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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一章 血色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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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里的蜡梅含苞,远近隐约还有鞭炮声,初五过了好几天了,年节的味道还是很浓,正月中旬,秋意第一次带着孩子回唐山寻根问祖,带来大量精心制作的榴莲糕,乌油油摆了一地。

    榴莲糕浓郁的味道引得欲言又止的宝珠不断地打喷嚏。

    她十分喜欢秋意带回来的那些乌油油活泼健康的孩子,说他们比国赓那些女孩儿更中看些。

    秋意将特意带回来的翠玉珠串亲自挂在宝珠丰腴的颈上,宝珠被冷澈的翠珠一激,哈哈地笑,这可是我打年轻就想要的,老爷每次都说要带,可每次都给我带玉佩,什么形都有,就没圆的,二姑奶奶,你爸爸是贵人多忘事儿!

    宝珠喜孜孜走了,香粉瞪着眼道,三太太还真是老天真呢,二姑奶奶一路风尘,还是先歇一会儿罢。

    一会儿,妍婴亲自捧了参茶来,秋意忙起身,怎敢劳碌四太太?

    妍婴去过南洋,她们是熟悉的,秋意暗暗诧异妍婴这些年的变化,那年她还是风韵嫣然的少妇,如今风霜业已悄然爬上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她近来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快?

    苏姗出走有些年头了,妍婴与爸爸之间的别扭还没完啊,秋意突然想起自己与得利就要结婚的那会儿,父母日夜相持不眠的事儿来,父亲最不高兴的事儿就是儿女自由恋爱,元浴以下四五个兄弟都是回唐山举行旧式婚礼。偏偏四个女儿倒有两个像飞蛾扑火,自己去寻了主的。

    秋意盯着墙壁上苏姗在毓德高中毕业的演出照片,和她母亲一样美丽的苏姗生就冰雪聪明的眼睛,娴雅中透着几分倔强。

    妍婴引孩子们去花园玩耍。

    苏甸跟秋意坐在走廊上饮茶,询问一些南洋生意上的事儿。秋意回答着,有些心不在焉,苏甸无奈换了个话题,你妈近来怎样?秋意说还好罢,苏甸叹息道,我所认识的女子,就是你妈最敬业,你们这些做儿女的可都不如她,秋意略带娇嗲道,爸爸,你骂女儿呢。

    我骂过你么?你和你姐自幼过的是公主般生活,我何曾骂过你们嘛,苏甸陷入某种沉思,秋意嗔道,爸爸,你回了唐山就不管我们啦,还说呢,你看看,我们都是没人管的孩子,所以才要回唐山寻祖。

    苏甸想想,笑了出来,真是胡闹嘛,都是当了娘的人啦,再说我不在还有你妈呢,还有好些个兄弟呢,怎见得就是没人管的孩子。

    秋意叹道,你不知道的,妈妈太苦。

    秋意兀自絮絮说伊丽独自守着答哩洋楼的孤寂与无奈,苏甸兀自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出神,这时香粉又走了过来,唠叨着红玉老了,她现在没有合适的贴身丫头,元艺不听话,打上海回来就不近女色,等等。

    苏甸不快道,艺儿的事你不用管,没有丫头再买一个就是,有什么好烦的。

    买不到好的呀。

    耐心点儿,挑人一定是比挑东西难的嘛,慢慢看就是。苏甸其实很不耐烦,但又想到香粉近来刚刚好一点,便不想招她生气。

    苏甸很烦,提着文明棍就要出门,像以前那样,一旦烦了就想到月姑那里坐坐,刚刚走了几步,见一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一双全然欧化的美少女徐徐走来,看见他,男人花白的胡子颤动着笑出声来:

    你不认得我了么?甸兄,没想到我还活着吧,我是被文医生判处死刑的人哪,在五湖四海周游一圈,又活过来啦!

    维嘉兄弟?苏甸惊讶地,你这个怪人,从不给我来信,自从秋声没了,你的家人在我跟前都成了扎嘴葫芦,问也问不出个究竟的,谁知道你在哪儿流浪哪,你说你这个身价昂贵的富贵公子,与水手阿根有什么两样嘛?

    苏甸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维嘉却不忙进来,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端详气势恢宏的天海堂群楼,点点头道,甸兄,你的心愿是达到了啊。

    差远了啊,苏甸叹道,咱眼高手低,用运水的话说,我回唐山不过是造了些房子,捐了些钱,修了些路,最想修的,还修不起来,这不,十九路军走了,我们修路开矿的计划又泡汤了……一来二去,人老了,精力也不济了。

    维嘉劝慰道,这年头做事儿不容易,更何况你做的事儿已经不是一两件!苏甸不以为然道,你是说我还是有一些本事的是吧?你要是不走,我们就可以做更多的事儿。

    我没有这个命哪,我就是个消遥的命。维嘉半真半假地,依然呵呵笑,苏甸引他们进门,依次坐下,维嘉命孙女叫外公,碧云碧如正是豆蔻年华,一式洁白乔其纱洋装,翩然若仙女。

    苏甸叹道,她们大了,我还是认不出来,维嘉促狭道,你当然认不出来啦,不过说来也容易,碧云静若处子,碧如动如脱兔,不出半个时辰你便可一目了然。

    果然一会儿碧如开始四处张望,维嘉道,你们去罢,找你们小舅舅小姑姑玩去,让我们两个老头儿好好聊天。碧如笑嘻嘻牵着碧云走了,都一口流利的法语,两人对话,除了维嘉,谁也听不懂,苏甸感慨万端,这就是你给我带回来的欧式淑女,唐山话都说不畅了,维嘉说你好记性嘛,我自然是说过这话的。

    苏甸说苔丝呢,苔丝怎么没来?

    维嘉顿时神色黯然,她终于找到了亲生父母,不来啦。苏甸见维嘉一副难受样子,就打趣道,横竖你妻妾成群,从来是不缺女人的,至于要这样嘛?维嘉认真道,苔丝的好处是别的女人没有的,这你就不懂了。

    苏甸赶紧说那是自然,他笑道,虽说一滴露一根草,苔丝可是食了两点露水的。维嘉不解地问道,什么两点露水?苏甸笑着答道,番邦女子,又得了唐山男人春风般的教化,不是双点滴露是什么?

    原来如此,维嘉解嘲道,这么说我旅欧十年,倒给你甸兄带回了四滴露水。苏甸叹息道,可惜秋声不知究竟哪去了,有这么一双女儿,她大概死也瞑目了,他还要说什么,楼上哗然,爆发出年轻人一阵一阵欢乐笑声,维嘉由衷叹道,年轻可真好。

    现在的年轻人有时可真麻烦。

    哟,好像你就没有麻烦过似的。

    那是自然,我当时是出门赚吃人,忙都忙不过来呢,没有时间麻烦啊,可你看我们元艺,锦衣绣食,却一味的愁眉不展,唉,这孩子,不说也罢。维嘉诧异道,你是说,阿艺?那可是聪明绝说嘛。

    元艺将多汁的桔瓣往她鲜艳口唇送去,吃吃,别乱吵吵,你尚未成年呢,怎么可以熬夜?碧如撅了嘴道,怎么?在外国不许,现在家里也不许,我们简直就一点人身自由也没有嘛!

    维嘉佯怒道,碧如,你未成年,我不管谁管嘛,这俩丫头,打小是我带大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香粉道,老爷,要玩就让他们玩罢,我们元艺是许久不参加舞会了,好容易有这个兴致,就让他们玩一玩罢。

    维嘉还要说话,苏甸道,行了行了,咱们两只老骨头还是歇息去罢,年轻人要闹就让他们闹去,不过,下不为例。

    碧如高兴得跳了起来,在苏甸脸颊上亲了一下,碧云文静地站在那儿,望着姐姐一个劲儿地笑,苏甸说元艺元普,好好招侍你们的外甥女,元普答应着,苏甸倒过来看了元艺一眼,元艺正对碧如作鬼脸,听见了没有,外甥女!

    艺儿的确是许久不这么开心了,让他们玩玩也好,苏甸带着维嘉往北楼去,维嘉注视着他笑容消失渐见风骨的脸,甸兄,这些年,你还是有些变化的。

    苏甸说,这些年,大事做不好,小事懒得做,耗费钱财是小事,唯独这孩子的事儿没作好就是造孽。

    你忘了月姑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的命。维嘉意味深长道,月姑的话总是有些灵异的,无论如何我们没法替代他们,不是吗?苏甸笑道,你原是风流倜傥之人,西洋逛了一圈回来,倒有些夫子气起来。

    你一会儿说我愈来愈番,一会儿又说我夫子气?

    都有嘛,看起来有趣得紧。

    天有些冷哟。

    唉,我们都老了,我们还是到屋里静静躺着聊会儿罢。屋里火旺。

    不一会儿,稍稍上了年纪的人都走了,偌大的厅里,年轻人舞也不跳了,团团坐着,海阔天高地闲聊,近年来性情变得十分孤僻的元艺,苍白的两颊浮起两团红晕,妙语如珠,逗得韵琴碧如等女孩儿咯咯笑,秋意打发自己的孩子睡了,悄悄又走下来,与她原本并不熟悉的兄弟姐妹一起嗑瓜子聊天,壁炉里粗硕的木头熊熊燃烧。

    热闹之中,刚刚活泼了一会儿的元艺又沉默了,黑乎乎的眼睛游离在千里之外。奇怪的是性情如火的碧如亦骤然安静,专心致志坐在元艺身边,见他忧郁目光如古井,幽深中还有几点火花闪烁,不由怦然心动,她莫名其妙觉得这里头有无穷无尽的故事。不过,碧如的沉默向来是不超过五分钟的:

    十舅舅,说点故事给我听听。

    元艺置若罔闻。

    十舅舅!

    元艺还是静静地望着通红的壁炉发呆,脸色苍白如纸,碧如是娇养惯了的女孩儿,向来是有求必应,走到哪里都有男孩儿宠着,元艺的冷漠愈发的激起她的好奇心,十舅舅啊,你醒醒!

    这时元普站起来,走到碧如身边,拉拉她结着珍珠扣的袖子,行行好,碧如,你现在不要去剌激他。碧如涨红了脸嗔道,为什么?你凭什么要管我?我偏要叫他!

    团团的圈子打散了,他们随意散坐,各谈各的事儿,深夜了,烹煮宵夜的丫环们依旧川流不息忙个不停,但元艺依然沉默,以至于坚持陪着他枯坐的碧如星眼微,两颊飞红,掩口悄悄的打呵欠,远远的鸡叫了,呆坐的元艺终于打破的沉默,睡觉去罢碧如,瞧你困的。

    碧如撒娇道,他们都还在说话呢,再说,你不睡我也不睡。

    我是要睡了。

    元艺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撇下所有的人,竟自回南楼,他此时极度亢奋,一点睡意也没有,劈头盖脑冲了一通凉水,紧闭靠通道的房门,将朝着红楼的落地窗唰地打开,提了摇椅,静静躺在自己精心培育的绿油油的兰草之间,有株素心兰正悄悄吐着幽香。

    中楼正厅依然灯火通明。

    热闹是别人的,你是该睡觉了,元艺站起来面向红楼,眼光却不由自主落在自家中楼正厅那扇落地楠木百页窗上,有雪白窈窕的身影在那儿印着,一动也不动,是据说从来不肯安静的碧如,元艺朝她看了一会儿,抽身回房,关上自己身边的落地窗。

    躺在床上他依然睡意全无,他再次起身,将所有的窗帘紧紧拉上,苏家上上下下的仆人都知道元艺拉上窗帘的时候天王老子都不能打扰,否则小则电闪雷鸣,大至沉默绝食,无论如何,是足于让全家鸡犬不宁的。

    元艺将落地灯稍稍拧暗,打开壁柜,从幽深处拖出皮匣,嘣的打开弹簧锁,取出从不见天日的象牙烟枪,擦火,点灯,他的动作熟练而优雅,操作了半个时辰,滋润的烟泡微微腾沸,他迅速用银签挑起,装碗,再搁到蓝色火苗上看着它烊了,屏息欣赏了一会儿,便一头歪在床上。

    炽热的乌丸滋滋汽化,元艺躺在隐秘神奇的烟雾里,贪婪深吸了几口,只须一丸,便消解了他莫名其妙的亢奋,有甜美睡意袭来,他懒洋洋爬起身来,娴熟地收拾烟具,藏好,回到床上,腾云驾雾,似睡非睡。

    这套昂贵的烟具是香粉暗地里替他购置的,香粉做女孩儿的时候侍候过男人吃大烟,香粉的瘾不算重,消遣而已,去年见元艺精神恍忽,生怕他再憋出什么毛病来,就悄悄又置了一套器物给元艺。元艺的瘾也不算重,催眠而已。

    他终于一觉到天明,醒来照镜,深黑眼睛下是青灰的圈,颧骨却象午后的结核病人般潮红,整个是失恋女人状,女人还有人怜,可你是男人,用爹爹的话说男人是要不想睡觉不想睡觉的碧如立刻发出细微的鼾声,元艺突然有几分好笑,心想这女孩儿娇憨动人,却是没大没小仙祖无救!

    元艺独自在厅里饮了两杯上好清茶,屏了屏气,习惯地到他的园里去伺侍他的花草,冬眠的葡萄架光裸着沐浴在阳光里,他眯着眼睛呆了半晌,微微沉醉,张着手竟不知做什么才好。

    十少爷,天这么冷你赤足站在园子里是要冻病的,元艺猛然抬头,见时伯老脸笑得菊花似的,跑过来抢过铲子,你还是热热去喝碗粥,这里我来,横竖现在没有什么事儿,去罢!

    元艺却一点不觉得冷,他若有所思放下裤管,携着一脚露水去饭厅吃饭,苏甸刚刚在园里散过步,正要和维嘉一起用早餐,见元艺来了叹道,年轻人都还在睡觉,只有你能按时起床,倒真真是难得,只是这要放在正事儿上多好。

    元艺久不见维嘉,在他面前竟有些尴尬,倒是维嘉圆场道,元艺还年轻,年轻人都贪玩一些,时到花就开,甸兄,你不必担忧太多的,你看我们意澄。

    苏甸叹道,意澄无论如何是做大事儿的人,可你看看元艺,眨眼就三十了,我三十岁的时候,南洋唐山两头家,金山银山都扳倒了,现在的孩子,命好,倒不知珍惜了。

    显然元艺这些话是听惯了的,很快脸皮又厚了起来,目光散漫置若惘闻,爹爹,天有些冷,我想喝一口热热的黄酒。

    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哇?

    我就是想喝。

    想喝就让他喝罢,喝点黄酒无碍,跟在男人们后面的妍婴说,我叫厨子给你做些小菜,苏甸说,哎呀,我们也来喝一杯吧,维嘉叫好,几个人同时转回餐厅来,元艺见父亲有了兴致,就说,爹爹,我们到园里等罢,今天阳光真好,亮得出奇呢。苏甸正愁元艺整日郁郁寡欢,就说,妍婴,你就让他们把酒菜摆到园里来。

    妍婴答应着,吩咐下人张罗去了。

    维嘉选中了晚菊亭,也不讲究,拍拍石凳就坐下来,元艺命自己屋里的仆人给两个长辈送上熏笼和锦锻坐垫,自己搓着手,入神地瞅着熏笼里微微红裂的栗炭,阳光折射,他玲珑的耳朵通透莹润。

    妍婴见状,跑到厨房与宝珠嘀咕半天,竟调理了围炉用的铜火锅,暖烘烘竖在光滑的大理石桌上,维嘉兴致浓厚地打开锅盖,只见一汪清汤见底,他微笑着不语,元艺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水至清则无鱼!

    宝珠瞪眼道,你懂什么?这是三年养的老母鸡吊出的高汤呢。

    三妈,你难道就不知道么?元艺突然嘻皮笑脸道,混水才能摸到鱼呀,你回去歇着,这儿就让我来,宝珠说你一个公子哥儿懂什么,别烫着了。

    你懂的我多少懂一点,元艺说我懂的你就不懂了,你还是走罢。

    宝珠不放心,嘟嘟嚷嚷不愿离去,这时苏甸说,宝珠,你走罢,横竖有丫头跟着呢,他既愿意做,就让他做一回嘛。

    妍婴与苏甸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元艺的沉默与低调,这瞬间的本能的复苏,倒令苏甸心跳加快,他站起来走到冷香四溢的蜡梅树下,远远望着儿子在热汽腾腾火锅前有板有眼的忙碌,这聪明过人的孩子是从来不愿将心思用在正道上的。要能用在正道上,恐怕要比元浴元普都能干些。

    苏甸脑海突然闪过富不过三代之类的陈年旧语,幸好你不是只有元艺这个儿子,他轻轻打了个冷战,转身去小解,片刻他微笑着回到晚菊亭,元艺笑吟吟将一杯温热的家酿糯米酒端到他跟前,自己则熟练地调合芥末酱油醋之类。

    元艺,让仆人干罢。

    爹爹,你就让我给你们做一回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苏甸听这糊涂孩子重复自己的口头禅,不禁笑了起来。太阳渐渐升起,阳气灿烂地蒸腾,给正碌的充满活力的元艺罩上金光,往日晦气似乎一扫而光,这孩子现在显得格外俊俏洒脱,苏甸心里顿时温暖如春,一改以前远庖厨的习惯,也动起来,招呼维嘉,来来,喝了这杯温热的酒,自己动手,自己动手。

    维嘉叹道,还是在鼓浪屿好呵,你看每一尾鱼都是新鲜的。维嘉于吃兴致是很浓厚的,妍婴命小青打开四撞紫檀提盒,果然除了听装鲍鱼,其他海味都是新鲜的,妍婴说,三太太这些年来亦难得下厨,这是她特意为你调制的滋阴清水汤锅,不燥不腻,老少咸宜。

    维嘉连声道谢,苏甸瞥了妍婴一眼,说既然元艺愿意忙活,你就好好坐下罢,活了大半辈子,让晚辈侍候一回是应该的。

    妍婴坐下来,元艺特地给她调了清淡的酱碟,四妈,往常都是你给我捎吃的,我今天就先敬你一杯,他仰头一饮而尽,小青执壶斟上第二杯,维嘉叔,你是我爹爹最好的朋友之一,我再敬你一杯!

    维嘉和妍婴都是酒量奇大的人,元艺虽然吃喝玩乐,天天都要小酌一番,却没有妍婴的本事,他天生的小量,两杯下去便双颊通红目光灼灼,这时苏甸倒自己举起杯来,艺儿,来,第三个当然是敬你爹爹!

    元艺再次一饮而尽,爹爹,你原谅儿子不孝。

    艺儿,现在谈孝不孝太早,你还没成人,用新式人的话:人生还没开始呢。

    元艺笑笑,苏甸因为久不见儿子笑,觉得格外温暖,似乎连微弱的炉火都分外明亮,妍婴心里却凛凛颤了一下,冬日阳光锐利清澈,元艺看上去灿烂的笑容分明挟着一丝丝寒意,妍婴酒意一下子涌上头,她不由地红了眼眶,这红晕一直牵连到她有些沧桑的面颊,竟然鲜艳如花。

    四妈,你好漂亮!

    艺儿,你都胡说些什么嘛。

    是的四妈,我看就没有什么人比你漂亮嘛!

    元艺空腹,喝得太多太快,肆无忌惮说了一通酒话,又俯首侍伺三个长辈一番。暖洋洋的天气,热滚滚的火锅,他突然地觉得饿了,于是埋头一心一意吃起东西来,最后命小青取来一只黑色的螺钿漆杯,深而且大,自己执壶斟了满满一杯,爹爹,七分茶八分酒,我这是倒了十分了,沉甸甸呢,维嘉叔,你慢用,对不起了,我累了,我要回房,回房睡觉去。

    元艺竟自举着满溢的酒杯,踉踉跄跄在花间小径上行走,北风掀起他年轻茂盛的乌发,如上好的黑缎猎猎作响,妍婴道,呀,风好大,倒底是寒冬腊月,一点都不含糊的,苏甸默然无语,维嘉若有所思道,咱们也进去罢,别吹坏了两把老骨头。

    苏甸还是不语,三个人闷闷喝了几杯,冷风真的大了起来,持久而猛烈,铜炉里的栗炭一阵窒息,骤然又红亮,天上乌云多了起来,酽酽地遮住了阳光,沉闷,温热。

    苏甸叹息道,真是怪了,都说春天孩儿脸,寒冬腊月的,怎么也说变就变,维嘉笑道,这正是寒流要来的前兆,你在南洋呆久了,倒没了这些知觉。

    我回唐山十几年啦。

    可你在南洋三十年呢。

    那倒是的,苏甸站起来,用我们大太太的话说,那地方只是一味的热,热得你看不到任何希望,可要没有南洋,还真没有我苏甸呢,走吧,秋意这次回来,给我带了些上好的雪茄,抽雪茄是男人至高无上的享受,走,我们回客厅烧口咖啡热热地喝了。

    乌云愈来愈浓郁,元艺走到自己房门前,螺钿杯里的酒晃晃悠悠的,他扭了一下,一头撞到白墙上,酒居然没洒出来,于是笑嘻嘻喝了一口,再喝一口,直至喝完,顺手将杯子丢到傍边的垃圾筒里,摸到门边,倒犹豫起来,拧着铜把手呆了一刹,甩杯子的声音惊动了一直在傍边的红玉,她忙忙上来帮他拧开,十少爷小心!

    元艺瞪了她一眼,小心什么?

    红玉赶紧住嘴,元艺近来看似沉默,其实脾气很坏,他又看了红玉一眼,一脚踢去,门砰的在墙上狠狠反弹了一下,重新关了起来,闭得紧紧地,元艺大怒,再踢一脚,纹丝不动,苏甸造屋耗费千金,结实的楠木板足有二指宽,他根本就踢不动,捂着脸蹲了下来,足尖的疼痛令他清醒了一刹,用力过猛,站起来随即昏倒在地,红玉过来,小心翼翼将他扶上床去,这时妍婴闻声而至,看见红妆素裹的碧如睡在元艺床上大吃一惊,顾不得昏迷中的元艺,扑上前去,轻轻摇撼那深度酣睡的女孩儿,碧如慵懒地翻了个身,宽大袖子下滑,光裸胳膊叠在一处,如花似玉。

    妍婴无奈,拉过被子给碧如盖上,命红玉和小丫头将烂醉的元艺扶到自己房里,亲自喂他酸笋醒酒汤,元艺在朦胧中睁开眼睛,楞楞地盯她许久,轻轻叫了声四妈,四妈你还好?

    妍婴突然泪如雨下,她低下头倾听,可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不胜酒力,实实在在是吃醉了,舌头很大。

    元艺翻转身,睡了。

    窗外风很猛,在蜡梅疏朗枝丫间呼啸,寒流是真的来了,妍婴支着太阳穴沉陷在沙发里,命小青去侍候元艺房里的碧如,命红玉将自己的窗帘拉紧,下楼去告诉宝珠她不吃晚餐,她头很痛,是钝钝闷痛。

    元艺睡到第二天醒来,发现妍婴趴在他的床沿睡着了,他有些茫然地从床上爬起来,取出羔皮大衣搭在她肩上,想一想,呼小青进来,将妍婴扶上床去,跟随妍婴二十几年的小青有一把年纪了,来回奔跑,大概昨天没好好睡,眼眶都是青的。

    元艺回到自己房间,茫茫然转了一圈,碧如早就走了,被褥早起让丫环收拾得整整齐齐,元艺在床中抚摸一下,含糊地记起昨天的事儿,不禁咧嘴笑了一下,碧如竟活鲜鲜地跃到眼前。

    十舅舅,他分明地听到碧如娇嗲声音,血液一下子涌到脑门上,他霎地转过身来,果然碧如就站在那里,她换了一身淡雅的碎花旗袍,花容月貌,神态有些怯怯的,愈发衬出豆蔻年华少女的爱娇来。

    元艺吃了一惊,态度便有些生硬,你不是回去了么,怎么又来啦?

    你不喜欢我来么?

    元艺哼了一声,你先到四奶奶那儿坐会儿,我还没洗漱哪。碧如顺从地答应着,正要转身,元艺忙忙又将她叫住了,算了算了,我妈刚睡,你爱坐这儿就坐这儿罢,碧如惊道,她是你妈,你妈不是五太太么?

    元艺厌恶道,你知道什么,我有好几个妈呢,我妈是谁有什么关系啊。碧如说,这倒是的,横竖四太太五太太都是庶出。

    元艺冷笑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嘛,哼!碧如笑道,我二妈说你们大妈妈生的舅舅现在都在南洋,所以在鼓浪屿这些舅舅是无所谓嫡出庶出的。

    元艺见她一派天真烂漫,也就笑道,你找我玩应该迟一点儿,我这人早晨起床麻烦事儿多,碧如看着他慢腾腾洗脸刷牙刮胡子泡茶,你这样上学是肯定要迟到的啦,难道你没有读过书,哼,我二妈说你是苏家读过最多所大学的人。

    元艺被人截到痛处,楞了一楞,你那个三八二妈还说我什么?

    我妈说你是自己不愿意出息。

    否则就是状元是不是?哼。元艺见她好奇地在房里东摸摸西弄弄,就说,你到底是喜欢这些东西,还是喜欢我?碧如说我道,阿妍,我嗅到甜腥的糊味儿,他们在煮什么东西?

    没有罢,谁会在房里煮什么呢。客氏看了香粉一眼,香粉却觉得她朝自己剜了一下,下意识朝她尖尖的小脚上盯了一下,不作声了,一物降一物,她即使在最疯狂的时候亦不敢在弱不禁风的客氏面前造次,客氏倒是和蔼,问道,你叫艺儿作什么呢?

    我要看看他。

    别看了,别看了,苏刘氏沙沙的喉音突然拔得又哑又高,都回去,回去!但大家都不回去,一会儿秋意她们拖儿带女的也来了,随意散坐在小楼回廊上不堪规则的美人靠上,叽叽喳喳不明就里问这问那,秋意眉宇间还洋溢着几分正月的喧闹气息,妍婴眼皮则别别跳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阳光已经挪到内院正中,清晨疏淡悠长的树影缩成浓密一团,偌大回廊洋溢几分正午金灿灿的温暖。

    该吃饭了,宝珠唤丫头过来扶持昏昏欲睡苏刘氏和客氏,然后自己在妍婴身边坐了下来,良久,妍婴叹道,我们也走罢,她最后一瞥元艺仍然紧闭的房门,紧紧闭着嘴朝前走去,不再回头,紫色裙裾泫然飘洒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下,犹如一道凌厉迅疾的闪电。

    她不谈,别人也就不知元艺究竟哪去了,香粉有病的脑子只能收半天的事儿,苏甸一夜未归,大概是宿在李家庄与维嘉叙旧去了。

    十五元宵日,团团紧簇的苏家天海堂楼群并未显出前几天的热闹,晚上八时左右,满天细碎的星子都逃遁了,一轮满月越出东山,你们去帮帮时伯收灯笼罢,他年纪大了,有个闪失就麻烦了。

    元普答应着忙去了,苏甸举步前行,走到井边顺手将铁盖盖上,冬天凉硬的铁石相撞,猛然闪出火花,凌厉的响声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站在那里鬓边蹦蹦直跳,听着井底古怪深远的回音,头上短发似乎也根根竖了起来。

    这可真是老了,一点点响动都受不了,苏甸自嘲地想着就往妍婴房里来,妍婴正在喝自己调制的药,见他进来呛了一下,咳了半天竟不知所措,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苏甸从她通红的脸上隐约看到已经逝去的青春时光,不由心里一动,怜惜道,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气有些不顺。

    哪里不顺,呃?

    他抚摸她后背,感觉到她在剧烈抖动,就说你们近来都有些神经兮兮的,躺下罢,躺下也许好些。妍婴顺从地躺下来,想了一想,说,艺儿不知哪去了,苏甸说能哪去,在乌石那儿罢,我来给他们打个电话。

    电话是月姑接的,月姑说她这些天从未见元艺过去,苏甸说,乌石呢,叫乌石来听电话,月姑说乌石到鹭港看孙子去了,苏甸这才想起李国赓早就将已经会说闽南话的乌番婆扶了正,乌石父子俩现在很常去鹭港,住在番仔媳妇的家里。

    妍婴又剧烈地咳起来,奇怪,艺儿会到哪里去呢?苏甸突然笑了起来,莫非又是私奔罢,难道我女儿私奔,儿子也要私奔不成?

    妍婴叹道,他要有私奔的勇气也不错了,她内疚地,老爷,我对不起你的,几个孩子都没有调教好。

    老爷,你又叫我老爷!

    苏甸霍地站起来,来来往往踱步,动作激烈不亚于一战前负债经营那段窘迫的日子,可他现在年近花甲,不多时便气喘吁吁,脸红得要汪出血来,妍婴默不出声上前,扶着他站在窗前,静静看红楼里灯光走动,苏甸歇了一会儿,颓然坐下,妍婴赶紧倒了杯水让他吃药,这是年前检查之后,文医生交代一定要吃的。苏甸吃药后安静下来,见妍婴睁大眼睛望着窗外,就说,你也去吃药罢,别耽搁了,妍婴转身,原本美丽柔和的眼睛变得阴凄凄奇大无比,老爷!

    苏甸怒道,我叫你别叫我老爷!

    妍婴突然劈头盖脑道,我要出去找艺儿,苏甸说有什么好找的,孩子这么大了,玩够了他自然回家,这又不是第一次,妍婴带着哭腔道,可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啦。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

    妍婴低着头要从愠怒的苏甸面前走过,他疲惫万分地动了一下,你要去哪里嘛?

    你不是叫我去吃药么?

    别走,让丫头端来就是。

    不用,不用,我们来了!两个人一齐转过头去,见宝珠笑吟吟时来,后面跟着端着红泥风炉的小丫头,妍婴喘咳道,搁在壁炉前,我一会儿再吃,苏甸说要吃便吃了,吃凉的胃痛于你有什么好处嘛。

    宝珠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位,她嗅到一丝隐隐的萦绕不去的火药味,便在他们面前坐下,命丫头倒药,亲自端到妍婴嘴边,妍婴,趁热喝了罢,别惹老爷生气,苏甸说我并没有生气,你们不要神经兮兮的。

    于是大家都沉默。

    苏家天海堂在年节后的沉闷中过了两三天,天气睛冷,天未亮时伯起来汲水浇花,打开井盖摇动汲水的吊乌,未听到深澎水声,桶底就搁浅了,那物件绵软而鼓胀,时伯不看则已,一看血液全冲到头上。

    苏甸披着绒睡袍刚刚从楼上下来,见时伯噢的一声坐在地上,脸都黑了,便问,怎么啦,天冷地滑,小心点儿呵,咱们可都是有年纪的人了。时伯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指着幽深的古井。

    苏甸上前,见元艺仰浮在清冷的水面上,似笑非笑的脸有些肿胀,眉目却栩栩如生。

    苏甸觉得背上咯吱一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想了一下,忙吩咐时伯不要声张,趁老少妇孺尚未起床赶快打捞。

    时伯牙齿冻得咯咯响,唤来小青的男人一齐操作,他们用宽大绳套束紧元艺着因泡水变粗了的腰身,哼哧哼哧,终于在日头尚未出来之前捞了起来,抬到荫处。

    苏甸亲自用白绸将儿子身上的水迹拭净,裹了起来。坐在溺毙的儿子跟前,他一滴眼泪也没有,倒突然想起在南洋经商的日子,有一回去印度考察行情,在恒河边上看印度人办丧事,烈火熊熊,干净利落,一了百了,多好!

    杉木棚和水床刚刚搭好的时候,妍婴起床推窗,看冬日从波光粼粼的金带水沙滩升起,绯色霞光晕染着清澈天穹,竟比春天还要明媚些,她近来虚弱,常常早醒,每每伏在窗台上看日出,已经成了习惯,今天倒醒得恰到好处,无须等待,霞光就已经斜射,她正欲到凉台上沐浴天光,忽听得南楼香粉失声长嚎,定睛一看,霞光灿烂的花园里多了一堆白色器物,香粉披头散发状如女鬼,哭天抹泪的叫元艺。

    妍婴呆了。

    香粉兀自在那儿呼天抢地,她看来是彻底的疯了,疯得在元艺治丧期间,鼎反天沸无一刻宁静,苏甸冷着脸要叫男仆们将她绑起来关在屋里,元艺是夭寿,守丧时天海堂紧闭大门,一架讲究的楠木棺材只能从偏门寂寂而出。

    这期间李家庄的碧如好似游魂,衣旌雪白在门口飘来飘去,维嘉来参加丧礼,只好也将她锁了起来。

    苏甸始终一言不发,阴沉着脸,一直到阴沉沉的丧礼结束仍然愤怒不已,他愤怒的是本该血气方刚的儿子却选择了女人的死法!

    愤怒中的苏甸郁闷了九天,这九天他几乎不食不眠,一股实火周身流窜奔突,突然之间左手左足发麻,妍婴连夜叫人将他送进救世院,文院长诊断是轻度中风。

    苏甸倚在雪白被褥上,倾听窗外汩汩水声,燕尾山的树林异常浓密,时值涨潮,因常年抵御狂风的野榕出奇矮锉,在糙粝礁岩上根系纵横,墨绿色遒劲的树冠倒有一大半要流泻下来,触及横涨的潮水,时而汩汩作响,时而飞珠溅玉。

    他神志仍十分清楚,但脸色通红,喉间有什么在咯咯作响,看见发髻雪白神清气爽的月姑走进来,他突然泪水涔涔,玛雄和林时音卷款出走,他未说一句话;元艺出事,他也尚未掉一滴泪珠呢,妍婴抽出手帕要替他擦拭,他含混不清地吼了起来,别动,你们都出去,让我和月姑聊聊。

    妍婴无言退下,月姑不言语,伸出两根指头号脉,她指头依然红润洁净犹如少女,多日急火攻心的苏甸蓦然闭上眼睛,顿时觉得有淙淙泉水周身流淌,壅塞多日的脑筋清爽了三分。他翕动着嘴唇喃喃道,月姑,你看看,我究竟是作了什么,你的上帝要这样来惩罚我?

    月姑凝视着他通红但仍然润泽的脸,命他伸出舌头望望,轻声道,别急,阿甸,你积郁太久,怒火攻心,脑筋出血,静心调养一段,无大碍。

    苏甸缓缓地睁开眼睛,我不是说病,生老病死是必经之路,不是吗?月姑微微笑道,说是这末说,你是有福之人,大限未到,莫胡思乱想。不过,我倒是要劝你一句,家业大了,放手让子孙做去,何必操心太过?

    我是太不操心了哪,要不艺儿何至于此。

    这是两码事儿,咱们现在不说阿艺,好么?

    不然要说什么?!世上最惨的事儿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儿恰恰就让我碰上了。

    他都那样了你还说他作什么呢,说说你自己如何调养罢。你真的无大碍,月姑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给你开些凉血平肝之药,你让妍婴过来。

    苏甸顺从地点点头。

    妍婴进门,依言书写方子,一边命仆人抓药煎去,一边招呼月姑坐下,月姑说,你还是歇会儿,苏甸任性道,你陪我一会儿,月姑正犹豫呢,乌石颤巍巍进来了,阿甸叫你陪你就陪一会儿,我先回去啦,刚刚闭上眼睛的苏甸竭力又睁开,说,乌石,你也来啦。

    我不来行么?阿甸,咱都老了,折腾不起啦。

    苏甸目光湿润,静静地不再说什么,这时文院长和李维嘉从医生楼那边走来,他说,你们都在这里作什么,病人需要安静,都回去罢,回去。

    是的,你们都回去。

    妍婴嗫嚅着还要说什么,苏甸咆哮道,叫你们回去就回去,妍婴抖颤一下,走了,月姑交代一下,也走了,最后掩门是维嘉,他说,甸兄,好好养病,过些天我们再来。

    钢琴声远远飘来,苏甸躺着,在一阵高似一阵的涛声中渐渐平静下来,他闭着眼睛,听凭汹涌潮水澎湃,五十年光阴就是这样汩汩流淌,他忽地想起第一次来鼓浪屿的情形,眼眶再次濡湿,物是人非,只有浪涛依旧,潮涨潮落,过了几个月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妍婴与宝珠轮流送饭,没人敢与他说其他的事,他就这样伴着涛声躺着,什么都不想,麻木的腿脚竟又渐渐灵便起来。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苏甸自己拄着拐棍沿着海边慢慢走回他离开近半年的天海堂,他走着走着渐渐就有了蝉儿出壳的感觉,踏进苏家花园,鲜花和浓郁绿意一齐扑面而来,他将手杖慢慢抛了出去,它镶银的把儿在暮春阳光下闪烁了一下,恰恰击中时伯正在蓐草的宽阔后背,他楞了一下,咧开嘴笑了起来,老爷,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苏甸亦咧嘴笑道,我躺在洋人的救世院里喝月姑的中药汤,喝了半年多哪,想一想,不能死,否则这苦药不就白喝了么!

    时伯憨笑,扶他进天海堂正厅坐下,苏甸当即命妍婴起草电报稿,召唤四面八方的家人,预备在端午节母亲苏刘氏生日那天庆祝一番,妍婴奋笔疾书,苏甸奇怪道,简短的电报,你何以折腾这末久?

    妍婴不语,头也不抬,写完交管家去邮局发送,方缓缓道,老爷,恐怕天不随你愿,兵荒马乱,其他的人恐怕一时来不了,运水在路上了,一会就到,你还是与他们商议一下罢。

    妍婴将元普从英国的来信念与他听,苏家子弟能在世界一流名牌大学读书,终究是好消息,苏甸顿时食欲大振,这时妍婴犹豫一下,告诉他苏姗和徐玉明随军到云贵边境整装待发的事儿。

    苏甸沉默良久,问,姗儿来信了?妍婴说,信是元浴写的,听说,妍婴踌躇再三,说,还有玛雄和林时音!……

    这么说,玛雄和那小妮子不单是卷款而逃,林时音这土匪婆子,枪林弹雨是见惯了的,苏甸骇然拄仗而立,百感交集,嘴巴却闭得紧紧地。

    妍婴扶着他,小心翼翼揣摩他的神色,老爷这半年闭门养病,不知天下局势之险恶,最近日本军队已经占据了丰台,双方再次交战是早晚的事,徐玉明和玛雄都是职业军人,他们不可能置之度外……

    苏甸继续沉默,楞楞想了很久,才说,妍婴,给姗儿寄些钱。

    妍婴突然哽咽,谁都没有地址,怎么寄?浴儿说他给了一笔钱,姗儿不要!

    苏甸仰天长叹,国将不国,家自然也不成家了,泱泱大国,却需要弱质女子上战场!姗儿,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倒还有几分血性!

    妍婴泪如雨下。苏甸恼道,你哭什么?妍婴慌忙饮泣收心,这时与客运水一起进来的国赓道,甸叔,你住院期间,日本领事馆派人来了好几次。

    苏甸淡淡道,自然又是入籍的事儿了,打我回唐山,他们就没少找我,黄鼠狼给鸡拜年,听起来倒像他们给了我面子!我在答哩尚且不屑一顾,难道如今住在我们自己的唐山,倒要入他们的籍?!

    客运水道,甸兄,现在是由不得你了,从台湾过来的日本军舰天天就在家门口示威,日本人如狼似虎,不入籍不要说生意,恐怕命都难保,鹭港商会已经有人接受日本人的条件……

    苏甸冷笑道,那他就得活活让国人的唾沫淹死,运水,你已是久不与我说话了,哪怕是让你回中升银行那天,你都不肯与我说一句体己话,你今天该不会是替日本人来做说客吧?

    客运水脸涨得通红,甸兄,我再怎么没出息,也不可能替日本人做说客。

    国难当头,哪怕是全盘收缩生意,亦不能有丝毫妥协,苏甸斩钉截铁道,语气却缓和下来,运水,咱们在南洋共同奋斗了大半生,这份产业来之不易,难道白白送给日本人?

    可能是五五开,客运水垂头丧气。

    苏甸冷冷道,不要说五五开,那怕是八二开都不能与他们合作,我的就是我的,哪有站在自家门口将自家产业亲自送上门去的道理?!

    妍婴见苏甸勃然大怒,便示意他们几个先退下,苏甸还沉在沙发里生闷气,妍婴轻声劝道,再说吧,文医生说你不能动怒。

    苏甸叹道,我现在是连生气的本钱都没有了!他扶着妍婴的肩膀去看母亲,苏刘氏拄着拐棍孤零零坐在屋里,眼睛黑洞洞地,她已经完全痴呆,不认人,除了骂人的话,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闷闷坐了一会儿,说,妍婴,咱什么都别忙了,意澄和浴儿已经将上海总行全部迁到法租界,一旦战争爆发,这蕞尔小岛恐怕不是久居之地。

    他又闷了一会儿,突然说,妍婴,我要去南洋,我得去看看伊丽,再不去看看她,恐怕以后难以见面啦!

    苏甸目眶湿润,妍婴亦不作声,伺候他睡下,自己回到中楼正厅,与还坐在那里的李国赓和客运水商议半天,决定由客运水陪他上船。

    就这样,苏甸再一次行进在惊涛骇浪之上,久病初愈,言行举止十分不便,但他始终拒绝仆人搀扶,独自拄着拐仗,颤巍巍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十日之后一个傍晚,船终于到了答哩,答哩显然刚刚下过狂风暴雨,浓云与霞光交接处血色狰狞,苏甸看到伊丽静静站在答哩码头上等待自己……

    伊丽老态龙钟。

    苏甸紧紧攥着她的手,慢慢登上吱吱响动的木质阶梯,伊丽,伊丽,我差一点就见不着你了,真的,就差一点点。

    伊丽不语,蹒跚着将他带到丰盛的晚餐前,深黑眼睛里贮着关于他的成千上百个问候,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哆嗦着给她夹菜,她哆嗦着也给他夹菜,彼此将食盘堆得山尖,谁也吃不下。一个响雷,那些精美鲜艳的菜肴竟倾泻了一地……

    2002年10月26日初稿完

    2006年3月定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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