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点滴芭蕉心欲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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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走后，原来的那间屋子空了下来，我则搬到东面和大少爷屋内的丫鬟翠莺住在一块儿。格格走时并没有带走太多的东西，故而房里的摆设还是原先的样子，只是如今人不在了，每每路过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再加上今年入夏以来雨水甚多，每逢夜里，孤窗冷月，雨打芭蕉，看着就更显寂寞了。表格格仍旧和寒玉住在楼上，刚开头几天还没生出什么滋味，可住着住着就觉着冷清了，隔三差五地就过东屋来找我们说说话，少爷看在眼里，却又爱莫能助。
表格格如今离家远，时日也一日久过一日，刚来时那会儿的新鲜劲已然消褪无几。虽说是暂住在自己舅父舅母府上，血脉相连的不是什么外人，可也毕竟算不上至亲。再一来，也说不上是什么原由，大奶奶近来待她远不如原先的那股子热乎劲儿。又加上府上的那些人大多是不折不扣见风使舵的主儿，来串门子的姨娘婆子们少了许多，表格格寂寥之余也只能往少爷这儿跑了。
可姑娘家的心事他也未必都懂，无非是说些宽慰的话，有时无意中伤了表格格自己却丝毫也觉察不出半分来。过去还有个湘雅姐姐可以撒撒娇，可如今府上再找不出比她年岁大的格格来，反倒只有淳雅在她跟前撒娇的份儿。好在表格格天生的爽利性子，心里有话不喜欢藏着噎着，身边又有个寒玉，倒也不至于凡事往肚子里咽。
不过我倒觉得近日府上奴才待我好于往日，就连安总管问我话时的脸也不像过去拉得那么长了。同屋的翠莺脾性很好，遇事不瘟不火，但凡我不明白的地方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说上个两三遍，对我也很是照顾。总而言之，自我挪屋这几日来都过得极为舒坦，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之处。
如今用膳都要过前府正房去，不再跟过去似的随着格格分房而食了。每日我总和翠莺早早地赶到膳房，当然不是帮衬着厨子们做饭，而是提早半个时辰用膳，回头好伺候主子们。可寒玉总是快我们一步，起先几天不知道原由，还以为她贪食呢，为此翠莺还时常跟她开起玩笑来。寒玉也不恼，只是笑笑罢了，后来才知道她这么做全然是为了表格格。
半年前上京时表格格并没有随身带着厨子，如今看来这一点倒是大大的失策，因为生养在江南，过惯了鱼米之乡的日子，口味也偏清淡，平日里又爱吃些甜食，京城里富贵人家的酱鸭子酱肘子什么的大都不合表格格的口味，吃着嫌太过油腻。寒玉只好时常回忆在家时的菜谱，得闲就把配料做法什么的通通都记在一本小册子上，次日再细讲给厨子们做。
我觉着有趣，就撺掇着翠莺也早一些来膳房用饭，一来可以听寒玉讲讲江南的故事，再者，可以避开春燕和府里那些不愿照面的人。
前些日子少爷托回南办事的佩兰先生带了些莼菜来京，今儿这碗莼菜羹就是寒玉指点厨子们按照苏州府的做法烧的，我和翠莺看着手痒，就帮衬着打下手。晚膳时，我端着一盅莼菜羹走在翠莺身后，翠莺再跟着春燕她们，寒玉紧随着我的步子。没想过这么安排的原由，只是觉得这么走最自在，前后都有人，不用一个人担惊受怕。
待我们端着锅碗进房，主子们已经各自坐定了。除了府上设宴之外，屋子里大多就这么些人，也没什么“同席不同席”的规矩了。老爷和大奶奶面对着门坐，老爷的侧室齐布琛姨娘坐在大奶奶身边，表格格则背对着门，左手边是少爷，右侧是奶娘抱着淳雅。其实老爷纳了不少妾，其中不乏姨奶奶那样的例子，齐布琛姨娘之所以能安坐在这厅堂之内，多半因她是大奶奶的填房丫鬟，说白了，就是安插在老爷身边的一个眼线。
表格格许是很久都没有尝到家乡的时鲜了，方才我把莼菜羹端进屋的时候就见她盯着锅碗乐了。可也怪我不长记性，明明寒玉嘱咐过了，还愣是把莼菜羹放在了她够不着的地方，可又不能当着老爷奶奶的面儿给调回来，只好让寒玉硬着头皮从大奶奶身边一回又一回地闪过。
我分明感觉到寒玉瞪着我的眼神有些不对，嗨，算了，干脆装一回傻，还是埋着头给少爷夹菜来得自在。说实在的，我特别喜欢这活计，也许我该是个南方人吧，要不怎么皮肤生来就比别的丫头白皙许多，旁的暂且不说，就是伺候起膳食来，一双手夹着菜在桌子上来回晃荡那么几下子也总能激得春燕半天不敢伸出手来。
“你发什么愣呢？我说了多少回了,那……”“啊？主子您说。”春燕许是走了好一会儿神，又被大奶奶这么一惊，夹菜的那双筷子刷的掉在了地上。我余光瞥见表格格嘴角微微一扯，欲笑未笑的样子，心里也是暗喜。
春燕扇了自个儿一个耳刮子，而后忙地扑到地上去拾筷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奴才该死。”齐布琛姨娘很是机灵，给身旁的小丫头使了个颜色，随后亲自把筷子送到了春燕手里，又对着眼跟前的脆皮鸭撅了撅嘴。春燕见了忙讪讪地夹了一筷子送到大奶奶碗里，我看见大奶奶狠狠地对她瞪了几下眼珠子，不过这奴才常年在大奶奶跟前，称得上是身经百战，皮糙肉厚，这么几下子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没过多一会儿，她看我们的神色就又乖戾起来了。
“进京述职的官员陆陆续续到了。”老爷接过丫头递上的帕子抹了抹嘴，“照你的意思，那几户请了女眷一同上京的我也吩咐安总管挨家送了信，这两天就要到了。”大奶奶面露喜色道:“那样再好不过了，今儿个是七月初二，依我看就定在七夕日，请那些小姐们过府来乞巧，也好讨个吉利。”大奶奶刚一说完齐布琛姨娘连忙称是，老爷也笑着点了点头。
“安总管。”
“奴才在。”他一直站在门口，听见大奶奶吩咐忙屁颠屁颠地走到她身边俯身听命。
“你去，照着上回的名单挨家下帖子，就在七月初七。”
“哟。”安总管讨巧地媚笑道：“大奶奶您挑的可真是时候，这几位姑娘得谢谢您，没福分大选到您这儿给补了个空，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了。”大奶奶听着听着脸色刷的一变，“交代的事照办就是，你多哪门子的嘴？”我看着糊涂，大奶奶生平最爱听奉承话，安总管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哪儿又激着她了呢？
“呸！”安总管假意拍了拍自个儿的脸，“是奴才嘴臭，主子您赏个脸，给息息怒？”大奶奶用眼角瞅了他一眼，微微抬了抬手，安总管突然间像得到了什么赦免的旨意似的，一副奴颜媚骨地朝着大奶奶扎了个安随即带着笑出了房门。我不由地撇过脸去，这前府的奴才的脸皮真是一个比一个厚，再想想上回在宫里碰上的那个梁公公，突觉一阵反胃，好在伺候茶水的小厮们换下了一桌子的油腻腥膻味儿，我才觉着稍好些。
来了好些天了，也不知怎么的，少爷除了进出时向老爷奶奶毕恭毕敬请安之外，像是再和他们没什么话可说，晚膳上除了老爷和大奶奶唱唱双簧外就剩下些勺碗的声响。说是大户人家讲规矩，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可冷到如此地步，也确乎让人生疑了。
七夕是女儿家们最大的节日，大选之年就更是如此，从前儿晚上起表格格，淳雅，寒玉，翠莺还有后院的几个要好的丫头就聚在一块儿做拜织女娘娘用的巧果了。表格格过去在家时没这种习俗，只听说过“穿针乞巧”，“投针验巧”，因而也乐得和翠莺学，只不过她弹琴写字还在行，做起果子来手却称不上巧，就连淳雅见了都忍不住偷笑。
“别人做的果子都是圆溜溜的，就毓菱姐姐的不一样，一个个全带着棱角。”
“去！”表格格嘟囔着嘴朝淳雅瞟了瞟眼。“我做的是我们那儿的粽子，哪里说是巧果了，连师父都没说什么，就你烦人。”说完忙笑着对翠莺瞟了两眼。淳雅毕竟还不懂事，表格格几句玩笑话她倒当真了，低着头自顾自地把玩起手里的面团来，一声也不吭。
寒玉见了忙把她抱在膝上百般哄骗，边哄边对着表格格挤眉弄眼的，还一个劲儿地拉扯她的裙摆。表格格扭了扭身子就是不吱声，也的确难为她了，过去总是对着别人撒娇置气的，一下子要倒个个儿来还真有些顺不下气。不过说到底毕竟是做姐姐的，妹妹不高兴了，纵有千分理也先该是她的不是。表格格先是轻搡了搡淳雅的肩，见不奏效就抓起淳雅的痒来，这下淳雅招架不住了，忙跳下寒玉的膝盖绕着台子到处跑，又是跳又是叫的，差一点儿就要钻进桌子底下去。表格格假装费力地追，后又摆出一副累极了的模样，见淳雅放慢了步子忙趁其不备嗖地把她揽到怀里，轻轻地叩了她一下脑门，随即又揉了揉。
“姐姐教你唱支歌吧，‘乞巧歌’，在家时额娘教的，明儿个你唱给阿哥听，他一准喜欢。”淳雅在她怀里眨巴着眼睛，又对着我们笑了笑。表格格清了清嗓子道：
“乞手巧，乞容貌；
乞心通，乞容颜；
乞我爹娘千万岁，乞我姐妹千万年。”
“啪啪。”门咯吱一声，我回头一看见是少爷忙起身让他坐。“你们对月当歌也不叫我来听，毓菱你好生不地道啊。”表格格捋了捋刘海，嗖地放下淳雅，脸忽然间生得通红。
“我们姑娘家家说会儿悄悄话，你添哪门子乱，回头非告诉朱师父让他好好治你不可。不是爱对月当歌吗，好，就罚你把“琵琶行”抄上一百遍，让你对梦当歌好歌个够！”说着便甩了甩辫儿，背过身踮着步子往楼上跑，“主子您小心绊着！”寒玉掩口一笑而后对着少爷福了福身随即跟着表格格上了楼。几个别院的丫头见巧果子捏得差不多了，陪我们说了会儿话后便各自回屋了。
回房后，贵喜已经伺候少爷熏香沐浴过了，如今正是热当头的时候，一日不洗就觉得浑身不舒坦。翠莺打了盆热水伺候他擦拭了一番，我则给他换了身绸缎面儿的玉白色的长袍。正欲帮他铺纸磨墨，刚一回身就被他叫住了，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爷今儿个不夜读了吗？”
他捋平了袖子，淡淡地摇了摇头，抬眼道，“你们都下去吧。”翠莺和贵喜忙应了声把门合上。我僵在那儿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虽说自我懂事起所有的记忆都被明珠府占据着，可像如今这样在灯下与少爷独处却还是头一回。我反复揉搓着手指，咽了口唾沫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晌午去郊外骑射，有些乏了，想早点儿歇着。”“那我去铺床。”我说着忙转过身走到床沿，紧紧地闭眼做了个深呼吸。“不忙，真真，你今儿个是怎么了，急冲冲的？”我身子一颤，“没，哪有。”我咬了咬嘴唇，忙弯下腰拾掇起床铺上的薄毯来，还是觉得如此方能舒缓一下周身的不自然。
少爷轻笑了两声，随即躺到床前的竹榻子上，微闭着眼，手环着后脑勺。“湘雅来信了，你不想看看我可是有些忍不住。”“真的？”我耳根一震，忽的转身蹲在竹榻边两只手搭着榻沿，不自觉地咧开了嘴。他微瞟了我一眼，笑着颔了颔首随即转过身子伸手拉开了床榻上的紫檀木抽屉，取出一沓信来。
“这么厚！”我微张了张嘴急忙凑着脑袋看，谁知他忽的一抽手，轻轻用信封拍了我一下脑门。
“可不是全给你的。”
“还有专门给我写的？”我稍带惊喜地看向他，他整了整那几封信，“湘雅真是个有心的，竟能把三封信的厚薄控制得一模一样，这下毓菱这丫头可没有什么可争的了。”我接过信，稍稍捏了几下，足有三五张纸呢，上头题的确实是格格亲笔的“真真亲启”四个字。一个多月没见着格格的字了，只觉得心里有点甜又有些酸，我婆娑着油黄色的信封和那几个微凸的墨迹，不由地展开了笑意，格格在那儿过得该好罢。
“我方才就是去给你们俩送信的，谁知毓菱那丫头愣是给我奉了碗闭门羹。”他笑着轻哼了一声：“你去交给寒玉吧，我可再不敢再招惹这个妹妹了。”
“呼哧！”我忍不住笑了笑又忙地捂住嘴，“哪儿会呢，不过是闹着玩儿，表格格这会子准后悔了。”他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忽而微微叹了口气，“这丫头，怎么总也像个孩子。”我顿了顿，蓦地张嘴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其实这句话我想问了很久，只是每次都找不着话茬，就这么突兀地问还真有些说不出口。不过眼下没有外人不是吗，我闭紧眼顺了顺气息又猛地张开，忽的与少爷四目相对，我一嗔赶紧故作玄虚地望开了，眼神不由地游弋开来。
“行了鬼丫头，别含含糊糊的，想说什么就说，在我屋里哪来那么多的顾忌，这一条啊你们还真得学学毓菱。”我微微晃了晃脑袋，哎，罢了，只当是童言无忌了。“你喜欢表格格吗？”我托着下颚，急切地等待着他的答复，谁知他一愣，随即转过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愣是把我盯得汗毛根根树起，“呵，你才多大的毛孩子，还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倒是跟我说说，什么叫作喜欢？”说完便拍着衣摆放纵地笑起来。
“啊？嗯……”我心里埋怨，真是言多必失啊，这可是自找的。“嗯，我也说不上来，大概是老爷和大奶奶喜欢淳雅格格，淳雅格格喜欢格格，可春燕不喜欢小格格喜欢格格，格格也不喜欢春燕，大……”我不知道怎么忽然间竟会生出那么一堆话来，像是一直憋着的，也没多想，只是顺着气一股脑儿地给吐了出来，没怎么过脑子，不过就是图个痛快罢了。本想接着说下去的，可忽的见他正定定地看着我，还是不由地低着头收了口。
虽说是千真万确的心里话，可我还是说得跟绕口令似的，一来是对他那个反问的敷衍搪塞，再一来我根本没打算让他听明白我到底在说些什么，或者是他听着糊涂更好，那也就不会再细辨了。
可我毕竟是想错了，他显然一直在听，而且听得一字不落。他的脸色有些微微发沉，静默了一会儿，随后起身缓缓走到窗前，背着手长长舒了一口气，就这样静默了很久，屋子里气息可辨，落针可闻。
“毓菱还是个孩子，性子又直又犟，认准了的事八头牛都牵不回来，可又偏偏是个不懂世故的。……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只会委屈了她，若是进了宫更是有她遭不完的罪。”他用食指拂了拂窗下的琴弦，开始还是一根根清晰地拨着，忽的“哗啦”一声，整个手掌重重拍在了琴板上，我一惊周身浑然一抖，像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光线也跟着模糊迷惘，只隐隐看见琴弦在面板上止不住地颤动，声声都是不平之音。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何苦要来京城呢，我们已是没法子的事了，可她不一样啊，阿玛这么做岂不是要毁她一世？”他猛地看向我，嗓音拉得很急很高。他的眼睛泛着红光，有两分怒，三分悲，剩下的，竟满是疼。我怵立在榻边，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是明珠府里那个上马弯弓射箭，下马舞文弄墨，谈笑自若，翩翩不羁的纳兰公子吗？他竟然在流泪，可这种泪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不是放声嚎啕，不是哽咽抽泣，只是睁着双目，两行清泪从眼角缓缓淌过，不留痕迹，而眼眸深处却依旧炯炯有神，没有丝毫的掩饰与躲闪。我不禁自问，一个敢当着你的面淌泪的男人心里该有多少解不开的怨结，我无从知晓，只是心也跟着他一波波地生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表格格如今离家远，时日也一日久过一日，刚来时那会儿的新鲜劲已然消褪无几。虽说是暂住在自己舅父舅母府上，血脉相连的不是什么外人，可也毕竟算不上至亲。再一来，也说不上是什么原由，大奶奶近来待她远不如原先的那股子热乎劲儿。又加上府上的那些人大多是不折不扣见风使舵的主儿，来串门子的姨娘婆子们少了许多，表格格寂寥之余也只能往少爷这儿跑了。
可姑娘家的心事他也未必都懂，无非是说些宽慰的话，有时无意中伤了表格格自己却丝毫也觉察不出半分来。过去还有个湘雅姐姐可以撒撒娇，可如今府上再找不出比她年岁大的格格来，反倒只有淳雅在她跟前撒娇的份儿。好在表格格天生的爽利性子，心里有话不喜欢藏着噎着，身边又有个寒玉，倒也不至于凡事往肚子里咽。
不过我倒觉得近日府上奴才待我好于往日，就连安总管问我话时的脸也不像过去拉得那么长了。同屋的翠莺脾性很好，遇事不瘟不火，但凡我不明白的地方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说上个两三遍，对我也很是照顾。总而言之，自我挪屋这几日来都过得极为舒坦，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之处。
如今用膳都要过前府正房去，不再跟过去似的随着格格分房而食了。每日我总和翠莺早早地赶到膳房，当然不是帮衬着厨子们做饭，而是提早半个时辰用膳，回头好伺候主子们。可寒玉总是快我们一步，起先几天不知道原由，还以为她贪食呢，为此翠莺还时常跟她开起玩笑来。寒玉也不恼，只是笑笑罢了，后来才知道她这么做全然是为了表格格。
半年前上京时表格格并没有随身带着厨子，如今看来这一点倒是大大的失策，因为生养在江南，过惯了鱼米之乡的日子，口味也偏清淡，平日里又爱吃些甜食，京城里富贵人家的酱鸭子酱肘子什么的大都不合表格格的口味，吃着嫌太过油腻。寒玉只好时常回忆在家时的菜谱，得闲就把配料做法什么的通通都记在一本小册子上，次日再细讲给厨子们做。
我觉着有趣，就撺掇着翠莺也早一些来膳房用饭，一来可以听寒玉讲讲江南的故事，再者，可以避开春燕和府里那些不愿照面的人。
前些日子少爷托回南办事的佩兰先生带了些莼菜来京，今儿这碗莼菜羹就是寒玉指点厨子们按照苏州府的做法烧的，我和翠莺看着手痒，就帮衬着打下手。晚膳时，我端着一盅莼菜羹走在翠莺身后，翠莺再跟着春燕她们，寒玉紧随着我的步子。没想过这么安排的原由，只是觉得这么走最自在，前后都有人，不用一个人担惊受怕。
待我们端着锅碗进房，主子们已经各自坐定了。除了府上设宴之外，屋子里大多就这么些人，也没什么“同席不同席”的规矩了。老爷和大奶奶面对着门坐，老爷的侧室齐布琛姨娘坐在大奶奶身边，表格格则背对着门，左手边是少爷，右侧是奶娘抱着淳雅。其实老爷纳了不少妾，其中不乏姨奶奶那样的例子，齐布琛姨娘之所以能安坐在这厅堂之内，多半因她是大奶奶的填房丫鬟，说白了，就是安插在老爷身边的一个眼线。
表格格许是很久都没有尝到家乡的时鲜了，方才我把莼菜羹端进屋的时候就见她盯着锅碗乐了。可也怪我不长记性，明明寒玉嘱咐过了，还愣是把莼菜羹放在了她够不着的地方，可又不能当着老爷奶奶的面儿给调回来，只好让寒玉硬着头皮从大奶奶身边一回又一回地闪过。
我分明感觉到寒玉瞪着我的眼神有些不对，嗨，算了，干脆装一回傻，还是埋着头给少爷夹菜来得自在。说实在的，我特别喜欢这活计，也许我该是个南方人吧，要不怎么皮肤生来就比别的丫头白皙许多，旁的暂且不说，就是伺候起膳食来，一双手夹着菜在桌子上来回晃荡那么几下子也总能激得春燕半天不敢伸出手来。
“你发什么愣呢？我说了多少回了,那……”“啊？主子您说。”春燕许是走了好一会儿神，又被大奶奶这么一惊，夹菜的那双筷子刷的掉在了地上。我余光瞥见表格格嘴角微微一扯，欲笑未笑的样子，心里也是暗喜。
春燕扇了自个儿一个耳刮子，而后忙地扑到地上去拾筷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奴才该死。”齐布琛姨娘很是机灵，给身旁的小丫头使了个颜色，随后亲自把筷子送到了春燕手里，又对着眼跟前的脆皮鸭撅了撅嘴。春燕见了忙讪讪地夹了一筷子送到大奶奶碗里，我看见大奶奶狠狠地对她瞪了几下眼珠子，不过这奴才常年在大奶奶跟前，称得上是身经百战，皮糙肉厚，这么几下子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没过多一会儿，她看我们的神色就又乖戾起来了。
“进京述职的官员陆陆续续到了。”老爷接过丫头递上的帕子抹了抹嘴，“照你的意思，那几户请了女眷一同上京的我也吩咐安总管挨家送了信，这两天就要到了。”大奶奶面露喜色道:“那样再好不过了，今儿个是七月初二，依我看就定在七夕日，请那些小姐们过府来乞巧，也好讨个吉利。”大奶奶刚一说完齐布琛姨娘连忙称是，老爷也笑着点了点头。
“安总管。”
“奴才在。”他一直站在门口，听见大奶奶吩咐忙屁颠屁颠地走到她身边俯身听命。
“你去，照着上回的名单挨家下帖子，就在七月初七。”
“哟。”安总管讨巧地媚笑道：“大奶奶您挑的可真是时候，这几位姑娘得谢谢您，没福分大选到您这儿给补了个空，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了。”大奶奶听着听着脸色刷的一变，“交代的事照办就是，你多哪门子的嘴？”我看着糊涂，大奶奶生平最爱听奉承话，安总管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哪儿又激着她了呢？
“呸！”安总管假意拍了拍自个儿的脸，“是奴才嘴臭，主子您赏个脸，给息息怒？”大奶奶用眼角瞅了他一眼，微微抬了抬手，安总管突然间像得到了什么赦免的旨意似的，一副奴颜媚骨地朝着大奶奶扎了个安随即带着笑出了房门。我不由地撇过脸去，这前府的奴才的脸皮真是一个比一个厚，再想想上回在宫里碰上的那个梁公公，突觉一阵反胃，好在伺候茶水的小厮们换下了一桌子的油腻腥膻味儿，我才觉着稍好些。
来了好些天了，也不知怎么的，少爷除了进出时向老爷奶奶毕恭毕敬请安之外，像是再和他们没什么话可说，晚膳上除了老爷和大奶奶唱唱双簧外就剩下些勺碗的声响。说是大户人家讲规矩，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可冷到如此地步，也确乎让人生疑了。
七夕是女儿家们最大的节日，大选之年就更是如此，从前儿晚上起表格格，淳雅，寒玉，翠莺还有后院的几个要好的丫头就聚在一块儿做拜织女娘娘用的巧果了。表格格过去在家时没这种习俗，只听说过“穿针乞巧”，“投针验巧”，因而也乐得和翠莺学，只不过她弹琴写字还在行，做起果子来手却称不上巧，就连淳雅见了都忍不住偷笑。
“别人做的果子都是圆溜溜的，就毓菱姐姐的不一样，一个个全带着棱角。”
“去！”表格格嘟囔着嘴朝淳雅瞟了瞟眼。“我做的是我们那儿的粽子，哪里说是巧果了，连师父都没说什么，就你烦人。”说完忙笑着对翠莺瞟了两眼。淳雅毕竟还不懂事，表格格几句玩笑话她倒当真了，低着头自顾自地把玩起手里的面团来，一声也不吭。
寒玉见了忙把她抱在膝上百般哄骗，边哄边对着表格格挤眉弄眼的，还一个劲儿地拉扯她的裙摆。表格格扭了扭身子就是不吱声，也的确难为她了，过去总是对着别人撒娇置气的，一下子要倒个个儿来还真有些顺不下气。不过说到底毕竟是做姐姐的，妹妹不高兴了，纵有千分理也先该是她的不是。表格格先是轻搡了搡淳雅的肩，见不奏效就抓起淳雅的痒来，这下淳雅招架不住了，忙跳下寒玉的膝盖绕着台子到处跑，又是跳又是叫的，差一点儿就要钻进桌子底下去。表格格假装费力地追，后又摆出一副累极了的模样，见淳雅放慢了步子忙趁其不备嗖地把她揽到怀里，轻轻地叩了她一下脑门，随即又揉了揉。
“姐姐教你唱支歌吧，‘乞巧歌’，在家时额娘教的，明儿个你唱给阿哥听，他一准喜欢。”淳雅在她怀里眨巴着眼睛，又对着我们笑了笑。表格格清了清嗓子道：
“乞手巧，乞容貌；
乞心通，乞容颜；
乞我爹娘千万岁，乞我姐妹千万年。”
“啪啪。”门咯吱一声，我回头一看见是少爷忙起身让他坐。“你们对月当歌也不叫我来听，毓菱你好生不地道啊。”表格格捋了捋刘海，嗖地放下淳雅，脸忽然间生得通红。
“我们姑娘家家说会儿悄悄话，你添哪门子乱，回头非告诉朱师父让他好好治你不可。不是爱对月当歌吗，好，就罚你把“琵琶行”抄上一百遍，让你对梦当歌好歌个够！”说着便甩了甩辫儿，背过身踮着步子往楼上跑，“主子您小心绊着！”寒玉掩口一笑而后对着少爷福了福身随即跟着表格格上了楼。几个别院的丫头见巧果子捏得差不多了，陪我们说了会儿话后便各自回屋了。
回房后，贵喜已经伺候少爷熏香沐浴过了，如今正是热当头的时候，一日不洗就觉得浑身不舒坦。翠莺打了盆热水伺候他擦拭了一番，我则给他换了身绸缎面儿的玉白色的长袍。正欲帮他铺纸磨墨，刚一回身就被他叫住了，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爷今儿个不夜读了吗？”
他捋平了袖子，淡淡地摇了摇头，抬眼道，“你们都下去吧。”翠莺和贵喜忙应了声把门合上。我僵在那儿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虽说自我懂事起所有的记忆都被明珠府占据着，可像如今这样在灯下与少爷独处却还是头一回。我反复揉搓着手指，咽了口唾沫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晌午去郊外骑射，有些乏了，想早点儿歇着。”“那我去铺床。”我说着忙转过身走到床沿，紧紧地闭眼做了个深呼吸。“不忙，真真，你今儿个是怎么了，急冲冲的？”我身子一颤，“没，哪有。”我咬了咬嘴唇，忙弯下腰拾掇起床铺上的薄毯来，还是觉得如此方能舒缓一下周身的不自然。
少爷轻笑了两声，随即躺到床前的竹榻子上，微闭着眼，手环着后脑勺。“湘雅来信了，你不想看看我可是有些忍不住。”“真的？”我耳根一震，忽的转身蹲在竹榻边两只手搭着榻沿，不自觉地咧开了嘴。他微瞟了我一眼，笑着颔了颔首随即转过身子伸手拉开了床榻上的紫檀木抽屉，取出一沓信来。
“这么厚！”我微张了张嘴急忙凑着脑袋看，谁知他忽的一抽手，轻轻用信封拍了我一下脑门。
“可不是全给你的。”
“还有专门给我写的？”我稍带惊喜地看向他，他整了整那几封信，“湘雅真是个有心的，竟能把三封信的厚薄控制得一模一样，这下毓菱这丫头可没有什么可争的了。”我接过信，稍稍捏了几下，足有三五张纸呢，上头题的确实是格格亲笔的“真真亲启”四个字。一个多月没见着格格的字了，只觉得心里有点甜又有些酸，我婆娑着油黄色的信封和那几个微凸的墨迹，不由地展开了笑意，格格在那儿过得该好罢。
“我方才就是去给你们俩送信的，谁知毓菱那丫头愣是给我奉了碗闭门羹。”他笑着轻哼了一声：“你去交给寒玉吧，我可再不敢再招惹这个妹妹了。”
“呼哧！”我忍不住笑了笑又忙地捂住嘴，“哪儿会呢，不过是闹着玩儿，表格格这会子准后悔了。”他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忽而微微叹了口气，“这丫头，怎么总也像个孩子。”我顿了顿，蓦地张嘴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其实这句话我想问了很久，只是每次都找不着话茬，就这么突兀地问还真有些说不出口。不过眼下没有外人不是吗，我闭紧眼顺了顺气息又猛地张开，忽的与少爷四目相对，我一嗔赶紧故作玄虚地望开了，眼神不由地游弋开来。
“行了鬼丫头，别含含糊糊的，想说什么就说，在我屋里哪来那么多的顾忌，这一条啊你们还真得学学毓菱。”我微微晃了晃脑袋，哎，罢了，只当是童言无忌了。“你喜欢表格格吗？”我托着下颚，急切地等待着他的答复，谁知他一愣，随即转过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愣是把我盯得汗毛根根树起，“呵，你才多大的毛孩子，还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倒是跟我说说，什么叫作喜欢？”说完便拍着衣摆放纵地笑起来。
“啊？嗯……”我心里埋怨，真是言多必失啊，这可是自找的。“嗯，我也说不上来，大概是老爷和大奶奶喜欢淳雅格格，淳雅格格喜欢格格，可春燕不喜欢小格格喜欢格格，格格也不喜欢春燕，大……”我不知道怎么忽然间竟会生出那么一堆话来，像是一直憋着的，也没多想，只是顺着气一股脑儿地给吐了出来，没怎么过脑子，不过就是图个痛快罢了。本想接着说下去的，可忽的见他正定定地看着我，还是不由地低着头收了口。
虽说是千真万确的心里话，可我还是说得跟绕口令似的，一来是对他那个反问的敷衍搪塞，再一来我根本没打算让他听明白我到底在说些什么，或者是他听着糊涂更好，那也就不会再细辨了。
可我毕竟是想错了，他显然一直在听，而且听得一字不落。他的脸色有些微微发沉，静默了一会儿，随后起身缓缓走到窗前，背着手长长舒了一口气，就这样静默了很久，屋子里气息可辨，落针可闻。
“毓菱还是个孩子，性子又直又犟，认准了的事八头牛都牵不回来，可又偏偏是个不懂世故的。……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只会委屈了她，若是进了宫更是有她遭不完的罪。”他用食指拂了拂窗下的琴弦，开始还是一根根清晰地拨着，忽的“哗啦”一声，整个手掌重重拍在了琴板上，我一惊周身浑然一抖，像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光线也跟着模糊迷惘，只隐隐看见琴弦在面板上止不住地颤动，声声都是不平之音。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何苦要来京城呢，我们已是没法子的事了，可她不一样啊，阿玛这么做岂不是要毁她一世？”他猛地看向我，嗓音拉得很急很高。他的眼睛泛着红光，有两分怒，三分悲，剩下的，竟满是疼。我怵立在榻边，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是明珠府里那个上马弯弓射箭，下马舞文弄墨，谈笑自若，翩翩不羁的纳兰公子吗？他竟然在流泪，可这种泪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不是放声嚎啕，不是哽咽抽泣，只是睁着双目，两行清泪从眼角缓缓淌过，不留痕迹，而眼眸深处却依旧炯炯有神，没有丝毫的掩饰与躲闪。我不禁自问，一个敢当着你的面淌泪的男人心里该有多少解不开的怨结，我无从知晓，只是心也跟着他一波波地生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