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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雪满天山(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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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第一节

    而此时的狄青,亦陷入了极其险恶的境地!

    他帅部向西北奔出一百余里时,路旁忽遇契丹军伏击,他下令军队改为分阵后退,但是因为夜黑不分左右,而军中一部分将领以被契丹买通,故意引错队伍的方向,不知不觉中,全军竟退入了一处峡谷之中。宋军一进入峡谷,谷中突然鼓声大震,峭壁上火把瞬间熊熊燃起!

    火把下映出了契丹的军旗,旗下众军簇拥的正是契丹左贤王耶律重元。他身边的一个黄衫女子,却正是琵琶公主。狄青按剑环顾左右,只见谷中几丈之外便漆黑不见五指,士兵们大半已有了退缩之意,当即决然下令:“取出火把,点火照明!”

    “狄青!”左贤王坐拥大军,俯视山谷中惶惶不安的宋军,大笑,“你一向号称疆场无敌,不料也会有今日吧?怎么样,投降吧!”

    狄青冷冷道:“马革裹尸乃是大丈夫之荣,又何必多言!”

    “那好,”左贤王右手一挥,军士架出了一名红妆少女,微微冷笑:“那你连老婆也不要了吗?”

    “唰”地一声,左右军士拔出长刀,架在了五儿的颈上。五儿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哇”地哭了出来。左贤王有些得意:“狄青你枉称英雄,怎么你的老婆竟这么不中用?”他顿了一下,继续扬声道:“狄青,本王听说你出身贫贱,曾为马夫。你们汉族有一句古语:‘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忍心见她被乱刀分尸吗?”

    狄青的手指缓缓扣紧了剑柄,因为带了面具,没人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汉族又有一句古话:‘为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国家大事须割舍私情――左贤王,你杀我家室,徒令我立誓灭亡契丹,无补于今日之事。”

    琵琶公主冷笑:“只怕你对她根本无私情可言,今日假公济私,才有这般大方。”她回鞭一指西南角,仰天大笑:“狄青,方将军已经切断了你们归路,只怕你的未央郡主早已横尸疆场了!”

    众人大惊回首,只见西南方向火光冲天而起。

    “草料场被烧了!”有人喊了一句,登时军中一阵骚动。更有些军士心系妻儿,再无恋战之心。狄青回望军营,握住缰绳的手不由微微发抖――未央郡主…雪鸿…死了?死了!他心中陡然有一阵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悲哀,反手拔剑,大喝:“开战!众军退后者斩!”

    琵琶公主冷笑:“要打就打,怕了你么?”她横刀一挥,只见寒光一闪,五儿已惨叫倒地!

    “哈哈,狄青,先用你新婚妻子的血来祭刀!”左贤王大笑。

    狄青用力咬牙,双手发抖。毕竟,五儿是他名义上的妻子,照顾他母亲多年,为狄家吃了很多苦。如今,她没有等到夫荣妻贵、坐享荣华的一天,便血染沙场,怎能不让他心中愧疚不已。

    他无暇去想个人的事,传令下去:“左军与右军各自结成青龙阵,挡住两侧敌军进攻,前后军互变,后军缓缓移出谷口,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再战!”他明白此地地势凶险,敌方居高临下,势如瓮中捉鳖,对宋军不利至极。

    这时,突然四壁上的火把一齐熄灭,谷中一下子变得漆黑。宋军的火把已渐渐燃尽,谷中地方狭小,又伸手不见五指,军队一旦遇到了攻击,必将自相践踏而死!

    狄青急忙下令:“原地停下勿动!取盾护卫,引弓准备作战!”话音未落,只听得“飕飕”声如雨而下,千万支箭从峭壁上射了下来!耳边立即响起了一片呼号惨叫之声,宋军在毫无还手余地的情况下受袭,登时乱了阵脚,军士们在躲避如蝗的箭雨时,又分不清方向,一时之间阵势大乱,个个争先逃命。

    “将军,地势凶险,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谷口在何处!”后军的首领驰马来报。这时,外围的左右两军以弓箭与契丹军对射,箭矢也渐渐用完。军情如火!

    狄青又一次回顾西南方向,心知丁宁未必能马上赶到救援,而自己以区区几千人马和契丹十万大军对峙,今夜只怕是凶多吉少。他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逼人,映着那狰狞可怖的青铜面具更是令人胆战心寒!

    “各人搭箭上弓,拉满勿发。”他一字字下令。宋军听见将领毫不惊慌的语声,心下稍安,纷纷立住了脚,引弓欲发。此时,契丹方面的箭矢滚木,仍不断地从壁上攻下,宋军伤亡已过半。

    狄青再一次举头四顾,蓦地举弓,“唰”地一箭射去,峭壁上左贤王头,一声令下,点起人马急赴前线。但他刚刚奔出几步,又勒马回身,在狄青耳边低声问:“未央……未央怎么样了?你有见到她么?”他的语气中,有难掩的焦急与关切。

    狄青猛然一惊!他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鼓声已停歇!

    “雪鸿!”他大喊一声,拨过马头向谷中疾驰。

    丁宁脸色亦是一变,心知一定是出了大事。可只一迟疑,他又回过头去:“马上急行军!”他头也不回的跟上了追击契丹的大军。他是统帅。

    大队人马过处,荒原上腾起了满天的黄尘。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战场上一片血肉模糊。许许多多尸体胡乱的堆在地上,有的没了头,有的缺了手脚,也有的开膛破肚。许多寒鸦与鹰在上空盘旋,叼着死人的肉。狄青在找人,心慌意乱地在死尸堆中跋涉。

    昨夜的鼓声,如一盏长夜孤灯,给濒于绝境的大宋兵马生的希望。那鼓点的节奏,敲击的正是那一曲《十面埋伏》!他听过未央郡主弹过这一曲。他听得出在谷口击鼓的人正是她。

    他撇了马,登上了那陡峭的山壁。全身上下的伤让他几乎失去知觉,可他仍以长剑拄地,一步步地踏着积雪走了上去。登上了谷口那险峻的山闲话。狄将军,丁宁怎么了?五儿又在哪里?”

    她有意提起这两个人,是为了让狄青明白彼此的身份,已不容两人再有任何瓜葛。

    “一个走了,一个死了。”狄青的脸色铁青,话中有不容置喙的果断。他的眼中,也有闪电一般的光芒闪动。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雪鸿,我爱你。”他声音微颤却义无反顾地说,“从第一次在溪边见到你起就爱你――可你不觉得这很可笑么?一个马夫、囚犯,凭什么对一个郡主小姐抱有非分之想?何况以我的身份,上有高堂,又有了妻子,又怎能容我有逾礼之想?”

    未央郡主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这样的话……还以为毕生都不会有机会再听他亲口说出来了。

    他叹息了一声:“我自小一心想从军队中出人头地,为家门增辉。我实在不想……不想自毁前程。”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没……没什么,我不怪你。好男儿……好男儿当扫除天下……咳,咳……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不对?”她苍白的双颊,泛上了奇异的血潮,苍白的脸突然有了生气。

    狄青手抚辟疆剑,声音郁郁:“我和丁宁不一样。他是将门之子,一生下来就是统帅……可我,所有的一切,只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我不能随便放弃。”

    未央郡主倚在他肩上,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微微喘息了几口,低低:“我…我突然觉得很冷……”她单薄的身体,已如风中的枯叶一般发起抖来。

    狄青抱住她,喂她喝了一口烈酒,急问:“你怎么样?”

    刚才万军压境不动声色的他,声音中却有无法控制的颤抖。

    “冷……冷到了骨髓里……”未央郡主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声音已上气不接下气。她好不容易平息了喘息,一字字微颤地说:“很……好……你终于……承认了……也……也不枉……不枉我……”

    一句话未说完,又剧烈的喘息起来。

    她的眼中流出了泪,晶莹的泪流过苍白的双颊,在颊边凝成了冰。她的手握在狄青温暖有力的手中――这样温暖的一双手,是她在王府冷酷的教养之中,一直渴望的啊……可是,可是……太迟了么?

    狄青缓缓道:“五儿已经死了。我也准备解甲归田,你……你还跟我去么?”

    未央郡主惊讶地看着他:“你……你的志向,你的梦想呢?……你不想……不想做一个……名垂史册的……一代名将?”

    狄青抬头看着插在雪中的辟疆剑,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还是……还是算了吧。”

    未央郡主虚弱至极地笑笑,摇了摇头。缓慢而又坚决的摇了摇头。

    “不可以……你决不……不可自毁……前程,我……我不想……不想拦你……你的路。若是……若是……千年之后,史册上……有你的……名字,我……我会……很高兴。她嘴角微现笑意,断断续续地道,说一句,喘一口气,“丁宁……丁宁是个……很好的人,我、我能嫁他,也是……福气。我不想……为将军府……和郡王府……丢脸。”

    狄青低头看她,目中亦含了泪。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

    “求你……带我……回去,就是我……我死了,也……也把尸体……带给他。我们……赵家是天族,说过的话……决不反悔。”一句话未毕,血色迅速从她的唇上和双颊褪去,她的声音,亦缓缓低了下去。

    湛蓝的天空中,有一对白雕展翅掠过苍穹。

    那一天,风沙真大,吹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狄青在营门前下了马,正准备扶下马背上的人,只见一骑从北方奔来,也在十丈外下了地。丁宁。两人缓缓牵马走了过去。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丁宁缓缓道,从马背上横抱下一个人,“五儿她没有死,只是受了轻伤,暂时昏了过去而已。”

    狄青的目光闪了一下,但仍伸手接过了自己的妻子。

    “我不知道这一来你是否更加为难,但……你知道我必须带她回来。”丁宁道。

    狄青突然火了,脱口低喝:“住口!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只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巴不得她死么?”他又略略压了压失控的情绪,低声道:“我也带了一个人给你……只是,只是……很抱歉,我不能确定她能不能活下来。”

    丁宁看到了马上的未央郡主和她背心的二支箭,脸色大变。

    二话不说从马上抱下她,已奔入了营中,他边走边吩咐士兵:“快请御医!”

    第二节

    “她说过,就算她死了,也要我把尸体带给你。”狄青在中军帐中对丁宁缓缓道,“她生是你丁家的人,死是你丁家的鬼。”

    丁宁缓缓苦笑。对于一个刚刚凯旋归来的大将,这种笑实在太不合时:“可我得到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未央郡主;而雪鸿,则在你当年叫她走之时,已经死去了。”

    他叹了口气,“对于我……我真正想要的人,在三年前已永远失去了。”

    他手按伤口,咳嗽了几声,目光萧瑟寂寞之意更浓:“对了,五儿还好吧?”

    “还好。昨天已经醒了,她身子健壮,恢复得很快。”狄青道,“我娘已叫人炖了鸡汤给她补身子。”

    丁宁叹了口气:“她也够不幸的了,你以后一定会好好待她的,对不对?”

    狄青毫不犹豫:“我当然会。因为她是我妻子。”

    帐中又许久无言。不知两位统率心中各自想着什么。

    “你知道五儿为什么还能活着?”许久,丁宁问。狄青摇了摇头。他明明亲眼看到琵琶公主一刀杀了她。

    丁宁道:“我那天带兵追击契丹部队,杀得他们丢盔弃甲。等到我追近之时,琵琶公主突然回身,射了我一箭。当时我猝不及防,箭正射在护心镜上。可低头一看,那支箭,竟已被折去了箭头,箭上系着一卷帛书!”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布帛,摊在桌上:“狄青,你看。”

    帛上是一封信,上面是挺拔秀气的汉文:“骠骑大将军容禀:高昌与大宋邦交数十年,诚心归附,不敢有异心。此次协同作乱,情非得已。吾父已被契丹囚于罗普,高昌不敢不为虎附翼。但妾身终不愿与天朝为敌,待一有时机,便杀左贤王以救吾父。今留狄副统帅之妻,以表妾之诚心。高昌琵琶女顿首泣告。”

    丁宁道:“我当时立即派人去谷中,寻找五儿姑娘,果然发觉她没有死。”顿了顿,他望向狄青,“依你之见,书中所言几成是真?”

    狄青过了很久,才道:“八成。”

    丁宁颔首:“我也这么想,高昌国王一向谨慎恭顺,不是图谋叛乱之人。”

    狄青淡淡道:“只有一个地方有问题――她为什么要杀未央郡主?当时她明明可以故意把箭射偏,可她却一连射了两箭!你说,这又因为什么?”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杀伤未央郡主,的确把两位手握重兵的将军惹火了。丁宁沉吟着,手中的朱笔在羊皮地图上一划,血红色箭头直指高昌国:“移师击破高昌!”

    血一般红的箭头。这一条朱笔划出的调兵路线,一步步都将是用鲜血铺成!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狄青沉吟,“我也觉得出兵比较好。”

    丁宁颔首。

    丁宁走入西厢时,不由呼吸为一窒!房中炉火熊熊,烤得人汗如雨下。

    “大夫,郡主她的病情怎样了?”丁宁撩开了帐子,低头观看她的气色。她的脸依旧苍白平静,没有丝毫生气。御医擦擦头上的汗,直起腰来,叹了口气:“箭伤倒无大碍。只是她在雪中昏迷了一夜,身体又弱,以致寒气侵入肺腑经脉,只怕,只怕……”

    丁宁沉声道:“直说无妨。”

    “只怕郡主的双足已冻僵坏死,醒后也必成废人。”御医颤声道,一边小心翼翼地除下了她的鞋袜。

    她的脚不盈一握,足踝纤美如同细瓷。可御医以手指轻叩,足踝竟发出脆响,如冰般的脆响!这已非血肉之躯所能发生。她的双足已在塞外冰雪中冻僵成冰!丁宁低下了头,缓缓道:“你出去吧。”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低头看着未央郡主。他的妻子。

    “未央。未央。”他低声呼唤,似乎怕惊醒了她,虽然明知她不可能听见。

    似乎是心有灵犀,未央郡主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明净如水的眼神,让丁宁心中一颤。这一次,使他心颤的,并不是她酷似冰梅的笑容,而完完全全是因为――未央的眼神。未央的。

    “丁……宁?”她呻吟似地说了一句,身上似乎如披在冰雪之中,可一双腿,却又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又木又重。她努力想挣扎着坐起,可是做不到。她一阵心惊,伸手去摸自己的右腿。触手之处,肌肤僵冷如冰,毫无知觉!

    她呆了一下,不死心地又往左腿狠狠击了一下,依旧如击枯木。她不再动了,静静倚在床头,把脸转向床内。过了许久,她问:“我的腿废了么?”

    丁宁不说话。他不说话之时,往往就是默认。

    “对不起。”未央郡主低低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丁宁问。

    “因为你将不得不娶一个你不爱、而且又残废的妻子。这本不是你应该承受的。”未央郡主的声音已有无法控制的颤抖,“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可这一切,难道又是你应该承受的么?”丁宁再也忍不住,一把扶住她的肩,转过她的身子,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痕。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甚至在她离开狄青那一夜,她以手掩面,冲入茫茫风雪之中时,谁也没有见过她一滴眼泪。她本是个很要强的人。

    丁宁抬手,为她拭去了泪痕。他的手指以被刀剑所磨粗,可他的动作却十分的温柔。

    “我们既然已随波逐流,还是好好相处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也许,有朝一日,我们都会明白,原来除了珍藏旧日的回忆之外,今天仍是值得去好好把握的。”未央郡主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思索着丁宁走时留下的那几句话。她觉得内心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坍。

    暮色中,号角在营外连绵吹起。

    “五儿,你好一点没有?”狄老夫人走进房中,一边问道。

    “娘,我在这儿呢!”冷不防一个清脆的语声从庭外响起。五儿正在井边满头大汗地洗着衣服,一边大声应着。狄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呀你……一刻也闲不住。”

    “天生劳碌命呗!”五儿笑了一笑,露出一对白生生的小虎牙,“娘,放心,我身子结实的很,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好了也不该马上干活儿呀……这衣服是……青儿的吧?”狄老夫人笑着。五儿羞涩的低下了头:“也有他手下一些官爷的,他们没有家室,我干脆替他们洗了。他……他管那么多人不容易,我只能这样帮帮他。”她真诚明快的脸,如同一朵烂漫的山花。

    狄老夫人爱抚地抚着她的头发:“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咱们狄家有福,有你这么个好媳妇。青儿有你照料着,娘死也闭眼了。”五儿捧住她的手,柔声道:“娘你身子还硬朗,别这么说。”

    狄老夫人点点头:“也是,我还要抱孙子呢。五儿,青儿军务繁忙,你也多多体谅他。”

    五儿搓着牛皮般硬的军服,低声道:“他……他是干大事的,我当然懂。虽然那一夜被胡蛮抓了去,他没有顾上我,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他。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五儿……五儿能嫁给狄家,也……也……”她嫣然一笑,低头洗衣。

    庭外,一个正准备进门的人静静听着,目中竟渐渐泛起了泪光。

    “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苦笑,“狄青,你是英雄么?”

    天使受了这一场惊吓,下破了胆,不等再次举行大婚,便急匆匆地回京奏报天子了。同时,一份关于此次叛乱及平叛的奏章,也同时传向京城。

    春到边塞,牧草泛青,青草连绵至天边。

    “好大一片草地啊!”未央郡主惊喜地喊,一个多月来,她气色好了很多,只是双足依然麻木僵硬。丁宁看不得她闷在房里,便抽空带她出来玩。

    “不是草地,是草原。”丁宁坐在她身后,含笑更正道。未央郡主轻轻咬着左手小指头,突然道:“我真想放一个大风筝!”她回头,笑靥灿烂如花,“什么时候在这草原上,放一只大大的风筝!”

    丁宁也笑了,摇着头:“未央郡主会这样子说话么?以前,在我没见过你之时,我听说未央郡主是一个很有教养,十分守礼的名门闺秀。”未央低头轻轻笑笑:“那是装给别人看的。现在,我觉得在你面前不必要再装了。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对吗?”

    她极目远望草原与蓝天交界处:“能遇见你,是我的运气。我现在真的很开心。”

    “那何尝不是我的运气。”丁宁微笑,纵马向草原深处奔去,两人一骑,在蓝天下尽兴游玩。

    这时,突听长空一阵凄号,只见一只秃鹰追逐着一只鹞子,已抓落了它好几处羽毛。鹞子凄厉的叫着,飞得歪歪斜斜,眼看要被利爪抓住。未央郡主抓起鞍边的弓,搭箭要射那只鹰。可她一拉弓弦,臂上竟没有力气,箭射出不到三丈就掉到了地上。

    丁宁怕她不高兴,腾出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的手拉满了弓弦,一放手,飕地一声,秃鹰应声落地。丁宁微笑着放开了手,准备夸奖她几句逗她高兴,却听得未央郡主叹息了一声,不由柔声问:“怎么了?”

    “我……我成了废人啦,那些武功都白学了……我……”她声音已微微哽咽,在他怀里发着抖,如同一只怕冷的鸽子,“我……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真不如死了好……”

    丁宁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不要多想了,凡事还有我呢。”

    “可是……你会想她的,我……我也不能不想他。”未央郡主颤声道。

    丁宁目光一黯,默默勒住了马。未央心知说错了话,心下不知怎地一痛,也凝视着他说不出什么来。

    过了很久,他才道:“未央,你知道么?我一直在想……上天对我们何其不公,分别将我们所爱的人从身边夺走;但上天对我们也何其宽容,可以让我们遇到彼此。”

    他叹了口气,望向天际的白云深处:“以前,我从未想过我会接纳一个不是冰梅的女人做我的妻子;可如今,我可以说,我愿意和你相守白头。未央,你呢?”

    未央郡主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过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丁宁的手中。同样是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今日,蓝天碧草之下,他们相握的手,便是许下了这生以后所有的风雨和荣辱。

    ――她一直是个双面女子,未央是她,雪鸿也是她。生于那个家族的她,一直都在矛盾中度日如年,但如今……她或许已经找到了让两者统一的最好方法。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道:“我唱一首歌儿给你听。”

    她润了润喉咙,便低低地唱:“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是李太白的《子夜歌》。

    丁宁微笑起来:“怎么?你想回江南了?”

    未央郡主王顾左右而言它:“你真的准备攻打高昌?”

    丁宁一节节折着草枝:“还没有最后决定,但军队已经做好了准备。”

    未央郡主沉默了片刻,忽然出其不意地道:“其实,我认为琵琶公主所说的是真话。”

    “那她要杀你,又做何解释?”丁宁蹙眉,“她如果不是真的叛离,本应该不露声色的放过你才对!”

    “因为她妒嫉我啊……”未央郡主一字一字道,微笑着看着他,“你没留意到她看你的眼神么?她崇拜你,喜欢你,当然不肯让任何人成为你的妻子。大漠上女儿恩怨分明,她一箭射杀情敌也是理所当然。”

    “你怎么知道?”丁宁吃惊地问,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个古怪的理由。

    未央郡主嫣然一笑,对他眨了眨眼睛:“女人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开始就对我有敌意。果然,她在洞房里先击昏了五儿,又冒充五儿制住了我。不过,看她故意在战场上不和你直接冲突,又放了五儿一条生路,可见她是有诚心的与大宋合作的。她的敌意,只不过是针对我一个人而已。”她侧头望着天际,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侃侃而谈。

    丁宁恍然:“那么,你是否在暗示我,不必对高昌用兵?”

    “这是军中之事,可别来问我,丁大将军。”她笑道。

    “没什么,你又不是我的‘外人’。”丁宁竟也会开玩笑。

    两人相视而笑,一任骏马在草原上漫跑。蓝天下,一对白雕掠过天宇。

    未央郡主倚在丁宁怀中,含笑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天山雪峰,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宁静和舒畅。

    她本是江南柳叶下的一只黄莺儿,如今却成了草原上的白雕。她真正成长了。

    一个月之后,契丹内乱的消息传来:左贤王被斩首,北院大王木哲被拥立为王。随后,高昌上表向大宋请求归附。圣旨下,传令边塞将士:骠骑将军丁宁、副都统狄青平乱有功,加封丁宁为倚天大将军,狄青为辟疆大将军,赐黄金千斤,牛酒若干。

    同时,又加封未央郡主为秦国夫人,柳氏五儿为广平县君。

    第三节

    军营之中再次热闹,高昌国王亲自前来向驻边大将谢罪。

    高昌国王是个白发苍苍,有着一对蓝灰色眼睛的老人,他颤巍巍的用手递上了一幅降表,他左边的侍从捧上一只金盘,盘中有一块用茅草包着的泥土:“高昌从此世世代代为大宋子民,不敢再有异心。”

    丁宁从盘中取过泥土,转身交给了狄青,在点将台上目扫四方,朗声道:“天朝以仁政为本,尔等只要安分守己,定会保各邦繁衍生息。”

    “万岁,万岁,万万岁。”台下万众俯地,声震云天。

    檐下的风铃于风中轻轻击响,声音悦耳柔和。

    未央郡主拥着一袭白狐裘,坐在檐下的软椅之中,寂寞地轻轻挑着横放在膝上的古筝。

    “未央郡主。”有人在背后轻唤。她转过身去,看见了站在檐边的琵琶公主。她依旧是一身黄衫,腰间悬着雕弓与箭袋。她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神色有些不安。

    未央郡主轻轻地笑笑:“是你?”

    她神色极为平淡,仿佛对方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根本没有过生死怨仇。

    “你为什么不出去外边看看?”琵琶公主问。

    “我走不了了。”未央郡主笑笑,“我的腿已冻得坏死了。”

    琵琶公主的脸色变了,她没想到有这样严重的结果――看来,这次丁宁放过他们一马,不借机移师击破高昌,已是十分宽宏的处理了。

    未央郡主转头,笑了笑:“国家恩仇,须牺牲个人私利――所以你为了你的邦国,射了我二箭,我并不会记恨你。”

    ――她并没有揭破对方真正的用意。

    “谢谢你。”琵琶公主由衷地说,“你完全配得上做将军的夫人。”

    两位在乱世沙场相识的女人,本该会成为死对头,可如今,在相视一笑之间,仿佛什么都彼此原谅了。

    又是天山雪融化之时。天山自从九月开始就大雪封山,直至来年六月才冰销雪化,这三个月之间,是运送军粮物资的黄金时期。

    “什么,你要回京城了?”狄青大吃一惊,把目光从羊皮地图上转向了丁宁。

    后者正在帅椅中反复看着一封从京师来的公函。

    “是。这信上说要我在九月前回京候旨,去替上钱侍郎的职位。他上一年因为渎职罪被降为柳州刺使,未央郡主的父亲向皇上推荐了我,所以……我要奉命回朝了。”他似乎说得很艰难。

    “那你放心地回去吧。”狄青拍拍他的肩。

    丁宁望向天空,神色黯然:“现下,边关未宁,急需将士守护。可我在这当儿上,却要……一走了之?”

    狄青也叹了口气,缓缓道:“朝廷的命令,你我又怎能抗拒?况且在朝中斡旋,晋升也会比边关血战来得快。何况……何况未央郡主身体不好,也该回江南休养一下。”

    说到未央郡主这个名字时,狄青的声音起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永远不能做到无动于衷。他心中真正爱过、而且永远爱着的名字,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丁宁看着他,淡淡笑了笑:“我父亲送来了‘九转熊蛇丸’,她服下有望可以康复。你放心,她一定能够再站起来的――你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狄青微微侧过脸,点了点头。

    他严肃沉静的面容下,有强自压抑的热情在活动。看得出,他是动用了全部精力,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她留在我身边,会很好的。你不必担心。”丁宁正视着他的眼睛,“狄青,莫忘了你的理想。千秋之后,也许没人再记得我;可是――我希望人们会记住你。”

    两人的目光交错,突然都泪盈满眶。

    “好兄弟!”丁宁从椅上起身,用力抱了一抱对方。

    也许,他们本是天空中的两颗恒星――虽然无法真正的靠近,却永远相互辉映。

    天山如玉雕般高耸入云,似巨剑般刺向天空。山腰以上常年积雪,可在雪线以下,山色逐渐柔和,已出现了树木。在山脚下,盛开着各色鲜花。溪流已经解冻,如缎带般轻轻萦绕着山脚。草色如翡翠,花海如毯子般铺向山脚。

    “嗒嗒”几声,是马蹄踩在溪中石头上的声音。

    “欷律律――”马长嘶,在山脚下驻留。

    “狄青,各位统领,不用送了。出了这谷口,就有大路直通中原了。”丁宁勒马,对各位送行的将领含笑道。未央郡主坐在他的身前,亦笑道:“各位已送出了一百多里,也够尽心的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

    她的目光落在送行的狄青的脸上,但是很快又毫无留恋地移开了。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在漫天风雪里,她是要永远地离去了……

    这一场少年时深切的爱恋,也就此永远地埋葬在了边关的风雪里。

    “狄青,我走后,边关大事全交给你了。独立支持北疆,你担子不轻啊。”丁宁低声嘱咐,“好好干。”

    狄青亦缓缓道:“但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丁宁一笑,拨转了马头,向山口奔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可已留下了风沙的痕迹,不复昔日单薄寡淡的贵族气息。

    这段边塞的生活,将会永远烙在他的心上。他走时,仍和来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带走了一个他本来认为永远也不会接受的人。

    二年前,当他从京都只身出塞驻边时,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他宁可为国战死沙场,也不愿活生生的把一生关进樊笼!可如今,他还是回去了,他向着那个牢笼低下了头,做出了某种程度的妥协……如果他不走,也许他也会成为象狄青一样的一代名将。

    众人缓缓策马过去时,已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地上的积雪之中,只留下了二行深深的马蹄印。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

    狄青却仍留守在了玉门关,二年后调驻南疆。一次又一次的辉煌战役,让这个名字威震边陲。一千年之后,翻开《宋史》,赫然有一篇《狄青传》!

    千古名将,有多少赫赫战功,有多少恩怨荣辱;大江东去,大浪并没有淘去这个名字。可是,在汗青上这个名字的背后,又有多少的不为人知的血泪?

    没有人知道,在这史书中,本来也会有另一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在这一代名将的生平历史中,曾经有一个红颜的故事,在这金戈铁马的壮烈中,本该有另一曲凄艳的挽歌……

    一切,都湮没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飞鸿雪泥,了无踪迹,一切已默默无闻地散失于历史的飓风中。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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