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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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青朴把车开得飞快，一路无阻，直抵黑澜山庄。我多么希望行程能够继续下去，不要停止，一直延续。他一路开车，我背靠车座一路迷糊地犯困，直到杜嫂拍拍我的肩膀，在耳边说：“到家了，你醒醒，下车吧。”她打开车门先下车，我纹丝不动地坐着。“您再不下车，我可要把车开回青岛去。”郁青朴扭过头来说。我瞪他一眼，倒想看看他们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于是从汽车上迈步出来，一股冷气扑面而至，让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真正感受到外面和汽车里的温差有多大。环视四周，心里好生惊奇和疑惑，瞬间丧失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如坠梦中。汽车停在一栋古老建筑的正门前，身后是草坪和偌大的花园与树木环绕的庭园，若是开花的季节，定然蓊郁深邃、芳香如潮，现已黯淡、萎焉、干枯，除了仍然泛青的松树、耐冬、冬青，大部分的的植物都已进入冬季衰败的光景。与庭园相对的是具有欧陆风格的老房子，典雅、高贵、漂亮，不过其黄色的外墙已经现出老态，有些脱落，木质门窗也已老化。相当开阔的庭院，在城乡少见，我原以为黑澜山庄不过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的名号，实际上是一个独门独院的宅邸，因为我望见了远处大门口的铁门和靠墙的小屋，庭院深深，实体围墙比大新渔场高出许多，让人联想到此地不容接近和观瞻。
“我这是在哪里，是你们提说的黑澜山庄吗？”
“是的，庄主，这就是你的家。”杜嫂说。然后她把助理叫到一边，两个人站在一起小声交谈几句，便先走开了。我呆呆站着，不知所措，静默中感觉郁青朴的目光向自己刺来。
“葛总，您不觉得眼熟吗？或者您想起什么？”
“在八大关闲逛时，见过这样的房子。”我低语道。
“您说的太对了，像这样的房宅在那里比比皆是，可这里是胶南的黑澜，一个普通的临海小镇。”
我转过脸面对着他。“我想知道这里住着什么人？” 47
“除您以外，有奶奶、杜嫂和老杨，还有丁蕉儿。”他耐心回答。
“你不住在这里吗？”
“我住酒庄宿舍，不过我很快要离开那里，因为我的合同已到期，助理这份工作我不打算继续干下去，尽管您一直挽留我。您说等您从灵山岛回来再进行工作上的交接，现在我提醒您是时候了。”
“什么？你这就要走？撇下我一人在这里？”我突然感到意外和不安，意识到这些日子对他和杜嫂既抗拒又有了几分依赖感。
“董事长，这是您的家!您请便。我决定尽快离开回到济南去，现在正式向您提出辞请，然后会找季亚海副总交接。”
我摇摇头，暗自思忖他们是些好人，不应该再萌生逃走的念头，只要不把我送回大新渔场，我会考虑坦承一切，另外，我想知道究竟是何原因才生出这样的误会。于是，微笑道：
“郁助理，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应该先进去见见一个人吧？”
“谁？”他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
“你提到的老奶奶呀，应该跟她打声招呼吧？”
“嗯哼，我们一起进去吧，临走前我应该跟老人家道声再见。”
我跟着他向正门走去，迈上老旧台阶。雨篷下爱奥尼亚式柱子纤细秀丽，有着女性的优雅柔和，让人感觉到建筑师的精心和细腻。推开正门，来到大厅里，杜嫂从楼上下来，径直走到郁青朴跟前，把他拉到一边，悄悄问：“她怎么样？”
他摇摇头，“还是那个样，没有任何惊喜。”
“老太太让你过去，她要单独跟你谈谈，让我带她的宝贝孙女儿先回自己的房间。”
“好的。”说完，郁青朴独自上楼去了。
杜大丽来到我的跟前，说：“回房先休息一下，好吗？”
“好吧。”
我们往楼梯上走，拾级而上。走到二楼，杜大丽带我继续往上，进入三楼东侧走廊，越过两扇门，在第三道房门前站住，她拧开门把，我们一起走进去。
这是一间精美的大卧室，南边是窗，深紫色窗帷收拢着，墙角立着空调，已经打开了一会儿，屋子里暖暖和和；北边沿墙立着一个钛金条嵌饰的黑胡桃木衣橱，色泽深沉；灵透的拱形格栅式图案装饰的大床占据了房间中央很大的一块面积，银白色丝质床罩一直垂落到地板上，床两端各有一个地台式床头柜，上面陈设着台灯、相框、花瓶和零星物品，其上的墙壁上方，淡粉红色背景下是两幅色彩浓艳的装饰画。
粉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和黑色家俱，使房间充满了华贵与迷幻般的精致感，如果不是墙上挂着石英钟而是老式的挂钟，墙角立着的空调换成壁炉，那就跟建筑的外表非常相配，而目前只能说这是一个中式的现代房间的装饰和布置。
杜嫂上前掀开床罩，替我脱掉羽绒服，摘下帽子让我坐下，又拿起床头柜上刚泡好的一杯热茶递到我的手中，告诉我休息一下，她去做饭，说完她便走开了。我一边喝茶一边想到该是说清楚的时候了，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们相信他们确实弄错了，真要好好想想。首先要谢谢他们，怎么报答人家都不过分，只要不被送回大新渔场那个鬼地方。思前想后，总觉得不可思议。将茶杯放下，我拿起床头柜上电话机旁的相框，面对镶嵌的小照，只看了一眼差点晕过去。
相片上的女人斜坐在三色堇围成的花园的石凳上，面前摆放着一顶漂亮的遮阳帽，她面带笑容，姿势优美地一只胳膊撑在石凳上，另一只手无比优雅地围在脑后并用手拢住耳边的头发，整个脸庞显露出来，透着妩媚、聪明和干练。
果不其然，葛巾艳跟自己像极了，几乎一模一样。虽然毫无理由和根据的胡乱猜疑得到了印证，仍万分惊讶，心跳和呼吸不断加快，拿着照片的手在颤抖，有几秒的恍惚，48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难怪他们会认错人，难怪事情会变成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跟自己相貌一般无二的人呢？脸型、眼睛、鼻子、眉毛和嘴巴无一不是自己的影像，如同照镜子一般。另一个‘我’确实存在，可以想见，在巨浪袭击‘海燕’号时，她正坐在某个隐蔽的角落，对危险毫无察觉，与同船的其他人一样生命瞬间洇灭了。岂非咄咄怪事？在那一天我们竟然坐在同一条船上！难道我走进了聊斋的鬼魂世界？我开始胡思乱想，这时候窗外的风声“呜呜”响着，光线变得昏黄幽忽，丢开相框，我扑到窗前向外凝望，只见围墙外面的情形真的很荒凉呢！一片野地不见任何其它房屋与建筑，真的是在荒郊野外！不过远处奔驰的车辆以及前方更远的灰蒙蒙的大海，似乎在说这是一个孤零零但却是真实的世界。
我立刻又清醒过来，重新拾起照片，这才发现她与自己不同的地方，原来是发型与眼神不对，她的发型是时尚的中长发，微微烫着卷儿，而我从来都是直发束在脑后，再看看这双眼睛吧，它除了迷人的微笑外，星眸中还闪耀着骄傲的光芒。她同样在看我，嘴角仿佛涌起一股嘲笑和怒气。她住在这样的地方，不像暴发户倒像一个贵族，真奇怪。她过着奢华的生活，不幸的是，再也不能回来，而我，一个倒霉的女人，呆在不该呆的地方。
“哦，是的，你不能怪我，我倒是想走，可是走不掉，除非还有机会。”我心想。拿起电话试探地拨上婆婆家的电话号码，却根本打不出去。原来这是内线。
任何的申辩和解释恐怕都无济于事，原来想好的话统统忘得一干二净，真让人郁闷。杜嫂上来叫我到餐厅吃饭，我跟她下去时以为会在那里遇见郁青朴，可是不见他的人影。
“郁助理呢，他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他让我们先吃，他在跟奶奶谈话，吃完饭你自己过去看看老人家。”
“她在哪个房间？”
“二楼东侧。—回到家里，你一点都不觉得眼熟吗？”她一边说一边把一碗面条放到我的面前。
“除了卧室里的那张照片，其它的都觉得陌生。杜大丽，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我可以随便走动吗？”
“这是你自己的家，在自己家里主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用不着问保姆，庄主。”说完，她低着头用勺子盛汤倒在碗里。
“不要叫我庄主！”我嚷道。
“那叫什么，我、丁蕉儿、老杨都这么称呼你。”
“叫我妹妹吧，杜嫂。你的那位庄主，她已经死了，死在海里。”
她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我，叹口气，摇摇头。“过去我们不敢叫你姐啊妹的，现在你让我叫你妹妹！好吧，妹妹，你好好看看眼前这一切，过去每天出出进进，多快活呀！丢掉的记忆，得找回来呀。”
我不想听她啰嗦下去，不是丢不丢的问题，而是根本弄错了。这个大麻烦如何解决，让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也许他们提到的老太太会把自己戳穿，这样最好！那就痛痛快快拿出勇气说出来，助理和保姆就会明白他们在闹笑话！
几分钟后我吃完饭迈出餐厅独自朝楼上走去，东侧走廊第一个房间的门紧闭着，第二个房间的门开着，里面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用刀削苹果，我的闯入让她抬起头来，我随即打量她一眼：她个头不高，小巧玲珑，穿着黑裤和白色毛衫，细细的眉毛薄薄的单眼皮端正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并不算漂亮但十分耐看，她的皮肤极好，像蛋青般白嫩爽滑。整个人给人一种娇柔冷落的感觉，尽管脸上挂着逢迎任意的微笑，我还是觉得她眼睛深处有股冷气。
“庄主，您回来啦？这些天奶奶真想您！蕉儿也想您！海南岛那边暖和吧，那边的姑娘还穿裙子吧，咱们北方越来越冷了。”
我朝她笑笑。“是杜嫂告诉你的吧？”
“是啊。” 49
“扯谎，如果真是去旅行，那倒是美妙。”我暗想。
“您还没见到奶奶吧，郁助理正在她屋里，要我做什么吗？”她又问。
“哦，没啥事。”我一边说一边退出来。不知为什么，在这位姑娘面前，我有点尴尬不愿说出自己走错了房间。
隔壁传来郁助理说话的声音，我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郁助理，他站在一边，向我点点头示意我进去。我走进来，看到房间的床上一个倚着枕垫的老太太坐在上面。这个瘦弱的老太太就像冬天里缩紧的干果，又枯又瘪，衰老得不能再老，多皱的脸上斑斑点点，头顶稀疏的白发中间，露出了粉红色的头皮，看起来至少有八、九十岁了。我站在房间中央，和她目光相遇，她那两只深陷的眼睛正像老猫在暗洞里窥望——幽深、阴鸷、古怪、不动声色。
我们互相打量，僵持一会，她率先开口：
“孩子，你过来，让奶奶好好看看你。”
我向她靠近，在离她床头两步外的地方站住，两只手不自然地扭结在一起。
“来，我的宝贝，我的小刺猬，亲亲奶奶，亲我一口！”说完，她身体前倾，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来到她的床前，望了望她像是被风吸住的双颊，纹丝不动。缺少热情，受不了亲近，受不了我的嘴唇贴在她的脸上，甚至不能给她一个微笑，心里充满不安，还有几分害羞和胆怯，嘴唇像被胶水封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就这么木木呆呆站着，巴不得她看出我不是她的孙女儿，巴不得她骂我是个骗子，欺骗了所有人的眼睛。可是，她和所有人一样被外表蒙蔽了，哪里晓得这位老妇人的人生安慰，人生短暂的快乐，已被深不可知的大海卷走了，这时我宁可保持沉默，也不愿多说一句，而且我断定即便将秘密完全说出来，他们也不会相信。
“怎么，你不愿像过去那样抱抱我亲亲我吗？那就叫一声奶奶。”她终于沉不住气，灰蒙蒙的眼睛疑惑重重。
“我不认识您，老人家，一点印像都没有。”
“这么小声小气，奶奶耳背，再说一遍！”
我重复着大声说了一遍，她又气又急：“老人家？不，我是奶奶，不愿叫奶奶，那就叫‘老猫头鹰’！在你生气的时候，或者特别高兴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叫。快叫！”她痛苦地喊。
我差点要忍不住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前揭穿自己，可是该从哪里说起呢？当我将哀求的目光转向郁青朴，他似乎看懂了我为难的心，也许刚才他还在期待我会像电视剧里的那一幕，在激动人心的场合中认出亲人，皆大欢喜。不过现在他冷静了许多。
“奶奶，您都看到了，别逼她了，也别着急，时候一到，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单听你和杜大丽的话，我还真不敢相信，现在我看出她真的迷路了。年轻人，请求你帮她找回自己来吧，你别走。”
这时候丁蕉儿突然拿着药片和水进来给老人喂下，刚才的谈话停住了。等她转身走开，郁青朴接着说：“我已经告诉您合同已到期不愿再续签。来黑澜三年了，哥哥最近打电话让我务必回济南一趟。”
“我不会拦阻你回去看看，我会给你双倍的报酬，行吗？这里更需要你，如果你能想办法唤醒她，还会有更好的报答！”
“我并不计教报酬，也不要任何的报答，目前可以支配的时间只有几个月，因为我已决定明年夏天去可可西里当一回志愿者，所以无法答应您。”
“我求你了，孩子！你瞧她又呆又傻，说话细声细气，好像掉了魂儿迷了路，多可怜！怎么面对以后的日子？求你想法唤醒她吧！你聪明，见多识广，在她身边工作了几年，再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了！到时候我一定好好谢你！”
“我完全没有把握，不敢保证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能唤醒她，医生的话都转告您了，您50心里应该很清楚有多困难，如果您的期待不能迅速实现，怎么办？”
“这是一份挑战的工作，只要你肯帮忙，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怪你。到了时候你去当你的志愿者，不耽误你，好吗？”
“让我考虑一下，如果哥哥那边并不急需我。”
“孩子，现在就表态。”
“请您原谅，我无法确定，看情况吧，如果可以的话一个星期后我一定会回来，我不会要任何报酬和职务，但是时间短暂，明年我肯定去青海。”
“就这么说定了。你先下去吃饭，然后告诉季副总，让他过来一下。我要见他。”
“好的。”
听着他们之间的交谈我真想捂着嘴笑，他们还真当一回事，如果提前告诉他们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他们一定会气得不得了。不过，我心里也不感到轻松，从老太太那里回到楼上，昏睡了两个小时，当天夜里，我失眠了，在黑暗中安静得像个小耗子，倾听着风声，倾听着门外的动静，害怕幽灵会突然钻进来。老太太说的对，我迷路了。可是谁能指点迷津呢？还会有人相信我吗？屋子里非常温暖，但是躺在床上，患得患失的苦恼心情让人大半夜睡不着，终于我从床上跳下来拉开窗帷缝隙往外看，夜空半明半暗，树影重重，北风像梦游者在盲目飘荡发出哨音，天上的星星用警觉的目光穿透黑暗想来窥探其中的秘密，却无法实现，因为正有一片灰暗的云彩缓缓移动拉上帷幕，再也不透任何光亮。我把窗帷合上，回到床上朦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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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在哪里，是你们提说的黑澜山庄吗？”
“是的，庄主，这就是你的家。”杜嫂说。然后她把助理叫到一边，两个人站在一起小声交谈几句，便先走开了。我呆呆站着，不知所措，静默中感觉郁青朴的目光向自己刺来。
“葛总，您不觉得眼熟吗？或者您想起什么？”
“在八大关闲逛时，见过这样的房子。”我低语道。
“您说的太对了，像这样的房宅在那里比比皆是，可这里是胶南的黑澜，一个普通的临海小镇。”
我转过脸面对着他。“我想知道这里住着什么人？” 47
“除您以外，有奶奶、杜嫂和老杨，还有丁蕉儿。”他耐心回答。
“你不住在这里吗？”
“我住酒庄宿舍，不过我很快要离开那里，因为我的合同已到期，助理这份工作我不打算继续干下去，尽管您一直挽留我。您说等您从灵山岛回来再进行工作上的交接，现在我提醒您是时候了。”
“什么？你这就要走？撇下我一人在这里？”我突然感到意外和不安，意识到这些日子对他和杜嫂既抗拒又有了几分依赖感。
“董事长，这是您的家!您请便。我决定尽快离开回到济南去，现在正式向您提出辞请，然后会找季亚海副总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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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助理，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应该先进去见见一个人吧？”
“谁？”他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
“你提到的老奶奶呀，应该跟她打声招呼吧？”
“嗯哼，我们一起进去吧，临走前我应该跟老人家道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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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摇头，“还是那个样，没有任何惊喜。”
“老太太让你过去，她要单独跟你谈谈，让我带她的宝贝孙女儿先回自己的房间。”
“好的。”说完，郁青朴独自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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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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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和黑色家俱，使房间充满了华贵与迷幻般的精致感，如果不是墙上挂着石英钟而是老式的挂钟，墙角立着的空调换成壁炉，那就跟建筑的外表非常相配，而目前只能说这是一个中式的现代房间的装饰和布置。
杜嫂上前掀开床罩，替我脱掉羽绒服，摘下帽子让我坐下，又拿起床头柜上刚泡好的一杯热茶递到我的手中，告诉我休息一下，她去做饭，说完她便走开了。我一边喝茶一边想到该是说清楚的时候了，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们相信他们确实弄错了，真要好好想想。首先要谢谢他们，怎么报答人家都不过分，只要不被送回大新渔场那个鬼地方。思前想后，总觉得不可思议。将茶杯放下，我拿起床头柜上电话机旁的相框，面对镶嵌的小照，只看了一眼差点晕过去。
相片上的女人斜坐在三色堇围成的花园的石凳上，面前摆放着一顶漂亮的遮阳帽，她面带笑容，姿势优美地一只胳膊撑在石凳上，另一只手无比优雅地围在脑后并用手拢住耳边的头发，整个脸庞显露出来，透着妩媚、聪明和干练。
果不其然，葛巾艳跟自己像极了，几乎一模一样。虽然毫无理由和根据的胡乱猜疑得到了印证，仍万分惊讶，心跳和呼吸不断加快，拿着照片的手在颤抖，有几秒的恍惚，48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难怪他们会认错人，难怪事情会变成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跟自己相貌一般无二的人呢？脸型、眼睛、鼻子、眉毛和嘴巴无一不是自己的影像，如同照镜子一般。另一个‘我’确实存在，可以想见，在巨浪袭击‘海燕’号时，她正坐在某个隐蔽的角落，对危险毫无察觉，与同船的其他人一样生命瞬间洇灭了。岂非咄咄怪事？在那一天我们竟然坐在同一条船上！难道我走进了聊斋的鬼魂世界？我开始胡思乱想，这时候窗外的风声“呜呜”响着，光线变得昏黄幽忽，丢开相框，我扑到窗前向外凝望，只见围墙外面的情形真的很荒凉呢！一片野地不见任何其它房屋与建筑，真的是在荒郊野外！不过远处奔驰的车辆以及前方更远的灰蒙蒙的大海，似乎在说这是一个孤零零但却是真实的世界。
我立刻又清醒过来，重新拾起照片，这才发现她与自己不同的地方，原来是发型与眼神不对，她的发型是时尚的中长发，微微烫着卷儿，而我从来都是直发束在脑后，再看看这双眼睛吧，它除了迷人的微笑外，星眸中还闪耀着骄傲的光芒。她同样在看我，嘴角仿佛涌起一股嘲笑和怒气。她住在这样的地方，不像暴发户倒像一个贵族，真奇怪。她过着奢华的生活，不幸的是，再也不能回来，而我，一个倒霉的女人，呆在不该呆的地方。
“哦，是的，你不能怪我，我倒是想走，可是走不掉，除非还有机会。”我心想。拿起电话试探地拨上婆婆家的电话号码，却根本打不出去。原来这是内线。
任何的申辩和解释恐怕都无济于事，原来想好的话统统忘得一干二净，真让人郁闷。杜嫂上来叫我到餐厅吃饭，我跟她下去时以为会在那里遇见郁青朴，可是不见他的人影。
“郁助理呢，他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他让我们先吃，他在跟奶奶谈话，吃完饭你自己过去看看老人家。”
“她在哪个房间？”
“二楼东侧。—回到家里，你一点都不觉得眼熟吗？”她一边说一边把一碗面条放到我的面前。
“除了卧室里的那张照片，其它的都觉得陌生。杜大丽，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我可以随便走动吗？”
“这是你自己的家，在自己家里主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用不着问保姆，庄主。”说完，她低着头用勺子盛汤倒在碗里。
“不要叫我庄主！”我嚷道。
“那叫什么，我、丁蕉儿、老杨都这么称呼你。”
“叫我妹妹吧，杜嫂。你的那位庄主，她已经死了，死在海里。”
她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我，叹口气，摇摇头。“过去我们不敢叫你姐啊妹的，现在你让我叫你妹妹！好吧，妹妹，你好好看看眼前这一切，过去每天出出进进，多快活呀！丢掉的记忆，得找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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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我吃完饭迈出餐厅独自朝楼上走去，东侧走廊第一个房间的门紧闭着，第二个房间的门开着，里面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用刀削苹果，我的闯入让她抬起头来，我随即打量她一眼：她个头不高，小巧玲珑，穿着黑裤和白色毛衫，细细的眉毛薄薄的单眼皮端正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并不算漂亮但十分耐看，她的皮肤极好，像蛋青般白嫩爽滑。整个人给人一种娇柔冷落的感觉，尽管脸上挂着逢迎任意的微笑，我还是觉得她眼睛深处有股冷气。
“庄主，您回来啦？这些天奶奶真想您！蕉儿也想您！海南岛那边暖和吧，那边的姑娘还穿裙子吧，咱们北方越来越冷了。”
我朝她笑笑。“是杜嫂告诉你的吧？”
“是啊。” 49
“扯谎，如果真是去旅行，那倒是美妙。”我暗想。
“您还没见到奶奶吧，郁助理正在她屋里，要我做什么吗？”她又问。
“哦，没啥事。”我一边说一边退出来。不知为什么，在这位姑娘面前，我有点尴尬不愿说出自己走错了房间。
隔壁传来郁助理说话的声音，我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郁助理，他站在一边，向我点点头示意我进去。我走进来，看到房间的床上一个倚着枕垫的老太太坐在上面。这个瘦弱的老太太就像冬天里缩紧的干果，又枯又瘪，衰老得不能再老，多皱的脸上斑斑点点，头顶稀疏的白发中间，露出了粉红色的头皮，看起来至少有八、九十岁了。我站在房间中央，和她目光相遇，她那两只深陷的眼睛正像老猫在暗洞里窥望——幽深、阴鸷、古怪、不动声色。
我们互相打量，僵持一会，她率先开口：
“孩子，你过来，让奶奶好好看看你。”
我向她靠近，在离她床头两步外的地方站住，两只手不自然地扭结在一起。
“来，我的宝贝，我的小刺猬，亲亲奶奶，亲我一口！”说完，她身体前倾，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来到她的床前，望了望她像是被风吸住的双颊，纹丝不动。缺少热情，受不了亲近，受不了我的嘴唇贴在她的脸上，甚至不能给她一个微笑，心里充满不安，还有几分害羞和胆怯，嘴唇像被胶水封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就这么木木呆呆站着，巴不得她看出我不是她的孙女儿，巴不得她骂我是个骗子，欺骗了所有人的眼睛。可是，她和所有人一样被外表蒙蔽了，哪里晓得这位老妇人的人生安慰，人生短暂的快乐，已被深不可知的大海卷走了，这时我宁可保持沉默，也不愿多说一句，而且我断定即便将秘密完全说出来，他们也不会相信。
“怎么，你不愿像过去那样抱抱我亲亲我吗？那就叫一声奶奶。”她终于沉不住气，灰蒙蒙的眼睛疑惑重重。
“我不认识您，老人家，一点印像都没有。”
“这么小声小气，奶奶耳背，再说一遍！”
我重复着大声说了一遍，她又气又急：“老人家？不，我是奶奶，不愿叫奶奶，那就叫‘老猫头鹰’！在你生气的时候，或者特别高兴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叫。快叫！”她痛苦地喊。
我差点要忍不住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前揭穿自己，可是该从哪里说起呢？当我将哀求的目光转向郁青朴，他似乎看懂了我为难的心，也许刚才他还在期待我会像电视剧里的那一幕，在激动人心的场合中认出亲人，皆大欢喜。不过现在他冷静了许多。
“奶奶，您都看到了，别逼她了，也别着急，时候一到，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单听你和杜大丽的话，我还真不敢相信，现在我看出她真的迷路了。年轻人，请求你帮她找回自己来吧，你别走。”
这时候丁蕉儿突然拿着药片和水进来给老人喂下，刚才的谈话停住了。等她转身走开，郁青朴接着说：“我已经告诉您合同已到期不愿再续签。来黑澜三年了，哥哥最近打电话让我务必回济南一趟。”
“我不会拦阻你回去看看，我会给你双倍的报酬，行吗？这里更需要你，如果你能想办法唤醒她，还会有更好的报答！”
“我并不计教报酬，也不要任何的报答，目前可以支配的时间只有几个月，因为我已决定明年夏天去可可西里当一回志愿者，所以无法答应您。”
“我求你了，孩子！你瞧她又呆又傻，说话细声细气，好像掉了魂儿迷了路，多可怜！怎么面对以后的日子？求你想法唤醒她吧！你聪明，见多识广，在她身边工作了几年，再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了！到时候我一定好好谢你！”
“我完全没有把握，不敢保证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能唤醒她，医生的话都转告您了，您50心里应该很清楚有多困难，如果您的期待不能迅速实现，怎么办？”
“这是一份挑战的工作，只要你肯帮忙，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怪你。到了时候你去当你的志愿者，不耽误你，好吗？”
“让我考虑一下，如果哥哥那边并不急需我。”
“孩子，现在就表态。”
“请您原谅，我无法确定，看情况吧，如果可以的话一个星期后我一定会回来，我不会要任何报酬和职务，但是时间短暂，明年我肯定去青海。”
“就这么说定了。你先下去吃饭，然后告诉季副总，让他过来一下。我要见他。”
“好的。”
听着他们之间的交谈我真想捂着嘴笑，他们还真当一回事，如果提前告诉他们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他们一定会气得不得了。不过，我心里也不感到轻松，从老太太那里回到楼上，昏睡了两个小时，当天夜里，我失眠了，在黑暗中安静得像个小耗子，倾听着风声，倾听着门外的动静，害怕幽灵会突然钻进来。老太太说的对，我迷路了。可是谁能指点迷津呢？还会有人相信我吗？屋子里非常温暖，但是躺在床上，患得患失的苦恼心情让人大半夜睡不着，终于我从床上跳下来拉开窗帷缝隙往外看，夜空半明半暗，树影重重，北风像梦游者在盲目飘荡发出哨音，天上的星星用警觉的目光穿透黑暗想来窥探其中的秘密，却无法实现，因为正有一片灰暗的云彩缓缓移动拉上帷幕，再也不透任何光亮。我把窗帷合上，回到床上朦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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