿藏呢？哪儿也藏不住呀。他又灵机一动，就从被子上抽了一根锦线，又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锦线穿进那颗珠子的小孔儿，再把穿了锦线的珠子编进自己的辫子里。
“后来，他又被迫跟那个床上女人做爱多次，他渐渐感到身体已经不支，再这样下去，连骨髓也被彻底吸干了，还不如早早死掉，免得闹出意外。他想到了自杀，也想到了杀死那个床上女人……
“有一次，他在昏睡中醒来，猛然发现自己穿着衣裳睡在自家床上，他吃了一惊，猛地坐起来，一看，衣裳鞋袜整整齐齐，一件也不缺，枕边还放着二百两细纹银子。再想想，过去的事儿就像做梦一样从心头掠过，伸手摸摸辫子，那颗珠子依然藏在里面。他惊讶极了，下了床，开门走到院子中。老仆人见了贵奇，惊讶地问：‘哎呀，我的爷！你到底上哪里去了？一走两个多月，连个去向也不告诉……’他‘嘿嘿’苦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此，他细细寻思着过去发生的一切，对朋友们回避了好久。有一天，一个叫麻雪庵的朋友来访，他知道麻雪庵懂珠宝鉴定，就把那颗珠子让麻雪庵看。麻雪庵不看便罢，一看十分惊奇，说‘这颗珠子在民间是很少见到的，足足值三万两银子。’他有些怀疑，抽空去了一趟天桥，进一家京城有名的珠宝店，直接找施老板去鉴定。施老板把珠子拿到太阳底下反复端详了一遍，才眼光惊疑地问：‘去年初，宫里的德公公来过店里，拿来一支古簪和这颗断了金线的珠子要求修理，且坐在跟前，两眼直绷绷地监督工匠修理。我怕徒弟惹出麻烦，就亲自下手，把这颗珠子安装上去的，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贵爷的手里？’贵奇问这颗珠子值多少钱，施老板说：‘贵爷要是有意割舍的话，我掏一万两银子。’贵奇心里没谱，又把这颗珠子揣回了家。
“两个月以后，正逢中秋节，戏班子被请进大内唱戏，说是给一位资格很高的老太妃做生日，贵奇作为下海的名票，自然也跟着进去唱了。那天风清月朗，唱的全是折子戏，贵奇唱《惊梦》，仍然扮柳梦梅。临开戏前，戏班子才被告知，慈禧太后也来听戏，为老太妃助兴，演好了，可以得加倍赏赐。后来轮到演《惊梦》那一折，贵奇浓妆艳抹，俏丽端庄地上了戏台，演得十分好。当演到柳梦梅与杜丽娘在牡丹亭下缱绻缠绵那一出戏的时候，忽然听到在台下正中端坐的慈禧太后连着咳嗽了几声。贵奇听不见则已，一听，立即惊住了：‘我的妈呀，这咳嗽声……不就是那个床上女人的声音吗？这声音太熟悉了，绝对不会弄错……’顿时，贵奇对以往的奇遇豁然明白过来。在演出中，他几次用眼角儿去瞟慈禧，发现慈禧盯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一边听一边轻轻地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她那股痴迷劲儿，真算到家了。
“戏唱完了，贵奇回到后台，一边卸装一边打冷颤。直到这时候，他才懂得害怕了。后来怎么领的赏，怎么回的家，他都迷哩麻瞪了。
“为了避祸，贵奇赶紧托那个懂珠宝的麻雪庵，把那颗珠子卖掉，净赚了两万八千两银子。虎坊桥他住的那所房子，也赔本卖了。后来，贵奇就到南京他舅舅家躲起来了，连戏院都不敢进去，更不用说登台唱戏了。一年以后，他在南京呆得寂寞，就到上海来散心。偶然巧合，在上海街头碰到我了。
“听了贵奇的遭遇，我感到十分蹊跷：这怎么可能呢？听说慈禧在宫中睡觉的地方，每天都有上百个太监与宫女，在宫里宫外值守，真可谓密不透风，连个耗子也爬不进去的。再说，从紫禁城任何一个大门到达大内寝宫，宫禁极其森严，怕不经过十几道严密检查，哪能容得不明身份的人混入其中？宫禁那样松弛的话，多少皇帝也被刺客杀了。如果说混入哪个小一点儿的王府，还有可能，紫禁城是万万混不进去的。
“我说‘奇兄呀奇兄，这就奇了！怕是你一时受到什么惊吓，闹出了毛病，神经兮兮的，疑神疑鬼罢了。你一个七尺汉子，就是遇见天桥大变活人的戏法，也不可能把你变进深宫，躺在慈禧的御床上去。我猜想，如果真有那种事儿，一准是被哪家有钱有势的内眷耍了。慈禧说到底是当今的圣母皇太后，内廷的戏看不完，宫外的戏班子有的是，怎么单单把你捉进去了？你还是养养病，回京继续登台唱你的戏为好，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自我流放。’
“贵奇听了，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死死咬住是真的。他一面拜托我严守秘密，一面贼眉鼠眼把四周瞅了个遍，低下头，匆匆走了。后来，我心里疑惑，还想找他聊聊，就到上海的热闹去处寻了几遭，哪能寻得见？连他的鬼影子也摸不着了。”
卞子明的故事一讲完，大家都笑起来，争论也就开始了。
“哎哟哟，我的祖奶奶！这事儿怎么没让我碰上呢？”毓茗两眼放光地说，“二百两细纹银子，再加上那颗值两万八的珠子，够我八辈子花了！再说，这艳福――”
“什么艳不艳，没把脑袋弄丢，就够艳的了。”卞子明说。
“这怕是子明老弟编的演义故事吧？我知道老弟有一张好嘴，什么花边新闻一到你的口里，总要编出个有头有尾的故事来，嗯，我不信，不信。”只片刻工分，毓茗就怀疑起来，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信不信由你，我那朋友不会编瞎话的。”卞子明坚持说。
“听起来，像是真的，情节挺美呢。”拉牧金色迷迷地说。
“依我看，倒是应了一句古语。”一直没有开口的寇讷，到这时才插嘴。“古书上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话怕是不假。自甲午海战惨败，市井间就到处流传着慈禧和朝廷大佬的秽闻，什么慈禧养面首，袁世凯拥男妾，九门提督设淫窟，等等。如今在京城的荒弃园子里，就有闹大老妖的传闻，我不信，还亲自去探过险，大老妖是什么样，我没瞧见，还真的在那里听到了极其古怪的声音……我有一位朋友，他与袁克定是密友，袁克定是袁世凯的嫡长子，如今刚满十八岁，市井上早已流传他有断袖之癖。袁克定身边既有唱戏男旦，也有风姿俊逸的小书童，还有容貌姣好的仆人，暗地里却都是他的**。袁克定对密友从不回避这种癖好，经常带着自己的**进豪华浴池泡澡，还邀请密友一起去泡。我的一个朋友，就是在袁克定邀他一起泡澡时，观察到市井传闻绝不是虚妄之言。据说袁克定这种癖好，是在跟随其父出使朝鲜时，偷窥其父学来的。”
听的人都笑了。
毓茗忽然叹着气说：
“唉，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还不明摆着？袁克定拿啥养男旦、玩俊童？还不是靠他老子从朝鲜搜刮来的钱财！他们倒好，有大把银子享受，可我们旗人，一向靠朝廷的月供银子养着，他们再瞎折腾下去，把大清弄垮了，到那时候，我们呀，唉哟，可就惨喽……”
卞子明不想听毓茗说的话，就扭转话题说：
“刚才寇兄说‘国有妖孽’的话，我从心里是同意的。依我看，慈禧这个老女人就是妖孽，你们都知道，她把同治、光绪两个皇上玩弄于股掌之上，自己却当不挂牌儿的铁杆儿皇帝，她当政三十多年，直弄得朝政腐烂，国疲民弱，势如江河日下，把大清朝的气数都快损尽了。同治年间虽把太平天国镇压下去了，可是呀，新一轮的麻烦很快就会出现，听说广东有个孙逸仙，他搞的兴中会，口号就是推翻大清。广东开化得早，外国的思潮很流行，人也敢说敢干，他们那里要是真闹腾起来，咱们这老大帝国，怕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去过广东，那里的革命思潮已经蔓延，大有星火燎原之势，如果再碰见个什么由头呀捻子的点起来，很可能会闹得天翻地覆……别看现在朝廷搞小站练兵，就怕兵还没练出来，大清朝这座腐朽已极的大厦，‘呼啦嘈’就垮下来了呢。”寇讷点着头说。
“你们不要总说‘妖’呀‘垮’呀的，我们旗人，还没有糟到那个份上呢！倒是什么兴中会，该狠狠压制压制，要是真把大清朝弄得软不拉唧16，洋人再带着洋枪洋炮打北京，又闹个火烧圆明园什么的，咱们可怎么过哟？”毓茗苦着脸说。
“那呀，你就往我们左翼牧群逃得了！”有一阵儿没吭气的拉牧金，忽然高兴地说。“左翼牧群很大，足足可以容纳你们北京城！……不过，左翼牧群这几年也不行了，朝廷已把上万匹马卖掉。最近我们那里又遇到大麻烦――朝廷要把剩下的好马统统弄走，给袁世凯练兵用呢。说不定，还要弄出一场大乱子来。”
“左翼牧群？左翼牧群在什么地方？”寇讷愣怔着问。
“我去过，我来给你们二位说说。”毓茗找到了显示机会，脸上也有了光彩。他用手指着拉牧金说：“这是我的表弟，他就是左翼牧群我亲舅舅的儿子。我探亲去过几次左翼牧群，也跟京城的太仆寺衙门有一点儿往来。太仆寺这个名号从汉朝就有，专掌舆马，就是专管车辆马匹。到如今呀，太仆寺衙门越变越弱小，只管马政一项。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说是在康熙老辈子，朝廷就在张家口以北，在平展展的大草原上，设立了四大牧群，我舅舅他们住在左翼牧群，前几年那里闹那达慕，我去了一趟，到那里一瞅，嘿，还真过瘾呢。”
“你不要从头说了，我耳朵磨出茧子了。”采莲嬉笑着冒出一句。
“好哇，你讨厌本少爷！过后有了工夫，我给你点儿颜色瞧瞧。”毓茗剜了采莲一眼，“得，那就捡主要的说罢：左翼牧群就是养马的牧场，专养能打仗的军马，那里的马倌都是预备兵，预备兵都是马倌……诶，这不是在说废话吗？”
众人都大笑起来。
“行了，你老人家还是喝酒吧，看看，菜都凉了。”卞子明笑着对毓茗说。“我还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依我看呐，朝廷这末日之相，就像《红楼梦》里那句话说的，‘底囊却也尽上来了’。刚才拉牧金兄说，朝廷穷得卖马度日，这大概不会错。听一位在官场上混的仁兄说，朝廷实际上已经在卖官位度日，只不过，没有张榜公开卖罢了。那位仁兄对当今的官场有独到的见解，他说人要是一入官场，就等于跳进了酱缸，想清白是万万不能的。因为你一旦买了官位，到任的首要任务，就是想方设法，把花出去的钱，再捞回腰包。这一捞，你的人性就错位了，就只好在酱缸里挣扎下去了。”
“精彩！一个‘卖’字，一个‘捞’字，说尽了官场定律。”寇讷拍着腿说。
“哎哎哎，不要说那些沉重话，干嘛呀你，累不累呀？在妓院里，还是说点儿玩笑话，轻松一会儿是一会儿。”毓茗连连摆着手。
卞子明余兴不减，喝一口酒，接着说：
“要说玩笑话，那可就多了。刚才提到袁克定有断袖癖，说白了，是跟他老子学来的，这传言，连毓老兄都了如指掌。袁世凯年轻时就喜欢玩男色，这在市井间传说的版本很多。袁世凯在光绪十一年，当上驻扎朝鲜的‘总理交涉通商大臣’以后，就在汉城喜欢上一个叫朴百熙的朝鲜男妓，朴百熙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十七八岁，长相异常俊美，从哪个方面，都分不出他是朝鲜人还是中国人。由于朴百熙经常出入通商大臣衙门，弄得衙门内外沸沸扬扬，让袁世凯的同僚都知道了底细。时间一长，袁世凯也就不怎么避讳，反正不在中国地面上，朝廷鞭长莫及，袁世凯就把朴百熙扮作贴身仆人，经常带着他出入歌楼酒肆，过着糜烂的生活。
“袁世凯拥男妾的秘闻，不知道怎么就传到汉城地方长官的耳朵里了，那个地方长官平时看不惯袁世凯的跋扈，就脑子一转，想出了一个制裁办法，想给袁世凯点儿颜色瞧瞧。
“地方长官派出眼线，得知朴百熙跟另一个姓崔的男妓有染，就出了一个好价钱，把姓崔的男妓雇进长官衙门当差，并且设下计策，让朴百熙进入圈套。
“有一次，朴百熙几天寻不见姓崔男妓的踪影，心痒难熬，就买通地方长官的门子，大白天溜进长官衙门偏院，一直找去，终于找到了姓崔的男妓。俗话说‘色胆包天’，朴百熙一见姓崔的男妓，急着想出火，就在下人宿舍里关住门窗，双双倒在凉席上，干起了那话儿。那天也是朴百熙该挨打，他与姓崔的男妓正在缱绻缠绵，颠鸾倒凤着呢，就被埋伏在院内的衙役发一声喊，当场捉住，一根绳子就把朴百熙绑送到衙门公堂上。朴百熙自知惹下的祸不轻，就哭着，苦苦哀求长官，看在袁世凯大人面子上饶了自己。长官问他‘你为什么要给袁世凯当男妾？’朴百熙却装起糊涂，只承认给袁世凯当值，矢口否认当男妾。长官骂他‘你丧失国格，应该严惩，狠狠地打！”堂下的衙役们立刻“嗷――”地答应着，拿来行刑板子，就要打朴百熙。朴百熙一见真要打他，立刻急了眼，扑棱着身子，反过来喊叫‘你敢打我，袁世凯大人一定饶不了你！’
“那地方长官不听则已，一听顿时恼了，‘啪！’一拍惊堂木，衙役们立即把朴百熙拿住，把他摁倒在大堂的砖地上，又把他的裤子扒掉，硬是在他的嫩屁股上打了二十板子。朴金熙疼极了，忘了刚才的抵赖，捂着屁股哭喊：‘哎哟，疼死我啦！长官呀，不要再打我的屁股啦！打烂了，袁大人可就……’那地方长官厉声喝道：‘小贱种！打的就是袁世凯的屁股！”
故事还没讲完，众人已笑成了一团。
“哎哎哎，妖孽呀妖孽，我说的没错吧？堂堂文明古国，流传着一国之首和朝廷大员如此不堪的故事，这都是败亡之兆呀。”寇讷摇头叹息着说，“只要翻翻史料，凡是国之将亡，总是到处流传妖孽故事，古今概莫能外。慈禧这个老女人，可把中国坑苦了，只三十几年工夫，就把中国拖入了灾难深渊。依我看，这样的朝廷，怕是支撑不了几年了。大清朝，肯定要亡在这伙妖孽手里！”
“哎哎，不要说这个话题了吧？弹琵琶的女先儿等在门外好久了，还是听曲子吧。”采莲笑着说。
众人都没反对，那女先儿就拄着拐杖进来了，轻轻坐到靠窗的杌子上。采莲递上一个大红帖子，让大家点曲子，毓茗点了一支《疏影》，寇讷点的是《哀郢》，卞子明点了《十面埋伏》，拉牧金把帖子看了两遍，也不知道点什么，就把帖子扔给采莲。那女先儿依着吩咐，叮叮咚咚弹了起来。
菜早就凉了，酒也尽了，筷子也没人动了。采莲又叫了一壶西湖龙井，亲自斟给大家品尝。拉牧金又嘟囔着说茶太淡，寡拉吧唧的，还不如砖茶好喝。话刚出口，腿上立即被采莲拧了一把，才不吱声了。其他人笑了笑，都没有言语。
外面下起雨来，瓦檐儿挂下了雨帘，听得见雨水落地的声音。
琵琶的弦索声在雨中显得非常寂寞，非常凄凉无奈。
雨下到半夜才停住，客人散后，拉牧金就在采莲屋里美美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天仍然麻阴着，但不下雨了。一夜欢娱，拉牧金从心眼儿里喜欢上了这个娇柔妩媚的南方姑娘。采莲说“你白天要是没事做，我陪你逛天桥去。”拉牧金同意了。
洗漱完毕，吃了早餐，鸨母走进屋来，脸上堆着笑，虚情假意客套了一回，拉牧金就拿出六十两银票，交给了鸨母，那鸨母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说完甜腻腻的感谢话儿，就一扭一扭地下楼去了。拉牧金与采莲随后也下了楼，在门口雇了一辆簇新的人力车，两个人坐上去，直奔天桥。
天桥是北京城有名的热闹去处，人力车夫拉着他俩，穿过几条繁华街巷，不久就到了天桥一带。天桥的繁华不比大栅栏差多少，特色是戏院多，演杂耍的多，曲艺说唱多，杂货摊儿多。
拉牧金下了车，举头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四下里光耍杂技的就有不少摊儿：钻火圈儿的，走钢丝的，表演软硬功的，练枪棒的，演马戏的，变古彩戏法的……拉牧金与采莲站在圈儿外看了几处，花了三吊铜元。
第一好看好听的是曲艺，只见演员们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或就地摆一张桌子，就成了舞台，说相声的，唱牌子曲的，唱子弟书的，唱京韵大鼓的，唱八角鼓的，演双簧的，拉洋片的，演口技的……采莲看得入迷，拉牧金对这些都不喜欢，只跟在采莲屁股后面慢慢挪步子。
往前走，摆卖杂货的摊儿一个接一个，卖什么的都有。拉牧金对铜锡器皿有点儿兴趣，就弯腰挑了一把造型漂亮的锡酒壶，还有十二个雕刻精美、内壁镏锡的铜酒盅儿。采莲讥笑拉牧金“光懂得喝酒，”拉牧金就说“这有什么不好？在草原上不喝酒，那还叫男人吗？”采莲又笑着在拉牧金的肋巴上拧了一下，让拉牧金给自己的屋里请一尊观音菩萨像。拉牧金二话没说，就把一尊镶嵌精美的铜胎观音定下了，一共付了八两银子。采莲讲清了她在玩月楼的房间，就告诉摊儿上的小伙计，晚上包送到房间去。
两个人走饿了，就在一个饭摊儿上叫了三鲜饺子吃。吃完了，就去听午间上演的京剧《红拂记》。
采莲领着拉牧金，不进门面排场的戏院，偏偏舍近求远，左拐右拐，走进了一座门面不起眼的小戏园子，拣了一处离戏台近些的座头坐下，采莲让戏园子伙计给沏了一壶花茶，又点了黑瓜子与白瓜子，俩人边嗑边聊，等着开戏。戏园子里很嘈杂，卖零食的，卖烟卷儿的，递手巾把儿的，见面问候的，插科打诨的，闹得乱哄哄，直到锣鼓响了三遍，戏开演了，台下才静了下来。
《红拂记》这出戏，演的是李靖、红拂女、虬髯客的故事。在演出中，拉牧金才知道扮演红拂女的，正是毓茗挂在嘴边儿的叫“粉萼”的戏子。粉萼扮演红拂女，真算把这个女角演活了，在整个演出中，粉萼在台上的嗓音儿，身段儿，眼神儿，甚至一声一腔，一指一顾，一颦一蹙，每到筋节处，都让台下的观众连声叫好！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爱死人。
采莲瞪着杏眼，专看粉萼的姿势，直看得眼珠儿都呆痴了。拉牧金虽然听不懂演员唱念的字句，可粉萼的的姿容把他彻底迷住了。他两眼观看着台上的红拂女，心里不住地想：“怪不得大表哥说这个戏子漂亮无比，他真没有骗我……粉萼的身段比采莲更有魅力，嗓音比采莲还柔媚，眼神儿把我的心都抓去了……搂着他睡一晚，那感觉，嘿……”
直到散了戏，拉牧金的胡思乱想才被打断，他与采莲走出戏园子的时候，因走神儿，脑袋“嘣”一声碰到一根木柱子上，惹得采莲用手绢儿捂住小嘴，“咯咯”直笑。
晚上，毓茗说是为了欢迎表弟进京，他掏腰包请客，又把卞子明和寇讷请来做陪。酒席仍然摆在采莲的房间中，酒菜是从一家有名的粤菜馆订下的。
饮酒中间，毓茗提出想红火红火，让大家猜拳行令。寇讷怕吵得慌，提出每人轮番唱唱歌儿，要比划拳有意思。卞子明与采莲都同意寇讷的意见。毓茗拗不过，也点头同意了。
毓茗对寇讷说“你提议唱歌儿，那你就先开个头儿。”寇讷也不推辞，清了清嗓子，拿筷子敲着桌沿儿，用带京韵的男中音，唱了一支《闻铃》：
滴滴暮雨洒空阶，最难耐、这孤衾时候，
不知你的魂儿，还在那碧水仙洲？
用我的一缕思念，把孤苦的心儿倾诉，
愿袅袅心香，舒展开你的眉头。
衣带中，还有你的手泽留香依旧，
书案上，还有你学画儿的丹墨残留，
卧房里，似有你娇言软语缠绵不够，
燕巢边，似有你绕梁三日美曲妙喉。
夜雨闻铃，更让人凄凉难受，
三生石啊，我的精魂是否依旧存留？
今生缘浅，下一生我与你愿再聚首，
并蒂莲呀比翼鸟，再打从头……
寇讷的歌声刚落地，大家就笑着鼓起掌来，一致夸奖寇讷的嗓子好，唱词也动人。
下面轮到卞子明了，卞子明说“新近逛厂甸，在一个茶馆里听了一段京韵大鼓《伤别》，煞是好听，我给大家学唱学唱。”然后，就用浓重的京韵唱了起来：
说不尽的折柳相赠，说不尽的长亭短亭。
临到了，还是足踏黄尘古道，古道黄尘。
这一遭，免不了栉风沐雨，夜宿晓行。
这一遭，终归是乡关渐远，高堂少省问。
天涯此去，孤胆单剑，一身飘零。
谁问寒暖，谁知悲喜，谁献琴音？
莫再说枯藤老树黄昏近，西风瘦马断肠人。
暮山百千重，尽入那伤别旧梦……
卞子明的嗓音低沉苍凉，唱得百折千回，情味十足，众人听完，禁不住鼓起掌来。
下面轮到拉牧金了，拉牧金摆摆手，说“我从来不会唱歌，甘愿挨罚。”采莲就斟了满满一盅酒递给拉牧金，拉牧金不推辞，也不伸手，就低头在采莲的手上喝了。
正轮到毓茗唱了，忽听见隔壁有摔盘子砸碗声，又有乱嚷声，劝说声，哭泣声。采莲慌忙推门出去看，看了一阵儿回来，说是一个嫖客喝醉了，与另一个嫖客撕扯起来，这会儿已拉开，只是把姑娘气哭了。又说那个嫖客是毓茗的朋友，是管这一片治安的捕快，外号叫“齐黑心”的。
毓茗一听，立刻站起来，就要出去劝和。众人都说“你不要去劝！那人既然喝醉了，就不会看谁的面子，弄不好，摘了你的面子，更麻烦。”毓茗眨巴着眼想了想，嘴里咕哝了一句众人没听懂的话，还是走出屋子，劝和去了。
大家把酒喝足了，就点了素面吃。素面都吃完了，依然不见毓茗回来。拉牧金心里犯嘀咕：“大表哥既然做东，怎么撇下客人一去不回头？这顿酒饭谁来结帐？怪事……”后来，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会儿话，还是不见毓茗返回屋子。卞子明和寇讷都站起来，口里打着哈欠，说“天气不早了，该回家去睡觉去了。”采莲会意，就打开门，把卞、寇二人送下楼，说了不少客气话，看着二人脚步重重地出了楼，上了人力车，才只身返回二楼。
当采莲返回二楼的家门时，看见鸨母正指挥伙计收拾桌子上的杯盘碗筷呢，拉牧金困得厉害，歪在椅子靠背上打瞌睡。后来鸨母和收拾桌子的伙计走开了，采莲正准备进门，猛听见隔壁屋子里又起了争吵声。采莲知道毓茗借口出门劝和，是故意逃饭钱，已不是一次了，但听见跟人争吵，心里还是挺纳闷儿，就悄悄掩好自家的门，轻移碎步，走到隔壁门口，从门缝中侧耳细听，想听听嫖客与毓茗到底吵什么。
这时候，只听见嫖客舌头根儿发硬，打着饱嗝儿：
“呃！我说爷们，你不、不要哄我，我明白得很呢，你、你忒狠了点吧，那二十两银子，你背后吃了多少？十两不止吧？呃！”
“哎哟我的爷，你冤枉我了不是？我胆儿小，哪儿敢呐！全是我白跑腿儿，白磨鞋底儿了……您老人家的银子，谁敢染指呀！”毓茗小心地赔着不是。
“别来骗我，我懂！你小子，是个见钱不捞的主儿？捉住荞麦皮，你还要榨四两油呢，见了钱，还不抽上一、一半儿干股儿？呃！”
“哪儿跟哪儿呀，齐爷，我可是一清二白！咱们相交多年，哪回从您老人家身上揩过半点儿油？哎哟喂，我可以对天骂誓……”
“呃！我还不知道你，花面狼……”
采莲听了个清清楚楚，捂住嘴一笑，就返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采莲把门关严，上了插关儿，扭身扶起东倒西歪的拉牧金，上了里间的床。采莲帮拉牧金脱了衣裳，又用热毛巾擦了拉牧金的手脸，才服侍拉牧金躺下，然后把蜡烛也熄了。
这时候，整座楼安静多了。忽然，拉牧金似睡似醒地嘟囔：
“大表哥他……什么时候走的？”
采莲用指头戳了拉牧金的脑门子一下，嬉笑着说：
“糊涂虫儿！你的眼睛都看哪儿了？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好像……帮人拉架去了，是么？他请客，怎么他自己先没了影儿？”
“你还问呢！你那大表哥，从来都是顾头不顾腚，故意溜号儿，我都习惯了他那一套。”
“习惯？他是不是……经常来这里嫖？”
“他倒是常来，有时候也带着朋友来，不过，他是不出钱的。”
“不出钱？不出钱怎么请客？”
“糊涂虫儿！京城里的油子，哪个是出血的？他的朋友，也是蹭吃蹭喝的。”
“那谁出饭钱？难道叫你出不成？”
采莲笑着在拉牧金的屁股上拧了一把。
拉牧金迷迷糊糊，把嘴放到采莲的奶头上，哼哼唧唧地问：
“拧我干啥？谁白吃你了？我可是掏了银子呢。”
采莲用指头又戳了拉牧金的腮帮子一下，笑着说：
“看你的小样儿不傻，原来是个棒槌――叫那个白面狼吃了，还不知道是谁下得口呢。”
“白面儿？你有白面儿，拿来我吸……”
“聋子！你打什么岔儿？我是说白面狼――”
“甭说了，我不想听，搂紧我……明天，我还要跟表哥去……玩那个戏子粉萼呢。”
“哦？今天玩我，明天玩戏子，你有银子不假，难道有那么大精神？”
“什么精神不精神！我像一匹六岁公马，精神头儿没完……你懂不懂？一匹公马，要伺候几十匹骒马……我每天才玩一个，算什么呀？”
“呀，原来你是公马呀？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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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莲果然娇媚动人，尤其是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惹人怜爱，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当她见到一脸喜色的鸨母的把毓茗与一个面生的客人送上楼来，立刻微笑着斟茶招待，低声问候客人，性格十分温柔体贴。
那鸨母寒暄了几句，下楼张罗酒饭去了。毓茗喝了一盅茶，说是有要紧事出去，跟朋友说几句话就回来，也下楼去了。
采莲用水葱般的十指捧出一个什锦盒儿，放在茶桌上，盒儿里面装着各种各样小巧精致的茶点，都是拉牧金没见过的精致食品。采莲掰了一小块儿，亲自送进拉牧金嘴里，拉牧金张开嘴吃了。拉牧金第一次单独进京，又是初上青楼，开始还有些拘束，这时候吃了采莲送上嘴的茶点，又见采莲不但楚楚动人，而且乖巧，善解人意，刚进门时那颗警惕的心，才变酥软了。
“听公子刚才说，你是从草原来的，那草原上一定很美吧？”
“是呀，不过……草原再美，也没有妹妹你的家乡美，南国水乡，我在梦里也没有去过呢。”
“我倒是很想去草原上玩一玩呢，听说那里遍地是野花，湖泊美的像仙境一般，还有许多美丽的传说……”
“没错，妹妹今后有空，到我们那里逛逛，一定会爱上草原的。”
“可是，那里有狼吧？草原上平平的，要是碰上狼，躲也没处躲，藏又没处藏，那该怎么办呀？”
“哦，有我呢，我把妹妹抱起来，狼不会把你的小脚丫咬去的。”
采莲抿住嘴“咯咯”地笑，笑的模样很美。
这几句话，把两个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趁着采莲斟完茶，身子很近的当儿，拉牧金伸出手，一把捉住采莲的胳膊，把采莲拉到自己腿上坐。采莲顺势斜挎在拉牧金的大腿上，用指尖儿把瓜子儿剥开，把瓤儿一粒一粒送进拉牧金的嘴里。
两个人正说得甜着呢，毓茗脚步很重地上楼来了。采莲赶紧站起来，把毓茗请进了屋。三个人说笑着入了座，伙计把一桌子丰盛的酒菜也端进来了。鸨母也跟进了屋，亲自布菜斟酒，巧说着甜蜜话儿，请三位客人碰杯吃酒，她尽了礼数，脸上挂笑，屁股一扭一扭地下楼去了
才喝了三盅儿酒，毓茗就嚷着要听小曲儿。采莲转身开了门，把弹弦儿的中年人叫进屋子。在轻妙的伴奏声中，采莲也不扭捏，张开小嘴儿唱道：
红烛滴泪呀，芭蕉映窗纱，
小哥哥俺躲闪闪来到绣楼下，
在墙根踩住黄狗的毛尾巴，
汪汪的叫声，惹得俺心发乍：
“狗儿狗儿莫要把人吓，
俺想跟小妹妹去说一句话，
似这般把姊妹们都吵醒啦，
又要蹑手蹑脚围过来，
把俺和妹妹齐齐捉拿。”
采莲歌喉婉转，甜美清越，听了令人心驰神往，一曲已尽，人还留在曲境中。拉牧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入耳的曲子，怔怔地坐在那里，痴住了。
毓茗见拉牧金呆痴痴的，心里明白拉牧金被温柔甜美的曲境弄醉了，毓茗眨了眨眼，叫采莲再唱一支新的。采莲会意，就在闲雅低回的弦索声中，开口浅唱：
夜已深黑，闺房里甜美，
哥哥把心尖儿献给妹妹你。
狗儿莫狂吠，月儿莫偷觑，
咱双双脱光小衣拥着睡。
灯儿荧荧照，眼儿半睁闭，
绣被翻锦浪，玉体莫忸怩。
饥蜂儿急采蜜，野蝶儿娇喘疾，
呀，这天地氤氲，销尽英雄气。
这支曲子，勾魂摄魄一般，把拉牧金弄得浑身燥热，心痒难熬。毓茗用眼角儿瞟见了拉牧金的面部表情，心内暗喜，就嚷嚷着要跟采莲与拉牧金碰三杯酒。采莲只用嘴唇儿沾了沾酒杯就过去了，拉牧金把三杯酒一饮而尽，却没看见毓茗怎么把酒喝下去的。
把弹弦儿的打发走，三个人推杯换盏，又喝了个痛快。拉牧金拿出草原上的喝酒习惯，实打实，杯杯见底，一滴不剩，一直喝到舌根儿变硬了才罢。
毓茗觑见时候已到，就起身告辞，采莲把毓茗送出门，毓茗嘻笑着下楼走了。采莲叫人收拾了碗碟，抹净了桌子，放下帘帏，亲手将拉牧金扶上绣榻，帮他脱了衣裳，就一齐睡下了。
拉牧金一觉醒来，采莲犹在他的怀中未醒，拉牧金抚摩着采莲香软的身子，心里高兴，就把采莲逗醒，又跟采莲缱绻了一回，才心满意足，起床穿衣，梳洗了头面。拉牧金给了采莲十两银票，说是当这两天的酒饭费用，采莲道了谢，把银票收了。拉牧金与采莲双双下了楼，来到街面上。玩月楼离大栅栏不远，两个人就手挽着手，专向红火地方走去。
大栅栏离瓮城最近，是京城中商号辐辏，人气最旺盛的地面，光北京城有名的老字号，买卖特别兴隆的店铺，就有几十家之多：瑞蚨祥，内联升，步瀛斋，同仁堂，马聚源，六必居，老二酉堂，全聚德，都一处，正阳楼……至于茶馆酒楼，书场戏院，客栈牙行，钱庄当铺，会馆镖局等等，更是应有尽有，无所不有。你在大栅栏地面上走一圈，北京城的风物不说尽收眼底，也算过其大半。就说街头所遇吧，拉牧金一路走去，沿街碰见的就有：耍杂技的，变戏法的，演木偶戏的，剃头的，算卦的，拉黄包车的，叫卖各种风味食品的，摆卖骨董文物的，设桌子写卖字画的，卖铜锡器皿的，烧小炉打首饰的，耍各种绝活的，卖古瓷明器的……在各种腔调的叫卖声中，人就仿佛置身于《清明上河图》的化境之中。
采莲与拉牧金穿街走巷，进店上楼，东看看西瞅瞅，逛了十多家大小店面，就都有些累了。采莲想喝茶，拉牧金也说口渴得厉害，于是二人踅进了一家小茶馆，拣了一副僻静的桌头，坐下说话。
跑堂的伙计肩上搭着白毛巾，笑着跑过来，问二位客人“喝什么茶，点什么茶食？”拉牧金不懂，就叫采莲点，采莲要了一壶碧螺春，点了几样精致小食品，然后，就在夕阳的柔照中，二人细细品起茶来。
喝了三道茶，拉牧金嫌茶水太淡，又嫌碗小喝得不痛快，就喊来跑堂的，想要一壶奶茶喝。采莲笑着，在拉牧金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见拉牧金还是不明白，才说“北京的茶馆不卖奶茶。”拉牧金愣着眼问“不卖奶茶，还算什么茶馆？”采莲听了，“咯咯咯”直笑，说拉牧金是个“呆鸟”。拉牧金听了还没弄明白，傻愣愣地坐了半天。
两个人尽了游兴，回到玩月楼门口时，天空已经麻麻阴了。这时候，只见毓茗带着一个衣帽光鲜的后生，还有一个面相瘦削、眼神忧郁的年龄稍大的后生，也到了门口。采莲认识两个后生，互相打了招呼，都高高兴兴上了楼，进入采莲的屋子。采莲叫人摆酒上菜，又叫一个弹琵琶的女先儿在外面准备着。
酒菜上得很快，五个人围桌而饮。衣帽光鲜的后生叫卞子明，字亮，他能说会道，一见面，就跟拉牧金像老朋友一样热乎。瘦削后生叫寇讷，字木犊，说话却不多。大家饮酒中间，除了说些客套话，就聊一些社会新闻佐酒。
卞子明三杯酒下肚，一时兴奋起来，就摆起了龙门阵：
“去年呀，有一个朋友，他叫贵奇，是个旗人，在上海一个弄堂口碰见我，非要拉我进茶馆喝茶不可。因为是多年没有见面的好友，喝着喝着，他给我讲了一段亲身经历，这一听不要紧，听后可把我乐坏了。今儿个得空儿，我也给你们几位学学，保险你们爱听。”
在妓院里讲故事，一般都与性事有关，毓茗听了第一个叫好，让卞子明赶快往下讲。采莲还没有听，先抿住嘴笑了。寇讷只顾品酒，没有言语。只有拉牧金边听着，边往采莲嘴里喂菜，捏她的脸蛋儿。
见大家想听，卞子明清清嗓子，有声有色地讲了起来：
“刚才说到贵奇，是旗人出身，祖上也是很阔的，可到他这一辈儿，就只有按月领常供的份儿了。他生长在天津，四书五经都念过，长得一表人才，是个地地道道的美男子。他从小喜欢京剧，又拜了师，下海当了名票，专演小生。他扮的许仙、梁山伯、柳梦梅，把天津观众都倾倒了。
“贵奇在天津唱出了名，就到北京来了，不久也唱红了。他的原配夫人命不好，染上时疫没治好，竟然撒手西去。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一对儿女送回天津，让父母养活着，而自己呢，单身返回北京，照旧风流潇洒，下梨园唱戏。
“他的住所在虎坊桥一带，据说那里是纪晓岚的下人住房改建而成的一处小院。这个小院我去过，说不上阔绰，却也是单门独户四合院，很适合家居。院子里种着海棠和南竹，还有芍栏菊圃，很见主人性情。贵奇做人很本分，一般休息日，总是在家读书画画儿，不太与人交游。家中只有一个老仆人照应大门，再就没有任何人伺候了。
“有一天，他在吉祥戏院演完了戏，又跟朋友们吃夜宵，过了午夜，才回到家里，一躺下就睡着了。这一睡不要紧，故事就从此开始了。
“他一觉睡醒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发现自己合衣睡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床头的灯盏里，只冒着黄豆那么一丁点的亮光，仅能照在两三步之内。他很吃惊，急忙下地，去拨灯捻儿，不管他怎么拨，那灯头儿就是不亮。他奇怪极了，端上灯盏，到每一个角落里去照。照了几圈儿，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了密室里，密室只有一道小门，四周的墙壁严严实实，想逃是没有出路的。他数遍了室内的陈设，除了床、被褥和马桶，再就有地面上被安得牢不可移的桌凳和澡盆，其它的，再也寻不到一种物件了。他壮着胆子，用力去推那道小门，哪能推得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小门忽然开了，从门外走进来两个汉人装束的少女，一个提着马灯，一个提着食盒。不管贵奇怎么问，两个少女一个字也不答，把饭菜摆到桌子上就退出了，那小门又被关得严严实实。就这样，一连三顿饭都是如此。
“第四顿饭送进来的时候，贵奇不去吃了，他一句话也不想说，躺在床上，闭住眼睛，绝食了。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第五顿饭送进来以后，两个少女见贵奇有意绝食，就放下饭菜，返身走了，小门又被带严了。
“不久，小门一开，走进来一位满人装束的姑娘，那姑娘把手里提的马灯放在床头，笑着坐到床沿儿上，跟贵奇说起话来。贵奇开始不想理她，闭住眼不吭气。无奈那个姑娘劝得非常恳切，弄得没办法，贵奇把眼睛稍稍睁开一条缝儿，这一瞅不要紧，哎哟，眼前这位满人姑娘不过十七八岁，长得那个漂亮呀，真像神仙一般。
“贵奇的气一下子消了许多，他坐起来，向姑娘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把我弄到这么个鬼地方来？’那姑娘说：‘你什么也不要问，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了。你要是顺从，过不了多久就会放你出去。要是不顺从，杀身之祸即刻来到。’
“贵奇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他知道自己已经掉进陷阱里，想逃跑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有顺从，或许还有一线活路。可是，这是谁设的陷阱呢？
“姑娘见贵奇渐渐想通了，就温柔地把贵奇拉到桌子前坐下，轻轻往他口里喂饭吃。贵奇见这位仙女般的姑娘把饭送到自己嘴边，就自然地顺口吃了。后来姑娘临离开的时候，很羞涩地把以后该做什么事儿说了一遍。贵奇一听，心里忽然明白了：‘呀，原来是让我当男妓。’
“一时间，贵奇非常纳闷儿，心里怎么也想不通：‘诱拐我的人是谁呢？是哪个王府的福晋？还是哪个阔商的太太？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军阀内室？还是外国使馆的什么人……’想着想着，连自己也想糊涂了。贵奇从小就在温柔乡中娇纵惯了，从来没有受过皮肉之苦，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绝当男妓，很可能被人暗中害死，一想到这里，身子就不由得颤栗起来。他最后终于想通了：‘既然顺从是一条生路，那就不妨先试试，到时见机行事，暗中寻找逃跑的途径。’再一想：‘唉，我一向不近女色，守身如玉，偏偏碰到一个不知名姓的女色狼，这是哪世造下的孽呀！’
“剩下的时间，贵奇只得静静等待。后来一觉睡醒，正在胡思乱想间，又见那个小门被打开了，两个身材结实的女人抬了一桶热水进来，把热水倒入澡盆，就悄悄离开了。接着，仙女般的姑娘又推门进来了，她拿来了香喷喷的洗澡用品，服侍贵奇脱光衣裳，扶着贵奇进了澡盆，给贵奇浑身上下搓洗起来。贵奇平生哪遇到过如此美事儿？晕晕乎乎的，享受着那姑娘柔指的抚摸。
“刚给贵奇搽干身子，小门又开了，那两个身材结实的女人抬着一副铺着锦被的藤床走了进来，姑娘让贵奇一丝不挂地躺上藤床去，又用锦被把贵奇严严实实蒙盖住，嘱咐他千万不要往外瞅。贵奇虽然在心里极其难为情，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由那姑娘摆弄。贵奇一躺上藤床，就被那两个身材结实的女人舁了起来，从小门抬出去，悄无声息地走开了。贵奇躺在藤床上，只觉得走一阵儿，拐个弯儿，又走一阵儿，再拐个弯儿，反正路程不算短。他心里煎熬不过，就偷偷把锦被掀起一条缝儿，偷偷朝外瞅，瞅的中间，发现天上星光闪烁，正是黑夜时分。过了一会儿，再偷着朝外瞅瞅，只能看见黑暗中高墙与飞檐的轮廓。
“贵奇心里‘咚咚’乱跳，十分不安，不知道一会儿会碰到什么人摆弄自己。后来，终于到了一个地方，他觉得藤床轻轻落了地，锦被也揭去，他被那姑娘从藤床上搀下地来，又被搀着，过了三道垂花门，才来到一间很宽敞的屋子中。他定睛一看，那屋子里很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只闻到阵阵异香扑鼻而来。贵奇光着身子，心里好生害怕，被搀到一张大床边，又被轻轻推上床。刚一挨枕头，才知道床上已躺着一个光身子女人。这时，那姑娘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也被关严了……后来干了些什么，贵奇没有告给我，我也不敢胡编，得，就不用往明白里说了。”
刚讲到这里，毓茗拍着手，先高声叫妙！拉牧金听得挺过瘾，但没有跟着起哄。采莲低着头，只管偷笑。寇讷眼色忧郁地听着，仍然没说什么。
“后来咋样啦？快说说看！卞老弟呀卞老弟，你什么时候成了说书的，紧要关头住了口，把人招得干急！”毓茗抓耳挠腮，催卞子明赶快往下讲。
卞子明不紧不慢，喝了一口酒，又呷了一口茶，才笑着继续讲下去：
“天色未明，贵奇又被抬回了他原先的住处，仍然是锦被裹身，躺在藤床上。那天，他在跟床上的女人颠鸾倒凤过后，也抚摩过那女人，一摸才知道，那女人身形略瘦，皮肤细腻，却辨别不出她的年龄，好像三十岁，最多不过四十岁。那女人对贵奇也浑身抚摩，很是爱恋，却始终不说一句话，不吐一个字，只是偶尔低声咳嗽……如此这般，一连七夜。贵奇在心里想：‘这个女人真荒淫，她把我当玩物耍，要不，就是把我当成了性功能特强的动物……’
“后来，贵奇约莫着，快到初七八了，后半夜有月亮，在月亮地里，就能辨清建筑物，就可以大概猜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可是，接连好几天，他再也没有被抬出屋去。送给他吃的饭菜很好，从口感上，知道是名厨做的。他总是想：‘我就像一只被育肥的狗，养肥壮了，等着被牵出去，跟雌狗交配……当男妓，原来这样不人道，进了地狱一般……’
“此后，当贵奇又被那个仙女般的姑娘搓洗干净，被人舁着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又悄悄揭开锦被，发现天空仍然漆黑一片。他只能根据吃饭的顿数，推算出又到了月初时分。就这样，他被抬出抬进了十四次。一个月十四次，他觉得自己的骨髓都快被抽干了。
“有一次，他与那个床上女人做爱中，手碰到放在枕头边的一支簪子，一摸，那簪子上有几颗很大的珠子。他灵机一动，乘机把一颗大珠子揪下来，攥在手里。后来，他被抬回住处以后，细细一想，这颗珠子往哪儿藏呢？哪儿也藏不住呀。他又灵机一动，就从被子上抽了一根锦线，又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锦线穿进那颗珠子的小孔儿，再把穿了锦线的珠子编进自己的辫子里。
“后来，他又被迫跟那个床上女人做爱多次，他渐渐感到身体已经不支，再这样下去，连骨髓也被彻底吸干了，还不如早早死掉，免得闹出意外。他想到了自杀，也想到了杀死那个床上女人……
“有一次，他在昏睡中醒来，猛然发现自己穿着衣裳睡在自家床上，他吃了一惊，猛地坐起来，一看，衣裳鞋袜整整齐齐，一件也不缺，枕边还放着二百两细纹银子。再想想，过去的事儿就像做梦一样从心头掠过，伸手摸摸辫子，那颗珠子依然藏在里面。他惊讶极了，下了床，开门走到院子中。老仆人见了贵奇，惊讶地问：‘哎呀，我的爷！你到底上哪里去了？一走两个多月，连个去向也不告诉……’他‘嘿嘿’苦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此，他细细寻思着过去发生的一切，对朋友们回避了好久。有一天，一个叫麻雪庵的朋友来访，他知道麻雪庵懂珠宝鉴定，就把那颗珠子让麻雪庵看。麻雪庵不看便罢，一看十分惊奇，说‘这颗珠子在民间是很少见到的，足足值三万两银子。’他有些怀疑，抽空去了一趟天桥，进一家京城有名的珠宝店，直接找施老板去鉴定。施老板把珠子拿到太阳底下反复端详了一遍，才眼光惊疑地问：‘去年初，宫里的德公公来过店里，拿来一支古簪和这颗断了金线的珠子要求修理，且坐在跟前，两眼直绷绷地监督工匠修理。我怕徒弟惹出麻烦，就亲自下手，把这颗珠子安装上去的，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贵爷的手里？’贵奇问这颗珠子值多少钱，施老板说：‘贵爷要是有意割舍的话，我掏一万两银子。’贵奇心里没谱，又把这颗珠子揣回了家。
“两个月以后，正逢中秋节，戏班子被请进大内唱戏，说是给一位资格很高的老太妃做生日，贵奇作为下海的名票，自然也跟着进去唱了。那天风清月朗，唱的全是折子戏，贵奇唱《惊梦》，仍然扮柳梦梅。临开戏前，戏班子才被告知，慈禧太后也来听戏，为老太妃助兴，演好了，可以得加倍赏赐。后来轮到演《惊梦》那一折，贵奇浓妆艳抹，俏丽端庄地上了戏台，演得十分好。当演到柳梦梅与杜丽娘在牡丹亭下缱绻缠绵那一出戏的时候，忽然听到在台下正中端坐的慈禧太后连着咳嗽了几声。贵奇听不见则已，一听，立即惊住了：‘我的妈呀，这咳嗽声……不就是那个床上女人的声音吗？这声音太熟悉了，绝对不会弄错……’顿时，贵奇对以往的奇遇豁然明白过来。在演出中，他几次用眼角儿去瞟慈禧，发现慈禧盯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一边听一边轻轻地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她那股痴迷劲儿，真算到家了。
“戏唱完了，贵奇回到后台，一边卸装一边打冷颤。直到这时候，他才懂得害怕了。后来怎么领的赏，怎么回的家，他都迷哩麻瞪了。
“为了避祸，贵奇赶紧托那个懂珠宝的麻雪庵，把那颗珠子卖掉，净赚了两万八千两银子。虎坊桥他住的那所房子，也赔本卖了。后来，贵奇就到南京他舅舅家躲起来了，连戏院都不敢进去，更不用说登台唱戏了。一年以后，他在南京呆得寂寞，就到上海来散心。偶然巧合，在上海街头碰到我了。
“听了贵奇的遭遇，我感到十分蹊跷：这怎么可能呢？听说慈禧在宫中睡觉的地方，每天都有上百个太监与宫女，在宫里宫外值守，真可谓密不透风，连个耗子也爬不进去的。再说，从紫禁城任何一个大门到达大内寝宫，宫禁极其森严，怕不经过十几道严密检查，哪能容得不明身份的人混入其中？宫禁那样松弛的话，多少皇帝也被刺客杀了。如果说混入哪个小一点儿的王府，还有可能，紫禁城是万万混不进去的。
“我说‘奇兄呀奇兄，这就奇了！怕是你一时受到什么惊吓，闹出了毛病，神经兮兮的，疑神疑鬼罢了。你一个七尺汉子，就是遇见天桥大变活人的戏法，也不可能把你变进深宫，躺在慈禧的御床上去。我猜想，如果真有那种事儿，一准是被哪家有钱有势的内眷耍了。慈禧说到底是当今的圣母皇太后，内廷的戏看不完，宫外的戏班子有的是，怎么单单把你捉进去了？你还是养养病，回京继续登台唱你的戏为好，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自我流放。’
“贵奇听了，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死死咬住是真的。他一面拜托我严守秘密，一面贼眉鼠眼把四周瞅了个遍，低下头，匆匆走了。后来，我心里疑惑，还想找他聊聊，就到上海的热闹去处寻了几遭，哪能寻得见？连他的鬼影子也摸不着了。”
卞子明的故事一讲完，大家都笑起来，争论也就开始了。
“哎哟哟，我的祖奶奶！这事儿怎么没让我碰上呢？”毓茗两眼放光地说，“二百两细纹银子，再加上那颗值两万八的珠子，够我八辈子花了！再说，这艳福――”
“什么艳不艳，没把脑袋弄丢，就够艳的了。”卞子明说。
“这怕是子明老弟编的演义故事吧？我知道老弟有一张好嘴，什么花边新闻一到你的口里，总要编出个有头有尾的故事来，嗯，我不信，不信。”只片刻工分，毓茗就怀疑起来，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信不信由你，我那朋友不会编瞎话的。”卞子明坚持说。
“听起来，像是真的，情节挺美呢。”拉牧金色迷迷地说。
“依我看，倒是应了一句古语。”一直没有开口的寇讷，到这时才插嘴。“古书上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话怕是不假。自甲午海战惨败，市井间就到处流传着慈禧和朝廷大佬的秽闻，什么慈禧养面首，袁世凯拥男妾，九门提督设淫窟，等等。如今在京城的荒弃园子里，就有闹大老妖的传闻，我不信，还亲自去探过险，大老妖是什么样，我没瞧见，还真的在那里听到了极其古怪的声音……我有一位朋友，他与袁克定是密友，袁克定是袁世凯的嫡长子，如今刚满十八岁，市井上早已流传他有断袖之癖。袁克定身边既有唱戏男旦，也有风姿俊逸的小书童，还有容貌姣好的仆人，暗地里却都是他的**。袁克定对密友从不回避这种癖好，经常带着自己的**进豪华浴池泡澡，还邀请密友一起去泡。我的一个朋友，就是在袁克定邀他一起泡澡时，观察到市井传闻绝不是虚妄之言。据说袁克定这种癖好，是在跟随其父出使朝鲜时，偷窥其父学来的。”
听的人都笑了。
毓茗忽然叹着气说：
“唉，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还不明摆着？袁克定拿啥养男旦、玩俊童？还不是靠他老子从朝鲜搜刮来的钱财！他们倒好，有大把银子享受，可我们旗人，一向靠朝廷的月供银子养着，他们再瞎折腾下去，把大清弄垮了，到那时候，我们呀，唉哟，可就惨喽……”
卞子明不想听毓茗说的话，就扭转话题说：
“刚才寇兄说‘国有妖孽’的话，我从心里是同意的。依我看，慈禧这个老女人就是妖孽，你们都知道，她把同治、光绪两个皇上玩弄于股掌之上，自己却当不挂牌儿的铁杆儿皇帝，她当政三十多年，直弄得朝政腐烂，国疲民弱，势如江河日下，把大清朝的气数都快损尽了。同治年间虽把太平天国镇压下去了，可是呀，新一轮的麻烦很快就会出现，听说广东有个孙逸仙，他搞的兴中会，口号就是推翻大清。广东开化得早，外国的思潮很流行，人也敢说敢干，他们那里要是真闹腾起来，咱们这老大帝国，怕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去过广东，那里的革命思潮已经蔓延，大有星火燎原之势，如果再碰见个什么由头呀捻子的点起来，很可能会闹得天翻地覆……别看现在朝廷搞小站练兵，就怕兵还没练出来，大清朝这座腐朽已极的大厦，‘呼啦嘈’就垮下来了呢。”寇讷点着头说。
“你们不要总说‘妖’呀‘垮’呀的，我们旗人，还没有糟到那个份上呢！倒是什么兴中会，该狠狠压制压制，要是真把大清朝弄得软不拉唧16，洋人再带着洋枪洋炮打北京，又闹个火烧圆明园什么的，咱们可怎么过哟？”毓茗苦着脸说。
“那呀，你就往我们左翼牧群逃得了！”有一阵儿没吭气的拉牧金，忽然高兴地说。“左翼牧群很大，足足可以容纳你们北京城！……不过，左翼牧群这几年也不行了，朝廷已把上万匹马卖掉。最近我们那里又遇到大麻烦――朝廷要把剩下的好马统统弄走，给袁世凯练兵用呢。说不定，还要弄出一场大乱子来。”
“左翼牧群？左翼牧群在什么地方？”寇讷愣怔着问。
“我去过，我来给你们二位说说。”毓茗找到了显示机会，脸上也有了光彩。他用手指着拉牧金说：“这是我的表弟，他就是左翼牧群我亲舅舅的儿子。我探亲去过几次左翼牧群，也跟京城的太仆寺衙门有一点儿往来。太仆寺这个名号从汉朝就有，专掌舆马，就是专管车辆马匹。到如今呀，太仆寺衙门越变越弱小，只管马政一项。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说是在康熙老辈子，朝廷就在张家口以北，在平展展的大草原上，设立了四大牧群，我舅舅他们住在左翼牧群，前几年那里闹那达慕，我去了一趟，到那里一瞅，嘿，还真过瘾呢。”
“你不要从头说了，我耳朵磨出茧子了。”采莲嬉笑着冒出一句。
“好哇，你讨厌本少爷！过后有了工夫，我给你点儿颜色瞧瞧。”毓茗剜了采莲一眼，“得，那就捡主要的说罢：左翼牧群就是养马的牧场，专养能打仗的军马，那里的马倌都是预备兵，预备兵都是马倌……诶，这不是在说废话吗？”
众人都大笑起来。
“行了，你老人家还是喝酒吧，看看，菜都凉了。”卞子明笑着对毓茗说。“我还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依我看呐，朝廷这末日之相，就像《红楼梦》里那句话说的，‘底囊却也尽上来了’。刚才拉牧金兄说，朝廷穷得卖马度日，这大概不会错。听一位在官场上混的仁兄说，朝廷实际上已经在卖官位度日，只不过，没有张榜公开卖罢了。那位仁兄对当今的官场有独到的见解，他说人要是一入官场，就等于跳进了酱缸，想清白是万万不能的。因为你一旦买了官位，到任的首要任务，就是想方设法，把花出去的钱，再捞回腰包。这一捞，你的人性就错位了，就只好在酱缸里挣扎下去了。”
“精彩！一个‘卖’字，一个‘捞’字，说尽了官场定律。”寇讷拍着腿说。
“哎哎哎，不要说那些沉重话，干嘛呀你，累不累呀？在妓院里，还是说点儿玩笑话，轻松一会儿是一会儿。”毓茗连连摆着手。
卞子明余兴不减，喝一口酒，接着说：
“要说玩笑话，那可就多了。刚才提到袁克定有断袖癖，说白了，是跟他老子学来的，这传言，连毓老兄都了如指掌。袁世凯年轻时就喜欢玩男色，这在市井间传说的版本很多。袁世凯在光绪十一年，当上驻扎朝鲜的‘总理交涉通商大臣’以后，就在汉城喜欢上一个叫朴百熙的朝鲜男妓，朴百熙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十七八岁，长相异常俊美，从哪个方面，都分不出他是朝鲜人还是中国人。由于朴百熙经常出入通商大臣衙门，弄得衙门内外沸沸扬扬，让袁世凯的同僚都知道了底细。时间一长，袁世凯也就不怎么避讳，反正不在中国地面上，朝廷鞭长莫及，袁世凯就把朴百熙扮作贴身仆人，经常带着他出入歌楼酒肆，过着糜烂的生活。
“袁世凯拥男妾的秘闻，不知道怎么就传到汉城地方长官的耳朵里了，那个地方长官平时看不惯袁世凯的跋扈，就脑子一转，想出了一个制裁办法，想给袁世凯点儿颜色瞧瞧。
“地方长官派出眼线，得知朴百熙跟另一个姓崔的男妓有染，就出了一个好价钱，把姓崔的男妓雇进长官衙门当差，并且设下计策，让朴百熙进入圈套。
“有一次，朴百熙几天寻不见姓崔男妓的踪影，心痒难熬，就买通地方长官的门子，大白天溜进长官衙门偏院，一直找去，终于找到了姓崔的男妓。俗话说‘色胆包天’，朴百熙一见姓崔的男妓，急着想出火，就在下人宿舍里关住门窗，双双倒在凉席上，干起了那话儿。那天也是朴百熙该挨打，他与姓崔的男妓正在缱绻缠绵，颠鸾倒凤着呢，就被埋伏在院内的衙役发一声喊，当场捉住，一根绳子就把朴百熙绑送到衙门公堂上。朴百熙自知惹下的祸不轻，就哭着，苦苦哀求长官，看在袁世凯大人面子上饶了自己。长官问他‘你为什么要给袁世凯当男妾？’朴百熙却装起糊涂，只承认给袁世凯当值，矢口否认当男妾。长官骂他‘你丧失国格，应该严惩，狠狠地打！”堂下的衙役们立刻“嗷――”地答应着，拿来行刑板子，就要打朴百熙。朴百熙一见真要打他，立刻急了眼，扑棱着身子，反过来喊叫‘你敢打我，袁世凯大人一定饶不了你！’
“那地方长官不听则已，一听顿时恼了，‘啪！’一拍惊堂木，衙役们立即把朴百熙拿住，把他摁倒在大堂的砖地上，又把他的裤子扒掉，硬是在他的嫩屁股上打了二十板子。朴金熙疼极了，忘了刚才的抵赖，捂着屁股哭喊：‘哎哟，疼死我啦！长官呀，不要再打我的屁股啦！打烂了，袁大人可就……’那地方长官厉声喝道：‘小贱种！打的就是袁世凯的屁股！”
故事还没讲完，众人已笑成了一团。
“哎哎哎，妖孽呀妖孽，我说的没错吧？堂堂文明古国，流传着一国之首和朝廷大员如此不堪的故事，这都是败亡之兆呀。”寇讷摇头叹息着说，“只要翻翻史料，凡是国之将亡，总是到处流传妖孽故事，古今概莫能外。慈禧这个老女人，可把中国坑苦了，只三十几年工夫，就把中国拖入了灾难深渊。依我看，这样的朝廷，怕是支撑不了几年了。大清朝，肯定要亡在这伙妖孽手里！”
“哎哎，不要说这个话题了吧？弹琵琶的女先儿等在门外好久了，还是听曲子吧。”采莲笑着说。
众人都没反对，那女先儿就拄着拐杖进来了，轻轻坐到靠窗的杌子上。采莲递上一个大红帖子，让大家点曲子，毓茗点了一支《疏影》，寇讷点的是《哀郢》，卞子明点了《十面埋伏》，拉牧金把帖子看了两遍，也不知道点什么，就把帖子扔给采莲。那女先儿依着吩咐，叮叮咚咚弹了起来。
菜早就凉了，酒也尽了，筷子也没人动了。采莲又叫了一壶西湖龙井，亲自斟给大家品尝。拉牧金又嘟囔着说茶太淡，寡拉吧唧的，还不如砖茶好喝。话刚出口，腿上立即被采莲拧了一把，才不吱声了。其他人笑了笑，都没有言语。
外面下起雨来，瓦檐儿挂下了雨帘，听得见雨水落地的声音。
琵琶的弦索声在雨中显得非常寂寞，非常凄凉无奈。
雨下到半夜才停住，客人散后，拉牧金就在采莲屋里美美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天仍然麻阴着，但不下雨了。一夜欢娱，拉牧金从心眼儿里喜欢上了这个娇柔妩媚的南方姑娘。采莲说“你白天要是没事做，我陪你逛天桥去。”拉牧金同意了。
洗漱完毕，吃了早餐，鸨母走进屋来，脸上堆着笑，虚情假意客套了一回，拉牧金就拿出六十两银票，交给了鸨母，那鸨母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说完甜腻腻的感谢话儿，就一扭一扭地下楼去了。拉牧金与采莲随后也下了楼，在门口雇了一辆簇新的人力车，两个人坐上去，直奔天桥。
天桥是北京城有名的热闹去处，人力车夫拉着他俩，穿过几条繁华街巷，不久就到了天桥一带。天桥的繁华不比大栅栏差多少，特色是戏院多，演杂耍的多，曲艺说唱多，杂货摊儿多。
拉牧金下了车，举头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四下里光耍杂技的就有不少摊儿：钻火圈儿的，走钢丝的，表演软硬功的，练枪棒的，演马戏的，变古彩戏法的……拉牧金与采莲站在圈儿外看了几处，花了三吊铜元。
第一好看好听的是曲艺，只见演员们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或就地摆一张桌子，就成了舞台，说相声的，唱牌子曲的，唱子弟书的，唱京韵大鼓的，唱八角鼓的，演双簧的，拉洋片的，演口技的……采莲看得入迷，拉牧金对这些都不喜欢，只跟在采莲屁股后面慢慢挪步子。
往前走，摆卖杂货的摊儿一个接一个，卖什么的都有。拉牧金对铜锡器皿有点儿兴趣，就弯腰挑了一把造型漂亮的锡酒壶，还有十二个雕刻精美、内壁镏锡的铜酒盅儿。采莲讥笑拉牧金“光懂得喝酒，”拉牧金就说“这有什么不好？在草原上不喝酒，那还叫男人吗？”采莲又笑着在拉牧金的肋巴上拧了一下，让拉牧金给自己的屋里请一尊观音菩萨像。拉牧金二话没说，就把一尊镶嵌精美的铜胎观音定下了，一共付了八两银子。采莲讲清了她在玩月楼的房间，就告诉摊儿上的小伙计，晚上包送到房间去。
两个人走饿了，就在一个饭摊儿上叫了三鲜饺子吃。吃完了，就去听午间上演的京剧《红拂记》。
采莲领着拉牧金，不进门面排场的戏院，偏偏舍近求远，左拐右拐，走进了一座门面不起眼的小戏园子，拣了一处离戏台近些的座头坐下，采莲让戏园子伙计给沏了一壶花茶，又点了黑瓜子与白瓜子，俩人边嗑边聊，等着开戏。戏园子里很嘈杂，卖零食的，卖烟卷儿的，递手巾把儿的，见面问候的，插科打诨的，闹得乱哄哄，直到锣鼓响了三遍，戏开演了，台下才静了下来。
《红拂记》这出戏，演的是李靖、红拂女、虬髯客的故事。在演出中，拉牧金才知道扮演红拂女的，正是毓茗挂在嘴边儿的叫“粉萼”的戏子。粉萼扮演红拂女，真算把这个女角演活了，在整个演出中，粉萼在台上的嗓音儿，身段儿，眼神儿，甚至一声一腔，一指一顾，一颦一蹙，每到筋节处，都让台下的观众连声叫好！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爱死人。
采莲瞪着杏眼，专看粉萼的姿势，直看得眼珠儿都呆痴了。拉牧金虽然听不懂演员唱念的字句，可粉萼的的姿容把他彻底迷住了。他两眼观看着台上的红拂女，心里不住地想：“怪不得大表哥说这个戏子漂亮无比，他真没有骗我……粉萼的身段比采莲更有魅力，嗓音比采莲还柔媚，眼神儿把我的心都抓去了……搂着他睡一晚，那感觉，嘿……”
直到散了戏，拉牧金的胡思乱想才被打断，他与采莲走出戏园子的时候，因走神儿，脑袋“嘣”一声碰到一根木柱子上，惹得采莲用手绢儿捂住小嘴，“咯咯”直笑。
晚上，毓茗说是为了欢迎表弟进京，他掏腰包请客，又把卞子明和寇讷请来做陪。酒席仍然摆在采莲的房间中，酒菜是从一家有名的粤菜馆订下的。
饮酒中间，毓茗提出想红火红火，让大家猜拳行令。寇讷怕吵得慌，提出每人轮番唱唱歌儿，要比划拳有意思。卞子明与采莲都同意寇讷的意见。毓茗拗不过，也点头同意了。
毓茗对寇讷说“你提议唱歌儿，那你就先开个头儿。”寇讷也不推辞，清了清嗓子，拿筷子敲着桌沿儿，用带京韵的男中音，唱了一支《闻铃》：
滴滴暮雨洒空阶，最难耐、这孤衾时候，
不知你的魂儿，还在那碧水仙洲？
用我的一缕思念，把孤苦的心儿倾诉，
愿袅袅心香，舒展开你的眉头。
衣带中，还有你的手泽留香依旧，
书案上，还有你学画儿的丹墨残留，
卧房里，似有你娇言软语缠绵不够，
燕巢边，似有你绕梁三日美曲妙喉。
夜雨闻铃，更让人凄凉难受，
三生石啊，我的精魂是否依旧存留？
今生缘浅，下一生我与你愿再聚首，
并蒂莲呀比翼鸟，再打从头……
寇讷的歌声刚落地，大家就笑着鼓起掌来，一致夸奖寇讷的嗓子好，唱词也动人。
下面轮到卞子明了，卞子明说“新近逛厂甸，在一个茶馆里听了一段京韵大鼓《伤别》，煞是好听，我给大家学唱学唱。”然后，就用浓重的京韵唱了起来：
说不尽的折柳相赠，说不尽的长亭短亭。
临到了，还是足踏黄尘古道，古道黄尘。
这一遭，免不了栉风沐雨，夜宿晓行。
这一遭，终归是乡关渐远，高堂少省问。
天涯此去，孤胆单剑，一身飘零。
谁问寒暖，谁知悲喜，谁献琴音？
莫再说枯藤老树黄昏近，西风瘦马断肠人。
暮山百千重，尽入那伤别旧梦……
卞子明的嗓音低沉苍凉，唱得百折千回，情味十足，众人听完，禁不住鼓起掌来。
下面轮到拉牧金了，拉牧金摆摆手，说“我从来不会唱歌，甘愿挨罚。”采莲就斟了满满一盅酒递给拉牧金，拉牧金不推辞，也不伸手，就低头在采莲的手上喝了。
正轮到毓茗唱了，忽听见隔壁有摔盘子砸碗声，又有乱嚷声，劝说声，哭泣声。采莲慌忙推门出去看，看了一阵儿回来，说是一个嫖客喝醉了，与另一个嫖客撕扯起来，这会儿已拉开，只是把姑娘气哭了。又说那个嫖客是毓茗的朋友，是管这一片治安的捕快，外号叫“齐黑心”的。
毓茗一听，立刻站起来，就要出去劝和。众人都说“你不要去劝！那人既然喝醉了，就不会看谁的面子，弄不好，摘了你的面子，更麻烦。”毓茗眨巴着眼想了想，嘴里咕哝了一句众人没听懂的话，还是走出屋子，劝和去了。
大家把酒喝足了，就点了素面吃。素面都吃完了，依然不见毓茗回来。拉牧金心里犯嘀咕：“大表哥既然做东，怎么撇下客人一去不回头？这顿酒饭谁来结帐？怪事……”后来，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会儿话，还是不见毓茗返回屋子。卞子明和寇讷都站起来，口里打着哈欠，说“天气不早了，该回家去睡觉去了。”采莲会意，就打开门，把卞、寇二人送下楼，说了不少客气话，看着二人脚步重重地出了楼，上了人力车，才只身返回二楼。
当采莲返回二楼的家门时，看见鸨母正指挥伙计收拾桌子上的杯盘碗筷呢，拉牧金困得厉害，歪在椅子靠背上打瞌睡。后来鸨母和收拾桌子的伙计走开了，采莲正准备进门，猛听见隔壁屋子里又起了争吵声。采莲知道毓茗借口出门劝和，是故意逃饭钱，已不是一次了，但听见跟人争吵，心里还是挺纳闷儿，就悄悄掩好自家的门，轻移碎步，走到隔壁门口，从门缝中侧耳细听，想听听嫖客与毓茗到底吵什么。
这时候，只听见嫖客舌头根儿发硬，打着饱嗝儿：
“呃！我说爷们，你不、不要哄我，我明白得很呢，你、你忒狠了点吧，那二十两银子，你背后吃了多少？十两不止吧？呃！”
“哎哟我的爷，你冤枉我了不是？我胆儿小，哪儿敢呐！全是我白跑腿儿，白磨鞋底儿了……您老人家的银子，谁敢染指呀！”毓茗小心地赔着不是。
“别来骗我，我懂！你小子，是个见钱不捞的主儿？捉住荞麦皮，你还要榨四两油呢，见了钱，还不抽上一、一半儿干股儿？呃！”
“哪儿跟哪儿呀，齐爷，我可是一清二白！咱们相交多年，哪回从您老人家身上揩过半点儿油？哎哟喂，我可以对天骂誓……”
“呃！我还不知道你，花面狼……”
采莲听了个清清楚楚，捂住嘴一笑，就返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采莲把门关严，上了插关儿，扭身扶起东倒西歪的拉牧金，上了里间的床。采莲帮拉牧金脱了衣裳，又用热毛巾擦了拉牧金的手脸，才服侍拉牧金躺下，然后把蜡烛也熄了。
这时候，整座楼安静多了。忽然，拉牧金似睡似醒地嘟囔：
“大表哥他……什么时候走的？”
采莲用指头戳了拉牧金的脑门子一下，嬉笑着说：
“糊涂虫儿！你的眼睛都看哪儿了？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好像……帮人拉架去了，是么？他请客，怎么他自己先没了影儿？”
“你还问呢！你那大表哥，从来都是顾头不顾腚，故意溜号儿，我都习惯了他那一套。”
“习惯？他是不是……经常来这里嫖？”
“他倒是常来，有时候也带着朋友来，不过，他是不出钱的。”
“不出钱？不出钱怎么请客？”
“糊涂虫儿！京城里的油子，哪个是出血的？他的朋友，也是蹭吃蹭喝的。”
“那谁出饭钱？难道叫你出不成？”
采莲笑着在拉牧金的屁股上拧了一把。
拉牧金迷迷糊糊，把嘴放到采莲的奶头上，哼哼唧唧地问：
“拧我干啥？谁白吃你了？我可是掏了银子呢。”
采莲用指头又戳了拉牧金的腮帮子一下，笑着说：
“看你的小样儿不傻，原来是个棒槌――叫那个白面狼吃了，还不知道是谁下得口呢。”
“白面儿？你有白面儿，拿来我吸……”
“聋子！你打什么岔儿？我是说白面狼――”
“甭说了，我不想听，搂紧我……明天，我还要跟表哥去……玩那个戏子粉萼呢。”
“哦？今天玩我，明天玩戏子，你有银子不假，难道有那么大精神？”
“什么精神不精神！我像一匹六岁公马，精神头儿没完……你懂不懂？一匹公马，要伺候几十匹骒马……我每天才玩一个，算什么呀？”
“呀，原来你是公马呀？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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