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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虎疫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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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甸带着客运水到黄家渡岷栈住下,他们搁下行囊,先到大宫上香,然后翻越东山可能是水源传染,鹭港人吃水太脏啦,死猫吊树头,死狗跟水流,坑坑洼洼的死水都有人喝,天气又热,鼓浪屿会好一点,可是你看看,现在连鼓浪屿都有人病啦,麻烦呢,乌埭珠叹道,你们这里吃水问题不解决,瘟神是肯定年年要作孽的!

    乌先生自己要小心。

    我是没办法的,这个时候真有些顾不得的,不过你们可能要多注意一点,出门在处,食住要洁净些。乌埭珠说,我不与你们多说啦,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我呢。

    苏甸不懂医道,客运水更是摸不着头脑,可谁都知道鼠疫年年都来势凶猛,见乌埭珠匆匆而去的高大身影,苏甸叹道,这乌埭珠倒是善人,可真真是难为了他了。

    我听说鼓浪屿有许多红毛番,都叫些叽哩咕噜的名字,这位红毛人怎么起了个中国名嘛?客运水第一次要出远门,好奇心很重。苏甸看了他一眼,笑道,起个什么名倒没啥关系,红毛番多半是鼻孔朝天趾高气昂的,这乌埭珠在我们面前倒是极谦和极没有架子的,而且多才多艺,运水,我们金沙那番仔楼的图纸就是他画的。

    这真是了得。

    我也是这么说来着,说起来要谢谢乌石呢,要不是乌石吃教,我们是无法识见乌埭珠的。

    乌石兄我是多年不见了,听说他也发了。

    发不发倒也是次要的,乌石是极好的朋友,比同乡会的人还仗义,没有乌石,就没有我苏甸的今天,运水啊,一个好汉三人帮,我们苏家能有乌石这样朋友是很金贵的,国赓跟我去南洋亦做得很好,你将来一定要与他好好相处。

    苏甸领着客运水见了乌石夫妻,乌石又偕同他们到李家庄,维嘉听说他们住在岷栈,就说,甸兄,你真是太见外了,你要嫌乌石楼儿小,我这儿可大嘛。苏甸嘿嘿地笑,人多了总是不好意思。维嘉不以为然道,多什么?不要说一个小舅子,就是七大姑八大姨,来了一样照住!乌石说,我也是这样说,可人家阿甸说银子已经给了。维嘉嗔道,给了也可以退呀,阿甸,去,退了房。苏甸说这回就算了罢,过些时日我从南洋回来,也筑个花园洋房,我们来来往往就方便些。

    维嘉笑着说我设便宴为你们顺风罢,苏甸忙说,月姑已经做好饭啦啦,我们是来邀你的。乌石说,我们来请你这富贵公子去吃一餐百姓家常饭。维嘉朗朗笑道,也罢也罢,横竖我今天没什么事,我知道乌石嫂是天下第一奇女子,我去尝尝她的手艺。

    三四人一齐到乌石家来。

    月姑在厨房里忙着,今天所作都是普通的家常菜,青蒜芹菜珠蚵仔煎,白斩鸡,另有一锅熬得浓稠的薄饼菜,搁在红泥炭炉上,微微地冒泡,春饼皮是龙头买来的,蒸得热热地。

    月姑见到维嘉就笑道,李先生,你是贵客,不轻易下凡的,我们这普通百姓的生计,别见笑呀。维嘉说,好象我不是百姓似的,月姑,你这可是见外了。

    客人一桌,早就等着的孩子们一桌,乌石欢声叫道,都洗手都洗手,废话少说。月姑含笑道,你吵吵什么,别吓着了新来的人。客运水道,没事儿没事儿,乌石兄我早就认识,只是多年不见,我认得你,你不认得我罢了,甸兄说乌石兄爽直的肠肚,人最是极好,谢谢嫂子赐饭。

    哦,运水,你嘴巴怪甜的嘛。

    乌石笑道,你这小子,我们哪天见面都要抬杠的,看不出嘛,背后倒恭维起人来。苏甸咧嘴笑,那是因为你根柢浅,禁不得几句好话,尾巴就翘天上去了嘛。客运水奇怪地望着他们哥俩逗嘴,这时月姑道,你别管他们,快趁热吃,这夫妻船也是要坐一两天的,早就饿坏了罢。吃饱了叫乌石带你四处玩玩。

    客运水和苏甸乌石等在洁净的碟子上摊开薄饼皮,挟了翠绿的虎苔和迸脆的油爆米粉,涂了红辣酱,舀了浑浑沌沌的菜肴包好即入口,熟练,利索。

    别人都吃得有滋有味,维嘉可就不行了,捏了这端,漏了那端,薄饼皮都搓破了,乌石见了,拍手笑道,不是我们月姑见外,你还真是不行呢。苏甸也笑,说维嘉兄弟妻妾成群,被人侍候惯了的,倒底生疏些,来,我包给你吃罢。

    维嘉红了脸接过,连连吃了几卷,不禁击掌道,月姑的薄饼,鲜而不腻,亦是与众不同的,月姑,你如何配菜,教教我,我回去依样画葫芦。乌石玩笑道,不行不行,这也是祖传秘方呢。

    月姑笑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维嘉兄弟,你们富贵人家的点心往往过细过精,我则是细菜粗作,薄饼这东西也怪,荤多于素,味道便过于浓郁油腻,我是以素为主,荤菜只作配料,口味清淡,于平常人的肠胃十分相宜,多食自然也无妨。

    明白了明白了,你是说荤菜只作点睛之笔,维嘉惊叹道,月姑的言论,似乎只有袁才子能比。

    可惜我不是才子。

    说说笑笑间,一锅炖菜去了大半,月姑命孩子们都去作功课,撤了碗碟,用紫砂壶泡上功夫茶来,乌石说这是上好的安溪观音,今春第一茬呢,他看着维嘉一笑,可惜我茶具茶几皆是不如你。苏甸说,你们斗茶呢。乌石说你小子懂什么?要斗茶得到山上去,烹一壶清泉,天清月明,才有一些意思,在这里斗什么茶?

    甸兄,我怎么敢与乌石斗茶,维嘉说,与他们夫妻相比,我简直就是俗物嘛。乌石说,你这样说不是寒碜我吗。维嘉说,我岂敢在乌石嫂,呃,李先生娘面前造次?苏甸听他们斗嘴,笑道,维嘉兄,你一会乌石嫂,一会儿李先生娘,一会儿月姑,究竟要如何?维嘉说,岂敢如何,生分时尊称,熟络了就俗称,仅此而已。苏甸说难道你现在又与她生分了?!

    维嘉笑道,现在是尊敬,女人能让人敬是不一样嘛,怎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端起茶盅深深闻着,果然是沁人心脾的好茶。月姑说,你们只顾自己嘴巴快活,就拿我一个妇道人家来消谴呀。

    不敢不敢,维嘉笑道。

    三个人酒足饭饱,说笑着从乌石家出来,乌石说,李先生难得一来,我送你们一程。

    你是食多了罢,苏甸喝了两盅,揪着乌石的耳朵吱嘎乱笑,维嘉兄弟,我们乌石是天下第一怕婆娘的人!

    维嘉叹道,我倒是妻妾成群,其中也有几个识字的,可惜大多还是寻常的裙钗脂粉,甸兄,像月姑这般聪明俊秀的女子可谓是出类拔萃,无怪乌石兄无论贫富贵践都只守着她一个。

    苏甸笑道,呔,你以为他老实啊,这是不得已,他们吃教的人是不准纳妾的,吃教的人规矩亦奇多,你看红毛人,偷偷腥是有的,谁见他们纳妾了?

    维嘉笑道,这却也少了许多乐趣!原来乌石兄亦是担屎不偷喝的家伙!乌石大叫冤枉,然后竟自回家去了,说到信教苏甸就骂他是异类,不回家待要如何?

    苏甸一群人嘻笑着走过四眼井。

    林家仍有幽怨哭声,哭声从老榕须边飘过来,夜深人静,若有若无尤其骇人,苏甸突然想到乌埭珠的话,顿时毛骨耸然,维嘉兄弟,这老宅里大概真死了人了,是鼠疫,乌埭珠说是肺鼠疫哪。维嘉说生死不由人哪,甸兄,这就是你以前问过的林宅了,以前出过翰林,后来还屡屡有人中举,据说明末清初都很显赫,可惜我们来的时候他们就破落了,当然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相传他们吃乌烟都还是要用参汤收的。甸兄,我先到了,要不要进来喝口茶?

    免了免了,苏甸说,你快进去罢,难道今天酒水还没喝够么?维嘉一脚在里一脚在外,欲回又罢,甸兄,你们能不能多呆些日子?我有一要事儿要与你商榷。苏甸笑道,你有什么要事儿?我们船票已定,时辰耽误不得,不过,还有好几天呢。维嘉说那你们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叫上乌石和卓逸峰,或者还可以叫乌埭珠,我带个妙人儿请诸位鉴赏鉴赏。苏甸打趣道,比月姑更妙么?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一向严肃的苏甸突然作了个鬼脸,你可真是,阅尽人间春色,乐此不疲!

    要不你说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趣儿?

    人生的趣儿多矣,苏甸正要开篇,他很想与维嘉谈谈合作筑路的事儿,维嘉却似乎不要听,一转身进去了,掩不住得意的笑声一阵阵飘了出来,苏甸站在那儿倒楞楞的,客运水说,甸兄,这位李先生可真是风流放诞。

    苏甸说,他有放诞的本钱嘛。

    本钱?客运水诡谲笑道,多大的本钱亦是要耗尽的。苏甸又楞了一下,明白过来之后亦笑道,运水,这是他自己的事儿,你不要多嘴嘛。客运水说,我何曾多嘴,不过在你面前说说而已。苏甸说,富贵人家的子弟总是娇憨些,这都是难免的。

    他们回到岷栈草草洗过脚,就睡下了。

    次日,苏甸很早就起身,光赤的硬板床硌得他腰眼生疼,而且身上奇痒难忍,倒底是做娘容易做婢难,他嘲笑自己道,一口气捏碎了几只吸饱鲜血的臭虫。

    客运水鼾声细细的,到底是初次出门,比较困倦,苏甸生怕吵醒他,便踮着脚尖出了门,门外浓雾弥漫,雾里走着挑担人,有卖鲜鱼的,有倒尿的,舢板儿吱扭吱扭从浯屿嵩屿摇过来,都是辛苦的赚吃人!苏甸感叹着,穿过街道到龙头喝了两大碗豆浆,买了一斤雪白的茯苓糕,几条炸五香,看到负重的惠安轿夫蹲在路边吃豆浆油条,他就回想起自己刚到南洋在碰嫂家搭帮过的日子,恍然如隔世。

    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竟自笑出声来,轻手轻脚将客运水那份食物搁在他的床头桌上,本来可以去住好一点的旅店,也可以住在乌石家里,可他当时就是想让客运水尝尝初次出洋的滋味,但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荒唐,说起来客运水不过是小舅子而已,不是你儿子,你有什么权利对他进行谆谆教诲?

    有自己的儿子就好了。

    苏甸想到客氏小腹里蠕动着他的血脉,不由就有了几分亢奋,他活络着自己睡得不太舒服的筋骨,到井台上冲了一通凉水,脑子变得异常清醒,他换上轻松的布衫,一溜小跑,到港仔后去吃空气,脚下金黄的沙滩湿润而细腻,咸丝丝海风格外醒脑,浓雾滚滚而动,是即将天晴的征兆了。当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的时候,苏甸突然象孩子般一连在沙滩上翻了几个斤斗,十岁出头时,曾经到八都学过几天南拳,日子久了,自然有些生疏,可在沙滩上翻斤斗还是绰绰有余的,说起来在沙滩上翻斤头没有两下子是不行的。

    苏甸为自己充沛的体力油然自豪。

    在南洋是没有什么时间可以闲情逸致的,苏甸想到自己的生意正如日中天,伊丽的身影便活鲜鲜跳到眼前,他这才有些羞愧地想到此行回唐山没怎么想念伊丽,伊丽正在南洋独自撑着苏家偌大的产业呢,李国赓毕竟年轻,业务不熟,只能做做帮手。

    苏甸不禁归心似箭。

    他沐着融融阳光回到岷栈,客运水已经起床,吃了一点点东西,苏甸道,你怎么能就吃这么一点呢,你是男人哪!客运水说,我向来做的是劳心不劳力的活儿,食量也就这样啦。苏甸说出门在外,是用大气力的时候,你却如鸟儿啄米,伤了身咋办?客运水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叫他别担心,苏甸说维嘉今天约我们到他家玩,你去不,或者你要单独去逛逛?客运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行,我自个儿玩去啦?晚上再回岷栈睡觉就是。苏甸笑道,鼓浪屿也就是弹圆之地,恐怕走不了半天的,客运水说我可以到龙头听说书,或者去看看海水!

    苏甸微笑着随他去了,自己慢慢拾掇一会儿,只身到李家庄来,维嘉才起床,穿着丝绒睡袍在阳光明媚的庭院里净牙,看到苏甸,忙忙地漱口,将手中的物事递给两边垂手而立的丫头。他叫苏甸在厅堂里坐,命丫头泡茶来,这时有梳佣近身来替他拾掇发辫,维嘉黄润的头发不多,细软如丝绒,编得松松地,闲搁在有些倾斜的肩上。

    看看你的金丝发,就知道是有福的,苏甸笑道,养尊处优,这等齐天洪福还真不是我等鹿腿马枪之辈可以享用的!

    你快别说了,说多了怪不好意思的,维嘉脸面微微红润,接过如夫人手中的鲜牛乳喝着,甸兄,你那位文质彬彬的内弟呢?

    逛街去了。

    正好,我有一事与你单独商量。维嘉挥手命纤丽的如夫人和仆佣们都退下,与苏甸坐在紫檀太师椅上窃窃谈论,原来维嘉近年与洋人有些来往,去年秋在上海游历,结识了一位家道中落的欧洲闺秀苔斯,情投意合同居了半旬,因要回鼓浪屿洒泪而别,如今靠鸿雁往来,愈发的情浓似火,维嘉想正式纳她为妾,自己又无法定夺。

    甸兄,你是娶过番女的,你以为我此举如何?

    苏甸笑道,这番可不比那番,我们伊丽有一半汉人血统呢,啊,维嘉兄弟果然风流,纳妾居然纳到西洋人头上去了,在南洋娶西洋女子亦是时髦事儿,只是这红毛女子历来心高气傲,如何肯嫁你作妾?维嘉道,苔斯是不一般的,她早就愿意随我居住鼓浪屿,只是我自己,呔!苏甸悄悄笑道,是尊夫人不肯罢?

    她倒也贤惠,只是-----

    贤弟一向潇洒,为何竟犹豫起来?

    这毕竟是惊世骇俗之举。我怕有辱于祖宗。

    苏甸不禁哈哈大笑,啊呀呀,你是纳妾,又不是入,何辱之有?当然,要是大家闺秀嫁了番仔,那倒是有辱于祖宗,可你,呔,为何不早早告诉我?

    维嘉见苏甸眉飞色舞,大出意外,正欲将细节娓娓道来,门外有仆欧叫道,老爷,有客呢!

    两人连忙起身,原来是愁云满面的乌石,乌石见到苏甸并不觉意外,脱口就说,阿甸,乌埭珠病了,苏甸诧异道,怎么会呢,我们昨日方见他从林宅出来,好好的正要去替他人诊病呢。乌石说,唉,烧得说胡话啦,说自己是绝症,不让人去看,连月姑都不可以,刚刚从小溪过来的文医生也没办法啦,乌石眼圈红了,月姑正领了一帮人在竹树脚教堂祈祷呢。

    维嘉呆了半晌,说,我们去看看他罢。

    文院长说不能看呢。

    不能看也要看,苏甸斩钉截铁道,我就不信一个昨天还好好的人今天就不行了,乌石嘟嚷道,我也是这么说,又不是中黑痧!中黑痧我们月姑还有办法呢。

    这是鼠疫,会染人的。维嘉倒犹豫起来,乌埭珠不是等闲之辈,他不让我们去,一定有他的理由的。

    我还是要去。

    那就一起去,乌石说,他有理由不让我们去,我却没有理由不去看他。

    那就都去罢,维嘉说,一行人就先往乌埭珠宅里来,开门的是乌埭珠的夫人简妮,简妮端丽的脸象晴空里的一道乌云,看到他们,将好不容才学会的闽南话忘得一干二净,叽哩咕噜竟冒出一堆速度极快的洋文来,弄得连苏甸都听不明白。这时有下女进来,说乌先生浑身发痛,昨夜就抬到医院去了,正在抢救呢,简妮含泪点点头,三人亦不敢久呆,又一齐到医院来,文医生是刚刚从西溪救世医院坐夫妻船来的,正预备着要做副院长,刚来就遇上鼠疫流行,他此时戴着口罩,双手刚刚在消毒水中浸过,看到他们,蓝眼睛一闪说,别来别来,这是会传染的。

    维嘉说我知道会传染,但我们还是要看看他。我要和乌先生说话。

    文医生没奈何,命护士给他们拿来口罩,三人系好,轻轻推开掩了一半的门,整个病房弥漫着浓郁的来索味,乌埭珠半躺在靠窗的那一床,烧得满面通红,眼珠发绿,神志却还是清醒的,见到他们,轻轻责备道,我给他们交代过了,这是会传染的,你们怎么可以随便进来?苏甸赶快说是我们自己要进来的,乌埭珠嘟了一句话,大概是英文,谁也没听懂,乌石赶快凑近身去,乌埭珠说,我死了以后,就葬在鼓浪屿,哪也不去,这句话是三人都听清楚了,乌石呜咽道:你好好治,不会死的。

    我当然会好好治,但我的病自己清楚,乌埭珠勉强笑了一下,比诊断你干儿子时要清、清楚多啦。这是病毒型鼠疫肺炎,我前天自己疏忽了,不小心割破指头,血液感染速度极快,已经全面侵袭了神经系统,没有办法的,每一分钟都在严重下去,所有的症状都跟我的病人一模一样,没有办法的,这种病到了这种地步肯定无药可治!乌石兄弟,我就在鼓浪屿按传教士的仪式举行葬礼,我死而无憾,你们快快出去吧,像我这样的病人不宜探视!

    乌石眼泪涌了上来。

    快,快走!乌埭珠怒道。

    三人只好出了病房,来到医生办公室,维嘉心情沉重地说,乌埭珠没有说胡话,他是清醒的。文医生说可怕就在这里,他忍受着剧烈疼痛清醒地迎接死亡,连家人都不肯见,说该说的话昨夜都说完了。

    难道他一定得死吗?

    事到如今,是没有办法的。

    可我昨天还看到他替人治病呀。

    鼠疫是最性急的瘟疫。

    文医生的闽南话说得十分地道,他耸耸肩,完全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们去吧,这大概是上帝的旨意。乌石与维嘉不语,苏甸很生气,你们吃教的人怎么可以这样说话?难道他不是你的兄弟?文医生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我说的当然是实话,难道我们做医生的还敢说假话?我们医生说假话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苏甸还想说什么,被维嘉拉住了。

    三人无奈,殃殃出了救世院,行走在明媚的阳光下,竟没有人说话,苏甸一阵一阵发冷,他们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散了,卓逸峰说他不适,没来,维嘉亦完全忘了今天要请客的事儿,竟自回家,与妻妾们闷坐了一会儿,也不吃午饭,睡了。

    乌石去了教堂,与月姑等一起祈祷,苏甸则独自闷闷不乐在热闹非凡的菜市场上走了许久,实在不知要做什么好,一个下午就这样晃来晃去,他脸色青白,端正的五官好象都移了位,合不拢似的,以至于回到岷栈,客运水差一点认不出来,甸兄,你怎么啦?

    没什么,有些累了。

    苏甸向来精神抖擞,客运水从未听他说过一个累字,他关切地摸摸苏甸的额头,甸兄,你该不是病了罢?苏甸敏感地闪开了,格外的不耐烦,唉,运水,这个时辰你还说什么病不病的,你走开,走开,让我好好安静一会儿。客运水又吓了一跳,乖觉地走开了,他自己跑到龙头街吃了鸭肉粥,然后用缸子给苏甸买了一份。

    苏甸躺在岷栈简陋的木床上,臭虫闻到生人味依然哨聚而来,原本光滑的皮肤上,红肿痕块累然起伏,可他此时竟毫无知觉,一个劲儿地冥思苦想。

    生老病死谁都见过,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能治病救人的乌埭珠要死得如此的意外和突然,苏甸眼前闪过乌埭珠昨天傍晚那双疲惫绝望的眼睛,他也许病了好几天了罢?忙于救治别人,倒将自己给忘了?或者他真是觉得既是不治就不去努力了?

    一个番仔,他这样做是为什么?

    苏甸苦苦想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客运水买来的鸭肉粥搁在床头桌上,溢出的香气唤醒了他的食欲,嘴巴很苦,但他听出自己肚腹辘辘作响,是中午忘了吃饭罢?他爬起来,稀里呼噜地吃粥,鲜美滚烫的粥汁剌激了他几乎麻木了的舌尖,然后温暖地慰藉了了几乎蔫成一团的肠胃,他粗鲁地将鸭骨嚼得格格作响,粉碎,统统咽了下去。

    活着真好,苏甸打出长长的饱嗝。

    客运水意识到历来有大将风度的苏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细心的人,知道在这时随便说话肯定是犯忌的,便不声不响坐在自己床上。

    苏甸食完鸭肉粥,鼻尖上冒出汗来,他随便地抹了一把,又躺到床上去了。客运水小心翼翼地说,还要吃不,要吃我再去买?苏甸楞了一下,一个鲤鱼打挺,颇为矫健地从床上跳起来,唉,运水,走,我带你去看稀罕,我们去逛夜市。

    苏甸带着客运水在热闹的龙头街闲逛,天的确是渐渐暖和了,似乎是所有人都趿着咯咕作响木屐到街上来了,卖宵夜的点着风灯招揽生意,苏甸本来要带客运水去乌石的西餐厅吃稀罕,谁知西餐厅早早便打了烊,乌石心情不好,干脆就不开张了!?

    苏甸像无头苍蝇一样围着西餐厅绕了一圈,两年前就是在这里认识乌埭珠的,他心里立刻又变得空空荡荡,腿一软,坐在卖鱼圆的小摊上,叫了两碗清汤鱼圆,两个人埋头吃起来。

    救世院的灯光遥远地闪亮,不知乌埭珠究竟如何了,苏甸鱼圆食了一碗,又盛了一碗,他为自己现在还有如此旺盛的食欲而微微吃惊,但丝毫不想节制,客运水却吃不下,他望着苏甸,担心地说,甸兄,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怕什么?

    甸兄,你今天不对呢。

    呔,我中午忘了吃饭啦,他亲切地说,运水,多吃一点儿,多吃一些身强力壮,对你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你的食量。

    苏甸叫卖鱼圆老头撬开一瓶舒筋活络的松筠堂药酒,倒了三盅,来来,都喝一点儿。老头儿受宠若惊,畅快地汲了一口,唉,我是多年不喝这酒了。谢谢客官!客运水说,您自个儿卖着酒,为啥不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哪!老头说我不比你们哪,儿子尚未娶亲,舍不得喝呢,苏甸呵呵地笑,那么说我得吃,多吃多喝一点亦无妨,我的儿子尚未出生呢。

    后生家,是出洋的罢?

    您老好眼力。

    客运水两盅下肚,开了话匣子,他叨叨叙述,苏甸却不耐烦起来,运水,这是药酒,你不要喝多了,余一点给老前辈明晚喝罢,鱼圆伯急急忙忙摆手,呀呀,你们自己喝罢。推让之间,苏甸又走了神,眼前生生出现乌埭珠骤然消瘦的面孔,他突地站起来,运水,你先回客栈睡觉,不用等我了。

    客运水莫名其妙,闷头闷脑回到岷栈,睡不着了,心想今天真是见鬼了,经历过惊涛骇浪的苏甸如此的魂不守舍,何以应付今后的大局面?客运水顿时对自己去南洋的前景担心起来。

    苏甸却顾不得许多,忙忙付了银子,举身往医院来。早就该寂静下来的病房外面,静静聚着许多教会中人,他知道乌埭珠是过世了,他在救世院医生楼的走廊上找到眼圈红红的乌石,乌石告诉苏甸,乌埭珠最后说的是闽南话,他交代自己死后要立即封棺,立即下葬,免得污染他人。

    他怎么就不能多说几句呢,乌石呜咽道,连简妮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苏甸看到白布裹严了的担架从病房里抬了出来,穿隔离衣只露着两个眼睛的医护阻挡着汹涌人潮,禁止大家到逼仄的太平间去,很多人是赶来与乌埭珠见最后一面的,见不着的都眼泪汪汪,更有妇人呼天抢地,凄厉哭声撕破了安静的夜空。这时,正陪着简妮静静流泪的月姑站起身来,说,大家都回去,回去罢,乌先生他已经和上帝在一起了。

    楼下潮水澎湃,门砰的关起来。

    文医生站在门口,宣布明天在鼓浪屿伦敦公会教堂举行追思礼拜,众人只得呜咽着褪去,苏甸抹去悄悄流落在脸颊上的泪珠,买了几支白蜡,郁郁地回到岷栈,却不知如何是好,他平时最不喜欢洋人,也不喜欢他认为是背叛了祖宗的基督徒,但他还是决定明天和基督徒一起参加乌埭珠的葬礼。

    运水,你和我去。

    你要去,我自然是要去的。

    我原本是不该去的。

    这又是为何?客运水不知端底,说你自然要参加的,有什么好犹豫的?苏甸说你不知道,我在南洋做了多年的末等公民,看到红毛番,气就不打一处来,客运水望了他一眼,人和人恐怕不能同日而语,我想乌埭珠是有些慧根的人。苏甸点头称是,将蜡烛一竖在斑痕点点的木桌上,一齐点起来,温暖烛光欢快地跳动,照得简易的岷栈明亮如白昼。他和客运水都躺在床上静静看着,直至油尽烛灭。

    清晨,鸟语花香,天空明亮如洗。

    教堂的追思会有几千中外人士,苏甸与客运水倚在大门边,一脚前一脚后,不知是突然其来的悲哀令人无泣无言,还是教堂氛围使然,没有什么人流泪,更没有哭声,一味的鸦雀无声,只有乌压压的人头在苏甸面前轻微地晃动。乌埭珠走得如此仓促,远在异国他乡,只有夫人简妮能参加他静静的葬礼,苏甸盯着不知谁捐出来的楠木棺材,十分气闷。

    钢琴伴着唱诗班嘹亮歌声,令人肃然而立,从未如此哀伤的苏甸立刻被歌声所陶醉,他忘情地踮着脚尖,看到竟是简妮与另一金发碧眼的少妇,一身净黑在台上领唱,声情并茂,简妮浑厚的中音犹如不可抵挡的洪流滚滚向前,低柔处却有了荡气回肠的效果,原本该唱主角的高音倒成了陪衬。

    他刹那间竟忘了这也是葬礼。

    英文悼词很短,闽南话的回顾却很长,叙述了乌埭珠在闽南长达二三十年的传教与行医活动。乌埭珠看上去还像后生家,居然有五十岁了,五十而知天命,能活五十的人便不算夭寿了,苏甸想着,据说吃教的人死后是要上天堂的,他不由的又轻松了三分。客运水注意听着,悄悄地对苏甸说,啊,甸兄,这是难得的高僧呢。

    人家是基督徒,不是和尚。

    我看是一样的,客运水固执地说,只不过洋和尚可以娶亲罢了,可这葬礼非但没有哭声,反倒唱起歌来了,真是稀罕啊!

    苏甸刚刚回过神来,不想多说话,就没头没脑地对客运水抢白道,你静些罢,有话一会儿再说!客运水见他脸色铁青,眼圈却是红的,就噤口不语。

    追思会末了,全体人员唱圣歌,苏甸与客运水不会唱,就肃静地立着,一直到结束,他们跟着缓缓流动的人群走过乌埭珠完全封闭的坟墓,撒了一抱鲜花。

    然后他们走到龙头吃了炒米粉。

    阳光灿烂,苏甸低了头踽踽地走,走到四眼井林宅附近,又听到细悠悠哭声,这可真是见鬼了,苏甸定睛一看,朱漆剥脱的大门洞开着,幽深绿荫处确有女子哭声,他立刻认出是那天见过的女孩儿妍婴,纤细的妍婴穿着孝服,伏在光滑的井台哀哀痛哭。

    苏甸惊道,你怎么啦?

    我父母都过世了,叔叔将我卖了。

    卖到哪啦?

    上海,明天就得上船。

    妍婴抬头泪眼朦胧,原来这妍婴的父亲是继承这老宅的长房长孙,自幼体质羸弱,只娶一妻,夫妻恩爱,虽然只有一女,却视若掌上明珠,自幼读书,谁知这悉心养护的嫩花苞儿,尚未绽放呢,父母就双双骤然而逝,一夜之间,天上地下,古宅孤女伴着些许仆人婢女,好不凄凉,偏偏屋漏又遭遇大雨,觑觎房产许久的叔叔,竟无丝毫亲情,将她卖给上海的戏班子。

    苏甸一听那戏班子的名称,勃然大怒,那不是戏班子,是窑子!妍婴是极聪明的人,她并不懂什么是窑子,却本能地感觉到那不是好去处,嘤嘤又哭起来,一时如娇嫩梨花带雨,白衣素带,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客运水叹道,这做叔叔的也太狠了,苏甸又细细询问妍婴一番,说,妍婴,若有可能,我用双倍价钱赎你,你愿意么?

    妍婴含泪点头。

    除了叔叔,你家还有什么人么?

    舅舅卓逸峰,他――

    哦,卓逸峰,这好办,我去找他。

    你别找了,他不在了。

    怎么啦?

    妍婴不语,眼泪也没了,呆呆地看着苏甸,看得他心竟慌了起来,苏甸刹时全明白了,难怪今天未见李维嘉参加乌埭珠的追思会,原来是卓逸峰青年才俊,亦逃不过如此厄运,都说霍乱是虎疫,这鼠疫比霍乱还凶猛!苏甸心头掠过一丝丝寒意,犹豫片刻,说,运水,你先回岷栈罢,我得将这事儿处理一下。

    客运水不愿走,我与你一起去。

    不要,你回去歇着。

    你不是他的对手。

    你走,回去。

    苏甸面无表情,口气格外生硬,客运水拗不过他,殃殃地要走,苏甸突然又喊住他,你过来,将妍婴先带到乌石家去!

    苏甸只身入门与妍婴的叔叔理论。果然他不是那个面色青白鸦片仙的对手,他禁不住人家的软缠硬打,最后还是出高价赎了妍婴。

    客运水听了,大吃一惊,正待说什么,苏甸果断地摆摆手,不要说了,她就值这个钱,运水,这你就不要多说了。苏甸交付了银子,想一想,再付一些将老宅彻底买断,回到乌石家,劝妍婴与原来的丫头乳娘仍然住在她自己家里,但妍婴死活不肯,说看见这阴气逼人的老宅就想起死去的父母和其他亲人,她害怕。

    我要跟你去南洋。

    你跟我去南洋做什么呢?

    妍婴泪眼朦胧想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说道,我侍候你!我侍候你还不行吗?苏甸吓了一跳,你这孩子可是胡涂了,你才多大了,而且你还是翰林家的千金小姐,如何做得我的下人,快别折我的寿了。

    你救了我,我以身相报。

    我阿甸做这些事儿从来不图报答,快别说傻话了。

    你不要我,是吗?

    我可不想乘人之危,妍婴,你既不愿住老宅,就先将它搁着,或者你自己可以作主将它卖掉,我另外给你寻一住处就是,可千万别胡闹。

    妍婴不语,颦眉深思的样子。

    苏甸叹了口气,遣散了仆人,将妍婴寄养在乌石家,苏甸告诉乌石要让她读完师范,然后在家与月姑学习家政,以后再作其他打算。乌石一一答应,然后附在他耳边,坏坏地笑道,阿甸,这其他打算是什么?你这是叫我替你养小哇,好啊,看看你将来要如何谢我?

    妍婴听着,泪涔涔的,苏甸说,乌石,你不要胡闹,她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是会长大的嘛。

    苏甸不理他,转身交代月姑,这女孩儿就交给你了,明年我回来再作打算,月姑说你放心,我这里的孩子还少吗?不过她们都是孤儿。

    妍婴说,我也是孤儿。

    月姑道,阿甸说得对,这世上孤儿很多,可翰林家出身的孤儿却是不多的。妍婴啊,这世上能认得字的女孩儿也是不多的。以后在家可以帮我一些忙呢。

    谢谢李先生娘!

    妍婴难得地笑了一下,笑容灿烂而短暂,如雨后彩虹般触目惊心,苏甸想到她那天稚嫩的笑声和鲜艳的红木屐,心里隐隐的仍有些发闷,骨格秀逸的妍婴带孝,显得洁净而轻盈,她袅袅过来给苏甸磕了几个响头,谢谢老爷救命之恩。苏甸忙说,我不是什么老爷,不过是南洋小商贾而已,妍婴,你是好人家的女孩儿,要听月姑的话,等你长大了,择个好人家,也算是我积的一点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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