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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夜船吹笛雨潇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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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生死劫

    “皇兄……大嫂、大嫂身子不舒服么?”第二日,在内堂中喝着云栖茶,沉默了很久的雪崖皇子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已经连日不见大嫂出来了。”

    承德太子广袖一拂,眼中的锋芒不易觉察的一闪而过,淡笑:“也没好大事儿,不过前日夜里似乎受了些风寒,早上起来说头有些重,我就劝她歇着了。”

    “哦。”雪崖皇子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侧过头去,仿佛只是看着北方天空中浓厚的战云,许久,才淡淡道,“天气越来越冷,要小心身体了。”

    承德太子唇角显露一丝笑意,然而却不说话,他有些心不在焉得吹着茶盏中的茶沫,仿佛有些期待着什么事情。此时,大街上马蹄急促响起,守城哨兵急喘吁吁的滚下马来,伏地禀告:“禀太子、七殿下!城外、城外叛军,今日又派孙铁箭前来叫战!”

    承德太子眼里居然没有意外的神色,他抬头看了看内堂屏风后――太傅徐甫言已经到了,看见太子目光,只是不易觉察的点点头,拈须一笑。

    一切都按计划顺利的进行着……

    “孙知泉?!”不出所料,听到这个名字,向来淡漠沉稳的七弟眼睛登时雪亮,仿佛闪电照耀上了利刃,他一把拉起那个哨兵,冷冷问,“谁在城下叫战?孙铁箭?”

    哨兵从未见七殿下如此冷厉的目光,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

    雪崖皇子慢慢松开手,让哨兵踉跄着后退大口呼吸,他沉吟着,压抑不住的激愤在他眉间沉浮。呼吸慢慢急促起来,承德太子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对方自动请缨。

    “皇兄,待我去斩了那家伙首级来!”终于,承德太子听见自己的胞弟脱口请命。

    唇角蓦的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承德太子一直看着堂内,徐太傅此时已经慢慢踱了出来,拈须微微点头,眼睛里深的看不到底。

    承德太子假意劝阻:“七弟,还是闭门不出好了。”

    “孙铁箭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我军威、杀我大将,弟今日非要提了他人头回来不可!”颜白眼里亮光如电,有复仇的火光闪烁,“皇兄,让我提三百精兵出去!铁骑快马,速战速决,一盏茶内应该就能提着首级返城!”

    承德太子还没有回应,陡然间旁边就有人击节喝采:“好!七皇子智勇无双,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还不是易如反掌?先斩敌首,待得粮草再到,城内的军心一定会大振!”

    徐太傅踱出堂来,对着承德太子道:“还请太子立刻下令开城出战!”

    “雪崖!雪崖!莫要出城!千万莫要出城!”深殿中,重重帷幕背后,长孙无尘听得外面号角连绵吹起,金柝鸣金之声响彻内外,感觉蓦的周身都冷了。

    然而,她双臂的力气甚至支持不了她从锦衾中坐起。用尽了力气挣扎,只是从床上滚落地面,四肢没有一点力气,她在地上一寸寸的向着门口挪去――然而,寝宫的门紧紧关闭,所有服侍她的使女全不见了,换上了佩剑的士兵。

    窗外,龙首原冬季的冷风呼啸而过,剑一般割裂了窗纸――太子妃双手颤抖着,咬着牙,然而泪水还是缓缓从紧闭的眼角落下。

    “雪崖,不要出城……”

    “吱――呀――”厚达一尺的城门在数十个士兵的合力下终于缓缓打开,发出悠长的声音。城头巨大的绞索在轱辘的转动下缓缓滑动,吊桥慢慢放平。

    “愿七殿下扬我军威!”右军将领绍筠站在城口,抱拳,朗声祝颂。

    金柝急,马长嘶,铁衣寒。一行铁骑从洞开的城门口汹涌而出。陡然间,绍筠怔了怔――因为那时候他蓦的发觉、领兵出城的那个身披银白铠甲的将领,居然不是七皇子!

    “禀将军,七殿下方才已经单骑从偏门轻装出城了――方才穿着他铠甲的,是左军都尉生萌。”旁边,有士卒禀告,“七殿下此刻都该到对方阵前了!”

    绍筠蓦的明白过来:“暗渡陈仓?好计策!”

    龙首原上,冬来草木萧瑟,一片灰黄,风砂奇大,吹得人脸几欲裂开。

    城下黑压压的数千人马,簇拥着一员大将,他身侧的幡旗在风中不停翻卷,那一个“孙”字如血一般夺目。两名士卒抬着一把长弓跟在左右,那把弓竟然有一人多高,玄铁铸成,漆黑如墨,粗如儿臂,两个壮丁扛着,显得份量颇重。

    “哦,来得是颜雪崖那家伙啊!”军旗下,那名玄色大氅的将军极目凝视越城,看见城内涌出的一行铁骑,在滚滚黄尘中看出了当先一人,蓦的大笑,显得甚是振奋:“小的们,快把神臂弓给爷端过来!”

    左右一声答应,两名壮丁一声黑哟,那把巨弓便被举上了马背。

    孙铁箭轻舒猿臂,握紧长弓。那弓不轻,一入手,胯下黑骏马猛地一踏蹄,打了个响鼻,方才稳稳站住了。孙知泉长弓在手,平平举起,从鞍边箭筒里抽出一支狼牙箭,瞄准了从城中疾奔而出的白衣将领。

    “孙将军,还未鸣锣开战,便要冷箭……这、这不太好吧?”旁边偏将浓眉红脸,显然有些憨,忍不住喃喃问了一句。

    “呸!不好个屁!――你知不知道颜雪崖是个什么角色?现下不杀他,待得他奔近了十丈之内,你我的人头就不保了!”孙知泉看也不看下属,厉叱。

    再不答话,他左手握弓,右手如抱婴儿,缓缓拉近身侧。弓绷如满月,孕含了惊人的力量,孙铁箭眼睛微微眯起,鹰隼一样的目光里含了冷光。

    在那一队人马奔进了一百丈以内,他瞬的放手,一箭如同雷霆般射出,当先那个白袍骑士挥剑格挡,然而箭上巨大的力量居然将剑震为两段,去势依然不竭,射入他肩上、对穿而过。马仍然在疾刺,然而马上的人一个踉跄,栽下马来。

    孙知泉放声大笑,然而,眼角里面却看见了军队左翼的动乱――

    又一位单骑的白袍男子,不知从哪儿冒出、居然悄无声息的趁乱冲了过来。在他来不及察觉的时候、已经接近到了五十丈之内的范围!

    -

    越城女墙上,右军副将绍筠看见最后一骑也已奔出城,眼里闪过冷笑的意味,忽然间,用力一挥手:“关城门!收起吊桥!”

    周围士卒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的站在原地。

    绍筠眼色严厉,蓦的就将身侧那个士卒夹头夹脑的抽了一鞭,厉声道:“令你们关门!他妈的都聋了不成?!”

    “可、可七殿下他……”那个士卒被打的有些傻了,半晌才讷讷回答,手指指着城外――那里,黄沙狂风的龙首原上,三百骑人马刚刚出城,迎接那数百铁骑的,是叛军黑压压的阵容、和将旗下举起百发百中神臂弓的孙铁箭!

    “太子有令:立刻关城,不得延误!”绍筠啪的一声抽了那士卒一个耳光,厉声对城上的亲卫队下令――此时,越城上当班的全是右军人马,绍筠平日治军甚严,此刻他一声令下,虽然不近人情,但是手下只是微微一迟疑,依然默不作声的开始照做。

    “吱――呀――”一声,厚重的城门再度关起,城上士兵们一起用力摇着轱辘,护城河上的吊桥也是一分分的收起。

    冷风呼啸着卷来,兵戈如雪,剑气如霜。孤立的越城在龙首原上宛如一座冷冷的雪山,战云沉沉的压着它,甲光如同金鳞一般闪烁。

    “哎呀!粮草怎么会送得这么快?”

    青水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南北来的两支船队在冰国边境的大雁湾汇合,密密麻麻竟塞满了整个港湾。金碧辉看见船队上的红日碧海旗,蓦的跳了起来,对沈铁心大叫:“是我哥哥!他们带着船队来了!哥哥、哥哥居然亲自把粮草送来了!”

    红衣女子的笑容如同鲜花般怒放,明艳照人。

    笑着叫着,金碧辉连裙裾都忘了提,便是一下子跳出船舱,不料脚下踩住了前襟,几乎一个踉跄跌倒,她蓦的发起怒来,一把撕下了半截裙裾。

    “喂喂,怎么嫁出去了还是这个德行?”陡然间,听到耳边有人大笑。金碧辉想也不想、手指一抡,指间雪亮光芒一闪,那把分水匕便急电也似的射了出去:“呸!嫁人又不是投胎,干什么要我改头换面?”

    “铮”,那把小匕首在男子的手指间微微颤抖,栗色皮肤的高个男子扣住飞刀,蓦的笑起来了:“哈,看来爹终于算错了一次!五妹你是打死都改不了男人婆的脾气了。”

    “三哥!爹怎么会让你从南海过来这里?”红衣女子欢叫一声,跳过去挽住了兄长的手,如同孩子般撒娇的将脑袋抵着哥哥的胸膛磨蹭,看的随后出来的沈副将军目瞪口呆。

    原来,这个被烈日晒出古铜色光泽皮肤的高大男子,便是海王的三子、号称南海之王的狻猊。自从海王返回陆上,颐养天年以后,他的四个儿子便继承了他海上的事业,分别掌管四方的船队,割海而据,各自为王,据说个个英雄了得。

    “不仅我来了,连老大、老二都来了!”狻猊眼里的笑容蓦的收住了,拍着小妹的肩,“别问为什么我们都过来――你也知道,爹这一次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认真?”金碧辉莫名的抬头。

    狻猊的手顿在妹妹的肩上,一字一字道:“爹是认真要你当上炎国皇后的!”

    金碧辉蓦然一惊,如同触电一般跳开,不可思议的瞪着兄长:“你们、你们疯了?”

    “什么疯了……这不是很应当的事么?”狻猊扬眉,眼光睥睨,“爹是何等人物!四个哥哥都富有四海,连姨都是冰国国母,你是我们妹子,凭什么要唯独落下你?爹一向最疼你,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回给你选了夫婿,便是要把炎国作为陪嫁一并给你!”

    “胡说八道!挑拨离间,你们是何居心?”沈铁心终于忍不住怒喝――这般言语,简直是公然挑动七殿下反叛太子!幸亏这次他带来的都是左军士兵,如果被太子麾下听了去,雪崖皇子岂不是要遭到猜忌?

    “哥,你给我闭嘴!你们这么乱七八糟的安排,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见?!”金碧辉也是倔了起来,双手叉腰,对三哥怒目而视。

    狻猊一怔,看出小妹是真正动了火气,语气登时一软,笑道:“唉唉……其实爹这么打算也是为你好――”他顿了一下,看了一面充满了敌意对他按刀而立的沈铁心:“沈将军,你平心想想――雪崖皇子和承德太子相比,哪个才是乱世明君?如果换了雪崖当太子的话,炎国如今早就一统了也说不准!”

    沈铁心心下也是微微一动:这种想法,他并不是没有过,然而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种念头都是大逆不道的。所以每次一泛起,就硬生生将它按耐了下去。

    “告诉你,颜白那家伙适不适合当皇帝是一回事、但是他愿不愿意当是另一回事!”依然是毫不退让的,金碧辉瞪着狻猊,“你们少来乱操心了!”

    狻猊失声大笑:“不会吧……小妹,你不过嫁出去几天,就胳膊往外拐了?”

    他大笑,看着金碧辉咬牙切齿的红了脸,挽了袖子要过来揍他,连忙抬手:“慢着。你们听我说――你知道为什么老大老二他们此刻都不在这里了么?”

    “为什么?”金碧辉怔了怔,脱口问。

    狻猊看着北方天际:“昨日深夜,接到内应飞鸽传书:承德太子猜忌七皇子颜白,已动杀心!大约在今日,便要找机会、借叛军之手杀了他――”

    金碧辉听得呆住,想起承德太子平日温文从容的举止,脱口道:“胡说!”

    狻猊冷笑,看向沈铁心,看见他脸色铁青,却没有出言反驳――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显然却知道此事不但完全有可能,而且可能性有多大!

    狻猊扶舷扬眉:“事如救火,昨夜消息传到之时我们几个商议了一夜。老大老二当即分兵北上。老二绕过越城直奔龙首原,解救妹夫;老大则由青水深入境内,反抄四皇叔后方朝丰!――只留下我则押粮草继续沿青水而上,来和你汇合。”

    金碧辉怔怔看着三哥慎重的神色,再看看沈铁心铁青的脸,手慢慢握紧,说不出什么。

    “妹子,你别怕……即使老二去得晚了来不及,即使你成了寡妇,哥哥们也不会扔下你不管的。”狻猊的手用力压住她的肩膀,重重晃着她,眼神怜惜,“唉,你别怕。”

    然而,看见妹子的眼神蓦然空了下去,他心下一惊,连忙安慰:“一定来得及!老二动作向来快,一定来得及赶到龙首原的!你别怕…别怕!”

    “我……我不怕。”金碧辉喃喃自语,眼神却慢慢凝聚了起来,“我才不怕!”

    她蓦的一挣,脱出了狻猊的手,退开几步,从船舷上一翻,跳上河岸。扬头看着兄长:“三哥!把你的龙马借我!我要去越城!”

    “唰”,在那支玄铁长箭射来之时,颜白身子即刻后仰,然而凛冽的劲风还是刺得他颈中生疼,他身子在鞍上后仰,然而坐骑却丝毫不停,一直飞速奔向敌方中军。

    他身子还未直起,只听半空又是两声劲啸,知道孙知泉的铁箭竟是不间歇的射到,心中登时有豪情涌起。他反手拔剑,看准了箭的来势,剑锋顺着铁箭箭杆一路刮下,发出刺耳的声音。

    “叮”的一声,一股大力涌来,他只觉手腕一震,箭的尾羽已经触碰到了剑刃。

    箭的去势已缓,他手腕翻起,迅速扣住了那支箭,不等第四支箭射到,他一声清啸,抓起鞍边的弓,便是一箭反射孙知泉。

    孙知泉看见这一箭来得并不见如何迅疾,便挥鞭击去,然而,这箭中所蕴的力道居然有些怪异,一击之下竟没有击落,偏了偏,在将军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便是这么一阻,那一行铁骑便已近了数十丈。

    看见当先的一骑如飞奔来,剑气如霜,所向披靡,孙知泉擦去了颊边的血迹,冷冷下令:“传我将令,调集两百弓箭手,给我攒射颜白!其余来人,一律不用管!”

    “得令!”身边传令官匆匆而去。

    孙知泉重新举手,再招了一位传令官近前:“号令左右两翼围合,切断他们的归路!”

    “得令!”

    日近正午,然而太阳被昏黄的尘土淹没,龙首原上,只有大风呼啸。

    孙铁箭的眼睛冷厉了起来――今日,他就要将这个号称十年来纵横间无人能相抗的雪崖皇子,在乱军中斩下首级来!

    然而,左右两翼方才一移动,显然是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那银白铠甲的骑士立刻发出了号令,剩余的几百铁骑明显加快了速度――从一开始起,这区区几百骑人马就表现出了准确的策略:虽然是急速的前进,然而队形却丝毫不曾涣散。

    人马虽然不多,而且在前进中不断有所损耗,但是集中在一处却显示了令人惊讶的力度――就仿佛是一支利剑,撕开了大军的口子,直刺心脏!

    孙知泉看见前方旗帜纷乱,呼叫声此起彼伏,知道对方正在急速的接近。而一旦没入了己方的阵形,原先调用来的弓箭手便丝毫没有用武之地。他重新拿起了箭,喝令:“前方人马,给我让开!”

    士卒们在将令下纷纷让开,退出了一道空隙,孙知泉重新看到了那个白袍长剑的青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弓拉开。

    距离已经是渐渐接近,陡然间,颜白从马背上跃起,足尖连点周围几个士卒肩膀,几个跳跃,已经抢近了数丈,落入了敌方阵中。

    在他身形跃起的瞬间,把握到了绝好的机会,孙知泉顺着他身形的轨迹,连珠的射向半空中无可借力的白衣人!

    玄铁箭带着劲风,直射颜白的双肩和心脏。

    颜白挥剑荡开当先射到的箭,然而箭上巨大的力道还是扯得他向上掠起的身形一滞,在刹那间,另外两支已经射到,他伸足在略低的箭上一踏,顺势跃起,伸手想捏住另外一支的尾羽,却已经慢了半拍。

    “噗”的一声,那支玄铁箭钉入他腰间。

    白袍上登时绽放出鲜红的花朵。

    孙知泉大笑,更不迟疑,搭弓一连串的射去,然而陡然一怔――他方才不过是低了一下头去抽出箭来,抬头在漫天翻飞的旗幔之间、就蓦的失去了那个白袍白甲的影子!

    估计了一下最后射中颜白时、他们之间余下的距离,陡然心下知道不好,立刻策马往回便走,然而忽然听到耳边有风呼啸――他惊骇的回头,看见年轻的白袍将军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劈手一剑杀了一个骑兵,将尸体推下马背,自己坐了上去,顺手捞起那个骑兵的长枪,抬手投了过来。

    孙知泉一生自矜箭术,然而此刻居然来不及举弓,眼睁睁的看着那杆投枪呼啸而来。

    “杨定,你可瞑目。”

    在长枪扎入体内的瞬间,孙知泉蓦的听到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的眼睛因为痛苦而凸出,忽然间,他发出了垂死的大笑。

    “没想到!没想到我…我还是死在你手里……”他咳嗽着,看着颜白在乱军中掠到,雪亮的利剑抹向他颈间,他只是大笑,“不过你、你也别想活着回去!――你兄弟出卖了你!”

    “胡说。”根本不迟疑,颜白一掠而到,手中长剑冷冷切断了敌将的咽喉,他的手随即探出,抓住了头盔上的红缨。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头颅从躯体上断开,然而,居然还保持着大笑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颜白一击得手,长剑荡回,挡开往他身上招呼的长枪。将敌将的首级挂在鞍边,拨转马头,准备迅速返回。

    然而,他的眼睛陡然凝滞了――

    越城!越城的门……关了!

    皇兄……皇兄!

    九、血玄黄

    金碧辉骑着龙马,沿着青水跑得脸色发白。

    她伏身鞍上,冬季的冷风从头…七皇子会不会干脆降了永麟王?”越城上,观战的人中,绍筠忍不住开口问,看着那一骑白袍慢慢走向数万大军。

    徐甫言不做声,然而眼底里却有喜意。

    承德太子神色不动,淡淡道:“七弟这个人可杀不可辱――”他看着敌营中那面大旗,眼色也雪亮了起来:“何况…永麟王这畜生!炎国内乱初起时,馨宁母后就是死在那厮手里……”

    说到生母的死,一直不动声色的承德太子也不由咬住了牙。

    那一场由四皇叔猝然发动的宫闱变乱……只有雪崖和他一起出逃,后宫皇子们全数诛灭,连着他们的母后也在乱兵中被杀。

    “那他为什么要手下都解甲投降?”绍筠看着战场上那孤零零一骑回望这边城头,居然不自觉的低下头去,不敢和雪崖皇子那般凌厉的眼神对视。

    承德太子也看到了胞弟驻马回望,然而他却没有避开颜白的眼神。

    “他是存了死战之心、而不愿让一百铁骑跟着陪葬啊!”太子蓦的脱口叹息了一声,眉间神色凛然,看到了绍筠不解的眼光,忽地笑,“你我是无法理解雪崖的……他太要强了。他从小、就太要强了啊……”

    “喂!你!――别磨蹭,快下马,把武器盔甲都解下!”那个校尉迎上去,对着他大喝。

    话语陡然间中断了。

    颜白的手猛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嗑啦”一声,干脆利落的扭断了他的脖子,顺手夺过校尉手中的长矛,反手便挑落了一个永麟王的前锋骑兵。

    “永麟王,要我降你?做梦吧!”白袍的年轻将领忽然仰天大笑,直指军中战车上的统率。他一动,周围如林的刀兵便围合上来,数不清的长枪短箭招呼了过来。

    颜白策马边走边战,一连挑落了十多名敌兵,然而在数万大军中这些伤亡转瞬就被补上,他只觉得眼前的兵器刀剑多得无穷无尽,砍杀的也无穷无尽。

    呼啸而来的飞箭、地上的步兵和马上的骑兵……

    血慢慢从他白袍上弥漫开来,触目惊心。

    然而他咬紧了牙,一路上连番杀人夺马,避过刀箭直往中军冲去,目眦欲裂――永麟王!即使血溅三尺,他也要把长剑刺入那个仇人的心口!

    日已西斜,如血的斜阳透过漫天浓厚的黄尘,也是一片惨烈。

    大军中冲来冲去,阵势也不断地变动,颜白感觉体力在一分分的下降。汗水和鲜血一起混着流下他的额头,他感觉手中的兵器越来越沉重、眼前的人也越来越多。

    然而,仿佛有战神附身,单枪匹马的白衣将军竟然一路血战下去。

    “怎么他能撑那么久?”徐甫言拈须皱眉,看着城下的战况,有些忧心。

    “七弟的武功惊人,百万军中取首级都易如反掌――要杀他,谈何容易?”承德太子看着自己的兄弟,眼睛中有又是钦服又是厌恶的神色,“不过,如若能趁机让他杀了永麟王,倒也好。”

    “此言差矣――永麟王可以以后再对付,但是杀七皇子时机稍纵即逝,万万等不得那个女金吾回来!”徐太傅看着日头,计算着时间,“我怕天一黑,鸣金收兵――便会让雪崖皇子趁机脱身,那么可大事不好!”

    承德太子一凛,眼神也是急切起来:“可永麟王大军杀不了他,奈何?”

    徐太傅点点头,忽地冷笑:“或许……我们还可以帮永麟王一把。”

    十、恨欲狂

    血溅战袍。颜白咬着牙,反手连血带肉的拔出一支射入腿上的箭,反手甩出,一名骑兵惨叫着掉下马来。然而,血与汗模糊了他的眼睛。

    斜阳里,他觉得身体如同陷入冰窟,慢慢冷了下去。

    “噗”,身子一震,颜白低头、看着一截长矛从肩上冒出来,他忽然笑了笑,右手往后一剑反撩,长剑刺入一个软绵绵的肉体,然后,同样千篇一律的惨叫响起。

    他缓缓回手,折断枪杆,然而却让那截矛头留在身体里。

    差不多该最后一击了吧……颜白抬头,看向已经不远的永麟王战车,眼里火光明灭。

    斜阳如血,龙首原尽头,是重重叠叠的山峦起伏……关内,是炎国的大好江山。

    然而,他曾立下的辅佐大哥重新一统破碎江山的誓言,便是要破灭在今日了。

    无尘、无尘……让炎国重新一统,那也是你的愿望吧?可惜我再也实践不了那个诺言。

    雪崖皇子蓦的仰天长笑,笑声中,眼神雪亮如闪电,瞬忽从马背上跃起,夺了一柄长矛,合身冲向永麟王座驾,杀气夺人。

    周围那些如雨般射来、打来的箭石,他居然丝毫不躲闪回避!

    “皇上!西北方有兵马来犯!”刚听到探子来报,永麟王回首就看见龙首原西北角上黄尘漫天,不知有多少人马赶到,心中正在震惊,转头就看到了十丈开外那一袭血衣。

    ――那般雪亮的眼神!

    一代枭雄永麟王心中也是一震,连忙对着马夫大喊:“后退!快退!”

    然而,那一袭已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却冒着如雨的箭石,闪电般掠过来。林立的枪矛,在他的剑下纷纷折断,雪崖皇子手执长矛,直刺战车上高冠王者的咽喉!

    马夫仓皇中拨转马头后退,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永麟王的眼睛也因为惊惧而睁大,他的身子极力往后倾、贴着椅背,看着那御风而来的血衣男子。半空中如雨的箭已经接二连三的射到了那个人身上,而他居然毫无感觉一般!

    那种杀气……

    他看着雪崖皇子、瞳孔收缩。忽然,他的眼睛越过那个白衣人,看到了夕阳下他背后耸立的越城,忽然眼神一亮,又惊又喜的脱口大呼――“长孙太子妃?承德要杀太子妃!”

    “夺”,脱口而出的喊声中,那支长矛脱手飞来,然而不知为何却稍微偏了偏,失了准头,一下子钉在永麟王九龙袍的广袖上,透入椅背。

    永麟王的脸色吓得铁青,然而却看见了那个满身鲜血的杀神果然顿住了脚步,闪电般的回头看向越城墙头。

    那里――如血的斜阳下,一个华服的女子被押上了城头,雪亮的长刀架在她颈间。旁边有士卒架起横木,将粗索往女子头上套去。

    原来……原来如此!皇兄是得知了隐情,如今才要一口气除去他们两人么?

    “无尘!”颜白身子蓦的一震,来不及想,返身便是往城下奔去。

    他身形一离去,永麟王战车前那个裂口便被重重兵甲勇士堵上,刀枪不入。

    永麟王摸索着抓住了那支钉住他的长矛,费尽力气拔了出来,脸色铁青的举鞭大喝:“各部将士,给我把这个家伙碎尸万段!斩得人头者,万金万户侯!”

    “叫那家伙的名字!让他看这边来!”城上,绍筠冷冷把长刀架在太子妃颈间,喝令,心中却有些凛然――徐太傅这家伙,此计也是毒辣得紧啊……连长孙太子妃都被他拉出来,让苦战的七皇子分心。

    若一分心,便是万箭穿心!

    毒药已经让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然而白衣如雪的太子妃咬紧了牙,只是扬头傲然看着天边落日,一言不发。

    “无尘,你怎么不叫呢?七弟就要死了……你现在不叫他,以后可没机会了。”蓦然间,旁边一直不动声色的承德太子微笑了起来,缓缓开口,眼神如针尖般刺人,“颜白……白。是不是?你叫啊!你心底里叫过多少次这个名字?如今我让你叫,你怎么不肯了?!”

    长孙无尘蓦的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有不可思议的神色。

    那般刻毒而兴奋的神色――还是那个温文儒雅,与世无争的承德么?

    “我们都看错了你……把复国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们、我们真是瞎了眼。”陡然间,女子高傲的头颅终于低下,叹息般的说了一句。她的眼眸看到了城下千军万马中那个浴血的白衣人,忍不住暗自咬牙,忍住满眶的泪水。

    那个人显然是看见了城上变故,蓦的勒马从重重兵马中返身冲出,一直向着城下奔过来。

    “贱人,我可一直都没有看错你们两个!你不肯开口叫他是不是――”承德太子冷笑起来,吩咐手下亲兵,“把这个贱人吊在城头用鞭子抽,让那个小子在底下好好看着!”

    周围士卒听令,将绳索套上太子妃的身上。然而不等勒紧,“嗖”的一声,一支长箭从城下蓦的射到,将长孙无尘身边那个士兵钉死在城垛上!

    雪崖皇子已经快马从敌阵中冲出,到了城下,腾手出来一箭射死了一个亲兵。然而,他只是一分神,后面的追兵已经赶上来,一刀砍在他的后背,鲜血从他嘴角沁出。

    三百步外发箭,居然依旧如此劲而疾!

    左右两名架着太子妃的士兵吓得脸色苍白,不自禁的松手倒退了两步。

    连徐甫言和承德太子都连忙避开,躲到了城垛之后。不敢站在城头。

    “雪崖!――”陡然间,空荡荡的城头上,太子妃无力的靠着女墙,声音忽然响起在风里,“听见我说话了么?白,你、你不要再辛苦自己了……”

    城上城下的人同时抬头。

    然而,蓦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太子妃抬臂在女墙上一撑,轻盈盈地一跃而下!

    斜阳如血,照在那一袭雪白宫装上,在夕照里染上了淡淡的血色。砂风猎猎,长纱扬起,仿佛一羽折翼的雪鹤从天际坠落。

    “无尘!――”目眦欲裂,他扬刀,砍翻了围上来的人马,嘶声大喊,却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白衣人影倏忽飘落,重重跌在护城河边的石垛上,滚落。

    他要冲过去,然而却被缠斗的紧,踏不出半步。

    黄沙纷飞,他看见护城河边敌方几骑人马纷乱的来去,踏过那具跌落的女子尸体。

    “无尘!无尘!”

    恨欲狂。颜白感觉自己的眼角都要裂开,长刀疯狂的砍向每一个挡在面前的人。

    ――杀!杀!杀!他要杀光一切挡在他和无尘之间的人!

    那便是他一直尽心竭力、维护炎国皇室正统血脉的结果!那便是他不顾一切辅佐同胞皇兄复国统一河山、放弃无尘,默默守望彼此的下场!

    一切只是枉然……一切只是枉然。

    早知如此,他何苦?何必?叛了长兄,自立为王,如今也该有了半壁河山!

    城上的人猝及不妨,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本该手足无力的女子、从高城上踊身一跃而下。然后,看着城下那个白袍人疯了一般的砍杀。

    永麟王的军队已经重重叠叠包围了雪崖皇子,眼看不出片刻,那个孤身血战得人便是要血溅黄沙。

    “我不懂……我不懂他们啊。”蓦然,为了避开长箭而躲到城垛后的承德太子从城头上探首出来,俯身看着底下坠落在地的妻子,忽然间不知为何,眼底居然有悲伤彻骨的表情。

    其实,他们也何曾懂他?他们两个人、有谁知道这个生活在阴影下、时刻害怕失去一切的太子心中的恐惧?

    忽然间,承德太子的眼神凝滞了――

    副将绍筠竟然悄不做声的,将一把解腕尖刀抵住了他的腰间!

    “绍筠,你干吗?――反了么!”承德太子脸色大变,厉声问,却看见绍筠笑了起来,眼色说不出的得意,脱口说了一句:“被人玩于股掌之间还不自知……白痴。”

    “太子,事到如今、还是下令开城出降吧。”蓦的,耳边另外有一个声音森冷冷的响起,带着不动声色的得意,“永麟王说了,如果太子肯投降,他还能留你一条命。”

    承德太子惊骇的回首,看到说话的……竟然是他的恩师!

    太傅徐甫言拈着颔下长须,看着学生震惊的表情,蓦的笑了:“承德,我不是教过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么?――永麟王势大,席卷天下已成定局,我们固守越城又能得了什么好处?哈哈……趁着手头还有些可卖的价码,不如早谋后路。何况,永麟王对我们出的条件,很高。”

    “你们是四皇叔的内应?――逆贼!”承德太子蓦的省悟过来――原来,人心的险恶,竟一至与此!一直以来,他都在太傅教导下长大,家国变乱后,更是将老师当作了唯一的长辈,他的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枉费我如此倚赖你!徐甫言……你、你是我恩师啊!”

    “可雪崖是你的胞弟!――你不是一听我分析他对你不利,就依我的主意除了他?”徐甫言冷冷微笑,“我也教过你,即使兄弟妻子都不可信任是不是?真真笨人,居然自毁长城……如今越城被灭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承德太子脸色灰败,陡然间,说不出一句话。事到如今,如果他真的对太傅说什么他真的视他如父,这样的话在自己听来都是薄弱的可笑……虽然,那是真话。

    人的一生,总有不设防的对象,也总有各自的弱点。

    绍筠也是冷笑,手中的尖刀却紧了一紧:“太子,你不要指望什么了……左军已经被你调出城去,城头这里都是我的亲军――你是要我们割下你的人头来出降呢?还是你自己白衣白冠的出城去交降表?”

    副将边说边看向城外龙首原,忽然间,脸上的神色凝滞了。

    “西北方!西北方来的是谁的人马?!”先脱口而出的,是徐太傅,他的眼睛看着天际那一队漫天腾起的黄尘,疑虑交加。

    颜白从马上跳下,根本不顾另外几柄刺向他后背的刀剑,他的膝盖重重跪到黄土中,双手颤抖着,一把从尘土中抱起白衣下那零落破碎的躯体。

    “无尘、无尘!”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变成了波浪,颜白一个踉跄,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子。然而怀中的人已经筋骨寸断,再也听不到他的话了。

    他握起她的手,显然是臂骨已经折断,整条手臂都是软软垂了下去。

    “无尘、无尘。”他继续轻声唤,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由于坠地的原因,颅骨破裂,让原本清丽如雪的脸看上去有些扭曲,却至死残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仿佛毕生的桎梏和重负终于可以彻底放下。

    颜白伸手轻轻拂去她脸上散乱的发丝,根本不顾背心上疾刺而来的长枪。

    那几个追上来的士兵大喜过望,没有想到千金万户侯的封赏会来得那么容易。

    “唰”,在那三四柄长枪刺破背心的刹那,忽然间,砂里面掠过一道金色的风。仿佛卷起的黄沙映照着夕阳,发出了金子般的光泽。

    然后,那几个士兵的咽喉上就多了一抹细细的红。

    旁边剩下的几个士兵慌乱的发了一声喊,四散退去,却不见周围有人。只听蹄声得得,一骑金色的骏马从混乱的阵中径自闯来,人似虎,马如龙,马上男子凌空翻身,收起了手中的金色长索。

    “颜白,快走!”那个男子一落地,便对他大喝,“我们接你来了!”

    然而,雪崖皇子只是跪在地上,没有动一下。

    “快走!我是碧辉的二哥嘲风――快跟我走!”束发勒眉的男子上来,一把扳住颜白的肩。他的皮肤非常白皙,手居然跟白袍几乎同色――幸亏,他下颚的线条极其刚阳,才没有因了肤色的白皙和五官的精致、而给人“姣好如女子”的感受。

    从北海上来到龙首原的嘲风有些急切的扳住妹夫的肩,想把这个重伤的人拉起来弄上马去――毕竟他这次带来的人声势虽大,数量却不多,猝及不妨可以打乱永麟王的部署,但是如果陷入久战,那便是大事不好。

    然而,一拉之下,看见颜白手中抱着的死去的女子,嘲风不自禁的怔了一下。目光闪电般的落在对方脸上,看见那样的神色,嘲风的眼神忽然冷凝,一字字道:“快跟我走。”

    颜白目光游离物外,根本听不见他森冷下去的语气,只是抱着怀中已开始冰冷的女子,动也不动。

    “啪!”――海王二子眼光蓦然冰冷,二话不说,忽然抬手给了对方重重一个耳光!

    “我妹妹不嫁给你了!”文弱阴柔的嘲风,此刻火气却如同爆发,他冷笑着点头,看着妹夫,“我们全家倾力帮你助你,而你在做什么?你就算是为了交换条件入赘到金家,却连最基本的契约都守不住!爹也看错你了……你们这群人,谁都看不到妹子的好处!”

    他再也不看颜白,愤然回头,纷乱沙场中,嘲风翻身上马,大风吹起他柔软的发丝,然而北海之王的眼睛冷如冰川,遥指对方:“你去死吧!我不管你了!”

    嘲风策马奔出,身后混乱的战阵转瞬汹涌扑上,蔓延了整个龙首原,瞬间又将那一袭浸满血的白衣湮没在刀兵中。

    “二、二哥……等一等。”刚奔出几步,耳边却听得熟悉的呼声,因为喘息而断续。

    嘲风蓦然回头,眼角看见红衣闪动,一骑从天际过来。那马端的奔腾如飞,几乎是四蹄腾空,疾如闪电――原来,那丫头竟然夺了四弟的龙马。唉……

    他看着妹子从那边奔来,却是直奔护城河边的雪崖皇子而去,身形未到就匆匆脱蹬落地,站到了颜白身边叱喝一声长鞭先扫出,一下子将几个逼进的士卒荡了开去。

    嘲风蓦的长叹了一声,无法可想,只好策马返回。

    金碧辉匍一落地,便看见了长孙无尘的尸体,忽然间感觉被人当心打了一拳,踉跄着退了一步,腿似乎就没有了力气――晚了…还是晚了。

    “我们、我们先回去,好么?”她强自按捺住心中剧烈的翻腾,第一次用那般商量的语气对夫婿说话,然而,颜白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忽然低下头,默不作声的从太子妃身上摘下一件东西,扔给了她。

    金碧辉反手一抄,凝目细看时,发现那是个丝绸锦囊,里面装着的、却是那颗辟尘。

    “都还你。”颜白蓦的低低说了一句,忽然间有些莫名的笑了,“你们都来吧…都来指责我吧!我就是爱无尘……我爱我的兄嫂,怎么样?”

    金碧辉猛地踉跄了一下,幸亏后面有人及时扶了她一把。

    “你还要他?这样的人你还护他?”嘲风扶住妹妹的肩,一手指着颜白,眼神里面的愤怒几乎要燃烧起来,“你还是不是金家的女儿?你还是不是我妹子――”

    “我还要他!”金碧辉蓦然咬着牙,站直了身子,回头瞪着兄长,“你如果现在不帮我把他从这里弄走,我就不再是你妹子!”

    “死丫头你――”嘲风也是一怔,脱口骂,“没骨气!”

    然而,看到妹子那般凌厉认真的眼神,北海之王也无可奈何地返身走过来,到了魂不守舍的妹夫身边,陡然间出指、点了他腰间的昏穴。然后看看伤势,皱了皱眉,运指如风一口气封了他伤处各个大穴,阻止血继续流下。

    “这小子够悍勇……”虽然反感这个人,然而看到这般重的伤势,嘲风仍然不得不点头。然后扶起了颜白,将他放上马背,转头间又愣了一下――他看见妹子正从地上抱起长孙太子妃的尸身,放上她的马背。

    金碧辉看到哥哥的眼神,忽然间笑了笑:“骂吧!你就骂我没骨气好了!”

    她笑容未敛,便跳上马背,用力打了一鞭。龙马嘶叫着撒开四蹄,飞也似的腾空而去。

    十一、两两相忘

    一夜的长谈,沈铁心从狻猊的舱里出来的时候,望着在破晓黎明中急速行驶的船队,长长叹了口气,终于决定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七殿下…只希望你能逃过此劫――然后,末将一定再助你共图大业!

    这些年来,太子偏信太傅徐甫言,七殿下功高却暗自被猜忌,虽骨肉亦有隔阂――虽然七殿下一直毫无怨言的辅佐长兄转战天下,然而,却只换得今日的下场么?

    沈铁心举目远望,龙首原在天那一端,再过去、便是重重的大好河山。多少年了?远离故土,转战四方……然而重拾河山的希望却在一天天黯淡下去。到了最后,左支右绌的太子军,居然到了不得不由七殿下入赘金家来换取外援的地步!

    与其如此……七殿下的确还不如将这个天下的权杖直接抓到自己手里来!

    他蓦的扣舷长啸一声,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长啸声未落,沈铁心看到了上游急速而来的小船。在破晓的曙光中,那一袭熟悉的白衣坐在船头――虎将的眼睛,忽然因为惊喜而瞪大。

    “七殿下!七殿下!”他蓦的跳上船头,靠着船舷大呼。

    然而,那个人坐在船头,似乎有些发怔的看着流水,没有看属下一眼。

    沈铁心看到了雪崖皇子白衣上依稀的血色,心中一下子绷紧了,恨不能跳过船去,奔到主帅身边。他再度大呼了一声,然而那个白衣人还是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的从拿出一管长笛,在船头横笛而吹。

    沈铁心那般豪爽直肚肠的汉子,在听到那般笛声的时候、也不由怔了一下。只感觉有什么辛酸刺骨的东西,一丝丝渗进骨子里来。

    这一次,雪崖皇子吹的还是《铁衣寒》,然而曲中却没有兵刀的冷锐,而完全是悲凉如水。

    怎么……怎么回事?沈铁心心中猛然有不好的预感,一颗心直沉了下去――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既然七殿下好好的返回了,难道、难道是赶过那边去的王妃出了事情?

    正当他这么猜测的时候,却看见船舱里红衣一动,七王妃低头走了出来,走到雪崖皇子的身后。红衣猎猎如火,映着朝阳初起的水面,明艳不可方物。

    然而沈铁心却不知道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个王妃、那个王妃……今日居然这样的安静。

    金碧辉的手指紧抓着那个白绸的锦囊,里面那颗价值连城的辟尘珠硌痛她的手心。

    她只是静静站在夫婿的身后,听着那曲调,眼睛却落在手心的锦囊上――那里,锦囊的夹层中,染血的冰绡上密密绣着几行小字:

    “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望多。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揽风如挽袂,执手似初呵。

    “人间但存想,天地永婆娑。”

    最后,还有六个小字“于天庆十一年”。

    天庆十一年……那是八年前了。那一年曦帝驾崩,太子尚未继位、四皇叔永麟王便掀起了宫闱变乱,炎国刹那间陷入了风雨飘摇。

    这便是他在乱离初起、明知咫尺天涯时赠给长孙太子妃的诗吧?

    她蓦然有想哭出来的感觉,然而用力咬着牙,生生忍了下去。她不了解颜白……她根本不了解自己“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七。

    那么,在之前的二十七年,他遇到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遇到过什么样的变乱伤痛?有过什么样的欢喜?…………她,却是一无所知。

    ――如同他对于她。

    金碧辉再也忍不住轻声苦笑起来,忽然觉得荒谬――原来,即使父亲眼光再准、她自己再不羁,总有一些事情,是完全不以人力为定的。

    上天安排他们这样截然不同的人相遇,只是开了一个玩笑。

    所有人都汇合了。嘲风见过了弟弟,两人先分头安顿了疲惫的军士,让沈铁心陪着雪崖皇子歇息一下。看见七皇子神情茫然的样子,沈铁心也是心中惴惴,急不可待的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询问主帅发生了什么事,便立刻也退了下去。

    豪华的船舱内,蓦然只剩了金家三兄妹。

    嘲风本来就是沉静的脾气,再加上和狻猊非一母所生,兄弟之间自幼便不甚热络,此刻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最小的妹妹,脸上有隐隐的忧心。

    金碧辉也不说话,手里反复揉着那个锦囊,居然安静地出奇。狻猊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惊诧的问出了声:“五丫头,你怎么了?――你的男人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你心疼他伤成那样?放心,死不了――”

    嘲风蓦的抬头,眼神如刀,封住了四弟下面的话语。

    然而已经来不及,狻猊震惊的看到泼辣的妹妹蓦然间唇角一沉,猝及不妨的就哭出声来:“你还说!你还说!――回不来了,什么都回不来啦!”

    看到大颗的泪水从妹妹眼中落下那一瞬间,狻猊彻底的怔住了:十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妹妹这样子的哭过。

    嘲风不说话,只是把手放到了妹妹的肩上,缓缓收拢过来。金碧辉本来是拧着身子坐直了,然而只是犟了一会儿,便一头栽到了哥哥怀中,扯着他的袖子哭得放肆。

    嘲风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别难过,这点事情算甚么?――那个小子三心二意对不住你,最多你休了他算了。哥跟爹爹说去。爹如果不肯,你就跟了我去北海别理他了。”

    狻猊听到这里,猛然站起:“不行,我要去宰了那个小子!”

    “关你屁事!”金碧辉一把扯住四哥的袍子,怒,“不许你动他一根手指头!听见了么?不然我、我……我跟你翻脸!”

    狻猊怔住,久久凝望妹子的脸,然后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询问的看向一边的嘲风。嘲风对着四弟轻轻摇头,将他拉回座中,叹息:“你还不明白?――这回五丫头算是彻底栽在那小子手里了。”

    “怎么办?那丫头已经几天不说话了,昨天还半夜跑出去,不知去了哪里今天才回来!”已经是第五天上了,狻猊依旧是满脸的火气,“依我的脾气,早该宰了那个小子!都什么人啊……五丫头除了脾气躁些、可是千里挑一的女子呢!”

    “万里挑一。”窗下,白衣束发的男子微微喝了一口茶,补充一句。嘲风看着手里刚收到的飞鸽传书,眉头蹙了起来,苍白秀气的脸上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这种事情,即使我们心里着急也是半点插手不上。等着吧,那丫头自己会想通的。”

    “喂!你怎么可以这么自在?要知道那丫头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爹――爹现在不在,你就不能好好出个主意?”狻猊看着这个自幼就游离于金家大家族之外的兄长,感觉有些愤懑,“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外人、懒得管她的事了?”

    嘲风霍然放下了手里的信笺,眼神一变,竟然隐隐有杀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长眉一挑,声音肃杀。

    狻猊悚然住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海王先后有三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死于其发迹之前,留有一子。而第二任妻子曾伴随他在海上征战四方,一度曾被敌方船队夺走。等海王灭了仇家将其夺回,却赫然发现妻子怀上了仇家的孩子,已经快要临盆。

    海王沉吟许久,终不忍将妻子腹中孩子扼杀,让妻子将其生下。

    虽然旁人都提醒海王,这个仇家的遗腹子会是一个祸根,与其养一条将来会反噬复仇的狼崽子,不如早早绝了后患。然而纵横海上的蓝鲸却心怀磊落,依然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孩子一般抚养。嘲风幼年时,其他几个兄弟都因为种种顾忌而与他疏远,唯有第三任夫人生下的五妹特别粘他。

    嘲风自幼便与众不同,没有海上船员们的粗犷野性,沉静忧郁,敏锐多思,虽然外表看似文弱少年,却对海战有着极高的悟性,一连辅助海王赢得了多次海战,将整个北方海面也纳入了家族势力范围。连海王都忍不住当众夸奖这个孩子天纵英才,然而不等家族里各种不同的声音传出,嘲风却忽然提出远赴极北的苍茫海,愿长年居于北海为家族管理此处。

    “这个孩子太过于聪明,所以从不相信别人。”心知二子忽然请辞的原因,海王叹息。

    然而,族中更多的人暗地庆幸――不是自家人,迟早留不住。不如早打发得远远的,也免得将来会起了异心,来争夺家主之位。他是聪明的,知道进退,所以在最合适的时候一走了之,缓解了族里日渐凸现的矛盾。

    在嘲风带领船队出发远赴北海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真心地为他的离开哭得西里哗啦。苍白俊秀的二公子站在船舷上与幼妹话别,执手数度无语。

    “如果有人欺负了你,二哥就是在天涯海角,也会立刻赶回来帮你的。”

    扬帆远去前,他那样对唯一的妹妹承诺。

    嘲风非海王亲子,这一段隐情一直是家族中的伤疤,等闲谁都不会提及。如今狻猊情急之下失口,登时也知道自己说错话,立刻收声,脸色尴尬。

    嘲风定定看了三弟许久,眼里冷芒渐收。

    “以后再说什么外人不外人,我绕不了你。”北海之王淡淡。

    “你们又在吵架?别吵啦!烦都烦死了!”两个人交错的视线忽然被一袭火红的衣服挡住,金碧辉蓦然跳了出来,挡在他们两兄弟之间,怒容道,“爹知道你们两个又为我吵架,我就又要挨骂了!――你们是不是嫌我麻烦还不够多啊?”

    狻猊一见妹妹发火,连忙收起了脾气:“好好,不吵架、不吵架――都是我的错,二哥。”

    嘲风也只是懒懒地笑笑,靠回到了椅子里,将杀气在一瞬间收起。看看妹子,微微冷笑:“还有力气发火,看来还不错啊……我以为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去了呢。”

    “哦呸!你才去上吊呢!”金碧辉大怒,完全忘了几天前自己还那般拉着他的袖子痛哭过,跳脚,“我早不要他了!谁希罕?让他滚好了,立刻给我滚的远远的!”

    “哦?”狻猊吃了一惊,抬头看妹妹,然而眼光却是喜悦的,“好,你说的!我立刻就让这小子走人――说实话看他在船队里,我牙齿痒的紧。”

    看着狻猊大步走出去,嘲风却是不动,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文牒,嘴角有捉摸不定的笑容。房间内气氛一瞬间又安静下来,金碧辉瞪着二哥,忽然间却有些心虚起来――自小,她除了爹爹之外、最怕的就是二哥这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你笑什么?”她用更大的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然而嘲风没有说话,只是弹了弹桌上新送到的文书,微笑:“你看过了?”

    “看过什么啦?”金碧辉皱眉否认,但是看到嘲风的眼神,一跺脚,哼了一声,“看了就看了,怎么?”

    海王二子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窗下,淡淡道:“大哥围魏救赵成功,永麟王占领越城后不敢久留,已经拔营回朝丰了。”外面明媚的阳光照到他苍白的脸上,仿佛闪耀着他所居的极地冰山的光芒。嘲风的手指点着案上的文书,叹息:“大哥就要回来了……爹想来也知道这个消息。那个家伙如果还想活命,的确得快点滚蛋。”

    金碧辉咬了咬咀唇,有些怨愦的看了这个二哥一眼,最终不得不默认。哼了一声,踢踢门槛:“反正他还有自己的人马,哪里去不得?”

    “知道么?那家伙不肯当皇帝。沈铁心劝不动他――反而说、炎国只要一统就好,其实无论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嘲风自语般的说了一句,眼神却也有些黯然,“他劝部将加入永麟王麾下作战,让炎国早日安定。沈铁心这几日一直气愤愤的,准备拉了军队自己走人呢。”

    金碧辉没有说话,看着外面:船队已经回到了冰国境内的大雁湾,停泊着,密集如林。外面有隐隐的哀声传来――

    “长孙太子妃今日下葬,炎国左军战士为她出殡……是海葬。”

    看到妹妹出神,嘲风又补了一句,举手抚了抚眉弓,感觉悲欢如潮水般涌来,一向冷定的心中竟然也是纷乱如麻:“你要不要去看?”

    “不去……不去。”金碧辉依然在出神,喃喃道,“让他快滚,走得…越远越好!”

    “好,今晚我连夜送他走――去哪里随他的意。”嘲风答应了一句,看了妹妹一眼,发现她也不过怔怔的,并没有说什么话,也无留恋。

    他忽然忍不住问:“丫头,你究竟有多难过?――你真的爱那个家伙么?还是因为从小没有被人这么看不起过、觉得脸面过不去才发狠非要抢到手?”

    金碧辉的脸腾的一下绯红,她狠狠剜了哥哥一眼:“要你管!”

    静了半晌,她听着外面的哀乐,依稀中,似乎又听到了笛声悠扬。她握着手中那个白绸锦囊,瞧着上面那首诗,不禁有些痴了。

    “我也不知道。”又过了半晌,她忽然转头,对着嘲风一笑――这一次,他有些诧异的看到、居然有温润辽远的神色在妹妹的眉间。金碧辉眼里有些惘然的意味:“其实想想,这十天来,拜他们所赐,我至少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忽然笑了起来,跳过来,拉住哥哥的袖子,撒娇:“现在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多好了……二哥哥,你说我休了那家伙你就带我去北海,是不是?说话要算数啊!”

    嘲风低头看她,微微笑了:“好。就是爹不答应,我照样带你逃。去看冰山,白色的熊和成群的会飞的鱼――好不好?”

    “嘻,二哥最好了!”金碧辉笑了起来,然而最深处总有一丝悒郁。

    嘲风拍拍她肩膀,眼眸深处却是淡淡温和的笑容。

    十二、回首暮云远

    半夜。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大雁湾里,只听橹声乃,一只小舟解缆欲走。

    木板铺就的埠头静静延伸向水面,木杆子挑起长长一串灯笼在雨中飘摇,欲灭不灭。一行送别将士刚刚散去,空留漫天烟雨。多少生死悲欢过尽、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船头上一个白衣男子冒雨而坐,定定凝视着烟水尽头,手指扣着一支横笛,也不吹,只是默默发呆,一任艄公招呼了声开船,掉转船头。

    “船家,等一下!”船尾刚刚离开岸边一丈,却听得岸上有人叫。

    蓑衣斗笠的艄公一怔,回头望去,却看见一人如飞奔来,轻点岸边垒石,轻轻稳稳落在船头,一袭红衣如同烈火,紧袖束腰,黑发明眸。

    “这个给你。”红衣女子喘息平匍,把一件东西递过去,放到那个出神的男子眼前,“她的东西,你留着。”

    那是一个白绸的锦囊,上面绣着几行蝇头小子,娟秀雅致。

    男子涣散的目光终于一点点凝聚起来,看着眼前的锦囊,然而却没有伸手去拿。

    金碧辉哼了一声,利索的把锦囊翻过来,倒出里面那颗光华夺目的珠子:“我知道、你不愿要里面的东西――”她想也不想,把那颗辟尘扬手一扔,黑夜里轻轻一声咕嘟,连城至宝就这样缓缓沉入漆黑的水底,永无声息。

    颜白伸手拿过那个绣字锦囊,许久,才慢慢道:“我负你。”

    “不。不是你负我。”金碧辉截口道,忽然拿出一张纸,扔到他怀里,“是我休了你!”

    她看着他,忽然间感觉好容易压下去的不平愤怒又再度涌起,几乎忍不住便是要打人、要骂人、要哭出声音来――她只好尽力仰着头,克制着眼里的泪水,冷冷道:“趁着我爹还没来,你快走。我爹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你就逃不了了。”

    “逃?”颜白蓦的轻笑了一声,却没有多话,轻声,“多谢你了。”

    金碧辉想了想,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扔到甲板上。这次连那个艄公都有吃惊的表情――细雨濡湿了布包,然而在包袱骨碌碌滚动的时候,大片半干的血迹抹在船板上!

    “昨夜我去越城取了徐甫言和绍筠这两个家伙的狗头,”她踢了踢包裹,布包散开,露出里面头发纠结绑在一起的两颗头颅,“也算是我给长孙太子妃的祭奠。”

    她用力一踢,人头狰狞的飞出,咕嘟一声重响,如同辟尘明珠一般地沉入水底,水面轻轻荡漾,却转瞬无声无息、吞没了所有。

    顿了顿,金碧辉看着黑沉沉的夜色,慢慢道:“你哥哥……承德太子死了。他不愿被胁迫着出降,绍筠就斩下了他的首级献给了永麟王。”仿佛有什么感慨,红衣女子喃喃自语:“真是想不到……这种人也有宁死不屈的时候?”

    颜白看着她,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的、远超过他所能表达的――抱歉或者请罪的话如今已经显得无足轻重,她不知道他以前的人生、他以前经历过的离乱哀痛。

    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许、她才会原谅如今的他。

    那一刹间,心潮如涌,他眉目间的神色复杂而辽远,如烟水迷蒙的河面、看不到尽头。

    “你以后――”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却一笑快速的接了下去,回答:“我以后跟哥哥去北海,依兄长而居,可能再也不回中原了。我会好好的――我还要再嫁人呢!你可别小看女金吾啊!”

    颜白再次沉默,手指握紧手中的长笛,发现红衣女子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种郁郁的阴影,他心中忽然就有说不出的悒郁。金碧辉说了那一连串话后,又仿佛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人就这样蓦然的寂静下去。

    “再见……再见。”忽然,缓缓的,金碧辉看着他,一字一字的说,眼里面却有泪水无声渐涌。颜白回头看她,新婚燕尔的妻子站在船头,红衣宛如风中飘飞的红叶。

    “再见。”他终于回答,蓦然间微微笑了笑。

    金碧辉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干脆利落的一点足从船板上跃起,轻轻落回埠头,站在那串飘摇欲灭的灯下,看着船远去――经此一事,这个女子眼里终于有了些微沉静的光芒。

    颜白坐在船头,四围一片漆黑,夜雨随风簌簌洒落。

    看着那一处灯光渐渐移动,他才能确定自己是在慢慢地远离――远离昨日一切的悲欢纷扰,去往飘摇的广阔江湖间,不再有任何牵挂。

    乃的橹声中,小船轻轻远去。

    颜白看着那个埠头。那是随处可见的乡间船埠,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一切,似乎都见过千次万次。

    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那一个恍惚的瞬间,颜白陡然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似乎即使他天涯走遍、终究还会回到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埠头、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不知道还有无那个灯下远眺的红衣人影。

    他在萧萧的风雨中抽出那一支横笛,凑到唇边幽幽吹起。吹的,还是《铁衣寒》。

    然而,陡然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沧桑的调子合着他的曲声唱起来了――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颜白隐隐记起了什么,猛然回首――船尾,那个蓑衣斗笠的老艄公摇着橹,悠然低唱,声音浑厚苍茫,一直传出很远――是那个原先从芜城将自己送回炎国的老艄公么?

    他看过去,那个老人却不看他,自顾自的摇橹,继续将下半篇唱了下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声音苍茫,仿佛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将一切悲欢愁苦都化解在其中。这个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纠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颜白心中蓦的一震,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处,他猛然站起,长身一揖:“拜见前辈!”

    老艄公抬起斗笠,颜白终于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沉静沧桑。然而,老艄公却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白不知何去何从。”他垂下眼,老老实实说出心里话,“但觉欢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事,皆是虚妄。”

    “那么,就随心所至罢。”老艄公点头,叹息,“我会一直送你到要去的地方,才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时我要看着五丫头和你平平安安到了越城、才掉头返回一般。其实如果我不回芜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蓦的一惊,转头看去,却看见老艄公已经摘下了斗笠,袖子拂过脸,转瞬间,那苍老迟暮的脸便有了奇异的改变――那般清隽刚毅的脸、那样冷锐深邃的眼神,睥睨间、隐隐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海王!”

    颜白蓦的认出了泰山的脸,震惊的神色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却转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来:原来,金碧辉他们费尽了心思、想瞒过父亲,却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这个只手擎天的老人、唯独算计错误的,便是他唯一女儿一生的幸福。

    “取我性命去罢。”一时间,终于有了清算一切的轻松,颜白微笑了起来,看着这位陆上龙王――当日孤身去冰国都城、为内外交困的太子军求援,冠盖满京华,却无一人肯出面相助,唯独眼前这位驿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应承,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却负了所托。

    炎国的七皇子有些苦涩的叹息:“您当初的确看错我了。”

    “老夫没有看错你,公子的确是人中之龙――只是,”海王蓦的扬头,看着夜雨萧萧的河面。船已经去的远了,那一盏灯已经看不见,罔论灯下的人,“只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纠缠而已。唉……情之一物,竟然能累人一至于斯。”

    海王沧桑看尽的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伤。许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罢……五丫头既然让你走、我又怎会让她难过――那丫头…那丫头……唉,其实是个好孩子啊。”

    “的确是。”白衣男子叹息,然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暗中,过了许久,才听到海王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去罢。”

    河水发出低低的响声,小舟顺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龙首原的风砂,越城的落日,飞溅的鲜血……忽然间都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漆黑的夜里,风飕飕的吹,细雨簌簌的洒,船无声无息的漂流着。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处?

    秋风起,白云生。离江上的荻花已经红了几度,水云间来去,也看过了几秋。

    然而,仿佛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处的渡头,也都是如此。

    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摸一样。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他渐渐地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出发、又要往哪里去。

    仿佛,他这些年并没有游历过中原的名山大川,只是从一个渡口回到另一个渡口。

    炎国已经一统,称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没等到登基、已经被他的儿子毒死。

    沈铁心终归没有投入永麟王麾下,最后还是铸剑为犁的隐居在大青山。每到秋来,都提着自家酿的菊花酿,到处在江上找他对饮。

    繁华成落叶、战士没荒野……当年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炎国大乱方定、各处忙着开荒耕种,百废待兴。

    说书人穿街走巷、说起乱世中的故事。说当年那个白衣的七皇子如何天纵奇才、辅佐太子转战四处,多少次让六军辟易、百万人中取首级宛如反掌。而兄长偏听太傅谗言,中了反间之计,终究让这个英武盖世的胞弟生生战死在越城下。

    有人猜测着那一段皇室中隐秘的畸恋,说起太子妃在城头落日中那一跳、和她最后嘱托的那一句话――然而这一切,如今听来、跟他的关系,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

    如今他按照无尘最后的嘱托、再也不辛苦自己去谋划什么天下大计,只是飘摇江湖之间,遗世而独立。

    每次从渡口上岸,看着那些一摸一样被风雨侵蚀的挑台和飘摇的灯,颜白恍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昔日熟悉的世界都已经毁灭了,塌光了、流去了、模糊了――唯独还剩下这渡口、这盏灯,仿佛恒久不变的存在。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他还能在渡头的灯下遇到那个红衣明眸的泼辣女子,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从来没有。

    三年来,他只听说北海上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女海盗,能指挥船队风一般的穿梭在巨大浮动的冰山中,截获过往的商队、捕捉比房子还大的巨鲸……她和她那个传奇般的兄长纵横于北海之上,足迹踏遍整个苍茫海,甚至越过了从极冰渊,到达了传说中极北的、上古神人葬身之所的归墟。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舒展天性的天地里,就像野生的鸟儿回归于大荒――

    如今,她的天地无限宽广,可能早已将他遗忘。他却依然居于一隅,只在笛声里不自禁地将她远远念起。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颜白坐在船头,无言的把长笛横在唇边,却茫茫然吹不出一个音符,心中恩怨汹涌如潮,只是任凭小船随水流去,任意西东。

    不知过了多久,陡然间有一阵风打到了脸上,清凉而湿润。耳边的簌簌声迅速由轻变重,敲击着天地万物。他没有进舱,反而忽然有了兴致,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见鬼!怎么这雨说下就下呀?爹的寿筵可要开席了!”亮丽的女音,却老实不客气的将他第一句曲声打断,“二哥你看这边有船!喂喂!撑船的!快过来!”

    他蓦然回头。

    渡头上,荻花轻红,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破旧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那个红衣的女子挽了袖子,正踮了脚拼命的朝这边招手。

    他不自禁的站起身来看她,猛然间,早已平静凝固的天地瞬地重新流动。

    仿佛是从他半句的笛声里听出了什么、那只拼命摆动的手忽然凝住了。

    “是他?”红衣女子脱口低呼,一时间居然不知说什么好。

    “哎,是他。”她身后的男子也怔住了,然后脸上缓缓浮起笑容来――看来,这终归还是上天安排的宿缘吧?多年之后,居然还是让他们两人在这里相遇,无论谁都逃不过谁。

    他一把拉住妹妹:“上船!――笨丫头,就这一班船,晚了就来不及了!”

    嘲风二话不说拉起妹妹的手,也不等小船靠岸,足尖一点渡头的边缘,便跃上了船。金碧辉被哥哥扯得一个踉跄,落到船上时几乎站不住。

    然而,一双手扶住了她。

    红衣女子低着头,看着那双搀扶的手,蓦的微笑起来。缓缓抬头,看着多年不见的熟悉脸,忽然说:“再见了。”

    嘲风吃了一惊,多年来虽起起落落,浪迹天涯,他却知道妹妹一直心中不忘此人――然而,为何竟一见面便说出了诀别的话?

    然而颜白却不诧异,只是微微笑了笑,点头:“是的,再见。”

    金碧辉眼睛里面的笑意、令她整个人光彩夺目。她仰起头看着他――这些年来他清瘦了,然而,眼里的沉静辽远却不曾减了半分。

    她笑眯眯的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眼角那里已经开始有了第一丝的细纹,然而她笑得依旧是那样飞扬而得意:

    “是啊!――三年前,我跟你说‘再见’的时候,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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