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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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飙进了衙门后宅，又在包赛音的搀扶下进了莎日娜的闺房，看见一家人乱成一团。莎日娜躺在炕上，头发蓬乱，面色红胀，眼光浑浊，言语含混：
“兔儿爷，你放了我吧……黑面鬼，你饶了我……阿飙哥，快救我！”
甄飙也不顾莎日娜的爸妈在场，几步就闯到炕沿边，捉住莎日娜的两手，吃力地说：
“你醒醒，莎日娜！你怎么了？我也病着……”
莎日娜忽然认出了甄飙，猛地抽出手来，紧紧捉住甄飙的胳膊，呼哧带喘地喊：
“阿飙哥救、救我！黑面鬼做媒，兔儿爷要娶我……”
莎日娜刚说了几句，突然撒开手，眼神儿一变，惊恐地往炕里退，舞动两只胳膊做出抵抗的样子，大声嚷嚷：
“不，不！我不去，我不给兔子当媳妇！黑面鬼，你这个老妖精！……救命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何医生见状，说必须打针叫病人镇静，就打开药箱，开始作注射准备。情急之中的阿木嘎，点头表示同意，可莎日娜的妈妈听说要往她闺女的屁股上打针，摆手又摇头，说啥也不同意。莎日娜的妈妈早就听说西医让人脱光衣裳做检查，一想就怪寒碜的。阿木嘎见莎日娜病情危急，连哄带拉，与莎日娜的妈妈出了屋外。
何医生让所有的人退出去，他在甄飙的帮助下，给莎日娜注射了一针。
丹巴在院子里对众人说：
“我好像听说过，民间有一种邪术，可以让兔子作祟。咱们不妨到浩特周围找找看，也许会发现它。”
“去年，千斤沟也有过白兔子作祟，好像说还逮住一个。”莎日娜的弟弟楚鲁说。
“那你们赶快去找，快一些！”阿木嘎无奈地说。
何医生与甄飙留在家里照顾莎日娜，腾格斯、丹巴、楚鲁、包赛音与两个男亲友，也没有商议什么，都急急出了家门，趟着凌晨的露水，就朝浩特西面的草滩走去。
到了草滩上，六个人拉开距离，排成一条线，手里操着短棒、石头、马鞭，由西向北，拉网式搜寻，遇到沟渠、圪棱、洼地，都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物。
西边什么也没有找到，六个人又从浩特西北往东北方向搜寻。
正搜寻得两眼发酸，心里发烦，眼尖的楚鲁，在正北偏东的一片洼地中，一眼瞅准二十步远的马兰墩子旁，真的蹲着一只白里泛灰的野兔，那只兔子似乎有些发呆，蹲在马兰墩子下一动不动。楚鲁手里掂着一根短木棍，试了试，怕击不中，没敢投出去，就向腾格斯使劲招手。腾格斯离楚鲁最近，见楚鲁发狠招手，并且用手指着一个地方，就蹑手蹑脚走过来，顺着楚鲁的手指望去，猛然发现了那只白灰色兔子。
其他四个人见状，也放轻脚步，靠拢过来。
腾格斯手中握着一根尺把长的木棒，他把身子稍往后仰，举起木棒，瞄准兔子，猛地投了出去。“嘭”的一声，木棒把那只兔子击翻了。就在兔子肚皮朝天还没有翻过身来那一刻，说时迟那时快，楚鲁一个鹞子扑兔，上去就把兔子的长耳朵揪住了。那兔子四蹄乱蹬，嘴里“吱吱”怪叫――一般的兔子被逮住，是不怎么叫的，这只兔子的叫声真有点儿人。
与此同时，被惊起的三只灰斑野兔和一只獾子，都撒开腿逃跑了。
包赛音怕楚鲁失手放兔子跑了，就从楚鲁手里接过兔子，抓紧兔子两只长耳朵，用短木棍朝它的耳根上狠狠一击，那兔子的腿蹬了几蹬，死了。其他人见了，都高兴得笑起来。
说来奇怪，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炕上的莎日娜，目光由浑浊变清澈，脑子也清醒过来，身子不再瑟瑟发抖，说话的声音也变过来了。一家人上前问这问那，莎日娜也能吃力地回答了。家里人大喜过望，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莎日娜的妈妈一口一个“菩萨显灵了，”“佛爷保佑！”嘟囔着，赶紧到佛堂烧香去了。阿木嘎也松了一口气，派人立刻到玛拉盖庙拜佛还愿。何医生配了一副草药，指挥下人去煎。甄飙坐在炕沿边上，费力地哄着莎日娜。
一会儿，腾格斯与楚鲁他们都回来了，一个个兴高采烈，把打死白兔子的经过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感到诧异，人人觉得不可捉摸：
“真怪，照这么一说，打死兔子的时刻，就是莎日娜醒过来的那一刻，难道真有白兔子作祟？”
“是呀，怎么时间上这么一致呢？也不能这么巧合吧？”
“甄飙发病，怎么跟莎日娜是同一时辰？症状又一样，这也属巧合？”
“是有人在作祟吧？”
“作祟的人……又是谁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阿木嘎听到这里，脑子里一闪，他暂且没说什么，笑着请大家去客厅喝茶。
喝过早茶，甄飙的身体渐渐复原了，他伺候莎日娜又喝了一盅汤药，叮嘱莎日娜好好休息几天，替莎日娜盖好被子，看着她躺下，才出了闺房，与腾格斯他们离开了衙门后宅。
外面的人见事情安全地过去了，就向总管与夫人告辞出来，散开各干各的去了。
一场莫名其妙的病灾，就这么过去了。
何医生与丹巴是一起走出来的，两个人走在街上，议论起这种病情，争得很激烈。
“这是一种精神疾病，叫“癔病”，我以前诊治过。”何猛说。
“听说当地每年都出现这种病，一旦出现，老百姓不是求神拜佛，就是请人跳大神，折腾一番，也能治好，只是病因难于理解。”丹巴搔着头皮说。
“草原上，哪块地方没野兔？捉住兔子，那是偶然的。照你说，是一种人为的邪祟。我学西医是不信邪祟的。癔病，从中医理论上也是有的……西医嘛，相信科学，不信白兔子会作祟……”何猛说得很认真。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喇嘛，宗教就是讲因果报应，讲天堂地狱的。以前，我翻看过《石头记》，书中有个马道婆，她就是用魇魅术，把贾宝玉和凤姐弄得差点儿丢了命。”
“科学不信魇魅，西医相信的是解剖。不过，我作为中医，也听说过邪术害人的话。”
“这不结了！魇魅就是邪术，邪术就是魇魅，凡邪术总与害人有关。刚才说起马道婆，听说在浩特东头，有个今年的那达慕开得好，令人开了眼界，心满意足。
就在法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西北的天角黑云突现，那黑云就像奔驰的野马，很快就占据了西方少半个天空。甄飙与腾格斯站的位置，脸正对着西北，对天气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甄飙从他老爹那里早就学会了一套察云色辨天气的本事，他看见西北出现了翻滚的黑云流，就知道一个时辰内会有暴风雨袭来，他对着天空皱了皱眉，担心后面的跳神表演会遭殃。
那木济勒旺楚克、尼玛鄂特索尔、薛福增、阿木嘎也都不时地抬头望望天空，先后皱起了眉头。只有唪经的活佛和一百位老喇嘛一动不动，在法铃声中，照样齐声念着经卷。
“呜――呜――呜――”又是三声大法号吹响，玛拉盖庙的山门突然打开，一百五十个喇嘛披着奇异的服装，戴着面目狰狞的各种鬼怪面具，手里挥舞着彩绘的刀、枪、剑、鞭、链、锤、钩，口中“嗷、嗷”怪叫着，直奔庙前由人墙围成的场地。人墙自动让开一个豁口，跳神的喇嘛就从豁口冲进场地中央，搬演起舞蹈跳踉，杀伐攻战的场景。
由于跳神动作怪异，面具狰狞，口中连声怪叫，再加上法号、唢呐、海螺发出令人心颤的怪音，吓得小孩子和姑娘们直往人群里钻，钻进去又不甘心，再伸出脖子偷看。
翻滚的黑云很快就把天空遮严，大风也刮起来，跳神喇嘛的怪装被风刮得乱飞。跳神没有间断，宗教器乐的演奏没有停止，蒙汉民众的观礼兴致也没有被打乱，一切都在照常进行。
洛桑活佛声色不动，由他带领的唪经声是那样的平和安祥，法铃声是那样的清脆悦耳，把观看的人们全都带进了青灯古佛的宗教秘境。
一百五十个喇嘛的跳神表演，在大风中表现出了更大的活力，他们的跳跃越发怪异，动作越发快速，吼叫越发嘶哑。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轰隆隆――”雷声响起，一场暴风雨随时就要到来！
尼玛鄂特索尔烦躁地抬起头，望望黑云翻滚的天空，就想抬腿离开。薛福增被大风吹得眯着两眼，也想躲进庙里避雨。那王浑然不觉，仍在耐心地观看跳神。
一百位唪经喇嘛纹丝不动，仍然坚持把经文唪完。
跳神表演更加剧烈，观看的人们可以辨认出跳着法舞的各方鬼神：
绿色水牛头面具，一手持人骨棒，一手持绳的法王。
绿头无角面具，一手持头骨碗，一手持叉的法王妃。
红脸面具，右手执伞，左手执鼠鼬，口中吐宝的财神北天王。
红脸面具，身披铠甲，右手执矛，左手执旗的土地护法神。
形如骨架，身披战袍的查事鬼。
鬼脸面具，执黑白相间棒的阿杂日。
戴黑帽，表情愤怒，执三棱刺的十五个下那禾。
头上长角的死神阎王。
黄色面具，一手握蛇，一手持旗的土地神。
穿绿袍，画绿脸，执人腿骨的阿夺日。
不知何方鬼神的十多个狂舞者。
扮成狮子、大鹿、牦牛、豹子、犀牛、毒蛇、老虎、恶犬、猎人、武士、妖童、勇士的喇嘛，狂野地跳踉着，打斗着……
在狂舞中，十五个戴黑帽的下那禾围成一圈，把装在身上的白酒、小麦、谷黍掏出来，轮番向地上抛洒，象征着把好吃好喝献给了神，请神保佑佛法。又把彩绘的魔鬼图像扔到地上，用三棱刺猛刺，最后把魔鬼图像点燃成灰，象征把魔鬼赶跑，消灭掉。
最后，所有的跳神喇嘛正准备把祭品抬出场外焚化，以圆满结束祈福禳灾法会时，突然，天空放出一道耀眼闪电，“喀嚓嚓――”炸雷随之而至！一万多个观看跳神的人被震得大惊失色，就在人们想到躲藏，拔腿想跑时，大风裹挟着暴雨，猛然从空中降落下来。
活佛、唪经喇嘛、跳神喇嘛、观看的人们，全都笼罩在稠密的雨幕之中……
雨后的草原十分美丽。
已经烘干衣服的甄飙与腾格斯骑在各自的马上，一边往喀喇尼墩井缓缓走着，一边说着怎样惩治搞魇魅术的拉牧金。
“我已经调查清楚了，拉牧金往紫芍药家去了几次，有人看见过他――如果没事儿干，拉牧金往那个老妖婆家跑啥？”甄飙肯定地说。
“这一点，好像没啥怀疑了。只是还抓不住真把柄。往紫芍药家跑的人不止一个，求她说媒的，央她接生的，请她跳神的――”腾格斯仍然怀疑着。
“那几种跑去的人，都与我没相干，想把我置于死地的，只有他拉牧金一个！那王亲自向莎日娜的父亲作媒，阿总管没有正面答应――包赛音的话不会错的！拉牧金这个坏蛋见提婚没结果，就想出害人法子，够损阴的。我饶不了他！”
“不过，也不要卤莽行事，一定要抓住真凭实据。不然的话，我们会遭殃，还会连累家人。那王看上去还算和善，可一旦我们揍拉牧金，他也不会坐视不管……”
“那咋办？再耽误几天，恐怕一点儿把柄也逮不住了，不如先下手。”
“下手？难道动手打架不成？”
“不，我的意思是，咱们搜一搜紫芍药的家，或许――”
“诶，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怎么个搜法呢？”
“我想过，”甄飙沉吟着，“这么办，你看怎么样……”
甄飙转过脸来，把想好的行动计划说了一遍。腾格斯听了，兴奋得直笑。二人商量完，抖抖马嚼子，两匹汗血马就并辔向喀喇尼墩井跑去。
天黑以后，趁着月亮还没有爬上来的那阵儿，甄飙与腾格斯溜到了紫芍药家不远处，他俩把马拴在一棵桦树上，放轻脚步，向房前摸去。当摸到紫芍药家柴火园子墙下，听到院中的狗带着铁项圈跑过来，嘴里发出恨恨声。腾格斯估摸着远近，一扬手，把一块糅进乱麻的热粘糕扔进院子去了。
狗最爱吃糕。紫芍药家的狗鼻子很尖，它见空中掉糕，扑上去一嘴叼住，就什么也顾不得，想独自享受。当狗把粘糕一半吃进嘴里，另一半还挂在嘴边时，谁知粘糕很烫嘴，烫得那条狗满地打滚儿。它想叫唤，可粘糕糅进了乱麻，那糕在嘴里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它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狗想把嘴边的粘糕撕掉，那糕中有乱麻拽着，拉拉都都的，怎么也撕扯不断。俗话说狗急跳墙，那狗被烫得发昏，急慌之中，“嗖”一声蹿出墙外，不知跑到哪里抓挠去了。
甄飙在墙豁子上把狗的情况看了个清楚，心中暗喜，就朝墙豁子里一跃，跳进院内，腾格斯也跟着跳了进去。
两个人蹑手蹑脚摸到东屋窗户底下，借着映在窗户纸上的烛光，听紫芍药跟她男人说话。她男人外号叫“杏木疙瘩”，是一个又聋又蠢的牧羊人。
先听见紫芍药高声说：
“……嗨！你吃完了吧？吃完就去供桌那儿，给狐仙奶奶的灯盏里添点儿油。”
“盛点儿粥？得了，我给你盛！”杏木疙瘩沙哑着嗓子说。
“聋球！我不要粥！我是让你，给狐仙奶奶那里，添――点儿――油！”紫芍药提高音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噢，添油？我去我去。”
杏木疙瘩放下碗筷，下了炕，就出去了。他从东屋走进西屋，把一碗豆粥摆到供桌上，又从墙角摸出一个油篓儿，把油篓儿倾倒，给狐仙奶奶牌位前的灯盏里注满了麻油。又拿起剪刀把灯花剪掉，屋子顿时亮了许多。
甄飙也摸到西屋窗根旁，舔破窗纸，从纸眼儿往里瞅，只见西屋靠近后墙的供桌上摆着供品，燃着香，立着一个牌位。牌位下压着几张纸，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杏木疙瘩脚步重重地又回东屋去了，东屋传出了说话声。甄飙又一次摸到东屋窗户旁，继续与腾格斯偷听两口子对话。
“我说，你明天出去，打听打听，”紫芍药把嘴靠近杏木疙瘩的耳朵，稍稍压低了嗓音，“甄飙跟那小妮子，到底蹬腿儿了没有？要说呢，也到时辰了，狐仙奶奶还灵不灵？怪愁人的……”
“谁知道呢，我这两天，在棺材山以南放羊，连鬼都赶那达慕去了，啥人都没碰到。”
“今儿个，那达慕怕是散了吧？听说玛拉盖庙前跳鬼。”
“闹鬼，那儿闹鬼？”
“呸，聋球！不是闹鬼，是――跳――鬼！……你怎么越发聋厉害啦？怨不得叫你杏木疙瘩，呸！你个老东西……”紫芍药狠狠骂了几句，又嘟嘟囔囔，“……要是甄飙跟那小妮子蹬不了腿儿，拉牧金贼小子答应给咱的东西，可要泡汤了，俺这心思……就白费了。”
甄飙听到这里，怒火顿时从心头蹿起，他直起腰，几步就走到房门口，扬起脚，照着房门狠狠一踹――“咣当当！”两扇不怎么结实的板门就被踹倒了。
甄飙抬起腿，“嗖、嗖”几步就闯进东屋，立在地中央，两眼圆睁，怒颜如狂，把坐在炕沿上的紫芍药吓得“妈呀”一声怪叫，歪在炕上，浑身筛糠一般，哆嗦不止。
腾格斯也迅速走进西屋，逐一搜查起来。
甄飙对紫芍药大喝一声：
“老妖婆！你害人不浅，平素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害我？说！”
甄飙说完，跨前两步，一伸手，把紫芍药的衣领揪住，像捉小鸡似的，把她拎下炕。一转身，“咕咚”一声，就把紫芍药扔到堂屋地上。紫芍药只干嚎了一声，就被甄飙喝住了。
杏木疙瘩自知他老婆事情败露，怕老婆吃了大亏，踉跄着扑出来，“扑通”跪倒，连连向甄飙哀求：
“俺老婆她……让糊涂油蒙住心了……都是拉牧金让干的……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你是好汉，就、就……就饶了俺老婆吧！她人糊涂，心可是白白的呀！”
紫芍药哪见过这般凶的阵势，她自知逃不脱惩罚，也不狡辩，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咧着嘴述说：
“哎哟喂……也是俺心上忒糊涂呀！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拉牧金……该死的东西……他的许诺迷住了俺心窍呀……拉牧金你个王八羔子，把老娘吭苦了哇……”
这时候，腾格斯已从西屋搜出了两个用白纸剪成的小人人，小人人的身上分别写着甄飙与莎日娜的名字和生辰，心口上扎满了缝衣针。腾格斯把两个小人人给甄飙看了看，就一把摔到紫芍药脸上。
紫芍药一见物证被搜出，吓得泪流满面，赶紧跪倒，磕头就像捣蒜一般，求饶不止。
“说！拉牧金给了你什么好处？”腾格斯怒问。
“哎哎，俺说俺说。他送来三丈白布，两包大蜡，还有……十斤麻油。他说事情办完了，再送十只绵羊，再就……没有了。”紫芍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胡说！快快招来！要不然――”腾格斯说罢，从腰间“嗖”地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钢刀，扬起手就要劈紫芍药。
“哎呀，我的妈呀！天地良心！俺对狐仙奶奶起、起誓！”紫芍药吓得眨巴着眼，结结巴巴。
“什么狐仙奶奶，我给你全抄了！”
甄飙“腾腾腾”走进西屋，伸手把供桌掀翻，“哗啦啦”一声响，桌上的牌位、供品、香烛全部翻倒在地。甄飙还不解恨，连摔带砸，把个西屋捣得一派狼籍。
把西屋砸烂以后，甄飙又返身回到东屋，又把屋内的摆设捣成了一堆破烂儿。
与此同时，腾格斯也把堂屋里的摆设连同锅灶，砸成一塌糊涂。
紫芍药与杏木疙瘩吓坏了，哆嗦着挤在一起，嚎啕大哭。
临走前，甄飙只把心口上扎着钢针的两个小纸人人揣进怀中，对紫芍药厉声喝道：
“老妖婆，你告诉拉牧金那个坏蛋，我不会饶过他的！”
甄飙与腾格斯趁天黑捣毁了紫芍药的家，第二天又四处寻找拉牧金的踪影，哪里寻得着？估计拉牧金怕遭报复，已经躲到外地去了。接着，甄飙有急迫的事情要处理，三弄两弄，就把惩治拉牧金的事暂时撂开了。
第二天凌晨，拉牧金第一个得知了紫芍药家被捣毁的恶信儿，先是大吃一惊，紧接着，就想到了他面临的被报复危险！他的脑子顿时乱成了一盆糨糊，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听前来报信的杏木疙瘩说，昨天晚上甄飙与腾格斯临走前，把两个写有名字的镇心符咒拿走了。拉牧金心里十分清楚，这可闯下了塌天大祸！整治不成仇人，反被仇人捉住了把柄。“怎么办？怎么办？……”他的脑子全成了空白。
那王提亲的事儿至今没有回音，说明莎日娜的家里不同意――要是同意，绝对等不了这么长时间。“莎日娜那个兔崽子，一定死死爱上了穷马倌甄飙，我的判断不会错！”拉牧金恨恨地想，越想，越觉得一颗心被揪得生疼。“甄飙呀甄飙，我非把你整死不可！要不，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恶气？……”
拉牧金叫巴图把院门紧紧闭上，把所有的狗放开，又叫巴图和短工敖利布到院外放哨，防止甄飙跟腾格斯靠近宅院。整整一个上午，拉牧金都没敢走出屋子，他一会儿在地上踱步，像一只困在铁笼子里的狼，一会儿躺在炕上，胡乱思考着怎样才能免遭报复，怎样才能把甄飙置于死地。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一个好点子。
中午，父亲叫他陪一位来串门的堂伯吃饭，这位堂伯很会神聊，聊来聊去，竟然聊起了他与老甄马倌相好，有一次两个人喝酒喝超了，老甄马倌酒醉狂言，竟然说出了他的身世，堂伯这才知道，老甄马倌年轻时曾经是户部尚书肃顺的心腹管家，后来突然遇到政变，肃顺被慈禧太后逮捕处死，老甄马倌逃过了朝廷的缉捕，逃到左翼牧群投靠亲戚当了马倌，一直隐居到如今。堂伯还极力夸赞老甄马倌有个好儿子，赢得今年那达慕骑射冠军，真让人眼红死。
拉牧金狂思乱想着，赶紧回到他自己的屋子，掏出钥匙，打开皮箱，数了数他私藏的银票，一数，有三百多两。他心里不住地盘算：“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只要去京城告他老子一状，再使一些钱，老甄家可就插翅难逃啦！……”不久前拉牧金还恨得牙根痒痒，这一下子，他又变得乐不可支，他的脑子已不去想躲避甄飙的惩罚，而是想着赶快把甄飙一家置于死地，好把莎日娜早日夺到手。
满是复仇意识的拉牧金，一下子变得坚定不移，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我必须赶紧离开左翼牧群，一可以避祸，二可以把甄飙推向深坑。我拿三百两银子，买你甄飙一家的灭，别人花五十两银子，才能跟粉萼睡一觉……”毓茗用一口京片子，把拉牧金说得神情迷乱，骨软筋麻，那两只眼，早听呆了。
“表哥，我进京的目的，你已知道了，我是先去衙门告那个甄家胤呢，还是先逛呢？”
此时的毓茗，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如果先领他去告密，拉牧金就得立马跟着捕快去当眼线，他一走，那就自断财路，让烤熟的鸭子飞了，他腰里的三百两银子，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呢。”想到这里，毓茗故意拧起眉头说：
“让我好好想一想……这样吧，去衙门的事儿，咱得候一候，因为你一告，那些衙门捕快立马就要行动，他要你跟着走，你是走――还是不走？一走，你在北京的想望――黄瓜菜都凉啦！……你就听当哥的我安排得了，保证你报仇、玩耍两不误！要不然，北京你算白来了一遭。”
拉牧金初出茅庐，自然把大表哥当成了贴心知己，听了毓茗出的主意，连连感谢：
“表哥你安排就是了，我听表哥的。在左翼牧群，我呆得腻味死了，一年到头也碰不见几回红火，一睁眼，不是牛羊就是马，整天跟牲口混在一起。坝上有句话，‘一出大境门，一半牲口一半人。’其实，牲口比人多多了。‘一半牲口’的话，还有另一个意思，就是人的野性。在我们那里，自古是茫茫荒原，人兽共存，男人跟女人，根本没那么多讲究！我哪一点不如人？偏偏遇到个克星，想把那个小妮子弄到手，偏偏不行，要不是甄飙那小子捣乱，我的好事早已成了。要论我们家的财势，娶一个媳妇还费事？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那个丫头片子让我想得发疯！我爱她，她却不爱我，她爱上了一个穷马倌，两个人竟然在我的眼皮底下蹦达，把我气得浑身蹿火！”
“你看你看，干吗气成这样？不就是一个臊丫头吗？你哥我――”
“我说表哥，你是没见呢，莎日娜太迷人了，我一天不见她，心里就发虚，几天不见，就像害病一般。”
“有那么要紧？”
“我说了你也不信――她那脸盘儿，是再也没有的白净。眼睛，水灵得像秋天的淖。那身段儿，我比喻不来，反正，她穿什么都好看。不像别人，穿上绿的像蔓菁，穿上黄的，像他妈的胡萝卜。”
“哈哈哈……”毓茗听罢，扶桌大笑起来，一直笑出眼泪，才说：“哎哟我的表弟，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呐，把她捧到半天云里去喽。她也从半天云上看你，不把你老弟看扁啦？恐怕，你太嫩点了吧？大丈夫家，哪里寻不上个可意儿的，偏偏被一个臊丫头弄得神经兮兮的……好好好，当哥的服了你了。哥这回呀，帮你帮定了！你呢，先掏俩小钱儿，在北京溜达那么一圈儿，然后，哥领你上衙门，把你的情敌一家告翻，让他爹进大狱蹲蹲，要是老佛爷一点下巴颏儿，他爹呢，就到菜市口报到了！”
“表哥，要说时间也很紧。我们左翼牧群，一个月以后，那么多马群，怕是保不住了，多半要送到天津，给袁世凯练兵用呢。这么一来，二百多年的左翼牧群，可就散伙了。我估摸着，那时候呀，老百姓恐怕要跟袁世凯的兵勇打起来，不打死几个才怪呢。我必须提前赶回去，瞅瞅热闹……要是再看见衙门派人把甄飙他爹一根麻绳捆翻，那才解气呢。”
“时间上，你大体咋安排？”
“我在北京，逛上二十天足够了，如果进衙门告赢了，衙门里让我领他们去逮人的话，那时候不想走怕是不行，路上也得返几天。这么一算，时间上也紧巴巴的。”
“得，就这么定了。表弟，你掏心窝子说说，不要怕羞，你是想逛逛八大胡同，玩玩戏子，还是什么都来点儿？你只要一动舌头，当哥的保证你满意。”
“表哥你说的这么透亮，我还说什么呢？我听表哥的，不就完了！”
“那好，我就当仁不让了。从今儿个，你就跟我先去八大胡同玩玩，吃吃野食，听听曲儿。这些时，玩月楼来了个湖南妹子叫采莲的，俊俏得不得了不说，还会唱一口好小曲儿，嘿，惹得人心里呀那个痒痒。你掏六十两银子，包你美美玩上两夜。”
“三十两银子……才一夜？”
“没错，这有什么稀奇？你要是去泡一个名妓，二百两也得掏，恐怕还不包过夜。你带的那俩钱儿，玩上半月二十天，管够。”
拉牧金寻思：“我的妈呀，泡一夜就花三十两，我兜里揣的银票，才能玩几天？怪不得说北京是销金锅子，有多少销多少。反正也不想再带回去了，痛痛快快玩几天，也值……大表哥是豪爽人，总不能叫他把我看扁了，就这么定了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兔儿爷，你放了我吧……黑面鬼，你饶了我……阿飙哥，快救我！”
甄飙也不顾莎日娜的爸妈在场，几步就闯到炕沿边，捉住莎日娜的两手，吃力地说：
“你醒醒，莎日娜！你怎么了？我也病着……”
莎日娜忽然认出了甄飙，猛地抽出手来，紧紧捉住甄飙的胳膊，呼哧带喘地喊：
“阿飙哥救、救我！黑面鬼做媒，兔儿爷要娶我……”
莎日娜刚说了几句，突然撒开手，眼神儿一变，惊恐地往炕里退，舞动两只胳膊做出抵抗的样子，大声嚷嚷：
“不，不！我不去，我不给兔子当媳妇！黑面鬼，你这个老妖精！……救命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何医生见状，说必须打针叫病人镇静，就打开药箱，开始作注射准备。情急之中的阿木嘎，点头表示同意，可莎日娜的妈妈听说要往她闺女的屁股上打针，摆手又摇头，说啥也不同意。莎日娜的妈妈早就听说西医让人脱光衣裳做检查，一想就怪寒碜的。阿木嘎见莎日娜病情危急，连哄带拉，与莎日娜的妈妈出了屋外。
何医生让所有的人退出去，他在甄飙的帮助下，给莎日娜注射了一针。
丹巴在院子里对众人说：
“我好像听说过，民间有一种邪术，可以让兔子作祟。咱们不妨到浩特周围找找看，也许会发现它。”
“去年，千斤沟也有过白兔子作祟，好像说还逮住一个。”莎日娜的弟弟楚鲁说。
“那你们赶快去找，快一些！”阿木嘎无奈地说。
何医生与甄飙留在家里照顾莎日娜，腾格斯、丹巴、楚鲁、包赛音与两个男亲友，也没有商议什么，都急急出了家门，趟着凌晨的露水，就朝浩特西面的草滩走去。
到了草滩上，六个人拉开距离，排成一条线，手里操着短棒、石头、马鞭，由西向北，拉网式搜寻，遇到沟渠、圪棱、洼地，都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物。
西边什么也没有找到，六个人又从浩特西北往东北方向搜寻。
正搜寻得两眼发酸，心里发烦，眼尖的楚鲁，在正北偏东的一片洼地中，一眼瞅准二十步远的马兰墩子旁，真的蹲着一只白里泛灰的野兔，那只兔子似乎有些发呆，蹲在马兰墩子下一动不动。楚鲁手里掂着一根短木棍，试了试，怕击不中，没敢投出去，就向腾格斯使劲招手。腾格斯离楚鲁最近，见楚鲁发狠招手，并且用手指着一个地方，就蹑手蹑脚走过来，顺着楚鲁的手指望去，猛然发现了那只白灰色兔子。
其他四个人见状，也放轻脚步，靠拢过来。
腾格斯手中握着一根尺把长的木棒，他把身子稍往后仰，举起木棒，瞄准兔子，猛地投了出去。“嘭”的一声，木棒把那只兔子击翻了。就在兔子肚皮朝天还没有翻过身来那一刻，说时迟那时快，楚鲁一个鹞子扑兔，上去就把兔子的长耳朵揪住了。那兔子四蹄乱蹬，嘴里“吱吱”怪叫――一般的兔子被逮住，是不怎么叫的，这只兔子的叫声真有点儿人。
与此同时，被惊起的三只灰斑野兔和一只獾子，都撒开腿逃跑了。
包赛音怕楚鲁失手放兔子跑了，就从楚鲁手里接过兔子，抓紧兔子两只长耳朵，用短木棍朝它的耳根上狠狠一击，那兔子的腿蹬了几蹬，死了。其他人见了，都高兴得笑起来。
说来奇怪，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炕上的莎日娜，目光由浑浊变清澈，脑子也清醒过来，身子不再瑟瑟发抖，说话的声音也变过来了。一家人上前问这问那，莎日娜也能吃力地回答了。家里人大喜过望，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莎日娜的妈妈一口一个“菩萨显灵了，”“佛爷保佑！”嘟囔着，赶紧到佛堂烧香去了。阿木嘎也松了一口气，派人立刻到玛拉盖庙拜佛还愿。何医生配了一副草药，指挥下人去煎。甄飙坐在炕沿边上，费力地哄着莎日娜。
一会儿，腾格斯与楚鲁他们都回来了，一个个兴高采烈，把打死白兔子的经过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感到诧异，人人觉得不可捉摸：
“真怪，照这么一说，打死兔子的时刻，就是莎日娜醒过来的那一刻，难道真有白兔子作祟？”
“是呀，怎么时间上这么一致呢？也不能这么巧合吧？”
“甄飙发病，怎么跟莎日娜是同一时辰？症状又一样，这也属巧合？”
“是有人在作祟吧？”
“作祟的人……又是谁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阿木嘎听到这里，脑子里一闪，他暂且没说什么，笑着请大家去客厅喝茶。
喝过早茶，甄飙的身体渐渐复原了，他伺候莎日娜又喝了一盅汤药，叮嘱莎日娜好好休息几天，替莎日娜盖好被子，看着她躺下，才出了闺房，与腾格斯他们离开了衙门后宅。
外面的人见事情安全地过去了，就向总管与夫人告辞出来，散开各干各的去了。
一场莫名其妙的病灾，就这么过去了。
何医生与丹巴是一起走出来的，两个人走在街上，议论起这种病情，争得很激烈。
“这是一种精神疾病，叫“癔病”，我以前诊治过。”何猛说。
“听说当地每年都出现这种病，一旦出现，老百姓不是求神拜佛，就是请人跳大神，折腾一番，也能治好，只是病因难于理解。”丹巴搔着头皮说。
“草原上，哪块地方没野兔？捉住兔子，那是偶然的。照你说，是一种人为的邪祟。我学西医是不信邪祟的。癔病，从中医理论上也是有的……西医嘛，相信科学，不信白兔子会作祟……”何猛说得很认真。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喇嘛，宗教就是讲因果报应，讲天堂地狱的。以前，我翻看过《石头记》，书中有个马道婆，她就是用魇魅术，把贾宝玉和凤姐弄得差点儿丢了命。”
“科学不信魇魅，西医相信的是解剖。不过，我作为中医，也听说过邪术害人的话。”
“这不结了！魇魅就是邪术，邪术就是魇魅，凡邪术总与害人有关。刚才说起马道婆，听说在浩特东头，有个今年的那达慕开得好，令人开了眼界，心满意足。
就在法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西北的天角黑云突现，那黑云就像奔驰的野马，很快就占据了西方少半个天空。甄飙与腾格斯站的位置，脸正对着西北，对天气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甄飙从他老爹那里早就学会了一套察云色辨天气的本事，他看见西北出现了翻滚的黑云流，就知道一个时辰内会有暴风雨袭来，他对着天空皱了皱眉，担心后面的跳神表演会遭殃。
那木济勒旺楚克、尼玛鄂特索尔、薛福增、阿木嘎也都不时地抬头望望天空，先后皱起了眉头。只有唪经的活佛和一百位老喇嘛一动不动，在法铃声中，照样齐声念着经卷。
“呜――呜――呜――”又是三声大法号吹响，玛拉盖庙的山门突然打开，一百五十个喇嘛披着奇异的服装，戴着面目狰狞的各种鬼怪面具，手里挥舞着彩绘的刀、枪、剑、鞭、链、锤、钩，口中“嗷、嗷”怪叫着，直奔庙前由人墙围成的场地。人墙自动让开一个豁口，跳神的喇嘛就从豁口冲进场地中央，搬演起舞蹈跳踉，杀伐攻战的场景。
由于跳神动作怪异，面具狰狞，口中连声怪叫，再加上法号、唢呐、海螺发出令人心颤的怪音，吓得小孩子和姑娘们直往人群里钻，钻进去又不甘心，再伸出脖子偷看。
翻滚的黑云很快就把天空遮严，大风也刮起来，跳神喇嘛的怪装被风刮得乱飞。跳神没有间断，宗教器乐的演奏没有停止，蒙汉民众的观礼兴致也没有被打乱，一切都在照常进行。
洛桑活佛声色不动，由他带领的唪经声是那样的平和安祥，法铃声是那样的清脆悦耳，把观看的人们全都带进了青灯古佛的宗教秘境。
一百五十个喇嘛的跳神表演，在大风中表现出了更大的活力，他们的跳跃越发怪异，动作越发快速，吼叫越发嘶哑。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轰隆隆――”雷声响起，一场暴风雨随时就要到来！
尼玛鄂特索尔烦躁地抬起头，望望黑云翻滚的天空，就想抬腿离开。薛福增被大风吹得眯着两眼，也想躲进庙里避雨。那王浑然不觉，仍在耐心地观看跳神。
一百位唪经喇嘛纹丝不动，仍然坚持把经文唪完。
跳神表演更加剧烈，观看的人们可以辨认出跳着法舞的各方鬼神：
绿色水牛头面具，一手持人骨棒，一手持绳的法王。
绿头无角面具，一手持头骨碗，一手持叉的法王妃。
红脸面具，右手执伞，左手执鼠鼬，口中吐宝的财神北天王。
红脸面具，身披铠甲，右手执矛，左手执旗的土地护法神。
形如骨架，身披战袍的查事鬼。
鬼脸面具，执黑白相间棒的阿杂日。
戴黑帽，表情愤怒，执三棱刺的十五个下那禾。
头上长角的死神阎王。
黄色面具，一手握蛇，一手持旗的土地神。
穿绿袍，画绿脸，执人腿骨的阿夺日。
不知何方鬼神的十多个狂舞者。
扮成狮子、大鹿、牦牛、豹子、犀牛、毒蛇、老虎、恶犬、猎人、武士、妖童、勇士的喇嘛，狂野地跳踉着，打斗着……
在狂舞中，十五个戴黑帽的下那禾围成一圈，把装在身上的白酒、小麦、谷黍掏出来，轮番向地上抛洒，象征着把好吃好喝献给了神，请神保佑佛法。又把彩绘的魔鬼图像扔到地上，用三棱刺猛刺，最后把魔鬼图像点燃成灰，象征把魔鬼赶跑，消灭掉。
最后，所有的跳神喇嘛正准备把祭品抬出场外焚化，以圆满结束祈福禳灾法会时，突然，天空放出一道耀眼闪电，“喀嚓嚓――”炸雷随之而至！一万多个观看跳神的人被震得大惊失色，就在人们想到躲藏，拔腿想跑时，大风裹挟着暴雨，猛然从空中降落下来。
活佛、唪经喇嘛、跳神喇嘛、观看的人们，全都笼罩在稠密的雨幕之中……
雨后的草原十分美丽。
已经烘干衣服的甄飙与腾格斯骑在各自的马上，一边往喀喇尼墩井缓缓走着，一边说着怎样惩治搞魇魅术的拉牧金。
“我已经调查清楚了，拉牧金往紫芍药家去了几次，有人看见过他――如果没事儿干，拉牧金往那个老妖婆家跑啥？”甄飙肯定地说。
“这一点，好像没啥怀疑了。只是还抓不住真把柄。往紫芍药家跑的人不止一个，求她说媒的，央她接生的，请她跳神的――”腾格斯仍然怀疑着。
“那几种跑去的人，都与我没相干，想把我置于死地的，只有他拉牧金一个！那王亲自向莎日娜的父亲作媒，阿总管没有正面答应――包赛音的话不会错的！拉牧金这个坏蛋见提婚没结果，就想出害人法子，够损阴的。我饶不了他！”
“不过，也不要卤莽行事，一定要抓住真凭实据。不然的话，我们会遭殃，还会连累家人。那王看上去还算和善，可一旦我们揍拉牧金，他也不会坐视不管……”
“那咋办？再耽误几天，恐怕一点儿把柄也逮不住了，不如先下手。”
“下手？难道动手打架不成？”
“不，我的意思是，咱们搜一搜紫芍药的家，或许――”
“诶，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怎么个搜法呢？”
“我想过，”甄飙沉吟着，“这么办，你看怎么样……”
甄飙转过脸来，把想好的行动计划说了一遍。腾格斯听了，兴奋得直笑。二人商量完，抖抖马嚼子，两匹汗血马就并辔向喀喇尼墩井跑去。
天黑以后，趁着月亮还没有爬上来的那阵儿，甄飙与腾格斯溜到了紫芍药家不远处，他俩把马拴在一棵桦树上，放轻脚步，向房前摸去。当摸到紫芍药家柴火园子墙下，听到院中的狗带着铁项圈跑过来，嘴里发出恨恨声。腾格斯估摸着远近，一扬手，把一块糅进乱麻的热粘糕扔进院子去了。
狗最爱吃糕。紫芍药家的狗鼻子很尖，它见空中掉糕，扑上去一嘴叼住，就什么也顾不得，想独自享受。当狗把粘糕一半吃进嘴里，另一半还挂在嘴边时，谁知粘糕很烫嘴，烫得那条狗满地打滚儿。它想叫唤，可粘糕糅进了乱麻，那糕在嘴里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它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狗想把嘴边的粘糕撕掉，那糕中有乱麻拽着，拉拉都都的，怎么也撕扯不断。俗话说狗急跳墙，那狗被烫得发昏，急慌之中，“嗖”一声蹿出墙外，不知跑到哪里抓挠去了。
甄飙在墙豁子上把狗的情况看了个清楚，心中暗喜，就朝墙豁子里一跃，跳进院内，腾格斯也跟着跳了进去。
两个人蹑手蹑脚摸到东屋窗户底下，借着映在窗户纸上的烛光，听紫芍药跟她男人说话。她男人外号叫“杏木疙瘩”，是一个又聋又蠢的牧羊人。
先听见紫芍药高声说：
“……嗨！你吃完了吧？吃完就去供桌那儿，给狐仙奶奶的灯盏里添点儿油。”
“盛点儿粥？得了，我给你盛！”杏木疙瘩沙哑着嗓子说。
“聋球！我不要粥！我是让你，给狐仙奶奶那里，添――点儿――油！”紫芍药提高音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噢，添油？我去我去。”
杏木疙瘩放下碗筷，下了炕，就出去了。他从东屋走进西屋，把一碗豆粥摆到供桌上，又从墙角摸出一个油篓儿，把油篓儿倾倒，给狐仙奶奶牌位前的灯盏里注满了麻油。又拿起剪刀把灯花剪掉，屋子顿时亮了许多。
甄飙也摸到西屋窗根旁，舔破窗纸，从纸眼儿往里瞅，只见西屋靠近后墙的供桌上摆着供品，燃着香，立着一个牌位。牌位下压着几张纸，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杏木疙瘩脚步重重地又回东屋去了，东屋传出了说话声。甄飙又一次摸到东屋窗户旁，继续与腾格斯偷听两口子对话。
“我说，你明天出去，打听打听，”紫芍药把嘴靠近杏木疙瘩的耳朵，稍稍压低了嗓音，“甄飙跟那小妮子，到底蹬腿儿了没有？要说呢，也到时辰了，狐仙奶奶还灵不灵？怪愁人的……”
“谁知道呢，我这两天，在棺材山以南放羊，连鬼都赶那达慕去了，啥人都没碰到。”
“今儿个，那达慕怕是散了吧？听说玛拉盖庙前跳鬼。”
“闹鬼，那儿闹鬼？”
“呸，聋球！不是闹鬼，是――跳――鬼！……你怎么越发聋厉害啦？怨不得叫你杏木疙瘩，呸！你个老东西……”紫芍药狠狠骂了几句，又嘟嘟囔囔，“……要是甄飙跟那小妮子蹬不了腿儿，拉牧金贼小子答应给咱的东西，可要泡汤了，俺这心思……就白费了。”
甄飙听到这里，怒火顿时从心头蹿起，他直起腰，几步就走到房门口，扬起脚，照着房门狠狠一踹――“咣当当！”两扇不怎么结实的板门就被踹倒了。
甄飙抬起腿，“嗖、嗖”几步就闯进东屋，立在地中央，两眼圆睁，怒颜如狂，把坐在炕沿上的紫芍药吓得“妈呀”一声怪叫，歪在炕上，浑身筛糠一般，哆嗦不止。
腾格斯也迅速走进西屋，逐一搜查起来。
甄飙对紫芍药大喝一声：
“老妖婆！你害人不浅，平素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害我？说！”
甄飙说完，跨前两步，一伸手，把紫芍药的衣领揪住，像捉小鸡似的，把她拎下炕。一转身，“咕咚”一声，就把紫芍药扔到堂屋地上。紫芍药只干嚎了一声，就被甄飙喝住了。
杏木疙瘩自知他老婆事情败露，怕老婆吃了大亏，踉跄着扑出来，“扑通”跪倒，连连向甄飙哀求：
“俺老婆她……让糊涂油蒙住心了……都是拉牧金让干的……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你是好汉，就、就……就饶了俺老婆吧！她人糊涂，心可是白白的呀！”
紫芍药哪见过这般凶的阵势，她自知逃不脱惩罚，也不狡辩，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咧着嘴述说：
“哎哟喂……也是俺心上忒糊涂呀！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拉牧金……该死的东西……他的许诺迷住了俺心窍呀……拉牧金你个王八羔子，把老娘吭苦了哇……”
这时候，腾格斯已从西屋搜出了两个用白纸剪成的小人人，小人人的身上分别写着甄飙与莎日娜的名字和生辰，心口上扎满了缝衣针。腾格斯把两个小人人给甄飙看了看，就一把摔到紫芍药脸上。
紫芍药一见物证被搜出，吓得泪流满面，赶紧跪倒，磕头就像捣蒜一般，求饶不止。
“说！拉牧金给了你什么好处？”腾格斯怒问。
“哎哎，俺说俺说。他送来三丈白布，两包大蜡，还有……十斤麻油。他说事情办完了，再送十只绵羊，再就……没有了。”紫芍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胡说！快快招来！要不然――”腾格斯说罢，从腰间“嗖”地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钢刀，扬起手就要劈紫芍药。
“哎呀，我的妈呀！天地良心！俺对狐仙奶奶起、起誓！”紫芍药吓得眨巴着眼，结结巴巴。
“什么狐仙奶奶，我给你全抄了！”
甄飙“腾腾腾”走进西屋，伸手把供桌掀翻，“哗啦啦”一声响，桌上的牌位、供品、香烛全部翻倒在地。甄飙还不解恨，连摔带砸，把个西屋捣得一派狼籍。
把西屋砸烂以后，甄飙又返身回到东屋，又把屋内的摆设捣成了一堆破烂儿。
与此同时，腾格斯也把堂屋里的摆设连同锅灶，砸成一塌糊涂。
紫芍药与杏木疙瘩吓坏了，哆嗦着挤在一起，嚎啕大哭。
临走前，甄飙只把心口上扎着钢针的两个小纸人人揣进怀中，对紫芍药厉声喝道：
“老妖婆，你告诉拉牧金那个坏蛋，我不会饶过他的！”
甄飙与腾格斯趁天黑捣毁了紫芍药的家，第二天又四处寻找拉牧金的踪影，哪里寻得着？估计拉牧金怕遭报复，已经躲到外地去了。接着，甄飙有急迫的事情要处理，三弄两弄，就把惩治拉牧金的事暂时撂开了。
第二天凌晨，拉牧金第一个得知了紫芍药家被捣毁的恶信儿，先是大吃一惊，紧接着，就想到了他面临的被报复危险！他的脑子顿时乱成了一盆糨糊，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听前来报信的杏木疙瘩说，昨天晚上甄飙与腾格斯临走前，把两个写有名字的镇心符咒拿走了。拉牧金心里十分清楚，这可闯下了塌天大祸！整治不成仇人，反被仇人捉住了把柄。“怎么办？怎么办？……”他的脑子全成了空白。
那王提亲的事儿至今没有回音，说明莎日娜的家里不同意――要是同意，绝对等不了这么长时间。“莎日娜那个兔崽子，一定死死爱上了穷马倌甄飙，我的判断不会错！”拉牧金恨恨地想，越想，越觉得一颗心被揪得生疼。“甄飙呀甄飙，我非把你整死不可！要不，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恶气？……”
拉牧金叫巴图把院门紧紧闭上，把所有的狗放开，又叫巴图和短工敖利布到院外放哨，防止甄飙跟腾格斯靠近宅院。整整一个上午，拉牧金都没敢走出屋子，他一会儿在地上踱步，像一只困在铁笼子里的狼，一会儿躺在炕上，胡乱思考着怎样才能免遭报复，怎样才能把甄飙置于死地。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一个好点子。
中午，父亲叫他陪一位来串门的堂伯吃饭，这位堂伯很会神聊，聊来聊去，竟然聊起了他与老甄马倌相好，有一次两个人喝酒喝超了，老甄马倌酒醉狂言，竟然说出了他的身世，堂伯这才知道，老甄马倌年轻时曾经是户部尚书肃顺的心腹管家，后来突然遇到政变，肃顺被慈禧太后逮捕处死，老甄马倌逃过了朝廷的缉捕，逃到左翼牧群投靠亲戚当了马倌，一直隐居到如今。堂伯还极力夸赞老甄马倌有个好儿子，赢得今年那达慕骑射冠军，真让人眼红死。
拉牧金狂思乱想着，赶紧回到他自己的屋子，掏出钥匙，打开皮箱，数了数他私藏的银票，一数，有三百多两。他心里不住地盘算：“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只要去京城告他老子一状，再使一些钱，老甄家可就插翅难逃啦！……”不久前拉牧金还恨得牙根痒痒，这一下子，他又变得乐不可支，他的脑子已不去想躲避甄飙的惩罚，而是想着赶快把甄飙一家置于死地，好把莎日娜早日夺到手。
满是复仇意识的拉牧金，一下子变得坚定不移，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我必须赶紧离开左翼牧群，一可以避祸，二可以把甄飙推向深坑。我拿三百两银子，买你甄飙一家的灭，别人花五十两银子，才能跟粉萼睡一觉……”毓茗用一口京片子，把拉牧金说得神情迷乱，骨软筋麻，那两只眼，早听呆了。
“表哥，我进京的目的，你已知道了，我是先去衙门告那个甄家胤呢，还是先逛呢？”
此时的毓茗，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如果先领他去告密，拉牧金就得立马跟着捕快去当眼线，他一走，那就自断财路，让烤熟的鸭子飞了，他腰里的三百两银子，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呢。”想到这里，毓茗故意拧起眉头说：
“让我好好想一想……这样吧，去衙门的事儿，咱得候一候，因为你一告，那些衙门捕快立马就要行动，他要你跟着走，你是走――还是不走？一走，你在北京的想望――黄瓜菜都凉啦！……你就听当哥的我安排得了，保证你报仇、玩耍两不误！要不然，北京你算白来了一遭。”
拉牧金初出茅庐，自然把大表哥当成了贴心知己，听了毓茗出的主意，连连感谢：
“表哥你安排就是了，我听表哥的。在左翼牧群，我呆得腻味死了，一年到头也碰不见几回红火，一睁眼，不是牛羊就是马，整天跟牲口混在一起。坝上有句话，‘一出大境门，一半牲口一半人。’其实，牲口比人多多了。‘一半牲口’的话，还有另一个意思，就是人的野性。在我们那里，自古是茫茫荒原，人兽共存，男人跟女人，根本没那么多讲究！我哪一点不如人？偏偏遇到个克星，想把那个小妮子弄到手，偏偏不行，要不是甄飙那小子捣乱，我的好事早已成了。要论我们家的财势，娶一个媳妇还费事？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是那个丫头片子让我想得发疯！我爱她，她却不爱我，她爱上了一个穷马倌，两个人竟然在我的眼皮底下蹦达，把我气得浑身蹿火！”
“你看你看，干吗气成这样？不就是一个臊丫头吗？你哥我――”
“我说表哥，你是没见呢，莎日娜太迷人了，我一天不见她，心里就发虚，几天不见，就像害病一般。”
“有那么要紧？”
“我说了你也不信――她那脸盘儿，是再也没有的白净。眼睛，水灵得像秋天的淖。那身段儿，我比喻不来，反正，她穿什么都好看。不像别人，穿上绿的像蔓菁，穿上黄的，像他妈的胡萝卜。”
“哈哈哈……”毓茗听罢，扶桌大笑起来，一直笑出眼泪，才说：“哎哟我的表弟，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呐，把她捧到半天云里去喽。她也从半天云上看你，不把你老弟看扁啦？恐怕，你太嫩点了吧？大丈夫家，哪里寻不上个可意儿的，偏偏被一个臊丫头弄得神经兮兮的……好好好，当哥的服了你了。哥这回呀，帮你帮定了！你呢，先掏俩小钱儿，在北京溜达那么一圈儿，然后，哥领你上衙门，把你的情敌一家告翻，让他爹进大狱蹲蹲，要是老佛爷一点下巴颏儿，他爹呢，就到菜市口报到了！”
“表哥，要说时间也很紧。我们左翼牧群，一个月以后，那么多马群，怕是保不住了，多半要送到天津，给袁世凯练兵用呢。这么一来，二百多年的左翼牧群，可就散伙了。我估摸着，那时候呀，老百姓恐怕要跟袁世凯的兵勇打起来，不打死几个才怪呢。我必须提前赶回去，瞅瞅热闹……要是再看见衙门派人把甄飙他爹一根麻绳捆翻，那才解气呢。”
“时间上，你大体咋安排？”
“我在北京，逛上二十天足够了，如果进衙门告赢了，衙门里让我领他们去逮人的话，那时候不想走怕是不行，路上也得返几天。这么一算，时间上也紧巴巴的。”
“得，就这么定了。表弟，你掏心窝子说说，不要怕羞，你是想逛逛八大胡同，玩玩戏子，还是什么都来点儿？你只要一动舌头，当哥的保证你满意。”
“表哥你说的这么透亮，我还说什么呢？我听表哥的，不就完了！”
“那好，我就当仁不让了。从今儿个，你就跟我先去八大胡同玩玩，吃吃野食，听听曲儿。这些时，玩月楼来了个湖南妹子叫采莲的，俊俏得不得了不说，还会唱一口好小曲儿，嘿，惹得人心里呀那个痒痒。你掏六十两银子，包你美美玩上两夜。”
“三十两银子……才一夜？”
“没错，这有什么稀奇？你要是去泡一个名妓，二百两也得掏，恐怕还不包过夜。你带的那俩钱儿，玩上半月二十天，管够。”
拉牧金寻思：“我的妈呀，泡一夜就花三十两，我兜里揣的银票，才能玩几天？怪不得说北京是销金锅子，有多少销多少。反正也不想再带回去了，痛痛快快玩几天，也值……大表哥是豪爽人，总不能叫他把我看扁了，就这么定了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