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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峥嵘》正文 猫狗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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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里经常只有宜荷一个人。下院的陈老太腿脚好得很,常常锁了门出去串门子。宋大飞两口子每天早上五点钟就出门了,风雨无阻地去城外一个老故事酒店里听讲座。听上两个半小时的课,临走两口子就能各领到一份礼品,有时是八颗鸡蛋,有时是一把挂面或者一把扇子,等等等等。每次满载而归时两口子欢喜得就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宜荷就问,今天领了什么啊,宋大飞的老婆听到,说今天领的是一把量油的小壶。

    他婶子,这小壶很实用,人家这里每天发的东西都很实用,都能派得上用场!你看人家专家讲,咱们每天吃进去的油太多了,容易得脂肪肝,咱们每天炒菜不都是瞎倒呢?有了这量壶就不会吃超标了,你看人家这壶上面标有刻度!宋大飞的老婆说着将那小壶伸到宜荷眼皮子底下。这时一边给花盆浇水的宋大飞也高着喉咙插上一句,是呢,是呢,咱们每天也不知多吃进去多少油,这壶真的很实用!

    讲课的老师说啦,挣了钱啦要回馈社会,人家那个会场里的条幅上打着字呢——关爱老人、回馈社会。这绝对不是骗人的!不是不是!人家这是南方的一家大型企业在搞活动。人家不是那种卖产品的,我们这已经听了好几天的课,人家不卖,就是给老年人讲健康知识,比如说这个苹果不能饭后吃,饭后吃了会在体内产生毒素,还有有的老年人喝上牛奶拉肚子人家说这个不怕,多喝上几次就好了,里面有个新名词叫——乳糖不耐受?反正我就有喝牛奶拉肚子的毛病,以前不敢喝,现在敢啦!

    人家讲得这些东西很实用,有的人就是瞎说,说人家是为了卖产品,爱信不信,不信不要去!

    就是卖产品,咱不买倒对了,不买他也能上了当?

    对,咱就是去听课,领了东西走人!

    两口子一递一句,宜荷感觉自己头也点的有点儿酸了。

    宋大飞的老婆见宜荷如此虔诚也是好心,说道,他婶子,不是我说,你也应该去听听,只有好处没赖处,听听那些健康知识有什么坏?咱们平时有多少坏习惯自己都不知道,听了就注意起来了。不说这些就光说东西你看看我们这两天领了多少?一人两把挂面我们两个人就是四把,这一把在超市里还不得两块钱?人家每天都运来一卡车,上面装得满满的都是挂面,你说那得要多少钱?

    可不止,两块钱的是最便宜的!宋大飞又在一旁说。起个早花上两个小时最少八块钱就赚啦!

    我去不了,那么远我哪能去得了啊!你以为还像年轻的时候,我这腿是走不了远路啦!再说院子里没个人看门也不放心,你们走你们的,我就给你们看门吧!宜荷说。

    宋大飞两口子每天听完课也不急着回来,他们又赶往菜市场在那里淘十块钱七八斤的苹果或者是农民卖剩下的蔬菜,价格往往比菜铺里的便宜一半。等他们终于从菜市场回来,便开始在院子里大行烹调之术。只要他们在家大多的时间都是在烹调各种食物。那些焉头耷脑的蔬菜一经他们之手立刻变成了各种各样的馅儿料,南瓜馅儿饼、土豆丸子、角瓜包子……只要想象不偷懒,没有什么不可行。他们家的房檐下总是浮动着一层又一层的油烟,那油烟飘飘渺渺来到下院,一丝一缕钻进一群小鸡的鼻孔里,也钻进了陈老太的地界上,惹得陈老太不无怨言,有一次她附在宜荷的耳朵上说道,宋大飞两口子一回了家就在院子里烟熏火燎,吃成两头动画片里的熊大了还吃!

    而其实宋大飞两口子与熊大完全没有可比性,陈老太这比喻一点儿都不恰当。除过吃饭和睡觉宋大飞两口子几乎不迷恋家,一刷完锅灶就又跑了出去,像上班一样有规律。有时分头行动,有时出又入对。

    他们口中的“爱心企业”已经换了好几家,一家讲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就会撤走,然后换另一家。老故事大酒店几乎成了那些“爱心企业”的集散地。后来在城外也冒出了许多类似的健康讲座,有的设在广场上,有的就设在居民小区里。宋大飞两口子每天更忙了,只要能错开的他们就会赶过去,听完了一家又急忙赶到下一家,因为只有耐心地听完才能领到礼品,所以他们不敢中途走掉。他们也不独受益,连亲朋好友也一并拉扯上。若不是后来一家“爱心企业”携巨款跑路,宋大飞两口子大约还会一直往老故事大酒店里跑下去。

    陈老太事后说她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宋大飞两口子因为并没有在这次事件中损失什么所以也不避讳,原原本本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家讲座的规模非常大,不仅在城外最繁华的地段租下了一间门面房,里面还陈设着高档按摩床以及一些保健产品供人们免费使用。两个月派发下来的礼品也是不计其数,据说他们发的托玛琳珠子一颗就值八元,攒上几天就能串成一条手链或者项链,戴在身上能包治百病。因礼品丰厚天天开讲都座无虚席,赢得了广大中老年人的好评与信赖。有一天,那位德高望重的讲师拿出几件产品展示给大家,说这些都是高科技产品。讲师介绍起来如数家珍。展示完他说可惜总部只给了一百台,现场一千多人一人送一台肯定不够,因此不知该送给谁好。下面有人便提议说想买,讲师义正词严地说,他们开健康讲座是善举绝不能卖东西,他们有企业捐款,送大家的东西都是企业捐的,有的是钱,不需要卖产品。那人又提议说要不可以象征性地收一点儿钱,不然想要的人得不到,不想要的人得到又不珍惜。那人这么一说,下面许多人立马响应。讲师一听众望所归,最终同意了这个方案,说这样好了,原价两千多的足浴盆现在只收三百元,原价一万三的净水机现在只收四千元,想要的人可以报名,时间最晚截止到明天上午……

    说得天花乱坠!宋大飞后来这样评价道。他用戴着托玛琳珠串的那只手挠挠头皮,说他实在学不来讲师的那番口才,当时他们像中了邪似的相信。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们尝了几个月的甜头对讲师的话更是深信不疑,疯了一样赶着掏钱,交钱都要排着队,宋大飞说他平生第一次见有人把自己口袋里的票子争着往别人手里塞。老头儿老太太们都多多少少有一点积蓄,骗他们的钱真是好骗。有的人手边没现钱借钱也想淘这个大便宜。那讲师一边收钱一边让人做记录。最后慷慨地说为满足大家心愿他打电话请示总部了,总部同意再发来数台,先交了钱的人先领上,后交钱的人两天以后货到再来领。

    可谁知交完钱后的第二天大家再来时那间商铺已如刷过的碗一样被收拾得光光净净。宋大飞做了一个滑稽的动作说。领到东西的人还亏得少点,虽然他们领到的也都是假冒伪劣产品,没有领到的人白白交了钱便是亏得更厉害,气得发誓以后再也不听什么狗屁讲座了。

    宋大飞替那些上了当的人愤愤不已,骨子里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他认为那些肯上当的人还是有钱,若是他任凭什么诱惑绝不往外掏大钱,所以说既然有钱上点儿当就上点儿当吧。

    健康讲座事件后两口子少了一项去处,但他们仍热衷于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有一天他们从马路上分发的传单上看到一家超市搞活动,活动当日上午前五十名进店的可以领取一份精美礼品。两口子又重整旗鼓是夜早早睡下。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来到超市门口,那时天色尚黑,超市门口冷冷清清的。他们运气不错,到达的时候超市入口处的落地卷闸前屈伶伶地只排着十几个人。两口子一阵窃喜,一边满是期待地盼着超市快点开门,一边扭扭腰肢动动腿脚安慰自己权当是晨练,及至见后来的人们来时看到超市门前已是长长的队伍而扫兴离去时他们更加庆幸自己起个大早真是明智。他们站在卷闸前连腰也不扭了,或许是心情大好自然气血畅通,也或许是人多起来的缘故。人一多便不像一开始那样寥落了,一旦形成了群体人的胆识也会跟着成倍增长。队伍排得很长,几乎排到马路对面另一家超市去了,他们宁轧断马路也不敢另排一列,怕超市会不认可。终于超市里来人了。从排队到现在宋大飞两口子已经等了足足三个小时,而超市拿出来的精美礼物却让所有排队的人们大跌眼镜,原来是——呃呃——一把牙刷。拿着这份礼品打着哈欠的人们褒贬不一,两口子还当场和众人骂了几句。

    等从菜市场回来宜荷问起今天领了什么礼品时,宋大飞一反常态绷着脸没有开腔,他的老婆悻悻地说:牙刷。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一块钱也是一块钱呢,不排队谁给你?

    每周六,荟玉会固定来西郭家巷看望母亲,桔玉则固定在星期日。偶尔她们也会在同一天来。之所以选择双休日桔玉是因为工作的关系,荟玉呢平时要照顾孙子上下学。其余人来看望母亲的时间则不固定,有的半个月来一回,有的一个月或者更久。慢慢地形成了规律,一到双休日宜荷就会坐在家门口翘首企盼。有时还刻意做下好吃的给荟玉留着(桔玉因为从来不吃她也就不留了)。有时她甚至整个下午往大门口跑四五回,一边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和几个老太太闲聊,一边留意着巷子口的十字路。几个老太太很诧异,问她,你来回跑什么呀?她说我女儿要来,我怕一不留神儿她们进去了我没看见,老太太说哪能呀,我们也看着呢,你就安心地坐着吧。

    宜荷坐在石头上时,狗蛋儿就卧在她的脚边。宜荷跑进跑出时它也跟着亦步亦趋。有时宜荷在前面疾走它也跟在后面着急,一不小心踩到主人的鞋上显些把她绊倒,宜荷便对它嗔怪,狗蛋儿,你凑什么忙?别把我绊倒了!狗蛋儿听了便听话地放慢速度好好地走,不敢再和老主人抢道儿。有狗蛋儿陪伴宜荷在大石头上坐着很满足,门口这些老人都是孤伶伶的呢!等到了她就立刻起身,在几个老太太羡慕的眼光中陪着女儿一起回到院子里。等不到她就坐一会儿弯回去,等过一会儿再出来。她没有电话,张冬青屋里有,可是女儿们不愿往那儿打。因此等到天黑如果她们还未来宜荷才能断定今天是没有人来了。她最遗憾的是留的饭菜只能自己享用了。当然一般情况下荟玉和桔玉是会按时来的。

    樱玉来看母亲的时间不固定。她在路边摆了一个小吃摊儿,卖早点皆晚点,早起晚睡,一天的时间属于两头紧、中间松。宜荷常叮嘱她忙就不要过来,生活要紧。她还告诫女儿转行买卖三年穷,贵在坚持,这年头可不比早以前,只要肯下苦干什么都能活。她还给女儿举了一个例子,门口一个老太太的女婿人样子不怎么样,手脚却勤快得很,一年干好几种职业,夏天批发雪糕,每天开着三轮车给人家送,冬天则在马路边儿上炸油条,抽空还要去菜市场帮人家卸货,几年下来挣下了不少钱!现在已经在城里盖起了房子,听说现在又买了一块地皮。这两口子很会闹事务,所以说宁嫁穷鬼不嫁懒汉。讲完了这个宜荷又给女儿讲了一个反面例子。说也是一个老太太的女婿,不过这老太太住在另一条街上。两口子白手起家,刚刚有了几个钱谁知那男的就在外面有了人。你知是怎么起的家?两口子在巷子口卖烙饼。男的做女的称,干活儿的时候身上系的大围裙油渍渍的,一干完活儿就换上干净衣服出去跳舞了。后来要离婚,老太太的女儿聪明,让他一个干人出去了,一个子儿都没有给。知道他就走不远,后来没几天他果然又回来了,要复婚。人家外面的女人是图钱,没钱谁跟你真心过?那些女人会像原配一样和你站到大街上卖油条?所以说别说现在没有钱,就是日后有了也一定要扎得住自己的底子。哎!你说这一家不知一家,说起来谁家也难呢!

    樱玉说,妈,你认识的老头儿老太太可真多。宜荷说是啊,光是这条巷子里恐怕就有七八个不止吧,这还是能出得了门的,出不了门躺在炕上的咱也见不上人家。要是算上附近几条巷子的我也数不清有多少了,自咱们搬来这里十几年中我认识的死了的也不少呢。你还记的南边电线杆下经常坐着的一个老头儿不?就在那边东郭家巷倒数第一个大门院儿里住着,老头儿有个傻儿子叫傻二毛,眼睛鼻子嘴巴长得都挤一块儿了,一见人就咧嘴笑,记起来没有?老头儿整天陪傻儿子坐在那棵电线杆下,傻二毛面前放个纸盒朝来来往往的游客要钱。就是那个老头儿前两天也死啦!哎!扔下了傻儿子,那傻儿子以后可怎么办呀?埋人那天我去看啦,和老裴相跟着。我吃的饭早,她还没吃,人家也不饿,我们足足看了两个小时才回来,把我累的!还有闫家巷那儿早几天也死了一个。人家那是个大家,儿女多,听说都是有办法的,场面办得真大。我们这些老年人整天没事干就是你死了看你,我死了看我,将来等我死了他们也一定会来看我的。宜荷说着露出一口齐齐的牙齿笑笑,笑得很豁达。

    樱玉每次回来最不能忘的就是给狗蛋儿和几只猫带吃的。她要不带宜荷就会追问,最近客人没有吃剩下?都吃得干干净净了?樱玉于是赶紧说下次一定带。等她走的时候宜荷还不忘叮嘱一句,要是有剩下的就给咱狗蛋儿和猫咪都拿回些来。有时樱玉拿的多等下次再来时宜荷就会高兴地说,呀!这几天它们可吃美啦!你瞧瞧,狗蛋儿一见你就过来蹭,就知道你又给它带好吃的来了!有了母亲和猫狗的期许就是再麻烦樱玉也要细心地将客人吃剩下的饭菜分类。哪些是狗蛋儿吃的,哪些是猫吃的,比如说带刺的就不能放进狗蛋儿的袋子里。不过一般在她这里吃东西的多是工薪族,吃完了盘子里基本所剩无多,这时她就会感到给猫狗改善生活的压力。遇到哪天外出吃酒席时她总要准备一大把袋子。吃完等人们准备离席时要眼疾手快,因为收拾残羹冷炙的人多的是,还要大胆而果断,你慢一拍就被别人收走了(她开始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为了母亲的期盼她也就豁出去了)。

    樱玉带来这样的东西宜荷觉得比给自己带来礼物还高兴。她最爱看的就是她的猫和狗围着她摇摇摆摆的样子。宜荷从女儿手中接过食物倒进一个大盆里,放到南房。南房凉快,夏天里面也阴凉凉的,那是家里的天然冰箱。连猫和狗蛋也知道南房是储藏食物的地方。每次宜荷进南房,它们都忙不迭地跑过来和主人挤着进门。

    到后来樱玉一个人往回拿泔水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宜荷的“胃口”。家里哪个人吃酒席,被宜荷知道后她都会像个想要糖吃的小孩一样问,没有给咱的猫猫狗狗拿回些来吗?

    有一次桔玉刚好吃过酒席回来。被母亲问及,她摇摇头难为情地说,妈,熟人那么多,我怎么好意思?都是一个学校的,让人家看见还以为我是拿回家给自己吃呢!后来桔玉再吃酒席都不敢跟母亲说了,能满足而未满足母亲她觉得自己好像犯了错,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荟玉也有被母亲问及的经历。她倒不是因为撇不开脸面而是嫌汤汤水水的提着麻烦。宜荷说你把汤滗干不就行了?荟玉听了不置可否。幸好除了樱玉宜荷还有一员收拾泔水的得力干将——她的儿媳张冬青。

    张冬青人情礼往不多,她本人也不爱往饭店跑,更看不起那些报上一份礼拖儿带女过去的。她说宁愿吃碗面也不愿吃饭店里的杂七杂八。有一回,张冬青一同事办酒席。那是一家很小的饭店,刚刚能拼凑下七张桌子。午饭等到1点钟才开,大约是等得太久了人都饿了,真可用狼多肉少来形容,不管凉菜热菜盘子几乎上一个光一个。陌生的人们坐在一起一边抢着吃,一边不住地抱怨盘子里的饭菜量太少质太次(大家在抢夺食物上互不相让,却也能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酒席已接近尾声大家都还感觉自己没有吃饱,有的人甚至替主人算了本帐,每人出一百块的礼金,就按最少五十算,一桌也有五百了,而这样的一桌菜撑死了两百块,主人是大有赚头啊!却说大家吃得意犹未尽、抱怨不停,张冬青却暗暗得意自己的聪明挑了一张好桌子(这关系到能否完成婆婆交付的任务,临出门时婆婆可是郑重地交给她一把塑料袋,她怎么能空手而归呢)。她专门挑了一张男人多的桌子坐下来,准确地说那张桌子上除了她全是男人。这是她的经验:吃酒席绝不能和女人孩子坐在一起。如果你以为男人食量大那就错了,男人们在这种场合更顾忌面子,他们不会像女人一样抢着吃。饭量再大的男人在台面上都知道适可而止。而女人们连手指上戴满金戒指的也会把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占得满满的,还嫌筷子不过瘾,叫嚣着上“铲车”。这种酒席风气的形成由来已久。一个男人和一群女人坐在一起等于无从下手,而一个女人坐在一圈男人中间等于游刃有余,筷子想伸到哪个盘子里就伸到哪个盘子里。在男人们推杯换盏的空当张冬青已经掌握了自己肚皮的主动权,剩下要拿点猫食狗食的自然更不在话下。她一边吃一边优雅地将一块鸡脯肉或者几片猪皮冻放进面前的碟子里。桌上的男人们谁也不会把注意力分散到张冬青面前的碟子上,因此这事办得很顺利。过了不久,她心里突发灵感,有了一个新打算,她想碟子里堆积如小山的食物原本是给猫狗带的,但自己并未动过,何不以猫食狗食的名义拿回去热热当晚餐呢?这样想着,过了一会儿她便若无其事地从身上掏出袋子将碟子里的东西倒进去,然后又边吃边往碟子里攒起来。

    正在这时,隔壁的一桌却发生了状况。他们的声音很大,惊动了许多人。原来,起初是一个女人吃到一半时忽然记起酒来,桌上桌下地找了半天没找到,便问她的同伴酒去了哪里?她的同伴故作惊讶地说不知道啊!难道咱们这桌就没有上酒?后来她们又发现烟也没有。

    要不咱们问问给桌子上放烟酒的人吧?她们的声音极大,是冲着整桌的人说的,大有深究到底的意味。一不做二不休,说完这两个女人便开始朝人群中张望,看到那人便大声喊着请他过来。那人手里的烟酒已经发完,走过来问她们什么事?两个女人争着道,我们这一桌为什么没有烟酒啊?男人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喜烟、喜酒我每桌都放了呀!

    那么跑到哪里去啦?其中一个女人声音更大了。说完还用眼角故意夸张地瞟一瞟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女人。张冬青这才注意到那女人始终低着头,只顾闷头吃自己的,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安之若素。张冬青再看那两个争着要烟酒的妇女激愤的样子,心下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果然,那两个女人终于点破了题,对着发烟酒的人说,是有人拿了装起来啦!这喜烟喜酒是让大家吃的,她怎么能一个人装起来呢?

    张冬青听了心里道,看你那没出息样儿,一点烟酒值得那样,自己拿不到就说别人,想要自己下次下手快点不就行了?就不信你没装过,在那儿穷叫唤什么?又看看那个低头吃东西的女人,这女人也是够倒霉的,别人不知拿了多少次,她偏偏遇上两个嚼嘴的。

    我给你们重拿一瓶酒去,烟却是没了!发烟酒的男人已顾不得听她们说什么,急着到别处忙活去了。

    临桌的烟酒风波丝毫没有影响到张冬青“囤粮”的进度。她面前的碟子又垒得像一座小山丘,简直有些碍手碍脚了。这时她的后背忽然被戳了一下,原来是一个孩子站起来够菜一退椅子椅背顶到了她的椅子上。张冬青看看那一桌坐的十之八九都是孩子,孩子一多场面更乱,只能用乱作一团来形容。她知道这是最让主家头疼的,因为孩子不上礼,坐上一桌这桌就等于赔了。因此主家会专门派人说服孩子和大人同坐一个位子,但这根本没用。近来社会上又有了一种专门混吃酒席的人,这些人绰号跌面队,平时穿得邋里邋遢,一到十二点立马穿得阔阔气气,跑到婚宴上充当起客人来。反正谁也不认的谁,坐下即吃,吃完便走。张冬青发现她们这桌上就有一个,依据是刚才主人前来敬酒回忆了半天也没认出他来。最后一道玉米羹汤上来了,有人小声说,滚蛋汤来了,滚蛋汤来了!张冬青赶紧喝了两口,她知道这酒席马上要散了,果然,桌上的男人陆续离去,有的早在吃了两口水粉肉后就走了。张冬青迅速掏出塑料袋开始收拾桌上的盘碟。

    大厅里,那群女人还在你争我夺、不可开交的时候张冬青已经提着两大袋东西回去复命了。

    思维也有惯性。后来人家一说到吃酒席宜荷就会想到准备塑料袋。而宜荷自己为猫咪狗蛋儿收拾起泔水来那更是让人大跌眼镜。别人吃酒席都是自己吃饱才管小猫小狗,她倒是完全相反,一看见那些虾呀鱼呀情绪就一阵波动,直到将它们收在面前的盘子里,她才放下筷子拄着脑袋,看着一桌的菜肴沉思起来。幸好她参加的都是自家亲戚的筵席,大家一再往她盘中夹菜劝她吃(否则她恐怕真要饿肚子了)。有一回,军儿的媳妇得知她面前碟子里的食物是特意留给家里的猫狗时笑得花枝乱颤,如同被小猫的爪子挠得颤动不已的一片树叶。姑姑,您真是太有爱心啦!哈哈——自己不吃光顾着它们啊!

    的确,在宜荷心里猫咪和狗蛋比她自己更重要。要是饭店里能带动物她保证会把它们一并带来。她拄着脑袋想象着狗蛋儿在大门外摇着尾巴看到这些食物时的情景,那是她最有成就感的时刻,如同孩子们小时候端着她做的饭菜连声说好吃时的情景。可是孩子们现在都很少有时间来吃她做的饭了。只有儿子和儿媳还一如继往地吃。可是儿子倒没什么,儿媳却总是喊没有胃口,很少有人再赞她的手艺。儿媳甚至越发尖锐地指出她不讲卫生,比如放任苍蝇进入厨房,用抹布擦碗以及剁肉后用刀刮案板等。这时宜荷往往很反感地回敬一句,这也伺候了你们几十年了,哪里就得了什么病?你说苍蝇叮,那苍蝇是不小心飞进来的,摇出去不就行了,夏天嘛,哪能避免有几只苍蝇!

    猫和狗永远都爱吃老主人给它们拌的饭,虽然它们不会说话可她能从它们的眼神中看出来。热气腾腾的食物刚从锅里捞出来还未来得及放进食盆它们就急不可待地要将脑袋埋进去。尤其是狗蛋儿总爱偷吃猫碗里的菜叶。宜荷不让它这样做,去你自己的盆里吃!不要偷吃人家的!

    安承儒后来因上班路远中午就在单位吃,张冬青也常常不回家,整个白天就只剩下了宜荷一个人了。剩下一个人她也不想吃了,给猫和狗拌了食,自己开水泡点儿馍就上咸菜吃。她有时真盼着中午能有人来,无论是谁她都会有做饭的动力,唯独对自己没有。

    周一到周五没有人来时宜荷一个人一坐一整天。在屋里的椅子上坐会儿,再倒到院子里的马扎上坐,最后再挪到街门口的石头上。孤独久了也会形成思维定势,好像寂寞是老年人的专利。宜荷常常处在这样一种矛盾心理中,既想有人说话,太吵了也不习惯。

    竹玉和桂玉来得不定时,她们来时都喜欢买饼子。有一次两人碰巧同时到来,一人买了十个饼子。桂玉说自己买的饼子好,竹玉说她买的那家更有名,是排了半天的队才买到的。宜荷看看把她们买的饼子都分别夸赞了一番,竹玉和桂玉这才喜滋滋地不再谈论饼子。不过因为那次饼子太多了,后期又变得又干又硬,宜荷用了差不多两个星期才吃完。

    宜荷最大的乐趣是看电视。有一段时间她迷上了偶像剧。《还珠格格》是她热衷的剧目之一,一连看了三遍,哪个台播她都看,到后来连剧情也背下来了她还能看得那么入迷,跟着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仿佛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从午休起她经常一直看到天幕渐垂,傍晚让电视机歇歇,到晚上接着再看。她舍不得用洗衣机,连床单被罩都是手洗,电风扇也被她装起来束之高阁,但是看电视她不怕费电。电视机是她唯一的奢侈品。

    如果能有人陪她一起看电视,她就会滔滔不绝地给人家讲解起剧情来,连里面的演员还出演过什么电视剧都要讲到。因为家里收到的台不多,她因此养成了不挑台的习惯,在没有偶像剧时,甚至连每晚七点钟的新闻也不误。有一天桔玉正陪着母亲聊天,聊着聊着宜荷猛一看墙上的表说道:快,新闻开了!桔玉大为惊讶,一边起身去开电视一边问母亲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了国家大事?宜荷没有回答,她已经完全进入电视里。画面上习近平总书记正与民众亲切交谈,宜荷看着说:习近平又白了,你看脸还白冬冬的!桔玉扑哧笑出声,妈你是看新闻还是看人家的脸?宜荷知是女儿打趣她,嘿嘿一笑又看了进去。也胖了哈,你看脸还圆环环的,当官儿的就是胖的快,你看电视里少有几个瘦的。昨天你看来没?又有一个家里搜出许多玉来,满满得堆的都是玉,不敢送钱改送玉啦!咦?刘云山的脖子怎么有点歪?一定是小时候大人没照顾好,睡成这了!可惜了展呱呱的身派子!

    桔玉更笑的止不住:妈你这到底是看新闻还是看人呢?

    经女儿一说,宜荷大约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个问题,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等电视画面一切换她又忍不住说起来:这个主持人刚出来时朴朴素素的,你看现在也洋气了!头发又梳成了这样!

    不过饶是这样说,遇有重大新闻时宜荷还是能很好地领会,并且宣传贯彻下去。第二天坐在大门口时她就与几位邻居开始了大讨论。你们知道吗?中央最近又开会啦!

    开会?说什么啦?给咱们加低保不?

    这个倒没有,说是不让那些当官儿的贪污啦!这下恐怕中央是要来硬的拾掇他们咧!他们这就不敢了吧!

    那好啊!让中央好好收拾收拾他们吧!欺负得老百姓!

    还有说要关心老年人啦!让子女隔一段时间回家看看。人家这个习近平就是厉害!

    嗨!说是这么说,中央离得那么远哪能管得住?他们不回来不管你能咋?缝布老虎的张老太摇头叹气。张老太家里的情况宜荷清楚,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在身边的。谁家也不接承她,她自己守着一间房管会的老房子住着,以缝布老虎为生,每天张老太就坐在她家门口的高台阶上向过往的游客兜售。此时张老太戴着一副旧式老花镜仍在忙着手里的活计,裤子上粘得到处都是红线头,大伏天的她穿着厚夹袄还套着坎肩。隔一会儿她就将针尖儿对着头皮划一下。宜荷对她的感情有些复杂,既有同情又有反感。她想起电视剧里的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事情还得从去年夏天说起。有一天夜里宜荷家的厨房忽然遭了贼。小偷偷走了一壶油、一袋大米、一篮鸡蛋,甚至连她新烧的一熬饼子也被偷了个精光。合起来损失将近两百元。张冬青埋怨婆婆不锁厨房,

    我告了你多少回了?你偏说没事儿!这下好,肯定是被人睬下点儿了,我估计就是这附近巷子里的人干的,人家就知道你不锁厨房!

    出于兔死狐悲的心理,宋大飞两口子也和张冬青一起分析起了案情。

    这一定是个饿死鬼干的!家里缺吃的!

    六零年的时候偷吃的的事太多啦,现在的社会谁还再为口吃的冒那个风险,一定是些小孩儿,外面的小偷不偷这些。

    经过一一排查,最终他们将嫌犯锁定在了门口张老太的孙子身上。他们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厨房遭窃前不久的一天深夜,有人看见张老太的孙子带着个女孩儿翻墙进入了张老太的家,一个下夜班回家的街坊路过刚好看到了这一幕。这一代古城区的居民们大多睡觉早,一过晚上十一点甚至是十点钟就有锁街门的习惯。那街坊看见一男一女先是敲了一会儿大门,可门环大概早就被历史卷跑,沉重的木门用手敲出的声音实在微弱,屋子里的人根本听不到,接着那男孩儿便开始翻墙。后来邻居们猜测,张老太的孙子年龄尚小,也就是十七八岁,一定是不敢把女朋友带回家才带到奶奶这里来的。他们在张老太的屋子里住了大概两个月。老人为了孙子自己搬到柴房,腾下屋子给孙子住。孙子叫她不要告诉他的父母他在这里。这其实是多此一举,张老太的儿子既不会来母亲这边,也不会请母亲过去。何况张老太为了能让孙子在她这里多住些时日讨好还来不及呢!那段时间邻居们每天都能看到张老太的孙子和一群来历不明的小青年混在一起。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叼着烟蹲在巷子里打打闹闹。张老太的孙子带来的那个女孩儿年龄比他还小一些,水桶腰,粗肩膀,满脸的粉刺、满嘴的脏话,整个夏天她只挂着一件浅浅的吊带衫在那群男孩子中撞来撞去,专门抢小子们嘴上的烟头吃或者是撒着娇得让人抱。张老太院子里的邻居们早就传开了,说是夜里那女子叫床的声音让人发毛,连墙壁似乎也振动起来,害得他们睡不好觉。那个最初传出话来的婆姨和张老太家只有一墙之隔,她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说幸亏他们是夫妻俩住着,要是单身听到那种声音可怎么受得了?你说现在这些女子可真够不要脸的,那裤子也能脱得下来?说完她还对着别院的一个女人眨眨眼,推断说那女子必定不只和一个小子睡,这女的厉害!

    总之这群小子们白天嬉闹,一到了晚上便神龙见首不见尾。依据这种种迹象,宜荷觉得儿媳的分析不无道理。厨房被偷后他们才得知附近巷子里被盗的不止她们一家,接二连三发生了好几起。更可气的是一天下午,一个媳妇闲来无事坐在自家门口纳凉。一个戴着墨镜的小子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一把扯了她脖子上的金项链便跑了。女人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小子忽又回来了,把项链朝女人脸上一扔又奉上一记响亮的耳光,妈的,戴条假的来糊弄老子!说完扬长而去。那女人平白挨了一记耳光真是苦无诉处,谁跟你说是真的了?谁叫你起那贼心啦?但是她想骂街想骂娘又能怎么样?天气是热的连丝风也没有呢。

    丢失的那些东西中最让宜荷心疼的是那一熬饼子。张冬青很理解婆婆的心情,她恨恨地对人说,街上买的不好吃,大热天的她站在火炉前烤了一个多小时才烤出,烤得酥酥脆脆,出了多少汗呀!因为心疼很长一段时间来宜荷对张老太都怀有戒心。直到后来这群小青年像他们突然到来一样又突然消失了宜荷才慢慢将这件事给淡忘了。

    如今这位张老太又搬回了自己的屋子里独自一个人生活,坐在街上兜售她的布老虎。她后来仿照明清街上卖小饰品的,用木头和铁丝自己搭了一个架子,然后把她的布老虎一一展示在上面。生意好的时候她一天能卖出去五六个。有一回她看见宜荷从大门里出来急忙喊住她,想问问她关于低保的事。宜荷说她也不懂,自己的低保都是儿媳给办的。张老太就央宜荷回去问问张冬青,说她一个孤老太婆,不识字,也不知该去哪里问。宜荷动了恻隐,回去说张老太一个人可可怜怜的,要能办就给她办下吧。也不用宜荷多解释张冬青一口答应下来。她对张老太说这事找她算是找对人啦,她已经给好几个人办过低保。除了婆婆,她妈,她婶婶,甚至原先一个残障同事的也是她给办的。开始去办时社区里的人不好说话,一个章让她跑上好几回。办一次复印钱也不知花多少,而且还指定必须在他们社区里印,自己带过去的就不行。有一次一张表上她写错一个字,社区里的办事员说不让涂改,非让她花钱重买一张。她后来怕写错手发抖都不敢填了,拿着表跑到娘家让她上初中的侄女填。后来跑的次数多了,渐渐和社区里的人熟了,便好办事多了。

    每年办这么多次低保张冬青最发愁的倒不是跑多少趟社区,而是填写各种各样的申请表格。每申请一次表格要填一厚沓。她说自己常也不写个字,一办低保就写得手软。另外遇到需要文字表述的她也只好空下等去娘家让侄女填。有时还需要动脑筋造假,比如在给婆婆申请低保时,填到住房情况一项,选自有、公有还是租住就让她颇伤了一番脑筋,最后只得咬牙选了自有(太明显的错误她不敢犯啊)。她对丈夫和婆婆也是对自己说咱这算什么?人家有车有房领低保的多啦!咱这还是只给老人办,人家有门子的全家吃低保的也多的是。我表妹家有两处商铺一年全家还领着成万块的低保费,连几岁的孩子都有。我犹豫只是怕咱没后门被克下来。幸好还有房屋结构一项,她填了老窑。家庭月收入她不敢如实写一千,只写了六百。她不了解政策,不知道家里有好几个子女的老人能不能申请低保,填写家庭成员时她只写了儿子、儿媳。她想要是写了人家肯定会问有这么多孩子赡养怎么还申请低保?她想反正五个女儿又不和婆婆在一本户口上,不写谁知道?说是上面下来查,那概率也是很低的。不过填到家庭财产及月消费等项时她却笔下得很快,近乎理直气壮。她笑着对丈夫念道:冰箱没有、摩托车没有、电脑没有,汽车更没有,只有两台旧电视和一台旧洗衣机。一个月水电二十来块,理发费也是没有的,我们都是自己理。调料费她仔细地算了一下,有五块五也就足够了,连小数点后的数字她都填得工工整整。做完这些她还不忘做一件事,那就是通知所有的女儿们近期都不要回来,免得被暗访的人碰上。

    张冬青帮张老太办完手续,老人家非常感激,缝制了两个大号的布老虎枕头,一个送给张冬青,一个送给宜荷。不过宜荷收下后又把自己的也给了儿媳,她不愿意让儿媳认为是她跟着沾了光。要是自己的女儿她一般来者不拒,儿媳这边却总是隔着一层。

    如果不是因为腿脚不便,宜荷很愿意趁着上午的晴好天气每天到街上走走,不过现在她只能一星期出去一两次。有时去超市买点日用品,逢到城周有赶集的地方她也是必定要去的。赶集对于她来说是件大事儿。有时候她在集市上逛上一下午一件东西也不买,就是到处转转,图个热闹。从一条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弯回这头。有时遇到便宜的她也会计划之外地买下来。在集市上五块钱就能淘到一条漂亮的丝巾。她每次路过那些花花绿绿的丝巾都走不动,年轻的时候买不起现在老了又戴不出去,但她看也想多看两眼。在小贩的一阵热情鼓吹下,宜荷终于动了心,她就想起可以买了送给自己的女儿,荟玉一条、桔玉一条、樱玉一条。小贩没想到老太太这么爽利就掏了钱连屁股都乐得笑晏晏的。

    宜荷将丝巾送给女儿,她们三个当着她的面都表示喜欢,这让宜荷大感欣慰。可女儿们收下礼物后又说以后叫她不要再乱买了,她当然听出了意思,以后再碰到这些好看的东西便只好看看了。这一天她到集市上不像往日那样无事消磨,倒还有个正事要办。家里的脸盆底烂了,她要拿出去补补,没想到就在集市上碰上了老邻居春花。春花提着个磨窳的帆布袋子荡过来,宜荷一眼就看见了她,看起来她的腿脚还像从前那样利索,只是背有些驼了。春花兴奋地拍着宜荷的背,

    我早就想去你家看你啦!我是怕你家的狗所以不敢去!不敢去!上次扑出来把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疼了好几天!她手里的帆布袋子鼓鼓的,几个塑料瓶嘴从里面露出来。

    你也拾开瓶瓶啦?

    刚才在南街上拾的。春花仰着瘦瘦的脸笑着。我专门缝了个大布袋,你看,装上这么一袋子也不重,每天拾上些菜钱就够了,哎!不过现在做啥的手也稠了,以前好拾,一天能拾不少,今天转了一上午你看就拾了这么些。

    宜荷又问她赶集买什么。春花缩缩脖子说她什么也不买,就是没事过来瞎转转。她看看宜荷手里的脸盆:这个盆儿在咱院子里时就用着,有些年代了吧?

    是呀,三十多年了,和樱玉差不多大,你看这上面还有你老三补过的牙膏袋,还是以前的东西好,换了现在能用上三十多年?除了底子其它地方还好好的,换个底儿还能继续用。

    春花引着宜荷好不容易挤到一个补锅的小摊前。补锅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手里正拿着一口锅。宜荷将她的脸盆递过去,他说半个小时后来取就又低头补他的锅了。宜荷和春花便继续往前面去,准备在附近随便看看。

    她们在一个卖锅碗瓢盆的摊位前站住看了一回。宜荷一看见这些东西就又走不动。那里满满一地摆的都是,东西实用,价钱也便宜,一块五就可以买到一只洗菜盆。宜荷又看了几个扁食匙,犹豫再三还是放下了,她现在很少像年轻的时候一样爱往家里揽收拾了,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如做加法,到了这个年纪该放下的也该放下了。春花对这些做饭的家什却不感兴趣,她只留意那些来来往往卖东西和买东西的人。从年轻到现在她不知研判过多少面孔,纷扰的尘世也好、凄哀的灵堂也罢,看人听故事是她最大的癖好。

    你知道吗?春花一边走一边神秘地说,猪老婆病啦!

    啊?什么病?

    大病!今年怕就过不去啦!我那天在街上碰上她三儿媳妇,听她说的。

    宜荷说那她得去看看。春花说还是不要去了,她也想去来着,可那三儿媳妇并不告她地址,话说到一半就走了。后来她又听别人说猪老婆先是感觉胃里有些不舒服,后来就吐血,到医院检查才知是胃癌,已是晚期了,儿子们把她拉回家也不治,就等着死。她以前总说儿子多了好,老天却和她开了个大玩笑,儿子舍得花钱儿媳也舍不得呀!可怜她还把孙子外甥也一个个都拉扯大。就比如我,儿子那么多还不是只有女儿最贴心?有媳妇在中间儿子能和你是一条心?听说女儿倒是想接承她呢,可她那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孩子生了那么多,两个大的早早就辍了学,哪有钱给猪老婆看病?宜荷说其实只要心里有妈儿子女儿都一样,要是心里没有即便是女儿也一样有忤逆的,说着宜荷满足地说我儿子就很孝顺!春花说承儒是不错,但那是因为你只有一个儿子,你要有几个试试?如果是几个有本事的还好,他们会互相照应着。我一个远房哥哥的几个儿子就是这样,个个争气,考上大学出去了。老二在煤矿上当领导,老三在省里,最小的也在县教育局,只有一个老大不行,当年为了供弟弟们上学早早弃学务了农,不过兄弟三个出来后都帮他。老二有钱给了十万,老三老四也给了不少,帮他哥盖了房子又给大侄子安排了工作。我这个哥哥现在可省心啦!人家生的儿子好呀,可你要是生下几个不超道的儿子试试,能把你撕扯了!宜荷叹口气说那谁知道生出来的儿子是好还是赖呢?刚出生的孩子哪个看着都一样啊,我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我的孩子们平平安安就好,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两天看电视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本来就有病,被儿子们抛弃后在街上要饭,有好心人救了,捐了十万块钱给她看病,谁知几个儿子又来找她了,把钱骗走又不给老人看病。你说世上怎么就会有这种儿子,那不把老人活活气死!我儿子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人老实心善,对我孝顺,我哪里不舒服了他就急着赶紧给我买药。晚上多晚回家也要上来看看我,我呀知足!

    她们聊着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往回走,回到补锅的摊位前脸盆果然补好了。可是宜荷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脸盆下面补的居然是锅底。宜荷说我这是脸盆呀!脸盆底是平的你这怎么是凹的呀?中年汉子顿时愕然,停止了手里的活计,定定地看着宜荷手里的脸盆。

    你怎么脸盆和锅不分呀?本来是个杀猪汉非要去做骟马蛋!春花说的极快,只有宜荷听懂了。

    要不——就——少出两块钱吧——中年汉子搓着两只黑黑的大手。

    还要钱呢?不给你钱还嫌把盆给做坏了呢!春花当仁不让。

    哪里能坏呢,就是不好看而已,婶子,你看,拿下来这个锅底就废了,我这小摊摊的,工钱我不要了,就给个料钱行吗?这锅底保证是好质量的,这样还能多放点水——

    不知怎么的,宜荷觉得眼前这个汉子像极了自己的儿子,

    哎!行了,我也不难为你了,就这吧!宜荷放下钱拿起脸盆和春花一起走开了。

    拿着这个四不像的脸盆她们继续东游西逛,忽然看见前面台阶上坐着的一个人很像王屠夫,近前一看,果真是他。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咱们可是碰全了!春花叫起来。这时王屠夫也看见了她们,三个人一起乐起来。王屠夫一身清洁工的行头,帽子被他抹下来塞进桔黄外套的口袋里,一头白花花的头发茬子甚是惹眼。看见两位旧邻他将手中的苹果和小刀并在一只手里,亲热地招呼她们也坐到台阶上来。

    老四,你怎么又跑到这条街上来啦?春花还是习惯过去的旧称。

    谁知道?由人家吧!人家拨刷到哪儿咱就到哪儿吧,反正是扫地,在哪儿也一样,咱说的是挣钱!王屠夫仍旧将小刀送回右手削起苹果来。那只苹果几乎烂掉了一半,他几下子就削得只剩下了一块白果肉,递给离他最近的春花,然后又削起了另一只。

    你早就知道他扫起了马路?宜荷诧异地问春花。

    知道呀!上回在护城河那儿碰上过。春花看着王屠夫脚边一袋半烂不烂的苹果。这是咋啦?

    王屠夫笑笑,说刚才有个人拉着一车苹果吼叫处理我就称了些,这一大袋才不到三块钱,我趁着这会儿工夫闲都削出来,回去她们吃就行了。王屠夫削得极快,又是剜又是切,以前杀猪的功夫如今全用在了这苹果上。

    碱面儿也出来扫吗?宜荷问。

    她不,在家呢,哪能受得了,时间熬得长呢,每天十一二个小时,看见哪里不干净了就得给人家扫了,要被检查住了就得罚钱。她身体又不好,要是熬下病挣下的钱还不够买药呢。

    宜荷说咋好好的又想起来干这个,王屠夫说孩子们是不让他出来的,可他想闲着也是白闲着,那不跟等死一样吗?钱多了又不压人,不如出来干点活儿还能补贴一下家用。王屠夫一边说一边又一个劲儿地将苹果塞给她们吃。宜荷摆摆手又被王屠夫塞过去半个。

    三个人在摆满地摊的集市上聊了有一个多钟头,宜荷和春花才看看时间不早分头往回走了。虽然家里并没有人等着,看点回家也已经成了她们的一个习惯。

    又是炎热的一天,这天到了傍晚气温仍旧很高,蚊子成群结队地开始了新一天的arty。宜荷忽然想到人工湖附近走走。此时湖边正有几个小学生跃跃欲试地想要靠近湖边戏水,这里曾淹死过几个小孩儿,尽管湖边设着警示牌还是不断地有孩子出没。今年雨水多,湖面涨得很高,傍晚的余辉好像给湖面打上了一层蜡,泛着诱人的光泽,让人很想跳进去游个痛快。狗蛋儿看见湖水禁不住兴奋起来,也不及向主人请示三步并作两步便往下跑。不过它并不往深处走,只站在水中,让水没过自己的膝盖,这时它才回过头来看看宜荷。宜荷没有干涉它,她知道它天生会游泳,让它消消暑也好。

    狗蛋儿在水中清凉了刚刚片刻的夫夫,这时从上面又冲下来一条狗,宜荷看看狗的主人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那姑娘大声笑着将一个塑料瓶扔到水中,那狗便大踏着步往水里扑,水花四溅,笑声也跟着四溅。狗蛋儿兴许是被水花和那笑声感染,也追起了瓶子,宜荷赶紧把它叫出来带开了。狗蛋儿不是打架的高手,宜荷怕它受欺负,宜荷总是告诫它:惹不起人家你躲开就好了,不要瞎逞能!

    她们走向草坪,烧烤摊这时陆续出来了,在广场甬道上一字儿摆开。烤肉的味道掩盖了大半青草的味道。这里狗可真多。两只狗狗在一个拐角处旁若无人地交配,一个恶作剧的家伙路过冲它们大喝一声:嗨!干什么!两只狗狗立即吓得逃之夭夭。石子铺的小路上一只残狗正踽踽独行,那狗因腰部严重受伤而只能拖着两条后腿,它的样子让人既可怜又恐惧。宜荷不禁心生感叹,狗和人一样,什么命运的都有。她很想给那狗一点儿吃的,正想着什么也没有带,这时过来两个年轻人,女的将手里的烤肠放到狗面前,谁想那狗闻了闻便厌恶地跳开了。年轻人正纳闷,一个经常出来锻炼身体的人看见说,谁都看见这狗可怜,都给它好吃好喝,结果吃腻啦,你看看这个夏天它吃得有多胖!

    话说残狗不爱吃,狗蛋儿可觉得不应该浪费食物,只见它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口叼在嘴里,跑到一个远远的地方细细咀嚼起来。而那残狗也早跳远了,它跳跃的速度极快,在人群中快速地躲闪腾挪,像个武功高强的独臂人。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狗自不量力跑到残狗面前挑衅,残狗忽然变得狰狞,像身残志坚的人能做的那样露出最凶狠的一面来自卫。不容忽视的一点是它的两条前腿在长期的跳跃过程中变得异常发达。宜荷不知道这狗最初受伤时是怎么挨过来的,想必那时两条腿还很脆弱,一点一点进化成现在这个样子吧。这狗还有什么命运前途?饥餐渴饮,慢慢等死。人生就是一个等待死亡的过程。就像她那个变形的脚趾,再也不可能恢复原状,她只能把它们带进棺材里。

    残狗已不知跳到哪里去了,宜荷也招呼着狗蛋儿往回走,她想夏天残狗不用发愁食物,到了冬天冰天雪地的可怎么办呢?她或许会送些吃的来吧。不过到了冬天宜荷却再也没能一个人出来了。

    秋末的太阳尚蓄着几分能量,院子里还能感觉到些许渐行渐远的夏日气息,不过屋子里阴气可就越来越重了。宜荷住的是东房,下午见到的那点子强弩之末的阳光像一阵风一样刮一阵就散了。再加之窗前堵上了半人高的蜂窝煤,宜荷的屋子更是很少见到阳光,砖地上终日都是潮的,洗漱时宜荷都不敢往地上洒一点儿水,为了祛潮早上起床后宜荷便大开门窗,但即便这样墙角圪拉里几种形迹可疑的虫子仍时常出没。

    这天午饭过后宜荷爬上炕美美地睡了一觉。临睡前她习惯顺手从枕头上拽条枕巾搭在肚子上。女儿们拿回来的毛巾宜荷总是顺手盖在枕头上,日子久了竟摞了好几层。连炕柜里被褥上也整整齐齐盖着好几条,毛巾下面才是包被褥的床单。宜荷说床单不好洗,盖上毛巾脏了只洗毛巾就可以了。另外,炕柜的搭扣里原先插着一根小木棍,可是猫总有办法移开钻进去,宜荷后来就将搭扣里纫了一条红布绳系住,这样猫再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进去捣乱了。关于肚子上只搭一条毛巾睡午觉桔玉不知说过她多少次,她只是不当事,桔玉拿回来的提花毛毯她给了儿子,现在枕边的这条军用毛毯是洛宽后来送来的,洛宽本来是让她送给门口的老太太,宜荷打开看看就自己留下了。她将军用毛毯叠得四四方方搁在枕边,还是舍不得盖。

    她后来想起那天中午叹口气说,自己是大意了,一夏天开惯了窗,忽视了秋天毕竟是冷了,不服冷不行。这天她像往常一样午觉后坐起身准备下炕,谁知脚还未着地腰部一沉便像一架失控的飞机栽到地上。

    宜荷盖着军用毛毯在炕上歪歪扭扭躺了四天。四天里疼痛不分昼夜与她相伴。安承儒问母亲要不要带她去医院,宜荷摇摇头说,不要叫人笑话吧,就是招了点风,哪里用得着上医院,在炕上躺几天就好了。可是眼看着几天过去也并不见好,反而越来越厉害,张冬青于是给桔玉去了电话。桔玉夫妇带着宜荷在医院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片子出来,医生说腰肌劳损很严重,需要卧床休息,以后也不能再做家务。看完病桔玉直接将母亲安顿在自己家里。竹玉听说后第一个赶来看母亲,妈,你听见没有?这可是人家医生说的,你这就是受出来的毛病,八十岁的人了,还有几个像你这样做饭的?你看我婆婆早就不做了,我们除了过时过节什么时候再吃我婆婆做的饭?我嫂子就全是被你惯坏的!

    哪里是因为做饭呀!我还想做饭锻炼锻炼身体呢,你妈我这是招了风寒!

    人家医生明明说是腰肌劳损你还不信?

    医生不知道,惠琳惠奇自到外面上学一学期不回来一次,你哥嫂也常不吃,平时就我一个人,要说劳损也是老毛病了。

    妈你看你就是倔!她是不常回来,可哪次回来不是你做?那等你好了回去还要做饭吗?这几天还没有受够疼?

    不做啦!不做啦!我可是受够啦!一说起那疼宜荷可是有切肤之感,赶紧摆手说。

    在桔玉家养了一个月,宜荷可以扶着床下地了。郁思萌给她买来一副红漆木拐杖,拄着拐杖宜荷可以慢慢地出入卧室和客厅。只是腿上还是没劲儿,如果不是用力撑着,两条腿随时会撂挑子似的,常常走上一小会儿就得歇半天。

    张冬青不知怎么知道了竹玉针对她的那些话,有一天樱玉回去给母亲拿换洗衣裳(天冷了,是该加棉衣的时候了),从东房里出来张冬青叫住了她:

    好些了吗?

    樱玉知道她问的是母亲,说没有,还是腿疼得厉害,刚才出来时洛大哥又送过去两盒膏药,不说贵贱,这药根本买不到,是进口的,这些日子不知用过多少药了!樱玉本想说得严重些,好让母亲回来后不用再像从前一样辛苦,谁想张冬青听罢释然道:

    你看,我就说嘛!那怎么要说是在家里做饭累的?这已经在桔玉家歇了一个月也还是这样吧!

    樱玉被噎得不知说什么好,她收拾好衣物便赶紧走人了。

    宜荷在桔玉家住了差不多三个月,进入腊月宜荷便天天计算起日子来。她开始计划腊月初八就回去,大家一致反对,她又盘算着最晚十六是必须回去了(她虽嘴上不说,心里大约还惦记着做合碗子的事),桔玉既不答应她也不不答应她,只是一天一天地拖着。宜荷是终不肯在女儿家里过年的,一进入二十的门她焦急地心终于变得闹腾起来。

    你们可真是胡诌哩!年怎么能在女儿家里过哩?

    妈你也看电视,你看看人家大城市里的那些人谁还讲究这些?照你这样说只有一个女儿的年还自己过不成?

    只有女儿那就不用说了,可我不是有儿子嘛?谁家有儿子在女儿家里过年呢?

    可是那家里没有暖气,这一冬天又没有烧火,冷得怎么能呆住?

    我让你哥提前烧着火烤上两天就好了,再不行我就把炕火也烧着,两个火烤上就行了!

    你那个家里就是烤上三个火温度也起不来!

    再冷那也是我的家,过年我就要回我家!

    说到最后宜荷像个孩子一样地生气了。

    桔玉在学生们面前无往不胜,却说服不了自己的母亲。最终她只得妥协。不过合碗子宜荷是做不成了。

    最后定下腊月二十五回去。离开的时候花盆都还在院子里摆着,这会儿早已经移回屋子里去了,院子里光秃秃的像刚剃过的光头。东房里安承儒已经里里外外地大扫除过,又烧了两天的火,宜荷一进屋子感觉扑面的也有一点温度了。以前不管白天黑夜宜荷都将炉子封得死死的,风门处衬上纸,上面还要外加一个盖子。桔玉说母亲那是掐着火炉的脖子,火是着着的,烟筒却是冷的。她现在嘱咐母亲白天不要再埋火,能多费上两个蜂窝煤也不要让家里冷着,尤其是双腿一定要注意保暖,否则就是神仙的腿也受不了。

    这是宜荷第一次过一个清闲的腊月,后来她得知张冬青早在她回来之前已将合碗子做好,正月的吃食大抵是可以放心了,只是她总还心怀歉疚,一回来便整日泡在厨房里忙着完成后续工作。

    正月初二一早,女儿女婿外甥外甥女们陆陆续续地到来,大家正在欢天喜地,一进门却看到宜荷盖着毛毯蜷在炕上。安承儒看着大家惊讶不由做了个鬼脸道:怎么?不认识了?看看,一心想着给你们做吃的,这下做到炕上去了!

    原来三十晚上宜荷端着菜盆从厨房里出来,刚刚跨上门槛,膝盖便一软歪在地上。安承儒在院子里看见急忙跑过来,一边背起母亲一边开起了母亲的玩笑,明天那么多人等着吃你的饭呢,你腿软啥?谁想刚说了一句自己也被绊了一跤跌在地上,这下不得了,背上的宜荷被摔到地上不说,他自己半个身子还压在了母亲的腿上,这下他说不出笑话来了……

    桔玉看着躺在炕上的母亲心情比神舟十号还复杂,再叫母亲去自己家她肯定不肯,果然她说道,女儿家里再好也是客,总不如在自己家里自在,再说你哥哥早上还要早早地吃饭呢,我在他吃饭不受制。桔玉看看母亲没有再勉强。

    宜荷却从此更离不开拐杖了。那副红漆木拐杖像猫和狗一样地不离她的左右,虽然她此时还不这样认为。

    即使行动不便宜荷也一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习惯。晚上十点钟两集电视剧后立即就寝,早上五点半又准时起床。年轻时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昨天的月份牌撕下来扔到炕洞里。现在老了撕得也不勤了,有时攒上四五天的也忘了撕。她从被窝里慢慢地翻身坐起,一件一件套上衣裤,然后挪到炕边扶着灶台下地。年轻的时候房顶上都上的去,现在那截腰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点不由她控制。还未洗脸她将一块秃的只剩下经纬的毛巾泡在水里,提起来拧了拧却滑得拧不住。抽屉里整整齐齐叠着不知有多少块,晴纶的、纯棉的都有,她每天想拿每天又舍不得,总是想着再用用,再用用,这一用就用到了现在。

    抹过脸宜荷将头发拢拢顺,几根白发缠到梳子上,她用手捋一下,白发轻轻飘飘落到地上,另有几根粘到毛衣上,银色的发丝衬着红色的毛衣十分显眼。开始她还往下弹,后来也不管了,任它们在毛衣上粘着。

    医生让她尽量少动。上午吃过早饭她就在院子里坐着,听见脚步声她就伸长脖子望过去,狗蛋儿能跑过去,她跑不过去。下午则靠看电视来消磨时光,电视让她了解了世界,她在电视里看见了很多地方,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北京,那是首都,皇帝待过的地方。她不是没有梦想过去亲眼看一看北京,但她不敢让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丝毫的表露,那样简直是自取其辱,这辈子这双腿恐怕是哪里也去不了了。连南街上也去不了,不要说北京。连陈老太那里她都很少去,她不想这个样子见熟人,更不想让她们看见她拄着拐杖。她有时忍不住到门口站站,只一会儿又回到院子里。有一次不巧被张老太撞见,她急忙解释说她只是暂时拄几天,医生说好了就可以扔开了。

    一个多月后,刚刚有所好转,她又急不可待地拄着拐杖下厨房了。按她的话说,饭来张口地总不得劲儿,做做饭还能活动活动腰腿。

    这天晚上,她做好饭自己盛了浅浅的一碗坐在厨房的脚地上吃。张冬青下班回来看见桌上的一碗菜又看看婆婆的饭,说,你不放菜白瓜瓜的一碗饭怎么吃?宜荷说:放了,放了,我已经放了,你们吃吧!张冬青说放什么了,这不是满满的都在么?她于是端过去往婆婆碗里拨。张冬青拨菜宜荷也不拒绝,她用筷子撑着碗,让张冬青拨了点儿又用筷子移开,说,够了!你们吃吧!

    哎呀!别动!小心掉地下,说了我吃不了!下个月要是能请得了假你两个孩子可能会回来。张冬青拨完菜说道。她这一说不要紧,宜荷的眼睛开始发光:嗯——什么?惠奇惠琳会回来?他们——什么时候?哪天?能请得了假吗?问完这些宜荷的眼圈儿开始有些发红,她大约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们了吧。张冬青很想宽慰一下婆婆,可是她又说不出来,于是很古怪地笑了笑说:他们说差不多吧,主要是惠琳,她那个公司请假扣钱很厉害,请一天假奖金就没了,惠奇倒是没什么,惠琳说今年好像是休年假,她已经和领导说过了,下个月没有特殊情况就回来了。张冬青已经舀好饭从厨房里出去了,宜荷却是不知怎么把那碗饭吃进去的。

    惠琳回来的那天宜荷正坐在院子里收拾晒干的葱。她将葱或五棵或十棵地捆成一捆,在尾部挽个疙瘩。一只新生的小猫错把她的围裙当凉篷,钻在下面睡起了大觉。宜荷看见惠琳一下子忘记了身边的拐杖,拍拍手上的土就要往起站,却没能站起来,惠琳赶紧跑上前扶住奶奶。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天宜荷一兴奋在厨房跑进跑出地忙活,好几次都几乎忘了拄她的拐杖。她让儿子出去割了一斤羊肉,做了一锅羊汤面,那熟悉的味道又飘散在了整个院子里。

    惠琳说,奶奶,这味道真是久违了,在外面什么吃的没有?可就是吃不出这个味道。宜荷说好吃奶奶天天给你做。惠琳说那可不行,我这几天要换着样的吃,把我小时候吃过的全部吃一遍。宜荷说,行,只要你们有时间奶奶天天给你们做,明天奶奶给你们做冬瓜炖肉,后天是焖面,外后天是六疙斗,还有拨烂子、煮疙瘩,都是你们爱吃的,奶奶知道你们就爱吃这些,你哥最爱吃羊汤面,你最爱吃焖面,再放点炒青辣椒,你小时候原是不爱吃辣的,不知怎么大的大的就爱吃了!

    嗯,奶奶,我记的小时候吃黄菜饼子你总是单独给我烧个不辣的,后来又能吃辣了,人的口味是会变的,不过再怎么变还是回味小时候的饭菜。我也是说笑呢,要把小时候吃过的全吃一遍恐怕一个月也吃不完,可是我只有几天的假期啊。

    宜荷听了忽然不说话了,她愣怔了一下然后就进了厨房,她想要是一天能吃成四顿或者五顿饭才好呢。

    吃过饭惠奇从包里取出一罐茶叶,说是刚从北京带回来的。宜荷说那么远拿回来你还是自己喝吧。惠奇说他经常去北京,上个月还带回来一套景德镇的茶具。宜荷听了更不要了,说我有个茶缸喝水就行了,你还是不要乱花钱,留着攒起来娶媳妇吧。祖孙仨个又聊了一会儿天两个孩子便各自出去找同学了。

    一周的时间过得极快,越怕快过的越快,惠奇和惠琳又有很多应酬,所以真正呆在家里的时间就更有限。宜荷每天都在紧张中度过,她数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不敢有丝毫松懈,怕自己稍一松弛七天一下子全翻过去了。晚上两个孩子都上来和她睡,早上九点钟她也不喊他们起床。她记得他们上学那会儿她总是一遍一遍地进来喊,喊一遍她去了厨房,回来发现他们还在睡着又喊一遍,一边喊一边说:哎!俺孩儿们上学可真苦!从五点半一直喊到五点五十两个孩子才怏怏而起,然后一个鲤鱼打挺惊叫起来,怎么现在才喊呀,快误了呀!她把饭给他们端到跟前,看着他们吃下,拽起书包跑出去这才收拾炕上的铺盖……而现在他们卸除了学业的负担,可以美美地睡懒觉了,爱睡就睡吧,铺盖一天不叠也行,炕上乱她也高兴。她怕惊动他们,起床后也不洗脸就直接进了厨房,等他们都去吃饭才用他们的洗脸水抹上一把。

    可是只住了四天惠奇就住不下去了,结了疙瘩的棉被又重又硬,压得他整夜睡不牢,另外他还怀疑有什么小虫子在被窝里钻来钻去。洗澡没有热水,厕所只有旱厕,一切都那么不习惯和不方便,他实在住不下去了,于是跟母亲说要提前回去。宜荷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沮丧:不是休息一个星期么?

    惠奇本来还有点歉疚,听到奶奶问不耐烦起来:单位有事临时通知!我也想在家呢,可是在家里能挣到钱吗?不是还有惠琳吗?惠琳过两天才走。

    宜荷听了不再说什么了,默默开始为他整理带的东西,给惠琳的也一并准备好。一人两罐咸菜、十个黄菜火烧和一包新炒的油茶。这二十个黄菜火烧是宜荷花了一下午时间烤出来的,那个下午惠琳和同学去拍照了,惠奇则和朋友打了一下午麻将。

    分别近在眼前,连惠琳也要走了,那天上午宜荷一直跟前跟后,好让惠琳在自己的视线里多出现一会儿。惠琳也很懂事,这天上午没再出去。直至惠琳钻进车子里宜荷才将举着的手放下来,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母猫生了多少胎宜荷也记不清了。开始母猫的这种生育能力一度被当作家里不可小觑的生产力,母猫也的确给家里添过不少小钱。早七八年前一只小猫能卖到三四十元,母猫因此比公猫更值钱。安承儒下了班把刚满月的小猫拿到街上随便一摆,一窝三四只一会儿就全脱手了。可是好景只有那么两三年,到了后来不要说卖,就是白送人,人家也是拣好的,也没有人再青睐母猫了。每次母猫生下的小猫都是先拣好的被人挑走,留下没人要的宜荷就自己要。当初黑猫警长就是被这样留下的,可惜黑猫后来走丢了。宜荷心里最不舒服的就是每次自己把小猫养得肥肥胖胖时就被张冬青家里的亲戚相中带走了。她虽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不舍。

    自从最后一个孩子被带走后母猫发了疯似的喵喵叫着到处搜寻。屋顶、后院、水口、一切的犄角旮旯都寻个遍,那声调之惨、神情之慌真是用语言难以描摹。找不到孩子它就不吃不喝,终日哀叫着。直至再次怀孕它才会消停下来,一片母爱之心才被新的生命所占据。宜荷不知道它还想不想那些丢掉的孩子,也不知它知不知道那些孩子究竟是怎么丢的,只知道后来的几胎母猫竟然把小猫生在了只有它自己知道的地方。那天,张冬青忽然发现母猫鼓鼓的肚皮扁了下去就知道它生了。她想起以往生之前母猫会躺在她面前四脚朝天,让她帮着抚摸肚子以减轻阵痛。可是现在母猫竟然不愿意让主人知道,自己偷偷地生了。张冬青到处都没有找到小猫。正在一家人为母猫不知把小猫生在了哪里而疑惑时,有一天,一只小猫从厨房的房檐上掉下来摔死了。张冬青赶紧让丈夫上去把剩的几只转移下来。可是很快趁人不备母猫又带着它们藏了起来。张冬青拗不过母猫,只得任由着它们在房顶上生活。宜荷怕饿着小猫,天天拌了母猫爱吃的饭留在厨房的脚地上,又给母猫留着门。因为这东躲西藏的生活,直到后来这几只小猫可以在院子里跑跑跳跳了还是很怕见人,连主人都怕,一见人就跑,听到一点点动静就钻。有时它们也会跟着母猫进厨房,学着妈妈的样子把几颗小脑袋凑到食盆上抢食物,可是只要有人出现它们立马身子往后撤作防御状,即而哧溜一声能躲则躲,能藏则藏。有的钻进连二柜下面,有的缩进火炉底。宜荷便尽量不去靠近它们,只远远地看着,看它们和别的猫一样舔小爪子洗脸,看它们互相嬉戏打闹,可即使是这些时候它们也警惕地瞄着不远处的宜荷。这让宜荷心里不免有些心疼。

    宋大飞两口子轻蔑地称这几只猫是野猫,他们说这样的猫永远养不家。宋大飞说的话还未来得及验证,几只小猫又相继被张冬青抓去送人了。不管它们如何挣扎还是逃脱不了和哥哥姐姐一样的命运,就像那个倒霉的俄狄浦斯王。宜荷对儿媳的行径大为光火。她骂儿子道,你们倒是给母猫留上一只,又都抓走,就不看见它到处爬高爬低地找可怜?你看看这几天母猫又跑得没影儿了。张冬青在一旁听见,说一个畜生,有什么大不了的?过一段时间又有了它就不找了。我哥家新房子里老鼠太多,我抓它们去看院子。

    宜荷这才正面对着儿媳问,你哥那院子里现在也没人住,那每天谁喂它们?

    喂啥呀?能找见啥吃啥就对了,人家那些野猫哪里还有人喂?你真是连只猫也溺爱。看见哪只也可怜,都养下来那成啥了。

    宜荷没再说话,步入老年的宜荷越来越能在人前收敛自己的情绪(当然儿子除外)。这时安承儒也安慰母亲道,你养那么多猫不嫌麻烦?又得吃你多少粮食,让人家领走你岂不省心?

    宜荷本就有情绪,听儿子这样说,立即生气道,要拿刚生下就抓走,现在我养大了养得亲了,一个一个吃得肉拽拽的又来带走。你们就不知道我一日三餐地怎么喂?

    安承儒见母亲说着说着简直快掉眼泪,知道若不及时制止,母亲又会连带想起许多来,遂赶紧说,谁叫你养的猫个个漂亮喜人,要是长得丑八怪谁要?说的宜荷虽然心里失落也果然破涕为笑了。

    果如宜荷所料,这回老猫闹腾地比先前更厉害,简直要把整座房子给翻过来。屋里屋外、床下柜顶它都要扒一扒、看一看、嗅一嗅。它的叫声从最初的温柔到焦虑,从焦虑到狂躁,最后再从狂躁变为凄厉。宜荷都不敢看它了,她仿佛觉得是自己对不住老猫。她每天给老猫煮最新鲜的南瓜,不让它再吃一块钱十斤、满肚子都是籽儿的老角瓜。她还把自己的鸡蛋全给了老猫。可是这些都不足以抚慰老猫那颗母亲破碎的心。母猫每天吃得很少,食不知味、难以下咽。宜荷想起自己当年失去昙玉时的悲伤。

    老猫失踪了两天,宜荷知道它是去找自己的孩子了。那一天晚上她终于对着埋头扒饭的儿子疾言厉色道,告诉你老婆,赶快给老猫带回一只来!

    这天,一只小白猫终于被带回了院子里。这是一只纯白色的小猫,可爱得谁见了都想上去逗一逗,是被送走的那几只里最漂亮的一只。宜荷正奇怪这只白猫怎么会被带回来,张冬青开始翻阅卷宗,道出原委:这个家伙闯了祸,打碎了我弟弟家院子里的瓷盆,人家不要它了,所以给发配回来了。

    原来,这几只小猫到那所宅子后一直被安置在后院中。那后院很大,主人将一半开辟为菜园,种植着各种时令蔬菜,一半为花园,只不过花园还停留在计划阶段。房子刚刚装修完,主人也不急着住,只是隔三差五过来照料一下菜园就走了。

    几只小猫的性格前面我们已经说过,谨小慎微,几乎有点神经质。其中尤数这只白色的最机灵也最敏感,如今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它更加不习惯,常常将自己隐藏起来,一有风吹草动立马溜之大吉。本来新主人也并无心搭理它们。可是这天,一声异响不得不引起了新主人的注意。也许是新主人进门的速度太过突然把白猫吓着了,又或是小白猫呆的地方有欠考虑,总之,当新主人心无旁骛地进园时小白猫情急之下避之不及一下撞翻了窗台上的一只玻璃瓶,那玻璃瓶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倒头栽下,不偏不倚刚好砸中窗台下面的瓷盆。话说那瓷盆原本是厨房里的洗菜盆,退役后被运来安放在这里。新主人这下可不高兴了,抓了半天没逮着它,断定它将来也必定是个问题少年,等张冬青一来要猫便请它回老家了。

    小白猫甫一回家,母猫便闻讯赶回。母猫见了儿子又是舔又是嗅。儿子往它肚皮下一钻它立马侧躺在地上由着儿子吮乳。不过有时她也会抑制不住母爱的冲动,不时地打扰一下儿子贪婪地吮吸,支起上身舔起了它的小脸,连小猫眼角多日攒下的眼屎也全部清理得干干净净。不过比起讲卫生儿子看起来更倾向于喜欢吃奶,因此被妈妈舔了几下它就想要挣脱,母猫只好把儿子夹在腋下,用实际行动告诉它洗完脸会是很舒服的。

    从此,母子俩形影不离。很快地,白猫变成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宜荷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是她从一部电视剧里听到的,叫健健。在老主人的呵护下健健童年期的过分胆怯和紧张一扫而光了,它能与主人亲密相处了。

    宜荷爱看动物世界,每次换频道闪过动物世界她总会追回来看。她尤其喜欢看猴子,她想猴群中有猴王,如果猫是群居动物的话,那她的健健也一定是猫王。健健是个堂堂的男子汉,身手敏捷,性情果敢,这可不是一般的猫所能比及的。不要说老鼠这类地下的祸害,就是树上的麻雀在它也如探囊取物。最要紧的健健还是个特别孝顺的孩子。每次逮到麻雀他总是拿给母亲吃,自己从不舍得吃一口。这让宜荷看着大为惊奇也大为感动。她养了这么多年猫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有情有义的。

    那是一个阳光暖暖的午后,宜荷午睡醒来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想了一会儿心事,又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啪地一声就见从树上掉下来什么东西,把宜荷和两只猫以及狗蛋儿的视线全引了过去。不过,老实人还没反应过来,精明人已发了大财。母猫和狗蛋儿还在翘首观测前方发生了什么事,健健已经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嘴里叼起它的战利品摆在了宜荷的脚下。健健向来有这样的习惯,每一次自发的捕食后不管逮到了什么它都要捉来放到老主人面前请她过目,仿佛英勇无畏的骑士将敌人的尸首献在他尊贵的女王足下。健健的举动最初让宜荷觉得好笑,渐渐地他们彼此的心理上都得到了满足(健健从老主人那里得到肯定施展起本领来更卖力了,而宜荷因为健健需要她的认可和鼓励也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这种举动就被作为一种仪式固定下来。

    不过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因此有时也会出点小惊恐什么的。有一次,健健居然在后院茅房里逮到了一只一尺见长的大老鼠。它兴高采烈地捉来摆在宜荷脚边,抬起一双期盼的大眼睛准备接受主人的褒奖,没想到却把老主人吓了一大跳。宜荷一叫它也被吓得往后倒退一步,一不留神倒被鬼头鬼脑的老鼠钻了空子。原来健健并未将老鼠咬死,它每回逮着老鼠并不吃,只图好玩儿。那大鼠不愧老奸巨滑,利用时差想乘机逃窜,可健健也不是吃素的,要不宜荷怎么觉得它配当猫王呢?只见它撒开四爪便扑了上去,倒霉的老鼠虽空有高大的个头儿却又被活捉了回来。健健并没有改变初衷,它依然把老鼠摆在宜荷脚边,期盼地看着主人。宜荷却不免有些紧张,担心老鼠再次出逃,好样儿的,别让它再跑了!她说道。但是健健依然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与老鼠做起了游戏,时而将它甩开,时而又咬住……对付这样一个与健健几乎身形相仿的对手宜荷不禁替它捏了一把冷汗,健健是一点杀心也没有啊!不过很快地她就知道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过了一会儿它又变换了战术,将大鼠像一团烂泥巴似的往地上使尽儿摔打起来。摔一下它假想老鼠会逃跑猛地又扑上来,看起来它在想象中把大鼠当作了一个强大的敌人或者是它的陪练员。宜荷再看那老鼠,开始也的确想过重获生机。有好几次它被摔打得晕头转向、跌跌撞撞仍爬起来试图猫口脱险,没想到它的这种自救无意中却使健健更加兴奋,它以更加强劲的力度扑了上去,直到把老鼠扑得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它也玩够了,才一口咬上老鼠的要害彻底结果了它。这是一场真人秀版的动物世界。只是动物世界里胜利的一方都会将猎物风卷残云,而健健没有。它的肚子圆鼓鼓的,里面装满了老主人拌的饭菜,一点都不饿。它抬起头等着主人来收拾战场。宜荷从院子里墙根下提过一把铁锹铲起老鼠远远地扔到大门外的垃圾箱里去了。她也不让健健吃这些肮脏的东西。

    现在,健健叼起从树上自由落体的东西又摆在宜荷脚边,宜荷看看默许地朝它点点头,吃吧,可以吃。那是一只摔死的雏鸟,浑身光秃秃的,刚刚出生就已丧命。枝头上一只麻雀啁啁啾啾叫个不停,那大概是雏鸟的妈妈在自责,对自己的失误后悔不跌。健健大概只对活物感兴趣,它对这到口的食物一点兴趣都没有(宜荷当初是这么认为的),只嗅了嗅就交给了自己的母亲,惹得一边的狗蛋儿一阵眼馋心痒。自此,健健便对这棵老梧桐树产生了浓厚的探索欲望。有空没空,它常常朝树上张望,还要绕着树下走来走去,仿佛一个民国时期的大间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宜荷真不敢相信健健竟然能逮住空中飞的麻雀。

    开始的几次宜荷都没有看到,等健健拿给她看时她才发现。终于有一天,她看到了这一幕。那天下午,院子里除了宜荷再没有别人,静得只能听到树上的鸟叫,而这些声音已经同院子里的梧桐、花栏上的花草一起融为了一体,好像画布上的底色,再不能引起人们的关注。宜荷木木地坐着,只有没有任何期待的时候才会是这样一种坐姿,这样一种状态。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在那些巷子口的大石头上随处可见这样的坐姿。他们或独自静坐,或三三两两,但即使群坐他们也极少言语,平静安详、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阳光的摩挲,享受着时光的流逝。有一则寓言说人最后十年的寿命是向狗要的,因而最后的十年中他们整天都像条狗一样坐在自家的大门口……这在年轻人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呀,他们会说,这些老年人是放弃自我了!我将来也会是这个样子吗?他们难道不伤感吗?他们甚至在这些安详的脸上想要寻找一丝因岁不待人而产生的焦虑。其实他们是忘了,找不到也并不代表没有,岁月已经把焦虑雕成了皱纹,镌在他们的脸上、手上以及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人在渐渐老去的过程中对人生苦短的焦虑已经不能用年轻时候的情绪来表达了,它们会以布满脸颊的皱纹、深陷的眼眶等等等等的形式出现。

    宜荷的脚边放着一杯水。她没有盖盖子,深红色的茶水上浮着一层白色的水碱清晰可见。狗蛋儿走过来,好奇地凑近杯子,嘴巴几乎碰到了杯沿。宜荷伸手将它轻轻挡了一下,把杯子端在手里。狗蛋儿现在也和两只猫一样彻底摆脱了锁链的困扰。这起初让宋大飞两口子极为不满,尤其是他们家有亲戚来的时候,他们会借故大声斥责冲着陌生人狂叫的狗蛋儿。但宜荷也自有道理。她说那是狗的天性,狗蛋儿只是尽职尽责罢了,它其实和人一样有逆反心理,你要锁着它它会咬个不停,你要放开它它反而不咬。事实果真如此,后来宋大飞两口子也默认了。

    这时宜荷发现健健注意力忽然高度集中,两只大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前方。她正要顺着它注视的方向看去,突然,健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一起嘴里便衔住了一只刚从枝头窜下来的麻雀。这只麻雀正为食物犯愁,眨眼间却已成了别人的食物。

    健健会逮麻雀吃让宜荷心里多少觉得安慰,因为算来已有很久没有给它们吃过什么油水了。有时安承儒会在公路上捉些蝈蝈、蚂蚱之类的回来给它们吃。他随身带着一个小瓶子,休息的时候就跑到草丛里。要是只捉到只回来他就平均分配,要是多的话宜荷就跟儿子说给健健多吃点儿,它逮着麻雀都给它妈吃了,自己啥也没吃到,它妈也不晓得谦让。于是安承儒就多给健健吃两只。不仅如此,连早上自己的那个鸡蛋宜荷也要多分一些给健健。其实,在宜荷心里对老猫、健健、狗蛋儿哪怕是新出生的小猫都是一样的看待,不偏向哪一个,她感觉哪个吃亏了就多照顾些,对于健健则是有感于它的一片孝心。

    健健逮麻雀的本领日趋高超,下院刚刚又买了五只小鸡的陈老太可就胆寒了。有一天,她跑来向宜荷告状,快去看看吧,你家的猫竟然坐在了我家的鸡笼上,我撵了好几回,一看见我不在就又上去了!宜荷看着陈老太着急的样子逗她道,那你可得看紧了,我家的猫这几天正好没肉吃,小心把你家的小鸡当了点心!这样说着,她已然下去了,看见健健她用一根手指敲着它的脑袋,郑重其事地警告道,不要靠近人家的鸡笼,听见了没有?

    关于偷吃小鸡,不说健健将宜荷的话当作耳旁风,可它到底是没有得逞。尽管它一伺陈老太不在就跳上鸡笼左抓右刨,甚至试图将爪子伸到鸡笼里去。鸡笼其实早已被陈老太反复改良过,铁丝网格子绞得密密的,加固了一层又一层。健健多次图谋徒劳无获,但是它还是要时不时地跳上鸡笼吓唬吓唬那些可怜的小鸡们,而且每次等陈老太听到小鸡们惊恐地扑扇声从屋里赶出来,它都能迅疾地逃之夭夭。

    陈老太的耐心是有限的,猫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时间一久它对那些被关进坚固堡垒中的鸡们就失去了兴致,不再去叨扰它们了。这天晚上,陈老太却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宜荷她家的小鸡少了一只,并断定一定是被健健偷吃了。宜荷听了不慌不忙,说这事绝不可能,因为按照常理,如果是健健偷了小鸡一定会拿给她看,可她别说小鸡,就是连根鸡毛也没瞧见。陈老太说那可保不准,万一是健健知道自己做了坏事不敢拿给你看呢?宜荷听了心里还是觉得不可能,说健健得了食物一定会拿给我看的,而且你刚才说了你们家的鸡笼好好的又没有坏,笼门也没有打开,健健怎么可能将鸡偷出来呢?

    但是健健毕竟是不会说话的畜生,人要把坏事赖在它身上它也无可辩白。宜荷无法拿出不是健健的证据,当着陈老太的面只得把健健训斥一顿,说!是不是你偷的?你要再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听到没有?她心里却是暗暗有些气恼,跟上这些畜生讨的这些闲气,怎么就连只畜生也容不下?

    却说宜荷是日晚上气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早上案子却真相大白了。原来那只小鸡并没有丢,而是钻到了鸡笼下面的草垫里。晚上天黑陈老太没有看分明,加之连日来对健健的觊觎心惊胆战,一发现少了一只她也没有仔细找就去找健健算帐,就像所有发现自己丢了东西、希望能在第一时间从小偷那里挽回损失的人那样。

    陈老太向宜荷说明缘由的时候很是不好意思,说自己错怪了健健。宜荷没当回事,豁达地说没丢就好。但是过了不久,这回健健真的闯祸了。那天,宜荷从院子里收回晒干的衣服叠好放回箱子里,正要坐下歇歇,健健从外面进来卧到宜荷脚边。宜荷低头无意中看到它嘴里衔着的东西立马唬得大惊失色。那是一只鸽子。

    宜荷知道南边的院子里一户人家养着一群鸽子。养鸽子的是个做运输生意的中年人,那人就是下院陈老太的儿子。他虽然就住在隔壁,与陈老太只有一墙之隔,平日却轻易不登母亲的门。他的财产与他以及他老婆的肚子基本成正比,夫妇俩经常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出双入对。陈老太的儿子每天用那只戴着大金戒指的手给鸽子喂食,也常用那只手打他的老婆。不过他的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夫妻俩经常打得互相挂彩,把院子里的一群鸽子吓得扑棱棱地乱冲乱撞。陈老太有时在大门口坐着看见儿子带着伤出来忙心疼地问长问短,她儿子总是摆摆手,什么也不说,径直走到汽车门边钻进去开走了。她儿媳妇倒是会披头散发地跑来告状,每次她都言之凿凿地指证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可婆婆还在气头儿上两口子已经和好如初了。

    宜荷曾听陈老太说过,他的儿子在隔壁院子里的房子是后买的,是从一个本家亲戚手里买下来的,只有半宅院,另外半宅院子还住着一对兄妹。那对兄妹都已年近四十,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就这样从小到大一起住着。哥哥在医院里当勤杂工,收拣医疗垃圾,妹妹则到处打零工,织过袜子,扫过厕所,也做过蒸碗秃的钟点工。两人挣钱不多,哥哥每月四百块,妹妹没准儿,做多少挣多少。哥哥收入多点,因此每月拿出一部分钱交给妹妹做为他们的固定生活费,剩下的钱攒起来想着等将来娶媳妇用。因此十几年来他也攒下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他将存折贴身带着,这张存折宜荷曾亲眼目睹过,陈老太也见过。哥哥最大的癖好就是爱在人前炫耀他的这张存折,当然他只让他信任的几个人看,比如宋大飞两口子和陈老太的儿子等,他就只让他们知道而不给他们看。不过有一回,他还是被人骗去了两千块。要知道这两千块几乎是他辛辛苦苦一年才能攒下的数目。他后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宜荷。

    兄妹俩没有买电视,哪天下班早了就爱到宜荷屋里坐坐,一边口若悬河一边凑着看会儿电视。就在那时哥哥将这件事告诉了宜荷,宜荷听了为他深深扼腕叹息,叹息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把哥哥训斥了一顿,你说你有两个钱在人前显摆什么?这回被骗了吧?以后可要长记性!那兄妹俩彼时都坐在宜荷屋里。哥哥听了不住地点头称是,婶婶,我知道了!我记住了!下次不敢了!妹妹却接着宜荷的话没完没了地训斥开了她哥哥,她因咬字不清而唾沫四溅,脸上的雀斑也跟着涨得通红,你说你——啊——认不清个好——赖人——谁也能往出借——认不清个好——赖人——就认不清个好赖人——

    哥哥被训斥得有些下不了台,眼睛本就有些斜视,此时眼珠子在眼眶里乱转起来,似乎不知道到底该在哪里“停车”了。宜荷看着他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谁。宜荷终于听得妹妹有些烦了,先是客气地说,快些回去做饭吧!如此两次,见妹妹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宜荷便不再客气,车辘轳儿话来回说!我们已经吃过饭了你还在这里瞎坐什么?晚上饭几点钟吃?明天不上班啦?做事情没有计划没有安排,赶快回去做饭去!兄妹俩这才迟迟离去。

    兄妹俩吃饭常常是有一顿没一顿,花钱也没有个计划安排。每月哥哥刚把钱交到妹妹手上时,妹妹常是胡吃海喝,熏肉肥肠啥也买回来吃,等到下半个月他们就馒头就上大葱也是一顿饭。因为不会生活宜荷也没少说过他们,可那妹妹始终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而照那陈老太的话说,叫先人做就了,改不了。

    宜荷刚搬来的时候就听陈老太说过,这兄妹俩有一门子在省里做大官儿的好亲戚,只是嫌弃他们脑子有问题,自从兄妹俩的父母离世后便再没与他们联系过。不过关于这一说法只是陈老太的一种揣测,兄妹俩却是另有说法,他们的意思是他们和这门亲戚还有来往,而且很频繁。陈老太现在住的房子原先就是省里那个大官儿的。推说起来,陈老太一家和这兄妹俩也算是本家。可是陈老太硬是不肯承认,说是什么关系也没有,连正经的亲戚都不来往,三辈以外的更扯淡。兄妹俩也无所谓陈老太这样的本家,他们心心念念的是他们在省城里的那个大官儿亲戚。下面是陈老太学着兄妹俩的口吻表演给宜荷的一段话:

    我表哥,就是我大爷的儿子现在在省教育厅,人家可牛逼了!你们要有事就说话!听说最近教育系统又有一些大动静了,嗨!你们不知道,我们院长现在见了我都礼让三分,我跟他说什么他鬼也不是好鬼,叫我进他办公室坐,还要给我沏茶喝,还和我称兄道弟!你们要去医院有什么事说话就好了,去了医院就找我,一问谁都知道,我和我们院里哪个主治大夫都熟!

    每次陈老太以嘲弄的口吻学完哥哥的话便哈哈大笑一通,有一回笑得太过了,弯下腰咳嗽了好半天,然后抬起脸来问宜荷,你说说他们兄妹俩这是些什么作张?宜荷并不反感陈老太的学舌,的确,她也对兄妹俩的作派有些皱眉。记得她刚搬来这院子里时初次听到哥哥的那些言论简直搞不清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等日子久了她才渐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而妹妹与哥哥比起来吹起牛皮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初宜荷刚搬来时陈老太就是这样对她评价的,不过也略有差异,哥哥吹家世,妹妹吹自己。她打过几份零工,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不过她一回来就吹牛皮,说她扫厕所扫得好,织袜子织得巧,她的意思是她干过活儿的地方没有一个老板不说她是好手的!简直就是吹破天!

    后来兄妹俩再这样在人前吹嘘时不是被人抢白就是遭人挖苦,每每碰一鼻子灰。陈老太的儿子和儿媳虽然和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却从未正眼瞧过他们。他们倒也知趣,到处受人奚落,说不上话便不说了,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像宜荷那样正经待他们的人,开始他们还只是常去凑电视看,到后来不管有什么事他们都愿意去和宜荷说一说了。

    兄妹俩在隔壁院子里一共住着三间房。除每人各占一间外,另一间因年久失修已不适合居住,成了老鼠、蜘蛛以及各种臭虫的宿营地。夜深人静时扒在门缝儿上甚至能听到老鼠在里面奔跑的声音。陈老太的儿媳更是添油加醋,对着巷子里的人说夜里里面还经常闹鬼。待到后来那间屋子居然又蹋下去一边,使外人看来更加阴森了。除了兄妹俩再也没有人愿意靠近那间屋子,从门前经过都避得远远的。而另外两间房虽然有人住着,因了那间黑屋的影响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到夏天,炕上的破毡下面总是生出许多毒虫来。兄妹俩裸露的臂膀上全是红肿的疱疹。旧的刚刚好,新的疱又起来了。陈老太的儿媳妇断言那些毒虫是从黑屋子里串过去的,她甚至勒令兄妹俩赶快把毒虫消灭掉,以免再串到他们家里去。

    妹妹常常捋起袖子给宜荷看,婶婶,你看!看过了她就蹭蹭蹭地挠,挠个不停,皮肤上立时起了几道红红的印子,有的地方已经挠破,甚至溃烂。宜荷建议他们去看医生。她又给了妹妹一些敌敌畏,叫她配上水喷在毡子下。又叫他们隔两天把被褥拿出去到太阳底下晒晒。连续喷了几日药水毒虫果然抑制住了。可是当哥哥抱着被褥准备往院子里晾晒时却遭到了陈老太儿媳的阻拦。那个肥硕的女人站在自家的门口冲着他大叫,仿佛哥哥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危险武器。

    根儿,不要把你家的被褥往出晾!赶快抱回去!虱子跳蚤都跑出来啦,串到我们家可怎么办?被她这么一叫几只正在闲庭慢步的鸽子立即惊得四处飞起,从她头顶掠过,直到落到鸽架上这才定住神儿。

    根儿抱着尚未抖开的被子没有多说又重新抱了回去。那时他妹妹没有在家,等她回来得知这件事后登时气急败坏,赌气又把被褥抱了出去。这回陈老太的儿媳没再吱声了(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去扯掉那些被褥,可后来想想所要付出的代价便终止了这个想法)。她没能阻止这一愚蠢行为心里暗暗骂妹妹——能和好人打一架,不和傻逼说句话!

    这边妹妹却是一不做二不休,不仅把被褥晾在绳子上,还用扫帚在被面上使劲儿地拍打,一边拍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骂。这一仗她算是打赢了,不仅替哥哥报了仇还一雪前耻,于是跑去向宜荷绘声绘色地演讲一番。宜荷开始还仔细地听着,而且为她感到高兴。可是眼看着饭时也过了,电视剧也开演了妹妹还是翻来覆去地说,丝毫没有刹车的迹象宜荷就听得烦了。她摇摇手里的电视遥控器制止她道,几点了?你还不快回去收拾收拾屋子?我告诉你屋子脏就容易生虫子!别一回来就撇闲话,把时间都浪费了。你哥哥还没有吃饭吧?你是一人吃饱全家饱?你也不觉得你哥哥下班回家累?整天歇着就给他做口舒服的饭,老是他回来还干锅不动!

    妹妹听了本来还想赶着说两句,无奈见宜荷不再理她,只好回家去了。说也奇怪,要是换了陈老太这样训斥,妹妹非便不会听进去半字,恐怕早就把她她早上的锅不刷,苍蝇来回叮着在外面瞎逛游什么,妹妹听了立即还嘴将陈老太振振有词了一番,陈老太只好自认倒霉,忿忿地说,我可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只有宜荷,兄妹俩始终恭恭敬敬,从不还嘴。

    妹妹对宜荷说,奶奶,别人都说我傻,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谁是真对我好,谁是假对我好,我看得清清楚楚,不是我自命不凡,也不是我得意忘形,总之谁也别想欺负我,我厉害着呢!说到其中的两个成语时她还着重加了重音,并且各重复了两遍。她肚子里确实搜罗了不少成语,只是在用的时候常常词不达意。不过仅止这样的她哥哥已望尘莫及了。

    陈老太的儿媳妇吃了那一记败仗并未忘怀,反而记恨在心,有一天她对她的丈夫说,一只蚊子打死它的时候你觉得不过是个小东西,可是它活着时候咬一口是一口啊!

    她时刻想着复仇,一天早上她终于炮制出了一条重口味的新闻,并且很容易地让它在整条巷子里蔓延开来。

    今天早上我起得比平日早,不知怎么就睡不着了,就说干脆起来吧,肚子里也有些扭,开门正准备上厕所,你们猜,我却一眼撞见了什么?

    什么?几个像狗一样奓着耳朵听她说话的婆姨瞪大眼睛,她们就坐在陈老太儿媳妇的院子里。那院子里左边的花团锦簇与右边的寒酸猥琐形成鲜明的对照。

    只见那个傻根儿从他妹妹屋子里走出来,手里端着尿盆儿——陈老太的儿媳话音刚落,婆姨们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继而纷纷露出坏笑。

    人家兄妹俩这也算自产自销了吧!消息的发布者又适时补充了一个画龙点睛的结论。婆姨们更加被鼓动起来,开始对这一情节做起了合理想象,估计学生年代她们都是扩写作文的高手。整日喊着百无聊赖的主妇们总是希冀能在身边熟悉的外人中挖出一些花边新闻供她们解闷儿,而性事是她们最感兴趣也最津津乐道的。越是假意避讳越想深入探究。只要一个人敢说出来其余的人立马脱下伪装积极响应。

    一个娶不上一个嫁不了,想的时候怎么办?悄悄地上了两个人的问题就都解决啦!

    是啊是啊!他们这下不用发愁嫁也不用发愁娶啦,还能省下一笔钱,现在娶一个媳妇可不是个小数目呢!

    听说过有父女乱伦的——自己生出来自己用,自己屙下自己吃,还没有听说过兄妹俩也能鼓捣到一块儿的。这叫什么?这叫资源利用,也省的求别人啦——哈哈。

    简直是丢人现眼!这对活宝,真是现世宝!他们爹妈在世的时候也正正常常的,怎么就生下了这对傻子!

    你说人家傻,人家也会做那事呀!就知道把那个东西往那里放?一个女人说着脸上流露出羞赧的表情,那表情让她看起来既粗鲁又滑稽。

    怎么不会?猫儿狗儿都会!

    要是有了种子可怎么办呀?

    那正好延续香火——

    孽种,不知是个什么怪物了!

    她们越说越起劲儿,越说越放荡。没过多久,一则煞有介事、趣味十足的奇闻就新鲜出炉了。陈老太的儿媳妇对这则奇闻大为满意,这对兄妹长久以来忝为她的邻居兼本家让她忍受了多少屈辱啊!

    这奇闻由陈老太传到宜荷那里时兄妹俩的事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陈老太说她其实早就猜到了这对兄妹之间会有奸情,老在一起能不出事吗?她还告诉宜荷根儿到现在没有娶上媳妇他的妹妹就是罪魁祸首。本来有好几个人给根儿介绍过对象,其中一个说的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根儿已经带着酒肉上女方家里见过大人,双方都愿意。女方有点羊羔风,可是不发病的时候这女子还是蛮好看的,足能配得上根儿。哎!可惜了那么好看的一个孩子,刚刚二十出头,要是健健康康的哪能嫁给根儿呀!有一次那女子还来根儿家里看了看。她父亲陪着来的。看她父亲的样子像个酒鬼,哟哟哟,你是没见,没见过那么打女儿的!他女儿忽然发病,他脱下鞋来就打,从屋子里打到院子里,揪着头发往院子里的树上撞,我还想过去拉,哪里拉的开?把个孩子打得身上胳膊上都是青紫。夏天,那孩子穿着半袖。我当时想这女子要是跟了根儿也算有福啦,根儿那么绵善,哪里会打人?造下那样的畜生大人,在外面这样,在家里还不知怎么虐待。谁想他那个妹子又从中作梗把这事儿给搅黄了。他妹妹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她是怕他哥结了婚把存款都给了别人,而且房子是她哥的,她也怕根儿娶了媳妇不让她在家里住了,所以就说那女子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还说那病会遗传,将来生下的后代也会犯病,其实这是不一定的事嘛!要不你说根儿还能要个什么条件的?他哥人老实,过不去他妹妹,只好听她的了。

    对于陈老太说兄妹俩之间有那种事宜荷不相信,也很反感,而且陈老太居然用了“奸情”两个字,让她更觉得不舒服,她说道,那是那些人瞎说,根儿勤快他妹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早上起来帮他妹妹倒倒尿盆虽然不妥,但也不能说得那么难听吧?不过对于妹妹阻止哥哥结婚这件事具体内情她不晓的,因此也没有再和陈老太多说什么。她只是想根儿攒钱的目的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成个家,怎么可能是因为妹妹阻挠而不结呢?况且根儿在外人面前从未提过妹妹一句不是,陈老太的话实在不可全信。不过后来她在根儿不着边际的倾诉中也听出了一点端倪,那就是他妹妹确实说过那个女孩子是个智障,将来后患无穷的话。

    根儿有两间能栖身的屋子,还有一份能糊口的工作,这使他还是有条件找一个老婆的,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跌了一跤竟把干了二十多年的工作给跌没了,也把这娶老婆的希望给跌没了。那天上午他和往常一样推着车到医院走廊里回收一次性用品。收完一层楼他从斜斜的坡道下去准备往下一层走。这天医院里来的病人特别多,他跑了一下午身上热上都是汗,口罩也被粗重的呼吸呼出的水汽打得湿透。也是偏巧要出事,不知哪位粗心的护士把一个胎盘掉在了坡道上。根儿只顾着埋头拉车,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意外的障碍,忽然一脚踩上去,就像猪八戒踩上了西瓜皮,结结实实连人带车从坡道上翻了下去。这一跤致使他左腿骨折,脸上身上多处擦伤,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家里休了三个月的病假。三个月后,他身体康复来医院报到,可是来到医院他才知道自己原先的工作已经被别人取代了。听一个旧同事说顶替他工作的是院长的一个什么亲戚。

    院长室里一向神情严肃的院长透过镶着精致边框的镜片关切地问他,你现在好了吗?根儿点点头说,多谢院长关心,他已经全好了。院长这回没有看他,只见他摆弄着桌上的几份病例,说道,你现在虽然好了但以后是不能再干重活儿了!医院里苦太重,你还是回家歇着吧!

    根儿以为院长是真心关心他,站在院长室的脚地上不自然地左手捏着右手说,他真的好了,可以上班了,这点小伤不碍事的,至于医院里苦太重他干了二十多年也早就习惯了,因此一点儿也不觉得。他不敢站得离院长办公桌太近又不敢太远,于是端不端正不正地站在门口靠前的位置,未经院长开口不敢擅自调整。院长终于显出一丝不耐烦。耐心分对象。他呷了口茶把烦躁压下去,然后盖上杯盖漫不经心地说,你歇了这么长时间,你是知道的,医院里的工作不能落下,因此你的工作早就有人接替了,总不能因为你来了就让人家回去吧?根儿听了仍旧搞不清院长的意思,谦卑地对院长说,院长,我不挑剔,干什么工作都可以,这个岗位不行院长给安排个别的岗位也行,我只要有份工作就行。院长一听此人如此不开窍便不再掩饰不耐烦,口气渐渐变得生硬,医院里暂时没有任何空职。

    根儿听了垂着头,左手捏得右手更紧了,他一着急几乎句不成句,可是——我——是跌伤——我是工伤——养病——我二十多年工龄了——我接了我爸爸班儿二十多年没有歇过,更没有调皮捣蛋过——

    宜荷后来听了他的复述问他,平时吹牛皮的劲儿哪儿去了?平时一瓜嘴,一到正经克道就不行了!

    院长看着根儿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可怜口气又忽然缓和下来,你先回去等着吧,回去等通知。根儿听了院长这一句敷衍的话马上又重新生出了希望,院长,您的意思是让我先回家等着吗?等多长时间?

    我怎么知道?你要愿意等就等着。有了岗位我们就给你安排。

    根儿信以为真,只得回去等着,谁知一等再无音讯。一年多来根儿前前后后去找过院长二十多回,开始院长还说让他继续回去等着的话,到后来连见也不见他了,给他吃起了闭门羹。根儿一着急,后来便天天上医院找,可是后来院长见了他也不再理会了。

    根儿工伤的三个月中医院还给他发着工资,三个月后医院便一分钱也不给他了。根儿一点儿收入也没有,兄妹俩靠着以往的那点积蓄度日。陈老太的儿子儿媳开始以为根儿还在休病假,后来他们渐渐猜出了真相,不禁开始套起他的话来。

    根儿,你以前不是说和你们院长关系处得好么?院长不是还给你倒茶来?什么茶来?龙井茶!怎么现在也不听你说了?最近你是不是常去院长办公室?院长给你让座儿来没有?你腿不是早好了吗怎么也不上班呀?陈老太的儿子和儿媳问题像连珠炮似的。根儿被问得急了,只好替自己解围,医院暂时没有岗位让我先等着,等有了就会叫我的。那两口子一听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更加来了劲儿,三天两头地奚落起他来。

    你表哥不是在省上当着大官儿嘛赶快去找啊!你有这么硬的后台还怕求他个院长?根儿听了连连点头,说是的,他这就准备去找呀。不说那两口子煽动,有一阵子根儿的心里还真的就是那样的想法,可终究是没有付诸实践,到后来那两口子着实是逗得无趣了,也不再理会他了。

    根儿是二十三年前克绍其裘接了父亲的班儿。二十三年来根儿兢兢业业,他热爱自己的工作,把那些带着血污的垃圾桶当作了亲密的合作伙伴。虽是临时工,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医院会辞退自己。家怎么会辞退自己的孩子呢?院长换了好几个,可他根儿一直在医院里呆了整整二十三年。是的,这个院长刚来两年,可就是这个刚来两年的院长辞退了已经二十三年工龄的临时工根儿。二十多年在人的一生中也属于一条长河了。二十多年安安稳稳地过来,如今一下子陷入绝境,他的精神竟有些恍惚起来。

    婶婶,我没有任何过错!二十多年的工龄呀难道就这样全抹了?根儿在宜荷面前哽咽。宜荷也跟着唉声叹气。根儿失意却说不了话,他妹妹便替他代劳,将满腹的不平和委屈替她哥哥喊出来。讲到大恸处她就跳起脚来大骂两句。宜荷很是可怜根儿,可她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天晚上根儿在她那把太师椅上坐到很晚很晚她也没有撵他,就任由他那样讷讷地坐着。

    就这样日子又一晃过去了许久。有一天,根儿兄妹正在宜荷屋里坐着。自从丢掉工作后根儿在宜荷屋里坐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妹妹正说到情绪激昂处,洛宽忽从门外进来。这洛宽自从厂里改制后空顶着一个厂长的头衔开始自谋职业,他做过很多职业,但终究是没有了过去的辉煌。他听说根儿的事后义愤填膺,说我就见不得这些没有心肝的人,只会欺负可怜人!他当即表示要去会会那个院长。根儿听了激动得两眼泛花,嘴唇也哆嗦起来,好像一个已被拉到阴间的人又重返阳世,他连连对着宜荷说,婶婶,我可是遇到了大贵人、大贵人哪!

    洛宽没有食言,从宜荷这里出来后他当真去找了那位院长。只是此时的洛宽已人微言轻,他没有能为根儿挽回那份工作。不过他又给根儿出主意,让他去劳动局告状。根儿不敢,说那些公家单位的人不是官官相护吗?洛宽鼓励他,你放心地去告,劳动法明确规定,十年以上就相当于你和医院签订了长期合同,你已干了二十多年他这样无故解聘是站不住脚的。根儿听了眼睛中终于有了一丝生气,可是只一瞬间那生气又黯淡了下去。他掰着手指头悄悄对身边的张冬青说他还是不敢,而且也不知道去了劳动局该找谁。张冬青便说陪他一起去。临走之前张冬青又反复叮咛根儿:

    见了人家可不许再在人前胡砍乱吹,咱就是个可怜人受苦人,有啥好吹的?记住没有?根儿点点头。

    人家问你什么你就照实说什么,听见没有?根儿又连连点点头。

    张冬青带着根儿一共跑了四回,前三回都没有见到经办的负责人,到第四回才终于见到。果然,根儿去了劳动局没敢再瞎说。不过他又啥话都不敢说了,张冬青悄悄地杵杵他,他才结结巴巴地和工作人员讲起了情况。张冬青跑社区有了经验,知道该怎么多说好话,她把根儿的情况又补充说了一遍,在劳动局备了案。

    四个多月后,根儿接到通知,县绿化站招清洁工,工资待遇竟然比医院里还高,而且劳动局的人说了,上面有政策,这是针对“4050”人员的一项优先就业政策。根儿临去上班的前一天,高兴地对着宜荷和张冬青深深鞠了一躬,鼻尖几乎碰到脚踝处,并且引用了两句电视剧里的台词,婶婶、嫂子,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根儿当上了一名环卫工人,工作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不过自此也再没有人给他说亲了。

    再说陈老太的儿子儿媳后来居然又垂涎上了兄妹俩的三间房产。他们盘算着如果收回来就可以将院子开发成一座民俗宾馆。现在城里许多民居都已经改了。朴拙的土炕、镂花的窗棂都让慕名前来的游客青睐,开发成宾馆房屋的价值不知要飙升多少倍。他们曾向根儿试探过,可根儿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房子不可能卖。他们本想着根儿失业后他们的机会就来了,兄妹俩坐吃山空又无以为继,如果给他们一笔钱他们就会不得不把老房卖掉,可谁知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再次找根儿说,他已经找到了工作,这下彻底没戏了,夫妻俩越发看兄妹俩不顺眼了。幸好鬼怕恶人,他们只敢明着欺负根儿,他妹妹在的时候倒也相安无事。

    现在我们还是回到前面,说鸽子的事。这天傍晚,陈老太的儿子清点鸽子时忽然发现少了一只,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向正在担水的根儿兴师问罪。根儿家里没有接上水龙头,到现在还一直挑水吃。那年陈老太的儿子家里通自来水管时根儿曾想商议能否给他家也顺便接过来,钱伙伙均摊,却被一口拒绝了。自己单另接的话要花不少钱,因此这事一直耽搁下来。以前根儿一直去甜水巷的公共水龙头挑,自宜荷搬来后他就一直去宜荷家里挑。张冬青将家里的大水瓮安放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每次接水她将水龙头开得很小,像一串省略号似的,她告诉婆婆这样水表不走字儿。不过有一利便有一弊,因为一天到晚淋淋拉拉地滴水,水龙头便干脆将滴水成为自己的常态,后来想关也关不住了,安承儒又用尼龙绳绞了好几圈儿才勉勉强强将它关住。

    根儿听见陈老太的儿子问鸽子,放下扁担叉开双腿站着,两手在胸前使劲儿地挥舞,像个聋哑人一般。他的两只裤腿儿卷得高高的,几乎和桶里晃动的水面一样高,那个样子实在滑稽。陈老太的儿子轻蔑地瞪他一眼,心知量他也没有那个胆子,便迈开两条香肠短腿往大门外去了。

    他拐进了母亲的院子里。

    陈老太在院子里的火炉上煎了一副中药,不小心溢出一些,她此地正用抹布擦试着炉盘,苦苦的中药味儿在满院儿里扩散开来。看到儿子陈老太愣了一下,以为儿子有什么事来找她,刚要搭话,儿子朝她摆摆手径自往上面去了。

    陈老太的儿子一上来便开门见山道,婶子,你家的猫是不是偷吃了我家的鸽子?你家的猫最近可是经常到我们家房顶上!

    安承儒和张冬青此时都没有回来,院子里除了宜荷,宋大飞两口子也在,一个在鼓捣一台旧收音机,一个忙着调馅料。此时他们听见这话都惊讶地抬起了头。宜荷没有回答,打起竹帘进了厨房,须臾出来,她手里捏着一只被咬死的鸽子。陈老太的儿子原来也是猜想,现在一看证据确凿马上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果然——真是——

    她大侄子,宜荷说道,真是对不住!我家这只死猫给我闯下这祸,你看这鸽子多少钱,我赔给你!还没等那男人吹鼻子瞪眼宜荷赶紧赔礼道歉。

    婶子,这不是赔不赔的问题,你看我院子里养着那么多鸽子咧,不是我说,你家的猫早就盯上了。我早发现它赖在我家房这一天二十四小时我总不能老看着它?一不留神我的鸽子还不又让它叼了去?你说你赔,邻家别舍的我还好意思要那几个钱?问题是你家的猫要是今天叼一只明天叼一只的,我能招架得住?

    他大侄子,你也不用气啦!你看我这猫也不敢乱吃,我一发现就赶紧夺了下来,我已经把那畜生好好地教训了一顿。挨了这顿打它以后就不敢了,你放心,我这猫听话,它每次逮到东西都要拿回来给我看,不敢擅自吃,教训一回以后肯定不敢了!

    旁边宋大飞的老婆听了接过话头半开玩笑地说,大侄子,你平时也舍不得吃鸽子肉,这回就当找个由头作了下酒菜吧!

    陈老太的儿子听了不好再发作,又不愿就此作罢,手里接过死鸽子掂掂说,我平时哪里舍得吃?又死了一只。婶子,我把话撂这儿了,你家的猫你可好好看住,要是再到我家房完他不情不愿地揣着鸽子走了。再路过他妈门口也仍旧没有进去。

    连着几日,陈老太儿子的话令宜荷着实惴惴不安。有好几次,健健一走到她身边她就一把抓住健健的两只前脚提起来,健健只好乖顺地直立起来。宜荷凑近健健的脸,说道,那个人想杀你呢!听见了没有?你可要小心,再不敢去他家了呀!你要想吃肉我给你想办法就对了,不要动人家的鸽子,那些不是你能吃的。

    健健听着,大约觉得气息太过逼人,眼睛眯了眯,头也朝旁边偏了偏。宜荷见它不专心,摇摇它要它认真听。她用商量的口吻继续对它说,要不从今天开始把你拴起来吧?你就在咱家好了,不要往外乱跑,虽然不自由可是总比不安全的好。宜荷看着它,眼睛里闪烁着不忍与无奈,她轻轻把它的两只前脚放下来。于是此后,宜荷真的把健健拴了起来,就拴在了她的屋子里。可是,从小自由惯了的健健哪里晓得主人的用心?他受不了绳子的拘束,不肯画地为牢,主人一不在跟前它便对着那绳子又撕又咬,把旁边给它准备的灰渣从脸盆里刨出来,刨得到处都是。连食盆也被它打翻在地……连着数日,它利用它身边所能利用的一切来表达它的反抗与不满。宜荷终于心软了,她舍不得再拴健健。

    张冬青却说不行,拴又拴不住,不送走怕健健迟早惹来杀生之祸,眼不见心不烦。遂狠了狠心,没有和婆婆商量就让安承儒悄悄把健健送走了。这次健健被带到了几十里外的乡村。

    家里只剩下母猫和狗蛋儿。母猫再也吃不上麻雀,宜荷也再见不到健健那矫健的身姿。母猫常常懒洋洋地卧在院子里的炭圈上,眯着眼,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回忆。除非它自己想动,有时一眯就是一下午。宜荷也常爱坐在炭圈旁的石阶上,背靠着础柱晒太阳,一坐一下午。础柱上挂着一根多年弃置不用的扁担。健健在的时候常常爱在础柱上磨爪子,有时不免碰到础柱上的扁担,惹得扁担一阵叮叮当当地细响。如今扁担似乎也老去了,沉闷地不再出一点儿声音。挂着扁担的础柱是一幅画,老猫是一幅画,宜荷也是一幅画,或者说他们原本就是一大幅静止的画。头顶那块“八十齐眉”的扁额似乎又斑驳了一些,静静地看着这绿意盎然的庭院。只有狗蛋儿间或摇头摆尾地挥洒着它的青春,有时一口气从下院跑到宜荷的脚边,有时又一口气从院子里冲到大门外。可是宜荷知道,终有一天,狗蛋儿也会老去,静静的变成一幅画。

    五天之后,当宜荷以为再也见不到她的健健时,健健却像一个小叫花子一样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不能想象五天来这个瘦小的生命经历了什么,只看到它浑身脏污、瘦骨嶙峋地回来了。健健看着宜荷的眼神楚楚可怜却毫无怨言。猫是如此善良、执着、痴心的动物,健健更是猫族中的伟丈夫。宜荷看着它已是泪流满面。健健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宜荷没少流泪,而此时健健的这个样子更让她感到内疚和难过。她高兴坏了,急忙给健健开火做饭。健健一定饿坏了,需要好好营养营养,她掰了一些新鲜的菜叶(将那些捡来的先放到一边),洗净切好,又细细地拌了一些肝末儿,颗粒切的比平时要大许多。

    你们不要再给我送走啦!宜荷看着健健狼吞虎咽,抛给儿子和儿媳这句话。

    小院里又活跃起来。老猫也不再总是睡觉,常常和儿子在一起散步。老猫自小性格沉静、循规蹈矩,一辈子就这样安分守己地吃喝拉撒、生儿育女,老猫和宜荷在一起宛如两位不吭不响的老人,一个沉闷两个更加沉闷,尽管狗蛋儿能给这沉闷的生活中增添一点慰藉,而现在健健回来宜荷才知道,沉闷的其实不是生活而是思念,她已和它们几个融为一体,缺一不可,须臾不可分离了。

    老猫白天是安安静静的,但夜晚却从不在房里睡,宜荷也习惯了晚上不给它留门。健健却不然,从小到大它都在宜荷屋里睡。它常常在晚饭后宜荷还在厨房收拾便踱进房间爬上太师椅,舒舒服服地找个姿势卧好,然后等着主人进来一起看电视。看累了它就用一条胳膊挡着眼睛呼呼睡起了大觉。顺便说一下,健健、老猫和狗蛋儿都会自己开门。最初他们进门时只会在门外通报自己来了,后来他们发现主人开门的动作老是慢两拍,于是学会了自己动手。健健和老猫爱用脑袋蹭,狗蛋儿力道大,它常常用脑袋把门顶开。若是有外人在屋里坐着就会吓一跳,以为谁这么鲁莽开门使这么大的劲儿,及至门开了才发现,原来是一只狗。

    太师椅被健健霸占久了,后来即使健健迟一步进门宜荷也不会占它的“床”了。她把太师椅上铺上厚厚的垫子完全让给了它,看见健健睡着了她还会拿一块毛巾给它盖上。有时遇到电视里插播广告宜荷便走过去抱起它的小脸和它说起话来,也不管是否把它从熟睡中弄醒。

    你也知道这张椅子舒服吗?

    健健的脑袋紧紧靠在宜荷手上,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喵喵叫两声,仿佛在答,是的,又舒服又暖和。

    健健回来后一个月,皮毛变得又如从前那样柔软而光泽,它身子蜷起来时如同一团雪球一般,连狗看了都会妒忌。

    宜荷每天都要给它们三个准备充足的食物,宁剩下也不会让它们感觉欠缺,厨房的门白天就一直开着,供它们随时取用,没想到却被几只野猫钻了空子。它们常常跑来偷吃健健和母猫的食物。为首的一只长着一身长毛,在长毛的掩护下只能看到它那两只躲躲闪闪、泛着贼光的眼睛。它常常躲进阴影里像个小偷一样窥探着院子里的人。一伺宜荷回到屋子里便悄无声息地溜进厨房,把硕大的脑袋扎进健健和母猫的碗里大吞大嚼起来。有时被宜荷发现撵出来它吓得夺路而逃,可是隔一会儿只要宜荷一进屋它又会卷土重来。宋大飞曾狠狠揍过一次那几只野猫,他怕它们养成习惯连他们家里的东西也顺手牵羊。宋大飞的老婆也撺掇宜荷,让她打就对了,不要心慈手软,可宜荷却是不忍心,她说换作是咱家的猫去了人家家里被打咱也会心疼的。有时,她动了恻隐也扔给它们一点吃的,她说不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样的话但心里总是希望自己的猫去了别人家里也会受到相同的礼遇吧,不过后来不知为什么那几只猫再也不来了。

    有一天晚上,宜荷收拾完厨房回来打开电视机健健还没有回来。她最后见它还是午饭后,健健和母猫并排在炭圈上躺着晒太阳,后来等宜荷午睡起来便只见母猫不见健健。安承儒九点钟下班回来宜荷又隔着窗户问儿子,健健回来没有?承儒说健健如今大了,出去谈恋爱也有可能,宜荷听了稍稍放了一点心。可是直到两集《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全演完健健还没有回来。十点钟,宜荷准备上炕睡觉,她放不下心,又拿着手电筒跑出去在院子里找了一圈,甚至用手电筒微弱的光束徒然地照了照几处房顶。

    这天晚上她没有关房门,她刻意给健健留了道门缝怕它晚上回来进不来。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半夜里她听到健健轻轻抓挠房门的声响,等它回来卧好才能安心地睡着。可是,这天晚上健健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只有老猫从房顶上下来,她喊住它问它见健健了没有,老猫却眨眨困乏的眼睛表示想吃点早餐了。

    打发儿子儿媳上班走后,宜荷提着一壶刚烧开的水去儿媳屋里灌暖瓶,她一边走一边又朝房顶张望,自言自语道:连早饭也不吃跑哪里去啦?刚才老猫和主人打完招呼已经径自去了厨房,狗蛋儿也已经在厨房里挤着了。宜荷为它们煮了新鲜的胡萝卜,此时碗里正冒着热气。狗蛋儿不喜欢热食,在一边不慌不忙等着食物凉下来。宜荷数落过狗蛋儿多少回,外面碗里给你准备的不吃,偏偏爱和猫挤,就是爱凑热闹。可是说过不听宜荷后来就由它了。不仅如此,宜荷还记的健健小时候错把狗蛋儿当爸爸,常常到它怀里蹭来蹭去地撒娇。狗蛋儿也疼健健,常常慈父一样望着它在它肚子底下钻来钻去,即使健健再怎么闹它也不生气,甚至还伸出它的舌头舔一舔“儿子”。那时它们三个在一起,俨然像一个三口之家。

    灌好暖瓶宜荷提着空茶壶出来,这两大暖瓶水是让儿子和儿媳晚上回来洗漱用的。她一出正房的门却发现了趴在台阶下的健健。此时,正房门前的空地上又洒满了鲜生生的阳光,健健躺在阳光之中却是那样的虚弱。怕什么来什么,宜荷的脑袋“嗡”地一声响,这一幕她似乎早有预感。看到宜荷,健健抬了抬爪子向前张了张,把爪子就顺势搭在了宜荷的脚面上。它显得有气无力,也许刚刚是用尽全力才爬回来的。宜荷立即将茶壶“咚”得一声放到地上,惊慌失措地蹲下来。

    你——怎么啦?

    健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另一只脚搁到前一只脚的上面,看起来它本来是想把这一只也放在宜荷的脚面上。它的小脸被痛苦扭曲地变了形,一双大大的眼睛却始终望着宜荷,只有这双眼睛虽然满蓄着痛苦却依然灵动,宜荷后来说这叫通人性。通人性就是会跟人交流,健健最灵性的地方就是会用眼睛与人交流,比用语言更纯粹,也更坦荡。宜荷每问一句它就抬一抬眼皮,爪子无力地在她的脚面上抓一抓,却什么也抓不到。它是多么信任这位与它朝夕想伴的老人啊,它相信也知道她也是爱它的。

    健健,你这是怎么啦?这一晚上你到哪里去了呀?这是吃了什么东西吗?哎呀!这可怎么办呀?

    健健的嘴角吐出了一种黏稠的液体。宜荷焦灼地俯下身子抚起了健健的肚子。她是多么渴望健健能告诉她实情啊。你这是吃了什么?是不是吃到了有毒的东西?可是你一向是不会随便吃东西的呀?是谁害你的呀?怎么一晚上没回来就成了这样?昨天中午还好好的!宜荷哆嗦着抚着健健哆嗦的身体。健健的嘴巴开始变形了,它大张着嘴,呲着牙,那样子很吓人,像是要吃人似的,那是痛苦万状的外在表现。健健的眼睛却仍然望着主人,那眼睛中充满了哀告,看得宜荷的心一点一点破碎下来,就像一颗巨大的陨石被撞击后碎成了千千万万大小不等的碎片与颗粒。

    他婶子,你看我这可给它吃点什么药?承儒他们都不在,它这是怎么啦?宜荷急着喊来宋大飞的老婆。

    宋大飞的老婆在屋里听见忙跑出去,看过她抬起头冷静笃定地说,一定是吃了有药的东西,不行了!

    它在家里吃得饱饱的,怎么会去外面吃?不对,昨天晚上它就没有回来,一定是饿了一晚上,可是饿了怎么不回来吃呢?家里我给它准备的多少吃的呀!

    说不定是被人捉住了回不来,结果吃上下了药的东西,宋大飞的老婆说着指指隔壁的院子使个眼色。你别急,我去给张冬青打个电话。宋大飞的老婆说着跑回屋里拨通电话。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出来告诉宜荷,张冬青说她回来也没有办法,一只猫死就死啦,人还死呢不用说一只猫,叫宜荷不用管它了。

    宜荷听了含着泪说,这是一条命呢我哪里能不管?她忽然想起水可以冲洗胃就急急地去厨房舀了一碗,一边跑一边洒。她这是病急乱投医,健健已越来越虚弱,牙关紧闭根本送不进去,水全漏在了外面。宜荷仍不放弃,她又换成小杯子试图往健健嘴里灌。宋大飞的老婆也在一旁帮忙,捏着健健的嘴。宋大飞冷着脸看了两眼,说不用瞎折腾了,让它临死前少受点罪吧。一语惊醒宜荷,她停了手。健健这时痛苦地叫了两声,迄今为止,健健只叫了这么两声,它大约不想让主人太为它伤心。叫过之后它闭了一会儿眼,仿佛在休息,又仿佛是积蓄最后的力量。它感到主人抓住了它的一只脚,于是又吃力地睁开眼皮望了主人一眼,望得是那样的深情,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动了动那只被握着的脚。宜荷感觉到了它的语言,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此后她常常在想,人也好,动物也好,为什么要有情呢?要是没有情健健就不会回来,要是不回来它也就不会死,至少她看不到它的死。情会招来多大的痛楚啊!猫狗们需要她,她和它们有了感情,因此当她失去它们时才会如此痛苦。很久很久以前儿女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得依恋她这个母亲?可是等他们逐渐长大,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便不再需要她了。父母就像一只失去作用的丑陋胎盘,或被焚毁,或被埋掉。

    比起许许多多的父母她还算幸运,还没有完全失去作用。虽然年过古稀,她还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她像一个还能继续上台表演的老艺人,儿子和儿媳就是她的观众,能做这点活儿让她活得心安。

    你媳妇子对你还像从前一样吗?有一天,宜荷遇见拾破烂的老裴,老裴卸下肩上的破烂站住问她。宜荷看着老裴疑惑地点点头。

    哎!我也觉得你家那个比我家的好,你对她有用,我是什么用处也没有了,这不是,今天早上我又听见指东扯西地骂。老裴说着用一双暴突着青筋的手重新抓起地上的编织袋走了。

    宜荷认识老裴也有十几年了。老裴在这条巷子里住了五十多年,附近街巷里没有不认识她的,以前大家叫她老伴老裴,叫她老裴老婆,她老伴儿死后大家就把她叫成了老裴。老裴每天一大早出来很晚才回去,她巡回在明清街以及附近几条街巷的垃圾箱之间,白发上总是粘着一些不明之物。她每天将半截身子栽进垃圾箱里翻呀拣呀,有时拣出一块旧毛巾,有时是几张纸片,哪怕一张废弃的门票她都要挑出来捆到一边的纸堆里。要是能侥幸翻出几个塑料瓶她更是如获至宝。有一次,老裴从里面找出了半块香皂,她像偷来的似的也来不及包赶忙放到口袋里去了。夏天的傍晚烧烤摊前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食物垃圾,老裴将它们弄出来搬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一边分一边吃。一次性纸盒卖钱,食物留下自己吃。老裴从来不觉得垃圾筒有多脏,相反她非常热爱她的这些同侪们,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她都喜欢,它们在外人看来是臭的,在她却是衣食父母,那里面有她的口粮,因此她格外珍视,每回挑拣完都要将周围清理得干干净净,把盖子盖好方才离开。她每天都会按时按点的出现在那一个个垃圾桶前,因为去的迟了她的宝贝就让别人挑走了。有一天,她发现一个垃圾箱里着了火,急忙找东西将火扑灭。探进身子去翻拣忽在垃圾箱底部发现了一个小皮包,她吓得双手哆嗦,也不敢打开看,跑了几里路将皮包交到派出所。民警们当着她的面将钱包打开,里面红红绿绿的全是钱,她回来跟宜荷说她看见那些钱就跟银行里的一样,那些钱只能看不能花,只有自己用废品换来的才是真的钱。

    宜荷以前还经常见到一个卖丸药的老头儿。老人总是推着一辆加重自行车,一边蹒跚着两腿一边用浓重的鼻音叫卖着:健脾丸药——

    这个老人谋生的手段可谓另辟蹊径。宜荷每次都目送他走过整条巷子,听着他一边磨蹭一边从胸腔里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一直按着车铃,又像鼓风机持续不断地向拱门充气,总之一旦声音消停那人就会萎顿倒地似的。宜荷好奇地望着他,心里忖度着不知什么人会买这样一个老头儿的丸药。如果不是鼓风机使他呼吸困难恐怕他也会弯腰加入无需成本的拾荒大军吧!

    快到清明节时,来来往往的本地人与外地游客总能看到在明清街鸡市口站着一位卖红蓝蓝的老人。她头上戴着一顶的确良小帽,像医院里医生戴的那种一样。老人今年已是九十六岁高龄,每天吃过午饭就出去,到天色擦黑才往回走。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擒着一个简易的小架子,架子上挂着一串一串的红蓝蓝。红蓝蓝上吊着的东西十分花样,各色布片、蒜瓣还有布缝的小鸡等等组合在一起,让外地人看着十分新奇。每每有游客询问,老人便细心地给人家讲解起了佩带红蓝蓝的一些讲究,不满三岁的孩子戴红色,三岁以上的戴彩色……她双腿直不起来,弯成了内罗圈,让人怀疑她这样拄着拐杖怎么能坚持一下午,但是她也的确是坚持了一个又一个的一下午。那些从她手里接过红蓝蓝的游客总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位老人如果不往回交钱的话她的儿媳就不给她饭吃。而现在卖的这些红蓝蓝老人是从过年的时候就开始做上了。

    有一天,宜荷拄着拐杖来到大门口,她现在已经能勉力自己接受这种状态了。这时过来一个挑着担子卖栗子的老妇,大约六十岁模样,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她放下担子,从筐里倒出一些栗子整齐地摆放到盖子上。妇人很健谈,和每一位路过的行人都像聊家常一样地絮叨:栗子很好吃!可以过来尝一尝,栗子补肾啦!有人过来买她更加殷勤起来,一边称一边说,你可以去前面再称一下啦,我不哄人的!若是来个大方的客人妇人就用圆铲子铲,顾客说少来一点老人就会应顾客的要求一颗一颗往袋子里装。老人用称的手法十分熟练,每次称完她都会很大方地说:七两多,十一块钱,算你十块啦!让顾客极是受用。卖完栗子她也不会冷落人家,又会再攀谈两句:你回去吃吧,栗子很好吃,我们家乡的特产,我们家乡有很多特产啦!杨梅也很好吃,只是运不过来,过来都烂掉啦,这个可以运过来!

    这一年老妇人来过巷子里无数次,夏天时还硬朗,到冬天时宜荷忽然见她步履沉重,几乎一步一步蹭着走,担子上也多了一个小马扎,停到哪里她就放下担子坐下来。

    腰椎尖盘突出,看这个病昨天花了七百块!老妇人对一个顾客说。

    这个病可该多卧床休息呀!不能太劳累!

    哦,卖完我才能回去,八两,给你。老妇人将称打得高高的,脸上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

    这是宜荷最后一次见她,这之后卖栗子的换成了一个老头儿,老头儿看起来比妇人更老一些,宜荷猜她们是一对夫妻。她很是羡慕他们这样的夫妻档。有一天她同时见到两对老夫妻。一对开着一辆精致的电动三轮车。另一对有些寒酸,蹬着一辆后面带兜子的人力三轮车。男的开车,老伴坐在后面的车兜里。已经开出去好远宜荷看见那个蹬三轮车的老头儿忽然下来,帮后面的老婆子重新扶了扶身后的垫子才重又上路了。他们看起来同样叫人温暖。

    某个星期六的下午,三点钟,宜荷看见老裴又出来了,这次她的臂弯处挎着一个墨绿色的帆布袋,布袋上赫然印着几个大字“xx银行存款突破xx亿”,这是要去卖地图的装备(若是捡破烂她拿的是编织袋)。她一路走一路和熟人打着招呼:

    吃中午饭了吗?

    吃空气啦!哈哈哈——一个编气球帽的男人爽朗地应着。他的摊位其实就是一辆加重自行车,后架竖着一根杆子,上面扎满气球,车把处用铁丝绞着一块硬纸片,上面写着——量头编帽。

    老裴听了笑着走过。她继续往前。

    出来啦?前面一个卖塑料玩具的女人首先和她打招呼。

    嗯,中午躺了一会儿没睡着就爬起来了,老啦,睡不着啦,年轻人不够睡老年人睡不着,但是不躺一下下午又过不去。你吃过了吗?

    嗯,吃了,我带了两个饼子。你是腿疼吗走开一瘸一拐的?

    嗯,腿疼。老裴说着伸手揉一揉膝盖。

    卖上几张就回去歇着吧!

    哎!这地图是等买卖,有时一天卖不出一张,有时一会儿就能卖好几张,说不来,一会儿看运气吧!

    她此时已从帆布袋里掏出几本书和地图托在手里,像商店开门摆出货物一样。忽然她发现前面不远处的空地上躺着一只空塑料瓶儿,正要弯腰去捡不巧吹来一阵风,瓶子朝前滚了几滚,老裴也急得去追,撵上了她用一只脚踩住,挎包往背后用力一甩,将手里的东西全夹在腋下,这才腾出手捡起来塞进帆布袋里。

    老裴没有在明清街上多做停留,她的目的地是南门外,那里是走高速的游客进入古城的必经之地,她们的行话从南门下来的多是好客人。虽是如此,路上碰到的人她也不会错过。鸡市口几个时髦女郎手里端着臭豆腐不时用牙签插着往嘴里送一块,她将地图举到她们面前,她们笑着摇摇头;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盯着路边烤得金黄的小月饼,她又把地图凑了过去……

    天气暖和了,南门广场上玩的人渐渐多起来,摆摊儿的也都聚集到这里。老裴不用找什么位置,卖地图不像摆小摊的,她是流动的,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凑,站站没人说不定一会儿又游到别处去了。

    广场上像老裴这样卖地图的老年妇人有很多,她们头上戴着大草帽,肩上背着大布袋。褪了色的草帽和夸张的布袋成了她们一种标志性的服饰。永远是那古铜色的皮肤,永远是希冀的面孔。他们将青春盛年献给了深爱的孩子与家庭,责任使命已然完成,自当承欢膝下,然而正如一位作家所言,历经千年文明的洗礼,在社会高速发展的当今难道是不孝发生了膨胀、亲情遭遇了漠视?那个经典的故事在现代社会仍意义深远:

    相传某代,凡人到六十岁必须进入坟中,留一竖口,子女天天送饭,送一天则将坟上留的口堵上一块砖,约至一百天,口被堵死,俗称“花甲葬”。

    一天,一朝中大臣为进入活人坟中的父亲送饭,父亲见他愁眉苦脸便问其故。原来西方某国想挑起事端,于是出了个难题,派人送来头比牛还要大的怪物,限期让皇帝猜是什么东西。满朝文武无人能替皇帝解忧,皇上大怒,让大臣轮流猜,猜不出就斩首。朝中大臣接连被杀,眼看就要轮到他了。老人听了告诉儿子,西鼠大如牛,那只是只老鼠而已。第二天,大臣按父亲指点袖中藏了一只猫。果然猫一叫,怪物应声而逃。皇帝得知是老人帮助解决了问题,幡然悔悟,觉得老人也有用处,遂废“六十花甲子”之法令。

    央视报道过一条令人温暖的新闻,标题是“七十老人外出拾荒,民政部门上门帮扶”。老人得益于网上流传的一则“高龄老人孤苦无依拾荒度日”的帖子,旁边还配有老人拖着一只装满废品的编织袋艰难行进的图片。拍摄及发帖者不详,但他的同情心引起了社会共鸣,人们很快找到了照片中的主人公。老人经过了旷日持久的艰难谋生她是不幸的,但比起千千万万和她一样的拾荒老人她又是幸运的,她被人发现,上了微博,被千千万万的网友关注,很快又得到了民政部门帮助。可是全国数以万计、数以亿计的大街小巷上每天会穿行着多少这样的身影啊?老人们像蚂蚁一样背负着沉重的编织袋在繁华的市井街巷中踽踽而行。那么这其中又有多少人会有幸被关注到呢?这些老人流动在繁华中却不属于繁华,她们在繁华的城市中连个配角都不算。

    能被报道的总是极少的,否则谁都能上新闻那就不叫新闻了。国家重视的程度是一回事,下面的执行力又是另一回事。好在这些纯朴的老人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那么幸运,因此她们心无旁骛,每天早出晚归地分拣着垃圾桶里的垃圾,充当着城市中的屎壳郎。这样的比喻实在是大不敬,然而事实真相如此。既然无视他们的困苦又何必舍本逐末地去穷究一个称谓呢?要是这样露骨的称呼能彻底改变他们的生存现状那就让它再刺激一下社会的感官吧!

    还有一条令人匪夷所思的新闻。一位空巢老人在家中遇害竟在两个月之后才被人发现。那时老人的尸体已经腐烂,身上爬满蛆虫。因为无法进行辨认,她的四个儿子提着水桶将尸体冲洗了好几遍才勉强能够靠近。后来他们通过母亲的衣服辨认出那确实是他们的母亲。据警方后来调查,凶手事前摸清了死者为独居老人因此动了歹念前来抢劫。其实老人的几个儿子住的离母亲家里并不远,可是老人遇害两个月他们竟浑然不觉。甚至其中一个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着镜头还能笑出来。不知他是觉得母亲的死法好笑还是自己好笑,直到记者问他为什么笑时他才有所警觉收敛了笑容。如果地下有知,不知他的母亲又会作何感想呢?

    陈老太有一次以道人各有命嘛,这个谁也没办法!

    马上又要到冬至了,老人的四时交替地尤为快。今年的冬天初雪下的有点晚,整个冬天空气都是干冷的,明清街上的店铺都没几家开的,更不要说地摊,老裴的“生意”也像人工湖的湖面一样被冰冻起来,可是这天中午她却难得地高兴起来,她端着碗进来神秘地告诉宜荷,下午有人要给她们发衣服了,就在北巷口的教会院子里。她问宜荷去不去,宜荷说人家是发给恓惶人的我去凑什么热闹?老裴说反正没有几步远,你就当去看热闹,宜荷便动了心。

    教会院子除了大门上贴着一个“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牌子外和普通的民居无异。里面的院子很大,房子却都很小,捐赠活动就在这里举行。

    宜荷和老裴去的时候院子里还没有一点将要开展什么活动的迹象,连个条幅也没有拉,宜荷就到处走走。她从未进过这个院子,她觉得入了教的人说话都很邪乎,说什么神就是人,人觉悟了就是神,还说人类的主是耶稣,耶稣不是外国人么,她想中国人的老天爷为什么要选一个外国人?她嫌他们说话玄乎,因此尽量和他们保持距离。这时她发现院子的尽头往右拐还套着一个小院子,正想往里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大门外进来了。这人皮肤很黑,走路很急,从那对褐色的眼睛中能看出他竭力想保持平静,然而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将他心底的亢奋泄露出来。

    这就是给我们捐衣服的人,宜荷回到她的伙伴面前时老裴告诉她,一个大好人,我们都叫他好人弘德。这一个院子都是他的,后面还有一个院子也是他的,就是从这后面拐过去,平时他们都在那里做祷告,外人一般不进去。几年前他在前面这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又安放了好多桌椅板凳,捡破烂的孤寡老人、残废的没人照顾的都可以过来吃饭,一天三顿,不要钱。我们来了有十个月,我记得清清楚楚——十个月零三天,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吃饭和排节目,好人弘德不让我们出去捡破烂了,让我们扭秧歌,排好了就去南街上演,我们成立了一支很大的队伍。我那一年没有再去捡破烂,每天穿的衣服都很干净,不像现在这样邋里邋遢的,你那时可能没注意到,我也忙得和你见不上面。按理说我是不能白来吃饭的,我有五个儿子,可好人弘德了解了我的情况后让我来了,我于是每天来和大家扭秧歌,像上班一样。可是刚刚过了十个月忽然解散了,我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后来好几年都再没有好人弘德的消息,今天他忽然又来给我们发东西了。

    宜荷听完心下不由猜测一番,眼睛跟着弘德转起来。

    原来这弘德姓张,名建国,弘德是他后来自己改的。此时他已打开了库房的门(说是库房其实就是一间废弃的柴房)。门一开,门脑上的砖忽然哗啦啦掉下好几块来,他闪身躲过,待尘土落完又找了根竹竿捅下一块将掉而未掉的,这才招呼着众人一件一件往出搬东西,宜荷看到刚才还只有弘德一个人,现在已经有了好几个工作人员了。那库房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邮包,他们都一件一件拖出来抖到一块塑料布上,不到半个小时塑料布上已堆成了一座小山。弘德擦擦额上的汗示意人们停止搬:好了,衣服够了,来,搬鞋!于是呼啦啦几大摞鞋又被搬了出来。

    院子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老弱病残、孤寡鳏夫都有,他们围在塑料布周围盯着地上花花绿绿的旧衣服时脸上都是一样的虔诚。一会儿电视台的也来了,扛着摄像机不停地对着弘德拍,弘德也很配合,一直冲着摄像头讲话:这些爱心邮包来路远着呢,天南地北的都有,看看,这儿这些是北京的,从首都来的,里面的衣服都是好的,七八成新,大城市的人穿过一两次就不要了。人家是一个爱心团体,专门组织捐赠,在网上看到自己跟咱们联系的……

    弘德不停地擦汗不停地说话,自进了院子里他还没有消停过片刻。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场地铺开,弘德拍拍手上的土宣布道。几个老人听了就势跪在塑料布上开始翻拣起来。老裴挑选地格外认真,东挑一件西选一件,看见哪件也不能释手,一会儿身边便积了一小摞。宜荷看见她从一堆旧衣服里找出了一块绿头巾马上就包在了头上,花白的头发一下子不见了。

    电视台的人一直跟着好人弘德,她觉得来了不止一家电视台,因为伸到弘德面前的至少有三支话筒。

    我说你们父子俩还愣在这里等什么?这时好人弘德走过来指着宜荷身边一个背驼得很厉害的老人说。没有听到开始了?赶紧过去挑,一会儿好的都没了!老人听说连忙搀起残疾的儿子往前走,谁想小伙子支在腋下的拐杖没有支稳,身子一歪便重重摔在地上,拐杖也飞出去老远。四五个人忙跑过去七手八脚才将他扶起来。弘德问,要不要紧?小伙子憨憨地笑笑,摇摇头表示没事,可是宜荷看见小伙子那条腿还在不停地发抖。弘德指挥众人将小伙子扶到水泥台子上坐下,只叫他父亲一个人去挑衣服。

    你不用急!弘德拍拍那父亲的驼背放低声音说,等发完这些还会发新的,全新的保暖裤,有你们父子的,来,现在先去挑这些,等挑完了再去那边挑鞋,那边还有鞋!

    哈!好人哪!呵!看看咱们的人手,看看咱们的好人,已经穿上了!你们瞧,她已经穿上了,怎么样?合不合身!暖不暖和?弘德的嗓门很大,宜荷本来看向别处的,他这一嗓子立刻将她的目光又吸引过去。原来弘德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那女人长得很体面,只是眼神木木的,她身上套着的是一件驼色的短款羽绒服。听到弘德的话女子没有出声,只是痴痴地笑,于是弘德又叫记者看。记者对着那女子给了一个特写。

    忽然好人弘德环顾左右问道,咦?怎么不见老王头?都通知到了吗?还缺谁?这个老王头,他老婆可能又犯病了,他老婆离不开人,快给他留两件好的,别一会儿都没了!说着他弯下腰自己挑起来,一边挑一边自言自语:找件夹克,裤子裤子——这条不知能不能穿上,他多大号?应该差不多,多拿上两条让他自己挑吧,咦,这件羊毛衫给他老婆穿吧,不过她那个老婆穿上什么也——半个身子不能动!衣服找全他将它们装到一个袋子里又各处转悠起来。

    这时一名记者提议对弘德开始正式采访,他们走到塑料布前面的一块空地上。

    弘德老师,您本次活动有什么主题吗?

    主题?有,主题就是——暖冬——行动!

    哦,暖冬行动,那您说说您当初是怎么设想要帮助这些老弱群体的呢?

    这个呀说来可就话长了,我小时候家里很苦,苦得呀是苦到地头啦!缺吃少穿也上不起学,后来得到好心人的帮助,给东给西,我确实遇到了几个贵人,因此在我做生意挣了点钱后就萌生了帮助别人的想法。我想的其实很简单,就是让他们有口饭吃,我不需要别人歌功颂德,也不用为我树碑立传,就是让他们有口饭吃,完了,就这么简单!我也不让他们白吃饭,组建了一支文艺表演队,让他们每天按时按点演出,既活跃了平遥古城的文化又维护了他们的尊严,让他们感觉是自己在挣饭吃。我们当时那阵势可大了,最多的时候来了七八十号,这大半个院子里都是人,每天做一大锅饭全要吃光,当然也有来充数混饭的,这些人我也不撵,时间长了他们自己就不好意思了。后来名气越来越大,开始有企业出资赞助我们了,都是主动联系我的,这下可不愁经费了,有的赞助一千,有的两千,有了富余我还给他们每人发点儿零花钱,每个月一百吧。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多后我妻子得了一种怪病,医生都断定没办法了,我却不放弃,带着她四处求医,太原北京跑了不知多少地方,折腾到最后我也不抱希望了,心想听天由命,谁知过了两年我妻子竟奇迹般地好了,去复诊连医生都不敢相信,大家都说是我积德行善感动了主,因此主给了她第二次生命。说实话,我做这些事,我老婆功不可没,她给了我多大的支持呢!

    正如您的名字一样,您救助这些人弘扬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传统美德!那您这次回来是要重新帮助这些人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是真舍不下他们。他们都是些可怜人,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我每天行走在街头看见他们心里都会觉得酸。你不要看他们穷,穷人都有一颗穷心,给他们一点儿他们知道感恩。过年去我家里有的带一把葱,有一个竟给我拿来半盒纸烟!也不知谁给的,你不知道这半盒纸烟在他们来说多难得呢!对于他们多珍贵!可是他们拿来了,一把葱也好、半盒纸烟也好,都让我感动让我心痛。所以现在主既然治好了我妻子的病我决定回来,永远对他们不离不弃!

    好人弘德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只是语速太快使他的感情色彩有所冲淡,不过也无伤大体,人们还是被深深地感染了,大家都静悄悄地不说话,有的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我跟你们说,过了几秒钟弘德重又说道,几年前电视台就给我做过专访了,你们大概见过吧?网上的资料也多了,只要输入张弘德三个字马上跳出一大堆。前一段时间xx报的刘总编也找我了,想让我把这些事迹写出来,只要写出来他就能帮我投稿,可我一直找不到一个会写的人,要是谁能写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到时说不准会成名。需要什么资料就找我,或者在网上搜也可以。

    张弘德说完,有几个人留下了他的电话。

    采访完弘德电视台的记者又随机采访了几位受助者。对着摄像机和话筒老裴愣是说不出话来,还是宜荷提醒她,叫她学着电视剧里的说,老裴想了一想,忽然说道:感谢党——感谢中央——感谢毛主席——

    弘德一听懵了,咕哝道,你还是感谢主吧,还感谢党,党可不管你,党里现在全是贪官,我去县上跑了多少趟,哪里批给一分钱?

    然而老裴没有听到他的话,依然慷慨陈词:感谢新中国——

    有人提醒他:你应该感谢好人弘德。这下老裴如梦方醒,望着弘德道:感谢好心人,感谢好人弘德——

    弘德听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谦卑的笑。

    记者们一撤走院子里立马少了许多人,老人们还在忙忙碌碌地挑选着衣物。宜荷有点累了,她想四处走走活动活动腿脚,于是踱到一个开阔的地带,那里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正一包一包努力往自行车上捆东西,那些都是她在那一大堆衣服里淘的,可是动了半天脑筋,最后还是有两包塞不上去,她正在犯愁,车子却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地,包裹又忽喇喇全掉下来。宜荷见状忙走过去想帮她一起收拾,可惜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行动不便,便只能站在一旁看着。

    我还有一个不能动的侄女呢,那妇人说。躺在炕上几年了,哎!我侄女年前成了孤儿,只能靠我,可是我一个孤老婆子,没有钱,否则我也不拿这么多,要这么多我也穿不了,我是给我侄女拿的。老妇人说完对着宜荷凄凉地一笑。

    你这样到了路上再掉下来可就麻烦了,街上车那么多,不如先送回去一些,剩下的一会儿再拿。

    老妇人听宜荷这么说低头看看也只好认输:那我把这些先放到哪里呢?

    就放到那个台阶上吧。于是妇人听从了宜荷的建议带着部分东西回去了。

    送走老妇人老裴过来了,此时老裴的样子有点滑稽,头上包着绿头巾,身上是一件男式皮夹克,又宽又大几乎罩到膝盖处,手里拖着一只又长又鼓的编织袋。她们正想走只听背后有人叫道:嘿,好人哪!你们这倒要走?拿了东西就走这也太不厚道了吧!人都走得差不多啦?就剩这么几个了?还没有合影留念呢,都不知道要感恩吗?

    老裴赶紧停下来,把编织袋交宜荷看着,自己跑过去等着拍照。拍照程序并不繁琐,因为反正摆来摆去大家都是一个样所以索性不摆,弘德站中间,其余人站两边捏了几下便完了。拍完照剩下的人每人又领到了一条全新的保暖裤,这时整个仪式才告结束。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家,这时弘德又特别叮嘱驼背老汉和他的儿子,叫他们路上小心。转过头时却见一个老妇人站在他的背后,那正是在台阶上寄放东西的那一位,她此时送了第一批包裹又回来了。只见她怯怯地问弘德,她可不可以也领一条保暖裤,弘德看看她指着地上道:你只能拿那些!

    老妇人看过去,大塑料布上衣服还有不少,只是被翻的乱七八糟,像早市过后的菜市场。几个工作人员正拿着一个大袋子忙着往里装,准备等下一次活动的时候再取出来。

    路上老裴说她很期待下一次活动的到来,弘德已经许诺那是在过年的时候,到时他们会聚在一起包饺子迎接新年的到来。

    宜荷后来没有再去过教会院子,一整个冬天她都没有再去过街门以外的地方,那条走了一辈子的南大街让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开始是因为担心路上的冰。初雪是在临近腊月时下的,虽然下得晚却很大,雪一落地巷子里的青石路面立马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因无人清除,采光又少,那些冰在路面一呆就是一整冬。后来她的腿又添了抽筋的毛病,一到夜里她就变成了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严重时一晚上会抽三四次,每次都疼得她汗水淋漓,像陀螺一样在炕上打转,一遍一遍地起来躺下,躺下又起来,有时她竟悄悄哭起来,可是双腿不因她的眼泪就停止折磨她,漆黑的暗夜也无人回应,依旧是撕心裂肺地疼痛和疯狂地肆虐。后来她干脆跳下炕,满屋子乱走,不停地跺脚,好像要把那些扭在一起的青筋跺开似的,直等双腿消停才疲惫地爬上炕,用被子紧紧裹住汗水浸湿的身体,可是只一会儿那些青筋又乱作一团重新开始折磨她。失眠和抽筋像恶魔的两位使者,使她的健康每况愈下,止痛片成了她一天的重要支撑,她每天睁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吞下一把药片,然后才能做别的。后来抽筋的次数多了她有了一点经验,她觉得曲腿睡觉抽筋就会少发作一些,于是叫自己尽量曲着腿,整夜都不敢翻身,连睡梦中都提醒自己这样做的必要。

    转年天暖,寒冬终于过去,别人脱成一条裤子的时候她仍穿着棉裤,不过抽筋的次数终于有所缓解。有一天她忽然渴望去南街上看看,看看那些熟悉的街景,她拄着拐杖来到街上,顺便说一下,她再也不觉得拄上拐杖有多不好意思,觉得不好意思时那还是能离的了。一冬天不见南街又有些大变样了,一处民居改成了客栈,一个超市变成了酒吧,没有一个认识的了。远处城墙上平遥中国年几个大字还未拆掉,好像戴了一款汉字做的项链……她约摸自己双腿的承受能力,觉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往回走。可是就这么几步她的腿已开始乏力,像踩了棉花一样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又在一块大石头上歇了好一阵,终于一步三挪地回来,以后她再也没有勇气一个人出去了。

    她经常想起她的健健,健健用过的那只破碗还在,他枕着它睡觉时的情景也历历在目。健健走后宜荷只剩下狗蛋儿和老猫两个伙计,她大部分的时间就和他们呆在一起。冬天一起窝在屋子里看着炕洞里的火苗熊熊燃烧,火焰里夹杂着旧皮鞋以及桔子皮的味道;夏天则坐在满院的花草中听着树上的蝉鸣,静静地打瞌睡。

    一天下午,巷子里涌来了一支由老年人组成的旅游团。大约有一百来号人,浩浩荡荡地从巷子一端走到另一端竟然持续了十几分钟。他们穿得杂七杂八,头顶的鸭舌软帽却整齐划一。他们的来路应该不近,不然也不会带那么多行李,老头儿老太太们几乎每人手里都拖着一个大号的拉杆箱,有的还背着一个双肩包。走在最前面的老人谈笑健如,走在后面的人中有几个步履不稳,甚至左摇右晃,如同行走在陆地上的鸭子。还有一位索性找了一截棍子拄上,但眉宇间却都是一派喜气洋洋。巷子里石头上静坐着的几位老人看着眼皮个个撑得老高,好像遇见了外星人。见多了年轻人组团出来,这样一个全是老年人的团队还从未见过。他们小声议论着,从队伍出现到消失他们就这样一直用目光发出追问。

    这时一个路过的女孩问旅游团中一位正在左顾右盼寻找老伴的老人:

    阿姨,你们是从旅行社报团出来的吗?

    不是,我们是自己出来的!老太太满面春风,不管她在生活中曾经或者正在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有过多少的痛苦与欢乐,此时她就是一个简单快乐的老太太。她微笑着,向那姑娘点点头,然后又融入了她的队伍中。

    队伍兀自消失在巷口,他们并没有发现石头上几位老人脸上痴痴的表情。这时从左边巷口又走来一个游客,看起来是一位摄影爱好者,胸前挂着一款精良的相机。显然,他被巷子里那些古拙的院落所吸引,打算一宅一宅挨着进去饱览,忽然他注意到了大门边的几位老人,其中一位脚边还坐着一条皮毛黑亮的狗,那狗即便坐着也不老实,不时用尾巴轻扫一下老人的裤边。他就用相机把这一幕定格了下来。拍完他还不忘拿给老人看,老人看着画面腼腆地笑了。照片中古街古巷平添了岁月的静好,老人看着照片中的自己仿佛不认识了似的,喃喃自语: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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