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八王之乱 第19章 悼亡真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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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仁，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你游宦在外给我写的那些诗歌，特别记得你任怀县县令时候写的《内顾诗》……独悲安所慕，人生若朝露。绵邈寄绝域，眷恋想平素。尔情既来追，我心亦还顾。形体隔不达，精爽交中路。不见山上松，隆冬不易故。不见陵涧柏，岁寒守一度。无谓希见疏，在远分弥固。……”潘岳妻子杨氏临终，并无哽咽，并无唏嘘，她面带微笑，吟诵着这首诗歌。
二人结婚二十四年，潘岳常年游宦在外，夫妻之间分多聚少。杨氏贤妻良母，常年一人在家，受尽离别思念之苦。如今，眼见自己仕途刚刚有起色，杨氏却撒手而去。
枯坐思之，潘岳不免怅惘悲伤不已。
只要一个人静下来，愣怔之间，潘岳眼前就会浮现出杨氏那美丽聪慧的眼睛，明亮、清湛，有若平生。当所挚爱的人离去，会让人忽然觉得自己会重新认识人生，重新发现人生的辛酸和奥秘……即使在临终，杨氏依旧美丽俊秀。从她苍白的面庞和深情的眼睛中，潘岳似乎能直视爱妻的整个心灵！
杨氏，陪伴潘岳渡过了他人生青壮年时代所有痛苦、煎熬的岁月。潘岳祖父潘谨，曾为安平太守；其父潘芘，曾任琅琊内史。虽然勉强属于世族，潘岳父祖不过是五品官职。而当时出于名门大家的杨氏，却被其父杨肇下嫁给潘岳。
荥阳宛陵杨氏，在魏在晋，都是显宦名族。岳父杨肇对潘岳，名为国士，申以婚姻。在名流品藻至重的时代，如此荐推，终于能够使得潘岳在弱冠之年就能进入司空太尉府为官，相继在荀、裴秀、贾充手下任司马掾。他的仕途起步，可以说完全是凭借杨氏一门。
泰始四年【注1】，武帝躬耕藉田【注2】。时为司空掾的潘岳，作《藉田赋》，大为武帝叹赏。造化弄人，由于年少才高，不知谦抑，初入官场的潘岳广遭嫉妒，放居外任，滞官不迁。其后二十多年间，潘岳蹭蹬久之，沉沦下僚，八次徙官，才得一进阶。
遭遇如此，才高得嫉是一方面的原因，青年人的爱憎分明和不知分寸，也是导致他栖迟多年的根本原因。当年，眼见尚书仆射山涛、领吏部王济、和名士裴楷等人皆为武帝所亲遇，身为掾属的潘岳内心不满，竟然不顾后果，胆大妄为，在阁道墙壁上诗歌曰：“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和峤刺促不得休。”
王济、裴楷、和峤三人，皆当道大员，名高权重，从此皆深恨潘岳唐突，暗地里不遗余力地排挤他出京。
潘岳当时的年轻气盛，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怀才不遇这么多年，杨氏对潘岳自始自终，不离不弃。仕途蹇涩中，潘岳的情感生活却很甜蜜，正所谓人生有失必有得。说来也怪，潘岳样貌虽美，却没有一般美男子的风流通病。他与杨氏伉俪情深，琴瑟和鸣，这种夫妇倾心相爱加上相敬如宾的和美家庭生活，对逆境中的潘岳确实增添了不少的慰籍。
潘岳日后入京，杨骏之诛差点遭受株连。由于他身为杨骏僚属，处境危险至极。为此，他曾在《西征赋》中后怕地叹惋道：“威素卵之累壳，甚玄燕之巢幕，心战惧以惊悚，如临深而履薄……”
遭此巨大惊吓后，在石崇等人点拨下，潘岳一改昔日立功立事的素心，投靠贾谧，终于仕途出现极大转机，做到散骑侍郎这样清显的官职。
刚刚有升迁之喜，却忽来家门深痛。思及往事，潘岳实在难以释怀。
痛苦，撕心裂肺，时刻让潘岳深切地感到这一怀念之情的真正存在，如同铁钉子扎在心间那样深，那样牢。吟诗作赋，不能减轻痛苦，更不能自欺欺人美化这种痛苦。
面对爱女金鹿，潘岳有时候想，妻子杨氏只是暂时出门在外而已。在另外的世界里，她孑然一身，却能深刻遥望活着的亲人，永远永远与亲人们融为一体。
痛苦，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着独特面貌。在丧妻的最初那些天，潘岳希望睡眠能暂时免除些痛苦。一旦他安枕入睡，他会沉浸在一种假象中，活着，真实清晰的生存时刻；一俟双眼紧闭，外界万物，便能在短时间内消隐于无形。
黑暗中，人的五脏六腑被虚无或者梦境占领、湮没。当那骤然间变得半透明的浑沌袭来，睡梦，把残存的情感与痛苦都抛给了虚无……可是，残存的知觉，会使心脏或呼吸节奏加速。隐隐中，更大程度的恐惧、悔恨和悲切，似乎顺着血管慢慢低回宛转，掀起更大的波澜，继而汇入九泉之下那蜿蜒曲折的道路。在那里，杨氏那美丽的脸庞，依旧清晰浮现，逐渐靠近，逐渐又远离而去。所有这些循环，又使得睡眠中的潘岳，泪水涟涟中，再度陷入更深的悲痛……
“安仁，你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不要再徒劳费心，终日游走权门，还是多费些心力，照看我们的女儿吧……”病重的杨氏曾经这样婉转劝告过潘岳。
他们夫妻二人，也曾经育有一子。可惜的是，元康二年【注3】，当潘岳游宦长安的时候，出生仅仅两个月的幼子就夭折于路，被草草埋葬在道路旁的山脚下。“奈何兮幼子，邈弃尔兮丘林……”彼时丧子之痛，至今犹存于心。
正是那次产后虚弱加上丧子的深悲，杨氏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曾经的美丽，象记忆那样苍白。当死亡罡风刮过，悲痛的黑色愈来愈浓。呆坐烛光下，潘岳感到透不过气来，心脏僵固了一般。想起逝去的妻子，那么凄惨、那么孤零零，一个人，可能会孤独地呆在某处黑暗的地方，不仅仅她被人世遗弃，活着的人也被她遗弃！
九泉下，可能漆黑一团，到底她身在何方？
葬礼上，当看到杨氏孤零零躺在棺木里面的时候，潘岳心都碎了。从岳父杨肇开始，杨氏三代都短命。杨肇当年郁郁而终后不久，其独子杨潭就病死。而恰恰在妻子杨氏病逝前，她的侄子、杨潭之子杨仲武，年才二十八岁，也命归黄泉。虽未遭逢大乱世，疾疫之灾，却总悬挂在杨氏一族的头上。
突然遭受的丧妻苦痛，让潘岳心中阵阵抽搐，无边往事，总是重新浮现他眼前。当宦旅稳顺后，杨氏未及享受短暂的愉悦，便撒手尘寰，让人情不能堪。潘岳无法心甘情愿地遵循这种有规律的痛苦，无法忍受撕心裂肺的煎熬。丧妻之痛，更增加了潘岳的怯懦而畏缩。杨氏病逝，使得他昔日那种往往能免受痛苦的机敏才智也烟消云散。夫妻间，那种任何时候都能感受到的慰籍和甜蜜，此后成为永诀。
他沉湎于苦苦的思索之中：逝者不再，昔日不返，我应该从哪里重新开始生活呢？……
夜，已经很深，很深……潘岳长久枯坐于黑暗的内室，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透过敞开的窗户，他可以清楚辨认院子里面那一间杨氏常常纺织的小木屋，还有那些凋零的、缠绕着木屋的无叶藤蔓……
在黑压压的、冷漠的宅邸里面，潘岳心潮激荡。没有妻子的黑夜，是那样黑暗、冷漠，又是那样陌生……恍惚间，他多么希望能看到杨氏忽然推开门，轻盈地走进屋里，像往常一样笑容可掬……
如何穿透那幽暗曲折的冥界，让爱妻回到生者的世界呢。过去，黑白色的过去，容易在夜晚复活。有时候，它们所持续的瞬间，完整，清晰，让潘岳觉得似梦似幻又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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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结婚二十四年，潘岳常年游宦在外，夫妻之间分多聚少。杨氏贤妻良母，常年一人在家，受尽离别思念之苦。如今，眼见自己仕途刚刚有起色，杨氏却撒手而去。
枯坐思之，潘岳不免怅惘悲伤不已。
只要一个人静下来，愣怔之间，潘岳眼前就会浮现出杨氏那美丽聪慧的眼睛，明亮、清湛，有若平生。当所挚爱的人离去，会让人忽然觉得自己会重新认识人生，重新发现人生的辛酸和奥秘……即使在临终，杨氏依旧美丽俊秀。从她苍白的面庞和深情的眼睛中，潘岳似乎能直视爱妻的整个心灵！
杨氏，陪伴潘岳渡过了他人生青壮年时代所有痛苦、煎熬的岁月。潘岳祖父潘谨，曾为安平太守；其父潘芘，曾任琅琊内史。虽然勉强属于世族，潘岳父祖不过是五品官职。而当时出于名门大家的杨氏，却被其父杨肇下嫁给潘岳。
荥阳宛陵杨氏，在魏在晋，都是显宦名族。岳父杨肇对潘岳，名为国士，申以婚姻。在名流品藻至重的时代，如此荐推，终于能够使得潘岳在弱冠之年就能进入司空太尉府为官，相继在荀、裴秀、贾充手下任司马掾。他的仕途起步，可以说完全是凭借杨氏一门。
泰始四年【注1】，武帝躬耕藉田【注2】。时为司空掾的潘岳，作《藉田赋》，大为武帝叹赏。造化弄人，由于年少才高，不知谦抑，初入官场的潘岳广遭嫉妒，放居外任，滞官不迁。其后二十多年间，潘岳蹭蹬久之，沉沦下僚，八次徙官，才得一进阶。
遭遇如此，才高得嫉是一方面的原因，青年人的爱憎分明和不知分寸，也是导致他栖迟多年的根本原因。当年，眼见尚书仆射山涛、领吏部王济、和名士裴楷等人皆为武帝所亲遇，身为掾属的潘岳内心不满，竟然不顾后果，胆大妄为，在阁道墙壁上诗歌曰：“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和峤刺促不得休。”
王济、裴楷、和峤三人，皆当道大员，名高权重，从此皆深恨潘岳唐突，暗地里不遗余力地排挤他出京。
潘岳当时的年轻气盛，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怀才不遇这么多年，杨氏对潘岳自始自终，不离不弃。仕途蹇涩中，潘岳的情感生活却很甜蜜，正所谓人生有失必有得。说来也怪，潘岳样貌虽美，却没有一般美男子的风流通病。他与杨氏伉俪情深，琴瑟和鸣，这种夫妇倾心相爱加上相敬如宾的和美家庭生活，对逆境中的潘岳确实增添了不少的慰籍。
潘岳日后入京，杨骏之诛差点遭受株连。由于他身为杨骏僚属，处境危险至极。为此，他曾在《西征赋》中后怕地叹惋道：“威素卵之累壳，甚玄燕之巢幕，心战惧以惊悚，如临深而履薄……”
遭此巨大惊吓后，在石崇等人点拨下，潘岳一改昔日立功立事的素心，投靠贾谧，终于仕途出现极大转机，做到散骑侍郎这样清显的官职。
刚刚有升迁之喜，却忽来家门深痛。思及往事，潘岳实在难以释怀。
痛苦，撕心裂肺，时刻让潘岳深切地感到这一怀念之情的真正存在，如同铁钉子扎在心间那样深，那样牢。吟诗作赋，不能减轻痛苦，更不能自欺欺人美化这种痛苦。
面对爱女金鹿，潘岳有时候想，妻子杨氏只是暂时出门在外而已。在另外的世界里，她孑然一身，却能深刻遥望活着的亲人，永远永远与亲人们融为一体。
痛苦，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着独特面貌。在丧妻的最初那些天，潘岳希望睡眠能暂时免除些痛苦。一旦他安枕入睡，他会沉浸在一种假象中，活着，真实清晰的生存时刻；一俟双眼紧闭，外界万物，便能在短时间内消隐于无形。
黑暗中，人的五脏六腑被虚无或者梦境占领、湮没。当那骤然间变得半透明的浑沌袭来，睡梦，把残存的情感与痛苦都抛给了虚无……可是，残存的知觉，会使心脏或呼吸节奏加速。隐隐中，更大程度的恐惧、悔恨和悲切，似乎顺着血管慢慢低回宛转，掀起更大的波澜，继而汇入九泉之下那蜿蜒曲折的道路。在那里，杨氏那美丽的脸庞，依旧清晰浮现，逐渐靠近，逐渐又远离而去。所有这些循环，又使得睡眠中的潘岳，泪水涟涟中，再度陷入更深的悲痛……
“安仁，你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不要再徒劳费心，终日游走权门，还是多费些心力，照看我们的女儿吧……”病重的杨氏曾经这样婉转劝告过潘岳。
他们夫妻二人，也曾经育有一子。可惜的是，元康二年【注3】，当潘岳游宦长安的时候，出生仅仅两个月的幼子就夭折于路，被草草埋葬在道路旁的山脚下。“奈何兮幼子，邈弃尔兮丘林……”彼时丧子之痛，至今犹存于心。
正是那次产后虚弱加上丧子的深悲，杨氏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曾经的美丽，象记忆那样苍白。当死亡罡风刮过，悲痛的黑色愈来愈浓。呆坐烛光下，潘岳感到透不过气来，心脏僵固了一般。想起逝去的妻子，那么凄惨、那么孤零零，一个人，可能会孤独地呆在某处黑暗的地方，不仅仅她被人世遗弃，活着的人也被她遗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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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遭受的丧妻苦痛，让潘岳心中阵阵抽搐，无边往事，总是重新浮现他眼前。当宦旅稳顺后，杨氏未及享受短暂的愉悦，便撒手尘寰，让人情不能堪。潘岳无法心甘情愿地遵循这种有规律的痛苦，无法忍受撕心裂肺的煎熬。丧妻之痛，更增加了潘岳的怯懦而畏缩。杨氏病逝，使得他昔日那种往往能免受痛苦的机敏才智也烟消云散。夫妻间，那种任何时候都能感受到的慰籍和甜蜜，此后成为永诀。
他沉湎于苦苦的思索之中：逝者不再，昔日不返，我应该从哪里重新开始生活呢？……
夜，已经很深，很深……潘岳长久枯坐于黑暗的内室，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透过敞开的窗户，他可以清楚辨认院子里面那一间杨氏常常纺织的小木屋，还有那些凋零的、缠绕着木屋的无叶藤蔓……
在黑压压的、冷漠的宅邸里面，潘岳心潮激荡。没有妻子的黑夜，是那样黑暗、冷漠，又是那样陌生……恍惚间，他多么希望能看到杨氏忽然推开门，轻盈地走进屋里，像往常一样笑容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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