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戏 3、花鼓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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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在得弟的背上，烧得昏昏沉沉，听得耳边像风一样，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似真似幻，飘飘渺渺……是一声声遥远的家乡小调，那声音不光隔山隔水，还隔年隔岁，融雪破冰、翻山越岭一般而来：
“鸳鸯那个戏水呀要郎猜，猜不中啊妹不来……”
“山歌那个唱呀唱起来，情郎想姐呀红了腮……”
他知道那是自己在唱，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年轻时的自己在唱，年轻的时候，人总是有一点少年轻狂的，现在人说是风流，在乡下人看来，几分浪荡的。那个时候，他总是曲不离口，眼睛稍稍地斜着，看好人家的女子，少妇与姑娘，眼里多少有一点轻佻，带着些调逗的神情的……那年月他多么年轻，总是精力旺盛，总想做一点出格的事，闹出点动静来。一些人多的场合，比如哪里逢集，哪里有会，集市当中，戏台下面，最是他喜欢去的地方。他喜欢跟在姑娘们背后唱小调，故意同那些半大小子打打闹闹，有时候还趁机揪一下女孩子们的小辫子，更喜欢跟在一些戏班子的后面，跟那些花鼓妹眉来眼去地调情，唱酸曲。有一次他唱得太露骨，竟给人家唱花鼓的兄弟揍了一顿，然而挨打并没有让他长多少记性，他还是喜欢唱那引逗人的酸曲：
“表哥想表妹呀
想到了胸脯上……
谁说想了也白想
心里直痒痒……”
不知不觉，他的人就入了梦里，禁不住又要唱了，可是一张嘴，他竟醒过来……醒来之后，他眼前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渺的，随着那背他的人高一脚低一脚的走，胸前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痛，此前的记忆慢慢地回来，像是一个迷了路的狗，一点一点又回到旧有的老窝里来，这个窝不是别的，正是他的身体，他的躯壳，那个一步步找回来的狗，正是他的魂……
到了这一会儿，他恍惚地感觉，他似乎是命在旦夕的人了，可他仍然是个不甘心的……
“这是到哪了？”他在得弟的背上，微弱地喘息着问。
“快到泰安了。”
“师傅你醒了？”
“到了泰安就好了。”他呻吟一般说。
“哦！”得弟重重地答应一声，心里并不知道，师傅说的怎么就“好了”？可是得弟，多少有一点紧张的，他心底里也在害怕，他怕师傅过不了这一关。一想到师傅有可能过不了这一关，得弟的眼睛就潮湿了。他的这一生，师傅是他的亲人，也是他的引路人，他不知道从今而后没有了师傅，没有了戏班子，他和玉春他们将往哪里去？
雨又下大了，得弟怕淋着师傅，脱掉自己的衣服将师傅裹上，抱在胸前。师傅年轻时身材也是魁伟的，无奈年纪一大，身体萎缩了，他现在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得弟身下，因为高烧，也因为寒冷，他竟有一点瑟瑟发抖了，这让得弟心里更加的不忍与怜惜。他说：“师傅你冷吗？”那一旁的玉春，也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往师傅身上盖，玉琴也要脱，得弟制止了她。
大家在黑暗中顺着大路慢慢地往前走。
一会儿，师傅话音里打着抖说：“上山……还上山吧，山上能避雨，也能住人的。”
得弟嗯了一声，他知道师傅不会错的。师傅在这一带转码头唱戏，也做生活，来来去去，总有几十年了，对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
得弟就又把师傅背上了山。
果然这一带的山，许多都是石头山，石山上有石洞，石洞有大有小，小的像掩体，大的竟就有一两间屋子那么大。得弟一路将师傅背进一座山的半山腰，托到一个石洞里，石洞很大，里面拐弯抹角，大洞套小洞，就像是一个大的套房，里面许多的小隔间。
当得弟背师傅上山的时候，师傅就又进入了混沌状态。到了山洞口，得弟再叫他时，他已经又没有回音了。那玉琴在一旁，就小声哭起来。
山洞里，玉春在那地上铺一层干草，让得弟把师傅放在地上。师傅的身体一碰到地面，人就又醒来了，师傅说：“这是哪里？”
“师傅，这是在山洞里。”
“怎么就到了山上？”
“师傅你说叫上山的呀！”
师傅不言声了，他不想让徒弟知道他病得很重了，意识有时候是接不上的，前一分钟说过的话，下一分钟就记不起来了。
玉春与玉琴帮着得弟安置好了师傅，也都坐下来，那玉春担着戏箱，玉琴扛着包袱，俩人也都累坏了，这会儿，就见那玉春挪蹭到师傅的草铺前，垂着头问道：“师傅你可好些了？”
师傅没有回答玉春的话，只侧耳听了听：“这山上有狼！”
“啊！”玉琴的脸先就绿了，眼睁得大大的，那样子明摆着是害怕的，可又不敢说。师傅病着，两位师兄们一个背着师傅，一个担着行李，一个个分外辛苦，同时还有师傅的伤与病，都让她紧张与害怕。这几天的经历，让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子长大了不少，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尤其是彩珠的离开，虽说过去，俩人台上台下，也曾经明争暗斗，可一旦分开，她发现其实她们之间的友情远比嫉妒要多得多。还有那老王头，也同样让她感到了伤感，这在过去她短短的人生中都是不曾有过的。在心里，她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祈祷：菩萨保佑我们一路平安吧！
师傅的感觉果然是对的，天刚一扫黑，玉春得弟和玉琴，都在同一时间里就听到了狼叫，狼的叫声开始有一点像是野猫叫春，又像是小孩子夜哭，听着听着就又像是一群戏里的男吊女吊，在旷野无人处直着嗓子凄惨悲凉地嗥……紧接着，更可怕的情况出现了！山洞口那里开始闪出了莹莹绿光，那绿光开始是一点一星，莹火虫一样打着小小的绿灯笼，渐渐就成了片，在洞口那里如水飘浮……
这一晚玉琴的铺位虽然在里面，她睡意朦胧中听到一阵悉悉响动，好像一阵风吹过，哪里吹来一阵冷风，冷风里还有一股腥臊气，玉琴就翻了一个身，忽地身上一凛，本能地感觉脊背发冷，就望见了洞口那片寒绿，一下子，她便像狼一般地惊惊乍乍地叫起来：“啊――大呀，哥呀，你们快醒醒，看来人了！”
得弟听到叫声忽地坐起来，揉眼一看，嘴里说：“哪里是来人了，是来狼了！”
玉春却还躺着，还没有睡醒的样子，说：“狼咋说来就来了呢？”
师傅迷迷糊糊，听着仨人说话，便躺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指挥他们：“玉春得弟呀，你俩快敲鼓！”
得弟闻言赶忙去摸鼓，玉春这会儿终于醒透了，翻身爬起来，玉琴就忙着点灯，手抖着，怎么也点不上，只听得耳边一阵密密麻麻铿铿锵锵的鼓点子，鞭炮一般响起来！山洞大而深，回音巨大，叫人听起来，这哪里是花鼓点子，竟像是古人作战车上的催阵鼓，又像是现代人用的机关枪……鼓起绿散，只一个瞬间，那片绿星星般的光亮倏乎般消失了。
这里鼓一停，只听得山风萧萧，偶尔一声声鸟鸣，啾啾复啾啾，几个人的心都怦怦直跳，似乎比刚才那鼓点更猛烈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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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那个唱呀唱起来，情郎想姐呀红了腮……”
他知道那是自己在唱，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年轻时的自己在唱，年轻的时候，人总是有一点少年轻狂的，现在人说是风流，在乡下人看来，几分浪荡的。那个时候，他总是曲不离口，眼睛稍稍地斜着，看好人家的女子，少妇与姑娘，眼里多少有一点轻佻，带着些调逗的神情的……那年月他多么年轻，总是精力旺盛，总想做一点出格的事，闹出点动静来。一些人多的场合，比如哪里逢集，哪里有会，集市当中，戏台下面，最是他喜欢去的地方。他喜欢跟在姑娘们背后唱小调，故意同那些半大小子打打闹闹，有时候还趁机揪一下女孩子们的小辫子，更喜欢跟在一些戏班子的后面，跟那些花鼓妹眉来眼去地调情，唱酸曲。有一次他唱得太露骨，竟给人家唱花鼓的兄弟揍了一顿，然而挨打并没有让他长多少记性，他还是喜欢唱那引逗人的酸曲：
“表哥想表妹呀
想到了胸脯上……
谁说想了也白想
心里直痒痒……”
不知不觉，他的人就入了梦里，禁不住又要唱了，可是一张嘴，他竟醒过来……醒来之后，他眼前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渺的，随着那背他的人高一脚低一脚的走，胸前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痛，此前的记忆慢慢地回来，像是一个迷了路的狗，一点一点又回到旧有的老窝里来，这个窝不是别的，正是他的身体，他的躯壳，那个一步步找回来的狗，正是他的魂……
到了这一会儿，他恍惚地感觉，他似乎是命在旦夕的人了，可他仍然是个不甘心的……
“这是到哪了？”他在得弟的背上，微弱地喘息着问。
“快到泰安了。”
“师傅你醒了？”
“到了泰安就好了。”他呻吟一般说。
“哦！”得弟重重地答应一声，心里并不知道，师傅说的怎么就“好了”？可是得弟，多少有一点紧张的，他心底里也在害怕，他怕师傅过不了这一关。一想到师傅有可能过不了这一关，得弟的眼睛就潮湿了。他的这一生，师傅是他的亲人，也是他的引路人，他不知道从今而后没有了师傅，没有了戏班子，他和玉春他们将往哪里去？
雨又下大了，得弟怕淋着师傅，脱掉自己的衣服将师傅裹上，抱在胸前。师傅年轻时身材也是魁伟的，无奈年纪一大，身体萎缩了，他现在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得弟身下，因为高烧，也因为寒冷，他竟有一点瑟瑟发抖了，这让得弟心里更加的不忍与怜惜。他说：“师傅你冷吗？”那一旁的玉春，也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往师傅身上盖，玉琴也要脱，得弟制止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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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师傅话音里打着抖说：“上山……还上山吧，山上能避雨，也能住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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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弟就又把师傅背上了山。
果然这一带的山，许多都是石头山，石山上有石洞，石洞有大有小，小的像掩体，大的竟就有一两间屋子那么大。得弟一路将师傅背进一座山的半山腰，托到一个石洞里，石洞很大，里面拐弯抹角，大洞套小洞，就像是一个大的套房，里面许多的小隔间。
当得弟背师傅上山的时候，师傅就又进入了混沌状态。到了山洞口，得弟再叫他时，他已经又没有回音了。那玉琴在一旁，就小声哭起来。
山洞里，玉春在那地上铺一层干草，让得弟把师傅放在地上。师傅的身体一碰到地面，人就又醒来了，师傅说：“这是哪里？”
“师傅，这是在山洞里。”
“怎么就到了山上？”
“师傅你说叫上山的呀！”
师傅不言声了，他不想让徒弟知道他病得很重了，意识有时候是接不上的，前一分钟说过的话，下一分钟就记不起来了。
玉春与玉琴帮着得弟安置好了师傅，也都坐下来，那玉春担着戏箱，玉琴扛着包袱，俩人也都累坏了，这会儿，就见那玉春挪蹭到师傅的草铺前，垂着头问道：“师傅你可好些了？”
师傅没有回答玉春的话，只侧耳听了听：“这山上有狼！”
“啊！”玉琴的脸先就绿了，眼睁得大大的，那样子明摆着是害怕的，可又不敢说。师傅病着，两位师兄们一个背着师傅，一个担着行李，一个个分外辛苦，同时还有师傅的伤与病，都让她紧张与害怕。这几天的经历，让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子长大了不少，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尤其是彩珠的离开，虽说过去，俩人台上台下，也曾经明争暗斗，可一旦分开，她发现其实她们之间的友情远比嫉妒要多得多。还有那老王头，也同样让她感到了伤感，这在过去她短短的人生中都是不曾有过的。在心里，她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祈祷：菩萨保佑我们一路平安吧！
师傅的感觉果然是对的，天刚一扫黑，玉春得弟和玉琴，都在同一时间里就听到了狼叫，狼的叫声开始有一点像是野猫叫春，又像是小孩子夜哭，听着听着就又像是一群戏里的男吊女吊，在旷野无人处直着嗓子凄惨悲凉地嗥……紧接着，更可怕的情况出现了！山洞口那里开始闪出了莹莹绿光，那绿光开始是一点一星，莹火虫一样打着小小的绿灯笼，渐渐就成了片，在洞口那里如水飘浮……
这一晚玉琴的铺位虽然在里面，她睡意朦胧中听到一阵悉悉响动，好像一阵风吹过，哪里吹来一阵冷风，冷风里还有一股腥臊气，玉琴就翻了一个身，忽地身上一凛，本能地感觉脊背发冷，就望见了洞口那片寒绿，一下子，她便像狼一般地惊惊乍乍地叫起来：“啊――大呀，哥呀，你们快醒醒，看来人了！”
得弟听到叫声忽地坐起来，揉眼一看，嘴里说：“哪里是来人了，是来狼了！”
玉春却还躺着，还没有睡醒的样子，说：“狼咋说来就来了呢？”
师傅迷迷糊糊，听着仨人说话，便躺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指挥他们：“玉春得弟呀，你俩快敲鼓！”
得弟闻言赶忙去摸鼓，玉春这会儿终于醒透了，翻身爬起来，玉琴就忙着点灯，手抖着，怎么也点不上，只听得耳边一阵密密麻麻铿铿锵锵的鼓点子，鞭炮一般响起来！山洞大而深，回音巨大，叫人听起来，这哪里是花鼓点子，竟像是古人作战车上的催阵鼓，又像是现代人用的机关枪……鼓起绿散，只一个瞬间，那片绿星星般的光亮倏乎般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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