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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26南柯一梦皆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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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国宣武七年,赵王瑾因朝臣逼迫,晋升毫无权势倚傍的江氏美人为贵妃,如此须臾半月,江临烟江贵妃依旧不得宠幸,只王后合欢冠绝后宫。

    传言纷纷扬扬,如约而至。可真正的王后合欢,却是伫立在凄凉的月色之下,身披单薄外衣,容色很是寂寥。

    “这江贵妃,怕是惦记王上惦记疯了。”有宫人路过,见那站在湖心亭位置的娇媚女子,忍不住碎碎说道。

    “可不是吗?”有人附和:“宫里头谁不知道,王上和娘娘从前最是常来这里?”

    他口中的‘娘娘’自然不是如今的江贵妃,而是那个被帝王宠的没了边际的王后合欢,毕竟除了她,这泼天富贵的地儿,再没有人能够称之为‘娘娘’。

    “哼,这江贵妃就是不知好歹。咱们王上给她晋升了贵妃的位儿已是恩赐,她竟是胆子大到敢冒充娘娘,妖言惑众!”

    前些时日,王后才大病初愈,这‘江临烟’江贵妃便领着所谓的夜公子前往御书房‘闹事儿’,说什么魂魄换了,她才是真正的王后合欢简直妖言惑众!

    难道他们不知道,在赵国,最是禁忌的不是旁的东西,而是巫蛊之言?

    “啧啧,也得亏她敢说出口,不知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怂恿着那夜公子一起撒谎,试图欺瞒王上。现下好了,那夜公子官爵没了,还被驱逐出了赵国。”

    那日御书房内,好些人都瞧得真切,说是江贵妃不顾阻拦,见到了王上,开口闭口皆是言说自己才是真正的合欢,不仅如此,她还细数了一番王后和王上才知道的点滴事情。

    当是时,王上便有些怀疑,于是立即着人请来王后,以求证实。

    只不过,就在众人惶惶不安的情况下,王后一如往常,丝毫没有不同便出现了并且,她怜悯的安慰了这几乎失心疯的江贵妃,极为博爱大度的不予责怪。

    谁曾想,即便如此,江贵妃还是不识抬举,只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合欢,拉着夜白一起,试图迷惑帝王。

    也不知是终于看不下去,还是旁的什么原因,王后只低头附耳,同王上说了两句话后,王上了然于心。

    “那夜公子真的太傻,”惋惜出声,宫人道:“分明是到了手的金银财宝c高官厚禄,他却偏要舍弃,随着这江贵妃胡闹一场。这下倒是好了,他救了王后,还半点没捞到好处。”

    “可不是嘛?”当天,王上大发雷霆,下令驱逐夜白,并将江贵妃禁足在了宫里。

    人人都说,这江贵妃是想做王后想疯了。她是不知道,王上给她晋升贵妃的名头,不过只是利用她挡一挡朝臣的唾沫罢了,毕竟王后多年不曾诞下子嗣,独宠于后宫着实不太像话。

    宫人的说话声,就像是芒刺一般,刺的合欢心口生疼。可没有人会在意,毕竟她只是一个疯贵妃,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如今被囚禁于一隅,更是无法同合氏一族取得联系。

    直到宫人一个个皆是离去,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娘娘可是瞧着心痛?”那似是而非的温柔声音,就像是三月的春风,携着一阵无声剧毒。

    “国师大人若是来看笑话,请自便。”即便不转身去看,合欢也知道,说话的不是旁人,而是姜衍。

    “娘娘被囚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大抵不知外头世事如何罢?”他幽幽笑着,也不介意合欢冷冰冰的模样,只兀自上前,珠唇勾起:“‘王后’病了几日,身子骨不甚好转。”

    江临烟?

    合欢闻言,眉心忍不住蹙起。

    江临烟占着她的身子,已然有半月之余,分明先前一直康健,怎的又病了?

    心中的疑惑堪堪升起,那一头就听姜衍低低一笑,分明轻飘飘的犹如微风,却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说:“听人说,少将军回繁城的途中,被偷袭了去,如今已是尸骨凉透,正被送回。”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恶毒而冷戾,偏生自姜衍的口中说出,那么温柔那么和煦。

    “你说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合欢浑身血液凝固,沁得她骨头缝儿都发凉:“你再说一遍!”

    她僵硬的转身,眸子睁的很大很大,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显得异常诡异。

    “娘娘不是听着了么?”姜衍弯眉,回道:“怎就又要微臣再说一遍?”

    蚀骨的恶意,森然迸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中,有令人畏惧的寒光闪现,衬的那面具异常诡谲。

    合欢怔在原地,好半晌,才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姜衍,你疯了!”

    “阿煜怎么会死?怎么会出事?”她摇着头,跌跌撞撞的靠在亭中赤红色的柱子上,喃喃说道:“他才不过弱冠,正是年少得意的时光啊!”

    “娘娘才是疯了。”姜衍笑容不变,只回:“少将军合煜三日后便会抵达繁城,届时王上将亲自率满朝文武吊丧,以示对少将军生前功勋的感念!”

    越是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便越是低沉,就像是异域的戎狄对阵,让人心慌意乱。

    “你当本宫会信?”她侧过脸,目光冷冷落在姜衍的身上。

    姜衍嗤笑一声,轻声道:“娘娘若是不信,微臣便只好让娘娘亲眼看一看了。”

    声音一落,就见他手中袖摆挥起,有幽蓝色的光芒蓦然升起,氤氲绕成了一个锯齿状的大圈。

    战马嘶鸣,刀光剑影,青年身着银色铠甲,孤身一人被引入林中,被一群死士包围绞杀。

    他们以合欢的名义将他诱入,却在那一瞬间拔剑相向,刀刀入骨,步步要命。看的合欢手下攥紧,有颤意一阵又一阵,扰得她心中发憷。

    她看见合煜脸上的错愕,瞧着那长剑穿透他的铠甲,劈开那腰侧的瑾佩,‘噗’的一声锐利声响,划破天际之余,染了一地的鲜血。

    一滴c两滴c三滴一大片的殷红,刺目而吓人,就这样落入合欢的眼中。

    “阿煜阿煜啊!”她嘶哑着嗓子,冲撞着上前,想要护住幼弟,泪水却不争气的模糊了她的双眼:“阿煜,快跑快跑!”

    然而,那毕竟只是幻境,纵然她如何声嘶力竭,也不过是穿透幻象,拥到了虚无。

    刀剑无眼,利刃染血,她鼻尖仿佛闻到了浓郁的腥味,真切的就像身临其境。

    等到她再回过神的时候,那幻境之中,合煜早已半跪着身子轰然倒下。

    那一瞬间,合欢面如死灰,她‘砰’的一声撞到了身后的柱子上,神色凄厉:“姜衍!你就这样恨我们合家?!”

    她死死盯着那个面容姣好,却隐匿在面具之下的青年,瞳孔布满厉色着诘问。

    “恨?”姜衍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娘娘说的不错,微臣的确恨着你们。只是娘娘以为少将军的死,是微臣所为?”

    “难道不是你?”冷笑一声,她来不及擦拭泪珠,只一字一句,恨意森然:“姜衍,你若是想要恨,便恨我罢,为何要动阿煜?他这样无辜从来不曾参与过那件事,哪里值得你去动手!”

    “娘娘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青年淡淡挽唇,仿若染了口脂的嘴角,淬了剧毒:“若当真是我要动少将军,又何必派了人马斩杀?”

    一边说,他一边望着合欢,秀美的轮廓稍显阴柔:“只有你们这些人或者说,只有你们这些视权势为性命的凡人才会设下这般圈套,除掉功臣!”

    一句‘功臣’,听得合欢脚下一晃,几欲昏厥。

    这世上,谁会费心除去将领?

    是敌军?

    不,敌军无法如此明目张胆的靠近繁城,更做不到悉知如此,以她的名义诱而杀之。

    那么,剩下的答案,无非便是——君王。

    “你当我会信你?”宽广的袖摆之下,她五指拢成一团,捏的掌心生疼:“阿煜同王上也是交情颇深,他自少年时起便为王上护国卫疆,王上怎么可能会”

    “娘娘还是宁愿自欺欺人么?”姜衍打断她的话,无声抿唇:“王上杀得不是少将军一人,而是合氏的锐气!”

    这些年,合氏一族佣兵无数,地位与日俱增,这大树太过招风,几乎遮挡了天子的光芒,如何能够不被忌惮?

    可若是当真要除去合氏,明显顾虑和困阻也委实太多。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杀了合氏的独子只有这样,合家才不会反!

    “我不信,”合欢忽地凄厉一笑,就像是疯了那般,口中只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怔在原地,双眼空洞无神,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恍惚抬起眉眼:“我要去问他,我要问问他,究竟是不是真的!”

    合欢没有再去看姜衍,只是带着怆然和最后的一丝侥幸,投入漆黑无边的夜色之中。

    身后,姜衍淡然而立,他望着合欢离去的背影,眸底深邃而明亮,让人看不出想法。

    好半晌,他才风轻云淡的敛眉,幽幽道:“既是娘娘想要问一问王上,微臣自当是要帮衬一二。”

    说着,他抚了抚泼墨氤氲的袖摆,顿时便有明黄色的粉末泛着光芒,犹如萤虫那般,四处飘散。

    合欢一路来到长生殿,无所阻拦。

    素日里她踏出一步便要被止住的情形,今日却格外顺遂。守门的宫人侍卫,一个个就像是被迷了心智,即便合欢闯入,也没有人出来阻止。

    她知道,这一切与姜衍分不开干系,可即便如此,她也无心去思忖,只一心想着,要尽早见到赵瑾。

    灯火通明的长生殿,一如她从前在的时候那般,烛红富丽,朱门长掩。

    这一次,不知为何,她远远瞧着便有些恍若隔世的凄凉,连带着这一门一瓦,也觉得无比陌生。

    她走到朱门前,正欲抬手之际,殿内传来悠长的筝声

    一曲高山流水,婉转静谧,点点滴滴,皆是沁入心脾,让人欢喜。

    她听得出来,是她最爱的瑶筝所弹奏十年前,阿煜尚且还是儿郎年少,为了她的生辰,亲手所制。

    在那之后,她日日皆是用此瑶筝弹奏,整整十年,高山流水遇知音,怎会辨认不清?

    可想起那把瑶筝假借她人之手,现下正在江临烟的手中娉婷袅娜,合欢忽地发现,有些反胃的紧。

    “阿欢的高山流水,素来是孤王的治愈良药。”低低的笑声自屋内传来,合欢几乎可以想象的到,赵瑾坐在案几之前,面前摆着一壶上好的薄酒,笑容温柔。

    “王上总是听不腻,我都弹得有些疲乏了。”女子轻笑一声,语气里却没有倦怠,而是习以为常的暖意。

    姜衍说,赵瑾瞒着阿煜的死,不让‘她’知道,而听着里头女子的语气,她不得不承认,姜衍没有骗她。

    江临烟既是装作是她,那么自然要连带着亲情也要一并造假,若是她得知阿煜的事情又如何能够这般轻松自得?

    “你若是疲乏,便一同和孤王喝杯酒。”暗影卓卓,她隔着朱门,望见那娇弱的身子被拥住,一时间宛若倒刺,疼的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合欢来不及思索,只狠狠推开那扇朱门,自黑暗中露出脸来:“王上听了十年的高山流水,没想到还是辨认不出来啊!”

    她攒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就这样蓦然出现在赵瑾和江临烟的面前。

    彼时,赵瑾拥着合欢,两人半皆是半坐着,姿态极为熟稔亲密,一如她与赵瑾大婚的那几年

    “江贵妃还知道孤王是王上?”他就像是没有听见她的那句诘问一般,只眯着一双眸子,宛若积蓄着怒意的雄狮:“孤王记得你现在该是在禁足才是!”

    说着,他逡巡一圈,盯着屋外如大梦初醒似得的宫人,瞳孔冷戾:“没有孤王的令,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王上听了十年的高山流水,当真是辨别不出其中差异?”她固执的站在原地,只眸光落在一旁,顶着她的面容的江临烟身上。

    “江贵妃觉得我是好欺辱的?”那女子不作驳斥,只冷笑一声,极为镇定:“宫中许多人都知道,王上几乎夜夜都要听我奏乐,江贵妃这般作态,又是要迷惑谁?”

    她的话音落下,赵瑾便皱起眉头,厌恶的看向合欢:“江贵妃若是不要这颗脑袋了,孤王不介意让人摘了它!”

    一字一句,皆是不悦,听得合欢忍不住笑了起来,神色凄凉:“我果然是骗了自己啊!”

    是了,她一直欺骗自己,赵瑾只是被江临烟迷惑,毕竟那女子顶着自己的皮囊,说话做事都学着她素来的样子可她究竟是忘了,若是他当真如此爱她,自是不会整整半月的朝夕相处,还挑不出一丁点儿的怪异。

    “王上,阿煜死了,对么?”她站在他的面前,笑颜如花,何等空洞无力。

    她问:“是王上容不下他,对么?”

    有那么一瞬间,赵瑾脸色微暗,唇角抿得很紧,一如幼年时候他诵不出治国之道那般心慌c不安。

    “江贵妃,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他矢口否认,已然是信誓旦旦,毫无破绽:“孤王同阿煜情同手足,哪里会有什么容得下c容不下之言?”

    可即便他否认,他笃定,合欢也已然得到了答案。

    她的幼弟合煜——死了真真切切的死了,死在了他信任的君王的手上,死在了她最爱的人的手上!

    她想过姜衍在诱骗她,想过阿煜其实还活着,也想过这其实只是一场梦,梦醒过后,一切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可她没想过,结局会是这样。

    “赵瑾”她抬眼看他,眉眼寂寥:“这须臾数年里,我以为你爱我至死,却不曾去想,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浮梦荒唐罢了。”

    一步c两步,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在赵瑾和江临烟尚且没有回过神之际,已然触到了那瑶筝。

    低下头,眼底发红,合欢却还是咬着牙,淡淡笑了起来:“这是阿煜送我的瑶筝,他如今既是死了那么便是谁也沾染不得!”

    话音方坠下,她手中的瑶筝便脱手而去,‘砰’的一声被砸在了柱子上,四根緑弦齐齐断裂,再不复从前。

    莫长安在一旁,看着合欢声嘶力竭的质问,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被押走,随着那瑶筝弦断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也沉到了深渊,念想蓦然就被斩了。

    分明只是梦中的虚无,可偏生就是这样的残酷与真实,以至于莫长安一个局外人,都看的有些悲切。

    这浓烈的惆怅和惘然,就像是张牙舞爪的幽魂,将人性剥开,露出里头的鲜血淋漓。

    莫长安站在朱门之外,望着那苍穹之下,立着的熟悉身影,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王后娘娘终归是看清了罢?”姜衍侧着身子,目光随着合欢的离去,变得愈发幽深起来。

    这样的姜衍,是莫长安所不曾见过的,他阴冷c孤寂,说不上多么可恨,即便隔着那冷冰冰的面具,也叫人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他一个人只淡淡说了一句,便兀自转身,就像不曾出现一般,黯然无声的消失了。

    就在那一瞬间,梦境中的一切忽地沉寂下来,那原本还光影斑驳的朱门内,一刹那便停歇了。

    “我被看押了起来,整整度过了六十七天”那仿若来自隔世的轻柔声音,敲得莫长安心头微凉:“那一日,艳阳高照,我听闻婢子说,合氏一族谋反,九族诛连,唯独王后合欢全然不知,得以保全。”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她不再是合欢,只是一个被关进冷宫的失宠贵妃,而她的父族幼弟,悉数死在了她最爱的人手中!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莫长安恍然已是出了幻境。合欢依旧跌坐在她的面前,怀中拥着合煜的尸首,面容凄楚。

    “难道这镜花的预言,不可一破?”下意识,她脱口而出:“还是说娘娘其实试过?”

    镜花古镜,通晓来世,据说其预言之力极为贴切,从前也被成为不祥之物。

    “我试过怎么会没有试过?”她凄然一笑,眸光落在怀中的合煜脸上,几乎疯溃:“我自十岁那年起,便开始做这般荒唐的梦,一次又一次试图去改变,可辗转数十年里,没有一次是当真力所能及的。”

    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她试过无数次,可最终的最终,却还是改变不了什么,甚至有时因她的干涉,最终的结局才成了梦中预言的那般。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眼,眸光很沉:“你知道,我为何最终选择了你去护着阿煜吗?因为啊,你是我梦中从未有过的存在!”

    她的预知梦,没有莫长安这个人,更没有听任何人提起。可现实却就是这样怪异,莫长安鲜活c真实的站在她的面前这个变数,她想着,兴许能够救下阿煜呢?

    “原来如此。”莫长安哼笑一声,不禁幽幽然道:“既是娘娘如此寄情与我,我自尽力而为!”

    她的话音一落,就见红光一闪而过,周围本还弥漫着焦灼气味,竟是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就连那尚且未扑灭的余火,也一瞬间停了下来,诡异的不再燃烧。

    “你”眉头蹙起,合欢一时间忘了动作,只是等她再低头的时候,怀中的合煜早已消失不见,唯独剩下的只是一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草垛随意扎成的稻草人儿。

    “你骗我?”她错愕的抬起眼,一时间忘了去恼怒,反而望着莫长安能够给予她肯定的回答。

    “娘娘,实在对不住”莫长安歉然颔首,周围殿宇如破碎的竹筏一般,分崩离析。转瞬之间所有华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间熟悉的屋子,四下摆设一如合欢离去之前那样,连被褥被掀开的弧度,也丝毫没有变化。

    合欢怔怔然有些恍惚,分明她跑了许久的路,绕过人声鼎沸的御花园,到头来却依旧身处屋内,就连门槛儿也不曾踏出。

    “这主意有些不太妥当,可为了撬开娘娘的口嘴,我们也算是筋疲力竭了。”似是而非的声音,含着一丝无奈笑意,迎面而来:“毕竟啊,这施幻之术只能勉强骗过寻常之人,一旦遇着身上揣有神物的,便是有些费力的紧了。”

    青年一袭矜贵的广式罗衣,手持折扇,面若粉敷,就这样推门而入,轻佻之余却也风流邪肆。

    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只有彻底的崩溃,合欢才会将所有告知。若不是合欢身上镜花的力量太过强大,他们也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好在这次因祸得福,合欢三魂七魄离了原本宿着的肉体,继而也削弱了镜花的影响。否则就凭借他和莫长安两人,恐怕是出师未捷,就打草惊蛇,让合欢察觉。

    “不是让你在外头放风?”莫长安凝眉,视线落在殷墨初的脸上:“怎的就进来了?”

    “都结束了,小爷自然要进来瞧瞧。”殷墨初哼唧一声,随即便看向合欢,语气间倒是有了几分诧异:“只是没有想到,即便脱离了肉身,这镜花的力量却还是这样强烈,难怪乎世人皆道镜花水月只是幻象,却还是屡试不爽,追逐不息。”

    他的话,难得有些深沉,听得莫长安一顿,忍不住笑了起来:“感时伤世的,可一丁点儿也不像是你的作风。”

    一边说,她一边上前,笑盈盈的伸出手,眉眼璀璨:“娘娘快些起吧,这天寒地冻的,未免伤了身子骨。”

    她只字不提自己对一切的看法亦或是即将打算要做的事情,只从容的弯着唇角,没来由便令人想要信任。

    “我的所有秘事,莫姑娘都看的一清二楚。”合欢没有气恼,只缓缓起身,抬眼望着她,语气很深:“只要莫姑娘保全了合氏宗亲,我合欢定当依诺而行,哪怕是死也会将镜花赠与。”

    那个‘死’字,她咬的很轻很轻,就像是脱了力那般,莫名令人觉得心疼。

    莫长安眸底,有一瞬间复杂闪过,再回神时,她已然勾起唇角:“娘娘要我保住合氏一族,当是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何才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即便她没有言明解铃的人是谁,系铃的人又是谁,但殷墨初看的清楚,她指的仅仅是——赵瑾。

    那虚幻的境界,是他和莫长安合力造就,虽说他如今损了修为,投入的仙法不及莫长安来的多,但到底还是和莫长安一样,将前因后果,预言种种,瞧得明明白白。

    一切因赵瑾生,自是会为他而亡。

    “莫姑娘!”就在那一瞬间,合欢眉心蹙的很紧,她瞳孔之中倒映着莫长安的雅致脸容,如鲠在喉:“王上不能出事!”

    “为何?”莫长安望着她,不动声色:“即便合府因他而亡,你也狠不下心来?”

    “是也不是。”她没有否认,只兀自一笑,显得失意而颓然:“我不知道,他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喜欢我这种人可无论如何,我到底还是对他执迷不悟,纵然须臾二十年过去,还是学不会恨他。”

    她眉眼寂寥,继而说道:“更何况,当年幽姬王后舍命护他,就是生怕有歹人害他,若是王上当真出了什么事情,繁城数万的百姓,又如何苟活?”

    看着这样的合欢,莫长安忍不住心下叹息,面上却还是淡淡:“娘娘既是执意如此,我自当尽力而为,只不过我想问一问娘娘值得吗?”

    为了一个不知是爱自己,还是不爱自己的人,当真值得搭上自己的性命乃至转生的机会?

    “不值得又能如何呢?”合欢失神一笑,倾城倾国:“这数十年的情爱,哪怕是只有我一人沉沦其中,也是真真切切,入骨相思。”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一想到合欢那寂寥却绝美的脸容,莫长安便有些思绪沉沉,一时间宛若入了莫测的深渊,惆怅万分。

    “莫长安,你这死德性是在怜悯?”这时,耳边响起殷墨初哼笑的声音,违和的让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文人喟叹也转瞬消失了去。

    “有点同情心好么?”莫长安睨了眼他,回道:“你可知合欢方才允诺的意味着什么?”

    “小爷自然晓得!”殷墨初停驻步子,手中折扇收起,难得认真:“她同那镜花已是不分你我,若是将镜花交出,她必然存活不下”

    合欢说只要莫长安保住合氏一族,她便将镜花赠与莫长安。可这些,若是她早些时候,还宿着原本的肉身时说出,或许没人觉得残忍。可如今尤其她能够驱使镜花将莫长安带入梦境这一点,便可知镜花已然不是附在合欢身上那样简单,而是侵入她的魂魄,彻彻底底占据了她。

    合欢一日活着,镜花便一日宿在她的魂体之内,若想取出镜花,只有将合欢的魂体一同抽离,可这样一来,世上便再无合欢,唯剩镜花!

    说到这里,殷墨初秀致的眉梢一跳,如桃花似的少年脸容,漫过一丝幽深:“但事情便就是如此,即便你不要镜花,旁人也会惦记,左右与合欢来说,不过都是死或者说应该是成为镜花罢了。”

    凡人死了,大都是会往生,借着那三魂七魄,去阴曹地府转世为人c为畜c为妖可合欢早已被镜花的神力渗入魂体,她若是死了,不仅不会转世,而且还会成为宿在镜花内的灵,就如剑灵一般,须臾千万年,都要囚禁在内,不死不灭。

    这是她和镜花的缘,同时也是逃脱不了的孽。

    莫长安闻言,一时又深觉怅然,尤其想到沈惜年,她更是觉得心绪沉闷的紧。

    “殷墨初,”也不知何时开始,她便不再唤他小郡王:“你从前不是欢喜沈惜年,还因着她成亲的事儿,火烧皇宫?”

    莫名的,她就想到了这一桩旧事。虽说人云多是虚妄,但无风不起浪,终归是有些渊源。

    “你不聊合欢了?”被她这太过跳脱的思路所惊,殷墨初嫌弃道:“还是说你的同情心只是那么一丢丢?”

    “你不谈沈惜年的事儿?”莫长安反问:“不谈的话,我就先行一步了。”

    她也是随性的人儿,殷墨初若是不想说,她就不问好了。毕竟这情爱一事,委实令她神伤,在见过沈惜年和合欢的痴心之后,莫长安心中也就不那么想要探究。

    好歹殷墨初若是当真欢喜沈惜年那又是一桩让人叹息的爱恨情仇故事了。

    如此一想,莫长安便越过殷墨初,挥了挥手,转瞬之间就离开了。

    一时间,空旷的御花园,只剩下殷墨初错愕的站在原地,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就这样硬生生的卡在喉头,憋得他差点没丢了折扇,往莫长安离去的方向扔过去。

    他也没有说不谈,只是随口一问,怎么就成了避而不谈了?更何况,正常情况难道不是她再三询问,哀求他回答,他才大发慈悲的告诉她?

    莫长安哪里知道殷墨初的想法?她疲惫的回去后,也没来得及去寻夜白,便兀自踏入屋子里,饥肠辘辘的吃了点糕点。

    等到稍稍填饱了肚子,她才起身,径直便敲开了夜白的屋门。

    只是,那时夜白并不在屋内,空荡荡的四周,几乎有些冰冷,仿佛他离开已是很久,没有一丝人气儿。

    虽说如此,莫长安还是不觉意外,夜白素来都是行踪不定,多数时候莫长安都寻不到他的人,他消失的莫名其妙,出现的也都突如其来,似乎有许多重要的事一般,神神秘秘,让人有些闹不明白。

    摇了摇头,莫长安便打算掩门离去。

    只是,她才方转身迈步,就见一个白色身影自咫尺的距离而来,心下一愣,她赶紧儿便想要收住,生怕撞上前去。

    不过,这惯常的动作来不及停下,她已然‘咚’的一声,撞了上去。

    温温热热的体感,僵硬而坚实的胸膛,那扑面而来的青草芬芳,就如雨后初晴,让人心神荡漾。

    旁人是不是该荡漾,莫长安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这会儿是鼻尖发酸,疼的厉害,哪里还有功夫荡漾?

    “唔”发出一声的闷哼,小姑娘捂着小巧秀致的鼻尖,泪眼朦胧的望了过去:“师叔您老走路怎的不出声儿的?”

    鼻尖的酸疼,引发了她眼底的泪珠儿婆娑,本是满腔不满,这会儿和着她的声线,说出口竟是软软糯糯,像极了娇嗔的小姑娘,委屈巴巴,惹人心疼。

    这一幕落在夜白的眼里,他不动声色的与她拉开一些距离,素来冷漠的琥珀色眸底,有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

    “哭了?”他身量极高,望着个头只及他胸膛的小姑娘,神色莫辨。

    莫长安闻言,下意识一愣,连带着摸着鼻尖的葇荑也忍不住顿下,怪异的便朝着夜白看去。

    “师叔怎的突然谦谦君子起来了?”揉了揉鼻尖,莫长安顺势放下自己的手,原本还含着热泪的眸子一瞬间便又恢复了清明:“我不过是撞着鼻子,酸的厉害而已。”

    那一下的‘热泪盈眶’,不是她情绪所致,而是被撞着鼻子的自然反应,可不知为何,夜白方才那低沉的嗓音,竟是莫名有股温柔?

    被自己诡异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莫长安赶紧儿便又看向夜白。

    只这会儿,夜白却是冷漠依旧,面无表情道:“没哭就好,省的旁人瞧了,以为是我欺了你。”

    一边说,他一边收回自己的目光,视线转而落在她身后被掩上的屋门:“寻我何事?”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仿若方才莫长安听到的一切,皆是虚幻。

    捉摸不透他的心思,莫长安将心中的杂念一挥去,便努了努嘴,道:“我知道合欢究竟看到了怎样的将来,也知道她为何不信任师叔了。”

    夜白凝眸,不过须臾便越过她,转而推开屋门:“进来。”

    他头也不回,只淡淡开口吩咐着,神色不变。

    莫长安见此,倒也没有迟疑,紧随着他便进了屋子。

    一盏茶的时间,悄然而过。

    莫长安简单述说了一番合欢梦中的故事后,便兀自倒了杯茶,以做休憩。

    等到她放下杯盏后,才继续望向夜白,思忖道:“师叔可是也觉得奇怪?我问合欢的时候,她说之所以不信你,那是因为你注定篡改不了这宿命,而选择我的原因大抵是那预言的以后中,从未有我的出现。”

    说到这里,莫长安忍不住蹙了蹙眉梢,也不知是因为这件事实在诡异,还是对整件事的迷茫所致,那张明媚的小脸,难得有了几分深沉之意。

    “姜衍与合欢有旧怨?”只是,相较于莫长安的思索疑虑,夜白的想法却是更为南辕北辙一些。

    “是有些。”莫长安挑眉:“只是师叔,难道你不是该关心关心,我为何不在合欢的梦中?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师侄,咱们朝夕相处”

    “你不是还好好的坐在这里?”夜白不冷不热道:“能吃能喝,比谁都过得滋润。”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关心她的必要。

    莫长安一噎,心中不满,却还是哼哼道:“罢了,说姜衍的事儿吧。”

    “所以,你没有去问合欢?”夜白淡淡睨了眼她,几乎很肯定莫长安并没有去问。

    莫长安:“”

    夜白:“果然如此。”

    “我不是忘了么?”呵呵一笑,小姑娘吸了吸鼻子:“不过就算我那会儿记得,合欢也未必肯说。”

    一边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莫长安一边心虚的抿了口茶,心下好一阵叹息。

    她的的确确是忘了要询问合欢关于姜衍的事情,毕竟在梦中,合欢是明摆着知道姜衍与她有旧怨,否则的话,她也不会在何煜出事的第一时间,想到的会是姜衍的手段。

    可这些,莫长安却是抛之脑后,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在合欢或者说是镜花预言的世界里,从不曾存在,心里头便有些膈应的厉害,即便再怎么心大,她也忍不住要去探究,究竟为何会是这般?

    是她的原因,还是那镜花的原因?

    “你不是惯常会哄人?”夜白挑起秀致的眉梢,谪仙似的面容寡淡一片:“若是你去哄骗合欢,想来她是会开口的。”

    被夜白讥诮的话一刺激,莫长安恼得直直想要一大嘴巴子挥过去,要不是无奈于自己暂时还不是他的对手,她早就动起手来了。

    脑中想了一百零八种凌虐夜白的画面,她面上还是平静十足,笑眯眯道:“那师叔觉得,这事儿咱们要怎么去解决呢?”

    合欢的魂体已然和镜花纠缠在一起,这也就意味着,除非合欢心甘情愿,否则谁也无法将镜花收入囊中。

    对此,莫长安才有些拿捏不准,陷入迷茫。毕竟,想要保全合氏又不伤到赵瑾,可谓让人费神。

    她心中才不过这么一思忖,那头便传来夜白毫无起伏的低沉声音,

    “这有何难?”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眉眼很浅:“只要顺了她的意,终归可以拿到镜花。”

    “师叔想到法子了?”这一回,便是莫长安也有些诧异的紧:“这么快?”

    方听到合欢隐而不谈的事,他就如此迅速的想到对策为何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夜白颔首,淡淡道:“接下来交给我便是,你只需等着一切结束,将镜花拿回。”

    “我来拿?”指腹落在自己的鼻尖,莫长安有些愣住:“师叔不亲自来?”

    “你不是入了合欢的梦?”他回:“只有气息被镜花所认可的,才有机会将其从合欢的肉体中唤出。”

    言下之意,他是被合欢排斥,连带着镜花对他的气息也有所抗拒,故此,若是他来取镜花,未免造事太过,徒添忧烦。

    “话是这样没有错,”莫长安凝眸,忍不住道:“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里不对?”夜白面无表情,依旧冷冷。

    “哪里都不对!”她满腹的疑虑,可夜白却一脸云淡风轻,一种被算计了的莫名感觉,油然而生。

    “嗯。”夜白点头,似乎并不在意,下一刻便见他缓缓起身,在小姑娘还未回神的空档,他已然走到了门槛处,逆着光芒,只留下一个背影。

    莫长安:“?”

    ------题外话------

    长安觉得自己被算计e,你们觉得是她多疑吗?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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