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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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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终于过去,春天来了,除了元艺,其他的孩子都回上海学校去了,果然不出苏甸所料,“闽变”如昙花一现,冬末十九路军兵败剌桐城,苏甸筹建鹭港铁路的希望自然彻底成了泡影,办公班子撒走,宫殿一般的天海堂清冷异常,他将阿根从嵩屿调回来,年事已高的阿根不知底里,笑道,阿甸,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嫌我年纪大了,咱哥俩年轻相遇,老来合伙做点事儿,也算是有缘呐。

    苏甸不语,命丫头生火,当着阿根和妍婴的面,将北京民国政府关于鹭港铁路的批文和德国技师绘制了一半的地质图,烧得干干净净,春水霉雨,天海堂正厅壁炉红光闪烁,似懂非懂的阿根心疼道:你可真狠,咱不做了么?

    不是不做,是做不成了。苏甸简单道。

    阿根愕然。苏甸说,咱都老胳膊老腿儿了,该歇着啦。他一点点捅着烧酥了的纸片,微微倾着脑袋,不过几天,他头发全白了,阿根,你老斑鸠一只,还是搬来跟我住罢,咱哥俩述述旧。

    妍婴替他们沏茶,苏甸异常的冷静令她心惊肉跳,她知道苏甸并不甘心就此罢休,但不甘心又如何?他脸上始终挂着奇怪的微笑,他不再强南洋的孩子们回唐山,这些日子苏家天海堂股份有限公司在唐山的业务渐渐在收缩,资金又渐渐流向南洋,“胳膊肘儿只好再往外拐”!

    苏甸实际上是痛心疾首。

    他一直想找苏玛雄谈谈,但苏姗一走,玛雄干脆就不来了,即使到鼓浪屿也泡在红楼。玛雄以前就是红楼常客,有空与林时音宝纹等说说笑笑,现在似乎也不避嫌疑,但这一年,春雨淅沥中的红楼格外沉寂,林时音将自己关在房中,已经很久不见人了。

    不知这些日子玛雄还天天去红楼作什么。

    元艺精神似乎在慢慢恢复,但变得懒洋洋的,天天在家呆着,至多就读读闲书,养鸽子种仙人掌,早春在南楼园子里种了一株腊梅,还命时伯为他搭架,撑起一片浓厚碧绿葡萄架,偶尔也到中楼和花工切磋花艺,倒像天底下的人就他最忙了。苏甸想,未见他做一点正经事儿,花银子来倒如淌水,他欲问又止,生怕引动元艺在上海种下的病根。

    这天,元艺到龙头西餐厅喝白兰地,与年愈古稀的乌石研究咖啡研磨和煎牛排的技术,月姑整日忙于出诊和教堂事宜,儿女们都有自己的事儿,年老体衰的乌石不免有些枯寂,西餐厅早就盘给了一个远房亲戚,看到年轻而且见多识广的元艺不但愿意和自己聊天,还居然向自己求教,乌石每每眼睛发亮,兴奋得跳来跳去:

    元艺,我自己嫁接的番荔枝苗,你要不要来一棵?元艺,黄花夹竹桃就不要种在园子里了,这玩艺儿漫山遍野都是,自家园子要种些稀罕的物事,关起来自己欣赏。

    元艺一边答应着,一边邀乌石月姑到自己家里作客去,乌石伯,我爹爹和根叔说晚上要为徐玉明接风呐。

    乌石顿时肃然起敬,你说什么?徐玉明,就是毙了猫五的那个十九路军?

    元艺淡淡地,你怎么知道他毙了猫五,他一个人怎么就能够毙了猫五?乌石伯伯,猫五是何等人物你知道?

    元艺,你知道多少?

    乌石伯,我不需要知道太多!

    元艺说完嘴巴紧闭,苍白的脸只剩下薄薄嘴唇还有一点点颜色,乌石骇然,忙将话题叉开了去,和他谈起青葡萄酿酒的技术来。

    吃过中饭,乌石与元艺慢慢走到天海堂,正要进南楼,忽听得西洋哀乐鸣响,元艺撇下老态龙钟的乌石,飞也似地跑上楼去了。

    乌石慢腾腾上楼,走到阳台,见苏家的人乌压压都站在阳台上,原来今天是猫五的忌日,久不见天日的林时音正在为猫五举行盛大的追悼仪式,只见“闽变”之前不敢来吊信的猫五部属络绎不绝,居然还有一些地方士绅,一些官场的头面,诔文挽联雪片儿似的,静默凄清的红楼此时红妆素裹,哀乐萦绕,渐奏渐奏大,一波一波淹没了左邻右舍嗡嗡作响的议论。

    乌石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妍婴喃喃道,这可怪了,你看居然有林森和何应钦的挽联,老爷,我听说林时音是花了重金征文的,可没想到国民政府主席也在被征之列!

    苏甸淡淡笑了一下,招呼大家到中楼正厅喝茶,这时阿根看到玛雄匆匆进门,便冷笑道,玛雄,你不到红楼忙乎,到我们这儿做什么?!

    乌石更是怒目而视,玛雄,你既拎着土匪的姨太太裙边,就不要跑到天海堂来向苏家尊贵的小姐献殷勤!

    一向不在乎的玛雄傻了眼。

    苏甸道,乌石,玛雄是我叫他过来的,玛雄是好久不来了,咱晚上请徐玉明,玛雄是徐玉明的同窗。玛雄缓过气来,嘻皮笑脸道,乌石叔,您不要骂我,我还要骂玉明呢,玉明将我们林旅长骗到榕城就将人家卖了,现在林旅长的部下正要他的命呢!

    玛雄话音未落,徐玉明西装革履带着两个人进门来,这些腰杆笔直的军人着装整齐,疲惫的脸上仍刻着雨血风霜,苏甸忙道,坐坐,我们等你们好久了。

    徐玉明沉默片刻道,感谢甸叔款待败军之卒,苏甸与他握手,十九路军虽败犹荣,我们都为有你这样的朋友为荣,是不是?乌石兄。

    乌石不作声,细细将徐玉明打量了一番方道,好孩子,你们受累了,乌石老泪纵横,向来处事不惊的徐玉明劫后余生,竟然有些惶惑,苏甸忙叉开去,来来,大家就坐,就坐,莫谈国事,宝珠,上菜!

    说是莫谈国事,苏甸自己却忍不住,席间细细询问“闽变”之后十九路军官兵去向,徐玉明说大部分被政府收编,一些被谴散了,是当时受编的土匪将他们送到了鼓浪屿,不过,所有的装备,甚至是私人行裹,都被那些惯匪扣下了。

    今后作何打算?

    徐玉明还没回话,玛雄在一边笑道,玉明,你们十九路军与蒋委员长开了个玩笑,这个玩笑可是开大了。

    徐玉明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酒过三巡,徐玉明没有一点醉意,苏甸陪了两杯,倒有些醺醺然起来,玉明,玛雄,你们都是青年才俊,若不嫌弃,我送你们到海外读几年书,回来咱再共商大业,如何?

    徐玉明还是没有回答,玛雄则哈哈大笑,甸叔,您别把我与他混为一谈,我是海军部的,何况上个月上海海军航空处搬到鹭港整合,我们去向未定,可能北上,也可能去西南。

    玉明,如何?苏甸仍半开玩笑道,你若答应,我就正式招你为婿,两个女儿任你挑选。

    乌石拍手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儿,苏姗聪颖,韵琴贤慧,都是极上等的女孩儿。

    徐玉明脸红,玛雄嚷嚷道,甸叔,你偏心眼儿!苏甸却不与他玩笑,正色道,我可不能将女儿嫁给性命未卜的职业军人。

    徐玉明轻声道,甸叔,我就是职业军人,如今国难当头,我还是得考虑北上……玛雄笑道,甸叔,玉明比我铁杆儿,从里到外,都是典型的军人。

    玛雄,你不要多嘴,让玉明想想,玉明,我这话儿也不是随便说的,这是一个机会!

    见苏甸认真起来,玛雄顿时明白自己今天不过是配角,便冷了脸,心里不是滋味,就多饮了几杯,茫茫然到花园里转了几圈,还是茫茫然,回到席间,正侍继续喝酒,却被苏甸叫到东厅坐下,玛雄,我还有话与你说。

    您说罢,甸叔,横竖我今天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你帮我约一下猫五的九姨太,咱过些日子地点照旧,在鹭港的别有洞天见面。

    甸叔,她不待见我哪。

    不待见你为何天天到红楼?

    玛雄半真半假的酒意顿时不翼而飞,甸叔,这是真的。苏甸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今天晚上在这儿住下,与你的老同学叙一叙,明天替我到红楼约林时音。玛雄为难道,甸叔,你面子比我还大一点呢。

    你既天天去,再去一次也没什么,猫五忌日一过,那小妮子该露面啦,告诉她我有要事与她商议!

    甸叔真的与林旅长有瓜葛?

    玛雄啊,你是明知故问。

    玛雄无话可说,也不理徐玉明,兀自将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在天海堂客房昏睡了一夜,第二天踉跄起床,脑袋发懵,嘴巴苦涩,你可真是斯文扫地了,他恨恨地刷牙,很快地收拾停当。想一想,跑到龙头买了一束鲜花,正儿八经上门。

    猫五的祭祀过后,林时音果然开着门,她紧紧闭了嘴,一言不发瞪着玛雄。

    她瘦了一圈,丰腴的水色锐减,下巴尖俏,久不见天日的肌肤近似清澈,颧骨上的眼睛深邃无比,缓缓流动着与头发一样光亮的栗色,刹那间玛雄以为是认错了人。

    她闪身让他进屋,命新来的丫环烧咖啡,两人相对无言。只听得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日益粗硕的鸡蛋花尚未长叶,在绵绵不绝的雨雾中呈现出裸露的强硬,玛雄突然直楞楞望着她道:

    你漂亮了。

    难道我原来就不漂亮么?林时音凛然反唇,玛雄笑道,原来就漂亮,现在就更漂亮了。林时音叹息道,苏玛雄你这个天杀的,一张油嘴这辈子不知骗取了多少女人。

    玛雄却不像以前油嘴滑舌,他说,我苏玛雄以前从未在女人面前低过头,唯独在鼓浪屿天海堂和红楼之间跌了跤,玛雄一脸颓丧,林时音倒笑了,在天海堂跌跤是不假,在红楼我们何曾亏待过你嘛。

    你一年多不待见我啦,玛雄的目光瞬间突然如鹰隼一般明亮,我能不能不再叫你九姨太?我就叫你时音。

    玛雄,你放肆。

    我放肆一回又何妨?

    玛雄,不可以的。

    可以不可以都是自己说的,玛雄此刻盯着林时音近似透明的俏脸恶狠狠道。

    林时音愕然。猫五活着的时候,一度因为英俊潇洒的玛雄能客串自己的幕僚而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脱却土气和匪气,可你现在看看吧,留洋绅士苏玛雄绝望时撕下脸皮亦目光狰狞,与发怒的猫五并无多大区别!

    林时音的心怦怦跳了起来,猫五一去不复返,这些天她以为自己是死了的,此刻她指头轻轻抚着自己依然润白姣好的臂膀,隐约感到周身血流汹涌,她觉得燥热无比,久违的红晕缓缓涌上面颊,她突然笑了起来,放肆的笑声中有一种清澈的锐利,苏玛雄,你好大的胆,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玛雄依然狠狠道,我自己就是太岁,我怕什么太岁?

    两人都是一反常态的粗鲁。

    他一丝不苟地扣好门,猛然朝她扑了过来,轻而易举将她送到猫五曾经翻云覆雨的西式铜床上,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紧闭的嘴唇,男人的沉默下面,蕴藏着一座火山,她骇然地想,趁他不留神跳了起来,苏玛雄,你想清楚了!

    没什么可想的!

    苏玛雄握惯操纵杆的大手青筋毕露,娴熟地剥去她在猫五出事以来第一次精心搭配穿好的衣物,林时音似乎听天由命,趴在那里任他为所欲为,并不反抗,只是嘴角上挂着嘲讽的微笑。

    玛雄额头冒出汗来,他情急之间竟解不开她的裤带,一根细细的血红的丝织物,勒在她近来瘦得盈盈一握的腰上,他百般努力就是纹丝不动,只好松手,坐在那边虎视眈眈的。林时音一骨碌爬起来,冷笑道,苏玛雄我还是要你想想清楚了。

    你到底要我想什么?玛雄微微喘着气,奇怪了,你一个女人要想那么多作什么?林时音说我现在不想更待何时,这些日子我关在房里都在想,我已经作践了一段好时光了,我不想也不能再作践另一段时日。玛雄说你要不想作践就跟我。

    你占我便宜!

    我要占便宜无须招惹到你头上,我的姑奶奶!玛雄居高临下俯瞰着她,微微一笑。

    林时音亦微笑,指头微微一弹就抽开勒紧了的丝绺,轻蔑道,玛雄,我要告诉你,别以为男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要不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更何况你不是猫五。

    玛雄亦愕然,奔突的血液骤然冷缩,他慢慢回到刚刚进门时的那个位置。

    林时音亦坐起来,全然裸露的胴体一览无余,看上去洁白无暇,她骄傲地昂着头,在玛雄面前走来走去,玛雄惊诧于她的美艳,更惊诧于她肤色的洁净。他说,你还是穿好衣服吧,你既不要我,就好好穿上衣服。

    玛雄的绅士风度死灰复燃,他殷勤地过来,帮她一一穿上衣物,恭维道,我不说假话,你真的是漂亮了。

    林时音缓缓站起来。盘亘多日的春雨突然停了,云蒸霞蔚,日光岩上绿荫和岩石缠绵之处,有醉人的金色缓慢固执地流淌,林时音掀开窗帘,九点的阳光纷纷洒下来,她背负金光,摄人的眼波宛然流动:

    玛雄,你当真要我?君子无戏言?

    我非君子,可也绝无戏言。

    要说无戏言,猫五是绝无戏言的,起码他待我是这样的,林时音喃喃道,可是他肯定不是君子,他确实恶贯满盈,玛雄,当他想做君子的时候,他就死了,不过,他死了,也还算是一条汉子。

    林时音呜咽,无泪,深栗色的眼睛腾的燃起熊熊火焰,玛雄,你不懂的,你是番仔,从来就不懂。

    林时音天青裙裾蓦然飘逸,玛雄愤然道,你凭什么说我不懂?林时音瞪了他一眼,猛然转身,刚才还在飘然飞动的裙裾死死缠在他未戴帽子毛发深浓的头上。

    玛雄顿时呆若木鸡,将苏甸吩咐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曾经叱咤风云的苏甸不经意间,这世上就发生了令他最难以置信的事儿,红楼的林时音和苏玛雄清明过后就不辞而别,鼓浪屿人说他们私奔了,海军航空处的人说玛雄调走了,军人换防是家常便饭,更何况玛雄是紧俏人才!

    苏甸满腔郁闷无处诉说,一连几天,哪都不去,他脸色铁青在自家花园洋房间的绿荫里走来走去,偶尔与妍婴等说笑一回,笑起来像哭,哭起来亦像笑。

    可惜你现在哭不出来,他想,你驰骋商场多年,从未碰过这等尴尬事儿,世间最尴尬莫过于这种哑巴亏了,百万银子打了水漂,你无处理论,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妍婴莫名其妙,她想尽办法给苏甸解闷。

    这些日子,鼓浪屿街坊里巷间诡谲的谣言四起,民间传说版本比猫五之死更加精采纷呈,有的说玛雄一直都是狐媚子林时音的姘头,追求天海堂的公主苏姗不过是幌子;有的说猫五本来就是杂种林时音弄死的,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猫五原来就是草莽,哪里是洋学生林时音的对手;更离奇的是说苏玛雄是猫五的克星,因为玛雄的爹爹苏理元升天后封了为民出气儿的大官,猫五勒索侨民,霸占侨眷,苏理元派他的儿子向猫五索命索财来了。

    妍婴有时到月姑那里闲坐,回来便会说些给苏甸听,苏甸说月姑近来难道糊涂了么,竟信起这个来,妍婴说她不是信,是近来得瘟疫的人又多了起来,她出诊多了,听的话自然也多。

    这天,园子里玉兰飘香,两个人正在廊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时伯叫髫龄的小孙子送上一封信来,妍婴接过掂量了一下,苏姗这孩儿,近来信件很少,这一封倒是挺厚的。她眼里心里都是笑意,忙唤丫环取剪子来,细心地剪开,摊开朵云轩信笺,层层叠叠地。

    这姗儿,家信写得像情书。

    天很热,苏甸摇着蒲扇,见妍婴脸色渐渐变了,摇摇欲坠,忙唤小青过来,将她扶进房去,妍婴一边说不碍事儿,一边自己挪了枕头躺下,望着苏甸,眼神迟滞起来,老爷,我对不起你,苏姗这孩子,她终归是不听你的话。

    苏甸愕然,接过信函坐在她身边,专心致志,未听到她絮絮说了些什么,待看完信,则嘭的一声,愤然击开百页窗,这孩子,都是你惯的!

    妍婴蓦然血色全无。

    苏甸也不看她,一字一句道,鼓浪屿天海堂的公主,我堂堂苏甸的爱女,竟跟一个当兵的私奔,你叫我怎么在列祖列宗面前交代?妍婴,要是别人倒也罢了,却偏偏是你,世家底儿的妍婴,识文断字儿通情达理的妍婴,现在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好,你说,这怎么说得过去?

    老爷,你原本不是要招徐玉明为婿么?

    他们这是私奔!

    苏甸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徐玉明是人才不假,他若愿意堂堂正正结了婚,和苏姗双双到美国深造,于我的家业亦不无裨益,可他偏偏不肯抛弃职业军人的生涯,私奔,哼!

    他要不是军人,姗儿也不喜欢。

    玛雄也是军人,姗儿怎么不喜欢?

    这是缘份,也是命!

    胡说,苏甸生气地,姗儿才多大了,她懂得什么?

    她十八岁了,有权决定自己的事儿。

    苏甸瞪眼吼道,你说什么?你又懂什么?妍婴,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糊涂,这是终生大事儿,女孩儿的终生大事岂能由她自己说了算?!

    妍婴噤口,苏甸紫红着脸,继续吼道,更何况苏家的事儿,自然是我苏甸说了算,国要有国法,家要有家规,这一大家子,要是人人都想做自己的事儿,人人都由着性子来,岂不都乱了套!

    苏甸将这些年郁蓄下来的烦闷,一骨脑儿泻在妍婴头上,古人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果真是一点没错的,我苏甸的家业都败在你们这些女人身上!

    妍婴委屈得满脸泪痕,又不知如何叙说,他正在气头上,声音很大,连正在南楼绣花的宝珠母女都听到了,不一会儿,客氏,香粉,大小仆人,除了行动不便的苏刘氏,几乎苏家所有的人都聚到北楼妍婴房门来,交头接耳,乌压压如阴云密布。

    在嗡嗡嘤嘤的声浪中,妍婴羞愧交加,眼神复杂望了苏甸一眼,顿时不省人事,苏甸命宝珠留下,将其他人都赶走了。

    你好好侍候她几天,宝珠,苏甸粗声粗气道,你们就没一个是让我省心的。宝珠小心翼翼望他的脸色,恐怕几天是不够的,那边的事儿还有一大堆呢。

    那边的事儿我自会叫人打理,这儿现在没有你不行,你给我搬过来,精心煲些上好的汤水替她调养调养,下午我再请月姑过来诊脉,现在西医那一套现在恐怕没什么用了,只有请月姑耐心诊治。

    老爷,您心烦我们都知道,可这与妍婴何干嘛?

    大家闺秀与人私奔难道不是大事儿?宝珠,你得将韵琴给我管好了,要再出一点岔子,我一并将你们全休了,自个儿回南洋去!

    苏甸盯了妍婴一眼扬长而去。

    宝珠无奈,只得吩咐下人将自己的行头搬过来,在偏房打了个简易的铺,让丫环在门边支了药罐和红泥炭炉,体态丰肥的宝珠已经不如以前灵醒,天太热,竟折腾出一身汗来。

    妍婴一直是老爷的心尖子,怎么说骂就骂呢,这老爷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坏呢?

    妍婴一连晕眩了好久,任凭身边风云变幻,日子水一般流过,飞快,整个盛夏,窗外生机勃勃,她只是一味的昏睡,偶尔被宝珠唤醒,勉强喝些汤汁,宝珠伺候她其实挺省事儿,闲下来就做自己的活计,她有时会停下来,望着妍婴睡梦中娟秀清瘦的脸,妍婴生就过份秀挺的鼻子,她想,总是在不该犯倔的时候犯倔,这次患病比以前严重,老爷却已经不如前几回上心,有时几天也不过来一次。

    苏甸这些日子都闷在中楼书房里,他想独自草拟新的家规,以前都是妍婴研墨执笔,自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自从回唐山定居后,他偶尔也使用毛笔,到底是不习惯,心里本来就桠桠杈杈的,写到毛躁处,将笔丢了,打了电话叫李国赓过来说事儿,说了半天,发现自己尚未说到要点上。就说,国赓,你说罢,你说我听!

    李国赓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似乎近来也习惯了,自从鹭港铁路筹建处被迫解散,苏甸精神就大不如从前;四姨太妍婴卧病不起犹如雪上加霜,日常生活都有些颠三倒四的,好在苏氏天海堂其他事务早就走上正轨,似乎总是能按自己的惯性运转。

    李国赓见苏甸精神恍忽,就说,咱别说事儿,我陪您下盘棋,或者叫我爹爹过来讲古?

    苏甸疲惫地闭着眼睛,摆摆手,你坐下罢,咱爷儿俩好好聊聊。你也别尽牵挂你爹,他与元艺玩得好着哪。

    苏甸命丫环都下去,睁开眼睛望着国赓,原本要将闽南钱庄的事儿与国赓商榷,话到嘴边又改了样儿,国赓,我近来精神不济,大概真是老了。国赓笑道,您说老?还早呢,我爹妈大你十几岁,我还没听他们说过这话呢。

    你爹妈是神仙眷侣,苏甸问起李歆的学业来,国赓说,歆儿与元普的学业您放心,肯定错不了。

    苏甸落寞道,我苏甸养了十个儿子,唯独元普有几分读书人的特质,你只有歆儿一个男孩,灵秀之气倒全蕴在他身上了。

    李国赓笑道,我妈常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他们各有造化便行了,甸叔啊,要他们个个都中状元,都远走高飞去留洋,您在唐山和南洋的事业靠谁来维持?

    这倒也是。苏甸想了一下,笑了,元浴当时就想要升学,是我硬要他留下的,为此他怨了我一辈子,唉,此一时彼一时也,国赓啊,我如今家大业大,竟没有什么事儿是顺心的了,你看这个艺儿,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

    您别急,国赓宽慰道,元艺是富贵胎子,娇生惯养,一时急火攻心,伤了神,或许过一段时日会好起来。

    苏甸叹道,这么些年了,也不见起色,这个孩子是毁了,听天由命罢,好在他现在常跟你爹爹在一块。

    我爹年纪大了,小孩儿似的。

    苏甸道,他是好命人,自然要返老还童,我是没有这个命的,活到老倒要操心到老,算了,咱不说这些,你去将妍婴桌上的卷宗拿过来,咱商议一点正事儿,唉,这些日子,我竟一点精气神也没有!

    李国赓翻阅卷宗,将天海堂这些年的明细账一一数落与他听,除了还在上海读书的元普,各房子孙花销均让他嗔目结舌,例银丰厚的各房子孙在自家日升银庄常有透支,连一向谨慎的元浴去年竟也赊欠严重。

    这样赊欠下去,数额很快就会超过投在闽南钱庄里的银子。

    难道自己真是造了孽了?

    苏甸如遭雷击,他辛劳一辈子,实际上也勤俭了一辈子,除了造天海堂,自己从未奢侈过,寄予无限希望的子孙却恣意挥金如土,元艺单身,可他现在耗费的钱财,远远超过鼓浪屿一个富裕的十口之家!问题是万贯家财买不来他的振作,元艺大量耗费钱财仍然郁郁寡欢。

    苏甸命李国赓马上关闭日升钱庄,新历元旦,苏甸让李国赓在天海堂正厅宣布新的家规,新家规男女有别,所有的子孙,不论男女,均要读完小学,初中或初级师范,男孩儿只要愿意均可深造,女孩儿则统统留在家里,可以延师设帐,可以凭兴趣家教功课,就是不准再到洋学堂里抛头露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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