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戏 9、英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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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得弟就走了。他走的时候，师傅和玉琴都还睡着，山洞的外面，雨停了，山上到处是怪石与奇树，黑槐、香樟、古柏、唐松……处处湿淋淋的，经水洗过的山色，分外青翠。
玉春将得弟一直送到山路的转弯处，自始至终，俩人在路上没有再说一句话。玉春看着得弟在山道上走远，仍然站在那里，不肯离开，从心里，他一厢情愿地但愿得弟只不过一时冲动，然后很快，他就会回来的，他有太多理由可以回来，他不应当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大家。
一直到了后半晌，还不见得弟的影子，玉春终于明白得弟是真的不回来了，心里才真正感到空了。空的感觉是一个人，这个人也走路，也说话，也做事，表面看去一切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空就是麻木，是飘浮，是找不到一点感觉，不知道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心在哪里，这个行走着的人是个机械的人，他这个那个叫玉春的人的木偶，心在很深很远的一个地方，只能远远地绕开，那是碰也不能碰，望也不能望，想也不能想的。
其实就是昨晚，得弟跟他说那些话时，他就知道，他是回不来的了。或者，他心里原本就是不打算回来的。玉春知道得弟的心思，参加抗联，去打鬼子，是他这多天来的一直存着的心思，他早晚是要走的，没有人能留住他。就在那天，师傅因他受伤，徐庄遭受日本人血洗的那天夜里，得弟就对玉春说：他真想有把刀，最好有杆枪！那个时候，他就有了要拼命的心思了，离开戏班去找队伍，对他那是迟早的事……他说他每天每天，全身的血都像佛水一样滚开着，就差一把火了！这些天在山下给师傅买药，寻找吃的，他一直都在暗中打听着抗联的消息，如果不是师傅伤得重，一直处在昏迷中，他当天晚上就随着那个人带他们冲出祠堂的人一起走了！
山上又落雨了，是毛毛细雨，落在身上一种黏湿的感觉，玉春站在那里，眼前只是一团一团的绿，一层一层的雾……他背后，玉琴走来：“师兄，师傅喊你呢！”这话说了两遍，玉春才如梦方醒：“哦，知道了。”
玉春回到山洞，师傅见他进来，就说：“春儿，那得弟兴是不回来了。”
玉春避开了这个话题：“师傅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昨儿用了得弟找回来的药，夜黑睡了一大觉，果然好多了。”
“要不行，咱就走吧？”
“往哪走？”
“挪个地方吧，挪个安全一点的地方，万一小鬼子要来搜山呢？”
“有合适的地方么？”
“那地场我去看过了，比这里隐蔽些，咱到那里去等师兄吧。”
“那地场得弟知道么？”
“知道的。”
“那……就走吧。”
玉春将师傅背在身上，玉琴挑了所剩不多的一些物件，三个人在山路慢慢走着，朝着后山转移过去。
此前师傅一直由得弟背着，此番由玉春背在身上，才发现师傅的体重比原来轻减多了。玉春在心里叹口气：师傅遭了大罪了，但愿赶快好起来吧！这一阵子，老王头、彩珠走了，得弟又走了，琴丫头还小，如果师傅再不赶快起来，班社这副担子，他怕自己担不起呢！虽然自己说起来也是个大男人，可是打从少年起，师傅教他做了男旦，便有意无意间，戏里戏个就把他整个的女人化了，如今一下子需要他独自支撑这个班社，便感觉力不从心，想到今天早晨，得弟临行前给他的最后一拜：“我走后班社就靠你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撑住……”玉春就感觉千钧的重量，从今后必须由自己一人担当了。
悬崖下面果然有一个隐蔽的去处，洞口开在一片野藤后面，拨开那片野藤，发现里面大有洞天。玉春将师傅放下来，吩咐玉琴弄些干草树叶来，给师傅弄个窝，不知道在这里还要呆多久，玉春他们要把这山洞当家了。
师傅靠在石头上唉声叹气。今早上得弟离开时他是知道的，虽然当时他眯着眼，睡着的样子，可得弟与玉春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还在此前，当玉春喊出那句“若个书生万户侯”时，他就被惊醒了，听到了他们后来说的话。早上，看到得弟与玉春两个一起出去了，然后得弟又独个走了回来，一直走到他睡的铺前，跪下去给他磕了一个头，他没有说话，心里是明白的，知道他的这个徒弟这就是向他告别了。他仍然装做睡着的样子，一言不发，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是留不住他的，这个得弟，他的心早已飞了。这些年来，他们在各处码头演过太多的戏，眼下与其师徒二人再来一次生离死别，不如大家无声无息地转过身去，也好让这孩子走得心安些。只是在心里，他一遍一遍地祈祷：老天爷，保佑我戏班弟子，保佑天下苍生黎民吧！
玉春得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两个得意门生，俩人几乎倾注了他后半生全部心血。然而俩个人，秉性戏路与做人都是不同的。在玉春，那是把戏当了命，是整个人化在那戏里出不来了！而得弟，却是把戏铺在他人生的路上，一步一步垫着往前走，往高处走了。然而这个高处，是只能进不能退，只能上不能下的，他把自己垫上去了，就没了退路，回不来了，只能拿命往上撞了！早在过去，师傅对得弟这样走也是赞许的，说到底，戏品就是人品，没有好人品，戏也难立的。然而他再没想到，日本人打进中国了，英雄遇到强盗，这就让唱戏的人遇到了戏！剩余的路，就只有把自己的人生当戏做了！江湖之上，每一个拿心唱戏的人，都会如此的，因那戏里的一切精髓，都从里到处地把他整个的人烙遍了，烙深了，烙进骨头里去了，英雄无论哪里都是英雄，只能是英雄，眼下这得弟，那是必得拼上沙场去寻找他的用武之地了！不如此他便不再是得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玉春将得弟一直送到山路的转弯处，自始至终，俩人在路上没有再说一句话。玉春看着得弟在山道上走远，仍然站在那里，不肯离开，从心里，他一厢情愿地但愿得弟只不过一时冲动，然后很快，他就会回来的，他有太多理由可以回来，他不应当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大家。
一直到了后半晌，还不见得弟的影子，玉春终于明白得弟是真的不回来了，心里才真正感到空了。空的感觉是一个人，这个人也走路，也说话，也做事，表面看去一切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空就是麻木，是飘浮，是找不到一点感觉，不知道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心在哪里，这个行走着的人是个机械的人，他这个那个叫玉春的人的木偶，心在很深很远的一个地方，只能远远地绕开，那是碰也不能碰，望也不能望，想也不能想的。
其实就是昨晚，得弟跟他说那些话时，他就知道，他是回不来的了。或者，他心里原本就是不打算回来的。玉春知道得弟的心思，参加抗联，去打鬼子，是他这多天来的一直存着的心思，他早晚是要走的，没有人能留住他。就在那天，师傅因他受伤，徐庄遭受日本人血洗的那天夜里，得弟就对玉春说：他真想有把刀，最好有杆枪！那个时候，他就有了要拼命的心思了，离开戏班去找队伍，对他那是迟早的事……他说他每天每天，全身的血都像佛水一样滚开着，就差一把火了！这些天在山下给师傅买药，寻找吃的，他一直都在暗中打听着抗联的消息，如果不是师傅伤得重，一直处在昏迷中，他当天晚上就随着那个人带他们冲出祠堂的人一起走了！
山上又落雨了，是毛毛细雨，落在身上一种黏湿的感觉，玉春站在那里，眼前只是一团一团的绿，一层一层的雾……他背后，玉琴走来：“师兄，师傅喊你呢！”这话说了两遍，玉春才如梦方醒：“哦，知道了。”
玉春回到山洞，师傅见他进来，就说：“春儿，那得弟兴是不回来了。”
玉春避开了这个话题：“师傅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昨儿用了得弟找回来的药，夜黑睡了一大觉，果然好多了。”
“要不行，咱就走吧？”
“往哪走？”
“挪个地方吧，挪个安全一点的地方，万一小鬼子要来搜山呢？”
“有合适的地方么？”
“那地场我去看过了，比这里隐蔽些，咱到那里去等师兄吧。”
“那地场得弟知道么？”
“知道的。”
“那……就走吧。”
玉春将师傅背在身上，玉琴挑了所剩不多的一些物件，三个人在山路慢慢走着，朝着后山转移过去。
此前师傅一直由得弟背着，此番由玉春背在身上，才发现师傅的体重比原来轻减多了。玉春在心里叹口气：师傅遭了大罪了，但愿赶快好起来吧！这一阵子，老王头、彩珠走了，得弟又走了，琴丫头还小，如果师傅再不赶快起来，班社这副担子，他怕自己担不起呢！虽然自己说起来也是个大男人，可是打从少年起，师傅教他做了男旦，便有意无意间，戏里戏个就把他整个的女人化了，如今一下子需要他独自支撑这个班社，便感觉力不从心，想到今天早晨，得弟临行前给他的最后一拜：“我走后班社就靠你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撑住……”玉春就感觉千钧的重量，从今后必须由自己一人担当了。
悬崖下面果然有一个隐蔽的去处，洞口开在一片野藤后面，拨开那片野藤，发现里面大有洞天。玉春将师傅放下来，吩咐玉琴弄些干草树叶来，给师傅弄个窝，不知道在这里还要呆多久，玉春他们要把这山洞当家了。
师傅靠在石头上唉声叹气。今早上得弟离开时他是知道的，虽然当时他眯着眼，睡着的样子，可得弟与玉春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还在此前，当玉春喊出那句“若个书生万户侯”时，他就被惊醒了，听到了他们后来说的话。早上，看到得弟与玉春两个一起出去了，然后得弟又独个走了回来，一直走到他睡的铺前，跪下去给他磕了一个头，他没有说话，心里是明白的，知道他的这个徒弟这就是向他告别了。他仍然装做睡着的样子，一言不发，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是留不住他的，这个得弟，他的心早已飞了。这些年来，他们在各处码头演过太多的戏，眼下与其师徒二人再来一次生离死别，不如大家无声无息地转过身去，也好让这孩子走得心安些。只是在心里，他一遍一遍地祈祷：老天爷，保佑我戏班弟子，保佑天下苍生黎民吧！
玉春得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两个得意门生，俩人几乎倾注了他后半生全部心血。然而俩个人，秉性戏路与做人都是不同的。在玉春，那是把戏当了命，是整个人化在那戏里出不来了！而得弟，却是把戏铺在他人生的路上，一步一步垫着往前走，往高处走了。然而这个高处，是只能进不能退，只能上不能下的，他把自己垫上去了，就没了退路，回不来了，只能拿命往上撞了！早在过去，师傅对得弟这样走也是赞许的，说到底，戏品就是人品，没有好人品，戏也难立的。然而他再没想到，日本人打进中国了，英雄遇到强盗，这就让唱戏的人遇到了戏！剩余的路，就只有把自己的人生当戏做了！江湖之上，每一个拿心唱戏的人，都会如此的，因那戏里的一切精髓，都从里到处地把他整个的人烙遍了，烙深了，烙进骨头里去了，英雄无论哪里都是英雄，只能是英雄，眼下这得弟，那是必得拼上沙场去寻找他的用武之地了！不如此他便不再是得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