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浮萍冷雨怨飘零 第三十八章 何日能酬家国去 今朝且抱美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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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在李老三眼中，改革便是收费。叶飘零听得，想起这几年游历所见城乡差别，心下如潮翻滚，真不知是何等滋味。他一时无言，悄悄退了出去。夜色已深，且就睡了。翌日凌晨，登上竹楼，抱膝而坐，萧然北望。都说武协的江山一片红，但那零星的油菜土间，到处是荒凉的田地。杂草丛生的路上，稀稀落落走着三两个行人，年关虽近，外出打工的青年男女们却还没有几个回到故里。听着李老三又在家里对那武协收粮积极，但到他过年没肉时却不见踪影的对待五保户的种种享受大声讴歌，心下想起了都市繁华背后隐藏的种种落寞，叶飘零一时悲愤难抑，恨不得自己真变成那冲锋陷阵的都尉，披坚执锐的将军，席卷这片江山，问鼎整个天下，消除这世上千般不平之状，再整这人间万道康庄之途。
神驰想象一阵，终究知道这不过是闲暇意淫之举，全无实用，纵然自己真的能居高位，对这普天下底层民众，那也未必做得比现在的武协更好。“勤穷懒富官发财，上正中歪下乱来”，想起这不知是谁偷偷挂在洞庭湖区武协维治局门口的条幅，不由得苦笑一番，吟道：“宫殿千重深似海，庙堂高耸为谁开？”时下眺望良久，便在那竹楼道：“你从湖边回来，要到这里晚饭，你师父可等着你的。”叶飘零应了，展开轻功，便往万子湖边奔来。郭天扬、殷仲都是他的恩师，两人一前一后，改变了他一生，但每次回来相见，殷仲总是先批评他一顿，然后坚持留他食宿，郭天扬却乐极忘形，便若重返少年，但骂也好，乐也罢，他总会感到责任更加沉重。阮随风没有去考三级专修班，殷仲伤心不已，郭天扬却担忧至甚，他这时想起，更是诚惶诚恐，生恐自己也只能拿到力士学位，使这两位恩师失望。殷仲虽为己只顾，退出刀坛，毕竟本来便近隐退之年，但郭天扬却还年轻，要是激得他也心灰意冷，自己罪过可就大了。
这一带最初本来就是洞庭湖的水域，后来因为围湖造田，才有了这片陆地，九十个村子，百多万军民，也有了每年轮流的水患旱灾。郭天扬家离湖边也不过十多里，转瞬便到。洞庭湖上，烟波浩淼，芦苇起伏，几只快艇从水面飘过，激起一条条水花。长长的运煤船压着水线缓缓而过，给蔚蓝的天空平添了一丝对未来的忧虑。从前翻波逐浪，撞穿了无数船只的白暨豚早已近乎绝迹，纵有一两只出现，也被来往不绝的船流吓得不敢出头。这许多年来，农村委实发展了不少，可为何众农夫仍是那般贫困？
叶飘零脱了鞋子，赤足走在湖边，沙滩绵软，碧水清凉。他提着篮子，采到了几颗雨花石、灵壁石、水冲石等奇石，更多的还是早被湖水冲刷光溜的普通鹅卵石，至于玛瑙石、水晶、天然金刚石，那是不用想了，即使洞庭湖边能够找到，也须早被人拾走。夕阳如血，照在湖边弯腰寻找石头的少年脸上，温柔的笑容映着波浪，一起一伏卷到了远方。看着篮子里的石头，脑海中勾勒着他要送给慕容秋水的礼物形状，一股甜甜的滋味涌到心底，浑身上下便如吃了人参果一般舒畅。
他寻了数十卵石，抱膝坐在湖边一块岩石上，望着湖中波浪翻卷而来，冷风拂面，心旷神怡，颇有当年在衡山学艺之时每晚仰卧湘江之畔而眠的气象。直到日落西山，鸡鸭归笼之际，他才翻身站起，奔回红运村来。
在郭天扬家里吃过晚饭，回到自己家中，用涂料把每块石头染上不同的色彩，花了好一阵功夫，这才完事，便趁着昏暗的油灯，开始给叶飘雨讲解刀法。饶是他迄今为止，已经收了十数位弟子，早有授艺经验，可亲兄妹之间，却都无法心平气和，只说了三句话，见叶飘雨又不合他心意之处，两人便吵了起来，终是气鼓鼓的都不干了。亲人在身边时不知珍惜，似乎是世人的通病吧，这时的叶飘零只是一时气盛，又哪知会种下一生的懊悔呢？
他便扔下胞妹，自个睡了。一时无事，只有那貂裘却出现了不少问题。辛如月虽把那上面沾上的污秽尘土尽皆洗去，可经太阳一晒，貂毛中渗出不少油来，把一件雪白的貂裘染得到处都是黄斑。叶飘零心下极痛，只恐母亲不乐，尚能强颜宽慰，但郁闷烦躁之情终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辛如月心下如何好受？母子俩走遍了附近镇上的洗衣坊，询问飘洗貂裘之法，却是一无所获。
大年来到，原来辛军大妹在广州打工忙碌，虽是年终，亦不回家，妹夫倪大仁是个种蜜桔的，这时农闲在家，便带着一子一女飘过洞庭湖，来到辛少杰这边和岳父一起过年。听得辛军之事，倪大仁怒发冲冠，说道：“外人狠毒也罢了，自己人又怎么一般绝情？爸，飘零岂可如此，待我去求他！”
正月初一中午，叶家请客，辛家邻近所有亲戚一齐来到，摆下三桌酒席。倪大仁他是直性人，只喝了三杯，便在席间唤叶飘零说道：“兄弟，我跟辛家来说都算是外人，有些话说不得，但这里这么多穷亲戚在此，你当着大家说一句，你军哥哥和你是不是姑表至亲？”叶飘零知他话中有话，站起答道：“仁哥哥，你不必拐弯抹角。军哥哥之事，飘零若是力所能及，绝无推托之理！”
倪大仁叫道：“好！如今你大舅年老多病，虽只一个小小的村长，便能任意欺凌他儿子。他是罪有应得，但你舅舅却不该受这份折磨，众亲戚都想帮他，只是大家都是笨人，大字不识两个，你是文化人，号称法学脑壳，这就想个法子，救他出来吧！”
叶飘零见他果然开门见山，一时好生为难，只是沉吟不语。倪大仁便继续说道：“你只管想法子，至于拼命也好，出钱也罢，我们这班亲戚拼了这条贱命，舍了这副身家，就算告到承天门、紫禁城，总不让你伤到半分便是。”辛如月插嘴道：“大仁，你这话可就见外了！飘零他也是这家中一分子，要是有法相救，自然是同生共死，大家一起上。可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学艺弟子，哪有这偌大权势！”
倪大仁一拍桌子，拿过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道：“他堂堂少林弟子，做个武协常务理事还够分量吧！何况他就在天子脚下，就算到承天门前击鼓鸣冤，那也不是什么难事！飘零，作哥哥的今天还到你这里喝一杯酒，你愿不愿意顾念这份亲情，那就放下话来吧！”叶飘零苦笑道：“越级上访，也是犯罪，我有什么资格到承天门前喊话！仁哥哥，你不要激动，我慢慢想法子便是！”
倪大仁一顿狂饮，早有三分酒意，如今心中更是翻涌不休，戟指冷笑道：“我们这班修地球的窝囊废，原本不奢望别人怜悯！只没想到你到城里没呆几年，就长了一双势利眼！来年夏日，我自到北京去买桔子，那时如果军哥还在牢里，我便自去告御状，也不差你一份！”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夺门要走。
众亲戚劝阻不住，顿时乱糟糟一片。辛如月眼圈一红，便要掉下泪来。叶飘零拔刀大叫道：“仁哥哥，你回来！”倪大仁回身道：“怎么？你练一身武功，不敢对外，只对自己人动手么？”叶飘零怒道：“仁哥哥，飘零虽然浪荡浮滑，大手大脚，就说是个败家子也不为过，但是有些话若太过分，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倪大仁道：“我倪大仁是外人，本来还想沾你的光，让你教教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子女学些武艺。现在看来，还是不要你教的好，以后若真的出人头地，只怕不认我这爷，养了也是没用！”叶飘零听得火气上涌，浑身发颤，目射电光。
辛如月喝道：“零儿，不可对长辈动手！”却见叶飘零把刀往地上一掷，便直没至柄，他仰天长啸一声，跃了出去，扑到院中晾衣服的青石板前，单手搭在上面，怒道：“你只道我进了少林，便该身登高位，手掌大权！怎不想想少林派每年要招四五千弟子，迄今江湖上的少林弟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要是人人都作大官，谁来种田织衣？如今我在少林挂了两门红灯，暗器功夫又已深恶痛绝，连满师下山也有困难，日后闯荡江湖，未必保得住这条小命，你不懂就别胡说，让我去做什么武协常务理事，没的笑掉了人的大牙！”只听得喀嚓一响，叶飘零翻身跃开，猛听得啪的一声，那三寸厚的石板断成两截，尘土飞扬起来。
原来叶飘零虽习武艺，却素来都是文人打扮，在乡村更不曾放过半句狠话，陡地里这般双眼浑圆圆的直瞪，满嘴凶霸霸的说话，双手轻飘飘一按，那青石板咔嚓擦截断，把一干亲戚都吓呆了，心下暗想：“果然是叶猛子的种，这才有他老爸的风范！”连忙上前苦苦相劝，好歹又把倪大仁拉回原坐，喝得大醉。
叶飘零却跃上竹楼，伫立冷风之中。他发了这一通脾气，心下好受了些，暗想：“我叶飘零虽是个败家子，但还有那么点良心。在外面可以大闹胡来，便舍了这条性命，那也没啥好说，可现在能够不顾家里么？我父母还要安居，妹妹还要学艺，我可不能在这里闹腾。”遥遥南望，白云苍狗，变幻万千，千里之外的衡山似乎映入眼帘。想起魔镜台上娇小纯白的身影，心下陡然一阵温馨：“何况我已决意今生今世都要保护清儿，让她永远安宁，便是为了清儿，我又岂能奋不顾身，平白涉险？”寒风凛凛，白雪飘飘，他似乎又感到慕容秋水那娇软柔嫩的脸蛋又轻轻的贴在自己的掌心，入手一片冰凉，刹那之间，忿怒尽去，柔情暗生。
新春不欢而散，白如霜却又提了许多礼物，下乡到他家来玩，一见叶飘零便说道：“二哥，我到这里，是特地避难来啦，你可得救救我！”叶飘零惊问何事，原是半年前杜含风满师下山，已到广州，两边分别千里，只疑白如霜才貌双绝，当年在慕容附庄便被称作庄花，后到华山学艺，又被推为华山山花，定然少不了追求者，每常托人打听白如霜是否有出轨迹象，终于让白如霜无法忍受，两人相恋一年，到头不免分手。杜含风不甘就此放弃，一封书信送到白如霜手中，说是除夕过后，便来衡山看她。白如霜只告道：“我今已有未婚夫君，两情相悦，往事已矣，何必再提？”杜含风不信，再加细问，白如霜便回信道：“此人便是我家二哥叶飘零，当日在衡山之中，曾与你有一面之缘。我们相识已有六年，情谊素著，君亦知之。以往种种，尽已逝去，望君尽忘，自误误人之举，不必再行！”杜含风坚持要来，白如霜因此来到洞庭湖区，索性春节都在叶飘零家中度过了。
叶飘零与湘江水仙、白如霜情同手足，见她来到，自是欣喜。叶飘雨武艺自己教不了，正好便让白如霜来教。他又将出貂裘，对白如霜说道：“这貂裘是秋水所赠，奈何洗而不得其法，以致染上这些黄斑。我恐秋水不快，他日我们回到衡山，霜妹可陪我去寻找那都市之中可有同种貂裘出售！”白如霜自然允诺。然而这世间好事多磨，纵然洗衣这等小事也是曲折之极，辛如月虽见那貂裘实已废弃，但那点点黄斑委实太过丑陋，忍不住又泡在水中清洗一遍，不料竟将黄斑洗去，再一晾晒，只重新出现了少许斑点，如此连续洗洗晒晒，便再没有黄斑出现了。叶飘零放下这桩心事，终日便陪着白如霜在洞庭湖上划船赏景。他虽懒惰，但这妹子避难，千里迢迢便来找他，足见信任，于是亲自下厨，重现当年手段，什么辣椒小炒鸡、生姜鸡肉泥、雪花鸡蛋、辣子鸡丁，七八年前的拿手好菜，一个个都亲手做了，让这妹子尝鲜。
不觉时日，农历初六辛如月生日过去，叶飘零回家已有十日，期间他已用一块大泡沫为基座，石块为峰，镶嵌其中，染色成树，刺绣成花，堆砌成衡山七十二峰之状，尤把那掷钵峰磨镜台做得最为醒目，台基上题诗一首曰：
“一生此刻最安宁，五载黄梁一旦成。满目荒山皆翠翠，四方浊水尽清清。
布衣薄履身犹暖，淡饭粗茶腹却撑。半世飘零终不悔，只因与子已相逢。”
初八早晨，叶飘零、白如霜起程再往衡山而来。叶阳天、辛如月送到村头方别。叶飘零却对白如霜说道：“我表哥遭人陷害，身入牢笼，而我眼睁睁望着，不思相救，不知得罪了多少亲戚乡里！我想这六年苦练，岂不白费？”白如霜道：“二哥，你太白山的场子也踢得，不曾怕过什么，一个村长你又何必忌惮？”
叶飘零道：“纵使滔天武艺，未必能敌过小小权势，我在外孑然一身，行事无忌，但在这家乡却不能连累家人！我这六年也非白混，这身武功行侠不足，惩办不了那些大爷，好歹也足以留书示警，暂且意淫一番！”白如霜拍手道：“留书示警？二哥，我跟你去。”
当下两人在洞庭湖边流连一日，待到天黑，各蒙了脸面，折回大觉村来，早到李天杀家中，但见得楼房屹立，灯火通明，七姑八婆一起过年，好一片热闹之状。李天杀与一干兄弟喝酒吹牛，正自尽兴，忽然砰的一响，大门震裂飞开，两个蒙面人闯了进来，沉声喝道：“姓李的，滚出来！”
李天杀跳了起来，怒道：“何方贼子，敢来聒噪？”他嘴还没来得及闭上，那白衣蒙面客手一招，桌上一只猪蹄飞起，早塞到他口中，叶飘零随后赶到，右足飞起，在那猪蹄上一抵，李天杀杀猪般大叫起来。身旁亲戚大惊，冲上相救，白如霜身形连晃，把一干人尽数点倒，端地不曾漏掉一个，叉腰戟指说道：“俺们是‘天外飞来神剑客，昆仑山上大王爷’，江湖上人称‘绝代双脚春大王爷春小公主’便是，听说这里有仗势欺人的狗贼，贪赃枉法的贪官，你们这班人狼狈为奸，同流合污，蛇鼠一窝，为虎作伥，春小公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劫富济贫，锄强扶弱，把你们的狗头一个个都砍了下来！”
叶飘零不觉莞尔一笑，手一伸，摘过委顿地上一个妇人腰间的两把匕首，掷了出去，贴着李天杀脸面过去，钉在墙上，李天杀大叫道：“大王爷，有话好说！”叶飘零冷笑道：“我绝代双脚大脚踢贪官，秀足踹狗贼，可没丝毫顾忌。姓李的，今日饶你性命，日后若再听到你欺压乡里，陷害无辜，便让你连吃十只猪蹄，做个饱死鬼！小公主，俺们走！”呼的一响，两人已经不见。一旁亲戚连忙扶起李天杀，看那插在墙上的匕首穿了一张纸条，写的是“昆仑剑侠，四海横行。再做恶事，取你狗命！”李天杀满嘴上油腻血迹混作一处，便似开了个水陆道场，哼哼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叶飘零和白如霜已奔出里许，直投南来。白如霜问道：“二哥，你何不言明，迫他出面解决你表哥的事情！”叶飘零道：“我不出面，便是怕连累我父母家人。若是直接开口，这番心意便白废了。但盼李天杀这厮受此惊吓，收敛一二便好，我到京城，再把这事投到邸报上去，总要让世间知道还有公道才好。”白如霜道：“恐怕你这么虚闹一下，未必有什么效果，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媒体又怎能理会？”叶飘零苦笑道：“乱世文章不值钱，太平动武总犯禁，我这挟武行侠之事，本来也就是意淫一把，都是那星斗小民无法翻身，寄情于此臆想罢了！”
白如霜笑道：“不过刚才这事，还真像在侠义小说中一样。我可真是沾了二哥你的光！”叶飘零涩然笑道：“所谓侠义小说原本就是这么来的，底层民众被欺压得很了，正常的原则都是精英原则，决不会照顾他们的，因此只好幻想自己获得超人的能力去反抗精英们的压迫。因此每朝每代，大凡太平盛世，侠都是被禁的，而靠侠来申冤不免也成了一厢情愿的意淫了。”白如霜道：“嗯，我记得你说过，现在叶术谋在《英雄》中所说的那种迎合精英需求的侠，实际上早已脱离侠的范围了。”叶飘零道：“就像我们今晚的留书示警，想要有什么实用，嘿嘿，只怕也未必。”两人联诀南下，不一日到达衡山，先在白如霜家住下了。
华严湖上，延寿亭中，这里有山水之秀气，日月之精华，离亭不远处的下陇涧旁有一眼清泉，乃造化所设，饮之有延年益寿之效，故而一向是百岁老人聚居之地。然而此刻却有百余堆青年男子坐在延寿亭旁，一直连绵到了华严湖畔。有的数十个一起，有的却只有三四个人零零散散坐着，但均在挥笔记录。原来这延寿亭已开辟为“故事林”，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向过往游客讲述他自编的故事，常有一班爱好舞文弄墨之人、吟诗作赋之辈来到这里说书，印证他们的文章构思受欢迎的程度。
那最少的一堆人当心坐的是个胖子，三角面，铜铃眼，声若沉雷，势如奔马，讲话抑扬顿挫，叙事一波三折，却是昔日慕容附庄号称文豪的林逸风，围着他的三个人如痴如醉，不住叫好，问道：“后来呢？”“然后怎么样？”可毕竟捧场的只有三个人，比起那附近五六十个人轰然叫好，声势却差远了。
林逸风他也不计较捧场人数，正说得唾沫横飞，忽然有人远远叫道：“逸风兄，好雅兴！”林逸风抬头看去，却见山道上飞步走来一人，浑身上下一袭貂裘，比那峰他们写得比你好，我也不信。”
湖面轻风倒卷而至，夹着浓浓的水气，叶飘零不觉有醺醺之意，接过林逸风递过来的稿子，细细一观，林逸风开篇，岂同凡响，叶飘零昔日亦为他铁杆书迷，如今虽过数载，林逸风笔力愈加大气，只看了数页，叶飘零便有不舍之心，一页页只翻下去，便连回答林逸风的疑问也忘了。
一连看了数十页，林逸风见他没完没了，便催道：“飘零，你别只顾着看，可得指点我一下，为何我这书没有听众？”叶飘零啊的抬起头来，说道：“你这书是想记叙这侠以武犯禁的事实了？想来平常说书之时，挨骂不少吧？”林逸风道：“啊，你怎么知道？有好多人骂我变态犯贱，不过我从来不和他们计较。”叶飘零笑道：“我虽不才，也略略写过一些，都是些让人不爽的东西，一般的挨骂不止。逸风兄，你这书原有深度，算得上一部佳作，奈何却不合时宜。”
林逸风若有所思，重复道：“不合时宜？”叶飘零仰天大笑数声，那华严湖的水波都被震了起来，树上积雪簌簌而落，坠入湖中，尽皆不见。“当真不合时宜！到这故事林来的，谁不图个轻松快活？谁不期望自己忽得神功，称霸天下，美人江山一举囊括，甚至幻想自己盖过关圣，胜过玉皇，成为创世界的神邸，建寰宇的祖宗，宇宙间的客观原理是他所设，自然亦可由他而改，至于情情爱爱这些末节小事，当然是一帆风顺，兼收并蓄，普天下的美女都是他一个人的奴隶，在别的男人面前就是矜持圣女，到他身边就全变成淫娃荡妇，一个个都不吃醋不耍性招之则来挥之立去，娶尽天下贤妻无数。但若看了你这书，原来修成大道的侠客，比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暴发户，好好一番兴致全被你败坏了，谁又花精神费力气耗时间来干这等傻事？”
林逸风虎躯剧震，说道：“这不是弱智的人才这么写么？”叶飘零大笑道：“你虎躯剧震干什么？这‘虎躯剧震’还是当代一位写这类东西的大宗师所创的呢！嘿嘿，何况谁弱智？谁不弱智？那也未必说得清楚。有弱智的听众，就有弱智的说书人，而有弱智的说书人，自然带来了弱智的听众。逸风啦，我也见过几个书商，他对这世上侠义小说是有要求的，一不要悲剧，二是美女要多，三是主角要酷，最好性子都是我行我素，把天下人都当奴隶那种，四是主角要狂，敢把古往今来神圣贤良都要一通唾骂，一通冷笑，否则这书就是卖不出去的。其实啊，你若只想听众增多啊，还要注意黄和长。”指着那人头纷涌的听众，笑道：“你看看他们，荤段子随口便来，一个个眼发异光，如狼似虎，逸风兄，你可有这等本事？”
林逸风叹道：“飘零，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我是要坚持文以载道的，飘零，我宁愿没有听众，也要坚持自己到底。”“载道？载什么道？这侠义小说原本就是调剂人心灵的麻醉药，给饱受奴役的底层人一副安慰剂而已，他们生活原就够苦了，企盼通过侠义小说超脱一下生活，你还让他们去思考这世间的苦楚，回到生活中去，岂不是雪上加霜么？”叶飘零原是要稍劝一下林逸风，哪知想起这数年种种所见所闻，却越说越激动，自己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又见那衡山上下，都市尘嚣之间，多少繁华，遮盖了千家血泪？多少喜乐，掩去了万户悲哀，忽然朗声歌道：
“君不见黄河九曲育中原，飞流直下落九天。
君不见长江吞吐古今事，一梦奔腾越千年。
我从长江来，漫步黄河边，回望关山悄入暮云间。
我离黄河去，飞上紫禁颠，堪叹九州盛世隐狼烟。
神游遍天下，身重不能迁，欲行万里奈无钱！
无钱安足惧？矢志愈加坚，愿把此心付乡田。
君不见泾渭分明何处是？古来清浊本同源。
君不见紫禁宫中春正暖，严冬寒士可开颜？
庙堂绝全不理会，心下微微着脑，身形一晃，又挡在花絮飞身前说道：“花兄莫非不信我言？我此心早许我家师妹，凡事决不悖逆她的意思，昔日她要来见你，我甘愿千里相送……”花絮飞道：“噢，谢谢。”斜着身子，往左走去，呼的一响，叶飘零迎面拦住，继续说道：“这次她与我既定盟约，不愿与你相见，我才来阻拦，请你念在前情，体谅我家师妹心意。”花絮飞点点头，抢步向右，风声起处，叶飘零又挡在前方，花絮飞赞道：“好轻功！”当下不再绕道，只是向前，朝着叶飘零走来。
叶飘零发掌往花絮飞左肩推去，这一掌劲力后蓄，笼罩甚广，按照拳理花絮飞除了飞身后退，别无化解之道，但他更不退后，亦不挡格，只是自顾自向着叶飘零而行。眼看这一掌便要把他打得重伤，他也丝毫不顾，叶飘零无可奈何，只有左掌跟着拂出，击在右臂之上，将那股力道转向天空。他撤掌叫道：“花兄，你到底……”花絮飞哪里理会，迈步处，离叶飘零不过三寸，他的前额几乎便要碰到叶飘零鼻尖，他却仍未停止前进步伐。
叶飘零大窘，后退几步说道：“花兄，你别这样行不行？咱们都是文人，犯不着动拳弄腿，好好坐下来谈谈如何？”花絮飞点点头道：“明天谈好了。”继续前行。叶飘零怒意暗生，恼道：“花兄，再不止步，我可要无礼了！”花絮飞点头道：“这是你的地盘，你要无礼请便。”
叶飘零怒道：“花絮飞，你如此行径，当真辱没斯文！接我一掌！”左手划圈，右掌拍出，直取花絮飞前胸。花絮飞冷冷一笑，轻蔑的眼光在叶飘零面上扫过，满是嘲弄之意，于他掌力，却是毫不理会。叶飘零只得左手拂出，将那掌力拨歪，从花絮飞身周绕了过去，他连续两下，都在无意中悟出了当年逍遥派前辈李秋水的白虹掌力，随意绕弯，圆转如意，但一时之间，哪里有空理会，只叫道：“花絮飞，你到底要什么条件，才肯离去？”花絮飞耸耸肩，道：“很简单，让慕容潜叔叔和我见面详谈就行。”背着帐篷，自向磨镜台走去。
叶飘零跺跺脚，展开轻功，立时抢在花絮飞之前，到达磨镜台，往那庄园里慕容秋水的小阁楼传音说道：“清儿在吗？”他这次使的不是普通的定点传音入密，而是邵伟这两年苦心钻研的千里传音术中的定人传音，由两人之间通过事先练就的独门内功互相感应，不论人在何处，只要相距在百丈之内，便能用超声自由交谈，而旁人却全然听不到。只是这门功夫还有许多疑难未曾解决，消耗内力又巨，因此只有卜正、向天飞、慕容秋水学了一些，连单和都因为内力不够未曾习得。这时那超声如波浪一般四面散发开去，掠过无数人的耳旁，穿过无数人的心房，却没得到慕容秋水的回音，知慕容秋水不在家中，心中一喜。慕容潜让慕容秋水好好在庄子里修炼暗器，不得私自出门，既然不在家里，那定然是全家都出去了。
他知道花絮飞一时找不到慕容潜和慕容秋水，当下便离了半山亭，在邻近用定人传音搜索慕容秋水所在。不一刻，已把整个掷钵峰搜了一遍，前后发了几十次超声，他内力虽然浑厚，也已衰竭，于是从集市上买了十粒用于加速真气凝聚的辅助练功丹药“大力神丸”吃了，在灵芝泉运功调息一阵，恢复精神，回到磨镜台来。
却见半山亭外，磨镜台下，一群人围在慕容秋水家门前，哄笑议论之声传来，叶飘零吃了一惊，挤了进去，才见圈中跪着一人，虽然屈膝，但长身挺直，依然掩盖不了玉树临风之气，却不是花絮飞是谁？他目光中满是忧伤，满面皆是哀色，叶飘零不觉心一跳，痴人如此，纵是铁人，也当泪落双行，更何况叶飘零心肠素软，连忙抢到身前，柔声说道：“花兄，清儿全家都出去了，你跪在这里，清儿他们也看不到，除了给清儿家里增加一段笑料，又有何用？”
花絮飞斜他一眼，直起身子，揉揉双膝，在磨镜台下拉起帐篷，钻了进去。叶飘零坐在台缘，劝了他无数，花絮飞只是不理。叶飘零微微一叹，站起身来，一时倒是无计可施，只在台上徘徊，冷风簌簌，山呼隐隐，这风光无限的磨镜台遇到如此深情的花痴，似乎也吓得打颤。
叶飘零坐在台上调息，不时便用定人传音搜索一下。直到夕阳西下，才听到慕容秋水回音道：“我在。”叶飘零凝神说道：“花絮飞来了，他在你门前跪了好几个时辰，现在还在磨镜台下。”慕容秋水急道：“你快让他走。”叶飘零道：“他摆明了混赖，死活不肯走。清儿你放心，我擒他离去。你是上山，还是下山？”慕容秋水道：“下山，你快带他走，我不说了。”
叶飘零知她内力难以支持，只说道：“好的，你拖延一下，我马上把他带走。”只走下台来叫道：“花兄，你如此混赖，在下只有得罪了。”掀开帐篷，伸手便往花絮飞胸口抓去。花絮飞白了他一眼，既不反抗，也不理会。叶飘零寻思：“我这可就是犯法了，需激他动手才行。”便道：“花兄，我家师妹已经回来，她真的不要见你，在下无礼，请兄莫怪。”
花絮飞一把跳起，大叫道：“水儿，水儿！我在这里！慕容叔叔！”钻出帐篷。叶飘零见他大喊大叫，生怕惊动慕容潜，并起两指，往他哑穴点去。花絮飞反手挡格，叶飘零知道慕容秋水全家马上便回，必须数招之间将花絮飞弄走，万万不可见招拆招的慢打，当下变指为掌，尽起平生真力，拍向花絮飞后心，花絮飞反手一掌，便与叶飘零相对，意欲借力向前纵跃，却不想叶飘零这一掌貌似力大，使的却是个粘字诀，与花絮飞掌心一抵，内力源源而出，花絮飞再也收不回去，大惊道：“你竟跟我……比拼内力！”
叶飘零道：“花兄休怪，实在是在下无法可想。”加催真气，花絮飞不敢开口，只得鼓劲相抗，却见叶飘零移步下山，拖着他往山脚走去。花絮飞叫道：“这……这……”他一开口，真气稍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了出来。叶飘零更不惜内力损耗，将全身真气贯注两人体内，反复循环，花絮飞拼命撤掌，始终抽不回去，软绵绵的站着被他硬生生拖下山去。
直到掷钵峰东麓的福严寺前，叶飘零才止了掌力，花絮飞全力拉扯，内力已经消耗殆尽，这时如受大赦，重重倒退几步，怒喝道：“你干什么！”叶飘零道：“事急得罪，万勿见怪。”扶着花絮飞坐下，将五两银子塞在他掌心说道：“这钱赔你的帐篷，可够了吧？”花絮飞大怒，手一扬，把银子往他脸上掼去。叶飘零侧头避过，拾起银子，说道：“帐篷太冷了，你还是找个客店住下吧，我衡山中有熟人，可以给你免费。”
花絮飞冷冷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多事。”叶飘零摇头道：“花兄，我不会让你再去找她，所以只要你心思不改，我是不会离开的。”花絮飞道：“我和她之间的事情，用不着你插手。”后退两步，就着草坪坐了下来。
叶飘零道：“我家师妹已成了我的清儿，她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管？就算在下求你，请你快快回徐州去，以后专心学艺，不要再这么浪费钱财，虚耗心力了。”花絮飞冷冷一笑，一字一句说道：“叶飘零，你武艺虽高，我也不来怕你。你也不要在这里充好心了，从你第一次送水儿来到华山，我便知道你用苦肉计，一心一意要挖我墙角，可惜水儿不信，仍然绝对的信任你。如今你成功了，还想让我滚得远远的，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武艺虽高，我也不来怕你，要打要骂，随你的便，要我离开衡山，那是休想。”
叶飘零说道：“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又何必如此？我也不知你是如何得罪她了，但你和我家师妹的事情早已成为过去，不论你对她如何余情未了，她都是不会再回来了。请你放了这条心吧！”花絮飞冷笑道：“你也不要得意，别以为水儿一时和你在一起，便代表什么事情。她不过借你的幌子挡我一挡，不会和你长久下去的，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犯不着你来教训我。”
叶飘零初时见花絮飞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早已生怒，听到这里，更是火气冲天，好容易强行抑住，说道：“借我幌子挡你也好，待我真心也罢，总之清儿不愿意的事，我便不会让她发生。你再这么纠缠下去，我就真的不客气了。”花絮飞昂头道：“不客气？好啊，你来打我啊，抓我啊，这衡山人人来得，未必就是你的地盘！”
叶飘零大感头痛，花絮飞这副样子，真是让他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一时无计可施，只坐在花絮飞身边，不敢离去。僵持一夜，叶飘零精神素好，一夜不睡，全不当一回事，花絮飞可就承受不住了，不住点头呵欠，咬牙强忍睡意。山中又冷，到得凌晨更是下起雨来，叶飘零昔在衡山淋雨过夜，都是习惯了的，全然不以为意，但花絮飞身子单薄，直冻得牙关乱咬，全身发颤。叶飘零心一软，叹道：“也罢，你如此顽固，一定要见慕容叔叔，我也不再阻拦。可是慕容叔叔最不爱少年男子吵她女儿，你当心见到了他，让你下不了台。慕容叔叔最不喜欢书呆子，希望你在他面前，少提以前你和我说的那些‘一见钟情，至死不渝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正因为它美丽，所以世人才要不断破坏’之类的话，慕容叔叔听到这话，只怕就先把你赶出来了。至于想和慕容叔叔详谈，而让清儿回到你身边，那更是不可能的，就不必抱此希望了。你先去休息一阵，等到天亮，这就……这就上山去吧！”拱一拱手，身形拔起，隐入山林之中。
哪消片刻，又到磨镜台上，用超声唤慕容秋水道：“清儿，你是还睡着吗？”他连说三声，慕容秋水这才醒转，穿衣打伞，从小阁楼窗户跃出，悄悄飞出墙头，来到磨镜台上。晨光惨淡，冷雨飘飞，慕容秋水便如一朵白云轻轻坠在叶飘零身前。叶飘零见到她纯洁的眼神，娇弱的体态，一时之间，愧念陡然涌上心来。慕容秋水道：“花絮飞，他……他还在么？”
叶飘零点点头道：“清儿，是我无能，劝他不退。天亮之后，他便要上山来了。”慕容秋水道：“我早知道你说不过他的。算了，由他去吧。”叶飘零黯然道：“要是向大哥在就好了，凭他那毫不留情的舌头，一定能让花絮飞下不了台，知难而退。”慕容秋水道：“让他……下不了台，那也……也不好。毕竟他曾经给过我温暖。”叶飘零怔怔的望着她，说道：“他给你的温暖，我……我都会给你的。”
慕容秋水摇头笑道：“那怎么相同？这是替代不了的。”叶飘零拉起她手，但觉一片冰凉入骨，他柔声说道：“清儿，难道此时此刻，我还比不上他在你心中的位置么？”慕容秋水道：“他在我心中的位置从来就没比你高过啊，再说，这明明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嘛！”叶飘零惋然不乐，说道：“清儿，莫非直到今日，你和我之间仍是一般的朋友么？”慕容秋水道：“为什么你又要提我们两人之间到底什么关系？我真的不知道，难道两个人在一起就一定要明白是什么关系吗？”
叶飘零望着她的眼光，心下一阵迷惘，问道：“分别这么多天，清儿，你想我不想？”慕容秋水道：“当然不想。好啦，我要回去啦，要是被我爸发现了，我又该吃不了兜着走了。”叶飘零看她转身，连忙拉住，慕容秋水道：“我走啦。”叶飘零陡地里感到慕容秋水从来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忍不住说道：“清儿，我不要这样。”
慕容秋水笑道：“不要什么样啊？”叶飘零迟疑了一会，终于说道：“我不要做你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工具。”“什么？”慕容秋水不由得浑身发颤，问道：“你说什么？”她倏地转身，向着叶飘零，一双大眼含着三分委屈，却有七分幽怨。“你说什么！”
叶飘零倒退了两步，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嗫嚅道：“没什么，我随便说的，清儿，你回去吧。”慕容秋水喃喃道：“工具？为什么是工具？你给我解释清楚。”她心下一阵委屈，两行眼泪便从洁白的脸颊上流了下来。叶飘零顿时慌了，连声道：“乖清儿，我真的是随便说的，措辞不当，你别放心上。”“我是问你，你为什么一开口就是这个词，原来你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我终于知道了。”
叶飘零忙上前给她擦泪，慕容秋水退避开去，怒道：“别碰我！我不会把再你当工具的，你走开！”叶飘零柔声说道：“好清儿，乖清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再说这个工具的意思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子，你别生气好不好？”慕容秋水哭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叶飘零脑筋飞转，急急忙忙说道：“好清儿，其实我是在喝花絮飞的醋。从前花絮飞与你初次相识，你就可以把他当情郎，但我费劲心思经历，却还是万万不可。我真的觉得很是委屈，清儿，我胡乱吃醋，存心要刺伤你，所以才这么说的，我心里绝对不是这么想的，你知道的，对不对？”
慕容秋水眼泪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飞落，双肩都耸动起来，她抽抽噎噎说道：“我和他虽然是因为矛盾而分手，可我慢慢了解他后，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喜欢他每天无所事事就坐着让日子过去的处世态度。他和我现在还有什么关系？你根本就犯不着喝他的醋！我早就跟你说了，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你对我都比花絮飞重要得多，你为什么就是不信呢？”
叶飘零见慕容秋水如此伤心，万分歉疚，道：“清儿，都是我不好。我日思夜想，这颗心就只系在你的身上，看你寒假一点也不想见我，我就开始胡思乱想，以为你对我不好。清儿，你别哭，我知道你看得我重的，我是你的开心树，不该这么害你伤心，那样我又怎么安心呢，快别哭了，清儿乖。”
风雨之中，慕容秋水冷得打颤，但她却带着泪笑了起来：“是啊，我不想见你，是我不想么？我不想见你我会在你回去的那天偷跑出来，送你离去，我会答应你我们明天情人节在祝融峰望月台相见么？你明知道我爸让我呆在家里，不可以私自出门的，你居然说是我不想见你！这里这么冷，我不要再说下去了，就让你自己去想你做我的工具吧，哈哈！”挣开他手，倒跃而去，呜咽之声，夹在雨中传来。
寒风吹起她浑身襟带，真如凌波仙子一般，那泫然而泣的娇柔身影，隐入沥沥细雨之中。叶飘零不禁鼻子一酸，陡见那墙后飞出一物，直往身前飞来，他一把接住，却是慕容秋水飞去墙后，想起他站在风雨之中，便算准位置，反手把手中纸伞掷了出去，正好落到他手中。叶飘零撑开伞，好大一片水迹，似是慕容秋水伤心的泪痕犹在，一滴滴从伞缘滚落下来，掉在他头上、肩上，冰凉刺骨，他浑身也颤抖起来。
“清儿，乖清儿，你好好睡吧，我会保护你的，决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他收了伞，怔怔的看着，在雨中喃喃说道。虽是冬天，虽是雨夜，但到了清晨，东边一样乌云散去，露出一片白来。衡山七十二峰，都在渺渺烟云中若隐若现。
“大雪遮关山，数梅梅已干。难逢一片白，早见半枝残。
雨把清秋扫，风将落叶翻。可怜多少泪，化作一冬寒。”
歌声传来，荡漾在峰峦沟壑之间，花絮飞踏着梅花丛，飘然而起，已达山腰。叶飘零轻叱一声，如一头大鸟扑出磨镜台，直往山道上纵去，一掠便是五六丈，哪消三四个起落，早已从天而降，落在花絮飞身前，他来得好快，直惊得他倒退了三四步，这才站定，说道：“叶飘零，你说过不再阻拦的，莫非便要反悔！”
叶飘零说道：“正要反悔！”花絮飞一愣，仰天大笑起来。叶飘零沉声喝道：“小声些，别闹人家清梦！”花絮飞指着他笑道：“常听水儿说你千金一诺，堪称当今豪侠，原来是个出尔反尔的俗人！”叶飘零凛然道：“慕容叔叔一心只盼清儿专心学艺，心不旁骛，你若在他面前胡说八道，只会让清儿为难，于你并无半分好处。此事我思前想后，万万不准，就算身败名裂，我也不会让你连累清儿，区区出尔反尔的名声，何足道哉！”
花絮飞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法子，能够驱得我走！”他将一张薄膜垫在地上，坐了下来，冷冷看着他，一副毫无忌惮的神色。叶飘零也报以冷笑道：“你真不还手？”花絮飞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还手！”叶飘零叫道：“好，我至今不曾杀人，现在就拿你开刀！”拔刀在手，伸指一弹，龙吟不绝，他朗声歌道：
“老子平生爱杀人，贱人如土命如尘！怒浇冷雨满天血，力聚明沙遍地坟。
活剥皮肤真快意，生吞骨肉亦销魂。屠刀漫舞九州惧，百万生灵尽绝孙。”
花絮飞拊掌笑道：“好杀气！可惜只是银样蜡枪头！”叶飘零冷冷道：“是说是做，你马上便知道了。”跃在半空，挥刀舞动，落到地上时，已在路旁树上刻下一行字来：
“万里江山一片寒，金刀折断冷锋残。虽将功业归尘土，自有情缘在宇寰。杀尽孺儿堪道快，荡平腐士未闻难。孤坟问我何狂妄？为念伊人正怅然！――叶飘零今日绝命于此！”
写罢，仰天一笑，转过头来，双目凛凛，气冲牛斗，直视花絮飞说道：“花絮飞，我浪荡一生，看透世事，万物无可留恋，生死何足挂怀！杀了你后，我立即自刎以谢，也犯不着投案自首了，衡山之中，我的尸首自有人收敛，哈哈，看刀！”忽然旋转跃起，半空中略一停留，陡然扑下，正是燕子刀法中最强的一招飞燕去来，一点寒光，直奔花絮飞面门而来，劲风吹过，花絮飞满脸生疼，心下大骇，本能的一个后滚翻，避了开去，怒道：“玩真的！”
叶飘零说道：“当然，你不是不还手么？”飞燕去来下半式继续发动，半空中打个飞旋，刀锋直剁花絮飞项颈，花絮飞更是大惊，又倒翻筋斗避过，叶飘零得势不让人，连续三式，招招夺命，毫不留情，猛地里跨上一步，往左劈下，花絮飞避在右边，叶飘零左拳呼的击了出去，花絮飞连忙侧身相避，叶飘零那刀一个转折，早变成横势当心推了出去。
当两年之前，同龄人中，叶飘零刀法已少有人及，这时变幻更是莫测，花絮飞竭尽全力，这才连避三招，却哪里闪得开叶飘零这一招刀中夹拳的“三个火枪手”，也不管能不能架开，便急拔腰间短铁棒随手一格，卧倒在地，就着山坡滚了开去，砰的一下，后心中了叶飘零一脚，奇痛入骨。叶飘零嘿嘿狞笑欺了过来，满脸煞气说道：“你不是不怕死么？我可是想死了！”花絮飞叫道：“疯子！你疯了！”爬起身来，往山下仓惶而去，远远叫道：“叶飘零，你不要仗艺欺人！我会再来的！”叶飘零呵呵笑道：“明日祝融峰顶，望月台前，在下恭候大驾！”花絮飞不答，快步去了。
看着花絮飞转过山坡，身形隐没，叶飘零暗叫一声：“侥幸！”全身冷汗都冒了出来，被雨水淋刷干净。他初时认定花絮飞使的是苦肉计，只是看着他不敢动手而不断混赖，内心决不甘愿挨打被杀，因此不留余力，冒险一击，花絮飞果然闪避。要是刚才花絮飞万一真的横下心不避不让，他可就要犯下杀人大罪了，想起含辛茹苦的母亲，幽怨哀伤的清儿，他一颗心便砰砰跳了起来。
他把树上的字挂去，隐身树后，守在磨镜台附近，看着慕容秋水低着头跟在父母背后出门离去，这才放心，便往林锦堂家里而来。白如霜还在睡懒觉，叶飘零直接冲进她闺房，把她揪了起来，白如霜迷迷糊糊还了他一拳，道：“二哥，你好不晓事，这么早来吵我干吗？”叶飘零道：“明天就情人节啦，你要陪我去挑礼物的！”
白如霜哦了一声，洗簌完毕，便和叶飘零来到集市上，百遍挑选，终于由白如霜敲定了一根十字形的紫水晶坠子的银项链、两副吊着蓝水晶珠子的手链、和一副脚链，其中一副手链送给白如霜，脚链让白如霜带到华山送给已经起程的湘江水仙，项链和另一串手链却是为慕容秋水买的，一共花了二十两银子，整个上午就这么打发了，连雨都已停了。他怕慕容秋水一家提早回来，又撞上花絮飞，在白如霜家匆匆吃过午饭，又到磨镜台来了。
守护半日，到得天黑，慕容秋水等已回家，花絮飞却也没来，想是料到叶飘零会来守护，自知武艺不敌，因此死心了。叶飘零心下甚慰，暗想：“有时候还是要用强硬手段才行，以后我行事不可太软。唉，要是向大哥在就好了，凭他那张咄咄逼人的口舌，必然能让人自觉羞辱而退。”一时也觉得饿了，便来到白如霜家吃晚饭。这时因为瘟疫的谣言，连对着凉有一点点疗效的盐、醋都被抢光了，饭庄进不到这些调味剂，多半都打烊了，剩下的几家也贵得很，因此叶飘零不在外面吃饭。吃完又来磨镜台守护一阵，回到白如霜家睡了。
第二日起来，已是大白天了，整个衡山风吹云散，一片清光。今日乃是一年一度的情人节，各处摊点都出现了出售安全套的商人，还有一些摆地摊的道士拼命为他们的激情神药、金枪不倒丸、情人节专用手铐等大作广告，而衡山上的玫瑰已经涨价十倍，那表示百年好合的百合花却因为瘟疫市场上早已清空了。叶飘零好容易在山下找到一个涨价较少的花店，这便奔上祝融峰来。
因是阴天，又值白昼，情侣们都不在望月台，一般都聚在穿岩诗林里附庸风雅，或在麻姑仙境内浮想联翩、或在今日戏台特地不开灯的衡山梨园中名为看戏，实则乘黑缠绵，因此这明亮空敞的望日台，除了几个正在练太极强身健体的老者外只有寥寥几对男女偎依在一起，祝融殿内的钟声伴着会仙桥方向传来的歌声，响荡在云空里，台上却不见慕容秋水的到来。叶飘零心下打个咯噔：“莫不是清儿还没消气，怨上了我，今儿个竟然不来了，那可怎么办啊！去北京的连车就是今天下午呢，要是清儿心下含怒，那可就……”
他登到最高处的祝融殿顶，正在沉吟，忽地遥遥望见云龙雾罩的南天门顶上有一个人影轻飘飘的纵起，直往山上行来。那身影飘飘荡荡，犹如足不点地一般轻捷，正是嵩山派的“凌波戴月披星功”，片刻之间，便已奔近，貂裘雪白，倩影如云，正是凌波仙子慕容秋水，她毕竟还是来了。
望月台下便是祝融峰和紫盖峰之间的峡谷，深不见底，叶飘零早看准了山壁上一棵歪脖子杨树横出悬崖，当即从祝融殿顶跃下，踏着碎步从滑溜的山壁上走了过来，踏到树上，大喝一声，猛地纵起，直往望月台上飞来。
慕容秋水已经一跃上台，却见零零散散几个人，叶飘零并不在里面。她心下好不生气，暗想：“姑娘今日来了，你居然还迟到！”便拔步意欲下台，却听得山谷中一声轻啸，震得满山皆想，修长的身影从山谷中跃起，有如飞将军一般落在慕容秋水面前，貂裘胜雪，青巾正戴，却不是叶飘零是谁？
慕容秋水含嗔说道：“你又想吓我，本来今天我还不想来的。”叶飘零道：“对不起，我惹你生气，就算你不来，那也是应该的。但你终于来了，我很高兴。”慕容秋水轻轻一笑，说道：“你以后可不许胡说八道了。”叶飘零道：“是了，你闭上眼睛，我不叫你不准睁开。”
慕容秋水一笑，依言闭眼。叶飘零轻轻给她戴上项链，慕容秋水拍手道：“是项链，我先要看看好不好看！”叶飘零道：“不要睁眼，还没完呢！”拉起她右手，把手链也戴上了，笑道：“可以啦，看看喜不喜欢？”
慕容秋水睁开眼，先看到手链，六个水晶球各夹着金属片吊在银丝链上，叮铃铃一阵乱响，她十分开心的笑道：“好漂亮！”又一伸手，把项链拉开扯下，看到那紫水晶的坠子，闪闪发光，更是眼波流转，笑靥如花，手挽着链子舞成圈子，笑道：“你真有眼光，我真想不到你能挑到这么漂亮的链子？”
叶飘零急叫道：“不能……”那坠子已经被慕容秋水飞了出去，叶飘零涌身一跃，随后赶上，抓住那坠子，身形却已在峡谷上空，无从借力回去，只用力一扭，转过身来。慕容秋水惊叫一声，急解腰间束带，抢到台边，手一挥，那束带舞了出去，叶飘零手一搭，这才纵了回来，两人心都跳到嗓子里了，一同叫道：“好险！”
叶飘零笑道：“这坠子是穿在链上的，可甩不得，清儿，我再给你戴上。”慕容秋水嗯了一声，转过身去。叶飘零在她颈后把项链扣上了，将她身子轻轻扳转，给她把束带重新挂好，直起身来，但见那水晶紫光闪亮，映着慕容秋水如欲渗水的脸庞，娇柔无限，叶飘零忍不住将她搂入怀中。
慕容秋水微微一挣，便不动了，却也不还抱，只软软靠在叶飘零胸前，过了一会，轻轻叫道：“安宁，松开我好不好？”叶飘零闻着她秀发上飘逸的幽香，不觉身心俱醉，双手反而紧了一紧。慕容秋水低下头去，小脸贴在他心口上，唤道：“你心跳好快，震得我耳朵都痛啦。”叶飘零也垂头，在她右颊上亲了一亲，吸一口气，仍是抱着不放，望着天边白云变幻，感到慕容秋水柔软的身子，浑身轻飘飘的，便如在云端行走一般。
会仙桥上，悠扬的笛音，祝融殿里，清脆的钟声，夹杂一处，隐隐听得有人唱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人在身旁，如沐春光，宁死也无憾。国色天香，任由纠缠，那怕人生短。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何等有幸配成双。啊……让我拱手河山讨你欢，万众齐声高歌千古传。你看远山含笑水流长，生生世世，海枯石烂。啊～今朝有你今朝醉呀，爱不释手你的美呀，莫等闲白了发才后悔。啊……今朝有你今朝醉呀，爱不释手你的美呀，让我抱得美人归。”
叶飘零喃喃道：“爱不释手你的美，拱手河山讨你欢！”忆及近六年来与慕容秋水之间无数烟云往事，纠葛牵缠，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辛酸，暗暗寻思：“若能抱得美人归去，我又何必计较苍生苦难未已，家国往事未宁！清儿啊清儿，我甘愿舍下壮志，按捺豪情，终日陪着你，只要你开开心心，其他的事除了父母，我都可以不顾！”心下思忖，手上抱得更加紧了。
正自如痴如醉，浑然不知外事，猛听得嗤嗤声响，有细小物事破空射来，直指慕容秋水后心。叶飘零一惊：“有暗器！”他意乱情迷之际，陡觉爱侣遭袭，心下便慌了，早忘了慕容秋水暗器功夫胜过自己何止十倍，急抱着慕容秋水转个身子，用自己背心去挡。慕容秋水惊叫道：“安宁快避！”叶飘零哪肯让开，任凭那暗器往背心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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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驰想象一阵，终究知道这不过是闲暇意淫之举，全无实用，纵然自己真的能居高位，对这普天下底层民众，那也未必做得比现在的武协更好。“勤穷懒富官发财，上正中歪下乱来”，想起这不知是谁偷偷挂在洞庭湖区武协维治局门口的条幅，不由得苦笑一番，吟道：“宫殿千重深似海，庙堂高耸为谁开？”时下眺望良久，便在那竹楼道：“你从湖边回来，要到这里晚饭，你师父可等着你的。”叶飘零应了，展开轻功，便往万子湖边奔来。郭天扬、殷仲都是他的恩师，两人一前一后，改变了他一生，但每次回来相见，殷仲总是先批评他一顿，然后坚持留他食宿，郭天扬却乐极忘形，便若重返少年，但骂也好，乐也罢，他总会感到责任更加沉重。阮随风没有去考三级专修班，殷仲伤心不已，郭天扬却担忧至甚，他这时想起，更是诚惶诚恐，生恐自己也只能拿到力士学位，使这两位恩师失望。殷仲虽为己只顾，退出刀坛，毕竟本来便近隐退之年，但郭天扬却还年轻，要是激得他也心灰意冷，自己罪过可就大了。
这一带最初本来就是洞庭湖的水域，后来因为围湖造田，才有了这片陆地，九十个村子，百多万军民，也有了每年轮流的水患旱灾。郭天扬家离湖边也不过十多里，转瞬便到。洞庭湖上，烟波浩淼，芦苇起伏，几只快艇从水面飘过，激起一条条水花。长长的运煤船压着水线缓缓而过，给蔚蓝的天空平添了一丝对未来的忧虑。从前翻波逐浪，撞穿了无数船只的白暨豚早已近乎绝迹，纵有一两只出现，也被来往不绝的船流吓得不敢出头。这许多年来，农村委实发展了不少，可为何众农夫仍是那般贫困？
叶飘零脱了鞋子，赤足走在湖边，沙滩绵软，碧水清凉。他提着篮子，采到了几颗雨花石、灵壁石、水冲石等奇石，更多的还是早被湖水冲刷光溜的普通鹅卵石，至于玛瑙石、水晶、天然金刚石，那是不用想了，即使洞庭湖边能够找到，也须早被人拾走。夕阳如血，照在湖边弯腰寻找石头的少年脸上，温柔的笑容映着波浪，一起一伏卷到了远方。看着篮子里的石头，脑海中勾勒着他要送给慕容秋水的礼物形状，一股甜甜的滋味涌到心底，浑身上下便如吃了人参果一般舒畅。
他寻了数十卵石，抱膝坐在湖边一块岩石上，望着湖中波浪翻卷而来，冷风拂面，心旷神怡，颇有当年在衡山学艺之时每晚仰卧湘江之畔而眠的气象。直到日落西山，鸡鸭归笼之际，他才翻身站起，奔回红运村来。
在郭天扬家里吃过晚饭，回到自己家中，用涂料把每块石头染上不同的色彩，花了好一阵功夫，这才完事，便趁着昏暗的油灯，开始给叶飘雨讲解刀法。饶是他迄今为止，已经收了十数位弟子，早有授艺经验，可亲兄妹之间，却都无法心平气和，只说了三句话，见叶飘雨又不合他心意之处，两人便吵了起来，终是气鼓鼓的都不干了。亲人在身边时不知珍惜，似乎是世人的通病吧，这时的叶飘零只是一时气盛，又哪知会种下一生的懊悔呢？
他便扔下胞妹，自个睡了。一时无事，只有那貂裘却出现了不少问题。辛如月虽把那上面沾上的污秽尘土尽皆洗去，可经太阳一晒，貂毛中渗出不少油来，把一件雪白的貂裘染得到处都是黄斑。叶飘零心下极痛，只恐母亲不乐，尚能强颜宽慰，但郁闷烦躁之情终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辛如月心下如何好受？母子俩走遍了附近镇上的洗衣坊，询问飘洗貂裘之法，却是一无所获。
大年来到，原来辛军大妹在广州打工忙碌，虽是年终，亦不回家，妹夫倪大仁是个种蜜桔的，这时农闲在家，便带着一子一女飘过洞庭湖，来到辛少杰这边和岳父一起过年。听得辛军之事，倪大仁怒发冲冠，说道：“外人狠毒也罢了，自己人又怎么一般绝情？爸，飘零岂可如此，待我去求他！”
正月初一中午，叶家请客，辛家邻近所有亲戚一齐来到，摆下三桌酒席。倪大仁他是直性人，只喝了三杯，便在席间唤叶飘零说道：“兄弟，我跟辛家来说都算是外人，有些话说不得，但这里这么多穷亲戚在此，你当着大家说一句，你军哥哥和你是不是姑表至亲？”叶飘零知他话中有话，站起答道：“仁哥哥，你不必拐弯抹角。军哥哥之事，飘零若是力所能及，绝无推托之理！”
倪大仁叫道：“好！如今你大舅年老多病，虽只一个小小的村长，便能任意欺凌他儿子。他是罪有应得，但你舅舅却不该受这份折磨，众亲戚都想帮他，只是大家都是笨人，大字不识两个，你是文化人，号称法学脑壳，这就想个法子，救他出来吧！”
叶飘零见他果然开门见山，一时好生为难，只是沉吟不语。倪大仁便继续说道：“你只管想法子，至于拼命也好，出钱也罢，我们这班亲戚拼了这条贱命，舍了这副身家，就算告到承天门、紫禁城，总不让你伤到半分便是。”辛如月插嘴道：“大仁，你这话可就见外了！飘零他也是这家中一分子，要是有法相救，自然是同生共死，大家一起上。可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学艺弟子，哪有这偌大权势！”
倪大仁一拍桌子，拿过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道：“他堂堂少林弟子，做个武协常务理事还够分量吧！何况他就在天子脚下，就算到承天门前击鼓鸣冤，那也不是什么难事！飘零，作哥哥的今天还到你这里喝一杯酒，你愿不愿意顾念这份亲情，那就放下话来吧！”叶飘零苦笑道：“越级上访，也是犯罪，我有什么资格到承天门前喊话！仁哥哥，你不要激动，我慢慢想法子便是！”
倪大仁一顿狂饮，早有三分酒意，如今心中更是翻涌不休，戟指冷笑道：“我们这班修地球的窝囊废，原本不奢望别人怜悯！只没想到你到城里没呆几年，就长了一双势利眼！来年夏日，我自到北京去买桔子，那时如果军哥还在牢里，我便自去告御状，也不差你一份！”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夺门要走。
众亲戚劝阻不住，顿时乱糟糟一片。辛如月眼圈一红，便要掉下泪来。叶飘零拔刀大叫道：“仁哥哥，你回来！”倪大仁回身道：“怎么？你练一身武功，不敢对外，只对自己人动手么？”叶飘零怒道：“仁哥哥，飘零虽然浪荡浮滑，大手大脚，就说是个败家子也不为过，但是有些话若太过分，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倪大仁道：“我倪大仁是外人，本来还想沾你的光，让你教教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子女学些武艺。现在看来，还是不要你教的好，以后若真的出人头地，只怕不认我这爷，养了也是没用！”叶飘零听得火气上涌，浑身发颤，目射电光。
辛如月喝道：“零儿，不可对长辈动手！”却见叶飘零把刀往地上一掷，便直没至柄，他仰天长啸一声，跃了出去，扑到院中晾衣服的青石板前，单手搭在上面，怒道：“你只道我进了少林，便该身登高位，手掌大权！怎不想想少林派每年要招四五千弟子，迄今江湖上的少林弟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要是人人都作大官，谁来种田织衣？如今我在少林挂了两门红灯，暗器功夫又已深恶痛绝，连满师下山也有困难，日后闯荡江湖，未必保得住这条小命，你不懂就别胡说，让我去做什么武协常务理事，没的笑掉了人的大牙！”只听得喀嚓一响，叶飘零翻身跃开，猛听得啪的一声，那三寸厚的石板断成两截，尘土飞扬起来。
原来叶飘零虽习武艺，却素来都是文人打扮，在乡村更不曾放过半句狠话，陡地里这般双眼浑圆圆的直瞪，满嘴凶霸霸的说话，双手轻飘飘一按，那青石板咔嚓擦截断，把一干亲戚都吓呆了，心下暗想：“果然是叶猛子的种，这才有他老爸的风范！”连忙上前苦苦相劝，好歹又把倪大仁拉回原坐，喝得大醉。
叶飘零却跃上竹楼，伫立冷风之中。他发了这一通脾气，心下好受了些，暗想：“我叶飘零虽是个败家子，但还有那么点良心。在外面可以大闹胡来，便舍了这条性命，那也没啥好说，可现在能够不顾家里么？我父母还要安居，妹妹还要学艺，我可不能在这里闹腾。”遥遥南望，白云苍狗，变幻万千，千里之外的衡山似乎映入眼帘。想起魔镜台上娇小纯白的身影，心下陡然一阵温馨：“何况我已决意今生今世都要保护清儿，让她永远安宁，便是为了清儿，我又岂能奋不顾身，平白涉险？”寒风凛凛，白雪飘飘，他似乎又感到慕容秋水那娇软柔嫩的脸蛋又轻轻的贴在自己的掌心，入手一片冰凉，刹那之间，忿怒尽去，柔情暗生。
新春不欢而散，白如霜却又提了许多礼物，下乡到他家来玩，一见叶飘零便说道：“二哥，我到这里，是特地避难来啦，你可得救救我！”叶飘零惊问何事，原是半年前杜含风满师下山，已到广州，两边分别千里，只疑白如霜才貌双绝，当年在慕容附庄便被称作庄花，后到华山学艺，又被推为华山山花，定然少不了追求者，每常托人打听白如霜是否有出轨迹象，终于让白如霜无法忍受，两人相恋一年，到头不免分手。杜含风不甘就此放弃，一封书信送到白如霜手中，说是除夕过后，便来衡山看她。白如霜只告道：“我今已有未婚夫君，两情相悦，往事已矣，何必再提？”杜含风不信，再加细问，白如霜便回信道：“此人便是我家二哥叶飘零，当日在衡山之中，曾与你有一面之缘。我们相识已有六年，情谊素著，君亦知之。以往种种，尽已逝去，望君尽忘，自误误人之举，不必再行！”杜含风坚持要来，白如霜因此来到洞庭湖区，索性春节都在叶飘零家中度过了。
叶飘零与湘江水仙、白如霜情同手足，见她来到，自是欣喜。叶飘雨武艺自己教不了，正好便让白如霜来教。他又将出貂裘，对白如霜说道：“这貂裘是秋水所赠，奈何洗而不得其法，以致染上这些黄斑。我恐秋水不快，他日我们回到衡山，霜妹可陪我去寻找那都市之中可有同种貂裘出售！”白如霜自然允诺。然而这世间好事多磨，纵然洗衣这等小事也是曲折之极，辛如月虽见那貂裘实已废弃，但那点点黄斑委实太过丑陋，忍不住又泡在水中清洗一遍，不料竟将黄斑洗去，再一晾晒，只重新出现了少许斑点，如此连续洗洗晒晒，便再没有黄斑出现了。叶飘零放下这桩心事，终日便陪着白如霜在洞庭湖上划船赏景。他虽懒惰，但这妹子避难，千里迢迢便来找他，足见信任，于是亲自下厨，重现当年手段，什么辣椒小炒鸡、生姜鸡肉泥、雪花鸡蛋、辣子鸡丁，七八年前的拿手好菜，一个个都亲手做了，让这妹子尝鲜。
不觉时日，农历初六辛如月生日过去，叶飘零回家已有十日，期间他已用一块大泡沫为基座，石块为峰，镶嵌其中，染色成树，刺绣成花，堆砌成衡山七十二峰之状，尤把那掷钵峰磨镜台做得最为醒目，台基上题诗一首曰：
“一生此刻最安宁，五载黄梁一旦成。满目荒山皆翠翠，四方浊水尽清清。
布衣薄履身犹暖，淡饭粗茶腹却撑。半世飘零终不悔，只因与子已相逢。”
初八早晨，叶飘零、白如霜起程再往衡山而来。叶阳天、辛如月送到村头方别。叶飘零却对白如霜说道：“我表哥遭人陷害，身入牢笼，而我眼睁睁望着，不思相救，不知得罪了多少亲戚乡里！我想这六年苦练，岂不白费？”白如霜道：“二哥，你太白山的场子也踢得，不曾怕过什么，一个村长你又何必忌惮？”
叶飘零道：“纵使滔天武艺，未必能敌过小小权势，我在外孑然一身，行事无忌，但在这家乡却不能连累家人！我这六年也非白混，这身武功行侠不足，惩办不了那些大爷，好歹也足以留书示警，暂且意淫一番！”白如霜拍手道：“留书示警？二哥，我跟你去。”
当下两人在洞庭湖边流连一日，待到天黑，各蒙了脸面，折回大觉村来，早到李天杀家中，但见得楼房屹立，灯火通明，七姑八婆一起过年，好一片热闹之状。李天杀与一干兄弟喝酒吹牛，正自尽兴，忽然砰的一响，大门震裂飞开，两个蒙面人闯了进来，沉声喝道：“姓李的，滚出来！”
李天杀跳了起来，怒道：“何方贼子，敢来聒噪？”他嘴还没来得及闭上，那白衣蒙面客手一招，桌上一只猪蹄飞起，早塞到他口中，叶飘零随后赶到，右足飞起，在那猪蹄上一抵，李天杀杀猪般大叫起来。身旁亲戚大惊，冲上相救，白如霜身形连晃，把一干人尽数点倒，端地不曾漏掉一个，叉腰戟指说道：“俺们是‘天外飞来神剑客，昆仑山上大王爷’，江湖上人称‘绝代双脚春大王爷春小公主’便是，听说这里有仗势欺人的狗贼，贪赃枉法的贪官，你们这班人狼狈为奸，同流合污，蛇鼠一窝，为虎作伥，春小公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惩恶扬善，劫富济贫，锄强扶弱，把你们的狗头一个个都砍了下来！”
叶飘零不觉莞尔一笑，手一伸，摘过委顿地上一个妇人腰间的两把匕首，掷了出去，贴着李天杀脸面过去，钉在墙上，李天杀大叫道：“大王爷，有话好说！”叶飘零冷笑道：“我绝代双脚大脚踢贪官，秀足踹狗贼，可没丝毫顾忌。姓李的，今日饶你性命，日后若再听到你欺压乡里，陷害无辜，便让你连吃十只猪蹄，做个饱死鬼！小公主，俺们走！”呼的一响，两人已经不见。一旁亲戚连忙扶起李天杀，看那插在墙上的匕首穿了一张纸条，写的是“昆仑剑侠，四海横行。再做恶事，取你狗命！”李天杀满嘴上油腻血迹混作一处，便似开了个水陆道场，哼哼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叶飘零和白如霜已奔出里许，直投南来。白如霜问道：“二哥，你何不言明，迫他出面解决你表哥的事情！”叶飘零道：“我不出面，便是怕连累我父母家人。若是直接开口，这番心意便白废了。但盼李天杀这厮受此惊吓，收敛一二便好，我到京城，再把这事投到邸报上去，总要让世间知道还有公道才好。”白如霜道：“恐怕你这么虚闹一下，未必有什么效果，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媒体又怎能理会？”叶飘零苦笑道：“乱世文章不值钱，太平动武总犯禁，我这挟武行侠之事，本来也就是意淫一把，都是那星斗小民无法翻身，寄情于此臆想罢了！”
白如霜笑道：“不过刚才这事，还真像在侠义小说中一样。我可真是沾了二哥你的光！”叶飘零涩然笑道：“所谓侠义小说原本就是这么来的，底层民众被欺压得很了，正常的原则都是精英原则，决不会照顾他们的，因此只好幻想自己获得超人的能力去反抗精英们的压迫。因此每朝每代，大凡太平盛世，侠都是被禁的，而靠侠来申冤不免也成了一厢情愿的意淫了。”白如霜道：“嗯，我记得你说过，现在叶术谋在《英雄》中所说的那种迎合精英需求的侠，实际上早已脱离侠的范围了。”叶飘零道：“就像我们今晚的留书示警，想要有什么实用，嘿嘿，只怕也未必。”两人联诀南下，不一日到达衡山，先在白如霜家住下了。
华严湖上，延寿亭中，这里有山水之秀气，日月之精华，离亭不远处的下陇涧旁有一眼清泉，乃造化所设，饮之有延年益寿之效，故而一向是百岁老人聚居之地。然而此刻却有百余堆青年男子坐在延寿亭旁，一直连绵到了华严湖畔。有的数十个一起，有的却只有三四个人零零散散坐着，但均在挥笔记录。原来这延寿亭已开辟为“故事林”，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向过往游客讲述他自编的故事，常有一班爱好舞文弄墨之人、吟诗作赋之辈来到这里说书，印证他们的文章构思受欢迎的程度。
那最少的一堆人当心坐的是个胖子，三角面，铜铃眼，声若沉雷，势如奔马，讲话抑扬顿挫，叙事一波三折，却是昔日慕容附庄号称文豪的林逸风，围着他的三个人如痴如醉，不住叫好，问道：“后来呢？”“然后怎么样？”可毕竟捧场的只有三个人，比起那附近五六十个人轰然叫好，声势却差远了。
林逸风他也不计较捧场人数，正说得唾沫横飞，忽然有人远远叫道：“逸风兄，好雅兴！”林逸风抬头看去，却见山道上飞步走来一人，浑身上下一袭貂裘，比那峰他们写得比你好，我也不信。”
湖面轻风倒卷而至，夹着浓浓的水气，叶飘零不觉有醺醺之意，接过林逸风递过来的稿子，细细一观，林逸风开篇，岂同凡响，叶飘零昔日亦为他铁杆书迷，如今虽过数载，林逸风笔力愈加大气，只看了数页，叶飘零便有不舍之心，一页页只翻下去，便连回答林逸风的疑问也忘了。
一连看了数十页，林逸风见他没完没了，便催道：“飘零，你别只顾着看，可得指点我一下，为何我这书没有听众？”叶飘零啊的抬起头来，说道：“你这书是想记叙这侠以武犯禁的事实了？想来平常说书之时，挨骂不少吧？”林逸风道：“啊，你怎么知道？有好多人骂我变态犯贱，不过我从来不和他们计较。”叶飘零笑道：“我虽不才，也略略写过一些，都是些让人不爽的东西，一般的挨骂不止。逸风兄，你这书原有深度，算得上一部佳作，奈何却不合时宜。”
林逸风若有所思，重复道：“不合时宜？”叶飘零仰天大笑数声，那华严湖的水波都被震了起来，树上积雪簌簌而落，坠入湖中，尽皆不见。“当真不合时宜！到这故事林来的，谁不图个轻松快活？谁不期望自己忽得神功，称霸天下，美人江山一举囊括，甚至幻想自己盖过关圣，胜过玉皇，成为创世界的神邸，建寰宇的祖宗，宇宙间的客观原理是他所设，自然亦可由他而改，至于情情爱爱这些末节小事，当然是一帆风顺，兼收并蓄，普天下的美女都是他一个人的奴隶，在别的男人面前就是矜持圣女，到他身边就全变成淫娃荡妇，一个个都不吃醋不耍性招之则来挥之立去，娶尽天下贤妻无数。但若看了你这书，原来修成大道的侠客，比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暴发户，好好一番兴致全被你败坏了，谁又花精神费力气耗时间来干这等傻事？”
林逸风虎躯剧震，说道：“这不是弱智的人才这么写么？”叶飘零大笑道：“你虎躯剧震干什么？这‘虎躯剧震’还是当代一位写这类东西的大宗师所创的呢！嘿嘿，何况谁弱智？谁不弱智？那也未必说得清楚。有弱智的听众，就有弱智的说书人，而有弱智的说书人，自然带来了弱智的听众。逸风啦，我也见过几个书商，他对这世上侠义小说是有要求的，一不要悲剧，二是美女要多，三是主角要酷，最好性子都是我行我素，把天下人都当奴隶那种，四是主角要狂，敢把古往今来神圣贤良都要一通唾骂，一通冷笑，否则这书就是卖不出去的。其实啊，你若只想听众增多啊，还要注意黄和长。”指着那人头纷涌的听众，笑道：“你看看他们，荤段子随口便来，一个个眼发异光，如狼似虎，逸风兄，你可有这等本事？”
林逸风叹道：“飘零，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我是要坚持文以载道的，飘零，我宁愿没有听众，也要坚持自己到底。”“载道？载什么道？这侠义小说原本就是调剂人心灵的麻醉药，给饱受奴役的底层人一副安慰剂而已，他们生活原就够苦了，企盼通过侠义小说超脱一下生活，你还让他们去思考这世间的苦楚，回到生活中去，岂不是雪上加霜么？”叶飘零原是要稍劝一下林逸风，哪知想起这数年种种所见所闻，却越说越激动，自己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又见那衡山上下，都市尘嚣之间，多少繁华，遮盖了千家血泪？多少喜乐，掩去了万户悲哀，忽然朗声歌道：
“君不见黄河九曲育中原，飞流直下落九天。
君不见长江吞吐古今事，一梦奔腾越千年。
我从长江来，漫步黄河边，回望关山悄入暮云间。
我离黄河去，飞上紫禁颠，堪叹九州盛世隐狼烟。
神游遍天下，身重不能迁，欲行万里奈无钱！
无钱安足惧？矢志愈加坚，愿把此心付乡田。
君不见泾渭分明何处是？古来清浊本同源。
君不见紫禁宫中春正暖，严冬寒士可开颜？
庙堂绝全不理会，心下微微着脑，身形一晃，又挡在花絮飞身前说道：“花兄莫非不信我言？我此心早许我家师妹，凡事决不悖逆她的意思，昔日她要来见你，我甘愿千里相送……”花絮飞道：“噢，谢谢。”斜着身子，往左走去，呼的一响，叶飘零迎面拦住，继续说道：“这次她与我既定盟约，不愿与你相见，我才来阻拦，请你念在前情，体谅我家师妹心意。”花絮飞点点头，抢步向右，风声起处，叶飘零又挡在前方，花絮飞赞道：“好轻功！”当下不再绕道，只是向前，朝着叶飘零走来。
叶飘零发掌往花絮飞左肩推去，这一掌劲力后蓄，笼罩甚广，按照拳理花絮飞除了飞身后退，别无化解之道，但他更不退后，亦不挡格，只是自顾自向着叶飘零而行。眼看这一掌便要把他打得重伤，他也丝毫不顾，叶飘零无可奈何，只有左掌跟着拂出，击在右臂之上，将那股力道转向天空。他撤掌叫道：“花兄，你到底……”花絮飞哪里理会，迈步处，离叶飘零不过三寸，他的前额几乎便要碰到叶飘零鼻尖，他却仍未停止前进步伐。
叶飘零大窘，后退几步说道：“花兄，你别这样行不行？咱们都是文人，犯不着动拳弄腿，好好坐下来谈谈如何？”花絮飞点点头道：“明天谈好了。”继续前行。叶飘零怒意暗生，恼道：“花兄，再不止步，我可要无礼了！”花絮飞点头道：“这是你的地盘，你要无礼请便。”
叶飘零怒道：“花絮飞，你如此行径，当真辱没斯文！接我一掌！”左手划圈，右掌拍出，直取花絮飞前胸。花絮飞冷冷一笑，轻蔑的眼光在叶飘零面上扫过，满是嘲弄之意，于他掌力，却是毫不理会。叶飘零只得左手拂出，将那掌力拨歪，从花絮飞身周绕了过去，他连续两下，都在无意中悟出了当年逍遥派前辈李秋水的白虹掌力，随意绕弯，圆转如意，但一时之间，哪里有空理会，只叫道：“花絮飞，你到底要什么条件，才肯离去？”花絮飞耸耸肩，道：“很简单，让慕容潜叔叔和我见面详谈就行。”背着帐篷，自向磨镜台走去。
叶飘零跺跺脚，展开轻功，立时抢在花絮飞之前，到达磨镜台，往那庄园里慕容秋水的小阁楼传音说道：“清儿在吗？”他这次使的不是普通的定点传音入密，而是邵伟这两年苦心钻研的千里传音术中的定人传音，由两人之间通过事先练就的独门内功互相感应，不论人在何处，只要相距在百丈之内，便能用超声自由交谈，而旁人却全然听不到。只是这门功夫还有许多疑难未曾解决，消耗内力又巨，因此只有卜正、向天飞、慕容秋水学了一些，连单和都因为内力不够未曾习得。这时那超声如波浪一般四面散发开去，掠过无数人的耳旁，穿过无数人的心房，却没得到慕容秋水的回音，知慕容秋水不在家中，心中一喜。慕容潜让慕容秋水好好在庄子里修炼暗器，不得私自出门，既然不在家里，那定然是全家都出去了。
他知道花絮飞一时找不到慕容潜和慕容秋水，当下便离了半山亭，在邻近用定人传音搜索慕容秋水所在。不一刻，已把整个掷钵峰搜了一遍，前后发了几十次超声，他内力虽然浑厚，也已衰竭，于是从集市上买了十粒用于加速真气凝聚的辅助练功丹药“大力神丸”吃了，在灵芝泉运功调息一阵，恢复精神，回到磨镜台来。
却见半山亭外，磨镜台下，一群人围在慕容秋水家门前，哄笑议论之声传来，叶飘零吃了一惊，挤了进去，才见圈中跪着一人，虽然屈膝，但长身挺直，依然掩盖不了玉树临风之气，却不是花絮飞是谁？他目光中满是忧伤，满面皆是哀色，叶飘零不觉心一跳，痴人如此，纵是铁人，也当泪落双行，更何况叶飘零心肠素软，连忙抢到身前，柔声说道：“花兄，清儿全家都出去了，你跪在这里，清儿他们也看不到，除了给清儿家里增加一段笑料，又有何用？”
花絮飞斜他一眼，直起身子，揉揉双膝，在磨镜台下拉起帐篷，钻了进去。叶飘零坐在台缘，劝了他无数，花絮飞只是不理。叶飘零微微一叹，站起身来，一时倒是无计可施，只在台上徘徊，冷风簌簌，山呼隐隐，这风光无限的磨镜台遇到如此深情的花痴，似乎也吓得打颤。
叶飘零坐在台上调息，不时便用定人传音搜索一下。直到夕阳西下，才听到慕容秋水回音道：“我在。”叶飘零凝神说道：“花絮飞来了，他在你门前跪了好几个时辰，现在还在磨镜台下。”慕容秋水急道：“你快让他走。”叶飘零道：“他摆明了混赖，死活不肯走。清儿你放心，我擒他离去。你是上山，还是下山？”慕容秋水道：“下山，你快带他走，我不说了。”
叶飘零知她内力难以支持，只说道：“好的，你拖延一下，我马上把他带走。”只走下台来叫道：“花兄，你如此混赖，在下只有得罪了。”掀开帐篷，伸手便往花絮飞胸口抓去。花絮飞白了他一眼，既不反抗，也不理会。叶飘零寻思：“我这可就是犯法了，需激他动手才行。”便道：“花兄，我家师妹已经回来，她真的不要见你，在下无礼，请兄莫怪。”
花絮飞一把跳起，大叫道：“水儿，水儿！我在这里！慕容叔叔！”钻出帐篷。叶飘零见他大喊大叫，生怕惊动慕容潜，并起两指，往他哑穴点去。花絮飞反手挡格，叶飘零知道慕容秋水全家马上便回，必须数招之间将花絮飞弄走，万万不可见招拆招的慢打，当下变指为掌，尽起平生真力，拍向花絮飞后心，花絮飞反手一掌，便与叶飘零相对，意欲借力向前纵跃，却不想叶飘零这一掌貌似力大，使的却是个粘字诀，与花絮飞掌心一抵，内力源源而出，花絮飞再也收不回去，大惊道：“你竟跟我……比拼内力！”
叶飘零道：“花兄休怪，实在是在下无法可想。”加催真气，花絮飞不敢开口，只得鼓劲相抗，却见叶飘零移步下山，拖着他往山脚走去。花絮飞叫道：“这……这……”他一开口，真气稍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了出来。叶飘零更不惜内力损耗，将全身真气贯注两人体内，反复循环，花絮飞拼命撤掌，始终抽不回去，软绵绵的站着被他硬生生拖下山去。
直到掷钵峰东麓的福严寺前，叶飘零才止了掌力，花絮飞全力拉扯，内力已经消耗殆尽，这时如受大赦，重重倒退几步，怒喝道：“你干什么！”叶飘零道：“事急得罪，万勿见怪。”扶着花絮飞坐下，将五两银子塞在他掌心说道：“这钱赔你的帐篷，可够了吧？”花絮飞大怒，手一扬，把银子往他脸上掼去。叶飘零侧头避过，拾起银子，说道：“帐篷太冷了，你还是找个客店住下吧，我衡山中有熟人，可以给你免费。”
花絮飞冷冷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多事。”叶飘零摇头道：“花兄，我不会让你再去找她，所以只要你心思不改，我是不会离开的。”花絮飞道：“我和她之间的事情，用不着你插手。”后退两步，就着草坪坐了下来。
叶飘零道：“我家师妹已成了我的清儿，她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管？就算在下求你，请你快快回徐州去，以后专心学艺，不要再这么浪费钱财，虚耗心力了。”花絮飞冷冷一笑，一字一句说道：“叶飘零，你武艺虽高，我也不来怕你。你也不要在这里充好心了，从你第一次送水儿来到华山，我便知道你用苦肉计，一心一意要挖我墙角，可惜水儿不信，仍然绝对的信任你。如今你成功了，还想让我滚得远远的，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武艺虽高，我也不来怕你，要打要骂，随你的便，要我离开衡山，那是休想。”
叶飘零说道：“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又何必如此？我也不知你是如何得罪她了，但你和我家师妹的事情早已成为过去，不论你对她如何余情未了，她都是不会再回来了。请你放了这条心吧！”花絮飞冷笑道：“你也不要得意，别以为水儿一时和你在一起，便代表什么事情。她不过借你的幌子挡我一挡，不会和你长久下去的，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犯不着你来教训我。”
叶飘零初时见花絮飞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早已生怒，听到这里，更是火气冲天，好容易强行抑住，说道：“借我幌子挡你也好，待我真心也罢，总之清儿不愿意的事，我便不会让她发生。你再这么纠缠下去，我就真的不客气了。”花絮飞昂头道：“不客气？好啊，你来打我啊，抓我啊，这衡山人人来得，未必就是你的地盘！”
叶飘零大感头痛，花絮飞这副样子，真是让他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一时无计可施，只坐在花絮飞身边，不敢离去。僵持一夜，叶飘零精神素好，一夜不睡，全不当一回事，花絮飞可就承受不住了，不住点头呵欠，咬牙强忍睡意。山中又冷，到得凌晨更是下起雨来，叶飘零昔在衡山淋雨过夜，都是习惯了的，全然不以为意，但花絮飞身子单薄，直冻得牙关乱咬，全身发颤。叶飘零心一软，叹道：“也罢，你如此顽固，一定要见慕容叔叔，我也不再阻拦。可是慕容叔叔最不爱少年男子吵她女儿，你当心见到了他，让你下不了台。慕容叔叔最不喜欢书呆子，希望你在他面前，少提以前你和我说的那些‘一见钟情，至死不渝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正因为它美丽，所以世人才要不断破坏’之类的话，慕容叔叔听到这话，只怕就先把你赶出来了。至于想和慕容叔叔详谈，而让清儿回到你身边，那更是不可能的，就不必抱此希望了。你先去休息一阵，等到天亮，这就……这就上山去吧！”拱一拱手，身形拔起，隐入山林之中。
哪消片刻，又到磨镜台上，用超声唤慕容秋水道：“清儿，你是还睡着吗？”他连说三声，慕容秋水这才醒转，穿衣打伞，从小阁楼窗户跃出，悄悄飞出墙头，来到磨镜台上。晨光惨淡，冷雨飘飞，慕容秋水便如一朵白云轻轻坠在叶飘零身前。叶飘零见到她纯洁的眼神，娇弱的体态，一时之间，愧念陡然涌上心来。慕容秋水道：“花絮飞，他……他还在么？”
叶飘零点点头道：“清儿，是我无能，劝他不退。天亮之后，他便要上山来了。”慕容秋水道：“我早知道你说不过他的。算了，由他去吧。”叶飘零黯然道：“要是向大哥在就好了，凭他那毫不留情的舌头，一定能让花絮飞下不了台，知难而退。”慕容秋水道：“让他……下不了台，那也……也不好。毕竟他曾经给过我温暖。”叶飘零怔怔的望着她，说道：“他给你的温暖，我……我都会给你的。”
慕容秋水摇头笑道：“那怎么相同？这是替代不了的。”叶飘零拉起她手，但觉一片冰凉入骨，他柔声说道：“清儿，难道此时此刻，我还比不上他在你心中的位置么？”慕容秋水道：“他在我心中的位置从来就没比你高过啊，再说，这明明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嘛！”叶飘零惋然不乐，说道：“清儿，莫非直到今日，你和我之间仍是一般的朋友么？”慕容秋水道：“为什么你又要提我们两人之间到底什么关系？我真的不知道，难道两个人在一起就一定要明白是什么关系吗？”
叶飘零望着她的眼光，心下一阵迷惘，问道：“分别这么多天，清儿，你想我不想？”慕容秋水道：“当然不想。好啦，我要回去啦，要是被我爸发现了，我又该吃不了兜着走了。”叶飘零看她转身，连忙拉住，慕容秋水道：“我走啦。”叶飘零陡地里感到慕容秋水从来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忍不住说道：“清儿，我不要这样。”
慕容秋水笑道：“不要什么样啊？”叶飘零迟疑了一会，终于说道：“我不要做你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工具。”“什么？”慕容秋水不由得浑身发颤，问道：“你说什么？”她倏地转身，向着叶飘零，一双大眼含着三分委屈，却有七分幽怨。“你说什么！”
叶飘零倒退了两步，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嗫嚅道：“没什么，我随便说的，清儿，你回去吧。”慕容秋水喃喃道：“工具？为什么是工具？你给我解释清楚。”她心下一阵委屈，两行眼泪便从洁白的脸颊上流了下来。叶飘零顿时慌了，连声道：“乖清儿，我真的是随便说的，措辞不当，你别放心上。”“我是问你，你为什么一开口就是这个词，原来你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我终于知道了。”
叶飘零忙上前给她擦泪，慕容秋水退避开去，怒道：“别碰我！我不会把再你当工具的，你走开！”叶飘零柔声说道：“好清儿，乖清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再说这个工具的意思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子，你别生气好不好？”慕容秋水哭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叶飘零脑筋飞转，急急忙忙说道：“好清儿，其实我是在喝花絮飞的醋。从前花絮飞与你初次相识，你就可以把他当情郎，但我费劲心思经历，却还是万万不可。我真的觉得很是委屈，清儿，我胡乱吃醋，存心要刺伤你，所以才这么说的，我心里绝对不是这么想的，你知道的，对不对？”
慕容秋水眼泪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飞落，双肩都耸动起来，她抽抽噎噎说道：“我和他虽然是因为矛盾而分手，可我慢慢了解他后，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喜欢他每天无所事事就坐着让日子过去的处世态度。他和我现在还有什么关系？你根本就犯不着喝他的醋！我早就跟你说了，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你对我都比花絮飞重要得多，你为什么就是不信呢？”
叶飘零见慕容秋水如此伤心，万分歉疚，道：“清儿，都是我不好。我日思夜想，这颗心就只系在你的身上，看你寒假一点也不想见我，我就开始胡思乱想，以为你对我不好。清儿，你别哭，我知道你看得我重的，我是你的开心树，不该这么害你伤心，那样我又怎么安心呢，快别哭了，清儿乖。”
风雨之中，慕容秋水冷得打颤，但她却带着泪笑了起来：“是啊，我不想见你，是我不想么？我不想见你我会在你回去的那天偷跑出来，送你离去，我会答应你我们明天情人节在祝融峰望月台相见么？你明知道我爸让我呆在家里，不可以私自出门的，你居然说是我不想见你！这里这么冷，我不要再说下去了，就让你自己去想你做我的工具吧，哈哈！”挣开他手，倒跃而去，呜咽之声，夹在雨中传来。
寒风吹起她浑身襟带，真如凌波仙子一般，那泫然而泣的娇柔身影，隐入沥沥细雨之中。叶飘零不禁鼻子一酸，陡见那墙后飞出一物，直往身前飞来，他一把接住，却是慕容秋水飞去墙后，想起他站在风雨之中，便算准位置，反手把手中纸伞掷了出去，正好落到他手中。叶飘零撑开伞，好大一片水迹，似是慕容秋水伤心的泪痕犹在，一滴滴从伞缘滚落下来，掉在他头上、肩上，冰凉刺骨，他浑身也颤抖起来。
“清儿，乖清儿，你好好睡吧，我会保护你的，决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他收了伞，怔怔的看着，在雨中喃喃说道。虽是冬天，虽是雨夜，但到了清晨，东边一样乌云散去，露出一片白来。衡山七十二峰，都在渺渺烟云中若隐若现。
“大雪遮关山，数梅梅已干。难逢一片白，早见半枝残。
雨把清秋扫，风将落叶翻。可怜多少泪，化作一冬寒。”
歌声传来，荡漾在峰峦沟壑之间，花絮飞踏着梅花丛，飘然而起，已达山腰。叶飘零轻叱一声，如一头大鸟扑出磨镜台，直往山道上纵去，一掠便是五六丈，哪消三四个起落，早已从天而降，落在花絮飞身前，他来得好快，直惊得他倒退了三四步，这才站定，说道：“叶飘零，你说过不再阻拦的，莫非便要反悔！”
叶飘零说道：“正要反悔！”花絮飞一愣，仰天大笑起来。叶飘零沉声喝道：“小声些，别闹人家清梦！”花絮飞指着他笑道：“常听水儿说你千金一诺，堪称当今豪侠，原来是个出尔反尔的俗人！”叶飘零凛然道：“慕容叔叔一心只盼清儿专心学艺，心不旁骛，你若在他面前胡说八道，只会让清儿为难，于你并无半分好处。此事我思前想后，万万不准，就算身败名裂，我也不会让你连累清儿，区区出尔反尔的名声，何足道哉！”
花絮飞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法子，能够驱得我走！”他将一张薄膜垫在地上，坐了下来，冷冷看着他，一副毫无忌惮的神色。叶飘零也报以冷笑道：“你真不还手？”花絮飞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还手！”叶飘零叫道：“好，我至今不曾杀人，现在就拿你开刀！”拔刀在手，伸指一弹，龙吟不绝，他朗声歌道：
“老子平生爱杀人，贱人如土命如尘！怒浇冷雨满天血，力聚明沙遍地坟。
活剥皮肤真快意，生吞骨肉亦销魂。屠刀漫舞九州惧，百万生灵尽绝孙。”
花絮飞拊掌笑道：“好杀气！可惜只是银样蜡枪头！”叶飘零冷冷道：“是说是做，你马上便知道了。”跃在半空，挥刀舞动，落到地上时，已在路旁树上刻下一行字来：
“万里江山一片寒，金刀折断冷锋残。虽将功业归尘土，自有情缘在宇寰。杀尽孺儿堪道快，荡平腐士未闻难。孤坟问我何狂妄？为念伊人正怅然！――叶飘零今日绝命于此！”
写罢，仰天一笑，转过头来，双目凛凛，气冲牛斗，直视花絮飞说道：“花絮飞，我浪荡一生，看透世事，万物无可留恋，生死何足挂怀！杀了你后，我立即自刎以谢，也犯不着投案自首了，衡山之中，我的尸首自有人收敛，哈哈，看刀！”忽然旋转跃起，半空中略一停留，陡然扑下，正是燕子刀法中最强的一招飞燕去来，一点寒光，直奔花絮飞面门而来，劲风吹过，花絮飞满脸生疼，心下大骇，本能的一个后滚翻，避了开去，怒道：“玩真的！”
叶飘零说道：“当然，你不是不还手么？”飞燕去来下半式继续发动，半空中打个飞旋，刀锋直剁花絮飞项颈，花絮飞更是大惊，又倒翻筋斗避过，叶飘零得势不让人，连续三式，招招夺命，毫不留情，猛地里跨上一步，往左劈下，花絮飞避在右边，叶飘零左拳呼的击了出去，花絮飞连忙侧身相避，叶飘零那刀一个转折，早变成横势当心推了出去。
当两年之前，同龄人中，叶飘零刀法已少有人及，这时变幻更是莫测，花絮飞竭尽全力，这才连避三招，却哪里闪得开叶飘零这一招刀中夹拳的“三个火枪手”，也不管能不能架开，便急拔腰间短铁棒随手一格，卧倒在地，就着山坡滚了开去，砰的一下，后心中了叶飘零一脚，奇痛入骨。叶飘零嘿嘿狞笑欺了过来，满脸煞气说道：“你不是不怕死么？我可是想死了！”花絮飞叫道：“疯子！你疯了！”爬起身来，往山下仓惶而去，远远叫道：“叶飘零，你不要仗艺欺人！我会再来的！”叶飘零呵呵笑道：“明日祝融峰顶，望月台前，在下恭候大驾！”花絮飞不答，快步去了。
看着花絮飞转过山坡，身形隐没，叶飘零暗叫一声：“侥幸！”全身冷汗都冒了出来，被雨水淋刷干净。他初时认定花絮飞使的是苦肉计，只是看着他不敢动手而不断混赖，内心决不甘愿挨打被杀，因此不留余力，冒险一击，花絮飞果然闪避。要是刚才花絮飞万一真的横下心不避不让，他可就要犯下杀人大罪了，想起含辛茹苦的母亲，幽怨哀伤的清儿，他一颗心便砰砰跳了起来。
他把树上的字挂去，隐身树后，守在磨镜台附近，看着慕容秋水低着头跟在父母背后出门离去，这才放心，便往林锦堂家里而来。白如霜还在睡懒觉，叶飘零直接冲进她闺房，把她揪了起来，白如霜迷迷糊糊还了他一拳，道：“二哥，你好不晓事，这么早来吵我干吗？”叶飘零道：“明天就情人节啦，你要陪我去挑礼物的！”
白如霜哦了一声，洗簌完毕，便和叶飘零来到集市上，百遍挑选，终于由白如霜敲定了一根十字形的紫水晶坠子的银项链、两副吊着蓝水晶珠子的手链、和一副脚链，其中一副手链送给白如霜，脚链让白如霜带到华山送给已经起程的湘江水仙，项链和另一串手链却是为慕容秋水买的，一共花了二十两银子，整个上午就这么打发了，连雨都已停了。他怕慕容秋水一家提早回来，又撞上花絮飞，在白如霜家匆匆吃过午饭，又到磨镜台来了。
守护半日，到得天黑，慕容秋水等已回家，花絮飞却也没来，想是料到叶飘零会来守护，自知武艺不敌，因此死心了。叶飘零心下甚慰，暗想：“有时候还是要用强硬手段才行，以后我行事不可太软。唉，要是向大哥在就好了，凭他那张咄咄逼人的口舌，必然能让人自觉羞辱而退。”一时也觉得饿了，便来到白如霜家吃晚饭。这时因为瘟疫的谣言，连对着凉有一点点疗效的盐、醋都被抢光了，饭庄进不到这些调味剂，多半都打烊了，剩下的几家也贵得很，因此叶飘零不在外面吃饭。吃完又来磨镜台守护一阵，回到白如霜家睡了。
第二日起来，已是大白天了，整个衡山风吹云散，一片清光。今日乃是一年一度的情人节，各处摊点都出现了出售安全套的商人，还有一些摆地摊的道士拼命为他们的激情神药、金枪不倒丸、情人节专用手铐等大作广告，而衡山上的玫瑰已经涨价十倍，那表示百年好合的百合花却因为瘟疫市场上早已清空了。叶飘零好容易在山下找到一个涨价较少的花店，这便奔上祝融峰来。
因是阴天，又值白昼，情侣们都不在望月台，一般都聚在穿岩诗林里附庸风雅，或在麻姑仙境内浮想联翩、或在今日戏台特地不开灯的衡山梨园中名为看戏，实则乘黑缠绵，因此这明亮空敞的望日台，除了几个正在练太极强身健体的老者外只有寥寥几对男女偎依在一起，祝融殿内的钟声伴着会仙桥方向传来的歌声，响荡在云空里，台上却不见慕容秋水的到来。叶飘零心下打个咯噔：“莫不是清儿还没消气，怨上了我，今儿个竟然不来了，那可怎么办啊！去北京的连车就是今天下午呢，要是清儿心下含怒，那可就……”
他登到最高处的祝融殿顶，正在沉吟，忽地遥遥望见云龙雾罩的南天门顶上有一个人影轻飘飘的纵起，直往山上行来。那身影飘飘荡荡，犹如足不点地一般轻捷，正是嵩山派的“凌波戴月披星功”，片刻之间，便已奔近，貂裘雪白，倩影如云，正是凌波仙子慕容秋水，她毕竟还是来了。
望月台下便是祝融峰和紫盖峰之间的峡谷，深不见底，叶飘零早看准了山壁上一棵歪脖子杨树横出悬崖，当即从祝融殿顶跃下，踏着碎步从滑溜的山壁上走了过来，踏到树上，大喝一声，猛地纵起，直往望月台上飞来。
慕容秋水已经一跃上台，却见零零散散几个人，叶飘零并不在里面。她心下好不生气，暗想：“姑娘今日来了，你居然还迟到！”便拔步意欲下台，却听得山谷中一声轻啸，震得满山皆想，修长的身影从山谷中跃起，有如飞将军一般落在慕容秋水面前，貂裘胜雪，青巾正戴，却不是叶飘零是谁？
慕容秋水含嗔说道：“你又想吓我，本来今天我还不想来的。”叶飘零道：“对不起，我惹你生气，就算你不来，那也是应该的。但你终于来了，我很高兴。”慕容秋水轻轻一笑，说道：“你以后可不许胡说八道了。”叶飘零道：“是了，你闭上眼睛，我不叫你不准睁开。”
慕容秋水一笑，依言闭眼。叶飘零轻轻给她戴上项链，慕容秋水拍手道：“是项链，我先要看看好不好看！”叶飘零道：“不要睁眼，还没完呢！”拉起她右手，把手链也戴上了，笑道：“可以啦，看看喜不喜欢？”
慕容秋水睁开眼，先看到手链，六个水晶球各夹着金属片吊在银丝链上，叮铃铃一阵乱响，她十分开心的笑道：“好漂亮！”又一伸手，把项链拉开扯下，看到那紫水晶的坠子，闪闪发光，更是眼波流转，笑靥如花，手挽着链子舞成圈子，笑道：“你真有眼光，我真想不到你能挑到这么漂亮的链子？”
叶飘零急叫道：“不能……”那坠子已经被慕容秋水飞了出去，叶飘零涌身一跃，随后赶上，抓住那坠子，身形却已在峡谷上空，无从借力回去，只用力一扭，转过身来。慕容秋水惊叫一声，急解腰间束带，抢到台边，手一挥，那束带舞了出去，叶飘零手一搭，这才纵了回来，两人心都跳到嗓子里了，一同叫道：“好险！”
叶飘零笑道：“这坠子是穿在链上的，可甩不得，清儿，我再给你戴上。”慕容秋水嗯了一声，转过身去。叶飘零在她颈后把项链扣上了，将她身子轻轻扳转，给她把束带重新挂好，直起身来，但见那水晶紫光闪亮，映着慕容秋水如欲渗水的脸庞，娇柔无限，叶飘零忍不住将她搂入怀中。
慕容秋水微微一挣，便不动了，却也不还抱，只软软靠在叶飘零胸前，过了一会，轻轻叫道：“安宁，松开我好不好？”叶飘零闻着她秀发上飘逸的幽香，不觉身心俱醉，双手反而紧了一紧。慕容秋水低下头去，小脸贴在他心口上，唤道：“你心跳好快，震得我耳朵都痛啦。”叶飘零也垂头，在她右颊上亲了一亲，吸一口气，仍是抱着不放，望着天边白云变幻，感到慕容秋水柔软的身子，浑身轻飘飘的，便如在云端行走一般。
会仙桥上，悠扬的笛音，祝融殿里，清脆的钟声，夹杂一处，隐隐听得有人唱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人在身旁，如沐春光，宁死也无憾。国色天香，任由纠缠，那怕人生短。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何等有幸配成双。啊……让我拱手河山讨你欢，万众齐声高歌千古传。你看远山含笑水流长，生生世世，海枯石烂。啊～今朝有你今朝醉呀，爱不释手你的美呀，莫等闲白了发才后悔。啊……今朝有你今朝醉呀，爱不释手你的美呀，让我抱得美人归。”
叶飘零喃喃道：“爱不释手你的美，拱手河山讨你欢！”忆及近六年来与慕容秋水之间无数烟云往事，纠葛牵缠，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辛酸，暗暗寻思：“若能抱得美人归去，我又何必计较苍生苦难未已，家国往事未宁！清儿啊清儿，我甘愿舍下壮志，按捺豪情，终日陪着你，只要你开开心心，其他的事除了父母，我都可以不顾！”心下思忖，手上抱得更加紧了。
正自如痴如醉，浑然不知外事，猛听得嗤嗤声响，有细小物事破空射来，直指慕容秋水后心。叶飘零一惊：“有暗器！”他意乱情迷之际，陡觉爱侣遭袭，心下便慌了，早忘了慕容秋水暗器功夫胜过自己何止十倍，急抱着慕容秋水转个身子，用自己背心去挡。慕容秋水惊叫道：“安宁快避！”叶飘零哪肯让开，任凭那暗器往背心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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