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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爱的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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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石油人的语言缺乏艺术,满嘴吐出的尽是些牛都踩不烂的垃圾语言。其实,他们一点都不了解石油人;或者可以说,他们根本不懂石油人的生活。

    寂寞孤独让日子显得平淡乏味,这就给疯狂的想法和任性的言行制造了机会。想法萌芽在心里,言行浮露于外在。因为,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不分族群,性都在持续地催生着欲望,故此,即便在偏远的乡村,男女之间的那些事也总能被人们轮番地炒作成趣。

    离开群居的束缚,成天价在大山里闯荡,放浪点形骸本不足怪,只不过,经石油工人天长日久地演练便就养成为一贯的作风。他们老爱拿性来说事,且胆儿大了一点,说得露骨一点,但那也只是为着对付野外劳作积留的疲乏。能让语言产生如此的奇效,那该是艺术到家了。有人甚至认为,这种作法应该在其它野外作业单位大张旗鼓地提倡。

    却说马为君一行人带上了添翠,似乎多了一些儿情趣,但这种新鲜的感觉很快就给秋老虎和无休无止的汽车轰鸣声赶跑了。他们并不急着往采油十队队部赶路,因为,按照计划好几个井岗还需要他们前往观察。

    解放牌货车是前面伸着一个长猪鼻孔的那种老式车,连司机位置在内也就三个座位。司机的活动空间是不能占用的,为能多载一个人,大家便只好在另外的两个位置上想法子。

    添翠是个女娃,自然能得着特别的优待。她坐在汽车右边的窗口处,仪表工老陈则警惕地与司机保持着距离,中间的马为君就直感觉到“挤”。尽管他多数时间都侧身向着老陈,但也有好几次只好把一只手搭在添翠身后的靠背上,尽可能地与其保持着毫米级的距离。

    两人的衣服早已频繁地发生了摩擦,这样的距离大可以忽略不计,但马为君却不敢大意。他试图设法不将那仅有的空间压实,力避双方的肌肤贴合在一起。如此折腾下来,直弄得他一路腰酸背痛、大汗淋漓。

    望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盯着前面白得刺眼的路面,那老不正经的衡司机便找起了乐子。他扬起食指照远处一指,说:“你们快看,青天白日的,那女的还把光沟子(屁股)露起。”“在哪里?在哪里?”老陈问着便伸长了脖子。原来,在不远处的山腰上兀自立着一大块椭圆形的岩石。

    被猴耍了一场,老陈便不依不饶地数落起来:“那都成了沟子?前面那两个山头又该是个啥子?那不正好凑成一对儿,跟你那悖时婆娘可有得一比。”

    初战告捷,衡司机便不去较劲,而是迅速转移了话题。也不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在他身上居然发生了那么多的恋爱故事。讲到伤感处,连添翠的鼻子都抽搐起来;但多数是精彩快乐的,且劲道十足,就连半天不敢参言的马为君也忍不住喝起彩来。而这样的举动却往往让他过意不去,于是,就刻意地向添翠作解释。对此,老陈实在看不下去,便自圆其说地编出一通“大道理”。

    不就是说了点儿男女之间的事吗?但凡正常的成年人对两性话题又有几个不感性趣的?假如男女之间无性可言,还不等同成了一类?那就非常无趣了,就连骂街也变得不够辛辣。但凡贫家小户只要遇着不顺心的事,比如狗儿猫儿的不在了,就要把别人的老娘怎么样一回?要是老娘也是男人,那该怎么办呢?总不至于改成要把张三家的米偷了,或要把李四家的房子拆了吧?真要这样,那不就将骂人变成了恐吓?这性质就严重了哦!

    听这一说,衡司机就来了劲:“现今,已是改革开放的年代。就连男女的床头戏也要在录像厅里正大光明地放,还有啥不敢说的哦?”“对对对!也就说说而已,又不碍着谁,又不违法乱纪,怕个球哦!”老陈表示赞同。

    对于石油工人的粗口添翠心里早已有底,鉴于大家如此这般地作解释,她只好勉为其难地表一个态:“想说就说吧!大家不要有啥子顾忌。”听这一说,衡司机扭头丢来一个眼色,老陈则趁热打铁地补上一句:“哦,这就对了嘛!马技术,你只把老衡上的课权且当作自己婚前的一次实习。不要有啥子难为情。”

    汽车转过一个山弯,对直向前方一个陡坡冲去。两边的树木看得出是才栽上没几年,却也跟树下青绿的杂草一道形成了一带较为宽阔的林地。道路右边的树荫下,三顶草帽遮住了三张脸。见汽车来到近前,三双腿脚立即将三顶草帽顶起,直接横在了道路正中位置。这是一条窄小的区乡公路,汽车只好来个急刹,在斜坡上停住。

    “莫不是遇见了棒老二?”马为君心里着急。添翠大义凛然地说:“这年头哪个有那么大的胆子?”“不要慌,还是添翠有见识。”衡司机说着,顺手从座椅下摸出了发动汽车用的摇把。

    “上车。”随着这一声吆喝,两顶草帽便爬上了车门,一顶草帽则翻进了汽车的货箱。驾驶室里的四个人这时全都将目光投射在添翠近前的那个草帽上。

    马为君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勇气,他大声质问道:“奎仔,你娃到底要搞啥子?”“我们就搭个便车,你娃娃想多了。”奎仔回答得很轻松。

    “今天就是来检查你们工作的。不好好在井岗上呆着,到处乱跑,谨防老子处理人!”马为君这话一出,衡司机旁边的草帽就吼起来:“你们要去哪儿,(汽车)**一冒烟就到了。老子们在这荒山秃岭上呆着,要出个门,还得老老实实地甩脚巴掌。把他娃儿揪出来!”

    “吱嘎”一声,添翠一侧的车门被拉开了。还没反应过来,她已被奎仔抱下了地。马为君这时倒还大气,一声不吭地让出了位子。奎仔示意添翠上车,添翠一个箭步便大起胆子坐进了奎仔的怀里。货箱里那顶草帽照马为君望了一阵子,马为君就垂头丧气地把住了车门。汽车发动起来,爬上前面的陡坡,而后,不管不顾地朝山下冲去。

    大家一路无话,不出八公里,便来到一个乡镇集市。在左边车门口的草帽示意下,衡司机轻轻地踩住了刹车。奎仔一推车门,马为君赶忙一个纵跳落地。奎仔一边下车,一边咧着嘴笑着招呼他:“我说嘛,就只是搭个便车。现在,该你娃坐车了。去。”看着马为君规规矩矩地坐进原先的位置,他朝添翠挤了挤眼。添翠偷偷地挥了挥手后,他便与另两顶草帽一道钻井拥挤的街巷里。

    一路上,衡司机和老陈自是一阵乱骂,马为君也时不时地放几句狠话,添翠则只是默不作声。然而,那一颗小心脏却一直平静不下来。她佩服奎仔的勇气,她鄙视马为君的懦弱。她感觉奎仔才是那种跟自己对味口的男人,好几次她都萌生一种要去找他的冲动。然而,梦姈的叮嘱却也在理——一个守山的工人确实无法跟人家大学生相比。

    来到采油十队附近的天龙场,已是日薄西山之时。车在全场镇唯一的一家名为“兵娃饭店”的门口旁边停下,大家饿着肚子把一张八仙桌围定,单等伙计上菜。

    老陈两手各执一根筷子在桌沿上敲,衡司机骂他是个饿鬼,大家又闲扯了几句,甚觉无趣。

    衡司机蔫蔫地塌坐在椅子里,突然眼里就来了神光。他埋怨马大学:“嘿,你娃娃咋个还在一边神起?别让人家刚一来就遭凉拌。那边去坐!挨挨挤挤的也才叫摩擦嘛。不要说‘水花’,先也得来点火花才成样子嘛。”“起来!起来!”老陈也开始发号司令。

    见马大学只是笑笑并不接招,衡司机就拉下脸训斥道:“日妈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哪有你娃娃这样的老师?师生本是亲密无间的嘛。”说着,便冲过去把马大学连同椅子一道搬起,移步到添翠一方放下,“这下你娃就慢慢地教,但一定要教专业知识,越专业越好,切莫要给老子们混想胡想的啊!”

    这时,柴大班正巧走进了门。看见屋里这几个人,他就朝身后一声招呼。一色蓝布工装的四个人就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刚好把桌子围满。柴大班是队维修班班长,另外是三名清蜡工。他们也刚刚完成清蜡作业任务。

    清蜡是采油作业的一道工序。大家都知道,石油来自于地下。在其向地面流动的这个过程中,随着温度和压力的下降,含蜡原油中的蜡晶体就析出来,附着在通道壁上。若不及时清除,通道就越变越窄,进而导致产量下降,严重的甚至要停产。人们就根据通道的大小,制作了一根特制的金属长矛。用钢丝绳将其放到结蜡地带,然后反复地起降,蜡就一次次地被刮了出来。

    跑了好多座山,消磨了整日的时光,只机械地把一些设备弄得“嘎嘎”作响;繁复的劳作,紧绷的神经,长时间考验着清蜡工人的技术和耐心。“收工”是最为诱人的字眼。每当听到这样的决定,他们便恨不得给身体插上翅膀,降落到最近哪家馆子的餐桌上,整几瓶烧酒,吃几碗砣子肉,藉此来熨平那早已鼓包起壳的肝肠。

    席间,几杯酒下肚,众人便七嘴八舌地打起了诨。老陈自称当过钻井工人,有模有样地讲起打井的趣事,而后,话锋一转,叮嘱马技术多学习,并做到学以致用;这边的清蜡工就不服气,不依不饶地讲起了清蜡工艺,特别强调的是,要马技术对井温、井深和结蜡深度进行认真细致地测量;柴大班也借机显摆了一下子,叫马技术对地层出水情况和裂缝发育状况展开分析添翠似乎并不知情,只嘻嘻嘻哈哈地傻笑。马为君则高举酒杯,笑骂道:“狗日的几个烂眼,积点口德嘛!喝哦!”

    约莫一个半小时,男人们人均一瓶白酒已然下肚;不出半个小时,24瓶一件的山城啤酒也就只剩下一个空盒子。又过了大概半小时,有人发现马技术不见了。于是,一个名叫彪彪的清蜡工就自发地出门去找人。很快,他就折了回来,并连声大喊:“不得了,出事了。”

    大家齐身奔出了门。刚到门口,却见马技术右手捏着一把带血的折叠水果刀,气呼呼地往屋里头走,嘴里一个劲地叫闹道:“怪只怪他娃儿惹错了时候,惹错了人。老子今天啥都不怕了。弄死当睡着,劳改当工作。”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因为,店里的厕所有人,马为君就急火火地冲到中学侧门旁的角落里小便。刚摆好架式,一个留着波浪头的青年就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你说事就说事嘛,他非得专意来嘲弄人。说着说着,他就骂马为君是个娘娘腔,并训斥马为君没本事——赌他有本事就尿倒面前那道围墙。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人家两天来受的冤枉气还少吗?你为啥偏要在这时候给人家心里头添堵呢?

    马为君并不搭话,从钥匙圈上慢慢地取下水果刀。波浪头并不识相,胸一挺就迎了上来,同时,破口大骂:“你娃去打听打听,天龙场有哪个不晓得我浪仔?老子可不是好惹的。比横?你娃娃算球个什么东西?”

    “哎哟”一声惨叫,马为君的水果刀插进了波浪头的屁股。他将刀拔了出来,试图扎向另一个部位。波浪头赶紧跑开,在相距近三十米的地方朝马为君爆叫道:“你娃娃等着,老子这刀是不会白挨的。”

    据说,天龙场早先只有一条街。因为区县公路在靠近小河北岸边经过,人们便在公路两边密密麻麻地建起两排房屋,这条街道就形成了。后来,政府修了一座便桥,使得南岸边上也迅速立起两排房屋。再后来,便桥换成了拱桥,且东南方向邻近场尾处又增加了一座同样的桥。这时,城镇人口就急剧增加起来,周边农民相继到镇上落了户。应该是政府的规划,不少人干脆在更靠北的方向与老街平行地建成一条新街来。

    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大家表现出超常的镇定。“我们石油工人可是好欺负的?”柴大班是个不怕事的人,此言一出,他便有条有理地组织起人力。他叫人把清蜡车开过来,然后,吩咐衡司机与清蜡车一道上附近的一个钻井队去拉人;老陈临时被任作通讯员,负责到临近的井岗,用电台招唤井岗人员前来增援;余下的五个人各自带上管钳、扳手之类的生产工具,齐集到中学对面的台球室。

    灯光渐次稀疏起来,月色淡淡地洒落在街道上。除了台球桌上弹球单调的弹击声之外,四周简直静得怕人。一柱手电光从一个小巷里移了出来,台球室里的人便赶忙集中到一起,紧张地观察着动静。

    几声喇叭打破了小镇的寂静,接着,六辆汽车闪着灯开到台球室外停下。一个胖子跳下车,立即组织人们在街道边集合。人们将各种式样的铁器扛在肩上,其中,以钢管居多。只有钻井队的才有这种阵仗。柴大班赶忙迎上去,大把大把地散烟。

    三三两两的摩托从两边的街道驶了过来,有一辆摩托还捎上了老陈。摩托沿街并排地摆放着,骑手们纷纷摘下了头盔。两拔人马最后都被召集到台球室的屋檐下。

    这时,街道上出现了一位警察。虽没有带任何的枪械,但明显能够镇住人。大家便各怀心事地盯住他慢慢地接近。

    “你们这里哪个说了算?”他轻声地问,没有人应声。见柴大班横眉怒目地朝他看,他便换了一种更为柔和的口气:“那就是一个二杆子。我已跟他们的人打过了招呼,他们答应——不得生事。你们是来这里搞建设的,犯不着跟他们置气。”说到这里,他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各人把自己的性子把控好,整出火了,全都要悖时。人伤了,对方也不追究,但医药费必须得由你们出。”

    马为君早就想息事宁人,听说要出三百元医药费,便主动摸出钱,递到警察的手里。于是,双方相安无事,各自打道回府。

    是夜,马为君留添翠在自个寝室里看电视,没有人去打扰他们。但这大好的时机,两人只四只眼对着那一台电视机,却从没有谈及正题。待电视上尽只现一些麻花花的光点,添翠被送到了招待所。她只道了一声晚安,便“呯”地一声关上房门,钻进凉被里请起瞌睡来。不一会,队里发电机的轰响跟室外的照明灯一齐在夜空中消失。

    夜露降了下来,四周万籁俱寂,月光已不知去向,黑暗主宰着世界。马为君打了个寒禁,凭着感觉在院坝里踱着步,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

    他只觉得浑身发热——那大概是因激动而加快了血液的循环。然而,体内的一样东西似乎受加热而迅速地膨胀起来。是个什么呢?他在心里想。该是勇气吧?那要是勇气你就该胀得更多更大更持久些呀!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勇气充盈了全身,似乎已经足以支撑自己去敲开添翠的房门。他迈开了沉重的脚步,并使劲用脚蹬地,他要用自己的脚撵走那可耻的懦弱,迎接崭新的未来。而这个未来就在前面的房间里关着,在床上平放着,在梦的深度里吸纳着养料。

    近了,近了,他分明已触及到了房门。那门似乎产生了巨大的弹力,使得他的手立刻缩了回来。无边的黑暗好像一颗无比巨大的石头将他彻底压弯了腰。他一个矮身蹲了下去,如同一个蔫气的皮球。接着,他就轻脚轻手地沿着四围的墙壁摸回寝室,连蜡烛也不敢点就上了床。

    只说是一觉睡去就可以摒弃一切的凡心杂念,但两眼一闭脑子却更为清醒。于是,他反复地睁眼闭眼,然而,世界终归是一样地黑。

    渐渐地,一个身影爬上了这黑色的幕幔。那是添翠。她简直就是一位天使,浑身散发着金光,展着透明的翅膀满世界飘飞,且还不时地对他抛出媚眼儿,直撩拨得他热血沸腾。

    他忍不住自问道:“女人这吃不得喝不得的东西为啥就这般让人心乱神迷?”看着添翠浅浅的酒窝,他就想冷不丁地摸一指头;望着添翠那红润的嘴唇,他就恨不得马上去咬住不放;而在此前发生的事件中,当添翠扭动那小蛮腰,将微笑频频地投射过来之时,他简直就到了要发狂的程度。“哎,女人这东西!”想着想着,从他的口里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息。

    不去想了。不就是个女人吗?女人也是人嘛!忘掉她!忘掉她他试图驱赶着这烦人的念头。可越是这样,添翠的样儿就越发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也就片刻工夫,他开始用平生所学的理论来解读添翠的外部特征。那一双眉眼儿向里倾斜,恰到好处地与面部形成一个角度,眼光便由那角的拐点巧妙地投射并得到放大,怪不得有这般强大的杀伤力——这种放射状的结构更使其显得电力十足。那白嫩的皮肤,细细的鼻梁,微微突出的嘴唇,与那一对诱人的眼睛一组合,构成一副极为生动的面孔。一袭蓬松的黑发顺着头皮,柔和、自然地披散在双肩,正好地与面孔形成一种照应——乍一看,这张精致的脸蛋就如同是用黑丝绒托着的一块和田美玉。她的个头少说也有一米六五,且脚长手长的,加之翘臀凸胸,即便穿上那难看的工作服也总能勾勒出一幅美丽的剪影

    什么叫彻夜难眠?什么叫情窦初开?马为君生平第一次有了这样的体会。从上床到醒来,他的神形已完全被剥离。及至晨鸡啼明之时,他的身形仍只为一具“呼呼”鼾响的静物,而心则一路飘飞着追逐爱的梦景。

    添翠一觉醒来,已是早上九点钟光景。左等右等不见马为君,便主动上队办公室去找人。没想到扑了一个空,又不好前去敲他寝室的门,这让她感到很失落。之后两日,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又多是一本正经地教授理论。终于,添翠搭乘队里的便车回了井岗。

    添翠这一走,马为君才真正着急起来,而同事们又老爱拿话来激。他于是下定决心——下次必定到井上跟添翠把事情抖明。

    一晃就是两个月。在期间,春猪可把他的神仙妹子照顾得巴巴适适的。

    这时节,除被剥成米子贮藏和打成面粉,包谷大多变成了干老的木圪瘩,高高地挂在农家的屋梁上,早已勾不起人们的热情。然世事是变通的,那地沟头被千根万藤地抓在土里的红薯便又在添翠的生活里唱起了儿歌。每每捧着春猪用土灶烤熟的红薯,添翠心里总要想起少小之年喜笑打闹的场景,每一口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那样生动和富有情趣。

    要说添翠跟春猪在一块,那可有两大好处:一是用了一个不要佣金的忠实男仆;二是不怕人说闲话。要知道,全井岗都得着春猪的好。但凡需要上乡镇上买点凉菜或者烟什么的,只要你吱一声,把钱放他手里,人家便跑成一阵风;至于土里出的,只要你打声招呼,人家春猪绝不在嗓子眼上打一个顿,东西立马就出现在你面前。这样的听差大家自然是喜欢,都怀着感激把个春猪叫得亲切。对于添翠而言,春猪是安全的。一个是地道的农民,一个是拿工资吃“皇粮”的工人,任谁想烂脑壳也不会认为他们会走到一块儿。添翠便跟随春猪一道疯耍得不着边际。

    然而,好景不长。终于有一天春猪出门了。失去这样一个甘愿为这帮石油工人奔忙的重要角色,对他们来讲,真就无异于遭到一场打劫。

    先是疯子感到抓狂。那天,他待客。酒至微醉,见瓶里所剩不多,就习惯地叫起了春猪。老半天没得回应,便到隔墙那户人家去找人。一打听,让喝到肚里的酒直接醒了一大半。接着,宝气就有了意见。前两天叫春猪给自己打的米,而今连一粒也没见着。叫春猪老爸去打呢?人家又说没那个闲工夫。缺了个春猪,陡然间让大家感受到乡村生活的不便利。

    如果说大家只是少了个帮手,那添翠呢?她就该说是一种生活的缺失。虽说在井岗上的地位得到了巩固和提高,但大家都认为她是个不好招惹的主儿,对她总是敬而远之。不是还有个陈秋菊吗?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父亲与单位领导关系好,陈秋菊平时老爱隔三岔五地往外面跑,最近干脆就调到其父亲所在井岗上去耍起。

    该走的留不住,想走的走不脱。尽管时常念叨春猪的好,但添翠也只好定下心来认真打发自己的日子。

    这天,井岗上有人说,马大学在电台里问过添翠的近况。添翠也没多想,自顾着在宿舍里削着苹果吃。也才半个钟头,谁也没料到,那人腔不开气不出,竟然“嘟”地一趟子跑了过来。

    这可是吃晌午的时间,害得疯子发急连天地跑去场上买卤菜。添翠有头天的剩菜,准备将就着对付一下肚皮。

    她才把那盘回锅肉从蒸锅里端出,华嫂子一掌就给接过去,径直小跑着往自家屋里端,身后是一迭连声地骂:“死女娃子,都啥时候了,就整球那么点剩菜。快过来跟我们一块吃。我们啥时候又跟到你狗日的见外过?”

    这里才说完,疯子屋里便传出华嫂子的招牌笑声:“哈哈,这就来。马大学请坐啊!那女娃子不球懂事,我把她‘日耸’了一顿。这就来,哈这就来”“就莫要难为人家了!”马为君口里这样说,一双放光的眼睛就不听使唤,顶着那副厚重的镜片直盯着门。

    添翠慢腾腾地进了屋,全屋人赶忙起身让座。其实,一张茶几抵着墙,余下的就只有五个位置。疯子和华嫂坐一边,司机被安在那堵墙的对立面,能够安人的也就仅有马为君与墙之间的那个空档。添翠“哧哧”笑着落了座,也倒没忘记时不时地给在一边玩耍的疯子的娃儿夹菜。

    原来,马为君今天就在附近接新打的油井。事情安排停当,他便抽着空儿赶过来。拿他的话说,是专程来检查疯子家的伙食。一屋人说说笑笑,少不了要拿马为君和添翠打趣,但不管你怎样说,他们都是乐意的。

    饭吃完了就得安排下午的活动。疯子在桌上摆起了麻将,叫宝气、瘟鸡、猪儿各家出一个人把桌子围起。这就等于把全井岗的人都招呼到了。于是,长方桌上摆战场,观的观战,打的打牌,大家都玩得很投入。

    今天为啥偏就不叫上马大学呢?疯子心里是有数的。见两人出了门,自己那不醒事的儿子也跟了去,疯子就在后边冒火连天地大骂:“黑猪,赶忙给老子转来。不听话的话,谨防老子捶你!”黑猪不解地看看添翠他们,再看看怒目圆睁的老爹,悻悻地走到茶机旁,一蹬腿跌进沙发里。

    不晓得太阳是啥时候出来的,但似乎特别懂事。只见它黄光万丈,热力四射,把个原本铁青着脸的天和冰凉紧绷的大地烘烤得暖融融的,就连高处的云都显得不再缩手缩脚的了——随意地在深蓝的天幕上滑动起来。牛儿一老一少地在坡上啃着青草,说着私房话,到高兴处便扯着声气叫。三只好动的羊居然冒险,高高低低地站到崖边斗起了胆儿。一个放牛娃朝着崖下撒着尿,头却昂得老高,大概是不想错过眼前这绝佳的景致。

    马为君带着添翠一路望山上爬去,嘴里永远是不着正题的话。添翠则老在身后嘻嘻地笑,要不要就鄙训他娃一句——莫名堂。每到这当儿,马为君总是憨憨地笑两声,再就别过脸儿哼一两句小调。

    “转去了。”见前面横着一个土坎,添翠便想打退堂鼓。“才出来好久嘛?”说着马为君一个冲刺,“嗖”地窜了上去,并探身向添翠伸出了右手,“来,我拉你!”

    皮肤红肿,手背上起着包,指节儿都鼓圆了小肚,就是这样的一只小手搭在了马为君的手心里,他心里顿时一阵儿难过。“嗨着”一声,添翠就到了坎上。

    马为君紧抓着添翠的手不放。添翠抽了几次手,都没挣脱。马为君怨怪道:“你看这手哦!差不多就快成了茄子。”说着心疼地把添翠的一只手塞进了自己的衣兜。添翠的那只手这时就变乖了,它顺从地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天冷好哇!马为君在心里感叹,要不是天冷,真还找不到理由捉住添翠的这只手。他于是拿手在衣兜里把添翠的手好一阵把玩。

    前面是一大片柏树林,树的个头不大,却枝叶重重,株株相依,盖着密密层层的满是衰草的坡地。马为君示意添翠往那里爬,添翠不依,笑说道:“多好的太阳!牛儿马儿都光个腚子晒,鬼才到那地头去。”

    马为君哪里肯依,硬是把个添翠拽到那里,丢在草地上,接着,就自个儿站住望着添翠发起了神。蓝色的工作服在风中挥舞起来,细长的两腿就完全地亮了出来,浓密的头发迎着风被死死地压在头皮上,一对儿玻璃镜片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联系自己的处境,添翠感觉这就是一场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想到这里,她“咯咯”地笑出了声,内心深处则萌生出一种渴望。

    好几次,马为君矮下身子靠近添翠,似乎想要表达一个意思,但却总是欲言又止。最终,一个转身,他背对着添翠说:“回去吧!天冷。我有个东西要给你。”添翠那个失落哟!她不禁在心里骂起了人。

    这晚,华嫂子叫添翠给马大学弄饭。想想白天发生的事,添翠真不想弄东西给他吃,依她心里骂的——就该叫这幺儿去吃屎。晚饭过后,再没人去管这两个“小烧精”。

    约莫晚上七点钟光景,两人便钻进了添翠的寝室。谁都不去开灯,只挤坐在添翠的床上,却连个屁也不敢放。良久,添翠耐不住性子,便下起逐客令。

    马为君这才发起了急。怎么办?他在心里自问。四周漆黑一团,没人看得见自己的窘态。不怕!不怕!他给自己不住地打气,而小心脏却不消停——带着极大的劲道,猛烈地撞击着前胸和后背。

    “噗嗵”一声,马为君双膝跪地,抓住添翠的手酸酸地道起了情话。这如同一道闪电,又好似一个霹雳,迅猛地击入了两颗年轻的心。于是,四只紧握的手一起抖颤起来。

    添翠平生第一次看见如此美妙的世界。那怕是被第四季冰川封冻的远古的爱情,转眼间就化着涓涓的细流汩汩地流淌起来,四周繁花似锦,草长莺飞,枯木吐绿,群山拥翠。似乎起了一阵风。风起云涌,树涛阵阵,天摇地动,虎啸龙吟。俄顷,一只巨鸟驮着自己,飞升于云端之上;红彤彤的太阳就火辣辣地唇上了自己的脸

    “要不得的。”添翠抓住马为君的手,吼叫着用力将他推开,“还没到哪里,咋动手动脚的啰!”说罢,起身要去拉灯。这对马为君来讲那简直就是拉地雷。他赶忙去抓添翠,但为时已晚。

    屋子里“叭”地照了个透亮。马为君怔怔地立在床前。其深蓝的工作裤已落到脚脖子处,如同一堆黑泥。再看那光光的两腿,恰似刚从浑水里拖出的两截儿莲藕。“羞羞”添翠弯腰看着马为君的样儿,戏谑地拿食指一个劲地刮脸。马为君赶紧用两手捂住大腿交叉的地界,一脸的窘态。

    添翠将头扭向了一旁,取笑说:“天寒地冻的,各人把裤子捞起来。弄感冒了,还不好意思说呢!”马为君赶忙一把从地上抓起裤子,那狼狈样儿活像是个被人发现后抓起网袋就要开跑的偷鱼贼。

    两人好一阵相视无语。马为君点燃一支烟,而后,从公文包里抓出两封信,轻轻放在添翠的书桌上,便径直出了门。于是,添翠便慢条斯理地把信展开来看。

    添翠,我无法在这儿呆下去,我的魂魄早已随你一道远去。现在的我只留下了一具躯壳,除了想你还是想你,怎么也不能安心地工作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自从见了你,就被你深深地打动了

    应该是第一次见面的感觉,添翠自语道。这时,她索性关掉悬挂在屋中间的那盏200瓦白炽灯,打开台灯,采取一种趴卧的姿势,将信凑了上去。

    我绝不是那种胸无大志的人,相反,我觉得自己志比天高。到哪儿不可以实现个人抱负?我不认为非得在上级机关混个一官半职才叫实现理想的正道。恰恰相反,我认为在你们那种艰苦的环境中才更能磨炼人,才真正能够出成果

    当然,一个主要原因也就是自己想跟你在一块儿。轰轰烈烈的创业绝不会拒绝爱情。古往今来,多少功成名就的伟人,不也正得着了甜蜜爱情的滋润?

    我已经给指挥部递交了申请,我要到前线,要到你战斗的那个前线来。我恨不得能生出翅膀,立马出现在你的面前。等着我,添翠。我一定同你团结一心,努力奋斗,用我们的青春奋力谱写石油人生的新篇章

    多傻的娃娃!看到这儿,添翠在心里给了个注脚。然后,又拿出另一封信。

    添翠,你这就走了?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我知道,自己前几日表现得不够好;在这里,我真诚地请求你的宽恕。

    是上次去队部的事。看到这里,添翠感觉找回了尊严。

    我想,一颗年轻的心突然间接触到爱情这样敏感的话题,怎么也该有番激烈的争斗吧?要知道,迈出那样的一步是何其困难哟!

    那天夜里,我许久都在你的窗下徘徊。当时,个人的欲望和大脑的理性好一番混战,我真的差一点就冲破了理智的牢固的围栏。可是,我没有,但绝不是缺乏勇气(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我好为难呀!要知道,我要迈出的这一步可是不同寻常的一步。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小步,但对于你我的人生却是迈进了决定性的一大步

    我终归没有跨出去。我不知道,跨出这一步,等待我的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尽管我感觉你不会拒绝我,但我却好怕好怕真就遭到你的拒绝

    我一有机会就来看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热烈的爱慕打动你的芳心

    “迂夫子。还真当成是美国人跨上月球的那一小步哩!”添翠在心里骂道,然后,把信装好,便和衣而睡。

    迷迷糊糊间,添翠爬上了山顶。眼前,春暖花开,风光宜人。

    突然,天上一朵白云悠忽而至脚下,张嘴舔了几下添翠的脚丫子,示意她踩上去。添翠不依。但见那云团紧爬慢爬地好一阵翻动,终于占据了山顶,把添翠整个儿托了起来,“嗖”地望空中飞去。

    添翠这才想起向对方打听:“喂,你是哪个哟?”“我是奎仔!奎仔今天接新娘子。”云团自豪地向天地宣告。

    “狗日这奎仔胆儿蛮大的嘛!嘻嘻”添翠踩着云团快活地在蔚蓝色的天空中赶着数不清的绵羊,还时不时地掀开天幕抓出几颗小星星。但怎么看都不中意,于是就随手丢开,一路望太阳赶去。

    “咚咚咚”,有人在天外急促地敲打着天篷。添翠感觉有一丝的不快,懊恼地责怪道:“是哪个嘛?咋就这样让人扫性?”说着赶忙打开了天门。

    一颗硕大的星星光彩夺目地出现在天门洞里。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吗?添翠一把抓过来,一看——居然是一颗南非钻戒。

    她一边向手指上套,一边大声地向天篷外问价钱。一个声音说:“不要钱,是专为向您求婚的。”寻声望去,却一个青年在天门洞口长跪不起。

    那不是马为君吗?她赶忙抬腿就要去扶。这时,身下的云团发出狗力子发动机的轰鸣。“赶紧过来。”马为君一声喊,接着,如老鹰叼小鸡般一把将添翠提出了天门。

    这时候,梦姈就现了身。她对着云团大声地喝斥:“给老娘滚远些。自己也不屙泡稀屎照一照,你也就是他妈个拿工资的农民。”只见那云团一下子变成了狗力子,倏地放出一股清烟,在天地间划出弯弯曲曲的轨迹,直望地面俯冲下去。随后,天地间“砰咚”一声巨响

    添翠惊出一身冷汗,起身在铺里坐起。“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添翠轻脚轻手地来到门口小声问:“哪个?”“我。”听这一说,添翠赶忙开门,把对方让进屋,又迅速地将门关上。

    “都几点了还不睡?该不是个夜猫子吧?”添翠假意责怪对方。“吔——还是全副武装的呢!”来人是马为君,只见他好奇地睁大了双眼,“才十一点多。我就说嘛——哪有这么早睡瞌睡的哟!”

    “还不是被你这坏蛋给吓的?我要不是几件衣服帮忙,早就遭你娃儿给糟蹋了。我们女同志不学会保护自己那可就惨啰!”添翠说着把桌上的两封信拿起,又重重地扔在原处,“把这种不会说话的东西放这里干啥?我是不得看的。有种就自己讲出来。”

    “我现在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为啥子一直没有把信寄给你?”马为君看看添翠,脸上有些难为情,“我要说的是,这绝不是编来哄你开心的,我那里面讲的可都是实情。”

    “我不可能看信。说完没得?说完了就可以走了。”添翠拉下脸子朝他吼。马为君便满含委屈地把信中所述作了个大致的交待。末了,他鼓起勇气,低着眼对添翠讲:“添翠,我喜欢你”

    添翠嘲讽道:“哦,晓得了。也仅仅是喜欢嘛!春猪也喜欢我呢!并不能说,喜欢我就可以黑更半夜地往我屋里头钻呀!你可以走了。”马为君知道添翠要的是什么东西,但自己那不争气的嘴巴硬就吐不出象牙。他心里好苦呀!真恨不得拿鞋底重重地掌掌自己那张笨嘴。

    “还有啥好说的?不说就出去。”这声调老高老高,我敢说,肯定全井岗的人都听到了。“添翠,我你。”马为君真豁出去了,但吱唔着没有把那关键的字吐清楚。看看添翠就要冒火,他赶忙跪倒在添翠脚下,歇斯底里地喊叫,“添翠,我爱你,我真心地爱着你”

    “搞啥子?吃错药了嗦?震得地动山摇的。”屋外有人在打门,并没好气地数落着。“哧”添翠笑出了声,“我就说嘛,一个大男人咋那样小胆?好了好了”说着,赶紧拿两手把马为君的头埋进了自己的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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