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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enty-six.我们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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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wenty-six

    就像同季节约定好,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哪怕再怎么干燥,之前还没有成形的乌云也会在天空中汇聚,无论在哪个地方,灰色的天空宣告要清洗整片大地。

    下雨了。

    细密的雨丝从数千米的高空中落下,冰冷的气息通过刺骨的雨水传递给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人。

    在上层也有微微的雾起,蒙蒙的白色,似乎是在迎合已经来临的这个节日。

    斯人已逝,徒留生者,惊彷徨。

    不仅是逝者,就连还在苟延残喘的生命,也好像要被这雨水引渡。

    雨水中,琉璃之城,诺维埃。

    狂欢的宴会已经截止,满地狼藉还有待收措,这座食人骨髓的琉璃之城,在没有太阳升起的清晨,纵欲过度地陷入沉睡。

    在它还在凌晨盛放光华之时,很难有衣着华美的客人,或者点头哈腰的下等人注意到,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在夜幕中,缓缓地渗入这光焰中去。

    车的副驾驶坐着当今穹顶的领袖,诺维埃的两位掌权者坐在车的后座,开车的是白西装排首,他也是第一计划的总负责人。

    如果有人能够成功伏击这辆车,那么这个世界的上层格局恐怕得重新写一写了。

    它隐匿着,可最后,这个悄无声息的黑色怪物还是不得不短暂地露面,出现在了这个城市最为繁华的地方。

    银船的附近是不允许车辆行驶的,可是对这辆其貌不扬的黑色轿车而言,仿佛是个例外。

    货运的特殊通道被开启,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侍者在两旁列队,朝驶来的车辆鞠着四十五度的躬,金属的防弹门被打开,不似其他地方的五光十色,门里竟然是无法看清的黑暗,好似吞纳万物的黑渊。待这辆黑色轿车彻底被浸没在银船的黑色之中,为首的侍者合上大门并且启动机械锁,随后二十人的礼装长队才井然有序地回到这座诺维埃的最高建筑之中。

    在黑暗中,车顶上方,微弱的冷光源将这一小片地方点亮。早已在黑暗中静候的侍者走到黑色轿车前鞠躬,随后快步走到后方车门处,将闭锁的车门为其中的上位者打开。

    “那么,失陪了,诸君。”

    身着暗红色长袍而非西服的动作敏捷地走出车门,弯腰向车里余下的三个人低声道。

    “银船的事情请务必管理好,阁。”

    “了解。”

    男人和一旁的侍者快步消失在黑暗中,在他们前进的方向,直达银船顶层的电梯已经敞开了大门。

    而黑色的轿车并没有发动,它只是在原地停留。当远处的电梯门彻底合上的那一刹那,地面开始晃动起来,金属护栏从地上冒出,将静止的黑色轿车围拢其中,随后,看似平实的地面上开始出现缝隙。

    紧接着,轿车,连同承载它的地面,在黑暗中,沉入地下。

    隐藏的电梯,同时也是能够供大型的货运卡车乘坐的巨型电梯。没有人会想到,在地面上睥睨群雄,放射光热,喧闹而嘈杂的巨型建筑,在它的地下,埋藏着远远比诺维埃这座城市本身,更为可怕的秘密。

    不会有人知道的,在这座不夜赌城的下面,是一座倒立的帝国大厦。

    银船之外漆夜中的雨落,似乎被还在不息燃烧的光线刺穿。

    在这场笼罩着整个世界的雨中,在离诺维埃足有四百公里的云端堡垒,银发的少女隔着落地玻璃向天空眺望。

    这是她的老师的休息室,在他不在的时候,可以任她暂时使用。

    如果说诺维埃是一座琉璃之城,那么,位于云端的穹顶,则是合成金属和混凝土共同构筑的,冰冷的荒诞城堡,抑或不可能攻破的堡垒要塞。

    非常大的居室,位于穹顶建筑群中一分栋的最上方。在巨大居室的向外一侧,有几乎一整面的墙体都被改造成了落地玻璃,很大,能够从这面透明的围墙眺望天空,以及在这之下,森然挺立,黑色无光的建筑群。

    装饰和陈设都非常简朴,完全看不出它所有者的任何个性,简单的办公桌,简单的书架,简单的衣柜,里面没有多余的内容物,唯一稍微有点身价的恐怕是那张睡下两个人都勉强的床,算不得华美,但好在非常的柔软舒适。

    这张床恐怕是一世留在这里最强烈的痕迹了吧,他不会在居室里办公,不会在居室里生活,只有偶尔的偶尔,当他难得有空的时候,才会在这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进行短暂的睡眠。

    没有任何的娱乐方式,他呆在这间屋子里,就只有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远眺,以及在那还算柔软的床上沉眠而已。

    她本来该呆在属于自己那装饰华美的房间,但是她没有,因为在那个仿佛是为公主专门修建的寝宫中,她没有办法看到外面的世界。

    当然,只是玻璃窗的程度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好看的。漆夜里黑色建筑,没有光来照亮,为了避免张扬,以及节省能源,所有的光都被死死限制在了室内,故而从上往下俯瞰也不会有任何值得欣赏的东西映入眼帘。

    更何况,她还有遮蔽视线的白色布条。

    她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穿着白色的蕾丝睡裙,怀里抱着的,是个小半个她那么高的轻松熊。她一同以往地披散着长发,不知是因为个子有些小,还是因为银发实在是太长了,光洁的发丝拖到了一尘不染的地面之上。

    下雨了,不知何时,滴滴答答的声音在黑暗中静默的金属城堡里响起来,于是抱着轻松熊的她松开了怀抱,拖着她心爱的小熊的一只手,把这个才来到自己身边不久的玩伴一同拉到巨大的玻璃窗前,然后又再次将它抱起来。

    女孩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世界,很黑很黑,看不到任何东西。打落的雨珠落到了冰冷的大片玻璃上,黏附住不到一秒,然后无可奈何地在重力的作用下滑落下去。无数的雨珠轻轻地叩响隔绝她和外面世界的透明屏障,无数的晶莹在玻璃面板上停留,随后又彼此汇聚成小河,凝成一股小小的水流滑下。

    单手抱住小熊,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想要去触摸近在咫尺的落地玻璃。但在触摸到的瞬间,她又快速的把小手抽回来,大概是因为,被雨水的寒气浸透的透明,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太凉了吧。

    不过,在略略的踌躇之后,她用小小的手心握住布偶小熊软绵绵的爪子,再一次向前伸出,一同触摸眼前寒冷的玻壁。

    这一次她没有收回手来,因为小熊的爪子暖暖的,不会像寒冷的玻璃那样让肌肤不想停留。

    她就这么握着小熊的爪子,在被外部雨水打湿的玻璃上轻轻摩挲。

    外面是黑夜,而起居室内的灯光还算是明亮。玻璃上倒映出她姣好的面容,即使是被布条遮盖住双眼,也无法掩盖少女动人心魄的美。

    倒影里的她表情很柔和,即使是没有明显的笑意,但少女的表情中也有着一丝困惑和落寞。随后,她将脸埋在小熊毛茸茸的头顶,然后继续凝视玻璃上的自己,和外面的黑色世界。

    和偌大的居室比起来,窗边那小小的身影,实在是显得有那么些单薄和孤独。

    老师走了,因为要去工作,她想着。

    的确,十个小时之前,一世就从这座建筑的最上端离开了。他有自己私人专用的直升机,只有当他要前往极其遥远的地方之时才会动用栖息在黑色建筑群顶部的黑鸦。也许鸦并不合适,隼才能形容能在雨夜中穿行的飞行金属。

    和老师在一起的学习已经持续了大约二十天的时间,在这之后,就是逐渐加重,开始难以处理的复杂工作。全学科,全领域的尖端工作开始及由老师之手交接在自己手上,懵懵懂懂的少女利用自己的能力一项又一项地完成这些任务,很多工作都不是经过简单的计算和推理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因为它们没有固定答案,穹顶要求它引领者的能力不仅仅是如同计算机一般的数据处理速度,更是全面的分析能力,统合旧知识构建新事物的创造力,以及能够尽可能考虑所有情况,进行最优化选择的决断力。

    她开始为成为和老师一样的伟大领袖,而开始了学习。

    只是一直疼爱着她的老师,恐怕还不能下定决心,将她将要背负的使命和蕴于整个穹顶的黑暗那么早的如数付诸她身上吧。

    也许,这具衰老的身体还能够再承受一会儿,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让这个孩子再多一些无忧的时光也好。

    但是,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多了。

    她还在站着,用小熊的爪子挠着窗,眼睛转而望向播撒着雨水的黑色天空。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二世抱着她的小熊,转过身,歪着头看着门的方向。

    “进来吧。”

    门开了,一如既往穿着白色实验服的晓出现在门的那头,然后听从少女的吩咐,缓缓走进来。

    已经是一点半了,在绝大多数人都应该陷入睡眠的时刻,显然是不该有访客前来讨扰这位可以说是穹顶最尊贵的公主。但是晓不来不行,因为透过连接监视器的显示屏,二十四小时进行轮班监管的观察员注意到,这位如同人偶般听话乖巧的公主,在早就应该上床入睡的时刻,还站在玻璃墙前傻傻地眺望。

    如果这个消耗穹顶无数资源的公主出了什么问题,那无人能够担待得起。

    “晓叔,有什么事吗?”

    她对深夜的到访者没有感到拘束,只是有些疑惑地面朝他问道。自她被唤醒以来,除了和老师呆在一起的时间最多,然后就是被少女称为晓叔的研究员了。

    “怎么,睡不着吗?”晓在仍然眺望着天空的少女一旁站好,也跟她一起眺望着只留有黑暗的天。

    “嗯,稍微有一点点。”她把自己蜷在布偶熊里。

    “还是早一点点睡吧,昨天的工作不是从早上七点一直持续到了晚上十点吗?殿下您应该也很累了吧。再过几个小时,您又得起床,接着处理今天的事务了。”

    “唔。”

    她不说话,但仍然站着不挪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的小熊。这是她无声的抗议,也不知她从哪儿学的,她也许明白自己这么做是不好的,但却不会剧烈地反抗,只是将她小小的任性融入她无声的行动中,好像无论怎么劝都不管用。

    见她的样子,晓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也奈何不了公主如何,他没有权力把公主抱起来,然后让她乖乖地躺回自己的床上去。

    “那么,为什么不想睡觉呢?人困了的话,就会想睡吧。是在想老师了?”晓试探性地发问道。

    “稍微有一点,不过晓叔说的不完全对。”

    她有些闹别扭地捏着小熊的耳朵,瞟了晓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移到窗外的天空中去。

    他没有立刻追问下去,而是说:“小熊...是老师买给你的?”

    “嗯,老师出发之前亲手交到我手上的,他说他会稍微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面,这只小熊就会代替他来陪着我。”

    “小熊还喜欢么?”

    “嗯。”银发少女用力地点了点她的脑袋,然后用右手来回抚摸着小熊的头。

    “那就好,有给它取名字吗?”

    “还没呢......我觉得小熊是老师送给我的东西,所以说更应该让老师来给它取名字。”

    晓不由得有些惊叹眼前小家伙的懂事,虽然在接受第一计划之前她就是这样一个时而调皮但却非常懂事的小姑娘,但没有想到,在清除掉所有的人格之后,作为二世重生的她在短短的二十天里就能达到这样的程度。

    该说是惊人呢,还是理所当然呢,晓不得而知。所以他只得再次改变起话题。

    “殿下为何要看着玻璃窗外面的天空?现在是晚上,任何东西都看不见,能看见的东西只有黑暗而已。”

    “嗯。对,什么都看不到,全部都是黑黑的,能看到的只有玻璃窗上的水珠而已。”

    “那为什么...”

    “因为白天没办法回到这里不是么?能呆在这里的时间只有晚上而已。白天有做不完的事情要去做,办公桌和实验室里面是看不到外面的景色的。”她从小熊的身后露出脑袋,“那么就只有趁现在的时间多看一点点。”

    很简单的理由,即使是无法看的真切,但也远远要比没有办法看来的要好吧。

    晓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小姑娘的逻辑非常清楚并且简单,或许无法理解她行为的大人们不是因为远不及她的智商,而是因为一些极其简单的道理都没有弄清楚。

    “在不忙的时候,我帮您安排中午或者晚上在这里就餐,虽然可能只是极其偶尔,但那时您可以看到白昼时候穹顶的景象。”

    “真的?”

    少女一惊,随即趴在小熊头上的俏脸露出了欢天喜地的笑容。

    “嗯,虽然可能这样的机会并不太多就是了。”

    晓苦笑,事实上他没有这么安排的权力,他只是研究者,没有轻易改变二世行动的权能,最多是向负责管辖的议会提出申请,但如果是一世的话,这种事务的处理权还是有的。

    “谢谢你,晓叔。”

    银发少女抱着小熊朝穿着实验袍的他鞠了一躬,随即继续目不转睛地看向遥远的黑色天穹。

    “再看一小会儿就去睡觉好吗?”

    “嗯,一小会儿就好。”她嗫嚅着嘴唇,“呐,晓叔。”

    突然间的发问让晓稍微吃了一惊:“有什么问题吗?”

    “旧时代的知识中,说天空是蓝色的,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呢?晓叔是非常厉害的科学家,这样的事情应该知道吧。”

    他无语凝噎,沉思了起来。

    “现在的天空都是灰白色的了,殿下。在大灾变之后,大概就没有人见过蓝色的天空,我也不例外。”

    “是吗?”

    少女的神情中出现一丝落寞,她望着黑的像漆的遥远天幕,拼命地用这颗远远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头脑去想象,但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直到最后,她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对晓说道。

    “晓叔,我去睡啦。”

    说着,她终于起身离开站了四十分钟之久的那块地方,然后拉着小熊的手朝床的方向走去。看着她美丽而轻盈的身影,晓也朝外面快步离开,只是他一直在思考着,为什么这个孩子,会毫无征兆地问起关于天空的问题呢?

    。。。。。。

    诺维埃。

    在电梯开始沉降直至停止,约摸过了四分钟的时间。紧接着迎接黑色轿车的,是一扇巨型的金属门,容纳两辆四点五米高的重型卡车同时通过不成问题。当然,如果强攻的话,大概一位数的反坦克导弹也没办法强行打开这厚重的铜墙铁壁。

    金属门上除了用于锁定的纹路,然后就只有简单的,表明这个地方存在意义的标志。

    不再是小型的图案了,巨大的银色十字如同权杖般被雕刻在金属巨门的中央,金属四翼被雕刻地极为绚丽,每一片翅膀上的羽毛纹理都有浅浮雕的效果,同样,靠下的两片合拢着,像在保护着什么,靠上的两片如同要掀起飓风般暴怒地展开,好像下一刻就要疯狂振翅从雕塑中脱离出来。

    在十字权杖的中央,彰显此地的字符一言不发,却呼之欲出。

    3rd.

    “我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进行例行检查以及了解进展。毕竟,我是这个项目的发起者。”

    在等待金属大门开启的时候,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幽幽地说。

    “很高兴为您效劳,一世殿下。目前,项目已经几乎完全成熟,生产和使用也已经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普及,只是产量还有非常有限,目前只能供给少部分人使用,但至少穹顶的全体成员以及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大部分居民都是项目的受益者。”

    后座传来了冷静和清楚的声音,那是一个女性,在当权者和研究者几乎被男性所支配绝大多数上层组织里,能成为银船的地下负责者,诺维埃的二阁下,她不知拥有着怎样的铁腕,背后不知有着怎么样痛苦和心酸的故事。

    “那么,阁次,副产物的研究呢?针对嗜睡者开发的副产物,以之前几乎完全失败的基础上,短时间内还有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

    “有一些新发现,但是还没有取得阶段性的成果”

    “这些,请在之后详细地向我汇报。”

    “是。”

    黑色的轿车再次发动引擎,消失在了那篆刻着穹顶荣耀的金属屏障之后。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无行人。

    没有太大气势的雨丝还在洗涤着大地,天早已明了,但天空还是那么晦暗。在云层进一步加厚的日子,太阳所能提供的光照被天空进一步吸收和反射,真不知在缺少光能输入的世界中,为何生物还能如此磅礴和旺盛地生长。

    在六小时的忙碌之后,一世只进行了不到三小时的短短睡眠,在从穹顶搭乘直升机赶往诺维埃的数小时里,本就劳累了一天的他没有休息,而是就着光源,戴着防噪耳机,在不断颠簸的机舱里呈递到他手中的诺维埃的材料。

    长期的疲惫大概会让这本就趋近于崩溃的身体雪上加霜,他只是咬着牙坚持着,他对自己身体的了解程度比十页全身生理指标检查报告书恐怕还要详细。

    的确,可能没剩太多时间了。这可能是自己度过的,最后一个清明节。

    来年,祭祀他人的自己,恐怕就是长眠地下,转换成受人奠谒的可怜虫了吧。

    没有听从劝阻,他在三小时的睡眠之后就起身,驱车赶往离诺维埃不远的,云海中的墓园。

    换上黑西装的排首为他开着车,和一世承受相同程度劳累的他没有一句怨言,黑色的轿车在雨幕中穿行,越过山脉,越过崎岖不平的小道,渐渐地把巨大高耸的建筑物远远地甩在雾气中。

    雨丝不断侵蚀车体,酸性的雨水能腐蚀大理石,但好在这辆车并不是能够轻易蚀穿的废铜烂铁,表面的抗氧化膜能够保证在硫酸的暴雨里也能顽强地供应两百马力的瞬时动能。

    最后,雨丝凛冽,风微微起了,即使如此,这个地方也没有让人感到阴森,有的只是庄严和肃穆。

    车在白色的墓园前停下来,呼啸的引擎也停止喘息,穿着黑西服的他取出黑色的大伞,率先从车上下来。他为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的老人打开了车门,然后赶紧将老人的身体护在伞下。

    一世手里拿着一束白菊花,白色的塑料纸包着,他把它小心地拿好,以免雨水太快地将它侵蚀地面目全非。

    “嘭”的一声,车门关上,两个黑色的身影在引种着抗酸绿草的墓园里穿行,孤独地像是来自上世纪的亡魂。

    一世缓步走着,排首在身旁为他撑着伞。一言不发,同时目光低垂,眼前的老人和中年人,他们在思考着些什么,不得而知。

    这片土地上埋着他的兄弟们,每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座新的墓碑竖起,篆刻着逝者简单的个人信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不,许多逝者连墓碑都没有,因为没有遗体,所以只能将名字刻在无骸者的纪念碑上。

    所有的一切牺牲,他们存在的证据,也仅仅只停留在这篇高处的土地之上了。

    被遗忘,一切都在被遗忘,生者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祭悼逝者,只要深红的野兽还在这个千疮百孔的星球上停留一天,人类就只有前仆后继地投入拯救自身的命运中去。而逝者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一切,就是成为人类向上攀登的基石,然后在不被知晓中,幸福地长眠。

    要拜访的人太多了,艰巨的使命没有留给两人太多时间,如果单是认识的人,凭借一世可怕的记忆力,这片墓地他得走完超过四分之三的途程。

    所以,他没有犹豫,直接朝着在墓园中央的纪念碑走去。最后,默默地在那刻着上千人名字的巨大石碑前站好,将怀中的白菊花缓缓地放在地面上,然后凝立,再然后,又跪倒。

    排首在他身后撑着伞,望着这个跪倒在地上,埋着不可一世的头颅的老人,同样的,不让一丝声音惊扰沉眠在这片土地下的亡灵。

    一世抬起头,凭借记忆检索石碑上的名字,很快,在写着5th标注的那一片区域,找到了晓博士托付他来看望的人。

    托雷徳。

    只有简单的名字,因为纪念碑上要留下的人太多太多。他还记得那是个爽朗的汉子,军职是海军中校,他来到中国的时候仅仅只有一面之缘,面部的轮廓在庞大的记忆库里,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他将积蓄在雕刻名字里的脏污拭去。

    紧接着,他站起身,示意他将要前往下一处地点了。

    两个人再次移动,在离纪念碑不远的一处,他停下来,不回头地对排首说道。

    “你也应该有要去见的人吧,那么不用管我,直接去就好。”

    撑伞的他不由得想反驳,可是,他没办法开口说出话来。这一小句话并不严厉也并不温柔,他只是像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友人,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已。

    排首将雨伞递给站在前面的一世,随后自己又撑开了另一把。他快步地朝一侧走去,动作快极了,像是一直在忍耐着,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似的跑动。

    一世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再次将蹲了下来。他没有带花来了,只是用那双浑浊而又清澈的双眼,凝视着眼前的墓碑。

    墓碑上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中国人的名字,三个字而已。

    王昌平。

    他死了,死去的日期是九年前。

    一世望着这个墓碑,浓烈的悲意从心头缓缓地蔓延出来。

    现在的你,还会坚持着你的理想吗?会的,我告诉你。

    一定会的,你没有完成的东西,就由我来替你完成,我没有完成的,就由剩余的人类来继续。

    不久之后,我也会和你一样,倒在这片土地。

    那时候,我也定会埋在你的旁边,因为原本,就是相同的。

    所以死后的去处,也会相同。

    他站起身,撑着伞,朝这座白色的墓园之外走去。

    。。。。。。

    洛塔。

    四个人站着,在他们眼前,只是二十来个,小小的土包。

    没有墓碑,有的只是一小个天河找到的,不被人打扰的安静居所。

    所有人都拾了石块来,有大的有小的,给垒在一个一个的小土包上。

    四个人都没有撑伞,只是穿着厚厚的防水斗篷。心宿在尾宿的怀里啜泣着,低低的哭声和雨声共同打湿了土地和所有人的心。

    天河蹲在地上,在每一个孩子的小土包前低声说着什么,他清楚的,所有埋在这里孩子的理想,也许天真,也许可笑,但是,都绝对是读过了就不会忘记的东西,绝对的。

    他只是在说,一边说一边流泪,雨水淋湿了他的脸庞,才让他难以分泌泪水的双眼,看起来不那么奇怪吧。

    毕宿在他身后站着,同样无声地流泪。不哭的大人和不哭的女孩,此时都无法抑制泪水,只是因为悲伤不够强烈,坚强的人才不会流泪的道理,到底是不是这样呢。

    良久,待他走完了所有的土包,他回到三个孩子身前,说道。

    “还有想要悼念的人吗?如果有的话,那么就一起好了。”

    他搬来一大块石头,放在这些小土包的中间,用手示意要参与的人上前。

    他取了一束花来,这是在下层折的数支野花,天河简单地用口袋包起来,一只带到了这块地方。

    天河朝孩子们走过去,毕宿摇了摇头,尾宿也摇了摇头,只有心宿,缓缓地从袋子里抽出几只已经被雨水蚀得不成样子的花朵,恐怕过不了多久,残留的花瓣就将在雨水中给蒸发殆尽。

    最后只有两个家伙,还有需要纪念的人啊。

    “爸爸妈妈”

    女孩子抽噎着,在被当做简易墓碑的巨石前跪下去,泣不成声地呼喊着。

    她抱着她的她的已经无法运转的八音盒,在雨中哭泣,逐渐枯萎的花朵,在雨水中肉眼可见地蒸发。

    天河站在一旁,将剩余的花朵放在石头上面,然后后退一步,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

    眼泪已经消失了,有的只是肃穆的没有表情的男人。

    祈祷完之后,当各自分散休息的时候,徘徊着的少女终于朝静默的男人踱步过去。

    “毕宿?”

    “嗯。”

    她停在他的一旁,一同倚着一棵还算魁梧的树。

    静静的,听着雨声。

    在彼此互不开口的沉默中,终于,她鼓足勇气开口。

    “先生也有还要悼念的人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轻轻的点头当成了他的回答。

    “是这样啊。”

    她像梦呓一般,喃喃地说着。紧接着,一向寡言的她却没有停下,又,再一次地开口。

    “是个女孩子,不是吗?”

    他愣了一下,随后,像是应允般地再次点头。

    “是这样啊。”

    她从倚靠的树干上起身,朝心宿和尾宿的方向走去,可就当她已经离他又十步之遥的时候,她却缓缓转身,低垂着那双清澈动人的双眼,在无边无际的雨水中问道。

    “先生喜欢那个人吗?”

    他不说话,怔怔地看着距离自己十步之遥的少女,她低垂着的双眼无法直视他,两只小手缩在一起,但却仍旧面朝着他的方向。

    看不到眼睛,所以没办法读到她内心的感情。

    他张口,却无声的凝固住了。

    “抱歉,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她迅速转过身,像只惊慌的兔子般朝她的两个伙伴奔了过去。

    他在原地静默着,抬头看向灰蒙蒙一片,洒落着雨水的天空。

    他在心里回答着。

    这样的问题,谁知道呢?

    。。。。。。

    腐烂着一边脸颊的男人矗立着,抚摸着眼前的石碑。

    他是怪物,早该停止的生命,却还苟延残喘到了这时候。

    他戴着半脸的面具,面具连接到脖颈,一直将溃烂但已结痂的左手给全部包裹住。这是专门定制的,用来锁住表面增生的道具。

    “我实现约定了吧,我说过,当我有了很多很多钱之后,我会回来,给你们俩建一个。气派的,休息的地方。现在,我就回来了。你们有看到吗?”

    他哽咽着眼泪从尚为完好的右眼中流淌出来。

    “一定看到了吧。”

    “姐姐”

    “小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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