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鼓女 8、花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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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戏班子之后，听戏对玉琴来说不光家常便饭，而是必要的功课了，她开始有了选择，不是所有戏都喜欢听了。喜欢听的戏她还是喜欢听，听起来精神，不犯困，如若赶上那些武生戏，耳边锣鼓刀钗响起来聒耳躁人，场子上打起来没完没了，或者老生坐堂，唱起来也是没头没尾的，就比如三国里的诸葛戏，每让她听起来就困倦的找不到地场了，那是比上刑都难熬的。
同样师兄的戏，玉春与得弟，她只喜欢听玉春，在她的感觉中，玉春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他平常是一个人，唱起戏来是另一个人。没有戏的日子是一个人，有戏的日子是另一个人。这样的两个人，无论走路、吃饭、说话、睡觉，都完全是不同的。在小小的玉琴心眼里，平常的那个人，她喊他师兄，是男的，而一旦上了戏妆，他就是个女的了，是比女的还女的呢！这个时候，玉琴就想叫她一声姐姐，而且这个姐姐，还是俊得不能再俊，一举一动，都是好看不能再好看的。她喜欢看上妆后的玉春，喜欢看玉春扮的女相，唱的旦角戏。
在玉琴这孩子，不光5岁没了父亲，11岁又没了母亲，正是一个女孩的关键时期，生为女人，这个时期的每一个女人都会是她女人的功课，女人的榜样的。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她遇着了花鼓戏，一个最是风流缱缮的地方小戏，且戏里的玉春，又是这一带花鼓戏里，最是女人气十足的红衣旦。红衣旦的名字是玉琴给他取的，因为这玉春的旦角戏，无论扮相还是着妆，自是与传统中的青衣旦不同，他是融了许多京剧评剧里的元素在里面的，他柔媚而不凄楚，怨艾而不悲伤，他的服饰也是明丽的，一派大家闺秀的气质。总之，玉春在舞台上的一举一动，都像灯一样把玉琴做为女人的一生点亮了。
她开始向玉春学戏，也开始向戏里的玉春学做人，学做女人。从玉春那里她第一次知道，女人要笑不露齿，还要低眉敛首，要在适当的时候撒点娇，还可以在另外适当的时候来一点风骚，这个就叫做女人的味道。有了这个味道，既便长相一般的女人，也是女人气十足的，男人眼里是动人的，没有这个味道，再怎么如花似玉，也是不能入男人眼的。
玉琴不知道，为什么女人的这一生非要入男人眼不可呢？在她原先的那点叛逆心里，女人，最好让男人都看不见才好，如果自己的姐姐不入了那姓袁的副官的眼，或许不会给一个家带来这样的灾难，那以后她竟恨不得自己是个男孩子，她长大了如果能像男子汉一样强悍便才是个好！可是自打她入了这个班子，经师傅作主，让她学刀马旦，兼修花旦。学刀马旦，师傅是看中了她的性情，她的泼辣，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子，敢与一个欺凌自己的成年男人以死相拼，那是一般女孩子少有的，花旦呢，学的是活泼可爱，女孩子气的活泼，有意无意之间，那是教她学一点女人气的。在师傅看来，这孩子的性情恐怕是难变的了，如果能学得一些女孩子的乖巧可爱，也活泛些，不像现在这样呆。然而义父竟不知道，这一做一学当中，这个玉琴，她竟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地改变了。当玉春掰着她的指头，给她做成兰花指的样子时，她自己竟然就惊呆了：她的这样笨拙的一双手，竟然也能这么好看么？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悄悄地学着玉春的样子做了个媚眼，天，她也是这样俊的呢！
她第一次被自己的美震憾了。然而这个美，也是后来才被她认识的，当初的她，只是感到心头一阵柔软，一阵心酸，一阵甜蜜，一阵欣喜……总之，说不出的好！她过去是喜欢戏的，可从不知道戏的好，如今她知道了，戏的好，在于戏里的人的好，而戏里的人，在于女人的好，而戏里的女人的好，首先就是自己的好！这绕了一圈又回来，一个人的境界就在这样的绕圈当中升华了。
那一天师傅病了，勉强跟着车走在半道上，脚底下有个地方一滑，师傅原来就是摇摇晃晃的样子，一下子人就滑倒在地上了，玉春得弟还有那个小彩珠，一片声地喊着师傅去搀他，到了玉琴，就有一点傻傻地站在那里，她先也是喊师傅的，只不过那师傅都只喊在自己心里罢了，她知道师傅不是给她喊的。可是到了这会儿，看看师傅的脸色，她实在是心疼他了。心疼他不为别的，只因为她知道他对她的好，这个世上，或许也只有孤儿，是对这个好字最敏感的了。临离开槐树镇，干娘最后一次来看她，一再地在她耳边吩咐：“妮子嘴要好，要知道跟人亲，别说傻，在那班里头，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也打听了，周掌班也是个苦人，一辈子除了徒弟，没啥亲人，他即是对咱好，咱也得拿心待人家，妮子啊，干娘不能总跟着你，你有周掌班那样人给你当义父，干娘我也放心了。”
然而话是这样说，玉琴孤单惯了的人，就只是喊不出那个字。如今见师傅栽倒了，还有他那脸色，心里忽然就害怕，于是她的嘴嚅动起来，手上拿一条汗巾子，还是当年母亲在时，留下来的汗巾子，她拿了这汗巾子给师傅擦那头上冷汗，一边擦，一边说：“大！都是俺把你累的了！”
她叫出这一声，好半天没有人说话。玉春与得弟不说话，是自然的没有话，最是那师傅，虽然在病中，却是个明白的，玉琴这声大，把他的心叫疼了。
那之后，玉琴还是玉琴，师傅还是师傅，然而二人心里都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时间过去数月之后的又一晚，师傅扮老生，演诸葛孔明，得弟扮周瑜，玉春的戏只有很少一点，上半场就过去了。到了后半场戏，她实在撑不住，就在那场子边上站着睡着了……戏一直演到深夜，她醒来是在师傅的背上。
戏班连夜转场，她醒来是随着太平车的咯吱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得弟与玉春两人一拉一绊，老王头那儿扶着车帮，彩珠跟在后面……
在师傅背上的感觉叫她像做梦一般，遥远的童年就在这一刻苏醒，她想，人或者就是这样的，经常会把过去未来合在一起过，这就叫梦吧，于是她又回到梦中去了。
其实师傅一背她上背，玉琴就醒了，可她不说话，只将两只胳膊拼命地箍了师傅的脖子，将小脸儿贴在师傅背上……这一回，琴丫头没流泪，师傅倒是落泪了。
说起来师傅也是年过半百之人，前半生流荡江湖，无家无业，亦无妻室儿女，到了玉春这里，虽是徒弟，却有义子之情，十几年相依为命，一直到遇上得弟，师傅那心思再没有别人，只都在这俩徒弟身上。如今来了玉琴，一个孤女，因要收留了她进戏班，便认为义女，这玉琴从此竟就真的拿他当了亲生父亲，那种依赖与倚持，师傅看在眼里，感觉在身上，心是动的，一颗沧桑半世的男儿之心，在这样亲情的滋润下，就如同旱地的麦苗一样，伸枝长叶了。那之后，他看这玉琴，竟是醒也顺眼，睡也顺眼，走也顺眼，唱也顺眼，竟就没有一处不让他心疼！从此凡事就把个玉春得弟俩徒弟放在一边，满眼里就只有这玉琴了，好在他们现在也都年岁大了，各人又都有了各人的心思，师傅的心思在不在吧，也不当紧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同样师兄的戏，玉春与得弟，她只喜欢听玉春，在她的感觉中，玉春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他平常是一个人，唱起戏来是另一个人。没有戏的日子是一个人，有戏的日子是另一个人。这样的两个人，无论走路、吃饭、说话、睡觉，都完全是不同的。在小小的玉琴心眼里，平常的那个人，她喊他师兄，是男的，而一旦上了戏妆，他就是个女的了，是比女的还女的呢！这个时候，玉琴就想叫她一声姐姐，而且这个姐姐，还是俊得不能再俊，一举一动，都是好看不能再好看的。她喜欢看上妆后的玉春，喜欢看玉春扮的女相，唱的旦角戏。
在玉琴这孩子，不光5岁没了父亲，11岁又没了母亲，正是一个女孩的关键时期，生为女人，这个时期的每一个女人都会是她女人的功课，女人的榜样的。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她遇着了花鼓戏，一个最是风流缱缮的地方小戏，且戏里的玉春，又是这一带花鼓戏里，最是女人气十足的红衣旦。红衣旦的名字是玉琴给他取的，因为这玉春的旦角戏，无论扮相还是着妆，自是与传统中的青衣旦不同，他是融了许多京剧评剧里的元素在里面的，他柔媚而不凄楚，怨艾而不悲伤，他的服饰也是明丽的，一派大家闺秀的气质。总之，玉春在舞台上的一举一动，都像灯一样把玉琴做为女人的一生点亮了。
她开始向玉春学戏，也开始向戏里的玉春学做人，学做女人。从玉春那里她第一次知道，女人要笑不露齿，还要低眉敛首，要在适当的时候撒点娇，还可以在另外适当的时候来一点风骚，这个就叫做女人的味道。有了这个味道，既便长相一般的女人，也是女人气十足的，男人眼里是动人的，没有这个味道，再怎么如花似玉，也是不能入男人眼的。
玉琴不知道，为什么女人的这一生非要入男人眼不可呢？在她原先的那点叛逆心里，女人，最好让男人都看不见才好，如果自己的姐姐不入了那姓袁的副官的眼，或许不会给一个家带来这样的灾难，那以后她竟恨不得自己是个男孩子，她长大了如果能像男子汉一样强悍便才是个好！可是自打她入了这个班子，经师傅作主，让她学刀马旦，兼修花旦。学刀马旦，师傅是看中了她的性情，她的泼辣，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子，敢与一个欺凌自己的成年男人以死相拼，那是一般女孩子少有的，花旦呢，学的是活泼可爱，女孩子气的活泼，有意无意之间，那是教她学一点女人气的。在师傅看来，这孩子的性情恐怕是难变的了，如果能学得一些女孩子的乖巧可爱，也活泛些，不像现在这样呆。然而义父竟不知道，这一做一学当中，这个玉琴，她竟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地改变了。当玉春掰着她的指头，给她做成兰花指的样子时，她自己竟然就惊呆了：她的这样笨拙的一双手，竟然也能这么好看么？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悄悄地学着玉春的样子做了个媚眼，天，她也是这样俊的呢！
她第一次被自己的美震憾了。然而这个美，也是后来才被她认识的，当初的她，只是感到心头一阵柔软，一阵心酸，一阵甜蜜，一阵欣喜……总之，说不出的好！她过去是喜欢戏的，可从不知道戏的好，如今她知道了，戏的好，在于戏里的人的好，而戏里的人，在于女人的好，而戏里的女人的好，首先就是自己的好！这绕了一圈又回来，一个人的境界就在这样的绕圈当中升华了。
那一天师傅病了，勉强跟着车走在半道上，脚底下有个地方一滑，师傅原来就是摇摇晃晃的样子，一下子人就滑倒在地上了，玉春得弟还有那个小彩珠，一片声地喊着师傅去搀他，到了玉琴，就有一点傻傻地站在那里，她先也是喊师傅的，只不过那师傅都只喊在自己心里罢了，她知道师傅不是给她喊的。可是到了这会儿，看看师傅的脸色，她实在是心疼他了。心疼他不为别的，只因为她知道他对她的好，这个世上，或许也只有孤儿，是对这个好字最敏感的了。临离开槐树镇，干娘最后一次来看她，一再地在她耳边吩咐：“妮子嘴要好，要知道跟人亲，别说傻，在那班里头，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也打听了，周掌班也是个苦人，一辈子除了徒弟，没啥亲人，他即是对咱好，咱也得拿心待人家，妮子啊，干娘不能总跟着你，你有周掌班那样人给你当义父，干娘我也放心了。”
然而话是这样说，玉琴孤单惯了的人，就只是喊不出那个字。如今见师傅栽倒了，还有他那脸色，心里忽然就害怕，于是她的嘴嚅动起来，手上拿一条汗巾子，还是当年母亲在时，留下来的汗巾子，她拿了这汗巾子给师傅擦那头上冷汗，一边擦，一边说：“大！都是俺把你累的了！”
她叫出这一声，好半天没有人说话。玉春与得弟不说话，是自然的没有话，最是那师傅，虽然在病中，却是个明白的，玉琴这声大，把他的心叫疼了。
那之后，玉琴还是玉琴，师傅还是师傅，然而二人心里都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时间过去数月之后的又一晚，师傅扮老生，演诸葛孔明，得弟扮周瑜，玉春的戏只有很少一点，上半场就过去了。到了后半场戏，她实在撑不住，就在那场子边上站着睡着了……戏一直演到深夜，她醒来是在师傅的背上。
戏班连夜转场，她醒来是随着太平车的咯吱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得弟与玉春两人一拉一绊，老王头那儿扶着车帮，彩珠跟在后面……
在师傅背上的感觉叫她像做梦一般，遥远的童年就在这一刻苏醒，她想，人或者就是这样的，经常会把过去未来合在一起过，这就叫梦吧，于是她又回到梦中去了。
其实师傅一背她上背，玉琴就醒了，可她不说话，只将两只胳膊拼命地箍了师傅的脖子，将小脸儿贴在师傅背上……这一回，琴丫头没流泪，师傅倒是落泪了。
说起来师傅也是年过半百之人，前半生流荡江湖，无家无业，亦无妻室儿女，到了玉春这里，虽是徒弟，却有义子之情，十几年相依为命，一直到遇上得弟，师傅那心思再没有别人，只都在这俩徒弟身上。如今来了玉琴，一个孤女，因要收留了她进戏班，便认为义女，这玉琴从此竟就真的拿他当了亲生父亲，那种依赖与倚持，师傅看在眼里，感觉在身上，心是动的，一颗沧桑半世的男儿之心，在这样亲情的滋润下，就如同旱地的麦苗一样，伸枝长叶了。那之后，他看这玉琴，竟是醒也顺眼，睡也顺眼，走也顺眼，唱也顺眼，竟就没有一处不让他心疼！从此凡事就把个玉春得弟俩徒弟放在一边，满眼里就只有这玉琴了，好在他们现在也都年岁大了，各人又都有了各人的心思，师傅的心思在不在吧，也不当紧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