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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答哩女孩伊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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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甸站在桅杆林立的答哩港口。

    这个港口比星洲久远得多,答哩的帆船颜色鲜艳得令人难以相信,仍然是五色人种混杂,叽里咕噜的土话,还有洋文拌在一起,苏甸任意逛了一会儿,拐入亚弄街,石板路悠长,汉字旌旗飘拂,到处是闽南小吃,他肚子咕咕作响,一屁股蹲在竹矮凳上,吃了两海碗炒米粉,三条炸五香,一壳椰汁,意犹未尽,又叫了一包椰汁米糕揣在怀里。

    苏甸走过美国花旗银行,在椰林掩映的沙滩上踽踽独行,日头刚刚升起,照着槟榔树下耸脊翘檐的妈祖庙。他坐在庙前石阶上歇息,恍然间回了唐山似的。

    这时一群佩短剑戴箬笠的唐山客担着山里土产悠悠前来,也坐下来歇息,苏甸站起来彬彬有礼地问好,他们夜间都宿在这颇为空旷的庙里,日里去山里卖些针钱头脑,也办些土货,苏甸见他们的发辫俱以红线为绺,知道都是从闽南来的,熟悉的乡音竟令他热泪盈眶。他毕竟是个半大孩子,猛然间独自下船,心里有些空空落落,见了乡亲竟言语哽咽。

    赚吃要紧,他们都担着货走了,苏甸入庙,跪在蒲团上磕头,然后站起来环视四周,走到哪里,都见得妈祖娘娘呢,这庙里还算干净,他在墙角睡了一觉,醒来是傍晚,坐在藤皮地席上呆了一刹,起来,将庙内外一一打扫干净,到唐人街头置了行头,杂货,回到庙里,点上洋蜡,读一本没头没脑的闲书。那不知是谁搁在墙角的,读了半天,读了两个宋代生意人的故事,苏甸想生意人虽不如读书郎,今生今世,你却做不成读书郎,剃头刀亦早丢到海里去了,就铁了心做生意吧。

    苏甸定下心来,睡了。

    做小生意是苦的,涉露出行,戴月回归,苏甸起先与大家结伴而行,后来觉得聚一团彼此抢生意,又伤和气,雨季过后,就开始独自远行,他担子沉重,脚力强健,只身穿行在湿润蓊郁的崇山峻岭里,答哩的山多半是曾经吞吐过岩浆的火山,山口宛然犹如美人肚脐,肚脐边就是乌油油肥沃的泥土,草木浓郁洇翠,聚居着黝面髡跣的土著。

    苏甸随身携带托阿根从泰国买来的蛇药,餐风露宿,有时住土人的棕皮屋,有时睡在古旧的汉庙里,这里番居的汉人多半是明初从漳州月港启航而来,在丰美富饶的火山边上披荆斩棘,形成比较特殊的村落,近来沿海番舶在答哩聚集成番市,众多人口渐渐外流,留守在山里的多半种植橡胶,浓黛的胶林一圈一圈绕着山峦。

    苏甸晨起出行,往往比割胶人还早,离开妈祖庙,肩挑重担穿行在雾蒙蒙的热带雨林里,日落时分到达火山口唇边,当啷当摇啷摇动泼浪鼓,便可看到乌油油赤身的孩子们挂着山猪牙项坠雀跃而至。

    他卖的成药中有一款糖圆,是自己做的,红糖生姜烊融制就,婴儿拳大小,包在蕉叶里,乌油油有浓郁的姜香,原本是番居唐山人产妇在月子里的收敛之物,携至原住民部落,却成了孩子们最喜爱的玩艺儿,沾满泥巴的小手都托着铅钱来换,人手一圆,对抛玩耍,好玩又好吃。

    他们又去摸苏甸乌油油盘在头上的辫子。

    苏甸的藤制圆箩里,是林林总总的针钱头脑与女人们喜欢的鲜艳绢花。木箱里则满满插着闪蓝尖突的铁器物,是新的,土著生子一岁便要佩匕首,匕首要在火山石上磨得雪亮,名曰不剌,不剌却是可以剌人的,偶尔也有极锋利的洋刀,是男人们要的,这里的男人们轻捷善斗,却是与世无争,只是一味的刀耕火种,满山瓜果一年四熟,瓜熟蒂落。

    苏甸进村都是笑嘻嘻的挑得很多,因为一头重,圆箩底部往往叠着生铁锅。他戏称自己这是阴阳担,夫妻挑,你要什么了,说一声,下回准保带来。

    苏甸什么都卖,唯独不卖烟枪与烟土,吸乌烟的土番的脸色灰黑,他们的烟枪都是山上的竹木削就,很粗糙,土人都跟苏甸很好,一个在星洲厦门街见过世面的头人,屡屡要苏甸带唐山人的烟枪来换他屁股下那个家传的青铜鼓,苏甸玩笑道,把你老婆换给我算啦,我现在就缺个能理家的婆娘。烟鬼头人果然就在他那些灰塌塌的婆娘中挑了一个,唤她跟苏甸走。

    苏甸精明的眼光将女人从头看到尾,笑着说,算了,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有烟瘾的女人我要不起,缺德的事我也不敢做,做缺德事儿要遭报应的。看上去还算年轻的女人裸身披发,跟在他身后恋恋不舍,一直跟到山坡上,苏甸倒吓坏了,挑起担子飞也似地跑,好似后面跟的是屁股雪白无比凶猛的爪哇野牛。

    从此苏甸不敢随便跟头人开玩笑,不过平时嘻笑间他的买卖总是很好,回程担子自然是满的,他收胡椒和咖啡到码头上卖。答哩的咖啡全种在火山口边黑土上,味道浓郁,脱手容易,一般价位都很高。

    这天傍晚,他卸下重担,在花旗银行前的咖啡摊吃点心,刚刚坐下就发现不苟言笑的土著老板娘换了年轻乐呵呵的娘惹(注1)。美丽的娘惹芳龄二八,微鬈乌发掩映着水汪汪圆眼,笑起来嘴角有一圆润小涡,肤色乌油油的,穿的是宽大的地道唐装,却不着绣鞋,她腿很长,结实的脚腕裸露,趿着红色木屐,笑吟吟朝阿甸走来,你好,我是伊丽。

    伊丽很显然是番名,苏甸望了一眼这个与众不同的娘惹,她不锯牙齿,不嚼槟榔,青春勃发干干净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伊丽举止活泼,她先给苏甸倒了一杯上好的咖啡,朝里屋叫道,妈妈,妈妈,你看他像不像我哥?

    伊丽的母亲伊努是全黑的土著,深眸大眼,她笑得眼角皱纹阳光似的闪射,谁像你这末傻,只要是唐山人都象你哥,这是阿甸,阿甸在我们这里喝了半年咖啡啦,他是极好的客人,你今后要好好招待他啦。

    伊丽竟有些羞涩,在母亲跟前扭了一会儿,老伊努笑道,阿甸,你看我这女儿,从小就大大咧咧的,刚读完义学,懂洋文,还识一点汉字咧,竟也学会害羞啦。

    苏甸看着伊丽,脸微微发烫,只是他已经被热带阳光烤得黑红,再红也看不出来,终日在荒山野岭奔走,他变得强壮有力,但此时这个肌肉发达的男子汉竟不敢正视伊丽,伊丽追根究底地打量苏甸,火辣辣的美丽好似晌午阳光,逼得他抬不起头来,只好将清澈目光全倾在伊丽丰润的天足和鲜红木屐上。

    伊丽短暂的羞涩瞬息即逝,不出半个时辰,她便热情如火,特意为苏甸加煎了一盘香喷喷的椰浆米糕,说是送的,不收钱。苏甸把肚子吃了个磁实,把钱押在杯底下,伊丽抽出来,任性地丢到他的藤箧里,他无奈笑了一下,收拾自己的担子回寓所去,伊丽矫健丰润的脚踝一直在他面前晃动,一夜无眠。

    次日他到街上办货,脚底浮浮走到花旗银行前,还是要付伊丽那一碟椰浆米糕的钱,伊丽骤然大怒,圆圆眼睛要喷出火来似的,艳丽非常,就算我请你还不行吗?

    初次见面,应该我请你才是。

    谁请还不是一样!

    伊丽的脸色阴转多云,圆眼笑成月芽状,烈火旋风般在店里忙活,忙里偷闲,快手快脚给苏甸端来一碟西式煎蛋,苏甸吃完伊丽烹制的早餐,规规矩矩付了钱,这次伊丽收了,跳转身妩媚笑笑,天天来呵。

    苏甸果然天天在伊丽的店里吃早餐,有时进山生意稠密,几天不回,伊丽会叫母亲看店,自己披着鲜艳的纱笼,跑去路口那浓郁的菠萝蜜树下去等待。

    苏甸转过山峦每每目光骤然发亮,高挑靓丽的伊丽如火烈鸟闪将出来,笑吟吟递上一椰壳凉果汁,问这问那,苏甸却窘得说不出话来,本来停在鼻尖上的汗珠,止不住一粒一粒往下掉,伊丽抽出纱巾给他,他看了雪白纱巾一眼,不用,通红的脸扭到一边,根本不敢看她,挑着担子一步一步往前走,伊丽步步紧跟。傍晚红霞灿烂时分,目不斜视的苏甸后面总是跟着热情似火的伊丽,他们粘涩炽热的推搡成了答哩街头常见的一景。

    巴达维亚来的伊丽眼里只有从金沙来的苏甸是尽人皆知的事儿。有一个刚从唐山来的,算命兼剃头的同乡说苏甸是命中注定要娶这个北马般高大的番婆了。真男假女,一前一后,肩挑重担的苏甸看上去比伊丽矮小,其实两人一般高,敦实的苏甸这些天来心乱如麻,他实际上夜夜梦见伊丽,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不知要如何面对伊丽浓稠炽热的深情。

    这天晚上,伊丽仍然让母亲看店,冲凉洗头,微风拂动,一头黑发汹涌澎湃,她踅到苏甸寓所来,天气燠热,苏甸正盘着辫子,赤膊坐在窗口读借来的汉文版南洋志,听见伊丽咯嘎咯嘎木屐声响,手忙脚乱套上衣衫,慌乱地微笑着,给伊丽倒了杯凉水。

    你怎么不到我那儿吃饭啦?

    我在山里吃过了。

    你躲着我,伊丽浓郁的睫毛幽幽颤动。

    苏甸不语,从箩筐底掏出几把鲜凌凌红毛丹与山竹放在伊丽面前,伊丽鼓鼓嘟着嘴,气不消的样子,苏甸剥开一只紫色山竹,递到她嘴边,吃吧。伊丽吃吃笑了一下,撒娇道,你先吃一口,苏甸羞涩地将脸别了过去,又不说话了。

    伊丽胳膊如鲜活的章鱼,固执地粘在他背上,苏甸脑袋轰隆轰隆响,悠长的灯草跳动,他扭头,骇然看到两人影子绞在一起,想抽身,四肢却热呼呼燃烧起来,着魔似的动弹不得,他绝望地说,伊丽,我是有老婆的人了,过些年肯定得回唐山成亲。

    伊丽一扭身子,我不管。

    苏甸狠狠心,坐直了身子,伊丽双手挂在他茁壮的脖子上,她懊丧地哭得呜呜地,泪水犹如一串一串珍珠,落下来,沉沉砸在苏甸手背上,然后不断地发问,你喜欢不喜欢我,你喜欢不喜欢我?

    苏甸说,伊丽,我喜欢你。

    伊丽哧地笑了起来,苏甸叹了一口气,刮一刮她俏皮的鼻子,我喜欢你,但不想害你,你要嫁给我就只能做妾。

    伊丽顿时松了手,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妾就妾,我不在乎名份还不行吗?苏甸心头一热,可我在乎呀,我要你,就不能委屈了你,伊丽一头滚到他怀里,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还不行吗?!从未与女人有过肌肤之亲的苏甸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迷醉之下还是有些羞涩,一口气吹灭棕油灯,与伊丽静静偎依着,滚烫着,一弯月儿爬过椰梢,弯弯地嵌在群星灿烂的夜空里,特别明亮。苏甸悄悄说,伊丽,我明天就寄信回唐山,向父母禀报我们的事儿,他们同意,我们就成亲。伊丽换了个姿势紧紧贴着他,少顷,又换了个姿势,没完没了,弄得苏甸气都喘不过来,伊丽,别,别这样!

    伊丽嘻笑着从他怀里滚落下来,跳到屋子的另一端,阿甸,我也要回巴达维来禀告父亲,说我要嫁唐山客,他叫苏甸。

    伊丽迈开大步跳过门坎,回头炽热地望苏甸一眼,袅袅而去,乌黑发丝飘洒在结实的腰际,苏甸站在门口望她背影,伊丽清脆的木屐声磕磕在石板路上响着。

    苏甸连夜写好了家书,目光炯炯在凉席上翻来翻去,父母是不会有异议的,阿妍还是不暗世事的孩子,与伊丽的婚事基本无碍吧。苏甸强制自己闭眼,直到深更半夜方迷糊睡去,清晨他一骨碌从席上爬起来,脑子异常清爽,想了半天,奇怪自己居然一个美梦也没做。有些惆怅,还有些懊恼。

    他推开竹门,在槟榔树下跳踉几下,汲了一桶凉水从头浇到尾,然后将肌肤搓得通红,整好衣衫放下辫子,挑着担子到伊丽店里,笑吟吟的老伊努说伊丽昨天睡得很晚,还在床上伸懒腰呢,伊丽在巴达维亚是个被父亲宠坏的孩子。

    那我就不打扰她了,苏甸匆匆喝完咖啡说,我这回进山要半个月。伊努笑道,你去你去,伊丽过两天也得回巴达维亚过节,等到你回来再说吧。

    苏甸挑着担子悠悠走到山脚,突然伊丽一身鲜红从椰林边闪了出来,笑嘻嘻递给他一个竹叶饭包,她似乎尚未梳洗,那一头汹涌黑发在霞光映照下金光闪射,渲红脸庞娇艳似火。

    苏甸说,伊丽,你这小促狭鬼,搅得我倒海翻江,他搁下担子,四顾无人,猛然将她搂过来,用力过度,她呻吟起来,他把头埋在她丰盛黑发里,似乎听得见她骨胳里的响声。

    伊丽,伊丽,他绝望地叫道,你这个小妖精。

    小妖精嘻嘻笑着要挣脱,却敌不过苏甸强有力的手臂,她轻轻咬着他臂上淡黄结实的肌肉,说你老实都是假的,也是担屎不偷喝的家伙,苏甸好笑地,你怎么也会说这话,你是个番女!你这个番女啊。伊丽不高兴了,阿甸,我爹爹是唐山人,你记住了。

    记住记住!

    苏甸刚刚挑起担子,伊丽又扑过来紧紧缠他,苏甸眼眶有些发热,唉,快回去吧,太阳上山了,其他人也都出来了,听话,回去,回去吧。伊丽噙着眼泪,你得早点回来啊。

    哎,苏甸答应着。

    苏甸这趟生意做得很满,月亮变圆的时候,他终于满载而归,他给伊丽带回一串本色的檀香珠,走进咖啡店高高兴兴叫着伊丽,伊丽却不在,有些憔悴的老伊努端了咖啡请苏甸坐,她说,伊丽还在巴达维亚,还要住些日子,她爹爹请你在适当的时候去求婚。她笑了一下,她爹爹是很爱伊丽的。

    苏甸大惑不解地问,爱为何要让伊丽到答哩来开咖啡店?在家做千金小姐不好么?我在星洲就见过巴达维亚来的的千金小姐,都是脚不点地,娇嫩得金丝鸟似的。

    伊努吱唔半天,说伊丽愿意自食其力,她还是笑着,轮廓鲜明的脸上,都是深深皱纹,要是大娘子不来,伊丽还真算是好命的孩子。只是伊丽父亲规矩太严,我生的儿子都被带回唐山读书去了,伊丽要不是女孩儿也留不下来,伊丽自幼读了一些书,渐渐的就有了反骨,他爹爹关不住,就让她到我这里来了。

    苏甸不吱声,埋头吃完晚餐,携着檀香珠回寓所,坐在槟榔树下望着一轮明月发呆,他不知道伊丽为何不回来,他想立刻就去巴达维亚,他要见他的伊丽,他又站起来直奔咖啡店,正在烛光下收拾残羹剩饭的伊努却淡淡地说,等你唐山来信再说,阿甸,伊丽说你唐山有夫人。苏甸说,唉,她很小,是我的童养媳,伊努说,小也是你的原配,我们伊丽只能做妾,对不对?

    苏甸无言以对,趿着木屐回寓所,这下月亮也不看了,一头栽到床上,闷睡了一夜,第二天,挑着担子又进山了。

    苏甸加倍努力做生意,却不再跑远,天天下山回答哩等待伊丽,伊丽却始终不见踪影,杳无声息仿佛她从未在答哩出现过。

    苏甸郁闷不堪,觉得似乎已经熬过了一辈子,她还是没有回来,他时时刻刻都想她,他没法不想,想到痴处,竟吸起咖啡色粗大的雪笳来,猛烈的咳嗽通宵达旦,但第二天就不咳了,浓烈烟雾穿透口鼻咽喉,酥麻闲适,他陶醉于其中,没几天,连水烟都未吸过的苏甸就染上深重的雪笳瘾。他脚不点地忙碌,闲下来就从腰间掏出硕大烟卷,浓浓点上,一支接着一支,圈圈点点都连在一起。

    要上瘾是这样容易,他骇然地想。

    雨季来临不久,苏甸终于从笑嘻嘻的阿根手里接过家书,父母同意苏甸在南洋与伊丽成亲,并未提出反对意见,字里行间却透出深深忧虑,犹其让苏甸惊心动魄的是客氏蘸了漳州八宝印泥摁下的指印,客氏小巧玲珑的指印如刚刚渗出的血滴一般鲜明。

    苏甸将家书郑重其事装进枕头。

    他收拾行囊去巴达维亚,行程不比进山容易,伊丽家的洋楼竟然穿插在红毛的别墅区里,有缠头巾的印度人看门,这倒令苏甸想起鼓浪屿的印度巡捕来。

    他登上台阶望见湛蓝的海全然收在椰树下,伊丽盛装坐在凉台上,胸前缀着茉莉花环,象一只浓烈的带着项圈的热带鸟,他细细端详她,很奇怪这礼服怎么如此遮天盖地的鲜艳,伊丽嗔道,怎么,不认识了?这才多久你就不认识了。她跳将起来,搂着他的脖子在凉台上打转。你还是穿唐便装吧,苏甸喘着气说,我不习惯,我不喜欢你这样,你这样很奇怪。

    伊丽低下头,爹爹就叫我这样见你。

    我想告诉你的是,她是个混血儿,她未必是你想要的女人,年轻人,想好了再做,事后诸葛亮于事儿无补,我是过来人了,不得不先警告你!伊丽父亲伊仲涵坐在客厅的壁炉边发话了,伊仲涵是南洋的土生子,源远流长的祖籍是闽地的古城漳州,他此时完全是西装,辫子亦早就剪掉,此时能剪辫子的,多半是不同凡响的人物,比如玛腰甲必丹什么的。

    苏甸吃惊地仰视这个嗓音深沉的中年男人,他显然比老伊努年轻了许多,是忧伤过度,还是热带的女人容易衰老?伊仲涵亦端详着他未来的女婿,要不是混血儿,我断然不能答应让她做妾,我们伊丽做妾肯定是委屈了,她不听我的话,否则可以有更好的未来,但这是她自己的意愿,我不好违背她自己的意愿。

    我会让伊丽有很好的未来。

    我再一次告诉你,她是混血儿,既不是唐山闺秀,也没有回回的规矩,当然,主要是以前我将她宠坏了,伊丽任性无比。

    我知道,我就是喜欢她。

    尹仲涵居高临下,毫不留情面地审视他未来的女婿,你看起来还像个正经人家的子弟,伊丽可以嫁给你,不过你们要自己创业,我没有理由要给伊丽嫁妆,这不是我指定的婚约。

    尹仲涵言语冰冷,庄严无比地回自己书房去了,伊丽款款进房换了身简短便装,阿甸,我们走吧。苏甸有些吃惊地望着她,这就走?伊丽恨恨地说我早就想走了,这不是我的家,我现在家在答哩,在伊努妈妈那里。

    苏甸仿佛吃了一闷棍,低头不语。

    走吧,伊丽跺着脚。楠木地板咚咚的响声在苏甸的脑袋上震荡,他突然明白过来似的,笑着拉过伊丽,走,伊丽,我们走。

    两个年轻人像红毛一样,手牵手走出洋人的别墅区,苏甸把伊丽带进巴达维亚最豪华的西菜馆。伊丽忘情叫道,阿甸,你疯了!苏甸心安理得汲着加了冰块的柠檬汁,伊丽,我要让你吃最想吃的东西,穿最漂亮的衣服,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我们的日子啊,你想想,我阿甸花自己的钱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他悄悄咬着她玲珑的耳朵,你不在答哩的时候,我赚了大钱呢。

    阿甸,我现在可是一无所有。

    我有就可以了。

    伊丽喜笑颜开,点了自己最喜欢的黑胡椒牛排,巨硕的清蒸椰子蟹腿,椒盐烤鲜虾,还有一客平时很少见的奶油蜗牛。

    苏甸说,伊丽,今天我要把孝敬岳父大人的银子全部花完,我们坐最好的火轮回答哩。我决不要你有一丝一毫的委屈。

    苏甸带伊丽欢快地走街串店,买了许多女孩儿喜欢的服饰,自己驮着一大包,伊丽臂弯里是苏甸的胳膊,还拎着一个黑皮红里的福州脱胎漆盒,圆的,镶嵌着珍珠色螺钿缠枝纹,里头则满满登登是各色首饰,天真烂漫的伊丽爱不释手,沿路不住地赏玩,她说,阿甸,我有很多首饰,但这是你买给我的,你买给我的就是不一样。

    苏甸微笑道,伊丽,包起来罢,包起来比较好。

    他跑到印度摊贩那里买了一方染缬的绚丽绸巾,郑重其事地包里来,自己拎着,伊丽,我们去给伊努妈妈买一点东西,然后上船,回答哩去呵。

    伊丽在冲凉,苏甸坐在床沿静静地抽雪茄,浓烈的烟味充满了豪华的船舱,伊丽披着浴巾出来,呛了一下,伸手将他的雪茄抢过来丢到痰盂里,苏甸微笑着看她,明亮圆月从辽阔的海面上升起,当他明晰地意识到将和她独自在封闭的船舱里呆一整夜,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伊丽先是好笑地看着手足无措的苏甸,然后心里一热,将脸贴在他结实的胸上,轻轻摩挲他如缎子一般年轻光滑的肌肤,月光从玻璃舷窗里游进来,他喘息着亲遍她结实丰满的胴体,脑袋嗡嗡作响,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伊丽棕色的肌肤油润富有弹性,每一寸都象炽热火焰在燃烧,她紧紧地贴着他,蠕蠕滚动,也不知如何是好。伊丽突然任性起来,踢掉苏甸身上所有衣物,他血脉贲张,忙活半天才得其所,他在伊丽痛切的叫声中爆裂融化,爬起来,不知所措抚慰她,伊丽却咯咯咯笑起来,一个劲儿地亲他。

    火轮乘风破浪前进。

    苏甸抚摸伊丽黑发蓬松的脑袋,目光温和,伊丽却仰头去咬他悠长的耳垂,苏甸痛得叫了起来,伊丽洋洋得意,你让我痛,我也让你痛,阿甸,我们打了个平手。苏甸恨得牙痒痒的,腾身而起,覆盖其上,小促狭鬼,我叫你坏,我叫你坏。伊丽眼睛顿时柔情似水,颀长四肢紧紧缠绕着他的身体。

    这是一个炽热的没完没了的不眠之夜。

    次日,喘着粗气的火轮终于停靠在答哩港,苏甸与伊丽笑嘻嘻手牵手下船,容光焕发,与每一个熟人打招呼。走进咖啡店见岳母,他果然跟着伊丽叫妈妈,把一串鲜红的珊瑚珠挂到伊努皱皮巴巴的脖子上,伊努拉过伊丽的手,细细端详她一番,叹了一口气,你们去红毛政府里登记罢,阿甸,登记完你就搬到家里来住。莫要租房了,这样省钱,彼此也有个照顾。

    苏甸与伊丽登记结婚后翻阅过一系列文件,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原本没有的权利,他可以放手购置地产与胶园了。

    苏甸欣喜欲狂,取出存在花旗银行的一笔款子,把伊丽的咖啡店扩大了一倍,修葺得齐整明亮,均出宽敞地盘来做土产和果菜生意,伊丽用私房钱给他买了一部轻便灵活的马车,她笑着说,阿甸,你是小业主了咧。苏甸亲一亲她光洁的额头,我不单是小业主,伊丽,我要做大业主呐!

    常常是天不亮,伊丽就起来煮咖啡冲牛奶,煎鸡蛋,外加一碟炸得喷香的椰丝甜饼,有时是牛奶西米粥,然后她坐在一边,看苏甸胃口很好地吃下去,马蹄的的踏着露水上路,先到货栈选挑水灵灵的蔬果,回来上架,然后出远门,走村串户收咖啡和糖回来充实他的仓库,苏甸把车停在仓库边,喂好马,就到店里理货核对。

    有了苏甸,伊丽烹煮的咖啡特别香,有了伊丽,苏甸在亚弄街的生意特别好,不出半年,他们收入剧增,苏甸正算计着要扩大营业做土产批发,伊丽却有喜了,见到咖啡和牛奶就想吐,只好与母亲调换位置,站在日升店土产柜里卖蔬果。

    这正是卖榴莲的季节,榴莲浓郁的味道弥漫在答哩的大街小巷,榴莲这东西,喜欢的人说香,厌恶的人说臭,伊丽终日泡在苏甸从山地拉来的榴莲堆里乐此不疲,如痴如醉。以前我爹爹常常说三宝公郑和玉体金贵,榴莲就是他在南洋屙的屎,她笑嘻嘻说,阿甸啊,我们就都是那个榴莲命。

    苏甸温和地拍拍她因有喜而高耸的臀。

    苏甸精选的榴莲皮薄肉香,很快卖出了名堂,首先引得住在洋人别墅区的苏理元天天派下女来购买。

    这天,正是落日融金时分,在商行时查了一天账的苏理元突然想亲自驾马车散散心,理元自幼有嗜食榴莲的癖好,榴莲并不是越大越好,苏甸店里的榴莲就绝不超过三斤,青色粗剌间透着微微金黄,燠恼恶臭中杂糅着浓郁甜香,理元一嗅到榴莲浓郁的味道就兴奋无比,可惜别墅区的红毛番不是每个人都识榴莲真面目,有些人像厌恶唐山的臭豆腐一样厌恶榴莲,他们禁止在清幽的别墅区贩卖榴莲。

    苏理元在乎别墅区优雅宁静,却又贪恋唐人街头的喧哗热闹。他华贵漂亮的马车驰入亚弄街,在悠长石板路上的的散步,手搭凉棚看到沐浴在霞光下的苏甸拉着满车榴莲疾驰而来,亚弄街天天销售榴莲的数量很大,榴莲季节,苏甸业务量大增,理元往道傍让了让,苏甸腾地冲了过去,回头友好地笑笑。

    理元觉得这和蔼的笑容很熟悉,却叫不出他的名字,他调转马头跟在苏甸后面,但苏甸的马是那种适应山道行走的粗放的小马,在坎坷路上,速度快得惊人,理元漂亮的洋马在这小道上则显得大而无当,是真正的银样蜡枪头。他突然想到这肯定是近来名声大振的日升商店老板苏甸,原本一无所有的苏甸马上要做日杂批发了。

    理元好奇,马车吱的停在日升行门口。

    正在卸货的苏甸蓦然住手,他没想到高高在上的苏理元会造访自己,理元比他大两岁却在南洋拥有千万资产,近来在答哩开的商行是与洋人比肩的头盘批发的跨国经营公司。

    苏甸客气地请理元入座。

    体态丰满的伊丽端着一碟榴莲待客,理元也不客气,伸手就抓吃,苏甸递过蒸热的毛巾让他擦手,理元却似乎有些激动,亲自挪了藤椅让他坐下,咱们聊聊,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苏甸笑了,我在鼓浪屿就认识你,我来南洋坐的就是你家的青头船。理元恍然大悟,哦,对对,我听阿根说过,你就是那个不晕船的小兔崽子?苏甸笑道,这是阿根骂我的话,我为他们端茶送水煮点心,做了一个多月的下手呢。

    理元说,近来我们的船都改了火轮,很快,你若要回唐山,还可以去找阿根。苏甸叹了一口气,我来南洋都五年了,还没回去过。伊丽又端一碟榴莲过来,搁在桌几上,听苏甸与理元扯到回唐山的问题,撒娇道,我不让你回去,我是肯定不要让你回去的。

    苏甸难得接触理元这样的精英人物,正飞天入地谈得入港,就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伊丽,男人说话,你少插嘴!向来被宠爱有加,完全不设防的伊丽楞了一下,转身蹬蹬到楼上,哭了。

    踌躇满志的苏甸觉得与理元十分投缘,眉飞色舞并未注意伊丽的情绪变化,倒是理元细心,笑笑说,改天再来,我也还有事儿呢,你们也该吃夜饭了。

    理元让仆欧搬了些榴莲上马车,付款扬鞭飞马而去。

    苏甸望着理元潇洒的背影感慨无比,照顾了一会儿生意,不见伊丽下来,就蹬蹬上楼去,伊丽伏在床上抽抽噎噎哭得正欢,他奇怪地摇她丰润的肩膀,喂喂,你怎么啦?伊丽扭股糖似的粘在他身上,我不要你回唐山。

    可我是不能不回的呀。

    伊丽不语,细细地拍去他身上的灰,苏甸柔声道,你怎么了嘛,我们结婚前就说好的,你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伊丽噘嘴道,说是说好了,可我一想起来还是难受。苏甸说,这是没法的事儿,我迟早要回去,阿妍太小,否则我出洋前就得成亲,伊丽,你算是捷足先登呢。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事儿就大了。

    苏甸低头趴在她的肚子上倾听了一会儿,说,唉,难怪,孩子踢你呢,无怪你烦,疼不?伊丽说肚子不疼,心疼。苏甸哧地笑了,行了行了,别闹,下楼吃饭,一人吃两人补,伊丽,你得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伊丽也笑了,要生女的咋办?苏甸不置可否,一下子将她抱起来,沉甸甸下楼。

    失德哟,阿甸,你的力气倒大,可她是有身的人哪,唉,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是的,伊努闽南话说得很流畅,唠唠叨叨地,我今天早早就做了椰盅炖鸡,香糯米饭,还有咖喱烤鱼,伊丽,你现在已经不吐了,多吃一点儿,虾酱开胃,要些虾酱不?

    伊丽置若罔闻,她娇嗔着从苏甸怀里跳将下来,偏偏不到饭桌上,坐在一边剥榴莲,一瓣一瓣往口边送,弄得伊努目瞪口呆,阿甸,你们吵架了么,好好儿的吵些什么?苏甸说没有哇。伊努说,双身的人总是烦一些,你就不要计较了。

    妈妈,我怎么会跟伊丽计较呢。苏甸盛了一碗饭,好香哟,伊丽,过来,榴莲不要吃太多,上火呢,伊丽说南洋人不怕上火,你会上火就不是南洋人。苏甸说你过来喝点汤也好嘛,怎么这样不听话?

    你让我把这一点点吃完嘛。

    你已经吃了一整个了,吃伤了咋办?

    伊努倒笑了,阿甸,榴莲这东西,只要你吃得下,倒是挺补人的,随她去吧!苏甸只得自己埋头把饭吃了,正想收拾一下,伊丽像鹅一样摇晃着走到桌边,吃了三碗饭一盅汤,然后命苏甸和妈妈坐在那里喝咖啡,自己到伙房里去刷锅洗碗。

    伊丽近来脾气是躁了些,食量却大得不得了。

    苏甸说,妈妈,我想把咖啡店关了,我要把生意做大。伊努低头不语,这店她开了十来年了,有些舍不得,苏甸说,日升行马上开张,恐怕以后人手不够。伊努慢声细气地说,人手不够要雇人,咖啡店要关就关吧,伊丽就要生了,孩子也得有人带呢。

    苏甸点点头。

    阿甸,天晚了,你们早点睡,店我来看。苏甸说,妈妈,打烊吧,明日事儿多要早起,伊努说,我年纪大了,少睡一点无所谓,你们上去睡吧。

    苏甸正在犹豫之间,见冲过凉的伊丽站在楼梯口朝他做鬼脸,便身不由已跟着她上楼。伊丽盘腿坐在竹床上,圆圆眼睛很深,有两点火星一闪一闪,她幽幽地说,阿甸,你怎么说到回唐山就兴高采烈呢,唐山是你的家,难道我这里就不是你的家?苏甸说,呀,你怎么又提这个,不说不说,睡觉,伊丽往里头挪了一下,你近来都不理我,你不喜欢我了。苏甸心里一动,小心翼翼搂着她,说傻话了吧,我是怕伤了孩子。

    伤个鬼!

    苏甸深情地抚摸她流光溢彩愈发细腻动人的脸蛋,伊丽丰腴的胴体颤抖起来,眼睛里的火星噼啪燃成熊熊烈火,烧得苏甸热血沸腾,他急促喘息着亲她,伊丽伊丽,你这个小妖精,小促狭鬼!他还是轻轻的,生怕把她碰破似的,伊丽却奋力跳起,将睡衣一撕两半,搂着他扭来扭去,于是苏甸完全失控,不堪重负的竹床发出疯狂的叫声,伊丽的呻吟亦惊天动地。

    老伊努正在收拾柜台,见楼上雷霆大作,着实吓了一跳,赶快把门板放下来,呆呆坐了一会儿,摇摇头,提着苏甸买的崭新的汽灯,含着一包浑浊的泪水回咖啡店去睡了。

    楼上苏甸和伊丽还缠绞在一起,伊丽汗泪交加,喘吁吁说,阿甸,我是怕你回唐山以后就不要我了,苏甸抓起枕巾,轻轻擦拭她的脸,你这傻瓜,你这傻瓜,我一辈子都要你,放心好了,伊丽满头黑发猛然甩起来,湿淋淋缠在苏甸茁壮的脖颈上,她娇憨地,真的,不骗我哇?苏甸说我骗你做什么,我阿甸向来说一不二。

    日升行开业这一天,伊丽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生下她八斤重的女儿秋含,圆嘟嘟的秋含脖子上缠绕着脐带,红毛医生说好险,邻床从唐山来的小脚产妇却说,呀,要是男孩就好了,要是男孩儿玉带佩印,大富大贵呢!

    秋含满月那天,苏甸在聚春楼酒家设席宴请各界名流,觥筹交错间,容光焕发的伊丽一身洋装,珠光宝气,频频穿行在各色宾客之间谈笑自若。理元举杯向苏甸说,阿甸,你是托伊丽的福啊,简直是洪福齐天呢。苏甸一脸幸福,是的是的,不过,她要生男孩就更好了,理元悄悄笑道,别那样古旧,女孩无碍,在南洋生女孩一样是无价之宝。`

    苏甸真的很高兴,他没想到理元会来吃秋含的满月酒,苏理元是何等人士,能来参加一个小业主的酒宴是很难得的。他爽性让伊丽自己去应付其他客人,自己只陪着理元聊天,理元有段时日跟着船队五湖四海漂泊,见多识广,英文又是极好的,他先是闲聊,随意罗列了各国各式各样女人的发式体态,然后突然问道,阿甸,你会跳舞么?哪天到我举办舞会邀你来。

    我不会跳。

    不会就学嘛,理元爽快地,我教你,不过唐山人的辫子是麻烦,你听过华人舞会辫子打架的事儿么?苏甸笑笑,这大概是我们唐山人服饰和禀性都不适合西式舞会的缘故。

    但你不参加舞会就无法结交洋人,理元说,不结交洋人你生意就没法做大。你没听说过么,做小生意与乌番打交道,做大生意要和红毛打交道,要和红毛打交道你不学跳舞怎么行。

    我不喜欢红毛。

    喜欢不喜欢另当别论,你必须和他们打交道。理元凝望苏甸片刻,甸兄,这点你听我的没错。

    再说吧。

    说是这么说,苏甸却始终未参加理元举行的上流社会舞会,但结交的朋友渐渐多了起来,日升行生意越做越大,雇用几个人帮工已经不够了,他开始使用文员,每天查看账目,夜间工作渐渐加重,伊丽将两个女儿交给母亲与乳娘,夜夜到商行里帮他的忙。伊丽总是在苏甸浓重的雪茄烟味中算账,她拨拉算盘的速度快得惊人,算完账便到伙房去给苏甸煮宵夜。

    这天,她将一碗沁凉的亚答仔送到苏甸手上,苏甸一面漫不经心吃着,一面认真阅读刚到的家书,全神贯注,调羹铛啷铛啷在碗里空响,正在算账的伊丽见了很生气,一把夺过瓷碗,苏甸一惊,忙将信纸折起来,伊丽觉得有些跷蹊,便向他要信看。

    唉,你就别看了吧。

    我要看。

    苏甸叹了一口气,干脆将信纸在桌上展开,是催我回唐山成亲的,阿妍岁数大了,我再不回去是说不过去的,横竖早晚得回去,这信让你读读也无妨。

    伊丽怔了一下,她多大了?

    十八,不,十九了吧,你想想,秋意三岁,秋含都五岁了。我们家业也做大了,伊丽啊,我是该回去了。

    伊丽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说话,下意识将手里那只泥金纸扇一点点撕碎,然后起身,阿甸,我们的确是说好了的,你要回去,我自然是不能阻拦,你要回去多久呢?

    半年,不,三个月吧。

    还是半年罢。

    伊丽,你是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的嘛,伊丽笑笑,从胸前解下祖传的汉玉锁挂在苏甸脖子上,苏甸抚摸着温润的玉锁,诧异道,伊丽,这是你爹爹刚给你的,给我干啥?伊丽说你先带回去,回到南洋再给我嘛,阿甸,无论将来如何,你是万万不能忘了我的,忘了我你一辈子灵魂不得安宁。

    苏甸笑道,怎么能忘啊,我怎么敢啊,没有你我怎么过日子?伊丽,这日升行的事儿你先管着,我很快就回来。伊丽叹了一口气,早点休息吧。

    伊丽不再流泪,伊丽与苏甸做了近十年夫妻,相濡以沫,兢兢业业创立了偌大的家业,也学会了沉默,她那有玛腰头衔的爹爹尹仲涵近来对苏甸很满意,不时来答哩看望他的外孙女。有时会玩笑地对苏甸说,我们伊丽像公主一样下嫁与你,你得对得起她罗。每每这时,苏甸都是微笑着的,他没有忘记自己正儿八经去巴达维亚求婚那天受到的冷遇,但尹仲涵后来解释说是为了替女婿省钱,他在女婿扩大营业的时候,毫不犹豫注入一笔丰厚基金,而且说明前三年不参予分红。

    苏甸与伊丽在深夜双双回到滨海的洋楼。佣人和孩子早睡了,只有伊努在明亮汽灯下精心剌绣,她眯着眼睛,在替两个孙女做小红肚兜。苏甸坐在她身边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很奇怪一个番女居然做唐人肚兜做得如此地道,不知岳父当时是如何调教她的,更不知为何有钱有地位的岳父一定要抛弃她,是唐山来的小脚正室太厉害了吗?实际上无论唐山还是南洋,有钱人家三妻四妾是寻常事儿。苏甸突然想到客氏,就要回去与客氏成亲了,客氏在印象中还是小孩儿呢。客氏会喜欢伊丽吗?

    妈妈,阿甸要回唐山。

    我早就知道了。

    妈妈,你早点儿去睡吧,苏甸发现伊努近来老了很多,这些小玩艺儿我从唐山回来一定多带点儿。伊努抬头笑笑,你早些个回来就是。

    苏甸和伊丽并肩上楼,躺在那张大得近似四方形的紫檀雕花床上聊商行事宜,他们一直沉浸于繁忙商务,这张奢侈的大床很少使用,夜间多半在商行里草草歇息,此时上床竟有些生疏,有些扭手扭脚的。

    苏甸想到自己要走了,不知伊丽一人是否忙得过来,就一件一件向她交代近期内应付货款,伊丽静静听了一会儿,说,阿甸,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们在床上,还要继续做生意?我现在没带笔呢。苏甸突然醒悟过来,一把搂过她圆润的肩膀,亲一亲她额头,说这圆圆的额头似乎有了几分沧桑呢,窗外椰影摇曳,涛声汹涌,伊丽拧灭洋油灯,在黑暗中吃吃地笑,阿甸啊,我嫁给你不到十年,倒好像老了二十岁,唉,都老夫老妻了。

    苏甸深情地梳理她乌油油的鬈发。伊丽驯顺地伏在他宽阔胸前,犹如伏在颠簸起伏的火轮上,她一心想重温旧情却一夜恶梦不断,醒来眼睛都是肿的。

    注1:娘惹,一般指华人与马来女人生的女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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