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1968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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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九六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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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节，我又回湘潭过年。那时，从岳阳到湘潭要先坐四小时火车到长沙，再搭轮船到湘潭，这还要四个小时。这次，又是我一人独自出门，妈妈把我送上火车，交待了乘务员几句，让他提醒我到站下车，我就上路了。一个人出门，这是第二次了。头次应该是一年级的暑假，说实在话，那次我心里还真的害怕。如果没人在旁，我肯定会哭出来。那次在火车上我的手一直放在裤口袋里，紧抓着妈妈给的十多元钱，心里还老想着下车后怎样去码头换乘轮船，一个人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怕有什么意外，一路紧紧张张也不知怎么才到达湘潭的。有了那一次经验，又长大了几岁，这次我就一点也不害怕了。不过那年代，还真没有听说过拐卖儿童的事，尽管社会在震荡，民风却还是淳朴。
这次回到湘潭，我家在湘潭的大家庭不复存在。河街上的老房子被没收，全家人从那里搬了出来。大姑妈成了地主份子，搬到了河边的一幢旧民居的穿堂里，叔叔们和细姑妈都有了自己的家，住到了各自单位的宿舍。
在我来说，每次吵着要回湘潭老家过年，其实是喜欢老家过年时那种大家庭的热闹氛围。以前，一到年底，家家都会为过个“热闹年”而忙碌起来。人们尽着最大的能力准备着年货，为的是一年一度的富足而丰盛的年饭，盼的是一年一度的全家团聚。我还记得在河街上老屋里，我们一家老小将近二十来人，围坐在堂屋里的大火炉旁“守岁”的情形。那是大年三十，吃过丰盛的年夜饭，待大姑妈他们收拾好碗盏后，我们就坐到了堂屋里。这时供桌上会点上几支红蜡烛，摆放一些供品，堂屋中央会搬来一个大火盆，燃起旺旺的木炭火，桌上会摆放好些零食，无非是“猫屎筒”、“猫耳朵”，饼干、糖果，花生、瓜子、蚕豆之类的东西。往往还借这个机会，全家由父亲主持开一次家庭会，商议一些家庭琐事。孩子们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因堂屋里热闹，又有好多的零食，才围在那里听大人们说话。等大人们的会开完，大姑会从厨房里端出一大广钵热气腾腾的萝卜炖猪蹄，给每人分一碗。猪蹄这时叫“抓钱爪”，年夜吃它寓意是显然的。吃过了“抓钱爪”，每个细伢子可以得到几个爆竹，一包零食。这些东西早就准备了，现在由大姑妈分发给每个细伢子一份。那时爆竹的品种远不如现在丰富，数量也非常有限，我们得到的一般是百响的小鞭炮一挂，十来个冲天炮，几个竹烟花。可在当时，过年能玩烟花爆竹的也只是些殷实人家的孩子。我们拿着这些爆竹，点燃一根纸煤子1，就在自家的门口，燃放起来。那一百响的鞭炮实在太少，我们从来就没有一次放完过，都是拆散了单个单个地放。到了半夜，大人会放拿出一挂几百响甚至一千响的鞭炮，让我们点燃，一次放完。大点的孩子都会争着去点，其他的则捂着耳朵围在那看热闹。这挂鞭炮放完，大家便纷纷离开堂屋各自回房休息去了。不久，外面的爆竹声也渐次寂静，家家户户先后关门睡觉，这年三十就过完了。大哥不知是听谁说的，“守岁”就要通宵不睡，不然就不叫“守岁”。有一年他果真一个人坐在火炉旁，全家人都睡了他还坚持“守岁”，硬是坐到了天亮。那时没有电视，更没有电脑、游戏机，这“守岁”如果是一个人，那就只能望着炉火枯坐，也不知大哥那晚“守岁”是怎样守过来的，但这事一直当成笑料，每逢过年都有人提及。
这年春节，我得到了一笔“巨款”，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非常有意思。那天，我们在细姑家吃中饭。房子小，人多，桌子边坐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只好按辈份安排座位，辈份高的才可以入座，其他人则端着饭碗围在旁边。细伢子更多则是夹了点菜端着碗站到了屋外，这在过去肯定是不成体统的事。人多，这屋里实在是太挤，大家自然吃得很快，先吃完的找个借口就走了。最后，桌上只有大叔叔和姑父在那里斗酒。我和表哥小六还在一旁，边吃零食，边看着他们喝酒，听他们说酒话。两人也不知喝了多少，大叔叔喝得舌头已经不听指挥，说出来的话含糊不清又不连贯，重三倒四地和姑爹说着几句现话2。看那样子，他差不多醉了，却又不服输，还要喝。他见我还在细姑家，便叫我过去，一脸红红地看着我，喘着粗气，总是问我吃好了没有，还要夹点菜让我吃。我已经吃饱了，便谢了他，站在他边上听他说话。他端着酒杯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良久，他对我突发感叹：“现在过年没以前热闹，今年岳阳就来了你一个人做代表，你也代表一方人家了。唉，前几年过年多热闹，全家都到得齐，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喝酒、守岁，那才真的叫过年。现在，你看，吃完饭就散了，真的分家了。平常难在一起，过年也难呀，也不在一起守岁了。”他端着酒杯抿了一小口，又说：“唉，不说这些，来，来，来，叔叔还是给你点压岁钱，就当是守岁时给的。”听说有压岁钱，我和小六立刻鼓大了眼睛，很期待地看着大叔叔。只见他边说边从上衣内口袋里翻出几张钞票，抽出三张一元的递给我，说：“拿去，这是叔叔给你的压岁钱，晚上就没有了。”没想到他会给我这么多钱，我还真有点不敢接，犹豫了一下，以为他弄错了。他看了看我说：“怎么不接，不想要？来，拿去。”听他这样说，我才赶紧伸手接过钱，真是欣喜若狂，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这惊喜来得太突然！我身旁的表哥小六见了，鼓起他那双灵泛3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大叔叔，也等着他打发一点压岁钱。谁知叔叔眯着醉眼看了看他说：“你也想要，啊？没有。小鸣从岳阳来过年，才有，你，天天在湘潭，没有。”接着把手一挥，你们走吧，我，我，我还要喝酒。我一听这话，谢了他，马上就转身往外跑，表哥小六没办法只得丧气地跟了出来。他说，叔叔已经醉了，我们赶快走，不然他酒醒了要反悔的。那还真是实话，三元钱在那个年代可不是小数目，要知道那时蔬菜才一两分钱一斤。听表哥小六这样说，我们立刻就往商场跑。那天，我在商场买了一台玩具电动小汽车，是我和表哥小六一直垂涎欲滴却从来不敢指望的奢侈品。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汽车加上电池共花费了二块九毛五，余下的五分钱也没剩，当场买了零食就和表哥小六共同分享了。这种消费办法，用湘潭的土话说，就是“老鼠留不得隔夜粮”。其实，那年月我大叔叔的月工资还不到三十元，他一次给我这么多压岁钱，真不知他是怎样回去跟婶婶报的账。
注：1、纸煤子，引火用的很细长的草纸卷。
2、现，湘潭话，重复、陈旧的意思，现话就是重复的话。
3、灵泛，湘潭话，聪明灵活的意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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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节，我又回湘潭过年。那时，从岳阳到湘潭要先坐四小时火车到长沙，再搭轮船到湘潭，这还要四个小时。这次，又是我一人独自出门，妈妈把我送上火车，交待了乘务员几句，让他提醒我到站下车，我就上路了。一个人出门，这是第二次了。头次应该是一年级的暑假，说实在话，那次我心里还真的害怕。如果没人在旁，我肯定会哭出来。那次在火车上我的手一直放在裤口袋里，紧抓着妈妈给的十多元钱，心里还老想着下车后怎样去码头换乘轮船，一个人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怕有什么意外，一路紧紧张张也不知怎么才到达湘潭的。有了那一次经验，又长大了几岁，这次我就一点也不害怕了。不过那年代，还真没有听说过拐卖儿童的事，尽管社会在震荡，民风却还是淳朴。
这次回到湘潭，我家在湘潭的大家庭不复存在。河街上的老房子被没收，全家人从那里搬了出来。大姑妈成了地主份子，搬到了河边的一幢旧民居的穿堂里，叔叔们和细姑妈都有了自己的家，住到了各自单位的宿舍。
在我来说，每次吵着要回湘潭老家过年，其实是喜欢老家过年时那种大家庭的热闹氛围。以前，一到年底，家家都会为过个“热闹年”而忙碌起来。人们尽着最大的能力准备着年货，为的是一年一度的富足而丰盛的年饭，盼的是一年一度的全家团聚。我还记得在河街上老屋里，我们一家老小将近二十来人，围坐在堂屋里的大火炉旁“守岁”的情形。那是大年三十，吃过丰盛的年夜饭，待大姑妈他们收拾好碗盏后，我们就坐到了堂屋里。这时供桌上会点上几支红蜡烛，摆放一些供品，堂屋中央会搬来一个大火盆，燃起旺旺的木炭火，桌上会摆放好些零食，无非是“猫屎筒”、“猫耳朵”，饼干、糖果，花生、瓜子、蚕豆之类的东西。往往还借这个机会，全家由父亲主持开一次家庭会，商议一些家庭琐事。孩子们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因堂屋里热闹，又有好多的零食，才围在那里听大人们说话。等大人们的会开完，大姑会从厨房里端出一大广钵热气腾腾的萝卜炖猪蹄，给每人分一碗。猪蹄这时叫“抓钱爪”，年夜吃它寓意是显然的。吃过了“抓钱爪”，每个细伢子可以得到几个爆竹，一包零食。这些东西早就准备了，现在由大姑妈分发给每个细伢子一份。那时爆竹的品种远不如现在丰富，数量也非常有限，我们得到的一般是百响的小鞭炮一挂，十来个冲天炮，几个竹烟花。可在当时，过年能玩烟花爆竹的也只是些殷实人家的孩子。我们拿着这些爆竹，点燃一根纸煤子1，就在自家的门口，燃放起来。那一百响的鞭炮实在太少，我们从来就没有一次放完过，都是拆散了单个单个地放。到了半夜，大人会放拿出一挂几百响甚至一千响的鞭炮，让我们点燃，一次放完。大点的孩子都会争着去点，其他的则捂着耳朵围在那看热闹。这挂鞭炮放完，大家便纷纷离开堂屋各自回房休息去了。不久，外面的爆竹声也渐次寂静，家家户户先后关门睡觉，这年三十就过完了。大哥不知是听谁说的，“守岁”就要通宵不睡，不然就不叫“守岁”。有一年他果真一个人坐在火炉旁，全家人都睡了他还坚持“守岁”，硬是坐到了天亮。那时没有电视，更没有电脑、游戏机，这“守岁”如果是一个人，那就只能望着炉火枯坐，也不知大哥那晚“守岁”是怎样守过来的，但这事一直当成笑料，每逢过年都有人提及。
这年春节，我得到了一笔“巨款”，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非常有意思。那天，我们在细姑家吃中饭。房子小，人多，桌子边坐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只好按辈份安排座位，辈份高的才可以入座，其他人则端着饭碗围在旁边。细伢子更多则是夹了点菜端着碗站到了屋外，这在过去肯定是不成体统的事。人多，这屋里实在是太挤，大家自然吃得很快，先吃完的找个借口就走了。最后，桌上只有大叔叔和姑父在那里斗酒。我和表哥小六还在一旁，边吃零食，边看着他们喝酒，听他们说酒话。两人也不知喝了多少，大叔叔喝得舌头已经不听指挥，说出来的话含糊不清又不连贯，重三倒四地和姑爹说着几句现话2。看那样子，他差不多醉了，却又不服输，还要喝。他见我还在细姑家，便叫我过去，一脸红红地看着我，喘着粗气，总是问我吃好了没有，还要夹点菜让我吃。我已经吃饱了，便谢了他，站在他边上听他说话。他端着酒杯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良久，他对我突发感叹：“现在过年没以前热闹，今年岳阳就来了你一个人做代表，你也代表一方人家了。唉，前几年过年多热闹，全家都到得齐，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喝酒、守岁，那才真的叫过年。现在，你看，吃完饭就散了，真的分家了。平常难在一起，过年也难呀，也不在一起守岁了。”他端着酒杯抿了一小口，又说：“唉，不说这些，来，来，来，叔叔还是给你点压岁钱，就当是守岁时给的。”听说有压岁钱，我和小六立刻鼓大了眼睛，很期待地看着大叔叔。只见他边说边从上衣内口袋里翻出几张钞票，抽出三张一元的递给我，说：“拿去，这是叔叔给你的压岁钱，晚上就没有了。”没想到他会给我这么多钱，我还真有点不敢接，犹豫了一下，以为他弄错了。他看了看我说：“怎么不接，不想要？来，拿去。”听他这样说，我才赶紧伸手接过钱，真是欣喜若狂，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这惊喜来得太突然！我身旁的表哥小六见了，鼓起他那双灵泛3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大叔叔，也等着他打发一点压岁钱。谁知叔叔眯着醉眼看了看他说：“你也想要，啊？没有。小鸣从岳阳来过年，才有，你，天天在湘潭，没有。”接着把手一挥，你们走吧，我，我，我还要喝酒。我一听这话，谢了他，马上就转身往外跑，表哥小六没办法只得丧气地跟了出来。他说，叔叔已经醉了，我们赶快走，不然他酒醒了要反悔的。那还真是实话，三元钱在那个年代可不是小数目，要知道那时蔬菜才一两分钱一斤。听表哥小六这样说，我们立刻就往商场跑。那天，我在商场买了一台玩具电动小汽车，是我和表哥小六一直垂涎欲滴却从来不敢指望的奢侈品。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汽车加上电池共花费了二块九毛五，余下的五分钱也没剩，当场买了零食就和表哥小六共同分享了。这种消费办法，用湘潭的土话说，就是“老鼠留不得隔夜粮”。其实，那年月我大叔叔的月工资还不到三十元，他一次给我这么多压岁钱，真不知他是怎样回去跟婶婶报的账。
注：1、纸煤子，引火用的很细长的草纸卷。
2、现，湘潭话，重复、陈旧的意思，现话就是重复的话。
3、灵泛，湘潭话，聪明灵活的意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