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黄昏又听城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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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睡得并不好，前半宿思绪很乱，心游八方的想了很多似有似无的事儿。到后半夜想累了，可脚踝却开始隐隐作痛，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就这么微睁着眼，看着洒进窗格子的月光从青砖上一道道拂过，听着对床的翠莺时而平缓时而微促的气息声，直到金鸡报晓，蝉鸣枝头，鸟雀纷飞。待门外逐渐聒噪起来的时候，我却稍稍有了倦意，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翠莺的床榻离我只有十步之隔，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得一些轻微的响动，等到一觉醒来，那张床榻上已然收拾干净了。我眼神转溜了一番，忽而看见枕边被丝帕子半裹着的木盒，不自觉地绽开了笑容。我隔着丝滑的帕子婆娑着这个叫做“合子”的东西，触碰着它的每一道棱角，入神了好一会儿。
合子……喜蛛应巧……坏了，我嗖地起身盘坐在床榻上穿好衣裳，也顾不得此刻头昏脑涨，浑身酸痛了。我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帕子上的细蝴蝶结，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微颤着手欲打开看时，刹那间，眼前的这个六合形的圆盒子竟好似一个巨大的漩涡，魔怔似的纠结着我的魂魄。天旋地转中，眼前仿佛不停地掠过“定数”，“姻缘”，“定数”……
忽的门轴“吱呀”一转，是翠莺端了盆热水进屋。“说好了躺几天的，怎么这就起了呢？”我闭着眼甩了甩脑袋，随即趁翠莺转身的功夫忙把合子蒙在了被中，稍定了定神道：“睡得昏昏沉沉的，起来走走反倒清醒些，爷起了吗？”她拧了一块热巾子递到我手上，“昨儿夜里回房后一直用功到了四更才歇下，天没大亮就起了，隔着门帘子给老爷奶奶问了个安，也没用早膳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我抹了把脸微叹道：“念书真累，还是当个女儿家好，若想读书可以专挑自己喜欢的念，不想念了就做做绣活，弹弹琴什么的，哪里用得着那么披星戴月地劳神。”
“可不是，照这么读下去还不把身子给拖垮了。”翠莺接过巾子而后挨扇把屋内的窗子打开，侧身道：“这京城里的旗人子弟铺天盖地都是，除了王府贵胄没几个比得上我们爷的出身，可成天过的还不都是些逍遥自在的日子，哪有没日没夜读书的？再说了，我们府上的长公子，将来要袭个皇差当当还不是老爷一句两句话的事儿，何苦跟着那些穷书生受这份罪呢？”
“我过去也老闹不明白，可子清哥说就连皇上读书也是这么整宿整宿的，手头的书都要过上个百二十遍呢。这罪连皇上都受得又有谁是不能受的，再说我们看来是受罪，他们读书的人还指不定高兴着呢，格格过去就这样。”
“什么，百二十遍？”翠莺回身看向我，不敢置信地张开了嘴。“嗯。”我肯定地点点头，掰着手指竭力回忆子清哥当日的话：“先是……念个四十遍，再……再抄四十遍，最后再合着书默四十遍，可不是百二十遍吗。读书人有句话叫什么，什么……书里有银子又有美人的，我记不太清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翠莺听得糊里糊涂的，可也没问下去，只是笑了笑而后坐到我身边，拾起枕边的木梳子帮我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想吃些什么，寒玉说她一会儿给你送来。”
我微微摇了摇头道：“觉着好多了，脚踝也不怎么疼了。你们若等不及就去膳房先用，若不急，就等我一小会儿，还是咱们一块儿热热闹闹的好。”翠莺放下梳子，稍撅了撅嘴道：“那怎么成，还没好利落呢，爷走前可吩咐过了，让我好好照顾你几天，我可不敢听你的。”她轻轻戳了戳我的脑门，“瞧你，眼圈儿都是黑的，还逞能。”说着便起身帮我透了透被子，我一惊猛地回头，可翠莺已然看见了那个合子。
她瞅了瞅那物件儿，小心地将它捧起，眼中忽而透出一股子亮光，“好精致的合子，没成想你还藏着个宝贝呢，是曹公子送的吧？”我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姐姐怎么猜到的？”她笑着摇了摇头，复把合子递到我手上，随即刮了刮我的脸颊，“成天子清哥子清哥这么叫着的，我要连这个都猜不出来，真是白白在府上这么些年了。”说着轻挑了挑眉梢道：“不过你那个子清哥真不够意思，怎么不送我一个，亏得我过去还帮他补过一次鞋呢。”补鞋？我觉着逗人，忽地对着她噗嗤一笑。
“打开看了吗？”我默默摇了摇头，她有些不明所以，缓缓在我身边坐下柔声道：“那怎么成，过了时辰不就不灵了？还是打开看看吧，也算是过了个七夕节。”我盯着合子静默了好一会儿，又把它递到了翠莺手上，她一嗔，忙接着合子道：“怎么了，分明是件高兴的事儿啊。”
我扯了扯嘴角，细声地说：“姐姐，求你件事儿。”她轻“嗯”了一声，我道：“里头的喜蛛子都放了吧，我不敢看，怕看过了多想，把合子留给我就成。”翠莺虽有些不解，可还是爽朗地答应了。“那好，我帮你拾掇干净了一会儿悄悄送来，不让旁的人瞧见。不过你得答应我在好好在房里歇着，不许乱动。”我开心地笑了笑，又对她诚恳地点点头。
“好了。”翠莺轻拍了拍我的肩，“不能陪你聊了，大奶奶昨儿夜里留了几个夫人小姐住下了，看样子得有个十天半月的，我该和碧桃她们一块儿去招呼，早膳我让寒玉给你送到房里来。”
……
三五天的时日转瞬即逝，多亏了翠莺的日夜照料，我脚踝上的伤势已然大好。少爷又花银子请太医来给我治了一回，子清哥也来看过我，问起合子的事儿，我只道蛛网结得又圆又密并没告诉他真情。歇在府上的几位小姐都是这次进京述职的外官的女儿，大多头一回上京，大奶奶吩咐齐布琛姨娘好生带她们逛逛京城的大街小巷，因而这几日我也跟着没得闲。
我和翠莺成天围着一个董家小姐转，这位小姐模样生得极为俊俏，可性子聒噪拔尖儿，遇上一点儿不顺心就要撒气耍小性，我和翠莺总是在夜里偷着抱怨说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主儿。今日晌午逛完后海，董家小姐置办了好几匹缎子，愣是把我和翠莺折腾得腰酸背痛，可她还不肯罢休，硬要接着逛夜市，又不准我们回去报信儿，说是临出门的时候已然知会过齐布琛姨娘了。
“小枣儿的豌豆黄儿来，大块儿的唉。”……“酸甜的豆汁儿来，麻豆腐哎。”
转眼就到了黄昏，满街的吆喝声充斥在周遭憋闷的气息里，显得格外嘈杂。“来！高庄儿的柿子哎！涩了还管换的咧柿子……”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袍子的老大爷肩上挑着柿子筐的扁担，三步一回头儿地直盯着我们看，跟了足有好一会儿了。翠莺和我对视了一番，心里都有些发怵，那老头忽地站定放下担子，朝我们扎了个安道：“几位贵小姐买些柿子回去吧，高庄儿的柿子，涩了管换！”董家小姐饶有兴味儿地半蹲在箩筐前，掂量着面儿上的柿子道：“弄一些，回头给你们纳兰公子吃！”
“哎，哎，几位小贵人原来是相国府上的，像，我说呢，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平凡人家的姑娘。”那老头高兴地和了两句，随即抽出一个布袋子把筐中的柿子一个个地往里头装，边装边时不时地朝我瞥。我心里有些犯嘀咕，忙上前道：“董姑娘，柿子性寒，我们少爷向来不吃的，咱还是回吧，别误了用晚膳的时辰。”说着便向翠莺使了个眼色。
“是啊，天色不早了，也该回了，明儿再陪您出来逛夜市，一准让您尽兴，成吗？”她冷哼了一声，并没有搭理我们，只是瞟了一眼道：“吃不吃的那得看是谁送的，就你们这点眼力见儿，哼，也像是堂堂明珠府里的人？不嫌寒碜！”
“像，像，哪能不是呢？”那老头拿起包好的柿子递到翠莺手上，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看着我。“这位小贵人，总共是二钱八个铜板。”我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地掏出钱袋子，可手抖心颤，铜板倏地哗啦啦掉了一地。董家小姐脸一横，挺直了腰板，双臂互搭着，翻了个白眼道：“真是个蠢丫头，连付个银子都磨磨叽叽毛手毛脚的。”
“不碍的，不碍的，这位贵主子消消气，一时不留神总是有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说话间，那老头已是俯下腰收起了铜板，而后又起身走到我面前道：“小贵人，这是找给您的银子，您可要千万收好了。”说着掩着袖子紧紧握了握我的手，我此时手心已经湿透。董家小姐和翠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切，我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他，只见那老头皮肤黝黑，眼眶深凹，眉间皱成一团，眼睛里却是忽然间涨满了泪水，等我缓过劲儿，他已经背过身挑起担子走开了。“来！高庄儿的柿子哎！涩了还管换的咧柿子……”
我和翠莺并肩跟在董家小姐身后，也不急着催她回去了，一来知道不管用，再者明珠府就在眼跟前，说话就到，大不了就是挨顿骂而已，而对我们来说这早已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了。董家小姐说到底不过是个客，忍几天就是了，可此刻真正纠葛人心的是方才那个形神怪异的老头和……和那个老头往我手里偷偷塞的东西。我猛然想起格格当日宫中的那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步步神思迷惘地走着，忽然感到有人在扯我的袖子，我一回首，是寒玉，她此刻竟是一脸愁容，满面无奈。我看了翠莺一眼，见她对我点了点头便放慢了步子，和寒玉悄悄退到了一个人少的墙角根儿。
“表格格出什么事儿了吗？”寒玉叹了口气，并未直言，只是拉着我往拐弯儿处的德胜门跑，边抹着泪道：“我也是没法子了，看着格格这样，头一个不落忍的就是我，又不让我去麻烦大少爷，就这么见天往德胜门跑，一等就是一整天，算上今儿个已是第七日了。你回头见了大少爷，明里暗里地和他说说，他要是知道了自会去求老爷的。”说话间已然到了城门口，不远处，表格格正靠着东侧的墙根儿，双手环着腿坐在那儿发呆。
我突觉鼻子一阵酸，表格格平日里多么轻快活泼的性子，谁能受得住看见她这个模样？我刚要走过去可寒玉一把拦住了我，“格格如今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到了时辰自会回的，让你过来看不过是知会一声，可不能让府里人知道。”我咬着嘴唇默默点了点头，寒玉回看了眼四周轻声说道：“进京述职的江南官吏回了都好几拨了，可唯独没瞧见老爷。上半年来了封家书，算时日半个月前就该到京了，还说好了要带着奶奶一块儿进府来看格格的。格格她日日盼，夜夜盼的，可到如今音讯全无，人也……”
“董姑娘，您慢着点儿……”翠莺故意拉长了调子给我们报信儿，我忙拿帕子擦了擦寒玉的眼眶，自己也敛起了愁容。董家小姐昂着头走了过来，朝翠莺喝道：“你不是说她方便去了吗？怎么，这京城的茅房都建在城门口吗？”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可这位主儿的兴趣显然已经不在我身上。她满脸嘲讽地晃到表格格面前，俯身道：“谢家大小姐，你放着好好的相府格格不做，坐在这儿当看门狗吗？”我听了一嗔，看着光艳的姑娘家怎么竟粗俗鄙陋到如此地步，刚刚当着面儿说我蠢也就罢了，可表格格哪里又对不住她了？
寒玉本就憋闷，听了这话哪会受得住，她甩开我的手大步走到表格格身旁将她搀起，又拍了拍她裙摆上的灰，不客气地对董家小姐瞪了瞪眼道：“自己阿玛官儿做得大就能随便乱咬人吗，说我家格格是狗，哼，我看你才是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
“啪！”董家小姐脸色铁青，寒玉语音未落已是挨了一巴掌。表格格方才一直没说话，可这下终是按捺不住了，她搂住寒玉轻揉了揉她通红的脸，挽起袖子扬着手就往董家小姐的脸上甩去，“你欠寒玉的，我替她还。”董家小姐没预备着表格格会有这么一下子，一时愣着神不做声。我和翠莺急得直跺脚，忙要过去劝，可两位主子哪里肯听，不一会儿已是扭成了一片。董家姑娘年龄不大，可撒起泼来却要比表格格蛮横许多，很快就占了上风。
“表格格，董姑娘，奴婢求求你们快别打了。”可任凭我和翠莺如何哭着求她们就是不管用。本就在城门口，车来人往的，这回就有了乐子看，看装束又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围观的男女老少也就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探着脖子指手画脚地看热闹，却没有人站出来帮忙拉开她们俩。
“这样不行，得回去叫人，伤着了谁可不都是我们的罪过。”翠莺用衣袖抹了抹眼泪，随后倏地站起，正欲回身却看见卢家小姐满脸焦急，气喘吁吁地从人堆里硬是给挤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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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莺的床榻离我只有十步之隔，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得一些轻微的响动，等到一觉醒来，那张床榻上已然收拾干净了。我眼神转溜了一番，忽而看见枕边被丝帕子半裹着的木盒，不自觉地绽开了笑容。我隔着丝滑的帕子婆娑着这个叫做“合子”的东西，触碰着它的每一道棱角，入神了好一会儿。
合子……喜蛛应巧……坏了，我嗖地起身盘坐在床榻上穿好衣裳，也顾不得此刻头昏脑涨，浑身酸痛了。我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帕子上的细蝴蝶结，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微颤着手欲打开看时，刹那间，眼前的这个六合形的圆盒子竟好似一个巨大的漩涡，魔怔似的纠结着我的魂魄。天旋地转中，眼前仿佛不停地掠过“定数”，“姻缘”，“定数”……
忽的门轴“吱呀”一转，是翠莺端了盆热水进屋。“说好了躺几天的，怎么这就起了呢？”我闭着眼甩了甩脑袋，随即趁翠莺转身的功夫忙把合子蒙在了被中，稍定了定神道：“睡得昏昏沉沉的，起来走走反倒清醒些，爷起了吗？”她拧了一块热巾子递到我手上，“昨儿夜里回房后一直用功到了四更才歇下，天没大亮就起了，隔着门帘子给老爷奶奶问了个安，也没用早膳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我抹了把脸微叹道：“念书真累，还是当个女儿家好，若想读书可以专挑自己喜欢的念，不想念了就做做绣活，弹弹琴什么的，哪里用得着那么披星戴月地劳神。”
“可不是，照这么读下去还不把身子给拖垮了。”翠莺接过巾子而后挨扇把屋内的窗子打开，侧身道：“这京城里的旗人子弟铺天盖地都是，除了王府贵胄没几个比得上我们爷的出身，可成天过的还不都是些逍遥自在的日子，哪有没日没夜读书的？再说了，我们府上的长公子，将来要袭个皇差当当还不是老爷一句两句话的事儿，何苦跟着那些穷书生受这份罪呢？”
“我过去也老闹不明白，可子清哥说就连皇上读书也是这么整宿整宿的，手头的书都要过上个百二十遍呢。这罪连皇上都受得又有谁是不能受的，再说我们看来是受罪，他们读书的人还指不定高兴着呢，格格过去就这样。”
“什么，百二十遍？”翠莺回身看向我，不敢置信地张开了嘴。“嗯。”我肯定地点点头，掰着手指竭力回忆子清哥当日的话：“先是……念个四十遍，再……再抄四十遍，最后再合着书默四十遍，可不是百二十遍吗。读书人有句话叫什么，什么……书里有银子又有美人的，我记不太清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翠莺听得糊里糊涂的，可也没问下去，只是笑了笑而后坐到我身边，拾起枕边的木梳子帮我理了理耳边的头发。“想吃些什么，寒玉说她一会儿给你送来。”
我微微摇了摇头道：“觉着好多了，脚踝也不怎么疼了。你们若等不及就去膳房先用，若不急，就等我一小会儿，还是咱们一块儿热热闹闹的好。”翠莺放下梳子，稍撅了撅嘴道：“那怎么成，还没好利落呢，爷走前可吩咐过了，让我好好照顾你几天，我可不敢听你的。”她轻轻戳了戳我的脑门，“瞧你，眼圈儿都是黑的，还逞能。”说着便起身帮我透了透被子，我一惊猛地回头，可翠莺已然看见了那个合子。
她瞅了瞅那物件儿，小心地将它捧起，眼中忽而透出一股子亮光，“好精致的合子，没成想你还藏着个宝贝呢，是曹公子送的吧？”我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姐姐怎么猜到的？”她笑着摇了摇头，复把合子递到我手上，随即刮了刮我的脸颊，“成天子清哥子清哥这么叫着的，我要连这个都猜不出来，真是白白在府上这么些年了。”说着轻挑了挑眉梢道：“不过你那个子清哥真不够意思，怎么不送我一个，亏得我过去还帮他补过一次鞋呢。”补鞋？我觉着逗人，忽地对着她噗嗤一笑。
“打开看了吗？”我默默摇了摇头，她有些不明所以，缓缓在我身边坐下柔声道：“那怎么成，过了时辰不就不灵了？还是打开看看吧，也算是过了个七夕节。”我盯着合子静默了好一会儿，又把它递到了翠莺手上，她一嗔，忙接着合子道：“怎么了，分明是件高兴的事儿啊。”
我扯了扯嘴角，细声地说：“姐姐，求你件事儿。”她轻“嗯”了一声，我道：“里头的喜蛛子都放了吧，我不敢看，怕看过了多想，把合子留给我就成。”翠莺虽有些不解，可还是爽朗地答应了。“那好，我帮你拾掇干净了一会儿悄悄送来，不让旁的人瞧见。不过你得答应我在好好在房里歇着，不许乱动。”我开心地笑了笑，又对她诚恳地点点头。
“好了。”翠莺轻拍了拍我的肩，“不能陪你聊了，大奶奶昨儿夜里留了几个夫人小姐住下了，看样子得有个十天半月的，我该和碧桃她们一块儿去招呼，早膳我让寒玉给你送到房里来。”
……
三五天的时日转瞬即逝，多亏了翠莺的日夜照料，我脚踝上的伤势已然大好。少爷又花银子请太医来给我治了一回，子清哥也来看过我，问起合子的事儿，我只道蛛网结得又圆又密并没告诉他真情。歇在府上的几位小姐都是这次进京述职的外官的女儿，大多头一回上京，大奶奶吩咐齐布琛姨娘好生带她们逛逛京城的大街小巷，因而这几日我也跟着没得闲。
我和翠莺成天围着一个董家小姐转，这位小姐模样生得极为俊俏，可性子聒噪拔尖儿，遇上一点儿不顺心就要撒气耍小性，我和翠莺总是在夜里偷着抱怨说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主儿。今日晌午逛完后海，董家小姐置办了好几匹缎子，愣是把我和翠莺折腾得腰酸背痛，可她还不肯罢休，硬要接着逛夜市，又不准我们回去报信儿，说是临出门的时候已然知会过齐布琛姨娘了。
“小枣儿的豌豆黄儿来，大块儿的唉。”……“酸甜的豆汁儿来，麻豆腐哎。”
转眼就到了黄昏，满街的吆喝声充斥在周遭憋闷的气息里，显得格外嘈杂。“来！高庄儿的柿子哎！涩了还管换的咧柿子……”一个身着藏青色长袍子的老大爷肩上挑着柿子筐的扁担，三步一回头儿地直盯着我们看，跟了足有好一会儿了。翠莺和我对视了一番，心里都有些发怵，那老头忽地站定放下担子，朝我们扎了个安道：“几位贵小姐买些柿子回去吧，高庄儿的柿子，涩了管换！”董家小姐饶有兴味儿地半蹲在箩筐前，掂量着面儿上的柿子道：“弄一些，回头给你们纳兰公子吃！”
“哎，哎，几位小贵人原来是相国府上的，像，我说呢，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平凡人家的姑娘。”那老头高兴地和了两句，随即抽出一个布袋子把筐中的柿子一个个地往里头装，边装边时不时地朝我瞥。我心里有些犯嘀咕，忙上前道：“董姑娘，柿子性寒，我们少爷向来不吃的，咱还是回吧，别误了用晚膳的时辰。”说着便向翠莺使了个眼色。
“是啊，天色不早了，也该回了，明儿再陪您出来逛夜市，一准让您尽兴，成吗？”她冷哼了一声，并没有搭理我们，只是瞟了一眼道：“吃不吃的那得看是谁送的，就你们这点眼力见儿，哼，也像是堂堂明珠府里的人？不嫌寒碜！”
“像，像，哪能不是呢？”那老头拿起包好的柿子递到翠莺手上，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看着我。“这位小贵人，总共是二钱八个铜板。”我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地掏出钱袋子，可手抖心颤，铜板倏地哗啦啦掉了一地。董家小姐脸一横，挺直了腰板，双臂互搭着，翻了个白眼道：“真是个蠢丫头，连付个银子都磨磨叽叽毛手毛脚的。”
“不碍的，不碍的，这位贵主子消消气，一时不留神总是有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说话间，那老头已是俯下腰收起了铜板，而后又起身走到我面前道：“小贵人，这是找给您的银子，您可要千万收好了。”说着掩着袖子紧紧握了握我的手，我此时手心已经湿透。董家小姐和翠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切，我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他，只见那老头皮肤黝黑，眼眶深凹，眉间皱成一团，眼睛里却是忽然间涨满了泪水，等我缓过劲儿，他已经背过身挑起担子走开了。“来！高庄儿的柿子哎！涩了还管换的咧柿子……”
我和翠莺并肩跟在董家小姐身后，也不急着催她回去了，一来知道不管用，再者明珠府就在眼跟前，说话就到，大不了就是挨顿骂而已，而对我们来说这早已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了。董家小姐说到底不过是个客，忍几天就是了，可此刻真正纠葛人心的是方才那个形神怪异的老头和……和那个老头往我手里偷偷塞的东西。我猛然想起格格当日宫中的那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步步神思迷惘地走着，忽然感到有人在扯我的袖子，我一回首，是寒玉，她此刻竟是一脸愁容，满面无奈。我看了翠莺一眼，见她对我点了点头便放慢了步子，和寒玉悄悄退到了一个人少的墙角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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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觉鼻子一阵酸，表格格平日里多么轻快活泼的性子，谁能受得住看见她这个模样？我刚要走过去可寒玉一把拦住了我，“格格如今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到了时辰自会回的，让你过来看不过是知会一声，可不能让府里人知道。”我咬着嘴唇默默点了点头，寒玉回看了眼四周轻声说道：“进京述职的江南官吏回了都好几拨了，可唯独没瞧见老爷。上半年来了封家书，算时日半个月前就该到京了，还说好了要带着奶奶一块儿进府来看格格的。格格她日日盼，夜夜盼的，可到如今音讯全无，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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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可这位主儿的兴趣显然已经不在我身上。她满脸嘲讽地晃到表格格面前，俯身道：“谢家大小姐，你放着好好的相府格格不做，坐在这儿当看门狗吗？”我听了一嗔，看着光艳的姑娘家怎么竟粗俗鄙陋到如此地步，刚刚当着面儿说我蠢也就罢了，可表格格哪里又对不住她了？
寒玉本就憋闷，听了这话哪会受得住，她甩开我的手大步走到表格格身旁将她搀起，又拍了拍她裙摆上的灰，不客气地对董家小姐瞪了瞪眼道：“自己阿玛官儿做得大就能随便乱咬人吗，说我家格格是狗，哼，我看你才是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
“啪！”董家小姐脸色铁青，寒玉语音未落已是挨了一巴掌。表格格方才一直没说话，可这下终是按捺不住了，她搂住寒玉轻揉了揉她通红的脸，挽起袖子扬着手就往董家小姐的脸上甩去，“你欠寒玉的，我替她还。”董家小姐没预备着表格格会有这么一下子，一时愣着神不做声。我和翠莺急得直跺脚，忙要过去劝，可两位主子哪里肯听，不一会儿已是扭成了一片。董家姑娘年龄不大，可撒起泼来却要比表格格蛮横许多，很快就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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