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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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潜行了又有一会,阳光穿进迷雾,我抚摸过因被炙热驱赶而有所逃逸的雾气,觉得风有点不一样。水汽比先前重了很多。另外,还有浪花激动的声音在耳边流淌。

    有水的声音。

    嗯。

    立定脚步,他闭上眼。我站近在他身旁,学他的样子,觅声寻找水源。十二秒钟后,我受不住黑暗的侵袭,把眼睛重新睁开,刻意闭上眼睛的行为令我很不习惯,视觉被我深深依赖。我没有确切地听到水声。但他不同,因为离得很近,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耳根有细微地跳动,脉搏起伏那样。

    我伸手轻轻贴上同样的位置,敏感的指尖并没有传来任何的异状。

    他是怎么办到的?

    我很好奇。在我看来,他拥有的本事离一个正常人越来越远。

    很快,他在我好奇的目光中清醒,扭下头,对我说道,我们离白麒山很近了。

    很近了?我们爬的不是白麒山?

    严格来说不是,充其量也只能说是白麒山的边缘。他微微说道,语气游走得很轻,带着些抖动。他有些亢奋。白麒山的附近,有几座无名山岭,这些山岭和白麒山共同组成了一道奇特的地形。

    奇特的地形?

    按羊皮卷上画的,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它的独特,所以被选中作为白色麒麟的栖息之所。

    怎么理解?

    白色麒麟,顾名思义,是陆地上的雄主,能够吸取大地精华增强自己的巫力。为了隔绝闽越王族的猜忌,白麒自己构建了封印能量源泉的居所,用水池来隔绝地气,常年生活在水池里的茅草屋上。只有在闽越王召见他,要他用巫术进行占卜,他才会踏上地面,运用与生俱来的能力勾动大地母气。

    大地母气?那又是什么?

    一种叫法,可以理解成是一种能量,能够赋予白色麒麟许许多多的本事。

    这么说,他的角色其实是一个巫师。

    有点偏差,但大体如此。他肯定了我想法说道。其实,在当时的环境里面,巫师术士一流,在帝王的身边并不少见,小到为皇帝炼丹修药承露搭台,大到推测国运决定民生,都离不开这些人的影子。

    白色麒麟也是?

    他有点不同。说完,他犹豫了一下,像是自己也不敢肯定。根据祖辈的记载,白色麒麟从来不为闽越王无诸炼药,甚至也从不替他推算王运,平时只会闭居在茅草屋,为无诸规划治理封地的计策。

    那他这算是巫师还是国师?

    兼而有之吧!不过,他也并非从未给无诸推算过王运,事实上,在闽越王看重白色麒麟的时候,他也曾私底下请求白麒为他占卜一卦王运。

    怎么,他害怕自己的闽越王当不久?

    闽越王野心勃勃,他要的王运,可不是一方封地的王运。他有点暧昧地笑道。

    他想要成为天下的王?我明白到了。

    当然!从来是高的人想再高,没有人愿意随便放弃。他说,可是历史告诉了我们最终结果,闽越王无诸至死都没有谋反,反倒是他的后代不肯甘居汉下,被汉祖的子孙灭了。

    那么说来,白色麒麟是给无诸占了卜?

    麒麟辅越,双龙主汉。他沉声说。这是白色麒麟给无诸的占卜结果,也是劝他收心的警告。

    双龙?我好奇问道,是真的龙?

    和白色麒麟对应,可以理解为,对方是拥有龙气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帝王气象。

    看来闽越王一定很郁闷,明明有个厉害的人物在身边,对方却比他还要厉害。我思量了一下,又摇头说不对。不对,两条龙的话,不得自己先打起来么?

    这两条龙一前一后,跨越了几十年,不是无诸能等得起的。

    我不禁为无诸感到可惜。

    时也,命也。错开双龙的时代,闽越王能够得到白色麒麟的辅助,兴许在历史上,就不仅仅只是一位屈居在闽越的封地小王,而是名雄才伟略的盖世之君。可惜,可惜!

    反正说什么都不行了。我笑道,脑子浮出的是那句掷地有声的定论,历史没有如果。

    嗯。

    点点头,我们回归眼前。

    眼下,水声距离我们很近,从他吐露的信息来看,白色麒麟一生都在向闽越示弱,居住在水中一隅,那么,他的身后,难道也是同样的姿态?

    问题很快得以解开。白色麒麟的忠臣本性,被尽数披露。

    闽越王即将作朽的末两年,白色麒麟主动请见,他声称自己的同族及后裔少了他的约束,恐怕会在闽越生乱。于是他请闽越王赐他一片山头,起名白麒山,并作法从海上引来同族,诱引着困进山内,而后挖开壁垒,引来十丈深的山洪,隔绝了白麒山的地气,让白毛怪人无法驱使猛兽,终生被监禁在闽越国士兵的看守下,从而平定了白毛怪人作乱的隐患。

    对自己的同族下手,他可真有魄力!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说道,白色麒麟在无诸死前,用秘法将体内所有的血液封存在一个石头匣子中,他的身体也被制成干尸,随石头匣子一起沉入沼泽,为无诸先行殉葬。简直忠心到让人想吐。

    莫名地,我对白色麒麟脸谱化的忠心感到反胃。

    当然,这是官面上的说法,更有人说,白色麒麟为了避免后代用自己的麒麟宝血作乱,索性一把火将自己烧了个干净。可是,各种说法说去,到最后,都没有办法定论。

    为什么?

    因为自白色麒麟死后,白麒山,在真正意义上,就没有人能够真正地涉足进去。

    听着他低沉的话语,我忽然地一阵颤栗,浑身涌起不自然的疙瘩。他的话语里面包含一个阴谋。

    你的意思是...白色麒麟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忠心?

    如果他真的忠心,那闽越国也不会在短短的几十年内就被灭掉。他说道,在那个时代里,拥有他这种力量的人物是最受重用和最受忌惮的。一旦他走上战场,在战场上展示他那不可思议的魔力,我相信,任何一支敌对的军队都会不战自溃。

    驱使百兽吗?

    是的。他说道,又用更加肯定的语气复述了一遍。驱使百兽不是传说,白色麒麟如同他的称谓,能够号令所有在陆地上行走的生物。

    可怕,简直是神话。

    他默然。水流的声音距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脚下的山坡也变得陡峭,周遭的环境也不再像方才那样极其相似,开始出现不一样的干枯色泽。树木不再浓密,枝桠上仅携带着些嫩芽。还有败坏死去的旧枝。

    忽的,他站住脚步。

    我低头看去,在我前方两步,一道锋利的割断切开山岭,在衔接处划上了碧色的江流。

    汪汪的长河画作一个圈,将一道山岭拘禁在深处。

    水里面的...小茅屋?

    我有些明白他给我讲述白麒生平故事的用意了,用水气隔绝地气,不正是白麒山深处的地理构造吗?虽然是人工开凿合成,但也不得不称赞一声,帝王一念,移山填海。

    到了这边,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你说。

    我说过,白色麒麟用水气来隔绝地气,以此来阻隔自己的魔力,取信于闽越王。末了,他还将这个方法重构在自己的墓葬地,同时圈禁族人,让自己的族众不能肆意使用天赋的力量。

    话锋一转,他严肃说道。

    这意味着,刚才的我们是行走在相对安全的角落,可是一旦过了这道屏障。他手指着水面。我们就要不得不面对白色麒麟的真实魔法。

    话语中晦涩的阴暗听得我毛骨悚然,使我浑身不由地一震。

    激着胆色,我呆呆地点了两下头,随着他向下的脚步跟了过去。山坡的路面很滑,我身子努力后趴得很低,保持重心。

    很快,我们来到了江边。

    不知怎的,我看见河滩上搁浅着一道老旧的木筏,木筏上,还有两道白色的石头丢弃在船沿。他没说一句话,只是跳上木筏,用力踩了两下,确认可以载人后,伸脚将木筏上的石头踢飞下去。飞出两道白色的残影。

    那个也是长白毛的石头?

    嗯。他说道,因为水气的原因,毛发长得不是很明显,可是反倒成为它最好的伪装,不够注意的话,很容易被侵蚀。停一停,他看着我踮脚踩水的姿态,不耐烦的丢下一句。上船。

    河面下,河水很清,清得能看见下面的鹅卵石。令上船后的我倒吸一口冷气。水底的一幕令我窒息。这底下,到底是有多少白色的石头,不,是有多少白色的死人头骨?

    密密麻麻,连成一片雪地。

    恐怖吧?他笑着说,很早开始,我的族人发现深入白麒山的亲人们没有活着回来,于是制定了一个很笨但是很有效的计划。

    有多笨?

    让一小部分人中途回去,把已知道的信息传递给后辈们,减免不必要的伤亡。

    这么说,前面的那些路你是知道要怎么走的?

    是。他摇着船橹说道,熟练地像个渔夫。不过也只到这条河上为止。直到我这一代,也没有留下河对岸的任何信息,喔,如果非说要有的话,也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

    河的对岸有很多棺材。他说道,是站在河水边,前人用眼睛看到的。

    棺材。被这个话题吸引,我的目光旋即漂移到河水的对岸,按照他的说法,前人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能清晰看到在河水对岸躺着众多的棺材。那么,稍稍有些雾气的今天,应该也能触摸到些许痕迹吧。

    怀着碰碰运气的想法,我的目光极尽所能眺望。

    山峰朦朦胧胧,在雾气的缠绕下,白麒山好似蒙着面纱的女孩,我的目光被薄薄的轻纱阻扰,看不清它的真实面容。只看到,在雾纱下,黑色的影子层层叠叠,全然不同于前面的山岭,被绿色的植被包裹。

    什么也看不见呐。

    我蜷缩在木筏的一角说道。

    此刻,他在划着木舟,而我看看天,又看看水。

    忽的,河水下面一道明亮的光芒迅速闪过,快得就像晴天里的闷雷,一闪而没。没有声音,没有痕迹。我张大了两分眼皮,贴近河水期盼着能再次捕捉它的痕迹。

    碧波清清,涟漪化作影子在鹅卵石上波动,清澈的水面显得河水水位很低,仿佛只有一只手探下去的深度。

    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有个白色的东西,跑得很快。

    在白麒山,你要小心一切白色的东西。他摘下帽子,随手丢在木筏上。白色麒麟很喜欢白色。白色的生物,也一直被看做是有灵性的象征。

    那我是不是也要小心你呢?我调笑道,你可是有很多的白头发啊!

    嗯,要是我失控了,你要记得离我远一点。他笑道,也用开玩笑的口吻回敬。顺便也帮我做件事,把你看到的东西都写下来,说不定以后还会有白色麒麟的族人来到这里。

    白色麒麟的族人不是全被他骗到白麒山了?

    不会,被召唤过来的应该只有一部分。他说,从我手中握有的资料来看,白麒应该是白毛猿人一族里的佼佼者之一,在他的族群里面,有很大几率会存在竞争者。

    所以他是被迫回到闽越的?

    有一定的可能性。他继续摇着手中的船桨,边摇边说。假设一下,如果白色麒麟是被同族的竞争者给挤压出来的,那他来到闽越的目的就变得很不单纯。他是在借无诸的势力,来为自己提供安全防护躲避族人的追杀,连同接下来的水中草屋生活,劝阻无诸起势的占卜,也都变成为追求安稳、躲避追杀的私心。

    从这个角度来看,又有一点解释不通了呀!他这么怕族人来找他,那他又为什么在殉葬前把族人都召唤过来呢?

    这个结局可以有几种解释。

    他顿了声,整理了一下思路。

    第一种,是他知道闽越王要死了,依照当时的习俗,他势必要去殉葬,然而他还不想死,那这样的话,他就需要一个别人不能轻易查探他死亡真相的所在。

    白麒山!

    另外还需要一些掩护。

    白毛猿人......

    如果是用其他白毛猿人的尸体来替他殉葬,做法太简单了。既然被称为是白色麒麟,他会用更好的办法代替。从后人的角度来看,同时期里的人不敢轻易接近白麒山,是因为恐怖的白毛猿人遍布在白麒山的每一个角落,普通人害怕白毛猿人的巫术,所以远远避开。但第二种可能是,他已经积蓄到足够的力量用来反击那些将他驱逐出族群的同类,所以他才会召唤他们过来,并将他们击倒奴役,至于为什么没有出来侵扰闽越国的后人,那就又是一堆麻烦的可能了。

    比如说,两败俱伤?又或者是,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反被击倒了?

    都有可能。不过真相离我们很近,我们可以自己来找出结果。目光指着白麒山,我看得出,他也有很多的问题要向白色麒麟询问,这名跨越了两千年的神秘人物,在他的解说下,慢慢变得富有魅力起来,以至于让人忍不住抛却所有也要去探索一番。

    巫术,会是种什么形式的巫术呢?我好奇道,顺便打听了一下。你会不会巫术?

    如果硬要说有的话,也算有一些。他笑道。我们这一族从族谱来看,是白色麒麟自闭在白麒山前留下的一支后裔,因为和其他人种通婚,某些与生俱来的能力变得驳杂。比如,我的祖先是白发白眉,到了我这一代,除了皮肤要比正常人白上一点,基本上也是黑发黑眉了。

    确实有点。望着如雪的肌肤,我喃喃到。

    此外,我们的身体力量和运动神经都很强大,和传闻中的野人几乎一模一样,抓起几百斤的重物跑上五六公里,也不会觉得很累。然后他有些犹豫。另外一些我只是有点模糊的猜想,有时候,我能知道动物们在说些什么,甚至能和它们做简单的交流。

    这也可以?

    嗯,只是模糊的猜想,毕竟在传闻中,白色麒麟是能号令猛兽长虫的存在,和他相比,我的能力简直不算什么。

    人类真的能做到那种事情?就算他是类人类,也不行的吧?

    生物电流你知道的吧。他说道,似乎所有的生物,都可以依靠生物电流所形成的心电感应做出交流,就比如你在有些瞬间,快过对方言语的表达,就能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或者是在远处,你能感觉到有亲人在呼唤,对,亲人间的心电感应比普通关系更强,大概是因为电流的频率比较相像。

    这个说法流行很久了,可是还没得到验证的样子。

    是啊。可是假如,假如有一个人的心电感应足够强大,也就是所谓的精神力量足够强大的话,那他是不是可以越过种族的界限,去了解其他生物的想法呢?又或者更甚的,他可以直接操控其他生物的思想?

    可怕!我脱口而出,那其他人不都变成他的傀儡了?

    理论上来说,人体的功能是可以达到发电发热。他说,所以,电流都能够自己产生的人类,心电感应这种力量,也不是没有可能熟练掌握。

    嗯,完美地从科学进化成神学了。

    我表达出了我的无奈,眼睛依然片刻不离水面。心中念念挂想的还是那道白色利电。但有时坚持并不会等来收获,侥幸看到些美丽的粼粼水光,就可以算成是意外惊喜。至于水下的那道电光,我想可以封存当做悬案了。

    另外,不得不说,眼下的场景颇有梦幻的色彩。

    生有青藤的木筏行驶在雾气弥漫的水面,破开涟漪,望见等待我们已久的白麒山。它,揭开了面纱。浓重的棕色山体,点缀着漆黑,一道道干瘪的船只插入在岩壁的缝隙,如同黑色獠牙生长在不该存在的位置。

    那真的是船只吗?

    出现了。他凝重了面色。密密麻麻的棺材。

    棺材?我吃了一惊,努力向那些黑色木头看去,确认的结果,是一道道小舟。看起来更像小船。

    是的,是像小船。他应道,准确点来说,是模样造成船只的棺材,当地人叫做船棺。

    船棺。我的胸口闷热一片心悸。里面沉睡的不会都是白色麒麟的族人吧?

    这种形制的棺材,理应是和南方水乡的环境有关。只是结合白色麒麟的巫术魔力后,有了不同的解释,可以理解成是用来镇压敌人的法器。

    镇压?敌人?

    我之前说过,白色麒麟一族,是能够借取地气的神异一族,但是遇到水气,天赋的能力就会被隔绝。而船只漂浮在水面,船体常年遭受水气的侵蚀,久而久之,自然地带有了江河的鲜味,用来隔绝地气,是绝佳的选择。用这种法器封存白毛猿人的尸体,无异于彻底隔绝了地气,触碰不到大地母亲的怀抱,白毛猿人也就失去了生的希望。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道,虽然觉得有些玄而又玄,但在理解范围之内。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疑问。

    白毛猿人还能够借助地气重生?

    记载中有过例子。他说道,越人进入闽地,遭受到白毛猿人的剧烈反击,虽然越人凭借铁器赢得了战争,用弩箭击倒了在山岭上奔跑的猿人,但却并不代表着他们击败了猿人。相反的,就当他们为胜利点燃篝火、举杯庆祝的时候,月光下,死去的猿人重新站立起来,滴着血把身上的箭矢扯掉后,红着眼睛在士兵中展开血腥的屠杀。猝不及防的越人士兵,完完全全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该不会是当时没死透吧?

    一次两次可以理解成是意外,十次百次就不能再当成玩笑来看待了。他缓缓收浆,木筏接近河岸。据书面上的记载,白毛猿人死而复生的次数多达四十七次,而且无一例外,都是白天死去,晚上重生。所以越国将领下令,击倒白毛猿人以后,务必斩下四肢头颅,然后分开挂起。

    挂起?

    就是挂在树枝上,不让白毛猿人的尸体停留在地面。据说,这是当地老猎户支的招,说是曾经将白毛猿人分尸埋下,结果数天以后猿人还是能破土而出,上门寻找仇家。

    这已经不能归结在精神力强大上面了吧?

    结果是我成为了最没用的一代。不敢死。他笑了笑,对自己没能继承到祖先的奇异力量感到委屈。不仅委屈在不敢死,也委屈在不能对那神妙的力量一探究竟。我想如果他真的能够得到祖先的力量,或许对于这趟白麒山之行,就不会显得这么战战兢兢。

    啪嗒。

    木筏搁浅。靠在江岸。我和他分别跳下木筏。

    而在他双脚踏入地面的一刹,他的毛发瞬间白了,白到彻彻底底!

    你...我睁大了眼睛,肉眼可见的变化,违背常理违背得触目惊心。

    白了,全白了!他握紧拳头,发出钢铁崩裂般的清脆响声。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从前的我太弱小了,简直是个骷髅病鬼,没有现在四分之一的力气!

    克制!克制!

    望着他闪闪生辉的目光,我由衷地希望他可以保持冷静。我有一种明确的感觉,确信在他能轻松置我于死地。这不是错觉。

    别让白色麒麟的诱惑欺骗了你的本性。

    安心,我不是一个追求力量的人。他说道,舌尖却贪婪地舔过嘴唇。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白色麒麟的石头匣子,解除身上的血咒。

    血咒?

    对,白色麒麟的血脉是有毒的,天生对麒麟宝血有着不可阻挡的贪欲,会被祖先留下的盒子强烈吸引。如果不能取到盒子换血,身体就会像个空洞的漩涡,遭受一辈子无法被满足的折磨,那种感觉,痛入骨髓。

    你也会?

    曾经痛到我半夜窒息。他松开拳头,依依不舍。你看到了,一旦接近白色麒麟的身边,我体内的麒麟血脉就会苏醒,相应的,我离开白麒山越远,身体就会变得孱弱,我的家族从来不敢离开闽地,因为出去,意味着死亡。

    像是被放养的奴隶,只有在主人的身边才是安全的。

    不想承认,但又不能否认这个比喻很恰当。

    我突然为他感到可悲,生而为人,最宝贵的理当是自由。可惜,他的身上满是束缚。我忽然明白到他为什么要来探寻充满未知危险的闽越古墓。正如那句话说的,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你的力量变强了,能安全地带我们去到白色麒麟的巢穴吗?

    以前感受不到的地气,现在感受得很清楚。怎么说呢,就像是有一张大网,混乱地扩散到远方,连着山,连着树,连着石头,连着沙,一道连着一道,像流动的银河,颜色半透明得跟琥珀一样好看。

    听得让人也想看看。我叹气道。

    看不到的,只能用身体去感受出来。

    不是说像琥珀一样好看?

    只有眼睛才能看到东西,惯性思维太狭隘了。

    好吧。

    没有纠结在毫无养分的话题上,我两眼指指前方,示意他该带着我继续前行。他点头,阔步往前,步伐间溢满了自信的微风。和先前大相径庭,望着他的背影,我觉得我跟随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充满可怕力量的男人。

    白色麒麟?摇摇脑袋,我把脑子里那荒谬的想法甩了出去。他怎么会是白色麒麟呢?

    离得近了,原本模糊的船棺也看得更加清楚。

    的确,从形制上看,这些木头的确是被打磨成舟船的样子,可是细细上看,还是有分别的。最为简单的区别,就是它没有凹洞。没有像舟船那样,留着供人站立、装载渔物的空间。它有的,是一片平整的切面,如一道平整的棺材板。

    关于这点,他说了一句我很认同的话。

    这种船,不是给人站着用的,而是给人躺着用的。

    可以肯定,这一道道如楔子扎进山崖里的,就是用来收敛死人遗骸的棺材。

    那么这种棺材有多少呢?

    我仰起头看向崖壁。

    只见这些黑色獠牙杂乱没有规律地生长的崖壁的每一个角落。有些如我上面说的,像楔子一样扎进崖壁,留出一截在外面接受阳光。还有一些则比较怪异,被平放进山崖的裂缝中,好像是担心前者的方式不够牢固,随时会掉落下来。

    我们怎么上去?

    我指着崖顶说道。他眼皮子也不抬,第一时间就给了我回应,不用爬那么高,我们的目标在山腹。

    山腹?

    嗯。他点点头。用眼睛看,觉得要到最高的地方才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可是凭感觉,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白麒山地面下的那张大网,所有的脉络,都在指向山腹中的一个地洞。

    白色麒麟的墓室?

    我感到热血沸腾,那个白色麒麟,果然舍不得将自己淹没在昏暗无光的泥沼潭中。

    等会行动以后,一定要跟紧我。他看上去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我的呼吸也一样。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我毛发变白以后,浑身的每一根毫发都能当成触手,触碰到不好的气息就会发作。现在,白麒山的每一寸空气,都让我的汗毛在警惕。

    夸张地有点过分。

    不理解此刻的他究竟对四周的环境有多少惊惧,浑浑无知的我,只当自己是尾随在安全堡垒后的绵羊。脚步向前一迈,一股腥气冲进鼻尖,浓重的鲜味令我直接作呕。

    咳咳...

    跪在地上,我干呕不断。强烈的刺激性气味让我的鼻腔失去控制,浓烈的异味已经冲入肺部,带来剧痛般的不适。恶臭面前,我越反抗,知觉却越敏锐了。阵阵刀切的割裂,从肺部笔直传到胃袋,一个搅动,胃袋被痛楚撕开。然而,胃袋里面实在没有东西,只能不断吐出涩水。又苦又涩,酸得我脸色发青。

    而那罪魁祸首,是一尊开裂的船棺。

    四五米长,中间裂出了个拇指宽的裂缝,痕迹还很新鲜。

    是被砸开的。他提起眉毛向上眺望,动作间充满警惕。紧绷得好似铁板。扫望了十数秒钟,他才松开自己,目光转由向地面搜查,眼球转动的速度渐渐放慢,接着踢开一角锋利的石头。

    山风有时候吹得很凶,能刮起拳头大的石块,甚至更大的。

    理由太粗糙了吧!

    断断续续,我呕着说完七个字的一句话。

    只是他没有认真听,但见他伸手推开船棺的封板,船棺中顿时涌出一层银白色的水花,接着,一点亮光跳起,手指长的河虾扑腾在地面,蜷缩着扭动在我眼前。

    船棺中竟然有活物?!

    是它自己无意中游进去的,还是被人放置在里面?船棺底下没有水,距离地面有一尺高,它是怎么游进去的?棺材被停放了两千年,它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疑问顷刻绽放在我的脑海里。带来好奇的花香。

    此刻,他正一丝不苟地望着船棺中的世界。从那粼粼波动的水光,我能断定船棺中是有水的,但棺材中的水源为何两千年来不曾干涸,还孕育保存了生命,是我没法去解释的。

    腥风卷动,我的味蕾也遭到重击,我捂着肚子倒在一边。

    异味浓浓的状况下,他一点不受影响地伸手拨开水面。分水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他在水中寻找什么。我挣扎着要站起来,要看看船棺中的构造。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用汗巾裹着什么东西塞进口袋。顺手封住了船棺。

    怎么...这么呛?

    我喃喃说,意思是想他打开船棺,让我看个究竟。

    刚坏了没几天的样子,哦,我是说河鲜。他抚摸着封板,细心地像在为婴儿盖好被褥。用船棺囚禁白毛猿人的尸体,再在船棺中放入河蚌、河虾这些水生生物,便能有效镇压住能依借地气重生的白毛猿人。白色麒麟的这份构思算得上绝妙了。

    河鲜还活着,那人呢?

    已经烂成一堆白骨。

    是被水泡坏的?

    或者是被鱼虾给啃完的。你知道,鱼虾们偏爱吃腐烂的肉类。

    说这话的时候,他很平静,左手还不自觉地滑过口袋的上方。看起来是担心口袋里的东西会被不小心丢掉,所以要时不时地去确认东西是否还在,好让自己放心。也令我好奇。

    你从棺材里面拿出了什么?

    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留着备用而已。说完,他转过身,别开了我的视线。随着目光离开他的背影,我看到前方的路上有很多船棺东倒西歪地摆放着,脑海中不由地浮起一片联想。在很多年前的夜晚,搬运工喝醉了酒,把肩上抬着的棺材随便就地一扔,就当完结了事。

    这些散放在下面的棺材,是因为抬不上去吗?

    不知道。他宛若看透的样子,不再为未知的东西感到苦恼,却不肯对我说。

    努努嘴,我也无话可说。

    对了,会游泳吗?

    嗯?

    我看着他将汗巾扯成了两半。

    游泳中有一种叫潜泳,憋一口气,努力向前,即使换气,也是很慢很慢,现在,我们就要很慢很慢地走过这里。

    为什么?

    你的为什么真多。他说道。很早很早以前,人们就会为了提防别人觊觎自己的财宝做出准备,生前如此,死后也是一样。白色麒麟是当时闽越国的顶尖者之一,他的墓穴,可不会布置成观光的后院,让游客在里面走来走去。

    你是说,这些棺材...

    刚才我试过了,我的想法没有错,你看。他蹲下身子,指着棺材下方的木墩子。那木墩子的材质也不知道是什么木料,过了千年,也只变得干枯老旧,没有半点要腐烂崩坏的迹象。只是黑得带点灰。棺材被木墩子架起来,离地面差不多有三十公分的距离。

    接着,又站起来,从口袋中拿出一样东西。

    表面有些毛茸茸的,看起来是种贝类。

    里面还有河鲜,腥味很重。可以看出,白色麒麟用来镇压族人的手法,就是隔绝地气,然后用带有水气的生物做术引,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船棺也是被事先打造好的,然后放在河水里,吸足水气,最后才被送到这里来。

    既然是这样,我们还用担心什么呢?不是都已经被白色麒麟给镇压下去了?

    就是不用担心,才更需要警惕。他说道。如果他在这些棺材里面,混进了一个带有巫术的棺材呢?

    这...我惊愕,对这种手法简单却难以提防的陷阱感到无能为力。耗尽百分百的精力,只为害怕那百分一的可能。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遇见,叫人只能始终保持警惕。毕竟一个不注意,我们就会丢掉性命。

    尽量不要让自己的生命活动太激烈。如果说防备活人进犯的巫术有什么启动条件,那没有疑问,就是从活人和死人的区别里挑出来的。

    好像是听说过,死掉的东西嗅到活人的生气,就会开始攻击活人。

    嘘——少说话,多走路。

    他示意噤声,朝前缓步走去。我随着他的动作,心跳紧张地快要蹦出胸口。然而这种被压抑的感觉为什么让我兴奋?我解释不出来。总之,很刺激,很享受。

    我珍惜着这份感觉。

    降低了呼吸频率,放慢了呼吸,凝聚起所有的注意力,将它们放置在擦身走过的每一个棺材板上。我时刻留意着棺材中是否有动静。除此之外,脑袋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放置其他情绪,包括其他想法。

    这种精神高度集中的感觉,前所未有。

    船棺蔓延出的地带很远,从浅滩到山根,足足几百步。不晓得分布这么广的范围中,究竟埋葬了多少白色麒麟的族人。通过眼睛的测算,我预估加上悬崖峭壁上的那些,至少有三千个。

    白色麒麟一族,真的灭亡在这里了吗?

    剩下的,只有他这种被血脉诅咒的混血儿吗?

    似乎大脑在和我开玩笑,在我努力集中精神,想要保证人身安全的时候,它悄摸地干扰着我的思维,只在把注意力集中片刻后,毫无预兆地,大量荒谬的疑问蹦出在脑海里。

    吓得我赶紧踩住前脚,停步下来,通过剧烈摇头这种方式驱逐多余杂碎。

    接着,重重深吸一口气,我准备继续抬步,可是一道有力的大手迅速扯住我的衣领,拦截下我即将踏步的动作。我捂住嘴唇不让它发出喊叫,斜过眼角,意外发现他绕到了我的身后。

    是在什么时候的事情?

    见我忍住喉咙里的声音,他的左手停止缠绕上我脖颈的想法,轻声从我脸颊下方移开。他用脸角指指下方的地面,我望见,一角白色的石头显露在泥土上。

    好险!我心中暗叫。只顾着两边的棺材,忘了小心脚下的路。

    跳开这块石头,脚步继续向前。抱着所能给出的小心,我尽量使自己不脱离他的身后。风声窸窸窣窣,木头做成的棺材发出沙沙的怪声,仔细一听,部分棺材里面还有类似爬行生物的声音。

    但这些,他都选择了无视。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无畏,我们很快度过了浅滩地带,深入到棺材的后方,也就是山根底下。从这里向上眺望,能清楚看见崖壁间镶嵌的那条山路,盘盘旋旋。

    原来还是有山路的啊。我想着。唯一令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山路中摆放着船棺。

    藏在安全附近的危险。他低声说,语速很快,在我瞥眼的瞬间就已经划过我的耳边。我明白的,要更小心。我以同样飞快的语速回应了他。

    收紧脸上的汗巾,他撩了下额前的白发。

    掌指在经过眼角前时,我看到他的手腕明显颤抖了一下。白皙得有点过分的五指,在夏季的阳光里有点透明。

    比我想得还要过分一些。

    不会有问题吧?我担忧道。

    大概吧!我们要抓紧时间了。他苦笑,看得出来,对于接下来的事情,他也没有多大的把握。譬如他能保持清醒的状态还有多久。

    脚步向前迁移,我也麻木地跟着向前。在这趟旅行里面,在不知不觉中,我变得非常依赖这个人,即使他明明是我昨天才认识的陌生人。而且冥冥中,我也有一股被意外期待的感受。我的出现,是他没有预想过的,在此之前,他是打算一个人独闯这个神秘的怪窟。

    但从目前来看,他并不排斥多一个人存在。

    更甚的,是比起一个人,他更喜欢两个人同行。

    我出现的时机真是太美妙了。

    恍惚在纷杂的思绪里面,我有点飘飘然,被需要的感觉充斥在我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险情发生在猝不及防的瞬间!一股白色烟气袭击了我的额头,浓重的酸臭轰击过我的嗅觉,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难道又是船棺裂了?

    昏胀中,我感到我的脑壳似乎被人用凿子撬起,头顶上的那块区域疼得让我直打趔趄,脚掌升起飘动的错觉,只能用后脚跟发力走动,几个退步,撞到了僵硬的东西。

    咔嚓!

    突来的脆响,我回过头,惊出一身冷汗。

    挡在路中间的,被我刚才小心翼翼躲过的棺材,居然被我给撞开了!

    一时间,我感到有股寒气冻进了我的胸腔,冰冷地让我不能正常呼吸。连胸腔间的起伏也做不到。还不待我尖叫反应,耳边轰然催开一场诡异的动静。从那三尺宽的棺材中冒出。

    就听嘭地一声巨响,仿佛打开了地狱之门,一股黑色烟气从棺材中冲出,朦胧中只看到很多黑色的扭曲的东西扑开,迅速抢占了我身体的每一寸主权,要把我拖进棺中。

    我惊了,瞳孔里面写满恐慌。

    黑气弥漫吞噬,霸道凌厉地剥夺走我的视觉感官。黑暗淹没我的双眼,我的整片世界坠入幽暗深渊。紧接着,我的舌头麻痹了,耳边的呜呜声也渐渐远去。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视觉、味觉、听觉都被剥夺,仅剩躯体被寒冷争夺,夺入到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我尝到了绝望。

    唯一令我保持清醒的,让我同原先世界保留一丝联系的,是一阵强烈的刺痛。是被用力抓紧所造成的刺痛皮肤的感觉。朦朦胧胧里面,有道灰色的人形轮廓在我的眼眶里面成形,满头白色的毛发提醒着我,他是在极力拯救我的同伴。

    是的,我还没死,我还没离开这个世界,我的同伴还在奋力扯着我出去。

    片刻回神的时间,我开始不甘心这样沉沦。我能感受身体在撕裂的痛楚,但是我不敢挣扎,我害怕自己每多动一分,就会给他多带来一分的难处,所以我只能强忍着,忍受着那将断成两截的痛处。

    这场关乎生死的拉锯战也不知维持了多久,长时间剧烈的疼痛也变成麻木的忍受。我听到耳畔的风声又开始呜呜作响,于是努力睁动眼睛,想要了解现下的情况。

    结果只看到一阵昏黑,以及翻涌而来的恐怖痛楚。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我捂着眼皮说道,剧痛使我的手如同烙铁,稍一触碰,眼皮便传来火辣辣的炙烤。

    不要动!他吼叫地十分凶狠,近乎歇斯底里。他正在奔跑,正带着我疯狂奔跑。我闭上眼睛等待,宛如懂得他的心思,等待他将我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水声传来,我听到流水的声音。

    水?要用水冲眼睛吗?

    指尖一碰到清水的温度,我伸手狂乱地采摘,迫不及待地要将水抹在眼上。他则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声。憋住气。单手猛力一纵,抓着我的脖颈往水中栽去。

    顿时我的耳朵混入一片杂音,紧接着整个世界仿佛被浸入在一片深蓝色的海水里。眼前的黑暗渐渐消失。可并不彻底。未几,他的手掌发力,将我扯回到水面上,在我做深呼吸的同时,往我眼睛上盖去一片东西。

    几分钟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他从棺材里取出的河蚌。

    用来镇压白毛猿人的法器之一。

    用河蚌盖住我的眼睛,左右各盖了一会,便能明显感到眼皮上热焰的消退,动动眼球,湿润得就像刚睡醒的样子。见状,他说道现在没事了。

    水气真的能压住地气。

    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我的嘴巴惊讶地无法合拢。切身的体会,令我再次对世界的构成产生浓浓的疑问。

    一物降一物,古话不是说说而已。

    他夺过我手中的空河蚌,放在河水里认真冲洗,半晌,才看着后方的棺材丛林对我说,你看,比起刚才,这些船棺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什么意思?

    你听说过涨潮吗?

    听说过,说是海水在每天的一个时刻都会退出去,又在一个时刻卷回来。

    海水会涨潮,河水会涨潮吗?

    这个倒真没有听说过。

    海水会涨,河水也会涨,只是因为基数不一样,所以看起来效果也不一样。如果把你换成蚂蚁,那河水涨潮的效果就跟海水涨潮的效果差不多了。

    你说这个到底是...

    你看。伸手领着我的目光,他示意我由远看到近。我们来的时候,从木筏下来到走进整片棺材丛林里面,用了多少时间?

    走了有几十步吧。脑中划过闪电,我瞪起眼睛重新测算了一下。刚才没这么短。

    再看看我们的木筏。

    扭过头看去,木筏距离我们站立的地方竟有十步远。河水,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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