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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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性格比较孤僻朋友少，上学时，还是经常约黄卫国同路。我们喜欢走人少的地方，从某条僻静的小巷走到湖边，沿湖走一段很长的路，再从岳阳楼边的一条小巷上来，经过岳阳楼就到了学校。我们俩常常边走边玩，走得很慢，经常是上课铃响了我们才到校门口。有时看热闹去了，看得忘了时间，等到想起时赶快就向学校飞跑。可是，我们气喘嘘嘘跑到学校时，一节课已经上过了一大半，甚至下课铃都响了。
其实，我和黄卫国也真是喜欢看热闹。遇见湖边钓鱼、淹死了人、房子着火、邻居吵架等等，我们都会隔得不远不近地观看。
有一件事，让我们两人多少都觉得有点恐怖，到现在我还印象深刻。那是一天中午，我们从湖边上来，经过岳阳楼边的那条小巷。只见一个不大的空坪里挤满了人，一层层围着，像是在开什么会，或是看什么热闹。这让我们十分好奇，就挤着钻进了人群。我们到里面一看，原来是居委会的一些人在那里开批判会。眼前的场景却让我们大吃一惊，批斗的对象居然是一男一女两具年轻人的死尸，这可真是前所未闻!尸体用白被单裹着，直挺挺地分放在两张门板上，摆在这空坪的中央。我们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头部，他们脸色紫青，眼睛和嘴唇紧闭着，像有一肚子的冤屈憋的心里，那表情总让人觉得有些扭曲和恐怖。约有四五十人围在周围，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站在中间，在那里慷慨激昂对着尸体念批判稿，说什么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自绝于人民，罪有应得等等一大堆批判的话语。
听了半天，我们才知道这是一对自杀的情侣。自杀在当时是一种背叛行为，加上因恋情而自杀更是罪加一等，因此就有了这场荒唐的批斗会。我们一看站在尸体边上的那几个大人，可能就是这对亡命青年的亲人，他们分明十分痛苦，但又不敢哭出来，面部表情难以言表，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围在周围的多是一些街道上的婆婆老老，他们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漠然地看着，听着那中年男子念他的批判稿。那中年男子念完稿子，歇斯底里地带着大家呼喊口号，参加会的婆婆老老们含混不清地虚应着，没有一点气势。
我不知为什么人死了还要开批斗会，就问黄卫国。他说，他们可能做了什么丑事，所以自杀了。唉，人死了还要挨斗，太不值。非得要死的话，不如跳进河里，找不到尸还好得多。听他这样一说，我感觉很不舒服，就赶紧制止他道，不说这些了，我们快走吧。说完，我们从人群里钻出来，飞快地跑开了。但那几天，我脑子里总有这两具尸体浮现，总觉得这事有点吓人，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走那条小巷。
这年秋天，我外婆突然过世，父亲和妈妈立即请假去了湘潭。几天后，他们从湘潭办完丧事回家，带了一小纸包“桃子皮”1，是外婆这个夏天亲手做的，带给我们最后尝一尝――她每年都要做些这样的干果干菜送给大家。
听说外婆过世的当天下午还在晒谷坪做事，晚饭后突然就不行了，离去得非常匆忙，让家里没有一点准备。外婆是个十分传统的老人，三十多点外公就离她而去，让她守了几十年的寡。虽然脾气有点古怪，外婆对人善良诚恳。她对孙辈的教育，总是强调公平和友爱。
我们小时去外婆家，她总要想法炒点蚕豆、阴米2之类的东西给我们做零食。每次她都用一个小酒杯把这些东西分成几份，每个细伢子一份，绝对平均。用她的话说就是，东西不论好坏，只有“大家吃了才喷喷香”。我们兄弟姊妹在一起，她总是要我们友好相处，不得为些小事争执，更不得打架相骂。如遇我们兄弟之间稍有不和睦的事，她总会用方言说我们“细来同窠鸟，大来各自飞”，意思是兄弟姊妹儿时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长大了都免不了天各一方，各谋生路，要我们珍惜当下好时光，各自让步。可惜，这么深邃的道理细伢子们永远也懂不了，等到懂得了，又已为人父为人母，只能拿它向自己的儿女们唠叨了，而他们，照例听不进。
外婆一生勤劳，虽然小脚不能下田做事，但操持家务直到临终。记忆中，我们去乡下时常常睡在外婆的房里，大家都睡了，她往往还会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纺纱纺线。听着那吱吱呀呀的纺车叫声，望着墙上那不断晃动的被油灯放大了的外婆的身影，我们渐次进入梦乡，这也是我童年里最温馨的时刻。我的第一件白衬衣，就是用外婆亲手纺织的土布制成，穿在身上让人感到格外舒适;童年时很多双布鞋、棉鞋也是外婆亲手做的，穿在脚上既漂亮又结实，至今我还记忆犹新。记得每穿她做的布鞋，她总会提醒我们人在世上走，有双鞋穿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有些人前世作了孽，这一世就只能打一辈子赤脚，就是冬天也只能穿一双草鞋，所以有鞋穿时要爱惜。
外婆的话，我很听。有一次，我觉得鞋底容易磨损，就故意让鞋底沾了一层厚厚的黄泥。外婆发现后问我怎么不爱惜鞋了，我说这样不是经磨些么？她一听我的解释立即笑了，说，你只想了爱惜东西的一面，这是对的。但是，布鞋最不经沤，你把泥巴沾在上面不会保护鞋，而只会把鞋沤烂。她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每次我们睡下后，她总会把我们的布鞋放到灶台上烘干。如果家里正好有桐油，她会在新鞋底上涂一点，为的是让布鞋更加结实。
我的小舅舅当了多年的生产队长，做事做人都忠厚踏实，在村里很有威信。队里有个地主，是同族，按辈份他比舅舅大一辈。舅舅只在极个别会上对他直呼其名，平日里总是称他为叔叔。我们细伢子不懂这些，有那么一两次见了那地主，就叫他“汉地主”。外婆听见了，立刻骂我们不懂礼貌，非要我们叫他为“汉叔公”。她说，不管他是地主，还是贫农，总是我们的长辈，对长辈不能乱叫，不能没大没小，做人要懂礼貌。
“汉叔公”其实还有些传奇经历，刚解放那年，他被抓了起来关在本乡的祠堂里，工作队准备在第二天将他当恶霸地主枪毙。就在那天晚上，他乘人熟睡之际，挣脱绳索，撬开房门逃了出来。一直逃到了衡阳才被抓住，后经人押解回来。这前后只有几天时间，政策却有了大变化，枪毙人的权力收了上去，工作队再也没权随便毙人，同时一般的地主如果没有血债也不在镇压之列。这样，他才死里逃生。
后来，他只是因畏罪潜逃而判刑几年，在一个劳改农场服满刑之后又回了家。以后的几十年里，虽然动不动就挨斗，不过本队人都是同宗，他辈份又高，总算没有吃太大的苦。改革开放后，他还做了几年小生意，居然也发了点小财，最后以八十高龄无疾而终。
外婆家的菜园里只有两株果树，一株是桃树，另一株还是桃树。不过，这桃树上的桃子永远长不大，比一般的桃要小得多，生吃又苦又涩，乡下叫它为毛桃。每到春天，这两株毛桃树也会开出粉粉艳艳的花来，把外婆家的菜园衬映得分外亮丽耀眼，好像春光都在外婆家的园子里。不久，它们也会挂满果实，但总是长不大而且毛绒绒的，谁也不会想去吃它。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果实熟透后会掉到地下腐烂成泥，自生自灭。
外婆则把这些桃子摘来，用开水烫去绒毛，剖开后擦上盐放到太阳下晒干，拌上紫苏、甘草制成美味的“桃子皮”。制成后，她又分成若干份用纸包好，亲朋好友每户一份，还托人带给不在她身边的儿女子孙，让远在外地的亲人都能品尝到她制作的美味小食品。
外婆过世后，那桃树上的毛桃再也无人问津。这树似乎也能通人情，无精打采地开了两年花，挂了两年果，没人理它们，两株树先后枯萎，最后也随外婆而去，死了。没有了桃树的菜园，总有些冷落空旷，似乎不再有春天。失去了外婆，“桃子皮”就成了我记忆中的美食，再也很难品尝。
注1、这是农家自制的“果脯”：桃子去核后，把一块块桃肉拌上切细的紫苏、甘草、生姜，然后晒得半干，撒上盐，放入瓷坛里腌制。其他瓜果如苦瓜、茄子也可以如法炮制，都叫做“xx皮”。现在的市上似乎也有卖的了。
2、将一些馊了的米饭洗净晒干，晒干后的这种米粒就叫阴米，加点黄豆一起炒熟了，也是乡下很好的零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那时，我性格比较孤僻朋友少，上学时，还是经常约黄卫国同路。我们喜欢走人少的地方，从某条僻静的小巷走到湖边，沿湖走一段很长的路，再从岳阳楼边的一条小巷上来，经过岳阳楼就到了学校。我们俩常常边走边玩，走得很慢，经常是上课铃响了我们才到校门口。有时看热闹去了，看得忘了时间，等到想起时赶快就向学校飞跑。可是，我们气喘嘘嘘跑到学校时，一节课已经上过了一大半，甚至下课铃都响了。
其实，我和黄卫国也真是喜欢看热闹。遇见湖边钓鱼、淹死了人、房子着火、邻居吵架等等，我们都会隔得不远不近地观看。
有一件事，让我们两人多少都觉得有点恐怖，到现在我还印象深刻。那是一天中午，我们从湖边上来，经过岳阳楼边的那条小巷。只见一个不大的空坪里挤满了人，一层层围着，像是在开什么会，或是看什么热闹。这让我们十分好奇，就挤着钻进了人群。我们到里面一看，原来是居委会的一些人在那里开批判会。眼前的场景却让我们大吃一惊，批斗的对象居然是一男一女两具年轻人的死尸，这可真是前所未闻!尸体用白被单裹着，直挺挺地分放在两张门板上，摆在这空坪的中央。我们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头部，他们脸色紫青，眼睛和嘴唇紧闭着，像有一肚子的冤屈憋的心里，那表情总让人觉得有些扭曲和恐怖。约有四五十人围在周围，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站在中间，在那里慷慨激昂对着尸体念批判稿，说什么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自绝于人民，罪有应得等等一大堆批判的话语。
听了半天，我们才知道这是一对自杀的情侣。自杀在当时是一种背叛行为，加上因恋情而自杀更是罪加一等，因此就有了这场荒唐的批斗会。我们一看站在尸体边上的那几个大人，可能就是这对亡命青年的亲人，他们分明十分痛苦，但又不敢哭出来，面部表情难以言表，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围在周围的多是一些街道上的婆婆老老，他们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漠然地看着，听着那中年男子念他的批判稿。那中年男子念完稿子，歇斯底里地带着大家呼喊口号，参加会的婆婆老老们含混不清地虚应着，没有一点气势。
我不知为什么人死了还要开批斗会，就问黄卫国。他说，他们可能做了什么丑事，所以自杀了。唉，人死了还要挨斗，太不值。非得要死的话，不如跳进河里，找不到尸还好得多。听他这样一说，我感觉很不舒服，就赶紧制止他道，不说这些了，我们快走吧。说完，我们从人群里钻出来，飞快地跑开了。但那几天，我脑子里总有这两具尸体浮现，总觉得这事有点吓人，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走那条小巷。
这年秋天，我外婆突然过世，父亲和妈妈立即请假去了湘潭。几天后，他们从湘潭办完丧事回家，带了一小纸包“桃子皮”1，是外婆这个夏天亲手做的，带给我们最后尝一尝――她每年都要做些这样的干果干菜送给大家。
听说外婆过世的当天下午还在晒谷坪做事，晚饭后突然就不行了，离去得非常匆忙，让家里没有一点准备。外婆是个十分传统的老人，三十多点外公就离她而去，让她守了几十年的寡。虽然脾气有点古怪，外婆对人善良诚恳。她对孙辈的教育，总是强调公平和友爱。
我们小时去外婆家，她总要想法炒点蚕豆、阴米2之类的东西给我们做零食。每次她都用一个小酒杯把这些东西分成几份，每个细伢子一份，绝对平均。用她的话说就是，东西不论好坏，只有“大家吃了才喷喷香”。我们兄弟姊妹在一起，她总是要我们友好相处，不得为些小事争执，更不得打架相骂。如遇我们兄弟之间稍有不和睦的事，她总会用方言说我们“细来同窠鸟，大来各自飞”，意思是兄弟姊妹儿时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长大了都免不了天各一方，各谋生路，要我们珍惜当下好时光，各自让步。可惜，这么深邃的道理细伢子们永远也懂不了，等到懂得了，又已为人父为人母，只能拿它向自己的儿女们唠叨了，而他们，照例听不进。
外婆一生勤劳，虽然小脚不能下田做事，但操持家务直到临终。记忆中，我们去乡下时常常睡在外婆的房里，大家都睡了，她往往还会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纺纱纺线。听着那吱吱呀呀的纺车叫声，望着墙上那不断晃动的被油灯放大了的外婆的身影，我们渐次进入梦乡，这也是我童年里最温馨的时刻。我的第一件白衬衣，就是用外婆亲手纺织的土布制成，穿在身上让人感到格外舒适;童年时很多双布鞋、棉鞋也是外婆亲手做的，穿在脚上既漂亮又结实，至今我还记忆犹新。记得每穿她做的布鞋，她总会提醒我们人在世上走，有双鞋穿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有些人前世作了孽，这一世就只能打一辈子赤脚，就是冬天也只能穿一双草鞋，所以有鞋穿时要爱惜。
外婆的话，我很听。有一次，我觉得鞋底容易磨损，就故意让鞋底沾了一层厚厚的黄泥。外婆发现后问我怎么不爱惜鞋了，我说这样不是经磨些么？她一听我的解释立即笑了，说，你只想了爱惜东西的一面，这是对的。但是，布鞋最不经沤，你把泥巴沾在上面不会保护鞋，而只会把鞋沤烂。她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每次我们睡下后，她总会把我们的布鞋放到灶台上烘干。如果家里正好有桐油，她会在新鞋底上涂一点，为的是让布鞋更加结实。
我的小舅舅当了多年的生产队长，做事做人都忠厚踏实，在村里很有威信。队里有个地主，是同族，按辈份他比舅舅大一辈。舅舅只在极个别会上对他直呼其名，平日里总是称他为叔叔。我们细伢子不懂这些，有那么一两次见了那地主，就叫他“汉地主”。外婆听见了，立刻骂我们不懂礼貌，非要我们叫他为“汉叔公”。她说，不管他是地主，还是贫农，总是我们的长辈，对长辈不能乱叫，不能没大没小，做人要懂礼貌。
“汉叔公”其实还有些传奇经历，刚解放那年，他被抓了起来关在本乡的祠堂里，工作队准备在第二天将他当恶霸地主枪毙。就在那天晚上，他乘人熟睡之际，挣脱绳索，撬开房门逃了出来。一直逃到了衡阳才被抓住，后经人押解回来。这前后只有几天时间，政策却有了大变化，枪毙人的权力收了上去，工作队再也没权随便毙人，同时一般的地主如果没有血债也不在镇压之列。这样，他才死里逃生。
后来，他只是因畏罪潜逃而判刑几年，在一个劳改农场服满刑之后又回了家。以后的几十年里，虽然动不动就挨斗，不过本队人都是同宗，他辈份又高，总算没有吃太大的苦。改革开放后，他还做了几年小生意，居然也发了点小财，最后以八十高龄无疾而终。
外婆家的菜园里只有两株果树，一株是桃树，另一株还是桃树。不过，这桃树上的桃子永远长不大，比一般的桃要小得多，生吃又苦又涩，乡下叫它为毛桃。每到春天，这两株毛桃树也会开出粉粉艳艳的花来，把外婆家的菜园衬映得分外亮丽耀眼，好像春光都在外婆家的园子里。不久，它们也会挂满果实，但总是长不大而且毛绒绒的，谁也不会想去吃它。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果实熟透后会掉到地下腐烂成泥，自生自灭。
外婆则把这些桃子摘来，用开水烫去绒毛，剖开后擦上盐放到太阳下晒干，拌上紫苏、甘草制成美味的“桃子皮”。制成后，她又分成若干份用纸包好，亲朋好友每户一份，还托人带给不在她身边的儿女子孙，让远在外地的亲人都能品尝到她制作的美味小食品。
外婆过世后，那桃树上的毛桃再也无人问津。这树似乎也能通人情，无精打采地开了两年花，挂了两年果，没人理它们，两株树先后枯萎，最后也随外婆而去，死了。没有了桃树的菜园，总有些冷落空旷，似乎不再有春天。失去了外婆，“桃子皮”就成了我记忆中的美食，再也很难品尝。
注1、这是农家自制的“果脯”：桃子去核后，把一块块桃肉拌上切细的紫苏、甘草、生姜，然后晒得半干，撒上盐，放入瓷坛里腌制。其他瓜果如苦瓜、茄子也可以如法炮制，都叫做“xx皮”。现在的市上似乎也有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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