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八王之乱 第49章 “华亭鹤唳，可复闻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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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风，依旧凛冽，姹紫嫣红的花朵却耀人眼目，丽姿纷呈，让人眼花缭乱。
陆机依稀记得，军营的左边，是个苹果园。去年，当他带兵为大都督经过此地的时候，那里还满是纷纷落叶。现在，苹果树的叶子翠绿如染，花儿盛开，色彩缤纷，一眼望不到边。
鲜嫩的花朵，犹如粉红色的花缎，在春天的红日下，流光溢彩。
“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对此良辰美景，陆机渭然长叹，吟诵出几句诗歌。
刑场上，陆机面对马上将与自己一起被杀的弟弟陆云、陆耽，禁不住泪洒衣襟。陆氏三兄弟，以陆机、陆云最为有名，三弟陆耽，时为平东祭酒，虽不太出名，在当世也以清誉著称。
陆云满脸沉痛，对陆机说：“阿兄，不意我陆氏吴地俊望，渡江远至中原，相携而入暗朝。值此衰运穷途，一旦湮灭覆宗，痛酷至深！”
听闻成都王司马颖所派前来监刑的牵秀到达中军大帐，陆机即刻换掉戎服出见，他头戴白【注1】，衣素缎单衣；陆云、陆耽身上未及换服，都穿着软铠。
对于陆氏兄弟来说，牵秀算是老朋友，乃昔日石崇金谷园文章二十四友之一。
牵秀，字成叔，武邑【注2】人，出身北地豪族。此人弱冠时代即有美名，博辩有文才，以豪侠著称，深为成都王信重。
出于地域之见，在内心深处，牵秀一直对陆氏兄弟的平步青云大感不满。
“士衡，你可知今日为何被杀？”牵秀居高临下，问陆机。
“我陆机谋浅无能，败师丧兵，死有余辜……”
“其实你心中清楚，众人都清楚，你们兄弟至于今日地步，乃得罪孟玖之故……成都王麾下官属数十人，包括卢志在内，皆跪入成都王帅帐，为你们兄弟流涕固请。”
“是啊，我陆机指挥无当，致使大军败绩。丧师二十余万，以法加刑，不敢卸责。杀我一人，足以整肃三军，威示远近，令天下知诫……但是，诬我陆氏兄弟图为反逆，加以族诛重罪，我心实实不服！”
“卢志曾在成都王面前竭力替你们辩解，叩头流血，他向殿下讲：‘陆氏兄弟二人，俱蒙大王拔擢，广受器重，不应背大王无极之恩，而心向洛阳垂亡之寇。’他还说，‘陆机计浅虑近，不能统摄诸将，导致败绩，实应加以刑戮。但刑诛事大，杀陆机以反逆之罪，实不能服众心，应派人仔细检校堪讯，如果审问为实，诛杀未足为晚……’”
“昔日金谷园中，我一向与卢子道（卢志字子道）口舌相争，如今他能在成都王面前搭救我兄弟，真让我内心愧之……”陆机拱手一揖。
听兄长与牵秀讲这些，陆云表情有些不耐烦。“即便如此，我兄弟还不是照样被族诛！”
“有那么多僚属为你们兄弟求情，成都王深感恻然，一度表示要宽宥士龙（陆云字士龙）……不过呢，孟玖主内，他令人扶成都王入内室，催令我立刻前来诛杀你们兄弟……”
牵秀表情淡漠，似乎在和陆氏兄弟谈论别人的事情。
至此，陆机、陆云恍然发现，牵秀看似关心，其实是在幸灾乐祸。
他刚才一番表述，不过是故意给陆氏兄弟一些希望，然后又撕破伤口一样，一点一点让他们最终绝望。
南北士族之间的鄙夷和敌意，历久而不减。
“死不能逃啊……我这里有给成都王殿下的信，请你代我转交给他。”
陆机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牵秀。
举首仰望晴空，如梦初迷，天空格外静谧，那是一种迷人的蓝，蓝得如梦幻中的花朵初绽一般，把天堂深处的颜色敞露给人间。
蓝天下，红艳繁花在枝头上轻轻摇曳，微风冷嗖嗖吹来，彩色山雀飞落在枝桠上，欢快地在花簇间纵情欢跳，显衬得美丽景色更加生机勃勃，让人心弦陡动。
陆机禁不住热泪盈眶。
“自吴朝倾覆，我兄弟、宗族蒙国重恩，入侍则得入帷幄而参朝政，出京则剖符而居将帅。唉，成都王授我以重任，再三辞谢不能……今日受诛，岂非命也！想我陆氏兄弟，挺圭璋于秀实，驰英华于早年。文藻宏丽，独步当时！可惜，三国之末，君移国灭，家丧臣迁。念士人居世以富贵为先，故而心生妄念，贪荣利而忘祸辱，不顾族人居安保名之劝诫，冒危履贵，北赴中州，最终身辱族丧，覆宗绝祀……”
牵秀仔细读毕陆机给成都王司马颖的信件后，捋了捋髭须，然后，他冷冷地说：
“士衡，观你所书，言甚凄恻。字里行间，依旧对成都王殿下一片感念恩德之情……我知道，你不过心存侥幸，心中希望成都王会保全你在京城的家人。实话告诉你，你的二子陆蔚、陆夏，还有士龙的两个女儿，今早信使出发，应该都已经在洛阳城内遭到处决……”
听牵秀如此说，陆机脸色陡然一变。片刻指挥，他凄然一笑，表情反而平静了许多。
“生逢季世，死亡相继。几年之中，石崇、潘岳、欧阳建，我们金谷园旧友，就有数人遭受族诛。如此悲惨时世，你我历历在目……”
忽然，陆机感到心力交瘁，他的胸膛一下子鼓胀起来，眼泪夺眶而出。这些泪水，与怯懦无关，全部是出于伤逝的悲痛，自己爱子和那些良朋益友的影像，霎那间充满了他的心田。
面对屠刀，这是一个孤寂、绝望的时刻，也是一个心中空空无我的时刻。
在陆机的记忆中，忽然显现出母亲临终前那张慈祥而不安的面庞，多年以来，她是那样疲惫地对自己兄弟倾尽疼爱。母亲的慈爱面容，已经逐渐黯淡模糊，陆机感觉到，这是自己这些年来第一次在自己脑海中无意而又完整地重新看到了母亲活生生的、充满忧虑的面庞……
逝去的人们，只会存在于活人的心中。面对死亡，能恍然感觉生活中最痛苦最真实的时刻。回忆，让陆机更觉撕心裂肺。通过痛苦的回想，怀念之情腾然蒸起。存在与虚无的临界，在要死人的心间如钉子一样扎得更深。
他深沉地叹息一声，很想知道，自己在九泉之下，与从前的亲人是能够永远相聚呢？抑或，黑暗中会沉入永恒的孑然一身。如果是后者，痛苦，将永远永远与灵魂融为一体。
或许，死亡如同入睡，那将是个更为真实的时刻。一俟双眼紧闭，外界万物皆消失不见。幽冥之中，人的的五脏六腑或许能被九泉下神奇的灯光照得彻亮。那样的话，灵魂和虚无可以结成一体。智慧瘫痪了，他人的意志和残酷时世再也不能施加成为严酷的真实。
令人惧怕的是，在那样一个长眠的世界里，如果有心脏或呼吸，还是会让人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器官，恐惧、悲切或悔恨，依旧在沉沉梦中紊乱知觉。犹如黑色波涛般的血液，依旧会因为亲人脸庞的浮现而使人泪水涟涟……
“士衡，士龙，黄泉无客舍，还是早上路的好……”牵秀抬头望了望高高在上的让人浑身冒汗的春天太阳，催促说。
接着，他脸上露出一副真挚的表情，说：“士衡，洛中诗人，惟你与潘岳最为著名，人称‘潘文如江，陆文如海’，但我私下总觉你的诗文不出俗检，太过堆砌，缺乏自我意态。可是呢，你那首《赴洛道中作》真是上好佳作……‘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案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几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临刑前，经牵秀言及诗歌文学，不知为什么，陆机忽然回忆起青年时代在家乡渡过十年读书时代的华亭。
那里，碧波荡漾，风景如画。而且华亭白鹤多多，特别是春夏之日，仙姿白羽，群群环绕飞翔，声声鹤唳，清新悦耳……
“华亭鹤唳，可复闻乎！”
刽子手刀落之前，陆机扭头对陆云叹言。
陆云俯首不言。
忽然，陆机再次抬头，真心实意地对监刑的牵秀说：“身处如此黑暗季世，成叔，我希望你能比我们活得更长久！”
若有所思，牵秀看了看手中的青纸诏书，冷笑一声，像是自我解嘲，像是呕气，说道：
“永兴元年，春天伊始。这一年，我总该活得过去吧……【注3】”
【注1】白（qià），亦作“白”。白色便帽。张华《博物志》卷九：“（后）汉中兴，士人皆冠葛巾。建安中，魏武帝造白”。
【注2】武邑，今河北武邑县。
【注3】牵秀没能活过这一年。不久，惠帝被劫持到长安后，河间王司马很信任他，拜平北将军，坐镇冯翊。不久，东海王司马越进攻河间王，河间王长史杨腾暗中降附司马越，诱杀牵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陆机依稀记得，军营的左边，是个苹果园。去年，当他带兵为大都督经过此地的时候，那里还满是纷纷落叶。现在，苹果树的叶子翠绿如染，花儿盛开，色彩缤纷，一眼望不到边。
鲜嫩的花朵，犹如粉红色的花缎，在春天的红日下，流光溢彩。
“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对此良辰美景，陆机渭然长叹，吟诵出几句诗歌。
刑场上，陆机面对马上将与自己一起被杀的弟弟陆云、陆耽，禁不住泪洒衣襟。陆氏三兄弟，以陆机、陆云最为有名，三弟陆耽，时为平东祭酒，虽不太出名，在当世也以清誉著称。
陆云满脸沉痛，对陆机说：“阿兄，不意我陆氏吴地俊望，渡江远至中原，相携而入暗朝。值此衰运穷途，一旦湮灭覆宗，痛酷至深！”
听闻成都王司马颖所派前来监刑的牵秀到达中军大帐，陆机即刻换掉戎服出见，他头戴白【注1】，衣素缎单衣；陆云、陆耽身上未及换服，都穿着软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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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秀，字成叔，武邑【注2】人，出身北地豪族。此人弱冠时代即有美名，博辩有文才，以豪侠著称，深为成都王信重。
出于地域之见，在内心深处，牵秀一直对陆氏兄弟的平步青云大感不满。
“士衡，你可知今日为何被杀？”牵秀居高临下，问陆机。
“我陆机谋浅无能，败师丧兵，死有余辜……”
“其实你心中清楚，众人都清楚，你们兄弟至于今日地步，乃得罪孟玖之故……成都王麾下官属数十人，包括卢志在内，皆跪入成都王帅帐，为你们兄弟流涕固请。”
“是啊，我陆机指挥无当，致使大军败绩。丧师二十余万，以法加刑，不敢卸责。杀我一人，足以整肃三军，威示远近，令天下知诫……但是，诬我陆氏兄弟图为反逆，加以族诛重罪，我心实实不服！”
“卢志曾在成都王面前竭力替你们辩解，叩头流血，他向殿下讲：‘陆氏兄弟二人，俱蒙大王拔擢，广受器重，不应背大王无极之恩，而心向洛阳垂亡之寇。’他还说，‘陆机计浅虑近，不能统摄诸将，导致败绩，实应加以刑戮。但刑诛事大，杀陆机以反逆之罪，实不能服众心，应派人仔细检校堪讯，如果审问为实，诛杀未足为晚……’”
“昔日金谷园中，我一向与卢子道（卢志字子道）口舌相争，如今他能在成都王面前搭救我兄弟，真让我内心愧之……”陆机拱手一揖。
听兄长与牵秀讲这些，陆云表情有些不耐烦。“即便如此，我兄弟还不是照样被族诛！”
“有那么多僚属为你们兄弟求情，成都王深感恻然，一度表示要宽宥士龙（陆云字士龙）……不过呢，孟玖主内，他令人扶成都王入内室，催令我立刻前来诛杀你们兄弟……”
牵秀表情淡漠，似乎在和陆氏兄弟谈论别人的事情。
至此，陆机、陆云恍然发现，牵秀看似关心，其实是在幸灾乐祸。
他刚才一番表述，不过是故意给陆氏兄弟一些希望，然后又撕破伤口一样，一点一点让他们最终绝望。
南北士族之间的鄙夷和敌意，历久而不减。
“死不能逃啊……我这里有给成都王殿下的信，请你代我转交给他。”
陆机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牵秀。
举首仰望晴空，如梦初迷，天空格外静谧，那是一种迷人的蓝，蓝得如梦幻中的花朵初绽一般，把天堂深处的颜色敞露给人间。
蓝天下，红艳繁花在枝头上轻轻摇曳，微风冷嗖嗖吹来，彩色山雀飞落在枝桠上，欢快地在花簇间纵情欢跳，显衬得美丽景色更加生机勃勃，让人心弦陡动。
陆机禁不住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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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衡，观你所书，言甚凄恻。字里行间，依旧对成都王殿下一片感念恩德之情……我知道，你不过心存侥幸，心中希望成都王会保全你在京城的家人。实话告诉你，你的二子陆蔚、陆夏，还有士龙的两个女儿，今早信使出发，应该都已经在洛阳城内遭到处决……”
听牵秀如此说，陆机脸色陡然一变。片刻指挥，他凄然一笑，表情反而平静了许多。
“生逢季世，死亡相继。几年之中，石崇、潘岳、欧阳建，我们金谷园旧友，就有数人遭受族诛。如此悲惨时世，你我历历在目……”
忽然，陆机感到心力交瘁，他的胸膛一下子鼓胀起来，眼泪夺眶而出。这些泪水，与怯懦无关，全部是出于伤逝的悲痛，自己爱子和那些良朋益友的影像，霎那间充满了他的心田。
面对屠刀，这是一个孤寂、绝望的时刻，也是一个心中空空无我的时刻。
在陆机的记忆中，忽然显现出母亲临终前那张慈祥而不安的面庞，多年以来，她是那样疲惫地对自己兄弟倾尽疼爱。母亲的慈爱面容，已经逐渐黯淡模糊，陆机感觉到，这是自己这些年来第一次在自己脑海中无意而又完整地重新看到了母亲活生生的、充满忧虑的面庞……
逝去的人们，只会存在于活人的心中。面对死亡，能恍然感觉生活中最痛苦最真实的时刻。回忆，让陆机更觉撕心裂肺。通过痛苦的回想，怀念之情腾然蒸起。存在与虚无的临界，在要死人的心间如钉子一样扎得更深。
他深沉地叹息一声，很想知道，自己在九泉之下，与从前的亲人是能够永远相聚呢？抑或，黑暗中会沉入永恒的孑然一身。如果是后者，痛苦，将永远永远与灵魂融为一体。
或许，死亡如同入睡，那将是个更为真实的时刻。一俟双眼紧闭，外界万物皆消失不见。幽冥之中，人的的五脏六腑或许能被九泉下神奇的灯光照得彻亮。那样的话，灵魂和虚无可以结成一体。智慧瘫痪了，他人的意志和残酷时世再也不能施加成为严酷的真实。
令人惧怕的是，在那样一个长眠的世界里，如果有心脏或呼吸，还是会让人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器官，恐惧、悲切或悔恨，依旧在沉沉梦中紊乱知觉。犹如黑色波涛般的血液，依旧会因为亲人脸庞的浮现而使人泪水涟涟……
“士衡，士龙，黄泉无客舍，还是早上路的好……”牵秀抬头望了望高高在上的让人浑身冒汗的春天太阳，催促说。
接着，他脸上露出一副真挚的表情，说：“士衡，洛中诗人，惟你与潘岳最为著名，人称‘潘文如江，陆文如海’，但我私下总觉你的诗文不出俗检，太过堆砌，缺乏自我意态。可是呢，你那首《赴洛道中作》真是上好佳作……‘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案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几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临刑前，经牵秀言及诗歌文学，不知为什么，陆机忽然回忆起青年时代在家乡渡过十年读书时代的华亭。
那里，碧波荡漾，风景如画。而且华亭白鹤多多，特别是春夏之日，仙姿白羽，群群环绕飞翔，声声鹤唳，清新悦耳……
“华亭鹤唳，可复闻乎！”
刽子手刀落之前，陆机扭头对陆云叹言。
陆云俯首不言。
忽然，陆机再次抬头，真心实意地对监刑的牵秀说：“身处如此黑暗季世，成叔，我希望你能比我们活得更长久！”
若有所思，牵秀看了看手中的青纸诏书，冷笑一声，像是自我解嘲，像是呕气，说道：
“永兴元年，春天伊始。这一年，我总该活得过去吧……【注3】”
【注1】白（qià），亦作“白”。白色便帽。张华《博物志》卷九：“（后）汉中兴，士人皆冠葛巾。建安中，魏武帝造白”。
【注2】武邑，今河北武邑县。
【注3】牵秀没能活过这一年。不久，惠帝被劫持到长安后，河间王司马很信任他，拜平北将军，坐镇冯翊。不久，东海王司马越进攻河间王，河间王长史杨腾暗中降附司马越，诱杀牵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