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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碧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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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回到碧城山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雨夜已经止住了。

    还没有迈入山门,看见前方一条白带似的挂在山上的小径里,一行素衣道袍的女冠匆匆拾级而下――不知道是哪个师妹沉不住气,竟然将她们出事的消息告诉了闭关静坐的师傅。

    说是这么多女弟子的师傅,静冥其实也不过三十多的年纪。或许是历练和清修多了,显得沉稳而阴郁。提前出关的静冥道长脸色有些苍白,细长的眉毛紧蹙着,有些杀气。或许就是那一缕杀气和悒郁,压住了她眉间的秀色。

    “师傅……”所有刚从望湖楼回来的人都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师傅为人向来严厉,这一次知道了出了这么大乱子,不知道要如何处罚她们。连一向深得师傅喜爱的华璎,看见师傅眼里冷锐的亮光后,心里不知道为何腾的一跳,低下头去。

    ――她也知道,受了师祖的教导,严厉冷肃的师傅平日里最痛恨的便是道心不坚、凡思缠绕的弟子。

    以前四师妹被情障所惑,在白云宫里私会情郎,结果被师傅察觉,发起怒来,亲手杖责一百,废了武功将她赶下山去,据说四师妹以后一辈子都是个瘸子了。

    “华清,华嫦,你们跟我进天心阁来!”静冥的目光从二弟子清丽的脸上转过,却不问什么,反而对着大弟子吩咐了一声,径自转身回去,素衣白袜,白玉拂尘在晨风中飘飘荡荡,竟然有一种世外仙子的气息。

    “师傅……今年不过三十多罢?”不知为何,华璎脱口轻叹了一声,身边的师妹们没有一个搭腔,师傅为人严厉冷淡,弟子们在背后也不敢议论什么。

    只有大师姐,正准备起身跟上师傅,仿佛听见了她这一句自语,回头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居然极度的复杂――不同于平日的冷淡与敌视。

    或许,是因为昨夜自己那样不顾性命的救她,改变了华清师姐对于自己的看法罢?

    华璎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大师姐轻轻叹了口气:“才三十五……已经显得比年龄苍老了吧?我们、我们将来都会这样,二妹,你也是。”

    华璎一惊抬头,不知道为何师姐会有那样的语气,然而华清已经转过了头,沿着陡峭的石阶走了上去。山风吹动她的长发,师姐的身子单薄得似乎要随风飞去。

    华璎的眼睛黯了一下――这么多年的同门姐妹,居然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

    据说大师姐自幼就被父母抛弃,当年的无尘师祖收留了她,但是因为年纪太幼小而没有正式收为弟子――一直到十四年前,师祖仙逝、静冥师傅成为白云宫的宫主,才正式将这个在道观内已经生活了八九年的孩子收为弟子。

    所以,虽然年纪并不大,但是按照入门先后排序,华清依旧是所有人的大师姐。

    或许是从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道观中长大,大师姐的脾气变得有些琢磨不透,师妹们往往要受些莫名其妙的气,然而华清为人处事公允决断,有胆色有担当,甚至有时师妹们做错了事,在严厉的师傅面前主动担下责任的还是她。

    如果不是她习武的资质实在不高,二十多年来都无法完全领悟白云千幻剑法的真谛,静冥师傅恐怕早就将宫主的位置传给她了。

    华璎入门也算早了,是静冥师傅收的第二个徒弟,然而或许因为她在武学上的天分实在是惊人,与大师姐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所以很自然的,华清从来不喜欢她。顺带着,很多受了大师姐恩惠的师妹们也视她为陌路。

    也不知道,这一次师傅叫了大师姐去询问事情始末,师姐会在师尊面前如何说她……

    一个时辰后,她被传唤入天心阁。华清师姐和华嫦师妹已经回禀完毕,静静地立在师傅身后。室内光线很暗,檀香的气息幽幽的萦绕。

    “华璎,这一次你为了本门姐妹出生入死,师傅很欣慰……你果然是我的好徒弟。”她惶惶然低头,却听得师傅柔声开言:“华清华嫦都和我说了,你这次因了经验不足、差点伤在鼎剑阁的手里,等明日师傅便好好的传你本门天心秘诀,再多与你拆练剑招,,以后再碰上这等事便能立于不败了。”

    师傅的声音很轻柔,带着怜爱与赞赏――华璎心里微微一松,然而转瞬,便听得师傅的声音冷了下去:“但是,华璎,你既已出家修道,如何能够再心有凡念?”

    她身子一震,脸色瞬间雪白――大师姐、大师姐毕竟将她的事情都说了出去么?

    “唰”地一声,听到什么簌簌响着,落到脚边。师傅的声音里面有动气时候才有的寒意,让每个弟子惴惴:“华璎,师傅向来以为你心静如水,但是华嫦在你房里找到了什么?――玉生诗集!你每日挑灯,原来读的就是这些么?”

    那一本脆黄的书落到她雪白的长袍下,书页微微掀开,正翻到昨日读过的那一页《春雨》。华璎的手一颤,下意识的想捡起来,然而慑于师傅盛怒,温顺的她终究不敢动一下。

    “你要敢再捡起那本书,我就斩断你的手!”师傅方才还温和的语气,陡然间因为弟子动了凡心而变得冷厉,“李义山那些东西,只有一句是好的,你给我记住了――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蓦然一惊,抬头看了一眼师傅。

    静冥道长的脸色是严厉而沉郁的,一如平日,站在师傅身后的大师姐脸色平静,没有一丝表情;而六师妹一见她抬头,急急低下头去。

    “给我回去好好读《玉皇心印妙经》。想想吧,华璎,师傅是为了你好――这世上多的是红尘纠缠,陷入便难以自拔啊。”师傅轻轻叹了口气,眉目之间反而有些感慨。

    居然就没有再问她与卫二公子的事情。

    华璎有些疑惑的看着,深深稽首行礼告辞,退了出去。

    退到门边,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华璎迟疑了一下,立住脚,低首轻轻道:“师傅……鼎剑阁的阁主风涧月,请我代他向师傅问好,祝故交修为更进。”

    “风涧月?又是他……什么故交!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真真是诋毁清修之人。鼎剑阁里就没有一个好人。”师傅的眉头皱了一下,手重重一拍椅子扶手,怒道,“华璎你也是,这样人的话你也信?快给我回去好好修习经书!”

    她有些无措的站着,看见站在师傅背后的大师姐对着她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快些退出。

    出门时,她的眼角扫过地上那本《玉生诗集》――风从阁里的不知何处吹来,书页轻轻翻动。华璎的眼睛陡然红了一下,然而咬了咬牙,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二师妹。”

    晚课过后,师傅离开,众位女弟子按照顺序依次退回各自房中,最后留下大师姐收拾一切。在华璎也起身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的大师姐叫了她一声。

    华璎的眉头不易察觉的收了一下,站住了身子,轻轻问:“师姐有何指教?”

    华清没有回答,空荡荡的三清殿上她的足音响起,绕到了她的身侧。

    “这本书你好好收起来,不要再被师傅发觉了。”忽然间,听到师姐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手里一动,一卷书塞了进来,熟悉的质地与厚度,赫然是那本《玉生诗集》!

    华璎惊喜的抬头,看见师姐清秀的瓜子脸。华清看着她,叹息着:“师傅要我烧了它,我想想还是私下藏了还给你。”

    “多谢……多谢师姐。”手指紧紧的握住书卷,不知道如何表达心里的感激,华璎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不知道华清居然还有这份心,以前,还一直以为大师姐是个同师傅那般无情冷漠的人呢。

    “我没有同师傅说卫二公子的事情――但是六师妹说了。”华清的声音顿了一下,看着二师妹的手颤了一下,然后继续,“也不能怪她……华嫦一直帮着我,所以有机会就会说你的坏话――”

    “嗯。”华璎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含糊应了一声:六师妹以前受过大师姐的恩惠,所以一直仰赖着华清。自然,被师傅传授凝碧剑、威胁到华清地位的她,在华嫦眼中也是时刻恨不得踩一脚的人了。

    “她把你们在望湖楼上的事情都说了……师傅那么聪明的人,想来已经猜到了几分。”华清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从容,而听的人却是心乱如麻。

    “可师傅没说什么。”华璎感觉手心渐渐冰凉,脱口惊惧的说。

    华清点点头,眼色却越发的沉郁:“是啊……我也很惊讶。师傅竟然什么都没说!以师傅的性格,你觉得她会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的不追究么?”

    华璎的心更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耳边就听见大师姐轻轻说了一句:“师傅她今天……吩咐五师妹到碧城山千丈崖上,去采解忧花来。”

    她心里一惊,陡地冰冷彻底。

    解忧花?……解忧花?白云宫所有丹药里面需要解忧花的,只有――!

    “天心阁的丹房里,好久没有炼制‘洗尘缘’了罢?如今用到,只怕要赶着现制了。”她还没有想到那个令人恐惧的药物名字,华清师姐却淡淡的说了下去。

    “不会吧?师傅、师傅要我――”有些震惊的,华璎脱口问。

    华清的脸色也是冷冷的,眼睛里面的光芒闪烁不定,她回头望着殿中供奉的三清神像,上清灵宝天尊、玉清原始天尊、太清道德天尊高高在上,俯视着空旷大殿中这两个年轻的女冠。

    华清叹息了一声:“你资质那么高,师傅断断不舍像以前对付四师妹那样、废了你武功赶你下山――她今日还说要传你天心秘诀,这在本门向来是不传之秘。师傅这样的脾气,有这样的打算,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起今日师傅流露出的倾囊传授的意识,对照如今大师姐的分析,华璎脸色渐渐苍白,冷气一丝丝的从心底溢出――洗尘缘…洗尘缘!

    赠卿一杯无情泪,洗尽尘缘入九霄。

    凡是道心坚决的人,在白云宫出家修道前,都可以请求服用洗尘缘,一杯入喉,尘缘尽忘,不复再有恩怨纠缠。但是每次动用洗尘缘,都是入门的子弟自愿提出。

    可是、可是师傅如今,居然有了逼她服用洗尘缘了断前尘的心思么?华璎有些惊惧的握紧了手中的书卷,脸色苍白的透明。

    看着她的神色,华清微微叹了口气:“洗尘缘炼制至少要七天,你还有时间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愿意放下一切,那么,趁着师傅没有逼迫你,赶紧走吧!和卫二公子说一声,你和他离开白云宫吧!”

    离开这里?大师姐的意思,竟是要她私逃出宫么?

    “逃出去?师傅、师傅知道了不知该如何生气呢……”华璎惊讶的抬头,看见华清决断的眼神――大师姐毕竟是大师姐,一向都是沉稳而有主见的。

    “我知道你向来温顺听话,这样大胆的事情未必能做的出来。”华清低了眉,淡淡道:“本来我不会这样帮你,可是经过昨天的事情,我想――如果能做的到,我不想让二师妹你再遇上这样的事情。”

    “再”遇上这样的事情?

    华璎心中微微一惊,心中不知有什么样的猜测掠过,许久许久,她望向殿中长明灯下仙风道骨的三清神像,忽然轻轻说了一声:“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师傅、师傅也是看过义山诗的,是么?”

    -

    已经是半夜了,碧城山上到处是点点的碧色――那是满山的磷火。这是阴气很重的山,层层叠叠的坟冈,一到夜来便是漫山飘飘渺渺的碧色鬼火。想想,“碧城”两个字,还倒是贴切的很。

    “看这里――”在后山千丈崖附近的悟真洞中,华清举起手中的火折子,在洞壁上晃了一下。悟真洞是白云宫弟子们犯了门规后,贬来静坐反思的地方,平日里极少有人来,更不用说是半夜。

    外面有野鸟夜唳,华璎心里一惊,在火光明灭之间看见了洞壁上斧凿的痕迹。

    仿佛有人为了凿去什么东西,而夷平了这一片洞壁。

    “什么都没有呀。”看着那些已经有了些年头的刻痕,华璎诧然的说――她不知道大师姐半夜偷偷地拉她来这里,是要给她看什么。

    “上面的字,只怕没有人能认得出来了……哪怕是亲手将那些字刻上去的人。”华清将火折凑近洞壁,手指抚摩着那已经有些长上青苔的刻痕,有些感慨,“十五年前某一个深秋,白云宫也有一个女弟子因为动了凡心、被贬到此处禁闭,她的师傅限令她在日出前想通,自愿去放弃所有尘缘――不然,便要强行让她喝下洗尘缘。”

    “啊?”华璎微微一怔,不自禁的脱口低呼,“她、她的师傅……也这般强人所难么?”

    “白云宫里面的规矩本来就严……历任的宫主,从来没有一个好脾气的。”华清的手抚摩着石壁,眼睛里面却有辽远的叹息,“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么,她便是在这里静思了一夜么?”在火折一明一灭的光中,华璎的眼色陡然也黯淡起来,“她、她最后是怎么决定的?”

    华清轻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这个女弟子和现在的你有一点相似:她的资质也很好,可以说白云宫近一百年来只有她能在三十岁以前,就将白云千幻剑法真正练成……但是和你不一样,她那时候依然不顾一切的爱着那个男子,其实根本不用想什么,她绝对不会和情郎分开的。”

    火折映照着石壁,上面的痕迹过了十多年,依然看得出一斧一凿之间的凌厉。

    “她的师傅硬生生将她关入悟真洞里,说如果她想不通等天明了就要逼她喝洗尘缘――她费尽了力气,也无法打开洞门出去。”华清的眼神幽幽远远,这个年轻的女冠,居然知道这样隐秘的过去,“眼看长夜就要过去,师傅就要拿着药过来,她疯了一样在石壁上到处刻下情郎的名字――生怕自己真的会忘掉,她想记住他啊!”

    “但是…最后还是被凿掉了么?”陡然间华璎明白过来,手指触摸着石壁上那些平整的印痕,她眼睛便是一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慨,让她几乎掉下泪来。

    还是没了……什么都没了……那样用尽了毕生爱恋写下来的名字,仿佛写在沙滩上一般,潮水来去之间,宛如从未发生。

    “是啊。师傅一进来,看见她这般不顾一切的势头,知道怎么劝也是无用,当即就制住了她,逼着她喝下那药去!”华清轻轻说着,声音渐渐由波澜不惊变得尖锐凌厉,仿佛感染了当时那样疯狂惨厉的气氛。

    “那个女弟子不肯喝,拼命的挣扎,甚至拔剑对着师傅动起手来……然而,她还不是师傅的对手。她师傅将她击倒在地,将药给她灌下去,然后在等着药力发作的间隙里,开始冷漠的一处处削去壁上刻着的名字――她必须忘记!必须忘记!”

    “最后知道无望,在陷入药力发挥的恍惚中时,那个女弟子忽然抓着剑锋回过手来,用剑划破了自己肩上的肌肤,将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上……她要记住他,她宁死都不要忘记!”

    华清的手用力的抓着那些刻痕,几乎将纤细的手指折断在石壁上,她的声音渐渐高了上去,犹如乌鹊夜啼。

    “后来呢?”仿佛听着的,是自己的未来,华璎手心沁出了冷汗,有些怯生生的问了一句――生怕听见的是不好的结局。

    “很惨。”华清的回答却是简短的,仿佛需要平定一下心中的振荡,然而那样一句简短的概括,却让华璎的心蓦地沉到了万丈深渊。

    心中一片冰冷。那般惨厉的故事……十多年前发生在这个寂静冷僻的石窟里。恍惚间,夜风中她似乎听到了当年那个女弟子绝望的哭声和喊声,幽幽远远。那是一个被硬生生扼杀的灵魂,依旧在不甘心的呐喊。

    ――如果她不从,静冥师傅会不会如此对自己?

    沉静了一会儿,华清继续说了下去,终于不再情绪动荡,然而声音却带了些萧瑟悲凉:“那个女弟子没有能按照原定计划下山去找那个恋人。几天不见她的消息,那个男子便自己找上了白云宫――然而,没想开门出来的便是她……”

    “她,她真的不记得他了么?”想象着再见陌路的场面,没来由的一阵寒颤,华璎轻轻问。

    “不记得了――洗尘缘那样的药力……”华清摇摇头,火折子已经快要燃尽了,她晃晃手腕,让最后那一点烧完,叹了口。

    “她的情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几天不见,她便变得如此冷若冰霜。他无论怎么说,她都只是当他是个疯子。纠缠不清之间,惊动了白云宫里面的人,师傅出来看见了,就沉下了脸――要她将这个人赶走。”

    “那个女弟子就这样和昔日的情郎动起手来。”

    说到这里,火折子已经灭了,石洞中刹那间一片黑暗。而大师姐的声音,依旧在黑暗中缓缓响起,冰冷如水:“她啊……招招无情,不带一丝留恋。不知道是因为她剑法真的大成了,还是最后关头那个男子下不了杀手――反正到最后,她一剑刺穿了昔日情郎的胸口。”

    “啊?!”终于忍不住,华璎脱口惊呼了一声,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声音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惧怕的感觉……即使是在这个偏僻阴冷的石洞中,听到这样的事情,未必能让她感到从心底漫出的寒意。

    ――那是因为她从中看见的,是她自己的命运。

    “也幸亏那个人武艺高绝,在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没有毙命――只是抱恨而去,从此心灰意冷,在有为之年而绝迹于江湖。”大师姐的声音低了下去,过了半晌,方道,“就是到了如今,每一年伤势便要复发一次,这折磨…只怕是要至死方休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感慨和惋惜,与她的年纪大不相合――华璎想,大师姐恐怕也经历过不少事情吧?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安静静的各自修心养性,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清静安闲,然而内心里多深才能见底,却是无可猜测的。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冰凉的石壁,十五年前的斧凿痕迹仿佛刀剑般凌厉的割痛她的手,华璎一颤,忽然在黑暗里低下头去,极轻极轻的问了一句:“这上面本来刻着的名字,是不是……是不是‘风涧月’三个字?”

    声音飘散在黑夜的洞窟中,仿佛激起了微微空荡的回声。然而,黑暗中华清师姐默默伫立,却没有应。

    都是聪明的女子,很多事情,说到一半便能知道。

    “师傅……师傅她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么?好可怜……她、她什么都忘了么?”华璎的感慨却越发的深,想起往日师傅的行迹,忽然觉得平日她那样严厉冷酷的态度、反而更让人觉得感触万千。

    华清的声音这时才响起来,轻轻叹息着:“是啊,她不记得了――师祖后来一直很严厉的管束她,渐渐师傅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十五年来她一直恪守着无尘师祖的训导,将鼎剑阁当作了死对头……你看,她不是死死守着青鸾花,不肯给鼎剑阁么?”

    华璎生生打了个冷颤,想起这次冲突的主要原因,脱口轻呼:“天……十五年后,师傅、师傅还要看着他死么?”

    黑暗中只听簌簌的声响,然后微微的红光一闪,原来是华清从袖中拿出了另一个火折,点了起来。持着火折,她再次照了照洞壁,微微叹息:“师祖……说真的,虽然无尘师祖号称中兴白云宫的一代宗师,我却自小起就有些恨她。”

    “那时候我七岁,风阁主和师傅都不过是双十年华的青年,多么相配的一对璧人啊――他们两的第一封书信,还是我偷偷转交的呢。”华清的眼光忽然又变得辽远,轻轻出了一口气,“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那时候我因为年纪小,所以师祖并不把我放在心上,看管的也松了一些――如今,可算是隔了蓬山一万重了。”

    华璎恍然:原来,在望湖楼上,大师姐临走时扔下来的那句诗是这样的缘故,看来,风涧月的确也是喜读义山诗的吧?……然而,看着他那样茫然的神色,大约十五年这么长的岁月后,他也忘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女道童了。

    “所以,二师妹,我带你来这里,给你讲这个故事――希望你不要再蹈这样的覆辙。”火折子的映照下,华清素净的瓜子脸上有凝重的表情,看着她,眼里闪烁着叹息,“太像了啊……在望湖楼我看见你和卫二公子那样的神情,心里就紧了一下。”

    华璎默不作声的低下头去,火光幽幽映着她侧脸,她的手指在石壁上来回移动着,许久许久,才问了一声:“师姐……那么,为什么,你不和师傅说你知道的事情?”

    华清冷冷笑了一声,声音有些锐利起来:“师傅如今的性子,可以说和师祖一摸一样了。你以为她会听得进去?一开口,早就被当作污言秽语打出去了……”

    她的声音顿了顿,有些无奈的轻叹了一声:“而且,就我一个人是口说无凭的,没有什么能证明那些事情发生过。师祖当年把一切痕迹都抹去了……连师傅拼了命在肩上刻下的字,都被师祖用烙铁烫平了!很惨……很惨……”

    华璎又是冷冷一惊,下意识的抬起手捂住肩膀,仿佛那炽热的烙铁烫上的是自己的肌肤――那样不择手段的压制啊…夜风吹来,她仿佛听到低低的哭声。

    那是那个年轻女冠被禁闭在这个石洞里面时的哭声,一边哭喊,一边在记忆消失前拼命刻下恋人的名字。在石壁上,在血肉之躯上。

    她要记住!她要记住!她要记住他的名字,记住她曾经……那样的爱过他。

    然而,一切终究被无情的抹去,仿佛砂粒回归于大海,平整的海滩上一望无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的身子在宽大的道服下不自禁的微微颤抖起来,用力咬住咀唇。

    “其实,我记得这个石台底下,本来有个地方刻着的字没有被师祖看见,还残留着……”华清有些疑虑的低下头去,用火折子照照那个青石台子,细细看了一眼,“我两年前来看的时候还有‘风涧’两个字在,奇怪……后来再过来看,居然不知被谁抹掉了。”

    华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石台底下的凿痕――和石壁上比起来,已经是比较新的了。不知道门中还有谁,居然仍然在力图掩盖这样的过去。

    想到这一场悲剧牵连的人,和延绵已久的岁月,华璎心里一点点的冷得透凉。

    华清在黑夜中默默站了一会儿,看着手中的火折烧了大半,终于清冷冷的问:“二师妹……如今,你心里的打算是怎样?”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不知为何华璎却惊得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咬咬牙,终于挣出了两个字:“我走。”

    ――是的,她要走。她要离开。无论此后去向何处,断断不会再留在这个地方,将这个已经淡漠的悲剧再重新的临摹一遍。

    七年前,为了脱离牢笼,她选择了束发出家;然而没有想到,七年后,为了挣脱另一个更可怖的牢笼,她还要费如此大的心力。

    这天地之间,莫非到处都是躲不开的罗网?

    华清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火折又快燃尽了,她点点头:“的确还是走的好……趁着师傅还没有炼出那洗尘缘来,过几天轮到华嫦值夜,我去她提点她一下。”

    她轻轻笑了笑,眼色冷冷:“师妹们或许还会说:大师姐毕竟有本事,借着这件事,就轻轻松松逼走了师傅最宠爱的弟子,坐稳了掌门师姐的位置……”

    “师姐。”她颤声打断华清的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人和人之间啊,究竟要费上多长的岁月、多深的用心,才能够真正了解彼此?

    华清也就住了口,看着她笑了笑,抖抖手中又快要燃尽的火折:“二师妹,我们回去罢――夜很深了,明日还要早起念经。”

    四、此情可待成追忆

    “华璎,今夜子时,你到天心阁来见我。”三清殿上,檀香袅袅。华璎刚刚将那一卷悟真篇阖起,和一众师姐师妹站起来准备退下,却听见师傅在殿上对着她淡淡说了一句。

    华璎的脸色一白,看见旁边华清大师姐的眼光横过来,带着忧悯。她只是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拿着经书低下头去。

    “好,你们都退下吧……“静冥师傅有些疲倦的挥挥手,用手揉着太阳穴――不知道为何,近来师傅精神一天天的疲乏,总是用手去揉额角,仿佛有些头痛一般。等得弟子们开始退出,静冥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抬头:“华光,对了,你留一下。”

    华璎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退出关门之前,有些惴惴的看了里面的五师妹华光一眼。这个平日和大家接触最少的师妹,想来腼腆胆小,脸色也出奇的苍白,或许和每日里留在丹房炼丹、不见天日有关吧?

    华璎跟着众人退开,但是不知如何,心里有些猜疑和不安,只是随着大师姐她们走着。

    “跟我来。”待得师妹们都鱼贯回房,华璎正准备推开自己小房间的门入内,却蓦地听到了大师姐在廊上低低说了一声。她一惊回头,看见师姐继续往前走去,从院子的后门穿出,绕到了殿后。

    “师傅,已经将解忧花添入药炉,弟子昼夜看守着,大约今夜便能炼成金丹了。”隔着窗子,听见里面五师妹的声音恭恭敬敬的响起来。

    “好……到了子夜时分,给我送到天心阁来。”师傅的声音依然透出说不出的倦意,和平日的冷厉大不相同,她顿了顿,忽然低低道,“华光,你一向为人小心,这一次炼制洗尘缘的事情,莫要同宫中任何人说起。”

    “是。”五师妹的声音平静,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有些担忧的开口,“但是洗尘缘药力太绝,师傅你真的要――”

    “华光,你可以退下了。”没有等她说完,静冥的声音毫无感情的响起,截断了她的话。

    碧城山上秋来的早,已经是遍山黄叶萧萧,一阵风吹过来,如惊起了一山的枯蝶。

    站在后山上,偷听完对话的华璎有些怔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本来是个安静而淡淡的人儿,随遇而安――可如今,事情似乎将她逼到了不得不尽快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如七年前那个秋潮桂香的晚上。

    “看来就是今夜了……”华清眉间的忧虑反而更深,看着漫山黄叶,在萧瑟的风中忽然转头看她,“你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晚上是华嫦值夜,你赶紧下山。”

    “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就是一卷唐诗,几件随身衣服。”华璎有些茫然的看着山下,那里层层白云缥缈,遮住了山下繁华世界――她本来自那个地方,可如今一想起要重新回到那里,却是一阵无依的茫然。回去了,她能做什么呢?

    旧好隔良缘,故园芜已平――在这个世上,她已经如飘萍一般了。

    “下了山,就往北走――师傅会亲自来追你也未可知,自己留心形迹。白云宫的武功也不要随便传了出去……”看着她那样茫然的神色,华清师姐叹了口气,细心叮咛,“对了,凝碧剑你要留下。不然师傅绝对不甘罢休。”

    “嗯,这个自然。”华璎轻轻点头,虽然爱极了这把佩剑,但是知道此乃白云宫重宝,断断无私自带走的道理。她看着山下分了又合的白云,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许久不说话。

    华清也看着下山的路,道:“那么,我们先回去罢。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赶路。”

    华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居然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只是站着一动也不动。忽然间,她好似下了什么决心,蓦地抬头:“――师姐,今天晚上我要先去天心阁盗取青鸾花!”

    华清一震,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师妹,一向安静低着头的华璎却抬起了头和她对视,眼中的光芒坚定而纯净。华清忽然叹了口气,转开了头去,不知怎地,感觉脸因为惭愧而有些发烫:“你、你要带下山去,给鼎剑阁的阁主么?”

    华璎点点头,慢慢握紧手中的剑,半晌,轻轻道:“是啊……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我…我没有法子让自己什么都不做、自顾自的下山去。”

    “嗯……”不置可否的,华清应了一声,忽然觉得心里面从深处都慢慢震了起来。

    华璎看见师姐这般,忽然间感觉有些对不起华清――大师姐这样的帮自己,自己不知道好好配合,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添麻烦,真是不应该啊。

    “师姐,凝碧剑再让我用一晚吧……不要用到是最好,但是先得带着进天心阁。”华璎低下了头去,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如果能顺利出来,下山前一定交给你……如果、如果我出不来……那么也就当交回给师傅好了。”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还准备说什么,蓦然间,听见华清的声音毫不迟疑的截断了她:“二师妹,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华璎诧异的抬头,看着平日里声色不动的掌门师姐。忽然间,仿佛是错觉,她看见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从师姐眼中坠落。

    “我想了十五年都没有胆量去做的事情,如今有师妹和我一起做……”华清蓦地从道袍中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师妹的手,眼圈蓦的一红,“――华璎,多谢你。”

    华璎感觉心里有波涛层层推来,胸中翻腾如海,然而硬生生的咬住了唇,许久,才微微一笑,对着华清微微一躬身:“大师姐,华璎也多谢你了。”

    三更。碧城山还是一如平日的寂静,天公也作美,今夜没有月亮,黯淡一片。唯有漫山的磷火飘飘荡荡,诡异而瑰丽。

    “师姐,你在这里替我望风,如果师傅过来了,就想办法拖延一下……”将收拾好的小小包袱递给师姐,华璎握紧了手中的凝碧剑,轻轻道,“我进去拿了青鸾花,便立即出来。”她换了一身束腰窄袖的衣服,头发也紧紧束起,显然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知道自己武学修为不够,进去了恐怕也是个负累,华清并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包袱,利索的点点头:“好,你快去快回。师傅此时应该是入定的时候,一柱香内该不会发觉。”

    “好。如果一柱香内不见我出来,那么师姐赶快回自己房间去,免得被师傅知道了今晚的事情。”华璎仰头看着夜色中的天心阁,轻轻吐了一口气,眼神渐渐凝聚。

    华清笑了笑,却没有答话,只是催促:“师妹,快去快回。”

    “好,师姐,我进去了。”不再迟疑,手指轻轻扣住檐下的垂莲,微微一使力,华璎的身子如同白鹤般瞬忽掠去,半空中足尖连点瓦当滴水,毫无声息的一层层掠上去,转眼消失在天心阁最高层的窗口。

    青鸾花被放在天心阁最高层,种在一个蓝田玉的盆子里。每日清早,由师傅亲自收集了承露上的露水,灌溉仙草――其实并不知道青鸾花的药力究竟有多神奇,但是江湖传言中,白云宫这株灵草,却几有起死回生之能。

    二师妹已经掠入了三层,然而里面依然没有什么声响。华清仰头看着天心阁三层上那扇窗子,那扇半阖的窗子如同人半开半掩的眼睛,忧郁的俯视着她。

    华清眉间有些忧虑,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忽然,“乒”的一声清脆响声,似乎什么东西落地破碎,打破了道观夜里的宁静。

    华清心里一惊,陡然间看见那个黑沉沉的窗口里,有雪亮的光芒一闪――是剑光!

    难道……还是被师傅发觉了?这样快的就动起手来了么?

    华清手心里沁满了冷汗,正在思虑之间,已经看到有人从天心阁那扇窗中先后跃出,身形如同疾风闪电,落下的途中仍闻得“叮叮”几声金铁交击之声,剑光纵横之间轻轻落在地上。先前落地那人,显然不愿意纠缠再战,匍遗落地便点足奔出。

    “师妹!”华清见得后面落地的是华璎,然而却空着左手,心下不禁一惊。

    “师姐,那人先取去了青鸾花,快截住他!”华璎足未落地,便唤了一声,手中长剑指向那人背心――显然是急了,平日温文的她出手便是狠招。

    华清眼见惊动了旁人,又凭空出来一个抢先下手之人,已经知道今夜的事情不能善罢甘休,将心一横,也抽出长剑来――只求能在惊动师傅以前将青鸾花夺到手,再让二师妹下山去――至于师傅要动多大的火气,全由她来承担便是。

    那个人往山门方向奔来――那却是她站的位置。华清将包袱扔在地上,她和华璎一先一后,拔剑夹击那个盗取了青鸾花的神秘来客,

    又是两声冷锐的金铁交击,华清虎口一麻,感觉自己手中的长剑直似要脱手飞去。但是,便是她这样一阻,华璎已经追了上来,凝碧剑带出雪亮的流光,直刺对方后心。

    这个人的剑招……好熟悉。仿佛几天前刚刚见过?华清心里暗自一惊,瞬地抬头看去――

    借着磷火微弱的亮光,她认出了来人的脸,脱口惊呼:“师妹,住手!”

    然而,因为凭空有人出现、完全打乱了今夜的计划,一向沉静从容的华璎心中又急又惊,希望在惊动师傅之前将事情了结,出手竟是反常的迅速毒辣,起手便是一招“空山灵雨”,听得师姐如此喝止,却已经来不及收手,“噗”的一声刺入对方后背。

    “住手!是他!”华清脸色因为震惊而苍白,也忘了要压低声音免得让师傅听见,厉声喝止,声音尖锐,“是他!”

    华璎迅速止住剑势,然而终究慢了半拍,虽然华清急切之间没有说“他”是谁,然而听得师姐的惊喝,华璎脸色也是刷的一下苍白,手一颤,叮的一声,凝碧剑掉落在地。

    “小妍……你、你当真出息了。”来人止住了脚步,有些苦笑的,缓缓转过身来,左手里,还拿着那朵摘下来的青鸾花,那花朵在暗夜中,居然散发出奇异的青色磷光。

    光映着他的脸,紫衣人的眼神却是无奈的,甚至带着几分赞许:“好狠好快的出手啊――是、是空山灵雨?”

    华璎怔怔的看着他回过头来,怔怔的看着他笑着说话,一时间,头脑里居然是一片空白――不错,她怎么没想到怀冰也会来?他为了救大哥,该是比自己更急切的想拿到青鸾花吧?……可是,为什么,偏偏也要在今夜这个时候?

    然而,想起方才刺入他背心的那一剑,她忽然间没有力气再想任何东西。

    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招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把凝碧剑!那是诅咒…是那个生生被压制下去的女弟子挣扎着的诅咒!

    她、她竟然就这样…就这样亲手杀了怀冰!当日,她以为为了所有人好,而选择了束发出家,没想,束发修道却是换了今日亲手杀了怀冰!

    看着黯淡光线下他越来越苍白的脸,华璎脑子里面一片空白――那一瞬间,什么千丝万缕的尘世纠缠、计算的得失与荣辱,进退间的筹划都已经不在考虑之内,她只是想着:怀冰要死了……怀冰要死了!

    她看着他因为站立不稳,而抽剑驻地。忽然间哭出声来,飞奔过去抱住了他。

    “怀冰!怀冰!”她用力抱着他,踮起脚来箍住他的肩膀,仿佛生怕他会一下子倒地死去,她忽然间就失去控制的痛哭起来,“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了……千万不要!”

    卫庄反而愣住了:从认识小妍到如今,记忆中,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的哭过。她一直都是很有教养的候门千金,一举一动有自小养成的分寸,连哭泣都是优雅的――如今这般爆发似的恸哭,完全不似她平日的举止啊。

    七年后,他再度拥抱了她。惊惧交加,她默默揽住了他的手臂。

    那个瞬间,仿佛所有凡尘俗世的羁绊都已经消失远去,不论记得的什么恩怨,什么彼此的过往;那些空白的、还是紊乱的人生岁月都已经不再重要――天地间,他只剩了一个她,她身边也只留了一个他。他们如果再不相守,那么便是注定孤寂的人生了。

    相拥的刹那,是彻底了解、彻底原谅彼此的刹那。只是一刹那的光辉,却可以照亮他们以后整个人生。

    心境从来没有如此的清明和安详,卫庄反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连声轻轻道:“小妍,别哭,别哭……没、没事的……”然而,不知不觉,他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感觉手慢慢冰冷无力,“呛”的一声,流光剑跌落地面。

    “小妍,记住帮我…把青鸾花送去、送去给大哥。”他目光留恋的停在她脸上,然而感到了意识的渐渐模糊,只来得及费力说了一句。

    “怀冰!怀冰!”华璎有些绝望的抱住他,感觉他的身子越来越沉的靠在自己肩上,她急切间扶住他的腰,却触到了满手的温热――血,他的血!

    “师姐,师姐,过来帮帮我!”感觉已经扶不动他,华璎有些不知所措的叫了起来,呼唤身边的华清师姐,然而,却没有听到华清的回应。

    华璎不得不扶着卫庄倚着台阶坐下来,回头看大师姐那边时,却蓦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黯淡的天宇下,天心阁的大门无声无息打开,师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内,后面跟着五师妹华光。

    似乎换过了衣服,居然穿着女弟子才穿的鹤氅羽衣,白玉拂尘飘飘,宛然仙人。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却是雪亮的可怕!

    应该是刚送了炼出的洗尘缘进去,还在阁内的华光跟了师傅闻声开门出来,不知为何却只是低着头,不停用袖子擦着眼角。然而放下袖子,一眼看到台阶上坐着的两人和站着的华清师姐,华光的眼睛惊讶的睁大了,一瞬间居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该是被方才花盆的破裂声惊动才出来,静冥师傅的表情却平静的出奇。她的眼神有些琢磨不透的游移着,视线先落在相依而坐的两人身上,在那朵被折断的青鸾花上微微一顿,然后转到了地上扔着的那个包袱上,却始终一眼都不看华清。

    师姐仿佛被定住了身,站在一边看着师傅,不知为何,眼神竟然有些恍惚。

    “华璎,你是要盗了青鸾花和这人私奔下山?”师傅忽然开口了,冷冷的,然而居然没有动怒――眼色飘忽莫测的,看着重伤垂危的男子和抱着他的年轻女冠。

    华璎一怔:今夜本来没有料到怀冰会来,私奔一事,又如何说起?

    然而,不等她出言,已经渐渐昏迷的卫庄看见大门洞开、素衣女冠走出天心阁,蓦的,眼睛里面也出现了华清师姐一样的奇异的光芒。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用手撑住地面,忽然间撑起了身子,直盯着静冥,大笑起来:“不错,小妍就是要和我一起走!怎么样?林芷,十五年以后,你的徒弟可比远你有心肝呢!”

    第一次听见有人敢对师傅如此说话,华璎大惊,然而心里却闪电般的雪亮。

    林芷……林芷。望湖楼里,和风涧月争执之间,怀冰便提到过这个名字――看来,那便是静冥师傅的俗家姓名了。

    “啊?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嗯……是个,怎么说呢?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两个酒窝,武功也很好。”

    依稀中,昔日怀冰所说过的话响起在耳边――然而,师傅温柔么?漂亮么?甚至,这么多年来,在她清冷如严霜般的脸上,连一丝的笑意都没有看到过啊。

    华璎看着师傅冷如冰雪的脸,忽然间感慨万千……什么都遗忘了的人、活着的,难道只是这么一个空壳而已了吗?如果换了是自己,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罢?或许看破世情的人会觉得、这样遗忘了也好――然而,即使是遗忘,也要是她心甘情愿的遗忘!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逼她将过往遗忘!

    “华璎,你怎么说?”正在恍惚间,却见师傅根本不理会卫庄的话,径自转过头,冷冷问她,语气中肃杀之意更重。

    怀冰的血流了她满手,她虽然用力为他捂着背后的伤口,却依旧阻止不了。华璎不禁苦笑起来:她是他的命中魔星罢?不然为何每次遇见她,怀冰总要受伤?

    “是的,师傅。我要和怀冰带着青鸾花下山去!”陡然间,她抬起了头,直视着平日威严的师傅,一字一字的回答。

    听到徒弟那样的回答,静冥蓦然静静笑了起来――华璎看着师傅多少年来第一次展眉的笑,看着她枯槁靥边露出的浅浅酒窝,那样的妍丽柔美,华璎仿佛忽然镇住了。

    静冥师傅的眉目间,不知是什么样复杂而恍惚的神色,定定看着她,缓缓点头:“好!说得好!――我真是教出了个好徒弟!”

    话语未落,剑光如同游龙般从羽衣中腾起,直取台阶上的两人!

    “小妍!”卫庄大惊,然而伤重垂危,从地上捡起长剑已经来不及,他身子一侧,便要挡在华璎身前――然而,却未想华璎早料到了他会如此,左手同时便将受伤的人用力推开,右袖一拂,展袖卷起地上跌落的凝碧剑,迅速斜斜反削过去。

    师徒两人在瞬间使出的、居然同样都是那一招“空山灵雨”!

    “师傅!”“师妹!”变起腋肘,华光看的呆了,此刻才反应过来。然而不知为何,华清那样干练聪明的人,却仿佛呆了一下,也才惊呼着扑过来。

    一样的出剑,一样的走势,迅速而灵动的,两柄剑在空中流转出清光万千,凌厉准确的刺向对方。

    然而,终究是师傅、而且又是先发制人,静冥的剑更加空灵的不带一丝烟火气,迅疾的破空刺到,在华璎的剑没有达到前,刺破了她眉心的肌肤,然后凝如江海清光般停了下来。剑气从华璎眉间透入,她只感觉手足一软,剑势便是无力的一偏――只划破了师傅左肩的道袍。

    “小妍!”卫庄勉力从地上抓起了剑,然而因为失血,感觉流光剑拿在手里几有千斤之重。他看着命悬一线的年轻女子,脸色苍白却不敢稍动。

    “师傅!”华清蓦然不顾一切的奔过来,“你不能杀二师妹!不能杀!”

    静冥师傅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厉声大呼,只是有些疲惫的晃了晃头,似乎额角又开始痛――她手中的长剑刺破华璎的眉心,血一滴滴沿着秀挺的鼻梁流了下来。华璎闭上了眼睛,然而闭眼前却忍不住看了旁边的怀冰一眼。

    ――真的是命么?今晚,如果不是被她误伤,怀冰和她,又怎么会无法离开?

    不知为何,静冥没有立刻痛下杀手,眼神飘忽地有些不可捉摸,定定看着在剑下却神色丝毫不变得女弟子,许久,忽然缓缓地、一字一字的问:“华璎,你悔否?”

    “禀师傅,徒儿不悔。”华璎面色沉静,安安静静地回答,浑不以生死为意。忽然间她眼睛蓦的睁开,沿着雪亮的剑锋看上去,看到师傅肩头破碎的衣衫处,那里,疤痕赫然,触目惊心――那是被烙铁生生烫平的、深深压制下去的灵魂。

    华璎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反问:“师傅,你悔否?十五年前――”

    “住口!”陡然间,一直平静冷漠的师傅厉声喝止,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看夜沉沉不见星月的天,大笑,“好,好,好个不悔!你好,你好!――”

    陡然间,她翻转手腕。

    “师傅!”华清和华光再度惊呼,大师姐拼了命似的奔上去想挡在华璎面前,然而眼见得已经是来不及。刹那间,旁边的卫庄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撑起身去一把揽过了华璎的肩头,将她护在怀里。

    “师傅!师傅!你还要做这般灭绝人性的事情么?将心比心,你于心何忍――”华清看着剑光再度腾空,脸色苍白,撕心裂肺的大喊着,扑过去。

    “华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静冥师傅微微带了一丝冷漠的笑意,曼声轻应,,“我不知道。”

    剑风凌厉的袭来,在刹那间华清眸中闪过绝望的神色,侧过头去不想再看。

    “叮!”仿佛金铁交击,刺耳的声音从剑身上响起,静冥手中的长剑猛然一震,剑势偏了出去――“谁?!”惊怒交集的,师傅瞬地抬头看向山门的方向。

    得了那一刹的空档,华清顾不得别的,立刻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师傅的腿,生怕她再度出剑,一边回头对着华璎急喊:“快走!”

    然而,卫庄和华璎看着山门方向,却居然一动不动。华清心下大急,顺着所有人的目光看过去――暗夜里,居然有一行火把烈烈的燃烧过来,沿着山路蜿蜒奔近,声势惊人。

    队伍走得很快,几乎是一路奔来,先头已经到了山门附近。一,如果不是鼎剑阁赶来阻挠,我一定清理门户!”静冥师傅冷冷道,然而说话间头痛似乎加剧了,她再度抬起手抵着额头,眉间神色越发恍惚。

    看着师傅这样的神色,华璎忽然间哭出声来:“师傅…你不要难为自己了好不好?我明白过来了!我都明白了――你配药不是为了对付我,你是留着给自己喝的……师傅,你已经慢慢的想起以前的事了,对不对?!”

    “胡说…胡说……”静冥烦乱的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有什么要冲破头颅而出,“以前…以前又有什么事情?什么都没有!”

    推开风涧月的阻拦,华璎大胆的走到师傅面前去,缓缓跪下:“其实,弟子在听师傅说‘义山诗里面,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是好的’时,就有些疑虑了……师傅怎么还会记得以前的诗呢?后来想想,十五年了,药性再霸道,也有退减的一天啊!”

    华清在一边听得怔住,心里面也渐渐明白过来。一时间不由惊骇不已。

    静冥还待否认,华璎却跪在地上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抬头含泪看着师傅一口气说了下去:“师傅是个聪明人,知道师姐为我所救必然感怀于心,为何却还将《玉生诗集》交给师姐处置?――师傅、师傅并没有真的要处置弟子的意思啊……”

    “今夜师傅要弟子子夜来天心阁,我本也错以为师傅要逼弟子断绝尘缘――原来,师傅是怕自己喝了药之后会将所有都忘记:包括本门代代单传的秘诀,所以才要弟子过来传承口诀……是不是?”

    华璎仰头看着师傅,看着她枯槁清秀的脸,忽然间,不知因为什么感触,她眼里的泪水直流下来:“悟真洞里面……那残留的‘风涧’两字,宫中除了大师姐没人会知道――既然被人铲去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师傅自己动手抹去的。”

    渐渐的,静冥不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语塞,还是因为药力的发作。

    “师傅……你、你为什么要自己动手抹去仅剩的痕迹?你怕什么?你是怕面对十五年前你做过的事情吧?可是,那不是你真心要做的啊……”华璎用力拉住师傅的手,感觉她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华璎……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聪明。”忽然间,在所有人震惊的屏息中,她听见师傅的声音低低的响起,那只手不再颤抖,而是转过来,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喃喃叹息,“女子若太聪明了,便要多吃很多的苦头――有些事情不知道、不记得最好。知道么?”

    “师傅。”华璎的泪水蓦然再度滑落――这么多年来,自从自己脱离开那个黄金牢笼的家,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便只有师傅……比起那个懦弱哀婉的母亲,静冥师傅教会她、给予她的更多,让她足够独立面对这个世界一切变故。

    “只可惜……很快我就要不记得有过这么好的徒弟了。”那只抚摩着自己头发的手渐渐冰冷,师傅的语气里带着越来越恍惚的笑意,“你说‘不悔’的时候,那表情…真的很像那时候的我。你的怀冰也是好样的,他配你,也算当的起了――

    “青鸾花你拿去罢……凝碧剑也拿去。

    “不要再回碧城山了……你们,该有你们自己的未来。”

    “师傅!”华璎蓦的抱住师傅,语气急切而坚决,颤声,“徒儿不会扔下你的!”

    “傻丫头……”抚摩着她头顶的那只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师傅看着她,眼神却越来越辽远平静,“世事一场大梦,梦醒后无师亦无徒,无我亦无他……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啊……”

    “师傅!师傅!”看见师傅摇摇欲坠的身形,华清和华光双双抢身过来,扶住了静冥。

    静冥微微笑着看了看身边两个徒弟,对华清道:“我把白云宫交给你,可以么?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关了道观解散师妹们也可以……”

    华清哽咽:“是。以后、弟子以后也会好好侍奉您的。”

    “好……但是,任何人……都不许再告诉我,关于以前的事情。”静冥的脸上,有着即将超脱一切的平静笑意,“我什么都不想再记得――这一次,是我自己决定的。”

    随着药力的发作,感觉身子越来越不稳,华清华光抱着师傅,渐渐跪倒了地上,华璎俯过身去拉着师傅的手,含泪看着师傅越来越辽远的笑意。

    “阿芷。”忽然间,人墙外一个声音轻轻的唤起。

    静冥半阖的眼睛颤了一下,缓缓睁开――黯淡的天幕下,没有一丝星光,而那个人眼睛里的亮光却比星辰更亮,十五年过去了,似乎从未有过改变。

    十五年前在记忆潮水般褪去的刹那,她只希望能记住他的名字;

    十五年的清修后,再度擦肩而过、永隔如参商时,她却只是看着他,将他遗忘。

    涧月,涧月……其实自从两年前慢慢开始记起往事开始,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就如娥服了灵药,却换得碧海青天夜夜心,永远无法解脱。既然如此……如今,我就这样看着你、将你遗忘,然后再开始真正清静忘我的清修。

    “你……也忘了吧……”她喃喃低语。

    华璎默不作声的站起,退到一边。风涧月缓缓俯下身来,看着陷入半昏迷状态中的静冥师傅。然而师傅却阖起了眼睛,不再看他,脸色平静一如沉睡。

    风涧月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打扰她这一刻的宁静。

    在永诀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却只是这样沉默的告别――华璎看着这一对历尽沧桑的情侣,心中忽然有难言的悒郁和无奈――如果换了怀冰,他或许会在她还有意识的时候紧紧追问为什么选择忘记他,会拼了命也要抓住逝去的东西吧?

    然而,是否曾经沧海的人就是这样的从容和淡然,或者说是因为懂得了尊重彼此的选择――或许,只是时间磨去了他们心中的勇气和锐气?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他们自己出于本心的选择,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

    五、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二年秋来的时候,鼎剑阁阁主久治不愈的病终于完全康复,为了感谢白云宫的灵药,鼎剑阁的卫二公子和新婚夫人一起上碧城山焚香还愿,还带去了大批的香烛供品。

    依然是漫山的黄叶,风一过犹如枯蝶般翩翩起舞。

    ――那是多少死亡造就的美丽祭典?

    枯荣和生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踏在陡峭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时,薛楚妍挽紧了丈夫的手臂。不知道为何,虽然已经脱离了白云宫,一回到这里,她心中依旧有抹不开的浓厚阴影。仿佛,她今日获得的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是不实在的、触手即碎。

    “怎么,走累了么?小妍?”卫庄敏锐的感觉到手臂上力量的变化,回头看着妻子,“要不要在前边坐一下?”他指着前方路边一个小小的水池。那是借着天然泉脉挖的池子,池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白石,黄叶纷飞而下,清幽可喜。

    薛楚妍只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忽然间,听到“唰唰”几声轻响,地上黄叶飞起,被扫做一堆。一个道装束发的女冠从旁边小径上,一路将落叶扫作一堆,慢慢行过来。

    “师――”看见那个低着头扫落叶的中年女冠,她几乎脱口唤出那个熟悉的称呼,然而手指抓紧了怀冰的胳膊,终究硬生生的忍了下去。

    怀冰也是震了一下,然而不知道如今静冥换了什么道号,犹豫了一下,却只是轻轻招呼了一声:“道长好。”

    那个素衣女冠停住了手,抬头看着两人,目光清亮而悠远,忽然目光停留在薛楚妍身上,定了定,才缓缓笑道:“――今日山上有素斋宴,两位早点赶上去罢。”

    薛楚妍迟疑了一下,还想再和师傅说几句什么,然而静冥已经自顾自的转头扫起了枯叶,不再理会两人。

    那些叶子在她的云帚下、在风中纷乱的飞着,撞击着,旋转着,漫山漫野,发出萧萧的声音――似乎是抗议着秋风、不想离开枝头,却终归敌不过造化枯荣的力量,终于飘荡着落地化为泥土。

    看着师傅的背影,薛楚妍陡然感觉眼睛有些热,连忙拉了丈夫的手继续拾级而上。

    “秋池不自冷,风叶共成喧。”

    蓦然间,她听到背后有人吟了这么一句。她一惊回首,从石阶上看下去,看见师傅正拄着云帚,望着漫山的黄叶沉吟。然后,轻轻叹息一声,继续将那些枯叶扫做一堆,扫进挖好的土坑中去――原来,师傅竟然是在埋葬那些叶子。

    然而,这漫山的枯叶,每一阵风过后都是无尽的摇落,这样一个茕茕女子独自在空山中,又能埋葬得了多少?

    静冥在转头拿花锄时,看见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的两人,微微笑了一下,仿佛解释似的说:“这些叶子埋到地下后化成了土,来年在上面种上新的花树,便能长得更繁茂呢!”

    “原来如此。”薛楚妍也是微微笑了一下,答了一句,心下恍惚疏朗了一些,“不打搅道长了。”她拉着有些莫名奇妙的卫庄,继续沿着长长的石阶往前走,远处山门上“白云宫”三个字已经遥遥在望了。

    她不想告诉丈夫,也不想告诉风阁主,刚才听到的那一句,依然是李义山的诗!――原来,至少师傅心里还有一点前尘往事不灭。然而,既然想拥有这样的收梢,那末,所有爱她的人便不应该再去打扰她。

    然而,在这个世间,终究有一些事情是不会死去的,即使在代代流转中,也能不灭。

    已经看见成了白云宫宫主的华清师姐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华璎轻轻笑了笑,抬头看看卫庄,挽紧了他的手臂,将脑袋轻轻靠在了上面――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但是,至少此刻,实实在在地、他在她的身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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