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歌 1、要饭的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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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玉春原不姓周，他六岁时就离开了家，跟着花鼓师傅去当学徒了。早年，入这个行当，那是同出家受戒一样，规矩很大的，小孩子家跟了师傅学花鼓，就如同卖身，一生一世，不好回头的。
玉春跟的这位师傅姓周，叫周汉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况那年月身为艺人四海为家，姓氏什么的原也不重要，取了艺名便就叫玉春，如果前面要再加上姓，便也就周玉春了。随着家乡渐行渐远，云游四方，足迹所至，天涯海角，至于他自己原本姓什么，不重要，也淡忘掉了。
人的一生，讲的是个机缘巧合，也是命中注定。玉春后来曾经多次回忆，那当初，他小小的年纪怎么就欣然绝然地离开了家？无奈记忆一片空白，只雪花一般，飘落下几朵碎片，沿着当年的记忆碎片，虽然一片朦胧，他还是记起了一件事：那年母亲去世了。
母亲是病了好久才去世的。母亲去世在那年秋天，秋日的风霜已经几分寒凉，母亲的那口薄薄的棺材就放在当屋门里，棺材的前面点着一盏油灯，忽明忽暗，麦草从屋角铺到屋前，棺材的两旁，依次跪坐着他的哥哥姐姐、堂兄堂姐，每人披一身白孝布，看上去像冬天里的雪直接降到了他们家里，冷意从那棺材板里来，人们说，那叫死人气，人死了是冷的。在小孩子的玉春的心里，是不分死与活、冷与热的，他朦懵中只是感觉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少的是母亲的呻吟，多的呢，就是这副棺材了，他感到几分新奇，也几分压抑，他问爹爹，这个大木头是不是一直放在家里？他还问姐姐：娘去哪里了？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爹只是摇头叹息。他在那棺材前面睡了一小觉，醒来后他翻了个跟斗。他好久没有翻过跟斗了，过去娘在时，但只要他一翻跟斗，娘就会笑，娘笑起来，他心里是高兴的。可是那天，他在麦草上一连翻了几个跟斗，娘也没有笑。娘的脸藏在那个口棺材里，棺材盖着盖，他有一次看到棺材板打开，那是娘的至亲兄弟来吊唁，才打开棺材让人看一眼的。棺材打开时，小玉春凑在人缝里看一眼，就见娘脸上盖着黄裱纸，纸下面的那张脸，比平时白了许多，也黄了许多，叫他有一点害怕，他想娘的脸一黄一白之后，就不说话了。他想让娘再说句话，哪怕是骂他一句。却是他在那片麦草上翻了几个跟斗之后，他的哥哥喝斥了他一句，骂他是傻蛋！他是老生儿，哥哥比他大了十好几，是有足够的资格来骂他的。然而哥哥的骂与喝斥被父亲制止了，父亲摆摆手，说：“没娘的孩子了，叫他玩去吧。”
后来，记忆里的碎片里，就是母亲的新坟了，那坟头上黄黄的新土，雪白的招魂幡……
那天埋葬了母亲之后，一家人守着一院子秋风，忽然感到十分寂静，既没了哭声，也没了人气儿，亲戚邻居们四散而去，没有了棺材的堂屋显得空荡，同样没了女主人的家也显得萧瑟，就如同这满院子的秋风一样，把人心都刮散了，也刮凉了。
就在这时，但听得村口上“邦邦邦”，几声脆响，昏昏欲睡的一家人忽地都支椤起了耳朵：唱花鼓的来了！
那年月唱花鼓，实在就是乞丐的代称，远远听得邦子响，家里有的，便悠悠闲闲，备了一块铜板、一把粮食，等着打发那唱到门上来的花鼓唱家。家里没有的呢，便也是等着，备的是一碗汤饭，半块剩馍，等着那唱花鼓的来到跟前，问一声哪里人，唱的哪一出？喜欢的，便就留了多唱两句，或者跟在人家后面，多听几声，不喜欢的，单等那唱花鼓的过去，关门了事。那年月的乡下，也是太寂寞了，人的生活一潭死水，偶尔来了花鼓，也是个新鲜，图的喜兴。花鼓那唱呢？原也是无本无凭，走哪唱哪，见啥唱啥，从来不拘一格的。
那天玉春的家，土堆的墙垛，柴门半开，就听门口“邦”的一声，一院子的灰土就都震了一下，一家人抬起头，就见门口站了一个人，一个半老的男人。男人身后背着油漆斑驳的破花鼓，青灰的棉袍，腰里扎着一根麻绳，脚底下一双只剩了帮的烂布鞋，手上一只梆。那梆却是黑亮的，像一点就着的火，透着魔一般的神秘，梆梆梆敲起来，像有一道一道的亮，在人的眼前心里，打了一条一条的闪。
那天那人就站在那里，一边敲着一边唱，唱的是有一点越剧和评弹味道的苏北小调，初听时轻软而花俏，说说唱唱间，句句听下去，渐就显出了凄惋与苍凉：
小枣树，耷拉枝儿
上边坐个花闺女儿
吸着烟，搽着粉儿
喀嘣喀嘣嗑瓜子儿
…………
玉春的父亲就从门里走出来，说：“这师傅，你也别在俺这门里唱了，就不看，咱家里刚才死了人么？”
师傅说：“老哥，对不住，卖嘴的人，俺到这早晚还没喝上一口汤水。”
玉春的父亲上下瞅了这人几眼，转身来到自家灶屋里。灶火是冷的，掀开锅盖看了看，还有半一碗冰冷的糠糁子糊，拿碗从锅里挖出来，端给这唱的，说：“吃了这碗饭，你别处去唱吧，俺这村子穷，都没啥吃。”
那唱的师傅接过碗，一番狼吞虎咽，末了，那手又将碗底上的菜渣子扒到嘴里，这才放了碗。这个当儿，就从门里跑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两只亮晶晶的眼，小鼻子一纵一纵，盯着他背上的鼓，问：“这是啥？”
师傅没有说话，紧接着又唱起来：
小小虫儿，溜地滚，
打着扇着去买粉儿。
买了粉儿，它不搽，
打着扇子去买麻。
买了麻，它不梳，
打着扇子去买锅。
买了锅，它不做，
打着扇子去买布。
买了布，他不缝，
打着扇子去买铃。
买了铃，他不摇，
打着扇子去买瓢
…………
这打屋里出来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玉春，玉春眼睛睁得大大的，听那师傅唱，听着听着，就感觉死去的娘活过来了，活在师傅的一张嘴里，或者就活在师傅的肚皮里，要不然，怎么师傅说的唱歌的，都是娘的唱过的腔，娘哼过的调？
小小玉春不知道，这地方的人，打小听着花鼓戏长大，大闺女小媳妇，常年不出门，做饭做活儿做针线，早晚嘴里哼个曲儿，给自己听，也给那难熬的岁月听，那唱的哼的就是这花鼓戏了。玉春的娘年轻时就是个病秧子，坐在屋里，躺在床上，一个人，再没有人可说可讲可安慰，一天一天，听着门外的花鼓声，一句一句，便到了心里，心里存下了那词那唱，偶尔想起来，抽丝一样就从嘴里出来了……
一曲唱毕，那师傅朝玉春勾下身子：“好听不？”
孩子不答话，或者，并不知要答他，只用手指着师傅的背上，问：“那是啥？”
师傅说：“是鼓。”
“啥鼓？”
“要饭的鼓。”
孩子眨巴眨巴眼：“我也去要饭，我也要敲鼓。”
师傅蹲下身子，看了他几眼：“好一个灵性孩子，只怕你家人舍不得。”
父亲在一旁，也不说话，拉了玉春就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可不是，你娘临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这个爹再作难，也不能叫你去唱花鼓。”
那年月，王八戏子吹鼓手，没人看得起的，一旦入了这个门，亲戚不认，死后是连老坟也是不能入的。
可是这会儿，玉春的身子撤着，眼睛死盯着那鼓，那心那魂，眼睁睁就给那鼓那人勾走了。
师傅在庄里的街上又走了几个门，不知啥时候，玉春就跟上了他。
师傅出了街，玉春跟着他。
师傅走到庄头上，玉春还跟着他……
师傅就回过头来，说：“你这孩子，不是我不叫你跟，你家大人不叫跟。”
玉春止了步。
等到师傅转过身去，玉春就又跟上来。
一直跟到庄头，玉春的父亲撵上来：“春儿，春儿，你真要跟上师傅走么？”
玉春嗯了一声，头也不回。
“春儿你回来吧，你娘叫你哩！”
‘俺娘死啦！”
“你奶奶叫你哩！”
“俺奶奶聋啦！”
“你哥叫你哩！”
“俺哥下地啦！”
“你爹我叫你哩！”
“爹我走啦！”
“玉春你真的要跟师傅走么？”
“嗯。”
“你不要家了么？”
“嗯。”
爹站在村口想了想，没娘的孩子，留着他在家，早晚顾不住，饿也饿个死，冻也冻个死，不如就叫他出门学戏，或还逃个活命去。
早年黄河流经的地方，船家号子，船上渔歌，想必少不了的。即便没有这些，仅黄河流水日夜滔滔，也自是一首天地之间的歌。然而，一年一年，黄河决口，又一年一年，黄河改道。这水这歌，未得在此唱到地久天荒，便远远地别处去唱了。
改道后的黄河，给这里留下了一望无际的风沙与盐碱地，贫瘠的土地上不长庄稼，却出戏。这地方的孩子，会说话就会唱，那唱，咿咿呀呀，似歌非歌，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音韵与乐调。随着年岁一年年大，歌声渐变得寒伧，也变得媚俏。寒伧是悲苦的，寒凉的；媚与俏呢，却是有一点辛酸，带着一种讨好人的。是对生活的乞讨，望人眉眼高低的，也是对物质求索的无奈：
小二姐站门旁呵
婶子大娘叫开腔
只为俺那里发大水呀
家园庄稼都冲光
全家死了整五口
只剩俺啊，只剩俺孤苦伶仃走四方……
人们三五成群，手提着要饭棍，肩背着花鼓与锣钗，背井离乡，边走边唱。无处为家处处家，豫鲁苏皖，江北黄淮，一路婉啭，将凄楚与悲凉唱遍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玉春跟的这位师傅姓周，叫周汉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况那年月身为艺人四海为家，姓氏什么的原也不重要，取了艺名便就叫玉春，如果前面要再加上姓，便也就周玉春了。随着家乡渐行渐远，云游四方，足迹所至，天涯海角，至于他自己原本姓什么，不重要，也淡忘掉了。
人的一生，讲的是个机缘巧合，也是命中注定。玉春后来曾经多次回忆，那当初，他小小的年纪怎么就欣然绝然地离开了家？无奈记忆一片空白，只雪花一般，飘落下几朵碎片，沿着当年的记忆碎片，虽然一片朦胧，他还是记起了一件事：那年母亲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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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记忆里的碎片里，就是母亲的新坟了，那坟头上黄黄的新土，雪白的招魂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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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扇子去买锅。
买了锅，它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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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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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会儿，玉春的身子撤着，眼睛死盯着那鼓，那心那魂，眼睁睁就给那鼓那人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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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哥叫你哩！”
“俺哥下地啦！”
“你爹我叫你哩！”
“爹我走啦！”
“玉春你真的要跟师傅走么？”
“嗯。”
“你不要家了么？”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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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道后的黄河，给这里留下了一望无际的风沙与盐碱地，贫瘠的土地上不长庄稼，却出戏。这地方的孩子，会说话就会唱，那唱，咿咿呀呀，似歌非歌，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音韵与乐调。随着年岁一年年大，歌声渐变得寒伧，也变得媚俏。寒伧是悲苦的，寒凉的；媚与俏呢，却是有一点辛酸，带着一种讨好人的。是对生活的乞讨，望人眉眼高低的，也是对物质求索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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