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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侨迁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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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半,苏家进行有史以来最大的搬迁,洋楼底层是无窗的贮藏室,铁门紧密,悠长走廊面对宽敞庭院,二楼起前后都有明亮的落地窗,苏甸说,瞧,这多好,我就喜欢这么亮的楼房,爹爹,你以后在前后都种上果树,莳养一点花草,是神仙过的日子呢。

    苏守业道,唉,我看还是老屋好,阿甸,我要住老屋,苏甸说,爹爹,老屋是要给族里做私墅的,你住在那里不合适,还是搬吧。守业硬是呆在自己的房里不动弹,他闭着眼喃喃道,搬,你们搬吧,我就在这儿呆着,哪儿也不去,我在这住惯了的,离了土吊在半空中我不习惯。

    爹爹,我们可都搬了呀。

    你们去罢,我不走。

    苏甸无法,只好在老宅给父亲留了个房间,从此守业高兴了就在新楼和苏刘氏一起住,不高兴了就独自呆在老屋里泡茶呷酒,谁也奈他不何,只是苦了宝珠,她顿顿要送热饭菜过来。

    客氏躺在苏甸特意订购的西式铜床上,亦觉得无所适从,一天早晨,她拧着眼睛,战战兢兢对苏甸说,我老是梦见你从这个床上跌下去,爬起来还是跌下去,唉,这种两边没有围栏的床铺,我不喜欢,我会摔死的!苏甸叹息道,对不起,我以为你会喜欢,你不喜欢就把这个搬到宝珠房去罢,你们俩换一换,我想她是喜欢的。

    客氏不言语。

    于是古老的眠床依然搬进来,客氏依然一个星期只擦两次身,她不敢冲澡,更不敢碰凉水,苏甸原本要教她天天洗热水澡的,可一看那缠得紧紧的小脚,想想解散这些陈年布条要半个多时辰呢,幸好她行动如弱花扶水,汗不敢出,否则不知要发出何等浓厚的气味来。

    苏甸决定永远不去看客氏解开的小脚。他要客氏在床上继续穿着袜子,别脱,他说。客氏说我从来就没有脱过。

    苏家私墅正式开学。

    孩子们上课的时候,苏守业常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天苏甸从客运水那里商量事儿回来,见身躯沉肥的老爹噙着水烟袋入神地望着照壁下面蠕蠕爬动的蚂蚁,看到苏甸,他捻着胡须说,阿甸,你那新楼,还是筑个围墙罢,我老觉得没有墙不象家。

    我们在南洋都不筑墙。

    呔,那是南洋!

    南洋怎么啦?

    南洋有你的番婆啦。

    番婆怎么啦,苏甸笑了一声,爹爹,我和伊丽成亲前是说过的呀。守业叹了一口气,阿甸啊,你得好好待阿妍,苏甸说我待她很好嘛,守业唠唠叨叨地,别忘了你是唐山人,番仔就是番仔,只有阿妍她才是你的正室,别去了南洋,见了风就是雨,记住唐山才是你的家!

    苏甸见爹爹蹲在墙下,偌大肚子仔细焐着你那老寒腿儿,唉,这倒春寒来得猛呢,楼里暖和,也比老宅干燥些,你还是呆在这儿好一点,阿甸啊,你爹爹胖是胖,怕寒畏冷,比我这老婆子还麻烦些呢。苏甸说我在剌桐城给爹爹订了虎骨酒,过些天就去拿。

    苏甸蹲下来为爹爹揉膝盖。刘氏说阿甸你歇一会儿,让宝珠来,苏甸笑着说我又不累,歇什么?守业叹息道,倒底是年轻呵,年轻真是好啊,阿甸,趁我还活着,快快生几个男丁吧。

    苏甸笑而不语,苏刘氏乐呵呵道,快了快了,甸儿,明天你就去剌桐城里取酒,顺便抓几帖十三味回来。苏甸倒也罢了,楞楞的,那苏守业却猛然从软椅上跳起来,老婆子,这可是真的,苏刘氏微笑道,男人家,莫问那么多,这女人家的事儿你管那么多作什么嘛?守业大声道,当然要管,这是关系到苏家子孙万代的大事儿呐。

    苏家男丁够多啦!

    可这是阿甸的呀。

    苏甸突然醒悟似的,跑到卧室去看蒙在丝绵被里昏睡的客氏,客氏并无大不适,只是一味嗜睡,此刻她两颊晕红星眸半启,看到苏甸进来,微微欠身,苏甸说,你好好儿躺着罢,别动,阿姆说的可是真的?

    甚么?

    你,有了?

    客氏装作不懂,笑着转过身去,不看他,苏甸愈发急了,搂着她的肩,凑到耳边叽叽哝哝好一会儿,客氏吃吃笑出声来,赶快握住自己的嘴,脸上流溢着奇光异彩,苏甸不禁亲了她一下,客氏说你这个番仔,行的都是番仔礼,你走开,我要起来了。苏甸偏偏不走,掀开被褥,一件一件替她穿衣,说女人就是麻烦,要套这么多件,客氏不好意思掩着脸,你去吧,我自己来。

    苏甸站在床前快乐得无以伦比。

    客氏套上绣鞋,颤巍巍走了几步,苏甸赶快扶着她坐下,阿妍,你一定要给我生个儿子,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会给我生儿子就行。客氏说,要生女的咋办?苏甸说不会的不会的,你生的一定是儿子,儿子!苏甸兴致勃勃冲出去,爹爹,我明天就去剌桐城,我要去好几天。

    你急么子嘛?

    苏刘氏说,我今天就叫宝珠给她炖了猪腰子,她进房去与客氏叽叽哝哝又说了一些话,客氏脸上飞红,掩嘴而笑。苏刘氏出了房门,一本正经将苏甸引到壁炉边坐下,甸儿,你搬房睡罢。曾经沧海的苏甸一下子就明白母亲的意思,笑着说,我懂我懂,不搬房亦无碍。他往壁炉里添加了几个木,爹爹,你要注意保暖。

    苏守业促狭道,阿甸,你媳妇儿保胎,我保腿儿,这下子都有活干啦。省得一天到晚闲得捉虱子打架。

    苏甸先到剌桐城住了两天,将爹爹治寒腿的虎骨酒取了搁在兄弟家里,嘱他们有时间多回金沙看望父母,自己蹬上夫妻船,只身向鼓浪屿,倒春寒浓重,剌骨冷风迎面,他热气腾腾满脸渲红,船婆子道,客商有喜事儿盈门?苏甸掩饰道,我在南洋呆惯了,回来穿多了衣服,热!

    苏甸仍住在乌石家里,红着脸央求月姑配保胎药,乌石呵呵地笑,说你等着罢,我们月姑一定尽力,月姑说我的药与一般的十三味不同,这药效温和绵长。不过,她掐指算了一下,配这药需要时辰配对,我这里有两帖,先拿回去,过几天再来拿罢。乌石说,呔,你就住下,等等就是。苏甸说不啦,我得将药酒先给爹爹送去。

    乌石道,喔,这小子!

    对不起乌石兄,我回头再跟你说。

    苏甸匆匆来回,将月姑的药交宝珠,宝珠嘱镇上的屠夫留了两只母猪蹄,洗净搁在砂锅里用文火煨着,满楼弥漫着奇异药香,连刚刚从剌桐城回来的猫五都滋溜着鼻子呆呆的。苏甸就在药香里用剌桐城的药酒为守业搓腿,苏刘氏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雨淋淋的倒春寒真是要命,你去的那两天,他整夜哼哼叽叽,我又没力气给他揉搓,多亏了宝珠,这丫头一个这孩子将来肯定是麻烦了。

    阿头无奈,他现在的脸面比女人还不如,只好到八都将请媳妇回来料理猫五的事儿,崎嫂再次回到金沙,戴了重孝在狗屎崎牌位前哀哀痛哭一场,然后将把猫五送到苏家学堂,为的就是让他有口饭吃。

    苏甸听了,叹息连连,他将猫五从课堂上叫出来,让丫头带他到厨房里饱餐一顿,然后细细与他谈了一个时辰,他说,猫五,你就住在学堂里好了,只要你愿意读书,我可以出钱,如果愿意,将来还可以出洋。

    猫五不语。崎嫂从楼上下来,再次跪在地上磕头,甸叔,谢谢你了,我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崎嫂,你弄错了,我们原本是同辈,苏甸忙将她扶起来,你不用谢的,这原本就是做功德的事儿,我阿甸在这些事儿上向来不求报答,要求报答还算是做功德吗?。

    崎嫂拖过猫五,猫五倒头便拜。

    苏甸和蔼地叫他起身,客氏叫宝珠替猫五梳了一条黑黄辫子,穿戴得整整齐齐,将一只银洋搁进他的口袋,猫五,你就在学堂里住着,缺什么再说。

    猫五目光闪闪,噙着眼泪就是不肯落下来,他再次跪在地上给他们夫妻磕了几个响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看上去很规矩地在学堂里坐着,脸色阴沉。猫五发誓这辈子不沾烟酒,一定要出人头地。

    苏甸再次到鼓浪屿,他先到大宫捐钱,跪在蒲团上默默许愿,他起先仅仅祈求客氏好好为他生个儿子,谁知一跪上去即浮想联翩,猫五的大眼睛不住地在他面前燃烧着饥饿火焰,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自己的儿子是万万不可以像猫五那样的。

    他闭了眼睛再次祈求。

    日头渐渐热了起来,大宫高高起翘的屋檐边,团团簇簇盛开的凤凰花将天空烧得绯红,苏甸天灵盖却觉得凉凉的,他睁开眼睛一抹,是揉碎的碧绿小虫,傍边有个穿月白竹布夹衫的女孩儿叫道,呀,你脸上有量尺虫呢,量尺虫是会啮死人的!苏甸微微一笑,回过神来,见女孩儿灵秀可人,便问,你叫什么?

    我叫妍婴,四眼井林宅的。

    哦,好名字好名字。

    这算什么好名字,是家里人顺口叫的,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跪这么久?你在祈求什么?

    我是什么人,哦,我是什么人这么重要吗?苏甸玩笑道,妍婴乌溜溜眼睛好奇地盯着他,苏甸见她肢窝夹着线装书,便点头笑道,哦,读书的女孩儿,妍婴说是的,我回去换鞋,我要去学堂上课了,她趿着一双红色木屐磕磕前去,走到路口,回头天真一笑,然后消逝在三角梅掩映的古巷里。

    苏甸从蒲团上站起来,读书的女孩儿总让他心动,此时他竟有些心猿意马,爽性起身往乌石洋楼里来,月姑正在灶台上做菜,喜道,你来得正好,今天是我们国赓生日,杀鸡阿公名,大家借题喝两杯。

    月姑,你放心,伊丽会为他做蛋糕的。

    阿甸,你回南洋可要替我谢谢伊丽。

    伊丽也要谢谢你呀,没有国赓,我们生意可就没法这末红火。

    月姑笑道,你过奖了。苏甸笑吟吟走进客厅,和乌石说起国赓在南洋怕闻榴莲味儿的事儿,乌石说我们国赓恐怕住不惯南洋罢,不习惯就让他回来罢。苏甸说他欢喜得很呐,这孩子不错,但愿我的儿子将来能象他那样聪明。乌石笑着朝房里叫道,月姑,月姑,赶紧将你的药配好,阿甸想儿子想疯了呢。

    月姑在房里应道,早就好了。乌石起身从壁橱掏出一本发黄的册子,和苏甸一起埋头翻看,看了半天,苏甸叹道,奇怪,以前伊丽生孩子我不曾担心过什么,这回倒是耿耿于怀,怕头怕尾,没有一处不揪心的。乌石一脸暧昧,喔!苏甸有些生气,你喔什么?乌石咬着苏甸送他的象牙玉石烟嘴,笑而不答。

    你葫芦里卖什么药嘛?

    行了行了,阿甸,说到底你不过是太想要儿子了罢,要不要跟我到乌埭珠那里,看看西洋人有什么灵丹妙药?苏甸说算了,保胎还是用中药好,我相信月姑。月姑笑着,从房里拎出一个缬染的青花布包来,说,阿甸,够你保个十个八个的了。

    苏甸留下一封银子,乌石瞪眼道,你这可就见外了,我们月姑不是坐堂医生,她是从不卖药的,更何况是卖你,你这不是给我难堪吗?苏甸说,这不过是药材钱罢了,成本总是要回收的嘛,乌石,我留一点银子卖药材总可以罢,月姑是悬壶济世的仙姑哪,就算是我捐的罢。乌石这才收下。月姑说,阿甸,我是放心将儿子交给你了。苏甸说你尽管放心,过了雨季我就叫他回来看你们。乌石好奇地说什么雨季,梅雨么?苏甸笑笑说不太一样,南洋各地还有一些差异呢,更何况离我们这么远?

    晚上,苏甸与乌石去李家庄。

    李维嘉正与儿子李意澄在假山上玩捉迷藏,看到他们,让奶妈将孩子带走,说你们来得正好,今儿是意澄生日,早就叫人去请月姑呢,月姑尚未来,你们倒先来了,乌石诧异地,我怎么不知道?维嘉笑道,你不知道的事儿多啦。乌石正嘀咕着这意澄怎么跟国赓同天生日,难怪月姑不来,维嘉转了头问道,甸兄,南洋生意可好?

    马马虎虎罢。

    肯定是不错的。

    托大家的福罢!苏甸寒喧着,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中午见到的女孩儿,便问道,维嘉兄,这四眼井林宅可有些来历?维嘉尚未吱声,乌石倒先叫了起来,林宅,祖上有人中过翰林呢!维嘉说,那自然是书香门第,不过近来真有些破落了,一大家子都有阿芙蓉癖,个个瘦得鬼似的。

    这乌烟可真是造孽,苏甸叹道,不过那女孩儿知书达理挺灵醒的。

    甸兄,你看上了么?

    笑话笑话,伊丽生的女儿都快赶上她大了,苏甸说,我可是决不造这个孽的。

    这算什么嘛,甸兄,纳妾是风雅的事儿,老牛吃嫩草是常有的,更何况你不老。乌石兄,你说是吧。

    乌石说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罗。

    唉,我是真的不知道。

    苏甸笑了,正要说什么,乌埭珠来了,给意澄带了一支玩具手枪,乌蓝发亮,真的似的,苏甸望着这枪呆了半晌。洋枪洋炮总让他百般不舒服。

    维嘉将他们带进藏海园,苏甸坐在半月亭的美人靠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海浪在他脚下汩汩作响,春月流铄,溅了一海辉光,维嘉命丫环捧上紫砂茶盘,说好月色,好景致,我们先饮几杯清茶罢,苏甸说,你不是说今天是意澄生日,你不怕夫人责备?维嘉悄悄笑道,呔,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未及弱冠的孩子,兴师动众作什么?汤饼会就让妇人们去主持好啦。我们就在这儿聊些男人的事儿。

    长桥迂回,有梳双髻的丫头拎着食盒踏着涛声款款而来,看上去清丽无比。

    苏甸看呆了,不禁笑道,维嘉兄弟,你这才是风雅无限呢。维嘉笑而不答,亲自掀开黑亮的脱胎漆盒,说这都是我们的家常点心,请随便用,乌石说,阿甸,你看这李家庄不单宝眷有内秀,竟连丫头都标致极了。

    苏甸不语,乌石笑道,你们都不食,不食我可要食了,他竟自从漆盒里拈了雪白清甜的茯苓糕吃着,说这福州人就是怪,瞧这食具外壳漆黑,内胎却血红血红的,苏甸说也有全黑的嘛,乌石,你这是少见多怪。

    维嘉道,家里倒有一些紫檀提盒,她们嫌重,不用,唯独钟爱这个。苏甸说,这个好,轻身,女孩儿提着正好。

    维嘉呷了一杯清茶,甸兄,我有些羡慕你呢,苏甸说你过的是神仙日子,羡慕我作什么?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谁还出洋去,你看人家乌石,一味的在鼓浪屿过他的小日子。

    维嘉说,说起来,我也算是风风雨雨走南闯北的过来人,如今安居鼓浪屿,日子是过得安逸,太安逸了却也没啥意思。

    苏甸道,要不你与我一道出洋去?我们一起在南洋创大业,维嘉笑道,南洋太近,我要出洋,就走得远远的。

    乌埭珠笑道,维嘉兄弟,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到哪里吃这样的好点心,维嘉说物以稀为贵罢了,你是西洋人,自然觉得我的茯苓糕稀罕,其实茯苓糕算什么嘛,我倒是真想去看看,你们西洋还有什么稀罕物儿。

    维嘉神思飘逸。

    山上相思林掩映的洋楼里,叮叮咚咚钢琴声流溢出来,苏甸轻轻抚着手里的竹节紫砂杯,对还在吃点心的乌埭珠说,你们番仔都是能享受的,风水最好的地都让你们给占了。

    乌埭珠不解什么是风水,呵呵地笑,说好风景谁都喜欢嘛。维嘉说他们倒不懂什么风水,贪图的是宜人景致与舒适,如今鼓浪屿是万国公地,大家就潮水般地涌进来,维嘉突然目光闪闪地,甸兄,你也建一幢嘛,好好在鼓浪屿筑一处花园洋房,他悄悄笑道,我给你物色好女孩儿。苏甸说,罢呀,我没你的造化,一直没说话的乌石驳道,谁说你没造化?如今你是两头家的番客,要筑十幢房也是可以的。

    我常年在南洋,你来替我管?

    那当然可以。我是没有什么大出息的人,要做大事儿也得等来世啦,不过替你管管家还是可以的。乌石从食盒里端出一碟贡糖,一碟绿豆糕,摆得整整齐齐的,维嘉说你能吃就多吃一点,一会撒下去,我们就在这儿喝点体己酒罢,我们今天没请外人,意澄这孩儿,太宝贝了反倒多事儿,今天是谢谢救命恩人,月姑不肯来,倒是很遗憾的事儿。乌石说你都谢了多少次了,更何况是喜冲喜,免了免了。

    乌埭珠说,你们中国人忌讳多啊。

    乌先生,维嘉说,你不要听乌石的,喜冲喜是指婚丧嫁娶,小孩儿生日算什么,甸兄,你说是么?苏甸说这些可别问我,我差不多就是半个番仔,乌先生则是半个中国通,乌埭珠笑道,你从唐山到南洋,我从西洋到你们唐山,我们都崇拜乌石兄弟的太太月姑,你和我,差不多。

    你意思是说我是全番罗。

    是的。

    乌院长,你可不要多说,多说了阿甸被他爹爹赶出门去,乌石又拈起一块绿豆糕吃了,我守业叔一生最恨番仔。乌埭珠耸耸肩,说,哟,我要是到他家作客,岂不让他恨死了?!

    大家都笑了。

    维嘉笑着命丫头捧上酒菜,上屉是精巧凉菜,中屉是官宦应酬宴席上常见的参翅鲍贝之类,热滚滚的,维嘉道,来,趁热,这些玩艺儿凉了就没意思了。他自己却不动筷,摸摸索索,从最底层掏出一整只熏鹅来,棕红油亮,维嘉抽出雪亮小刀亲自切着,我那三太太是漳州人,特意叫人从圆山下买的嫩鹅,田园风味,尝尝,他夹了一块搁在乌埭珠的碟子上,与你们感恩节的烤火鸡相比,如何?

    乌埭珠尝了一块,赞不绝口,说真是色香味俱全,哪天要将夫人简妮带来李家庄学做中国菜。维嘉笑道,这很简单:才铛的鹅洗净了,沸水煮至断生,捞起搽些盐末,锅底放些乌糖,隔上竹篾,将鹅搁在竹篾上,锅盖封紧,点上柴禾慢慢熏灸,烧一支柴禾的功夫,再往锅底溅些高梁酒,起锅晾晾,就算好了。

    维嘉兄弟,乌埭珠瞪着碧蓝的眼睛,什么叫断生?

    就是将熟未熟的时候罢,维嘉自己也不知如何说明,苏甸笑着对乌埭珠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一个贵族公子,何曾下过厨?!

    维嘉说恰恰相反,我因贪恋美食,辞官回家后百无聊赖,研读食谱,还身体力行下厨。不过鹅都是三太太熏的,这不过是简单的农家作法。溅酒倒是我说的,溅了酒其味更香醇嘛。不过我吃来吃去,鹅肉还是熏的好,卤的太杂,白切太腥,糟的太烂,终究是不得其味。

    乌埭珠站起来对丫头说,给我刀叉。

    丫头一笑,袅袅往回走,不多时捧来一付洗净的银刀叉,乌埭珠用他最熟识的器具切食了近半只喷香的熏鹅,苏甸惊诧他的食量,一时自己倒忘了动筷。维嘉见乌埭珠吃得香,笑吟吟呷着茶,乌石还是吃着甜点,说你劝这个劝那个,自己一直呷茶,莫非你是神仙,胎里素?维嘉道,我是没有什么时顿的,想吃就吃,人要吃得腻歪了,也没就什么是稀罕的啦。

    浪涛洄流,汩汩作响。

    乌埭珠举杯邀月,说我经历了许多国家,有些累啦,鼓浪屿是神仙住的地方,我是预备老死在这儿啦。乌石说你还没老呢,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呀,乌埭珠笑笑,你们中国人不是说过,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如此,死又何妨?真正的传教士不言富贵,命亦掌握在上帝手里,生生死死都是上帝的羔羊!

    乌石点头称是,正踌蹰满志的苏甸听了颇不以为然,碍于大家的情面却也不想多说,便闷闷地喝着茶,想着待家事理清爽,还是要尽快回南洋去。这时丫头捧着个饭煲出来,铁镬里的热盐焖着鸡蛋,维嘉嗑了一只吮着,汤汁淋漓。

    维嘉兄弟,乌埭珠说,你那鸡蛋是生的么?

    这是鸡崽儿。

    什么?乌埭珠再次瞪大了眼睛。

    维嘉又嗑了一只让他细细地瞧,乌埭珠看到一只漂在羊水里的成形鸡胎,轮廓清晰的脸顿时变得皱巴巴的,上帝,你怎么能吃这样的东西?它是有生命的。乌石笑着说,你不知道,这未见天日的东西滋阴补脾,来一只?咸滋滋味道是不错的。

    别别,乌埭珠躲得远远的。

    苏甸突然放声大笑,乌埭珠莫名其妙,你笑什么嘛?苏甸说我笑你们洋人虚伪,难道你没吃过鸡蛋?乌埭珠说鸡蛋是没有生命的东西,苏甸说鸡蛋当然有生命,就算鸡蛋没有生命,鹅是有生命的罢,你刚才可是吃了大半只鹅儿呢!

    乌埭珠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维嘉见乌埭珠尴尬,就圆场道,吃就吃,不吃就不吃,研究这末深奥的问题作什么?甸兄,我看你晚上就没吃啥东西。来一只?苏甸说我向来是不吃鸡仔胎的,我不喜欢食这水泡泡没骨没髓的玩艺儿,在我们金沙,只有女人与小孩儿才吃这东西。乌石笑着说你也是胡说,我就吃了很多,前一段时间闹胃气痛,月姑就让我吃这个,有时用紫河车研末,到邻家讨些人乳和着,我横竖是粗人,统统都吃了。

    月姑是神医呢,维嘉赞道。

    紫河车乌埭珠倒是听懂了,他叹了一口气,说,这胎衣治慢性病,效果是不错,可是实在恶心。乌石说不会不会,味道好得很呢!苏甸笑着一扯乌石的袖子,行了行了,说得太多,人家说我们茹毛饮血呢。乌石说他们才茹毛饮血呢,西餐中牛扒,最好吃莫过于带血的。苏甸说可你还开西餐厅呢。

    我这是做生意。

    你这是讨好番仔。

    唉,我讨好番仔做什么嘛。

    你信洋教。

    信教怎么啦?

    信洋教得罪了祖宗。

    我没有!!

    乌石憨厚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泪光,苏甸见他难过,骤然停嘴,乌埭珠看苏甸和乌石唇枪舌剑争得热闹,倒忘了自己番仔的身份,站起来,正要劝解,这时轮到温文尔雅的维嘉瞪眼了:我说的嘛,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一味的酸文假醋,吵吵闹闹,辜负了这清风明月,错过了这天风海涛,才是真正的罪过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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