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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答哩糖王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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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后南洋各埠商业复兴,欣欣向荣。答哩港口铁轨纵横,停泊的火轮愈来愈大,愈来愈多,深港停走远洋的大船,深蓝海面上有时便有五光十色的浮油荡漾,浅湾泊小船,有游艇有渔船,底色都缤纷浓郁,象马来女人身上的巴迪衫,林立的桅杆却一律是浅蓝色的,微风鼓浪,浅蓝桅杆像森林一样颤抖。

    除夕刚过,苏甸就将李国赓和元浴夫妇送到马来西亚,他蛛网式经营如今遍布东南亚,其经济实力可以与曾经叱咤风云的答哩糖王苏理元相提并论。

    理元是土生子,第二代侨领,有厚实的家当垫底,我阿甸是剃头匠白手起家,这糖王比那糖王还了得呢!

    苏甸洋洋得意,正欲与理元商议回唐山做点实业,荷兰人就骤然宣布未入籍的华侨必须补缴战争利润税,1914年起获利三千盾以上者,必缴30%战时所得税,苏甸与伊丽连夜计算,战后要补交的所得税一千五百万盾,算一算,比土著或荷籍华人要高出十三倍。

    这几乎是天文数字!苏甸脸都青了。这天早晨起来,不分青红皂白与伊丽吵了一架。

    你生气有何用嘛?

    可我没法不生气。

    阿甸,解决的办法是很多的。

    伊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说了,说了还是让人生气!苏甸此时竟没法控制自己,问题我是规规矩矩的侨民,战争期间债务缠身,我们每年均照章完税,现在又节外生枝,收什么战争利润所得税,无端又要补缴一千五百万,明明是要把人逼上梁山嘛!

    连小日本都能和人家交涉减税,唯独你们唐山的民国政府只顾内战,伊丽冷笑道,哪里顾得上侨民?我看你就别再骂日本人了,人家敬你如上宾,你还不如加入日藉呢,还能省几个钱。

    伊丽,不许胡说。

    我没有胡说呀,这是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的事儿啊,阿甸,我早就告诉你的,早就叫你入籍呐,你哪里要听我的话。

    苏甸不理伊丽,他将自己埋在文件堆里寻找化解的方法,嘘吁许久,找不到任何解决方法,终于泫然而涕下,这荷兰红毛的所得税,是世界上最苛刻的税制!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拒绝见人。

    伊丽先是不理他,整整一天过去了,她却牵肠挂肚起来,他一旦气闷,总是不吃不喝只顾抽雪茄,她生气归生气,终究是心疼,伊丽忍辱负重推开门,呛人雪茄烟味腾然扑面,她被呛得直咳嗽,急呼仆人清理如山颓倾的雪茄头。

    苏甸怒道,别动,伊丽亦嗔目怒道,我能不动么?再不动你让雪茄淹死了!

    苏甸两眼通红,我不能白白让红毛鬼白白敲了竹杠,伊丽,你想想,这是一千五百万盾,不是一千五百盾,寄回唐山可以做多少事儿!

    伊丽幽幽在房里转了一圈,咬牙切齿道,唐山,唐山,你就只想着唐山。

    伊丽,我是唐山人,你是唐山人的媳妇。

    伊丽瞪了他一眼,懒得与他口角,径自将酸枝木桌面清洗干净,命仆人端来鲜椰浆要他喝,苏甸也瞪了她一眼,见她深邃的眼睛通红如血,心一软,就乖乖喝了下去,清凉椰浆潺潺流过他早就冒烟的嗓子,焦躁的心不由就有了几分滋润,好几天没知觉的胃一阵痉挛,他说:伊丽,我饿了。

    你早该饿了。苏甸,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有事儿就不吃饭,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是何苦呢,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这是你自己说的,这几年什么事儿没有过?天大的难关都过了,现在你总不能白白吊死在一棵树上。伊丽亲自将精制的榴莲糕端到他面前,苏甸不分清红皂白吃了几块,她又不让吃了,悠着点儿,吃多了伤胃,你忘了,晚上还有饭局呢。

    你给我咖啡。

    伊丽欣然一笑,苏甸要咖啡就是要振作的意思,她亲自端来咖啡,吩咐仆人好好侍候苏甸,苏甸喝过咖啡,乖乖去洗漱,伊丽赫哧一笑,自己步伐轻快穿过大厅去换衣服。

    他们启程去理元十一妾别墅,这座荷兰风格的三层别墅落在答哩山脚秀颀的椰林里,他们的车驶进大门的时候,苏甸抬头见新月弯弯挂在高大的阿莲树梢上,不禁乡愁如水,一阵阵涌上心头。

    唉,伊丽,我是真想回唐山去。

    伊丽握住他的嘴,脸色煞白。

    进入厅堂见宾客如云,得利,秋意,鸿图,秋含团团围着理元穿时髦旗袍的十一妾聊些时髦话题儿,苏甸拉着鸿图问,你身子骨好些没?爸爸呢?

    烟毒未尽的苏鸿图脸色灰黄,看上去比他爹爹还苍老,他懒洋洋起身迎接岳父,爹爹心花开了,三千年来我们家一次,来了就亲自做菜,我叫仆欧给您叫去罢,他忙着呢。

    不用叫,我来了!

    理元系着围裙跟在端菜的马来女仆后面,阿甸,我亲自给你们做椰盅炖鸡。

    鸡算是什么希罕物?苏甸叹了口气,大男人下厨,你还真有雅兴哪,理元说大过年的,玩玩嘛,你急什么?急又有何用嘛?咱今天是家庭聚餐,不讲那个排场,我近来对这些排场是很厌了。

    苏甸想到理元早年的食量和浩浩荡荡的排场,不禁一笑。

    理元说你笑什么?我苏理元三千年才做一只鸡,皇帝吃也没这么珍贵了,这是我叫胶园唐山新客养的童子鸡,园里自产的新鲜嫩椰,还加了一点从唐山带来的陈年花雕,味道好得很!鸿图,来,你多吃一点儿,养胃滋阴,好得很哪。鸿图看了父亲一眼,爹爹,这些玩艺儿我早就食腻了,他懒洋洋起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这孩子,真是没办法。

    身子骨还是弱些,慢慢养罢。

    没有用,理元叹息,这不是身子骨的毛病,是他自己压根儿就不打算精神,甸兄,你不要看我儿孙众多,我这些宝贝儿子,十只有一二可用,其余的都是些麻烦。幸好我不靠他们,靠他们公司早垮了!

    在南洋出生的苏理元闽南话有些番腔番调的,英文与马来语却都说得十分地道,他年年回唐山的次数比苏甸还要多些,他近来很喜欢绍兴花雕,喜欢穿旗袍的时髦女人,还喜欢自己摸索着做些风味价于闽南与南洋之间的家常菜。苏甸私下里常取笑他“番颠”,他却洋洋得意说这是返朴归真。

    甸兄,你等等,还有两道菜,这红炖乳狗是我最拿手的。理元又忙他的去了。

    苏甸兴致索然,他想与理元商量对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这理元却兴致勃勃做起什么家常菜来,真是哭笑不得。

    伊丽却对穿在苗条的十一妾身上的苏州缎面绣花旗袍大感兴趣,她不喜欢娘惹传统的窄袖宽衣的克巴耶,喜欢任何新奇漂亮的服饰。两个女人在一边只顾叽叽喳喳说衫道裙,将苏甸撇在一边,坐在角落的得利见岳父百无聊赖,便打开自己考究的雪茄盒子,两人相对吸起烟来,烟雾弥漫,苏甸咽喉略略有些苦涩,他清清嗓子,得利啊,吕宋那边还好罢?

    还行,运水叔有时也过来出些主意,得利说战后生意状况显然是好多了,他准备不久将在星洲的父母接到答哩,住得近一些好互相照顾。

    苏甸说,接过来也好,得利,恐怕今后答哩这一摊要靠你呢,我老了,得考虑退路了,得利说只要您坐镇,我就愿意多做一点事儿,我们都年轻,跑跑腿都是没有问题的。

    要是,我不坐镇呢?

    得利望着岳父日见沧桑的脸,怎么,您的意思是?苏甸速度很快地说,不,现在我还没什么意思,不过,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我们都老了,落叶归根是唐山人的习惯。得利笑道,你真的舍得伊丽妈妈,舍得离开南洋?

    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吧!

    苏甸正在兀自叹息,理元在楼下叫道,阿甸,阿甸,你看谁来了?苏甸和得利一齐转过头去,换了装的理元携着一脸色油黑年过半百的硬朗男人,将楠木楼梯踏得山响,苏甸一楞,随即兴奋,两人同时叫出来:阿甸!

    阿根?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这有什么嘛,阿根咯咯笑道,我老喽,阿甸啊,你的头发倒是依旧油亮如漆,不过也不是后生家啦,胖啦,步伐也重罗,你是贵人福相,好命啊!哪里象我,一辈子都是漂泊的命,风里来雨里去,就这么几根毛,哪有不白的道理?

    苏甸说,你不是早就回鹭港定居了吗?理元说,他是猴子屁股坐不住,定居不到一年就又下海啦,房子倒买了两三处,这个阿根,是执意不要我这个东家罢了。

    我倒是真想定居来着,可坐不到半年,全身筋骨都痛,这享福事事与我作对,只好又扯帆出海啦,没法,咱天生就是行船的命。

    行船好,行船好,练就一身铜筋铁骨。

    你当真喜欢行船?

    当然,你忘了,我当过你的下手。现在想起来津津有味哩。

    你现在还可以当下手呀。

    我骨头酥了,当不起来罗,苏甸笑了起来,这一晃就是几十年,奇怪呀,你既在南洋,我怎么就见不到你呢?

    我还常到老东家这里呢,怎么,你还真想给我当下手?老东家的船队今非昔比。

    阿根,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理元大笑,你有几根排骨,要苏甸这样的下手,呃?阿根朗声大笑,苏甸说,他排骨是没有几根,却是梆梆硬,咱俩都不是他的对手哩。

    算了,算了,阿甸,幸好当年没有彻底把你拉下水,阿根仍然呵呵笑,不然答哩就少了个名声赫赫的糖王,这不是造孽么?理元说人各有命罢,要做什么是一定的,阿甸也是个梆梆硬的人,否则他不要你拉,自己就先下水了啦。

    大家都笑。

    笑声中苏甸一时忘却了自己的烦恼,伊丽,我们上当啦,理元兄这餐三千年才做的家常饭恐怕是专为阿根做的,与你我无关,杀鸡阿公名,我们就跟着捞些稻草便是。

    不知好歹不知好歹,理元笑道,你既不识好歹,我们就不巴结你了,我巴结伊丽!我向来就崇拜伊丽。

    伊丽瞪眼,你们少拿我消遣!

    我怎么敢拿你消遣?你是我们至高无上的的女王啊,理元嘻皮笑脸道,我苏理元妻妾成群,却都是寻常脂粉,竟无一个能与你伊丽匹敌嘛,不信你问阿甸!

    苏甸笑道,你的妻妾,我见都未见全了,怎么敢说有无与伊丽匹敌者?

    伊丽,这就是你们阿甸的厉害之处,明明有九分,却总是估量六分,他跟我打交道,拳头总有一半是藏在袖子里,跟别人打交道,有时干脆就不见拳头。

    啊,理元兄,你哪是说伊丽,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这不是挖苦我是什么嘛?苏甸握着酒杯道,那时我可真是只有六分胜算的把握,硬是要做十分的事儿,现在想想还捏着一把汗哪。

    成者英雄败者寇!

    阿根砰的与苏甸碰杯,久别重逢,杯觥交错,理元玩耍多年修炼成精,厨艺几近精湛,一煲靓汤,四个冷盘,数个昂贵热菜,山珍海味都不稀罕,最怪异是那一整只红炖乳狗,奇香浓郁,挟起来颤巍巍,入口便化。

    理元洋洋得意道,要不是在南洋决做不出这等尤物,狗肉腥骚,我这用的都是自己园里的鲜料,你说这香料也怪罢,熟料与生料恁是风味不同。

    苏甸喝得微醺,吃得亦滑口,说,理元兄,你又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这炖乳狗让老毛子见了又要说是不人道的!

    咱今天没请红毛人,理元哈哈大笑。

    你要请红毛人我就不来了,苏甸说,横竖这花雕醇厚入口,多喝点儿不碍事儿,他放肆地和阿根频频干杯,东扯西拉回忆往事,说得满座年轻人都睁大眼睛,秋意惊奇道,爸爸,你真是剃头仔?

    苏甸说怎么,你不信?我本来就是剃头仔,难道你公公未对你说过,当时我只身跟着阿根的帆船来到南洋,就是住在你公婆家里,那时得利还没出生呢,或者,才一点点大罢,要不是你婆婆借我本钱,恐怕就没有现在的日升行呢。秋意扭头看得利,得利疙疙瘩瘩地,他们,他们真的没说过,反正打我懂事起您就是日升行的老板。

    他们是给我顾面子呢。苏甸笑眯了眼睛,好象我天生就是老板似的。不过,我想一想,对啦,到答哩我就不剃头了,剃刀抛海里去了,全抛了,要舍不得抛剃刀,也就没有今天,秋意,甚至你们的伊丽妈妈也没见过我的剃刀呢。

    我见不见倒是小事儿,伊丽嗔道,幸好我爹爹当时不知道你是剃头仔,否则他非将我的腿打折不可。苏甸说,剃头仔怎么啦,我们金沙浮脚桶到南洋的,十有八九都是剃头仔!

    伊丽陪笑道,好好,不说了,如今你是我们的当家人,何去何从,全凭你把舵呢。

    苏甸想到那一千五百万盾战争利润税,刚刚才清朗一点的脸霎时阴了下来,倚在沙发上不言语,孩子们围着阿根听水手故事,阿根随便拣些陈年谷子烂芝麻,就让他们听得一楞一楞地,苏甸想这些蜜瓮里泡大的孩子,他们见的世面甚至不如一个水手,这烦恼不由得又增了三分。

    理元和伊丽默默陪他坐了一会儿,理元说,甸兄,我知道你在烦什么,不过,你就是想破脑壳也是没用的,其实有一个最便捷的解决方法,不知你想到没有?

    我知道,苏甸闷闷地。

    若是要做长久生意,还是要考虑入籍。

    不,我堂堂正正的唐山人,入什么红毛籍,我看到那些鼻孔朝天的红毛,气就不打一处来,理元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到不得已是不参加红毛人的聚会的。

    挂籍日本也是可以的,自明治维新后,日本人的势力就大了起来,唐山现在连皇帝都换了,居然还是不如小日本,这可是见鬼了,理元亦叹息不已,阿甸,还是迁就一点罢,退一步海阔天高,咱们日子还长着呢。

    我讨厌小日本,苏甸脸色铁青,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这狗日的世道。

    伊丽在一傍愤愤道,你气有什么用,唐山人不是讲究能屈能伸吗?我就不知道你阿甸为什么不能咽下这口气,无非是入籍,又不是将你杀了的,有什么大了不得的嘛,别人入籍,要破费四万盾,我们无须缴纳一分一厘,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理元说,是可以先考虑一下,现在劳工税也增加了,若不入籍,费用要增加一倍以上。短时间可以,长期做下来是吃不消的。

    其实现在不单在答哩,在整个南洋,红毛鬼和日本人都巴结你巴结得不得了,理元兄说得对,退一步海阔天高,更何况这是他们在求你,不是你去求他们。

    伊丽,你以为他们是抬举我么?

    人家频频邀你入籍,这总是事实罢。

    他们是看上了我的钱啊,伊丽,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们巴结的是钱,不是人,我现在是树大招风啊,树大招风你不懂么?

    我懂也罢,不懂也罢,都是为你,为这个家好。

    伊丽,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烦死我了。不要再说了!苏甸两眼冒火道,伊丽,你心里揣着什么小九九难道我不知道吗?他见伊丽脸唰地青了,便噤口,在光滑楠木地板上来回踱步,伊丽盯着他急促脚步,头晕目眩,说你坐下罢,坐下!

    伊丽见苏甸快速踱步就心慌。

    理元见他们夫妻俩神色都不对,就息事宁人道笑道,都坐下都坐下,坐下喝咖啡,甸兄,惊涛骇浪都过来了,难道还有过不去的独木桥?

    伊丽烧煮咖啡。

    苏甸坐下举起雪亮的德国双立人牌不锈钢刀,将水晶盘里的榴莲肉细细剁成金黄色的糊涂,糊涂又笃笃飞溅了一地,这时阿根过来了,你何苦与自己过不去呢,阿甸,我们难得见面,一见面你就倒海翻江呢,放心,你是商海健将,没有过不去的坎。

    苏甸猛然从自己的迷茫中醒来,他盯着阿根漆黑如老树皮般的脸庞,你说什么?没有过不去的坎,阿根,你懂不懂,这生意上的事儿,说翻船就翻了。

    阿根笑嘻嘻地,你水性好着呢,翻有什么关系?

    阿根啊,你错了我现在不是光溜溜青皮后生,拖家带口几十人呢。

    当然,当然,阿根放声大笑,那是风口浪尖上颠簸了大半辈子水手的笑声,硬朗飒利,犹如金豆在铜鼎里跳荡,阿甸,你这三十年真不是白过的,你是千万富翁啊,有所得必就有牵挂嘛,你是不能跟我比啊,我阿根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阿根扬头继续喝酒,喝多了,举着酡红的酒杯咯咯笑着,下楼,扬长而去。

    伊丽惊道,理元兄,这个人,阿根,他也是唐山人?不像,他究竟从哪来,到哪里去?

    理元说,你别管他,自从我的船队换了火轮不久,他就疙疙瘩瘩的,一年之后不辞而别,走到哪里算哪里,就像他自己说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喝一次酒就携走一个杯子,这不,我这套水晶杯都被他挟走七八个了。

    苏甸若有所思道,他一定是回唐山去的,落叶归根,是每个唐山人的心愿!

    伊丽脸色再次泛白,阿甸,你今天累了,你这些天都没睡好,让孩子们在这边玩,我们早点回去罢?!苏甸说我不累,还有些事儿要与理元商议呢。理元说,我刚才话是说了一半,甸兄,你想好了,不单是费用,要是不入籍,生意肯定比以前还要难做十分。

    苏甸光亮额头微微前倾,理元,我们都回唐山吧。以前就说好了的,一起回去开发铁路和矿业,我这一千五百万盾,再加上你的,无须伤筋动骨,就能在唐山做多少事儿哪,那才是真正的实业,我可不能把钱白白送给红毛鬼和日本人。

    钱还是钱,它丢不了的。

    钱不用,它也就是死钱。

    理元诡谲一笑。我再观望一段,甸兄,我想你现在亦不宜仓促行事。这唐山时局动荡,兵匪猖獗,我得再看看。苏甸亦诡谲道,风口浪尖上行事儿,不是头一遭,你我都是过来人了。

    理元突然正色,阿甸,这不是一单生意,这是要肯定要牵筋动骨的,在唐山做事之难,我们也都领略过啦,光复前就入股鹭港铁路,十几年了呀,可你看看,说是民营,从头到尾都被官宦兜着,银子倒花了不少,几乎是一寸铁轨一寸金,可至今还是不见营利,生意人可不能长久做陪本生意啊。

    苏甸沉吟片刻,道,我们回去自己做,理元兄,我们联营,然后亲自管理。

    阿甸,再想想啊。

    伊丽说是的是的,理元兄树大根深,生意做得比我们大,想得肯定比我们多,阿甸,阿甸,你醒醒!

    苏甸恼道,伊丽,你疯了,我没醉,我这个人,喝多少酒心里是有数的!伊丽终于克制不住,掩面啜泣,理元尴尬道,别别,犯不着为这些小事儿呕气。

    这怎么是小事儿,对我来说,这正是最要命的,伤筋动骨的大事儿,苏甸慢慢站起来,唉,理元兄,我大半辈子在南洋,除了儿女亲事,次次都是你请我,过些日子咱到答哩最好的饭店好好坐坐,吃倒是其次,你说你老兄这辈子什么没见过嘛!

    理元大笑,听起来你倒像还债似的,罢罢,你阿甸不懂酒,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苏甸不语,理元又笑道,我最怕就是你不说话,你这个人,不说话就肯定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了。

    苏甸郁闷道,我可没心情打哈哈,你不回去,我能做什么的事儿,这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做的。

    理元说,时到花就开,时机不到,做了也是白做。苏甸说你不做怎么就知道不能做?理元沉吟道,闽地多山,一座山便是一道屏障,苏甸笑道,我自然是不怕山的,你想我当年翻山越岭――

    可你不是当年了,理元断然道,更何况这不是小买卖,甚至不是一单生意,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千丝万缕的牵扯,麻烦呐,要说做实业,我宁愿在上海投三个厂,也不愿意在闽地修一寸铁路!

    有了铁路,咱们那儿不就与上海一样了吗?苏甸目光炯炯,你忘了,那法国人说什么来着,闽西的煤铁,足于供全世界五十年之用而有余,理元兄,你想想,努力几年,先将闽西与鹭港连接起来,然后鹭港与剌桐城再牵手,然后鹭港到潮州,那时咱们在自己的家口门什么实业做不了!

    想想都是容易的,做起来就难了!

    不难我就自己做了,我独资经营,不与你分享啦!苏甸笑着将酒一饮而尽,理元兄,你现在做实业,是吃饱了撑的,我做实业,还指望着救乡富民呐,我们金沙人穷啊,我与你相比,还是穷得嗷嗷叫呢!

    你不要激我,耐心听我说!

    我不听啦,这些日子过得太乱啦,说好了的,我在唐山等着你。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去嘛?

    天机不可泄,理元诡谲道,罢罢,咱不谈这些,你听我说啊,你既要回去,就先去探探路,到时再说罢……他举杯道,来,再饮一杯,咱这么多年交情,好像还真没喝过什么机会喝体已酒!

    苏甸勉强笑道,我是没什么酒量的,不过这杯当然还是要喝了!他不看理元,一口气喝干了,一滴眼泪顺着鼻梁掉了下来。

    理元看到了,也不语,伊丽轻轻地啜泣。

    车子慢慢驶出理元别墅,伊丽伏在苏甸肩上惆怅万分,阿甸,以前我老在这里送你上山,记得不?苏甸怜惜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沧海桑田,这一晃就是三十年啊,以前这儿可没有楼房,有的是榴莲园,榴莲大如芭斗,伊丽,你就在这里剥给我吃,对吧?

    伊丽眼泪慢慢渗出来,没忘就好,苏甸惶惑道,伊丽,你怎么啦?

    阿甸,我在想你要回唐山的事儿。

    我是得回去啦,我这是不得已的,叶老才归根,我还没老呢,伊丽,我们赤手空拳创业,我本来希望战后在南洋大展鸿图的,这美梦让该死的红毛鬼给戳破啦,唐山人在南洋倒底是无根的,难呐。你还是和我回唐山去吧?我们唐山这几年做实业的盈利率是很高的。

    阿甸,我们一向做的是贸易。

    我们可以改做实业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伊丽,跟我回去罢,我们先回去,我与理元兄约好的,我们要在唐山修铁路,他迟早也是要回去的。

    伊丽不作声。

    苏甸命司机将车开到近年辉煌起来的妈祖庙,携伊丽进庙,双双在妈祖娘娘面前跪下,我初到答哩第一夜,就是在这妈祖庙里睡的,伊丽,我们都许个愿,我相信我们的愿望是一样的。

    伊丽不出声地流泪,泪流满面将拇指粗的檀香插在炉里,闭目祈祷。这不过几天功夫,她似乎老了十岁!

    夜深无风,万籁俱寂,随从与司机垂着手在一傍静静矗立,苏甸扶着伊丽慢慢起身,掏出手绢,轻轻拭去她脸上泪痕,走吧,先回家去。伊丽轻声道,阿甸,你想过没有,你回唐山,这别墅里就剩下我和妈妈了。

    你是真不想跟我回去?

    我陪妈妈。

    伊丽再次泪流满面,苏甸恋恋不舍望着住了几十年的滨海别墅,老伊努亲手植下的椰子,高高秀出有些沧桑的皇冠状楼,甸叔,若要回唐山,我一定要带她们回去,我是不能将她们丢在南洋的。你跟我的母亲说说,否则家里会赶她们出来。母亲最听你的话。

    苏甸说,国赓,你有些过虑了罢?你的母亲,是我见过的,最通情达理的女人,国赓说我没有过虑,他们毕竟是我父母。我想我现在最好是不回去。

    我也不回去,客运水说。

    运水,你可是独子,苏甸说,难道你真不想回去?客运水说国赓也是独子啊,再说他们有你呢,你一个胜过我七八个,我爹爹有你这样的女婿,比我这样的儿子不是要强了许多么?

    苏甸无可奈何。

    国赓,伊丽说,你把干脆就把她们留在南洋嘛,就像我!

    我舍不得。

    你们这些男人呵,伊丽正要说什么,客运水冷笑一声,男人怎么嘛,我就没有娶妾,元浴也没有嘛,是不是元浴?我们都是适合现在答哩的法规。登记起来都没问题嘛。

    元浴正与清韵肩并肩坐着喝咖啡,听舅舅如是说,两个相视微微一笑。

    行啊,咱这样拖泥带水的哪像开会嘛,你们俩赶快定下来,看看谁跟我回去?横竖是要回去一个的,我知道你们都千头万绪,无论扯到哪一条都疼痛的,只好快刀斩乱麻了。

    客运水仍默不出声,国赓呐呐道,甸叔,只要她们能跟我走,我,可以回去!苏甸望了他一眼,也不多言,迅速将日程定了下来。

    到了月底,苏甸终于启程了,他坐樱花丸号坐得熟络,国赓却是第一次,势利的日本茶房见他携乌油油披纱笼的马来妇人上船,以为是他们都是苏甸的佣人,么来喝去,苏甸见国赓难堪,便唤来茶房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方相安无事。

    理直气壮的火轮在汹涌的海上乘风破浪,年过半百的苏甸站在舷窗边发呆,他郁闷得很,这时李国赓从他自己房间出来,国赓四十出头,正是男人最成熟时分,苏甸心不在焉望了他一眼,竟羡慕起来,漫长旅途中有女人照应陪伴,李国赓容光焕发,南洋的椰风蕉雨锻就他古铜般肤色,似乎连眉眼都变得刚健起来,指头上,雪茄袅袅冒烟,迎面而来是粗犷的男人气息,苏甸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鼓浪屿那个唇红齿白的腼腆少年,那时国赓酷似娇柔的女孩儿。

    李国赓递过烟,苏甸自己点上,甸叔,我想我的事儿只有您能帮我,我是决不能丢了她的,尽管她是乌番仔,生的又都是女孩儿,但她们都是我的孩儿。

    苏甸笑道,无怪你不想回唐山,一个男人被三五个女人宠着,彼此又无争风吃醋之麻烦,何乐而不为嘛!

    两人正随便说着,见满头白发的阿根搂着一颜色清冷的日本舞女从二等舱登上海风浩荡的甲板看风景,国赓喊道,阿根,阿根,你又换了女人啦?

    阿根大大方方拉着女人过来见苏甸,脸敷得雪白的日本女人礼貌万分朝苏甸弯下腰去,抬头恰好看到身强力壮的李国赓,便柔顺地微笑着低下头去,偶尔抬眼则水波闪闪。

    阿根瞪了她一眼,命她回舱,见国赓会意地微笑,便讪讪地说,她听不懂汉话呢。

    国赓突然大笑,独自回舱去陪伴自己的女人。

    阿根脸顿时变得暗红,扭头见苏甸心事重重地,便调转话题打趣道,阿甸,想念伊丽了罢,我说过的,你家大业大,大有大的难处。

    阿根,你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家伙,这些年倒底在干什么?

    阿根瞪眼,干什么,自然是行船啊。

    苏甸狠命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阿根纹丝不动,自己的手倒咯得生疼,你这家伙,倒是铜铁铸的,老不像老少不像少,都快成精怪了。

    阿根咯咯笑道,阿甸,我与你不一样,我相信人要做什么是一定的,我命贱四海为家,自然要硬朗一点,要不哪里抗得过风浪?这碗饭,也不是每个人都吃得了的。

    苏甸点头称是。

    这时李国赓又跑了出来,他说,根叔,说好了的,你真的要帮帮我!

    阿根敛了笑容正色道,你这孩子,信不过我呀,放心,我既答应了你,就没有做不到的,做不到的事儿我阿根是不随便说的,我是行船人,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的人,言而无信是要让雷劈死的。

    阿根,你言重了,苏甸说,横竖你先带她们到乡下避一避,以后的事儿让我来。

    根叔,不知乡下的房子好不好?

    呔,也是番仔楼啦。阿根笑道,国赓怪疼媳妇的呢。苏甸感慨,能疼媳妇好么,南洋人天天要冲凉的,旧年老厝肯定住不惯,阿根,这住处可是关键,否则国赓媳妇跑了我可找你。

    阿根说,跑,她能跑哪去?话都不会说,不要吓唬国赓。

    万事考虑周全,以防万一嘛,苏甸说,阿根啊,我们是与你不一样,你一个人饱了全家不饿,我们拖泥带水,麻烦总是多一点儿。

    阿根放肆地咯咯笑,回自己舱里与日本女人亲热去了。

    苏甸望着他的背影,竟有几分羡慕。

    火轮呜呜叫着驶入鹭港西海域,苏甸站在甲板上看饱满的朝阳冉冉升起,复杂的洋流纵横交错,生猛的白海豚在汹涌波涛间穿行起伏,苏甸沐浴在金光闪烁的朝霞里,倏地想起首次出洋,在阿根大帆船上食鲜鱼粥的事儿。

    走到哪里都快活的阿根总是会给你带来好运气吧。他想,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豁然开朗,舒活舒活筋骨,走到舷梯傍边,急速的船头犁过海浪,深秋冷风飒飒,急涛碎浪飞溅,他倒若无其事伫立着,九龙江口到了,时值涨潮,密集的暗流汹涌洄漩,一团纠过一团,在绿得近似墨色的红树林中汩汩作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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