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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代号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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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你决定了?”蓝小姐的一双杏核眼睁得大大的,音调也高了许多。他听出来,这一次蓝小姐讲的是真心话。只是,他今天实在没有精神对付“真话”,便催着蓝小姐给他拿酒、叫菜,好把这段真话混过去。

    但蓝小姐却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脱身,她回卧室拿出一封信和几份地产文件给他说:“菲律宾虽然很热,但毕竟是太平世界,咱们买个小小的烟草种植园,好好过咱们的小日子。”

    信是菲律宾的一个华侨写来的,内容挺肉麻。两个月前,这家伙经人介绍结识了蓝小姐,对她倾慕得不得了,回去后不断地写信来,邀蓝小姐前往菲律宾。不想,蓝小姐从此却入了心,一门心思要离开本地出国生活,便想拉着他一起去。为此蓝小姐曾对他说:“这些年我多少也攒了点钱,到那边饿不着咱俩……”

    这件事最初他只当蓝小姐是一时心热,但谈得久了,方知她当真动了迁居的念头。然而他知道,蓝小姐是本地最出色的交际花,不用卖身投靠,只须替她那些有钱有势的朋友相互拉拢关系,为四处找门路发国难财的家伙提供帮助,她就能得到大笔的收入,怎么会突然想到要移民去南洋呢?他不明白,便问蓝小姐,她却总是闪烁其辞,逼问得紧了,她便幽幽地说:“男人哪,人家心里有多苦你们哪能知道?人家身上背着多少事你又怎能知道?”

    他知道,这段话的前一句是常态,也是交际花摆脱纠缠过甚的仰慕者的手段,但后一句话却非同寻常,因为交际花榨取“老斗”的冤钱时,通常总是说“身上背着多少债”,而不是“背着多少事”。战争期间,租界里来历不明的人太多了,他与蓝小姐只相识半年,也没对她认真调查过,无从判断她自己讲述的身世是否是她真实的来历,所以,即便他有意与蓝小姐“私奔”,也必须得弄清楚她的底细才好。不过他心中清楚得很,就算是蓝小姐的身世清白,他也根本无权和任何人“私奔”,因为上级领导安排他在英租界工作,他即使私自挪到相邻的法租界也是在犯错误。

    2

    远远望见冯九思走进交通饭店,杨炳新摘下呢帽抹了一把满头的汗水。方才大街上很清净,洋车夫脱掉棉袍放在车厢里,拉着冯九思跑得很快,但杨炳新却不能抱着棉袍拿着呢帽,只穿短衣裳跟在洋车后边猛跑,否则很可能会被看街的巡捕拦下盘查。同时他也感觉到,冯九思必定是故意难为他,给他喝的那杯苦东西此时已经开始在他没食的肚子里闹了起来,让他心头砰砰直跳,头上身上冒起了虚汗。这家伙对革命同志没有感情,他心中恨道。

    临来之前上级领导交代得清清楚楚,说冯九思还在限制使用当中,你必须得谨慎行事。但领导也没说冯九思根本不可信任,需要他跟踪调查。

    不过,他自己却认为,虽然领导办事讲证据,但冯九思这样的滑头却不是寻常证据可以拿得住的。他的义弟“狸猫”,那是个多么英俊潇洒,聪明能干的同志,把性命都肯交给他,他也同样肯把性命交给义弟,只因为冯九思这个混蛋事后在起爆器上做了手脚,这才误导上级,让他们相信是义弟犯下了错误。同时他也知道,义弟“狸猫”向来是个办事精细,心灵手巧的好同志,执行过多次爆炸任务,经验丰富,不可能会出现这种笨拙的错误。不幸的是,自从“吉田事件”之后,他这可怜的义弟就给毁了,未婚妻也弃他而去,不出一个月,他终于支持不住,在执行任务时选择了与敌人同归于尽。这可都是冯九思害的,这个混蛋弄虚作假,伪造证据,栽赃陷害,小资产阶级不值得信任,结果逼得他义弟活不下去了。

    头上的汗又落下去一些,他抹了抹,这才走进交通饭店,对管事的说要找冯九思冯先生。管事的厌恶地扫了一眼他这身衣服,将嘴撇到耳根上说:“蓝小姐能让你这种人进她的屋?”他又问是几号房,回答是505。他坐电梯来到二楼,又步行到四楼查看405房间的位置,没再上五楼,下来抄了饭店的电话号码便离开了。跟交际花厮混肯定不是党组织交给冯九思的任务,杨炳新心里越发地瞧不上这位“同志”了。

    他的衣袋里只有十几个铜元,折合联银券不到两毛钱,舍不得坐电车,便沿着法租界梨栈大街往北走,穿过日租界旭街和华界东马路,然后过河,再折而向西,走了将近一个钟头,终于来到货场。他心下不禁担忧,这会儿已经很晚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活干。货场管事的一见他穿着棉袍便打哈哈说:“你今天人物啦,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他问还有什么活可干,管事的说:“你小子是‘人走时气,马走膘’,那边卸煤,俩人一车皮,有个小子正耍单儿哪!”

    他找管事的借了大铁锹,脱下棉袍和呢帽找块干净地方放下,又找了块半头砖压住,便爬上敞篷的运煤车。管事的在下边喊租铁锹可得两毛,被他顺手扬了一锹碎煤下去,管事的口中就只剩下骂娘了。在这个地方卖命可不比跟党内同志相处,不能斯文,更不能讲道理,他必须得把自己“武装”成一个混蛋、坏蛋、二皮脸,但尽管这样,他也只能混上个半饱。

    与他同卸一辆车皮的那人已经干了一阵子,见他上来,口中便骂骂咧咧地甩闲话说:“你可赶上‘俏档儿’了,捡现成便宜,有这巧劲怎么不去‘赶热被窝子’。”

    他并没有回骂,因为那人确实在另外半截车厢已经干了不少,所以他只能紧紧手赶上那人的进度,也免得等一会自己这边的煤往那边流。只有等到他赶上那人的进度之后,他才有资格回嘴,这是规矩。但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常常会想起上党课时那位手捧外国厚书的老师说的话――工人阶级最有觉悟,于是他也就常常会怀疑老师是不是学艺不精,把外国话翻译错了。

    从敞篷车上往下卸煤,光使傻力气可不行,特别是最初那一阵子。管事的刚把一侧的车门打开,大大小小的碎煤便像黑色的泥流在他的脚下奔走,煤灰和尘土也如同澡堂子里的水蒸气一般在他周围打着旋儿升腾起来,他必须得集中精神保持住这股宣泻的力量,将边边角角的煤往泥流里赶,让这股力量尽可能多地把煤带下车。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不是在铲,而是双腿成弓形,双手一上一下握紧锹把,竖起铁锹飞快地在扒,能够多扒一点,等一会儿他便可省些力气少铲一些。只是,冯九思给他喝的那杯苦东西让他手脚发软,头上身上冒虚汗,但他仍然不敢停手,只要停手,等一会儿就得多花一倍的力气。

    终于,两个人中间的那条看不见的分界线开始向他这边崩塌了,他这才直起腰回骂了一句:“你小子也紧紧手,是不是白天办喜事,送你老婆‘出门子’了,怎么这么没精神?”然而,也就在这一直腰的功夫,他看到一个人影从车下迅速跑开了。他慌忙扒着车帮往外看,果然,他的棉袍和呢帽都不见了。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丢了唯一的这身衣裳,他明天可就没办法再跟冯九思那个混蛋“共事”了。

    那人跑得飞快,他也追得飞快,两个人相隔有二十几丈,眼看着这混蛋就朝调车场方向去了。只要是步行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把衣裳追回来,他只担心正赶上有货车从调车场开出,若是被这混蛋跳上了车,他可就“没咒念”了。

    这混蛋逃进了两列车皮中间,在两人相距只有三丈多远的时候,他挥臂丢出手中紧握的一块拳头大小的煤块,将这混蛋打了个趔趄,这才追上。他先是劈头盖脸给了这混蛋一顿拳头,将他打得蜷缩在车轮边,但这混蛋仍然紧抓着棉袍不肯放手,手上和脸上的煤灰全都蹭在棉袍上,显然这混蛋是卸完煤车之后顺手偷了他的衣裳。他拉住棉袍问:“你撒不撒手?撒不撒手?”见这混蛋还不肯松手,他便提起脚来一阵猛踢猛踹,将白天在冯九思那里受的窝囊气全都发泄在这混蛋头上。衣裳终于被夺了回来,但他低头一看,却发现棉袍被扯了一个大口子,脚上的棉靴头也开了绽,便又在那混蛋身上踢了一脚,骂一声你他妈的也算是“工人阶级”?这才往回走。

    等他回到货场,那节车皮已经快卸完了,同车干活的那人反而赶了他的一个“俏档儿”,而此刻他也不能再跟对方争执工钱什么的了,毕竟大部分活都是那人干的。他穿起棉袍准备离开,不想铁锹却不见了。同车干活的那人蹲在车沿上抽烟,歪着脑袋把烟往脖子后边吹,不看他。他知道,必定是这家伙把铁锹给藏了起来,如果他找不回来,那把铁锹也能卖上几毛钱。这时管事说:“丢了铁锹得赔两块钱,你小子要是没钱,说不得我得扒你的衣裳。”

    他没力气再打一架,也不想破口大骂,因为这是钱上的事,骂人抵不了账。他只好伸手去煤堆里翻找,因为这是装卸工的惯技,谁也聪明不到哪去。果然,他在煤堆深处挖出了铁锹,随手丢给管事的,然后走到同车干活的那人跟前,眼对眼望着他。那人显得满不在乎,黑脸上一笑说:“下回您‘阴’我。”

    下回是下回,这一回他就没辙。拖着酸疼的双腿往家走,他知道自己不但没挣着钱,还丢了脸,下次再来找活干时,今天的事必定早已传到所有工友的耳朵里,于是,多数人便都会等机会再“阴”他一回,好巧取他的这份工钱。

    可怜大福妈寡妇失业的,白天在码头上缝了一天的穷,回家后不单指望不上他往回带钱带吃食,还得给他缝补撕破的衣裳,修补踢坏的鞋。他感觉自己活得很窝囊,不像爷儿们。

    3

    蓝小姐房中今晚有一桌牌局,茶房眼里手上都是活儿,不拾闲地照应着茶水、零食和洒了花露水的热毛巾,这都是因为交际花屋里的牌局赌注很大,抽的“头儿钱”也多,这可是茶房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这场牌局是蓝小姐替桌上的人拉拢英租界翻修消防局的生意,入局的四个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与冯九思相识,也都很客气地要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他。但冯九思今天没有这份闲心,也不想凭白揩别人的油,便躲进里间,歪在蓝小姐的床上醒酒。

    方才他们对饮时,蓝小姐曾拿出厚厚一叠联银券交给他说:“这是保释周先生他小舅子的谢礼。”这位周孝存先生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派驻在本地的代表,但让他不明白的是,周孝存跟太太恩爱得蜜里调油,而且为人古板得像个“脚底子”,怎么就成了蓝小姐的“老斗”呢?他以往也曾问起此事,但蓝小姐只是嗔他没来由地吃“飞醋”,并不正经回答。

    他跟周孝存原本就相识,也共过不少事,此次周孝存不直接来找他,却托蓝小姐当中间人,其用意必定是想让蓝小姐赚一份中人的佣金。看来此君倒真是心细如发,懂得怜香惜玉。

    但这份谢礼他不会要,一来是因为这两年党组织不给他派任务,自然也就用不着储存太多的活动经费,便让他捞钱的心思淡了许多;二来是这笔钱经过蓝小姐的手,便显得像是蓝小姐在替他拉生意,人们背后谈起来,他就会被说成是靠女人生财的“软蛋”,传出去名声太难听。况且,蓝小姐一直存着与他双双出国的念头,而他自己却还没想好怎么对待这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是啊,照目前来看,他们二人的关系越走越近便有“近”的道理,渐行渐远也有“远”的理由,但到底该近该远,他还没个准主意,所以,只能拖一天算一天了。

    见蓝小姐要将钱塞进他的大衣口袋,他便摆了摆手,拿出“荷花大少”的式派说:“这点小钱儿给我干什么?你拿去买香水熏蚊子吧。”不想,蓝小姐接过这“渐行渐远”的话头却引向夫妻般的亲密说:“那我就把钱存进银行,到了南洋事事都得用钱,你吃惯喝惯了,我可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

    唉,这可真是个愁人的事。从本心来讲,他也确实喜欢蓝小姐,特别是在没有客人,只他们二人相处的时候,她的美丽、她的细心、她的操纵二人情绪的高妙手腕,还有就是她那一心想嫁人过小日子的决心,都常常能使他心动。然而,娶妻不似纳妾,真要是谈婚论嫁,他从心底对蓝小姐的职业又会生出一丝不洁的感觉。两情相悦和娶妻生子毕竟不是一回事,所以他才迟迟拿不定主意。当然了,他如果当真要结婚,也必须得先请示上级领导批准,但娶一个交际花作太太,上级领导必定会以为他疯了。

    午夜刚过,电话铃响了起来。蓝小姐进来说:“有个叫杨大锤的来电话找你,说是‘命案’。”“大锤”是杨炳新的代号,但他不明白杨炳新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外边的八圈麻将已经打完了,此刻正在算“头儿钱”。茶房要谢各位大爷的赏,正张罗着叫饭店送宵夜,却被蓝小姐拦住,然后她手段圆通,言语巧妙地将客人都送了出去,既没有得罪人,又让这些人觉得再来必有更大的乐趣。

    等客人都离开,连收拾桌子的茶房也被轰了出去,冯九思这才拿起电话,心中不由得暗自赞叹,如果蓝小姐肯加入党组织,在这个地方设一个地下交通站,她必定会是一位滴水不漏的女主人。电话线路不太好,响着沙沙的噪音,杨炳新的声音沉重地说:“又出事了,你赶紧来一趟吧。”他相信杨炳新也知道,他们在电话中的谈话有可能被接线员偷听,便不能谈细节,只是问明了地址就挂断了。

    蓝小姐说:“我已经让茶房从汽车行给你叫了汽车,穿好衣服这就走吧。”他不知道蓝小姐是怎么猜到他有急事要出门的,但这份周到却让人感觉很舒服,便说:“等明天我再过来。”不想蓝小姐却意外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这可就不对了,他忙说:“我这是去凶杀案现场,满地是血,胳膊腿儿乱飞,不好看,你还是在家好好睡觉吧。”蓝小姐却摇头说:“我不相信这会儿会有什么惊天大案要劳动你,我必须得去看看,免得是桩‘花案’。”他说:“这你就不讲道理了,哪有巡捕不办案的,你还是睡觉去吧,明天我再来。”蓝小姐却说:“明天再说明天的,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怀疑,你如果不是在外边还有相好的,就是想‘停妻再娶’,要不就是打算只娶我作妾,好享‘齐人之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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