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鼓妹 3、花鼓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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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月，单凡家有几亩薄地，女孩家不出门的。唱花鼓的人家不同了，那是天当盖，地当床，四处流浪人家。花鼓不叫花鼓，原就是要饭的鼓呢！素常日子，唱花鼓的站在人家门口，花鼓一敲，人就知道要饭的来了。不想听的，还没等你一曲唱完，给一两个铜子，打发你走路，逢到那乡下人，连铜子也没有，一碗饭，一块馍，就打发了。若是恰好遇到喜欢的，开门让你进去，院里，或者冬天的屋当门里，整段整出地唱，那是好的。那时节，再好的人家也没有电视，再别提电脑，娱乐也就这些说书唱戏。再有就是大户人家的老爷太太，或有些身份的家眷寿辰，红白喜事，雇上戏班子来，搭了台正经唱戏。
春天是农闲季节。经了一夏一秋的劳作，又猫了寒冷的一冬，春天一到，人就从家里出来了。出来也无没可去，庄稼还是一望青，地里没活，闲着的人就打听哪里有戏。戏班子一到，三里五里，人就赶了去。白天场院里，晚上移到破庙，或者祠堂。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每个村都有祠堂的。祠堂是祭拜先人的地方，戏班子来了，点上几盏油灯，放几把长木凳，唱戏的就在那地上唱，看戏的呢，坐着，蹲着，多是站着。祠堂小，戏演一半，门外窗上就挤满人，进不去挤不上的，就在外面听。那时的人不叫看戏，叫听戏。站外面听那唱，还有锣鼓家，往往听了一夜戏，没听到一个字，更不用说听出个意思来，只是个热闹罢了。深夜，煞了戏，男女老少活动着腿脚往家走，一路上说王华买父，说陈三两爬堂，问那扮陈三两的，唱了那么大一会子，都是跪着唱的么？里面看到的，就声是。还说那说那扮王华的男角，鼻涕老长的，就将前一出和后一出的戏，混到了一块去。说着来了情绪，就学一嗓子，果真有些悲意。又一会儿，全村就听着开门关门声，乡村的夜，又归平静。
坐在屋子当央的，都是族里有身份的。虽说是乡下，人的身份也自不同。一样看戏，别的家一大早，孩子大人就张罗，拿东拿西的，总怕来晚了，一晚上的戏，看不到好上。这族里大户身份人呢，吃了晚饭溜了圈，不慌不忙，才往这边来。祠堂一般两间或三间，唱戏的在一头，是几只长木凳。中间几把太师椅，或竹椅，竹椅前面是小马扎，分不同的辈份与名望高低。讲究的人家来听戏，下人们早将那椅子摆好，旁边还有一壶热茶。前面小马扎，给儿孙们坐。别人家的孩子虽然成群，最多也就爬窗户，挤门缝，没谁敢来这里坐。
戏是一出一出地唱。每唱完一出，演员下去，就有班主上来收钱。收钱的班主都有点低声下气的，每到得谁跟前，小箔箩伸出去，多少听个响。出钱也是面子上的事，往往第一个出钱的最重要，无论多少，那后来的，都是个参照。第一个拿的多，那后面的就不会拿得太少，否则便众人面前栽了面子。如若比照第一个多拿了呢，也是不合算的，既得罪了前面人，也让后来的不好估摩，少不得前后不是，左右也不是了。所以前排就坐的主儿，一个个到了这会儿，都是不轻松的，虽表面上正襟危坐，那眼神儿却极亮的，几下里瞟着，生怕面子上吃了亏，或得罪了什么人。
那天晚上，祠堂里戏班就是三星社，唱的《花为媒》。素嫣扮的张五可。
说起素嫣这妮子，也就是有个戏缘的，在家里吃饱睡好享清福，竟就病得像霜打了一样。自收秋那节子，跟着三星社跑码头，戏场上打旗站班，戏场下洗衣做饭，侍候师傅与师兄们，竟是精神抖擞，再没有一点半星的病！
她离开家那天，简直私奔了一样，没有给家里留半个字，爹娘打听着，知道她跟上这个戏班走了，虽说是不如意，可也知道，这闺女是没救星了！半月之后，爹娘打听着来看她，原本黄巴巴一个闺女，跟上戏班这才半月光景，竟是人也胖了，脸也润了，走起路来一阵风，人也精神了！爹娘给她送了些家常衣服，说了些埋怨又无奈的话，末了只得任她去了。
素嫣的到来，让玉春与得弟很是兴奋，常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俩孩子无论唱戏还是练功，格外勤奋了。然而师傅对她却是不信任，或者并不是太在意的。因为那年月，成了角儿的戏子就如同现今的超女大腕，那也是“铁杆粉丝”成群结队的。每一回戏班撤了场子往前走，身后大闺女小媳妇跟得多了去，单为这个，班社没少吃官司，常常那闺女媳妇的什么家人，一纸诉状就把戏班告进衙门，说他们勾引了良家妇女，败坏了人家的家风门风，甚至把一个地方的教化不好也都归罪于他们，每逢遇到这样事，师傅便只得自认倒霉，因那状告戏班的人，大都与官府衙门有染的人物，或者地头蛇，班社惹不起。
这一天，素嫣的爹娘来看了她，临走对着师傅千恩万谢，并将女儿托付于他，千叮咛万嘱咐的样子，就让这师傅动了心。
素嫣的爹娘走后，师傅叫把素嫣叫到跟前，细细看了手脸，听了一段唱，点点头，心说难怪对戏这么痴，原是块好料，但不知能不能吃得苦，服得管教。如若不能吃苦，那就算再好的料子也白搭，成不了物的。若要不服管呢？叫上东她上西，叫打狗她撵鸡，那也是成不了事的。于是这半年里头，师傅从不叫给她扮角儿的机会，只让打旗站班，看箱理柜，除此之外，一应行头的缝缝补补，就也是她的活，意在磨她的性子，看她的心劲儿。
然而这素嫣却是个有心的，人又在做戏上十分的灵透，但只站在台角上，眼角挂他几眼，就能把花妮子玉春的戏学得维妙维肖。有几回赶场的空间，师傅见她一个人悄悄练功，无论说唱念打，那动与静，那姿与范儿简直就跟那玉春毫无二致！师傅的心里自是又喜又惊，喜的是呢，自己倒并没花多大功夫，平白就有了这好的门生，这惊呢？只怕这素嫣是来偷戏的，把个台上台下都学到了，然后另起门户，或者放虎归山，过去那年月，戏班之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师傅不得防，因此无论哪出戏，关键的那几招总还是防着她，早晚瞅冷子，还须要试探她。
素嫣那天听得师傅叫她，早把那脸上堆了一脸的笑，这一来呢，也是心里高兴，因为来了这许多日，师傅从没有正眼看她，更不用说专意叫她到跟前来的。
谁想师傅却是沉着脸，说：“你这个丫头，也跟了俺班社这些天，没亲没故，原本俺这里不要外姓女子的，不是你爹娘那天来，托咐了俺，说你有病的人，全当行好给你治病了。如今看看，你病了好了，人也大了，这一早一晚的，跟班社的小子们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儿，我看，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素嫣高高兴兴的来，如此听清了师傅那话音，竟是赶她走的架势，眼泪忽地就涌出来！哪里是肯走的？立时就跪在那地上，对师傅发誓，说她入社时说过要嫁掌班头，她知道掌班头就是师傅，若是师傅不嫌弃，她现在就嫁他，但只要能跟着他这戏班学唱戏，跟着他们大家在一起，她啥都是愿意的！说了低头一狠心，便拿尖尖的虎牙咬破了中指，哭着撕下衣襟的底边，在上面按上手印：“师傅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我今儿这也算是留个字据，从今后，素嫣生是三星的人，死是三星的鬼，只要三星还有一个人在，素嫣决不离开，如有改悔，天打雷劈！”
师傅唱戏的人，说话办事，那也是一个义字当先，如今见素嫣这样死心塌地，自民无话可说，于是上前把素嫣扶起来，拿袖子给她擦了脸上泪，说：“你这个傻孩子，何必这样子！你的心思我这会儿知道了，不赶你走就是了。不过嫁不嫁人的，那是两回事，我一个棺材瓤子，哪能叫你为我葬了青春？你若是真有这个心思呢，我就收了你这个女弟子，如果一定要嫁，我那两个徒弟也都是好的，年纪又相当，你不如就在他们中间挑一个，以后成了一家人家，天长地久地跟着班社，早晚有个照应也好。”
师傅说了这话，见她只是不言语，便也不勉强，一忽儿就叫过玉春、得弟，三人当着师傅的面跪拜了，结为师兄师妹，然后师傅叫他们之间相互多多关照一些：“尤其你两位师兄，要多关照你们这个小师妹一些才是。”
那玉春当既就说：“师傅放宽心，我和得弟都是没有姐和妹的，素嫣师妹这一来，就是我俩的亲妹妹了。”
因玉春的花旦是唱出来的，那以后素嫣就改青衣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春天是农闲季节。经了一夏一秋的劳作，又猫了寒冷的一冬，春天一到，人就从家里出来了。出来也无没可去，庄稼还是一望青，地里没活，闲着的人就打听哪里有戏。戏班子一到，三里五里，人就赶了去。白天场院里，晚上移到破庙，或者祠堂。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每个村都有祠堂的。祠堂是祭拜先人的地方，戏班子来了，点上几盏油灯，放几把长木凳，唱戏的就在那地上唱，看戏的呢，坐着，蹲着，多是站着。祠堂小，戏演一半，门外窗上就挤满人，进不去挤不上的，就在外面听。那时的人不叫看戏，叫听戏。站外面听那唱，还有锣鼓家，往往听了一夜戏，没听到一个字，更不用说听出个意思来，只是个热闹罢了。深夜，煞了戏，男女老少活动着腿脚往家走，一路上说王华买父，说陈三两爬堂，问那扮陈三两的，唱了那么大一会子，都是跪着唱的么？里面看到的，就声是。还说那说那扮王华的男角，鼻涕老长的，就将前一出和后一出的戏，混到了一块去。说着来了情绪，就学一嗓子，果真有些悲意。又一会儿，全村就听着开门关门声，乡村的夜，又归平静。
坐在屋子当央的，都是族里有身份的。虽说是乡下，人的身份也自不同。一样看戏，别的家一大早，孩子大人就张罗，拿东拿西的，总怕来晚了，一晚上的戏，看不到好上。这族里大户身份人呢，吃了晚饭溜了圈，不慌不忙，才往这边来。祠堂一般两间或三间，唱戏的在一头，是几只长木凳。中间几把太师椅，或竹椅，竹椅前面是小马扎，分不同的辈份与名望高低。讲究的人家来听戏，下人们早将那椅子摆好，旁边还有一壶热茶。前面小马扎，给儿孙们坐。别人家的孩子虽然成群，最多也就爬窗户，挤门缝，没谁敢来这里坐。
戏是一出一出地唱。每唱完一出，演员下去，就有班主上来收钱。收钱的班主都有点低声下气的，每到得谁跟前，小箔箩伸出去，多少听个响。出钱也是面子上的事，往往第一个出钱的最重要，无论多少，那后来的，都是个参照。第一个拿的多，那后面的就不会拿得太少，否则便众人面前栽了面子。如若比照第一个多拿了呢，也是不合算的，既得罪了前面人，也让后来的不好估摩，少不得前后不是，左右也不是了。所以前排就坐的主儿，一个个到了这会儿，都是不轻松的，虽表面上正襟危坐，那眼神儿却极亮的，几下里瞟着，生怕面子上吃了亏，或得罪了什么人。
那天晚上，祠堂里戏班就是三星社，唱的《花为媒》。素嫣扮的张五可。
说起素嫣这妮子，也就是有个戏缘的，在家里吃饱睡好享清福，竟就病得像霜打了一样。自收秋那节子，跟着三星社跑码头，戏场上打旗站班，戏场下洗衣做饭，侍候师傅与师兄们，竟是精神抖擞，再没有一点半星的病！
她离开家那天，简直私奔了一样，没有给家里留半个字，爹娘打听着，知道她跟上这个戏班走了，虽说是不如意，可也知道，这闺女是没救星了！半月之后，爹娘打听着来看她，原本黄巴巴一个闺女，跟上戏班这才半月光景，竟是人也胖了，脸也润了，走起路来一阵风，人也精神了！爹娘给她送了些家常衣服，说了些埋怨又无奈的话，末了只得任她去了。
素嫣的到来，让玉春与得弟很是兴奋，常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俩孩子无论唱戏还是练功，格外勤奋了。然而师傅对她却是不信任，或者并不是太在意的。因为那年月，成了角儿的戏子就如同现今的超女大腕，那也是“铁杆粉丝”成群结队的。每一回戏班撤了场子往前走，身后大闺女小媳妇跟得多了去，单为这个，班社没少吃官司，常常那闺女媳妇的什么家人，一纸诉状就把戏班告进衙门，说他们勾引了良家妇女，败坏了人家的家风门风，甚至把一个地方的教化不好也都归罪于他们，每逢遇到这样事，师傅便只得自认倒霉，因那状告戏班的人，大都与官府衙门有染的人物，或者地头蛇，班社惹不起。
这一天，素嫣的爹娘来看了她，临走对着师傅千恩万谢，并将女儿托付于他，千叮咛万嘱咐的样子，就让这师傅动了心。
素嫣的爹娘走后，师傅叫把素嫣叫到跟前，细细看了手脸，听了一段唱，点点头，心说难怪对戏这么痴，原是块好料，但不知能不能吃得苦，服得管教。如若不能吃苦，那就算再好的料子也白搭，成不了物的。若要不服管呢？叫上东她上西，叫打狗她撵鸡，那也是成不了事的。于是这半年里头，师傅从不叫给她扮角儿的机会，只让打旗站班，看箱理柜，除此之外，一应行头的缝缝补补，就也是她的活，意在磨她的性子，看她的心劲儿。
然而这素嫣却是个有心的，人又在做戏上十分的灵透，但只站在台角上，眼角挂他几眼，就能把花妮子玉春的戏学得维妙维肖。有几回赶场的空间，师傅见她一个人悄悄练功，无论说唱念打，那动与静，那姿与范儿简直就跟那玉春毫无二致！师傅的心里自是又喜又惊，喜的是呢，自己倒并没花多大功夫，平白就有了这好的门生，这惊呢？只怕这素嫣是来偷戏的，把个台上台下都学到了，然后另起门户，或者放虎归山，过去那年月，戏班之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师傅不得防，因此无论哪出戏，关键的那几招总还是防着她，早晚瞅冷子，还须要试探她。
素嫣那天听得师傅叫她，早把那脸上堆了一脸的笑，这一来呢，也是心里高兴，因为来了这许多日，师傅从没有正眼看她，更不用说专意叫她到跟前来的。
谁想师傅却是沉着脸，说：“你这个丫头，也跟了俺班社这些天，没亲没故，原本俺这里不要外姓女子的，不是你爹娘那天来，托咐了俺，说你有病的人，全当行好给你治病了。如今看看，你病了好了，人也大了，这一早一晚的，跟班社的小子们在一起，也不是个事儿，我看，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素嫣高高兴兴的来，如此听清了师傅那话音，竟是赶她走的架势，眼泪忽地就涌出来！哪里是肯走的？立时就跪在那地上，对师傅发誓，说她入社时说过要嫁掌班头，她知道掌班头就是师傅，若是师傅不嫌弃，她现在就嫁他，但只要能跟着他这戏班学唱戏，跟着他们大家在一起，她啥都是愿意的！说了低头一狠心，便拿尖尖的虎牙咬破了中指，哭着撕下衣襟的底边，在上面按上手印：“师傅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我今儿这也算是留个字据，从今后，素嫣生是三星的人，死是三星的鬼，只要三星还有一个人在，素嫣决不离开，如有改悔，天打雷劈！”
师傅唱戏的人，说话办事，那也是一个义字当先，如今见素嫣这样死心塌地，自民无话可说，于是上前把素嫣扶起来，拿袖子给她擦了脸上泪，说：“你这个傻孩子，何必这样子！你的心思我这会儿知道了，不赶你走就是了。不过嫁不嫁人的，那是两回事，我一个棺材瓤子，哪能叫你为我葬了青春？你若是真有这个心思呢，我就收了你这个女弟子，如果一定要嫁，我那两个徒弟也都是好的，年纪又相当，你不如就在他们中间挑一个，以后成了一家人家，天长地久地跟着班社，早晚有个照应也好。”
师傅说了这话，见她只是不言语，便也不勉强，一忽儿就叫过玉春、得弟，三人当着师傅的面跪拜了，结为师兄师妹，然后师傅叫他们之间相互多多关照一些：“尤其你两位师兄，要多关照你们这个小师妹一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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