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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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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楠大去叶旌家, 乘公交格外不便, 车从繁华的大学城驶出,一路之上万家灯火。

    车上人不多, 非常安静, 苏萤坐在最后排,那正是每次叶旌与她同行时最爱坐的位置, 对着窗外灯火怔怔出神的她, 并没有留心到一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公交的私家车。

    被邱礼源激怒的情绪,在漫长的车程中终于逐渐平息。

    苏萤给林锦锦发了条微信【是邱礼源。】然后又凭记忆,把在他手机上看见的那段乱序的用户名也发了过去。

    林锦锦很快就回了过来:【收到!】

    公交正行驶在高架桥上,四周环绕桥身的灯火绚烂, 城市的霓虹安静里带着烟火气, 这是苏萤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她曾无数次地想,有朝一日赚了钱, 生活不再捉襟见肘,要在这城市最高的大楼买一间房, 北边临江听风,南边正对满城烟火。

    这样想着,她拍了一张亮着灯的住宅大厦,发给叶旌。

    【等C&R的报酬拿到了,我们搬到这里好不好?】

    那个“们”字, 她盯了好久,删了又打, 打了又删,终究还是原样发了出去。

    到叶家别墅的街道那一站,车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苏萤跳下车,拉起围巾裹住半张脸,余光里觉得街口有人影闪过,可她回头去看,那里分明只有路灯清冷,空空荡荡。

    出乎苏萤意料的是,穆然竟然在家中。

    见到苏萤,穆然似乎并不意外,吩咐云姨倒了茶,观赏书房的门,招呼苏萤坐在自己手侧,才缓缓开口:“事情罗姜告诉我了。小旌不在家。”

    ……竟然也不在家。

    叶旌虽然好说话,和什么人都可以迅速打成一片,但事实上他并不喜欢在外面瞎逛,比起玩闹他更喜欢跟苏萤两个人呆在阳台,她画图,他敲代码,或是干脆两个人一起看书。所以他平素爱去的地方两只手数的过来,而苏萤已经都找过了,都不在。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他知道她在找自己,并且刻意在回避。

    这个幼稚鬼……苏萤想。

    穆然依旧化着精致的妆,锈红的唇膏不减气场,可再怎么精致,眉眼之间疲倦的痕迹也掩藏不住,她显然并没有休息好,而且同样心事重重。

    “您别太担心,他可能只是需要点时间整理情绪。”苏萤把自己给叶旌发消息,而他一直在阅读的情况也一并告诉了穆然。

    穆然闭上眼,胸口起伏,许久,才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终究不舍得让你担心。”

    苏萤抚摸着手机背,像是那里有她的慰藉。

    “阿姨,从前叶旌不高兴的时候,喜欢去哪里?”

    穆然有些尴尬,如果叶旌不高兴的时候去哪儿愿意告诉她,那么当年的叶旌压根就不会得那样得病。对这个继承了她的艺术细胞,甚至比她更加敏锐的儿子,她也好,叶儒也很好,作为父母都了解得太少,亲近得更少。

    “叶旌十二岁出国之前,我和他爸忙于工作,云姨持家,他都是自己生活,喜怒哀乐从来也不和我说。”穆然边说边起身,从书柜最便利的地方取出一本精装的册子来,“回国内来读书的这几年,他总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什么时候都笑脸迎人,就算你冲他发火,也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听不见响。我居然会以为,这是因为他一切顺遂,没什么值得不高兴。”

    “这世上哪有人会真的无忧无虑,只不过是藏在心底,不愿让亲友担心。”

    “你说的对。”穆然把册子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本有些年代感的相册了,缎面金箔线,苏萤家也曾有过类似的册子,只是父母相继离世之后,她在没往里面添过新照片。

    翻开的第一页,就是个白嫩的大头小子,刚出生不久,头发绒绒的还是胎毛模样,眼睛只往上下方向长似的,又大又圆,放在现在多半要被疑心是P图。

    看见幼年的叶旌,苏萤的神色缓和下来,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

    “小旌早产,刚出生的时候干瘪瘦小,我都没答应人给他拍照。”穆然显然也因为这张讨喜的旧照而愉悦了一些,“这是满月照的,好看多了。”

    未来,他的孩子也会是这个模样吧?

    苏萤胡乱想着,一边往后翻,相册里的叶旌一点点长大,白皙的肌肤,黑亮的大眼睛,从单眼皮到渐渐露出桃花眼的端倪,从笑得一脸稚气,到眼神里渐渐有了潜藏的东西。

    感谢世上有照片这种东西,让人能把错过的岁月找回一二。

    不过,也许是因为叶家夫妇太忙,没有太多机会陪伴叶旌,照片里亲子三人一同出镜的次数少得可怜,一多半的画面里都只有小小的一抹身影——画画一个人,看蚂蚁一个人,就连爬树也是一个人。

    “大多是云姨拍的,”穆然低声说,“我和老叶都很少在家。”

    “他看起来很寂寞。”苏萤说。

    怎么可能不寂寞呢?小小的个头,套在宽大的衣服里只露出细胳膊细腿,十张照片有五六张都是背对着镜头,显然并不想配合云姨拍照。

    画面那么大,背影那么小,孤孤单单地做着本该与父母、玩伴一起做的事。即使看不见正脸,也能想象得出那张漂亮的小脸蛋上面无表情的寂寞。

    正因如此,当相册里突如其来的出现了一张三人全家福,上面十多岁的少年叶旌站在父母中间,左右手都被牵着,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隔着时光与相纸,谁都能一眼看见他打心底里流露出来的满足。

    “这是他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硬是推了一场重要的会,才逼着他爸回来。”

    所以,照片上叶儒的脸色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严肃的。就算这样,小叶旌也那样知足,可见平日里见到父母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了。

    苏萤慢慢地往后翻,没想到,那页之后竟就是空白了——这本相册,到这一张合影就戛然而止了。

    苏萤抬头正对上穆然的视线,那双与叶旌有七八分相似的眼睛里,此刻有些犹豫,像是不确定到底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那之后,叶旌生病了,被你们送出国治疗了,对吗?”苏萤打破了僵局。

    穆然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个被儿子深爱的女孩儿。

    苏萤解释:“我推算了一下时间,他参加Soul Pub大奖赛时应该就这个年纪。”

    “你怎么会知道他参加了那场比赛?”

    苏萤抿唇:“因为我也参赛了,听说和Ser一起入围决赛还曾兴奋得睡不着。”

    “他居然把化名也告诉你了。”穆然惊讶,同时也释然了。

    原来这孩子真的连这段从不对人提的往事也向她坦白了……穆然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戒备,垂下了眼睫。

    从这一刻起,始终包围着这个时尚精英那种强势尽退,剩下的,只是一个心怀愧疚的普通母亲。

    “他生日的那天,旌歌有场安排在海外的会议,叶儒和我都应该出席。但是在那之前,我们已经连续三年没能为小旌办过生日,所以我此前答应了他,如果入围SP大奖赛的决赛圈,一定陪他过生日,这是和他的约定。”

    “所以您推掉了那场会议,但叶董其实是反对的?”

    “嗯,这件事不过是□□而已,”穆然说,“不怕你笑话,我和小旌爸爸之间早已经是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没离婚只是因为旌歌的共同股份。但在此之前,小旌对此毫不知情。”

    这样的家事,任何一个成年人都不会想要说给人听。

    像苏萤猜测的一样,叶家父母都出身世家,门当户对,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结婚了。叶儒有商业头脑,穆然有时尚细胞,一拍即合,在叶旌出生的那年,旌歌公司应运而生。

    可爱情到底不是商业合作,即便事业上一路高歌猛进,家庭关系却一天天的亮起了红灯。连孩子都没空去陪的两个人,又哪里来的闲情雅致彼此嘘寒问暖?日子久了,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生意伙伴——见秘书的时间比见伴侣都多。

    叶儒认为女子应当相夫教子为重,希望穆然能花更多时间在儿子身上。而穆然从年轻是就是个在时尚事业上颇有野心的女人,怎么可能突然收山甘做全职太太?

    谁也不肯自己退让,成全对方,于是渐行渐远,终成陌路。只不过为了照顾叶旌的情绪,又或者为了维系夫妻共持股价的稳定,这段婚姻始终没有正式瓦解。直到叶旌十二岁那年……

    为了履行给叶旌过生日的承诺,穆然感情用事地做主推掉了海外的会议,这件事令叶儒非常不满,觉得妻子不知轻重,会惯坏儿子,三言两语不合两人便冷战化作口角,唇枪舌剑,句句伤人。

    等气头上的两个人冷静下来,才发现端着生日蛋糕的少年,已不知在门口冷眼旁观了多久。叶儒甩手而去,穆然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拉儿子,可少年已经扔下了手中的蛋糕,扯下头顶的生日帽,摔门而去。

    那一晚穆然通宵没睡,在家等着,云姨说叶旌此前从没有彻夜不归过。

    很可悲,连这种事一个母亲都需要靠管家来告诉自己。

    但叶旌确实没回来,第二天清晨,穆然是被警察的敲门声从沙发上吵醒的。

    “叶旌的监护人吗?叶旌因涉嫌蓄意伤人,需要监护人出面处理……”

    从来安静乖巧的天才少年,居然在网吧里因为被不良少年打劫钱财而埋伏在深巷,在带头的小混混落单之后一根钢棍夯在对方后腰,导致对方住院长达半个月,差点就再也离不开轮椅。

    所有人都惊诧于叶旌会只为了十块钱被抢而下这样的狠手,穆然也不例外。

    但当她到警局,见到被锁在椅子里的叶旌时,忽然有一种陌生得不敢相认的恐惧。

    那是叶旌吗?能安静地在书房里绘24小时稿子都不出门的少年?

    不。眼前的男孩明明是一只嗜血的小兽,只要解开绳索,随时能用双手把看见的一切撕成碎片。

    后来,和伤者达成和解之后,叶旌的精神诊断也出来了:躁郁症倾向。

    苏萤听见穆然说起这三个字,顿时想起了网上那些照片里判若两人的叶旌。死水般的眸子,困兽般的眸子,或死寂或阴鸷……除了五官一致,找不出一丝他平日的轮廓来。

    “躁郁症属于心境障碍的一种,”穆然怕苏萤不懂,“其实他从前的沉默孤僻并不是因为个性喜静,而是一直处于抑郁的边缘。他为了参加SP的大奖赛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三天足不出户,事实上是抑郁发作。可我们不知道……把这些都当成了小孩的创作热情。”

    “如果多关心他,哪怕一点点,都会知道他生病了。”

    穆然怔了怔,苦笑:“你说得对。”

    苏萤喉头有些发苦。她不仅仅是在说穆女士对叶旌啊,一样是在检讨当年的自己对父亲。

    麻木,冷漠,才会一步步把挚爱的人推向边缘。

    诊断结果出来之后,叶儒立刻拍板,帮叶旌办理了退学,谁也没有通知,很快就将人送到了大洋彼岸,一边上学一边接受治疗。

    他们以为以米国的治疗技术之发达,叶旌必然会有所好转。没想到,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他酗酒伤人,撞车逃逸,和三教九流的人混迹在外,彻夜狂欢,几次三番险些要被遣返回国,而每一次,都因为他有精神诊断证明而脱身。

    更何况,在不发病的时候,他确实是华人之光,无论是语言还是社科,无一不出类拔萃。

    他成了一个天才的疯子,疯了的天才。

    最终,穆然在无奈之下,只好把叶旌送入封闭式的精神病院,隔离所有刺激,不允许他再做任何设计相关需要激发灵感的工作,甚至连她和叶儒也不得探视。

    整整一年,与世隔绝的叶旌没有再发过病。

    再后来,病院诊断他基本康复,可离院观察,如有情绪波动再议。

    “再议?”苏萤重复了一边穆然的话。

    穆然苦笑:“这种情绪病,并没有完全治愈的说法。”

    苏萤终于懂了。

    为什么如今的叶旌总是显得什么也不往心里去,明明是那么温柔细心的少年,却总装成吊儿郎当的模样,对所有人的嬉皮笑脸。

    那是因为他不敢让自己有其他的情绪流露啊!连医生都告诉他,他没有被治愈,只是暂时得到控制。如果他不“控制”了,是不是又要回到过去?

    “人不是机器,不是关闭了情绪的开关,就可以摈除喜怒哀乐。”苏萤轻声说,“叶旌他这样……太累了。”

    穆然点点头:“这我也知道,但……劝了他不听的。他只会反问我:难道只有哭、闹才是真实的吗?久而久之,我也只能听之任之。”

    “我知道了?”苏萤站起身。

    “不早了,你留在客房休息吧,我让云姨给你收拾。”

    “不了,我……想稍微静静。”

    苏萤执意要走,穆然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人送到门口。

    昏暗的路灯下,转身离开的苏萤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阿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

    “从叶旌那时候生病,直到如今,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不管他是生病还是痊愈,你都不会离开他?”

    穆然愣住了。

    没有,她的事业需要奔走在世界各地,甚至大部分的时间都与叶旌日夜颠倒。她哪里有机会去跟一个已经独立很久了的儿子说这么感性的话?

    穆然的神色被苏萤看在眼里,她点点头:“我知道了。穆阿姨,如果将来有机会,你试着告诉他吧。”

    穆然沉默了一瞬,短促地嗯了一声。

    叶宅外的路一如既往的又长又冷清,就连为数不多的别墅也已经熄了灯火,只剩院子里透出的零星光线。

    苏萤踩着影子慢慢地走着。

    穆然说,在封闭治疗的那一年里叶旌谁都没有见过。换句话说对少年叶旌而言,那是被世界抛弃的一年。如果他有病,如果他是病人……谁都会丢下他,谁都会不要他。

    被世界抛弃,对于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而言,是多么可怕的认知?而且,还是他那样一个敏感的人。

    所以他把过去视作为不可见人的丑闻,藏得深深的,再用阳光伪装自己,生生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没有阴郁的假面人。他大概很害怕把……怕再感受那样被全世界丢弃的孤独。

    不期然地,苏萤的脑海中划过相册里那个站在父母中间一脸满足的小小少年,还有无数个形单影只的瘦削身影。

    苏萤一直都知道,钟情于艺术的人对生活都有特别敏感的触觉,比如她的母亲,她有多沉溺于笔下的世界,就有多怕接触真实的生活,因为哪怕一丁点儿的波动,都有可能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所以,苏萤能够想象小小年纪就以充满灵气的设计悄悄闻名于世的叶旌,有着多么敏感的内心,有多期待家庭团圆,就有多畏惧孤独,害怕争吵,直到这种敏感累积到极点,他终于彻底崩溃了。

    脑海中的想法千头万绪,苏萤甚至在想,如果当年的他们已经相识,如果在他最困扰而无处述说的时候,她陪在他身边,哪怕只是拍一拍他当年还瘦小的肩,会不会就能好一些?

    走神。

    以至于苏萤压根没有留心看路,在马路牙子上一崴脚,险些摔倒,人是撑住了,膝盖却撞在了用来阻拦车辆的水泥桩子上。

    疼。

    直也疼,弯也疼。

    苏萤索性原地坐在了桩子上,跷起腿来揉捏,因为在出神,所以坐了很久都没动,直到忽然看见靠近的人影,才猛地惊觉抬头。

    “走不了了?”

    路灯下,穿着深灰色哑光羽绒服的大男孩,戴着黑色鸭舌帽,青色的胡渣在唇上隐隐约约,眼底一片青灰,显然是没有睡好,目光停在她腿上。

    苏萤的眼眶忽然一热,下意识地想站起身:“你怎么会在这里?”

    膝盖传来的疼痛,令她不由自主地又跌坐回去,倒吸一口冷气。

    叶旌快步上前来,半跪在她身前,麻利地一手托起她的小腿,一手不轻不重地揉捏:“这样疼不疼?”

    苏萤没有说话。

    叶旌等不到回答,只好抬头,结果撞进她如水的目光之中。

    苏萤看着叶旌的眼睛,双手捧起他的脸,拇指在他眼睑下的清灰上轻轻摩挲,一言不发地红了眼眶。

    叶旌慌忙放轻手劲:“这么疼?别是伤到骨头了,我们去医院!”

    苏萤拉住他要去抱自己的手,摇头:“你今天一天去了哪里?我很担心。”

    叶旌这才恍然,她的泪不是因疼而起。刚刚远远见她撞到水泥桩,又坐在路边很久没有起身,他以为伤着了筋骨,这才匆匆现身。

    叶旌放下她纤细的小腿,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就准备离开。

    苏萤一把拉住他的衣摆,撒娇:“我膝盖疼,走不了了。”

    “……”

    见他不动,苏萤又再接再厉地走卖惨路线:“而且为了找你,我三顿没吃了,水都没喝几口。”

    “早餐煎饼,中午拉面,晚上云姨包的饺子。”叶旌背对着她,说得清清楚楚。

    苏萤眉头跳了跳,这人的记忆力简直无敌。

    “所以,你今天其实一整天都跟着我吗?”

    叶旌不承认也不否认。

    苏萤说:“你今天不想回学校,我理解你。可是你为什么连我的消息也不回?”

    “没想好。”

    “嗯?”苏萤扶着他的腰,勉强直起身。

    叶旌察觉到身后人的吃力,不由反身双手扶住她的手肘。

    苏萤借势站稳了,顺手拽住他的衣袖:“没想好什么?”

    在那还隐隐带着泪光的眸子的注视下,叶旌无处可躲,只有哑声说:“怎么面对你。”

    苏萤仰面,直视对方。

    那张总爱带笑的脸上有种惹人怜惜的惶惶不安,在她的注视下,目光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似的。

    苏萤想到了惹祸的金毛,委屈的眼神,无处安放的四肢。

    可他明明没做错什么啊……难道要逢人就昭告天下自己曾经得过病?那才是真的有病好不好?

    苏萤抬手,从背后扶住也叶旌的背,稍微用力,使他贴近自己。

    叶旌没料到她会主动抱紧自己,身子僵了一瞬,终于轻轻地拥住她。

    苏萤说:“有什么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连你最无赖的模样都见过,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我……”话说了一半,被她抬头封在唇齿间。

    苏萤闭着眼睛,全心地感受着这个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从没有这样深刻地理解过这句话。

    手掌心下,年轻的身体贲张的肌肉,这个阳光得仿佛没有半点阴霾的家伙,居然让她忘了,他还只是个刚满二十的年轻男孩,他再怎么早熟,再怎么想逞强保护爱人,也终究还是有脆弱的一面。

    温热的呼吸落在两人的唇间,只有一瞬的分离,又瞬间被加深成下一个吻。

    直到两个人终于分开,都已经是气息不稳。

    “其实我很感谢当年的你。”苏萤依偎在他胸前,手指摆弄着羽绒服的拉链。

    “为什么?”天知道,他有多么恨那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自己。

    “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机会看到爸爸从泥潭里走出来,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苏萤顿了顿,慢慢地说,“感谢当年的你从来没放弃拉扯自己,不管经历多少风雨,你都走过来了,这才给了我机会,让我遇见你,所以……我不该感谢‘他’吗?”

    叶旌沉默一会,低头,拿下巴在她发顶用力地揉了揉:“阿萤,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他这个动作……好像一只撒娇的大型犬。

    “他们说我是精神病,”叶旌说话的时候,下巴在苏萤发顶有一下没一下地碰触,“我跟叔叔不一样,我不是抑郁症,是躁郁症。”

    “是曾经。”苏萤纠正,顺手拉开了他的羽绒衫。

    内里是一件黑色针织衫,大领口。

    叶旌意外,见她微微弯腰,侧耳贴在他胸口。

    “你喜欢……不,你爱我吗?”

    女声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丝羞涩和说不出的妖娆。

    叶旌觉得自己本就加快的心跳在这一刻几乎要跃出胸膛,喜欢的,很喜欢,喜欢到想要永远只让她看见最好的自己。

    爱吗?

    爱的。因为爱,所以奢望她能连自己最不堪的一面也接纳。

    因为爱,所以极度害怕那不堪的往事无法被接纳。

    耳边普通擂鼓的心跳,混合着带着胸腔共鸣的声音,“爱。”

    明明有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剩下这一个音节。

    即便如此,苏萤还是笑着抬起头,食指轻轻戳着他的左胸:“呐,它说你没撒谎。”

    他的心脏,他的心跳。

    叶旌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我不是在开玩笑,你真的不害怕我吗?”明明连他都害怕自己。

    “叶旌,从认识你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你这副乖乖仔的模样是装的,”苏萤拉起他的手,揉着指腹中间薄薄的烟茧,“我见过你抽烟的样子,在学校,你以为我在上课,但我提前出来了。我还见过你跟邱礼源斗气时候的眼神,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大概可以死一百回。”

    叶旌任她摆弄着自己的手指。

    “包括第一次,在飞机上,我拿错了的行李包,”苏萤轻轻笑了下,“是你调的包吧——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在左,你的在右。”

    没等叶旌回答,她又接着说:“当初在旌歌拍广告,刘瑞脚踩两只船的事是你揭发的,狗仔队是你叫来的,包括群起而攻之的模特也都是你让人号召的,对不对?”

    “这你怎么会知道?”那是他圈里的朋友,苏萤不该认识啊。

    苏萤挑眉:“诈你的。”

    “……”

    叶旌耷拉下眉眼:“你学坏了,阿萤。”

    “近朱者赤。”苏萤戳了戳他的胸口,“拜你所赐,我都学会了。”

    叶旌就势握住她的手,微凉,连忙把她的手揣进自己衣襟里捂着。

    苏萤目光一柔,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我怕,如果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你就不喜欢我了。”

    苏萤看他,他又说:“之前你跟林锦锦通电话的时候,我不小心听见了。”

    苏萤记起那天的情景来。她拒绝他的好意,两人不欢而散,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她在电话里对林锦锦说起自己不受控制的心情。

    苏萤反问:“想象中的样子?什么样子?老实憨厚的大金毛吗?才不是,我早就知道你就一大尾巴狼——嘶!你轻点儿!”

    叶旌放开捏紧的手,似笑非笑地问:“你说我是什么?”

    大尾巴狼……苏萤想了想,好女不吃眼前亏,改口道:“就一小狼狗,会咬人的那种。”

    叶旌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想想狼狗也挺好的,起码能保护心爱的女人,也就懒得再跟她争论。

    苏萤松了口气:“所以我才不是喜欢什么想象中的样子,叶旌,我喜欢的是你,没什么先决条件,不是因为你怎么样才喜欢你,而是因为喜欢你,才不在乎你到底什么样。”

    叶旌把她拉进怀,头靠在她颈窝,闷声说:“知道了。”

    苏萤看着他脖子后面短短的发桩,心里说不出的柔软:“你回国以后,还有过那种失去控制的感觉吗?”

    “没有。”事实上,他没有一刻不提心吊胆,不敢放任自己的情绪,永远伪装成没心没肺的模样,尽可能避免冲突,尽可能什么也不在乎。

    如果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苏萤吸引,他以为自己能一直戴着面具活下去,就算是伪装成正常人也行。可是在苏萤面前,他做不到,他似乎总是在失控的边缘上,她能轻易地让他笑,也同样可以轻易地激怒他。

    正因为如此,叶旌才试图将那些不稳定藏得深一点,更深一点,不能容忍有半点伤害她的可能。

    “叶旌,我也会发火的,生气的时候会砸东西,会大吼大叫,会有把对方千刀万剐的冲动。”苏萤依偎在他怀中,“你觉得我是正常人吗?”

    “当然是。”

    “所以啊,就算你真的为什么事、什么人而动怒,并不意味着你没有痊愈,那只是一个正常人、正常的喜怒哀乐,叶旌,你在怕什么呢?难道一朝生病,一辈子都只能是病人吗?”

    苏萤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叶旌,我不信命的,不信我自己的,当然也不信你的。”

    在过去的近十年里,午夜失眠的时候,叶旌也曾无数次问自己,难道他永远都要背着精神病人这样可怕的称谓了吗?除了把过去藏起来,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可是当初,他出院的时候,主治大夫明明说过只要时常提醒自己不要钻牛角尖,不要大喜大悲,他和普通人是一样的。

    苏萤说的话,正是叶旌内心长久以来未能说出口的呐喊。

    “没害怕。”少年的声音终于恢复了那种云淡风轻。

    苏萤抬头,捧着他的腮,见他宁静的眼底终于又有了神采。

    “没害怕你干嘛躲着我?”

    叶旌想要躲开她的手,可苏萤又把他的脸摆正,好让自己看着他的眼睛说话:“还说没躲着我,我找了你一整天都没找到人!”

    “那是你眼神不好。”

    苏萤撇嘴。

    “你在天台跟罗姜说话,在连廊和林锦锦说话,下午还去了咖啡店,书吧,篮球场——”他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苏萤先是纳闷,既然恍然大悟,瞪大了眼睛:“我在后山的时候,你也在附近?”

    叶旌默认了。

    “那……邱礼源……”那混蛋动手动脚的时候,他难道也看见了吗?

    叶旌明亮的眼神有一瞬的晦暗,含混地“嗯”了一声。

    苏萤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咬牙切齿:“我原本以为他只不过是花花公子,没想到居然还是个卑鄙小人。居然敢暗地里阴我的人,等着,看我不给他颜色看看!”

    相识之初,在叶旌眼中,苏萤是个假装高冷内心柔软的小姐姐,后来渐渐的,他更加确信自己的第一印象,并且越来越为她沉迷,但这还是第一次,从她身上看到这样的霸气。

    他忽然轻笑出声。

    苏萤松开拳头,撇了下嘴:“你笑什么?不信么?”其实看到他露出笑脸,她比谁都松一口气。

    “给他颜色看?阿萤,你打算怎么给?”

    苏萤眯起眼:“林锦锦有个朋友叫小五,是个黑客高手,邱礼源在BBS上干的那点龌龊事,分分钟揪出来,让网友教他做人!”

    “高手?有多高?”叶旌挑起唇,“比我还高吗?”

    苏萤一愣,她居然忘了,眼前的可是还没毕业就分分钟卖出软件程序的楠大信息院扛把子啊!

    “忘了。”她老实承认。

    叶旌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下次想到高手的时候,优先考虑你的男朋友。”

    苏萤嘴上嘲笑他自大,暗地里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回来了,真正的那个叶旌。

    叶旌背起苏萤,慢慢地在无人的街道上走。

    “其实你根本不用瞒着我这些事,我这人也一堆毛病,满身缺点,”苏萤圈着他的脖子,随口说着,“根本不会嫌弃你的——嘶!你又捏我!”

    叶旌忽然在她大腿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苏萤立刻报复性地在他耳垂咬了一口:“干嘛捏我!”

    叶旌嘴角带着笑,看着前路,义正言辞地说:“不许说苏萤的坏话,她就算有什么缺点,在我心里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

    苏萤哆嗦了一下:“放我下来,你太肉麻了!”

    “不放,”叶旌反而将人往上提了提,背得更稳了,“我要背着我的人,而且要背一辈子。”

    “一辈子吗?”

    “嗯,一辈子。”

    苏萤无声地贴在他脸颊,不开口了。

    叶旌背着她,慢慢走过了那条无人的街,直到找到出租车,一路回到苏家,他始终没有放开过牵着的手。

    苏家门口。

    相较于春夜的寒冷,家中就连灯火都透着温暖。

    苏萤说:“不然……进来将就一晚吧。”毕竟,时已过午夜。

    “虽然我真的特别想答应。”叶旌笑,露出一口白牙,“可我还是回去吧,免得穆女士彻夜难眠。”

    苏萤想想也是,只好叮嘱了几句,放他走。

    叶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手指从发丝间留恋地划过,然后终于不得不离开,才刚下了几级台阶,忽然被苏萤喊住了,他回头:“怎么了?”

    “我爱你。”

    台阶最上方的女孩儿沐浴在客厅暖黄的灯光下,白皙的面容上透着一点羞涩的红晕,但眼神是那样坚定,嘴角边带着笃定的弧度。

    在黑漆漆的楼栋里,那是叶旌眼中唯一的光。

    “你就是你,无论发生过什么,将要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叶旌感觉心头像是被拨动了一根久违的弦,在脑海里嗡嗡回想,静了片刻他低低地说:“我知道了。锁好门,我走了。”说罢,快步往楼下跑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道里,抓着扶手一路往下奔走的叶旌,没有去抹掉溢出眼眶的那行泪。

    见鬼,为什么面对她,他总是毫无抵抗之力!

    苏萤站在窗口,等了很久很久,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楼道里走出来,在叶旌回身的前一秒,她飞快地蹲了下来,然后摸出手机给他发消息:“我洗好澡了,睡觉了,晚安,到家给我留个言。”

    这一次短信是秒回的。

    只有三个字。

    我爱你。

    *

    第二天,苏萤在学校依旧遭受目光的围剿,可这次她的心态却跟前日截然不同,谁看她,她就看谁,目光坦然到对方都不由自主地躲开她的视线。

    刚好是公共课,整个艺术系选了课的学生混合上课,所以人员尤其复杂。

    苏萤进教室压根没打算找认识的面孔,随意在第一排落了坐,谁知道刚坐下,就被后排女生拿笔末戳了戳背。

    她回头,对方立刻语气不善地问:“你对邱学长做了什么?”

    昨天发生那么多事,苏萤早把人渣邱抛到脑后,倒是愣了下才反问:“你觉得我对他做了什么?”

    女孩似乎对苏萤并不十分熟悉,所以不了解她这样问已经是在忍耐了,居然以为是个好欺负的主,更加盛气凌人:“你架子大,不喜欢人家拒绝就是了,何必把人打进医院?你这人心怎么这么恶毒呢?”

    苏萤一愣。

    进医院?邱礼源这人是纸糊的吗?一个肘击就进医院,再踹一脚是不是可以送他去投胎了?

    苏萤压根没往心里去,转头去放置课本。

    那女孩没料到苏萤是这种脾气,感觉自己受到轻慢,又为梦中情人打抱不平,一时急火攻心揪着苏萤的后衣领站起身来:“你这什么态度?”

    苏萤喉咙口被衣领卡住,白皙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边用手指抠住领口,一边站起身,这才缓过呼吸,她盯着地面,好一会才缓过神,再抬头,眼神冷冽,微微眯起,即使没开口也带着十足的威慑。

    动手的女生原本也只是一时意气,没打算惹大麻烦,被她如此一瞪,反而下不来台,红着脸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让身边同学评理。

    “就是她!把学生会长打伤的就是苏萤。你别拉我——”她甩开前来劝架的同学,红着眼睛指着苏萤,“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学长他躺在病床上,苏萤却可以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上课?”

    苏萤的面色还未完全恢复,食指扣在领子里松了两下,从座位里推了出来,一言不发地走上台阶,站在那个梗着脖子的女孩面前。

    苏萤不高,跟那女生相差无几,可偏偏被她的神色拉出了居高临下的意味。

    “算了吧,苏萤,青青她只是一时情急……没恶意的。”有人劝。

    苏萤没理,只是把被弄歪了的领口稍稍理正了些。

    “苏萤……”那人轻轻拉住她的手臂。

    苏萤这才回头,语气平淡地说:“没事,我就问她两个问题。”

    那人见她不像被激怒的模样,这才放心松开手。

    但先前替邱礼源出头的女孩可没那么放心,连连向后退,差点碰翻了后排桌子上的水杯。

    “你认识邱礼源吗?”苏萤问。语气平直,不带挑衅,让人下意识就想回答。

    女孩点头,然后又皱眉,撇过视线。

    “那他认识你吗?”

    女孩的脸腾地红了。

    不认识,邱礼源是大众情人,暗恋他的女孩一抓一大把,她不过是其中一朵而已。

    苏萤见她缄默,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眼波一转:“不认识就好,那种人渣有多远离多远。”

    “你凭什么——”女孩话说了半,被苏萤猛抬起的眸子吓得后半段缩了回去。

    那是个充满厌恶与嫌弃的眼神,苏萤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他长相怎样,家世如何,单就对女生的行为态度,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上课铃声响,讲师刚好跨入教师,苏萤坐回位置,头也没再回过。

    她压根没说邱礼源究竟做了些什么,可就那一个眼神、两句话,足够在座的人脑补出万字大戏来。

    不到下课,BBS上的讨论已近疯狂。

    原本爆料邱礼源因苏萤而入院的帖子,已经被各种质疑声所覆盖。提的最多的问题是:苏萤一个一米六五的瘦弱女孩子,怎么可能把一米八出头的邱礼源打进医院?

    可是没有目击者,又在监控死角,众口纷纭,根本没有答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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