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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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以后，根据翼长哈斯巴雅尔的建议，阿木嘎特意把有影响的几个马群长留了下来，想给他们单独做一做思想工作，这是总管、翼长与马群长之间一次不得已的谈话。阿木嘎抑制住内心的痛苦，按照过去挑选马匹的程序，很平静地把先在个别马群挑选马匹的事做了布置，哈斯巴雅尔也很知分寸地讲了一些安慰性的话，然后征求大家的意见。
第一骒马群的马群长腾格斯，带着嘲笑的眼神儿说：
“总管大人，您刚才在会上已经讲过了，那就让天津来的人进马群挑选好了，只要能把马轰走，我就服了！”
“是呀，我们等着他们去挑选呢！”第九骟马群马群长巴特尔说，他故意把“等着”两个字音说得很重。
“总管大人，您不用做工作了，我们没有哪一样不赞成的！让天津来的丘八们进马群挑选好了，反正，咳，我们都快喝西北风啦。”第十骟马群的马群长邓甲懒洋洋地说。
其他几个马群长跟着乱嘈嘈，分不清是挖苦还是嘲笑。
哈斯巴雅尔看见马群长们说话放肆，怕下面的会没法子开，就窘急地制止：
“你们咋这样说话？不讲礼貌！总管是为了你们好！怎么――”
阿木嘎听着刺耳，怕后面还会弄出更难听的话来，就朝哈斯巴雅尔摆摆手，没让他继续教训那些马群长们：
“甄飙留下。剩下的，你们……都――回去吧。”
哈斯巴雅尔一愣，不知道总管为什么急匆匆散会，心里老大不高兴，一甩袖子，出了门。
其他马群长见状，都站起身，一个个懒洋洋地出去了。
当甄飙面对总管，心里已经猜到了这个未来的岳父要问什么话，就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阿木嘎重重地出了一口粗气，在屋子里踱了一圈儿，然后走到甄飙面前，面色难看地说：
“甄飙，我一向看重你，这你知道。现在，牧群遇到了最大的麻烦：一面，是兵部的调马命令，察哈尔都统府的催逼，还有天津来的兵员；另一面，是怒火难抑的牧群百姓――主要是你们青年牧工！”阿木嘎瞅着甄飙的眼睛，“我知道你是青年的头儿，有很大号召力，年轻人都听你的。我今天找你说话，就是希望你配合牧群衙门，说服二十个马群的所有马倌，必须执行兵部的命令，不能抗拒。”
“……”
“甄飙，我看你的眼神儿，好像你自有主张。你实话实说，牧群就像坐在火药桶上，你跟你的同伴，打算怎么办？”
“……”
空气就像凝固了。
在阿木嘎的逼视下，甄飙自知躲不过盘问，就低声说：
“您……看得起我，这我明白。可是，我作为一个马倌，我的心是向着所有的马倌的――不管是汉人还是蒙古人。您一定知道马倌们为什么要闹――马倌离开了马群，就是打了祖传的饭碗――这您知道。谁打马倌的饭碗，马倌就会跟谁拼命。这是最终结果，没有……商量余地。”甄飙不敢看阿木嘎的眼睛，却把意思说得斩钉截铁。
“跟你经常在一起的，好像有七八个人，腾格斯、傲腾、格日勒图、巴特尔，他们――也是这种意见吗？”
“没错。”
阿木嘎听了，就像有钝器猛然砸在心上，既吃惊又无奈，颓然坐到椅子上。
甄飙急忙上前去扶持，阿木嘎摆摆手，不让扶。甄飙只好后退了几步，僵立在一边。
阿木嘎用手掌捂住胸口，喘着粗气，脑子里乱哄哄的，半天站不起来。
事实上，他已经注意甄飙很久了，知道经常跟着甄飙疯跑疯颠的是哪几个马倌。不过，他从来没有怀疑甄飙的人品，也没有怀疑跟甄飙在一起的蒙汉青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只是觉得年轻人太毛躁，太爱扎堆儿，一混起来就昏天黑地，让老人们见了摇头。现在，他从甄飙嘴里听到了最怕听到的话，心里更加明白了：“马倌们为了马群要拼命了，一场灾难，怕是难以避免了。”
作为牧群的总管，他原本可以呵斥甄飙几句，让这个傻小子惊醒。可是，他知道甄飙没有错，甄飙是在为牧群的命运抗争。作为蒙古人，阿木嘎深深了解生活在草原上的蒙汉青年。“他说的没错，失掉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马群，那不是逼上了死路？……叫蒙古人放下套马杆，去垦荒种地，那是逼着鸭子上架呀！”
阿木嘎作为蒙古人，他是再明白不过了：草原上最忌讳开垦生荒，一旦把游牧民族的草场成片开垦了，再想恢复原有的自然生态，那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再也不能收回了。在平定堡一带，独石口一带，多伦诺尔周边地区，本牧群东边的骆驼山、千斤堡、葛亭一带，都因为坝下的饥民蜂拥而至，把草场开垦了一小半，就使那里变成了黄尘滚滚的半农半牧区。本来，察哈尔十二旗群的规矩，是康熙朝就定下的，二百多年来一直是给朝廷养军马、军驼、御马的地方，可是，朝廷近年屡屡颁布文告，号召晋、察、直隶的农民上坝开垦蒙地。察哈尔都统府还为此成立了清丈局，专门到各地丈量新垦的土地，收取土地税，据说是为了填充甲午战败的赔款。
阿木嘎早就在心里叹息过：“马群少了，察哈尔都统府更有了移民垦荒的理由。在本牧群东面垦荒的，多数是从丰宁、蔚州、阳原来的农民，还夹杂了不少山东、山西的穷人。唉，与其说移民垦荒，还不如说是给朝廷服劳役来的。种粮食不值钱，就种大烟，把原来碧绿的草场，变成了出产毒品的地域，世道呀世道……”
甄飙经常去家里找莎日娜，阿木嘎对甄飙的情况是掌握的，阿木嘎不像莎日娜的妈妈那样嫌甄飙是个马倌，嫌门户不相当，他的思想很开通，对女儿的选择从来没有干预。再说，甄飙英武，洒脱，机敏，能干，在年轻人中有影响，是人中才俊，哪个姑娘不想嫁给这样的小伙子？放马有什么不好？在草原上，哪家的祖上不是放马的？至于自己的从四品官衔，跟一家牧户结亲是否门当户对，他从来没有想过。
阿木嘎的心里乱纷纷的，太阳穴疼得发胀。就这样僵持了有一顿饭工夫，阿木嘎才痛苦地站起来。他不想训斥甄飙，也不想再问其它问题了，就轻轻摆了一下手，让甄飙回去。
甄飙愣了愣，心里很难过，对眼前这个未来的岳父很可怜，觉得有些对不起，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一时又找不到合适词句，只好扭转身，悄悄退出去了。
甄飙出了驿馆，在一家小酒馆里找到了腾格斯和其他朋友，甄飙坐下，把刚才与总管的谈话告诉了他们。最后，低声说：
“弟兄们，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叫那些天津来的丘八尽管进群挑马，咱们只要拖延到一定时间就行――你们，各个使出绝招，拖延就是胜利。先不要让丘八们看出我们在抵制，来尝尝马倌的厉害！”
“我已经想好了，”腾格斯说，“让那些白痴兵傻眼去吧，一百多匹儿马的蛋，可不是好骟的！”
“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
“让儿马先踢死几个骑兵，解解我的牙根发痒！”巴特尔捋着小黑胡子，恨恨地说。
傲腾、邓甲、格日勒图也骂了粗话。
正在这时，众人从敞开的窗户看见，左金车和王傥正向小酒馆走来。腾格斯使了个眼色，众人都站起来，互相打闹着，乱骂着，走出小酒馆的门，向各自的坐骑走去，然后胡乱喊叫着，跨上马背，四散而去。
左金车和王傥挨进小酒馆，对刚才在一起打闹的马倌们充满了鄙视。二人选了一副挨窗的座头，叫了半斤白酒，一盘手把肉，边吃边唠嗑。
王傥，字天倜，保定府人氏，在袁世凯帐下当个出谋划策的文案，由于能揣摩袁世凯的心思，办事利索，又密不透风，很得袁的信任，这次被专派为调马期间管理银钱，兼作左金车的参谋。左金车一介武夫，大同府人，粗识几百字，虽然个头不高，却精明干练，擅长骑术和射击，是新建陆军马队第一队副队长。王傥与左金车正当走红得意的时候，到了草原上，以为蒙地的官员百姓都软弱可欺，二人就拿出在天津逛妓院的作派，处处显出一副傲慢、不屑、颐指气使的大爷模样。
左金车恭顺地给王傥斟了一碗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没等王傥开口，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巴咂巴咂嘴，连口夸赞这酒好的出奇，随后放下酒碗，端起王傥的酒碗说：
“王师爷一路辛苦！你是有地位的人，不比咱吃军粮的胡打海摔惯了。来来来，我先敬一碗酒，给王师爷洗尘！”
“哪里哪里，我一个写写画画的，怎比得上你们铁马秋风，杀敌报国的军人！来来，一起喝！”王傥眯着笑眼说。
“王师爷，这回进左翼牧群调马，卖力气的活儿，咱当兵的干，联络和银钱上的事情，就全仰仗当师爷的你老人家了！”
“不要这么说，咱们都是给袁大人当差，不分彼此。来，满上酒，喝它个痛快！”
“师爷是文人，如此谦虚，令人佩服！这两天，凡是见到的官员，哪个进得了咱的眼？那个都司叫薛福增的，一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草包。总管阿木嘎虽然厚道，我看也是个窝囊废。至于那二十个马群的马群长，不是野头野脑，就是不开化的蠢物。过去，听说察哈尔蒙古人已经汉化，很有礼数，这几天见到的蒙古人，一个蠢似一个，‘十里地没准信儿’这句话，是不假的喽！”
“左队长，你呀，可不要这么说。我细心观察过，那些翼长，马群长，眼里都闪着狼一般的凶光，他们瞅我的眼神儿，让我一瞥见，就胆战心惊！咱们呀，还是小心为妙，把六千匹好马攥到手里，赶紧下坝，走出察哈尔地面，干咱的营生去，此地绝不是久留之地！”
“咳，王师爷，咱们四十五个弟兄，个个都手握洋枪，有什么好怕的？他们这些土包子再厉害，也不过提着一对拳头发狠罢了。”
王傥听了，皱皱眉，连连摆手：
“左老弟，此言差矣。我是读过几卷书的，知道一些历史掌故，你可不能小看了察哈尔蒙古人，他们可不是好惹的！一旦闹出大麻烦来――”
“球！那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敢闹事，老子的洋枪不认人！”
“嘘――”王傥急得连连打手势，叫左金车小声说话。
小酒馆老板是个胡子拉碴的蒙古汉子，他在帘子后面偷听见了王傥与左金车的对话，把脸一沉，嘴里低声咕噜：
“可恶的丘八！不得好死的刀笔吏！察哈尔蒙古人咋啦？日过你亲娘不成？”
第二天，翼长哈斯巴雅尔陪着左金车，带着二十个骑兵，进第一骒马群挑选马匹。副翼长拉苏仁陪着王傥，也带了二十个骑兵，进第十骟马群挑选马匹。由腾格斯和邓甲导演的喜剧，就在两处马群开场了。
第一骒马群是腾格斯的领地，跟他在一起放马的，是另外五个年轻马倌：副马群长刘二喜，牧工孟克、卷毛、高平、宝日扎布。
今天的白班是刘二喜与卷毛，他俩已经在马群那里。
在没有去马群之前，腾格斯带着弟弟青戈，与他的搭档们已经合计好了戏弄官兵的办法。后来，腾格斯与孟克、宝日扎布、高平都装出一副无所谓的乐天派样子，手里拖着长长的套马杆，懒洋洋地骑在马背上，带领着左金车和二十个骑兵，还有专门骟马打鬃的小刀匠，再加上哈斯巴雅尔当监督，一行人朝着千斤堡方向飞奔而去，去寻找第一骒马群。
腾格斯的马群有一百三十匹骒马和二百五十匹小马，其中该骟蛋的儿马就有一百多匹，这还不算六匹凶暴的护群公马。按照左翼牧群的习俗，骟儿马本来应在立夏以后，那时节牲畜都能啃饱青草，天气也干燥，没有蚊虫叮咬，可是今年春天腾格斯在套马时闪了腰，整整耽误了一个月。后来正准备骟马打鬃，却传来了兵部调走六千匹良马的消息，腾格斯跟同伴们心里烦恼，就把时节错过了，牧群衙门也烦恼着，就没有硬追着去骟马打鬃。
在一大群马中，有百多匹待骟的儿马混在里面，那种野性的活跃是可想而知的，那么多儿马在嬉戏、追逐、奔跑，整群马都安稳不了，想把三四岁的儿马从马群中套住骟掉，没有过硬的套马功夫，那是甭想的。
左翼牧群的夏季美如画卷。蓝天，白云，绿野，不时在视野中出现的雪白羊群，缓慢移动的牛群，再配上草原的精灵――流动的马群，那景色谁见了都会陶醉的。可是，在今天的一伙人中，谁也没有心思欣赏迷人的风光，天津来的骑兵是想把好马都挑出来，顺顺当当轰走，腾格斯与伙伴们是准备搞一场捉弄丘八的喜剧。
找到第一骒马群的地方，正好是一片宽广的草场。
按照计划，四个马倌从四面控制马群，不让马群跑得太远，由两个马倌进群套马，把套住的马拽倒，捆绑四蹄，骟蛋打鬃后，再交给骑兵们。
套马之前，先搞了一个简短的祭神仪式。
翼长哈斯巴雅尔燃着了一把藏香，面向附近的敖包，对天祝颂了一番，然后把一坛好酒打开，祭天，祭地，祭保护神。
用烧酒洗净骟马的刀具。
把酒依次洒到每一根套马杆上。
最后，把剩下的酒让六个马倌各喝了半碗，祭神仪式才告结束。
套马开始了。
孟克与宝日扎布跨上各自的坐骑，先冲进马群套马。他俩都长着典型的察哈尔蒙古人脸型和魁梧身材，当他俩挥着长长的套马杆冲向儿马时，整个马群都被冲得奔跑起来，就像翻滚起伏的浪潮一般，那些草原精灵一个个东驰西突，撒欢嘶叫，让整个马群的形状变幻无穷，把骑兵们看得目眩神迷！
孟克把套马杆猛向前伸，对准一匹红鬃儿马套过去，与其说是施展套马手段，不如说是表演套马技巧，只见那匹红鬃儿马四蹄快如旋风，头部忽左忽右，躲避着套马杆前面的绳套儿，眼见绳套儿几次就要在它的头上抛下，都被鬼精灵躲开了。
孟克与红鬃儿马在马群中驰骤，几次欲套而未成，天津来的人看得惊奇，内行人识破孟克有意耍滑头。哈斯巴雅尔见了也不好说破，任凭孟克玩他的技巧。
也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孟克才把红鬃儿马的头套住，不管儿马多么躁烈，孟克巧妙地用绳套儿勒紧儿马的脖子，用长长的套马杆牵引着儿马，一直跑到了小刀匠跟前。这时候，孟克猛一使劲，突然把儿马抻倒在地，他也飞一般跳下坐骑，把那匹还没挣扎起身的儿马的四蹄“刷、刷、刷”捆了个紧。骟马的小刀匠眼疾腿快，立即扑到红鬃儿马身边，三下五除二，就把马蛋给骟掉了，又拿夹板夹住儿马的阴囊，用助手递过来的烧红的烙铁在刀口上“哧溜”一烙，让刀口止住血，那“骟后”工作，就算完成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助手走上前，用锋利的剪刀“嚓、嚓、嚓”几下子，就把马鬃也剪整齐了。
当红鬃儿马被松了绑，挺立起来，长嘶一声想跑掉时，就被甩着长鞭的骑兵们，吓唬着轰到别处去了。
宝日扎布是个大孩子，他在马群中盯上了一匹四蹄踏雪的枣红儿马，他像孟克一样，故意让枣红儿马奔跑多时，套马杆上的绳套儿在儿马的脑袋上乱摆，就是套不住。闹的时间长了，正逢枣红儿马突然往回折的当儿，他才把绳套儿猛地甩向儿马头部，“喀吧”一声，枣红儿马就把套马杆，你们把马群整群整群赶走，要那些骒马和马驹子何用？到了天津怎么交差？总不能在小站的稻田里放马养马吧？”
“请王师爷和左队长认真考虑，我作为牧群总管，说白了是一个军马场的场长，我有几颗脑袋，敢把军令窜改了？上面要什么样的马，我就按要求执行，哪敢胡乱对付，拿军令当儿戏？”阿木嘎吃惊地说。
翼长哈斯巴雅尔摇着头说：
“我是吃皇粮的，平生只懂得听上面的命令，落在纸上的就必须执行，哪敢擅作主张，窜改军令！我还想不想活了？”
“是呀是呀，我可不想丢了脑袋，叫老婆孩子跟着倒霉！”副翼长拉苏仁皱着眉头说。
左金车听了众人的反对，怒容突起：
“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让我们四十五个弟兄在这里干等不成？我们也是执行命令，而且是袁大人的命令，袁大人连朝廷都捧着，你们算老几？”
阿木嘎一听，心里暗暗叫苦：“坏了，真是秀才遇见兵了，这该如何是好？”
王傥坐在那里，不凉不酸地说：
“我说薛大人，阿总管，你们不要认死理，天底下什么事情都是活的，哪有个一成不变的？就是堂堂朝廷，不也在日本的大炮面前急转弯了吗？老是抱住中国是日本的老师，那是老皇历，不能看啦。学生把老师打败，老师还不照样向学生赔款割地？你死要老面子行么？比如咱们袁大人，办起事情来从来不念旧皇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谁敢说半个‘不’字？所以呀，我跟左队长商量了，既然一匹一匹挑马太费事，不妨来个急转弯，干脆，成群成群的轰走，不就干净利索？再说啦，我们连大带小一起轰，不等于把成群的好马留给牧群了吗？你们还占了便宜呢。反正我轰走的有数，你留下的也有数，上面来检查时，数字能对得上，你们还怕什么？”
阿木嘎听了，心里想：“这个保定人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狗腿子，一派歪理邪说！碰上这号人，算是倒了血霉了……”虽然这么想，嘴里还是温和地说：
“王师爷真会说话，您只为自己的方便，就不替我们小小的牧群想一想：牧群的生存，靠的是骒马蕃育，小马长成大马。您要是把马成群赶走，岂不是把百姓生存的根本也带走啦？咱们大清朝虽然有困难，说到底还是要活下去的，也不是非要把康熙爷留下的左翼牧群拆散掉不可。您把骒马和小马一同轰走，百姓今后靠什么生存？难道都出外讨饭不成？”
阿木嘎棉里藏针，说的话很噎人，这是他作为牧群总管，站在百姓立场上说的最硬的话。
“你、你……”王傥被了一遍，把两个挨了惩罚的骑兵连人带马交给了衙门。值班人员见状大惊，不敢怠慢，立即进了二堂，向正在读书的阿木嘎把情况报告了。阿木嘎大吃一惊，立即赶到衙门前，先给两个吃了苦头的家伙松了绑，问明了原委，又把格日勒图与哈斯敖其尔劝回家，再派人把两个挨了皮鞭的骑兵护送回了驿馆，将详细情况报告了薛福增和左金车。
左金车听了报告，知道部下无端闯了祸，虽然暴怒异常，想了想也无可奈何，只好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了。
当晚，格日勒图就用快马传递的方式，把骑兵的兽行向各方通报了，二十个马群的马倌几乎在一夜间，都接到了防范天津骑兵报复的通知。
翌日早晨，雨又下了起来，那雨一阵大一阵小，就是不晴天。左金车又闷又苦，就找来王傥说话，把昨晚发生的骑兵被打一事说了。王傥听了，不但不警觉，反而眼珠子一鼓，连忙说：
“哎呀，我说左队长，这可是奇耻大辱呀！咱们都是堂堂袁大人的部下，已经到来几天了，马没牵到一匹，钱没得到一文，反被无知的马倌羞辱了一回，这是从何说起！我做师爷的倒没有什么，你一个带兵的，一向爱兵如子，能咽下这口恶气？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能让穷马倌骑在咱头上屙屎呀！”
王傥这一激，左金车顿时被激起火来，他两眼直冒凶光，恨恨地问：
“王师爷，你说说看，咱爷们……该如何下手？”
“那有何难？”王傥用手托着下巴，眼珠子停了片刻，忽然直起腰，用二拇指头指着窗外说：“你看外面那些送菜送肉的，一个个呆头土脑，一看就是放羊种地的呆汉，随便指他个罪名，把他们绑送衙门，告它个坑害军队的罪名！出出你的恶气，不就结了？”
行伍出身的左金车，一向认为师爷的话总是对的，更知道王傥在袁世凯眼里有地位，就把脑袋点了点，鼻子里哼了几声，立即从屋外喊进一个叫郎杰的骑兵来，对着郎杰的耳朵咕哝了几句。郎杰一听，立刻明白了队长的用意，也点点头，扭转身，把袖子往高一撸，嘴里恨恨有声，跳下台阶，向驿馆门口走去。
这时候正赶上雨停了，在驿馆通向大街的碎石路上，有两个人挑着担子，刚进了大门，正在往厨房送羊肉和萝卜，羊肉是刚宰杀的，十分新鲜，萝卜的绿叶支棱着，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郎杰踅着腿走过去，凶着眼往担子上瞅了瞅，开口就骂：
“日你娘的！怎么送这么赖的肉跟萝卜？瞎了狗眼的土包子，简直不把军人当人看！”
送羊肉的是一位和善的中年蒙古人，身上披着一块土油布，头上戴着破草帽，见当兵的发怒，就放下担子，笑着说：
“这位军爷，你仔细看看，这可是刚宰杀的二年羯羊，最鲜嫩的羊肉呀！”
送萝卜的农民长着一副老实巴交的相貌，身披破麻袋，头上水淋淋的，也放下担子，憨厚地说：
“我在地里挑出最好的，送给厨房，哪敢得罪军爷呀？”
郎杰哪里肯听？顺嘴就骂：
“黑了心肝的鞑子！以为老子眼瞎了不成？以次充好，日哄军队，知道这是什么罪过？！”
送肉与送菜的两个人气不过，就红着脸，张口争辩，郎杰哪里肯听，扬起脚，先把肉担子踢翻，又把菜筐子踢得乱滚，嘴里还乱骂不止。
中年蒙古人急忙去扶担子，可惜鲜嫩的羊肉已经掉在地上，沾满了泥水。中年蒙古人把脸憋得通红，与郎杰吵嚷起来。那个农民也火了，结结巴巴地嚷着“清平世界，你、你、你……干吗冤枉好人！”
郎杰正等着送肉送菜的发火呢，这一下，他有了借口，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打，先把那个农民擂倒在地，又去打中年蒙古人。蒙古人有了防备，躲来闪去，没有被打着。这一下更惹怒了郎杰，顺手拾起一根扁担，就乱打起来。
院子里的骑兵们见了，都呐喊起哄，嚷成一片。
院子里的打斗声，嚷闹声，引得街上的过往行人都堵在门口围观，而且越围人越多。偏偏马倌哈登骑马从驿馆门口路过，他从人们的头顶上望过去，看见一个骑兵正举着扁担追打他的父亲，这一惊非同小可！哈登不过十七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龄，他一下子急了眼，跳下马背，扒拉开围观的人，照直向郎杰冲去，还没等郎杰反应过来，哈登扬起手里的马鞭子，一连三下子，就把郎杰抽翻，让他捂住脑袋，狼一般哭嚎去了。
哈登的勇猛，把呐喊起哄的骑兵们一下镇住了。这时候，左金车已经站在了台阶上，他见自己的部下倒在地上哭嚎，勃然大怒，扯着嗓子喊：
“弟兄们！还不动手，打那个野蛮鞑子！”
呐喊起哄的骑兵一共十五六人，一听队长发出命令，哪敢不听，一个个撸胳臂挽袖子，“呼啦”一下，向正在扶着父亲的哈登围了过来。
这时候，闻声来到驿馆门外的已有三个马倌，其中有一个还是兴中会员，三人一见骑兵们想动手打哈登，立刻把积攒多时的愤怒激起来了，三人发一声喊，一齐向大门里边冲去。
这时候正是早饭以后，想出外放牧的牛倌羊倌都在街上行走，被连阴雨所苦的青年人也在大街上喧闹，忽然听到驿馆门口有人喊“骑兵打人啦！快来吧――”这一喊不要紧，所有听到的人都撒开腿，向驿馆这边跑来，“嘁哩扑通”涌进驿馆大门。
此时，院子里的双方已经动了手，局面失控，一场恶战开始了！
天津骑兵都是徒手打人，而涌进院内的马倌牛倌羊倌半数带着鞭子，打到激烈时，马倌牛倌羊倌们占了优势，他们扬起鞭子，带着仇恨，“叭、叭、叭”一顿猛抽，就把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骑兵，抽得都攒到一堆去了，嚎叫声，臭骂声，乱嚷声，闹成了一片……
还有二三十个骑兵也闻声跑出来，眼睛都瞪着左队长，等着下命令。
台阶上的左金车又急又怕，从腰带上抽出盒子枪，朝空中“啪、啪、啪”连放三枪，才把混乱场面止住。
左金车扭歪着脸，气急败坏地狂吼：
“怎么啦，想造反吗？！你们围打朝廷兵员，知道是什么罪？！”
已经住手的马倌牛倌羊倌，还有蒙汉青年，都黑着脸，厉声反问：
“你放纵骑兵打人，这又是何罪？！”
“你骂我们‘野蛮鞑子’，你们是哪来的兵痞子？”
“平白无辜，打送肉送菜的百姓，你们还有人性吗？”
“打人是你们先挑起的，我们自卫反击，就不行吗？”
“你小子纵兵打人，日你祖奶奶！”
“你们这些痞子！袁世凯王八蛋怎么派了你们来！”
“滚回天津去！”
“你们欺负蒙古人，蒙古人日你们八辈儿祖宗！”
……
这时候，已经闻讯的阿木嘎总管气喘吁吁跑进院子，一面分开众人，一面大声说：
“哎呀哎呀，不要乱，不要乱！有事好商量！乡亲们，干嘛这么大火气？人家都是客人，你们不能让着一点？看看，都打成这样了……唉哟，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一见总管来了，不管是蒙古人还是汉人，都住了口，一个个挺立着，看总管如何处理。
薛福增和何玉楠也闻声从里院出来了，知道发生了激烈冲突，焦急地扫视着全场。
阿木嘎一面朝冲突双方解释着，陪着不是，一面走到台阶上。左金车原想斥责阿木嘎一顿，但自知理亏，用鼻子对阿木嘎“哼”了一声，一跺脚，扭头进了他的屋子。
隔着窗户，王傥阴郁的眼睛射出恶毒的光。
阿木嘎说尽好话软话，终于把台阶下的人劝散了，几个负伤的百姓也被架着胳膊走了。
那些打人和挨了打的骑兵，也嘟囔着，各回各屋了。
阿木嘎面色难堪，回头向何玉楠与薛福增解释了半天。
雨又下起来了，而且越下越大，雨帘笼罩了喀喇尼墩井，笼罩了茫茫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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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骒马群的马群长腾格斯，带着嘲笑的眼神儿说：
“总管大人，您刚才在会上已经讲过了，那就让天津来的人进马群挑选好了，只要能把马轰走，我就服了！”
“是呀，我们等着他们去挑选呢！”第九骟马群马群长巴特尔说，他故意把“等着”两个字音说得很重。
“总管大人，您不用做工作了，我们没有哪一样不赞成的！让天津来的丘八们进马群挑选好了，反正，咳，我们都快喝西北风啦。”第十骟马群的马群长邓甲懒洋洋地说。
其他几个马群长跟着乱嘈嘈，分不清是挖苦还是嘲笑。
哈斯巴雅尔看见马群长们说话放肆，怕下面的会没法子开，就窘急地制止：
“你们咋这样说话？不讲礼貌！总管是为了你们好！怎么――”
阿木嘎听着刺耳，怕后面还会弄出更难听的话来，就朝哈斯巴雅尔摆摆手，没让他继续教训那些马群长们：
“甄飙留下。剩下的，你们……都――回去吧。”
哈斯巴雅尔一愣，不知道总管为什么急匆匆散会，心里老大不高兴，一甩袖子，出了门。
其他马群长见状，都站起身，一个个懒洋洋地出去了。
当甄飙面对总管，心里已经猜到了这个未来的岳父要问什么话，就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阿木嘎重重地出了一口粗气，在屋子里踱了一圈儿，然后走到甄飙面前，面色难看地说：
“甄飙，我一向看重你，这你知道。现在，牧群遇到了最大的麻烦：一面，是兵部的调马命令，察哈尔都统府的催逼，还有天津来的兵员；另一面，是怒火难抑的牧群百姓――主要是你们青年牧工！”阿木嘎瞅着甄飙的眼睛，“我知道你是青年的头儿，有很大号召力，年轻人都听你的。我今天找你说话，就是希望你配合牧群衙门，说服二十个马群的所有马倌，必须执行兵部的命令，不能抗拒。”
“……”
“甄飙，我看你的眼神儿，好像你自有主张。你实话实说，牧群就像坐在火药桶上，你跟你的同伴，打算怎么办？”
“……”
空气就像凝固了。
在阿木嘎的逼视下，甄飙自知躲不过盘问，就低声说：
“您……看得起我，这我明白。可是，我作为一个马倌，我的心是向着所有的马倌的――不管是汉人还是蒙古人。您一定知道马倌们为什么要闹――马倌离开了马群，就是打了祖传的饭碗――这您知道。谁打马倌的饭碗，马倌就会跟谁拼命。这是最终结果，没有……商量余地。”甄飙不敢看阿木嘎的眼睛，却把意思说得斩钉截铁。
“跟你经常在一起的，好像有七八个人，腾格斯、傲腾、格日勒图、巴特尔，他们――也是这种意见吗？”
“没错。”
阿木嘎听了，就像有钝器猛然砸在心上，既吃惊又无奈，颓然坐到椅子上。
甄飙急忙上前去扶持，阿木嘎摆摆手，不让扶。甄飙只好后退了几步，僵立在一边。
阿木嘎用手掌捂住胸口，喘着粗气，脑子里乱哄哄的，半天站不起来。
事实上，他已经注意甄飙很久了，知道经常跟着甄飙疯跑疯颠的是哪几个马倌。不过，他从来没有怀疑甄飙的人品，也没有怀疑跟甄飙在一起的蒙汉青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只是觉得年轻人太毛躁，太爱扎堆儿，一混起来就昏天黑地，让老人们见了摇头。现在，他从甄飙嘴里听到了最怕听到的话，心里更加明白了：“马倌们为了马群要拼命了，一场灾难，怕是难以避免了。”
作为牧群的总管，他原本可以呵斥甄飙几句，让这个傻小子惊醒。可是，他知道甄飙没有错，甄飙是在为牧群的命运抗争。作为蒙古人，阿木嘎深深了解生活在草原上的蒙汉青年。“他说的没错，失掉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马群，那不是逼上了死路？……叫蒙古人放下套马杆，去垦荒种地，那是逼着鸭子上架呀！”
阿木嘎作为蒙古人，他是再明白不过了：草原上最忌讳开垦生荒，一旦把游牧民族的草场成片开垦了，再想恢复原有的自然生态，那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再也不能收回了。在平定堡一带，独石口一带，多伦诺尔周边地区，本牧群东边的骆驼山、千斤堡、葛亭一带，都因为坝下的饥民蜂拥而至，把草场开垦了一小半，就使那里变成了黄尘滚滚的半农半牧区。本来，察哈尔十二旗群的规矩，是康熙朝就定下的，二百多年来一直是给朝廷养军马、军驼、御马的地方，可是，朝廷近年屡屡颁布文告，号召晋、察、直隶的农民上坝开垦蒙地。察哈尔都统府还为此成立了清丈局，专门到各地丈量新垦的土地，收取土地税，据说是为了填充甲午战败的赔款。
阿木嘎早就在心里叹息过：“马群少了，察哈尔都统府更有了移民垦荒的理由。在本牧群东面垦荒的，多数是从丰宁、蔚州、阳原来的农民，还夹杂了不少山东、山西的穷人。唉，与其说移民垦荒，还不如说是给朝廷服劳役来的。种粮食不值钱，就种大烟，把原来碧绿的草场，变成了出产毒品的地域，世道呀世道……”
甄飙经常去家里找莎日娜，阿木嘎对甄飙的情况是掌握的，阿木嘎不像莎日娜的妈妈那样嫌甄飙是个马倌，嫌门户不相当，他的思想很开通，对女儿的选择从来没有干预。再说，甄飙英武，洒脱，机敏，能干，在年轻人中有影响，是人中才俊，哪个姑娘不想嫁给这样的小伙子？放马有什么不好？在草原上，哪家的祖上不是放马的？至于自己的从四品官衔，跟一家牧户结亲是否门当户对，他从来没有想过。
阿木嘎的心里乱纷纷的，太阳穴疼得发胀。就这样僵持了有一顿饭工夫，阿木嘎才痛苦地站起来。他不想训斥甄飙，也不想再问其它问题了，就轻轻摆了一下手，让甄飙回去。
甄飙愣了愣，心里很难过，对眼前这个未来的岳父很可怜，觉得有些对不起，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一时又找不到合适词句，只好扭转身，悄悄退出去了。
甄飙出了驿馆，在一家小酒馆里找到了腾格斯和其他朋友，甄飙坐下，把刚才与总管的谈话告诉了他们。最后，低声说：
“弟兄们，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叫那些天津来的丘八尽管进群挑马，咱们只要拖延到一定时间就行――你们，各个使出绝招，拖延就是胜利。先不要让丘八们看出我们在抵制，来尝尝马倌的厉害！”
“我已经想好了，”腾格斯说，“让那些白痴兵傻眼去吧，一百多匹儿马的蛋，可不是好骟的！”
“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
“让儿马先踢死几个骑兵，解解我的牙根发痒！”巴特尔捋着小黑胡子，恨恨地说。
傲腾、邓甲、格日勒图也骂了粗话。
正在这时，众人从敞开的窗户看见，左金车和王傥正向小酒馆走来。腾格斯使了个眼色，众人都站起来，互相打闹着，乱骂着，走出小酒馆的门，向各自的坐骑走去，然后胡乱喊叫着，跨上马背，四散而去。
左金车和王傥挨进小酒馆，对刚才在一起打闹的马倌们充满了鄙视。二人选了一副挨窗的座头，叫了半斤白酒，一盘手把肉，边吃边唠嗑。
王傥，字天倜，保定府人氏，在袁世凯帐下当个出谋划策的文案，由于能揣摩袁世凯的心思，办事利索，又密不透风，很得袁的信任，这次被专派为调马期间管理银钱，兼作左金车的参谋。左金车一介武夫，大同府人，粗识几百字，虽然个头不高，却精明干练，擅长骑术和射击，是新建陆军马队第一队副队长。王傥与左金车正当走红得意的时候，到了草原上，以为蒙地的官员百姓都软弱可欺，二人就拿出在天津逛妓院的作派，处处显出一副傲慢、不屑、颐指气使的大爷模样。
左金车恭顺地给王傥斟了一碗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没等王傥开口，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巴咂巴咂嘴，连口夸赞这酒好的出奇，随后放下酒碗，端起王傥的酒碗说：
“王师爷一路辛苦！你是有地位的人，不比咱吃军粮的胡打海摔惯了。来来来，我先敬一碗酒，给王师爷洗尘！”
“哪里哪里，我一个写写画画的，怎比得上你们铁马秋风，杀敌报国的军人！来来，一起喝！”王傥眯着笑眼说。
“王师爷，这回进左翼牧群调马，卖力气的活儿，咱当兵的干，联络和银钱上的事情，就全仰仗当师爷的你老人家了！”
“不要这么说，咱们都是给袁大人当差，不分彼此。来，满上酒，喝它个痛快！”
“师爷是文人，如此谦虚，令人佩服！这两天，凡是见到的官员，哪个进得了咱的眼？那个都司叫薛福增的，一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草包。总管阿木嘎虽然厚道，我看也是个窝囊废。至于那二十个马群的马群长，不是野头野脑，就是不开化的蠢物。过去，听说察哈尔蒙古人已经汉化，很有礼数，这几天见到的蒙古人，一个蠢似一个，‘十里地没准信儿’这句话，是不假的喽！”
“左队长，你呀，可不要这么说。我细心观察过，那些翼长，马群长，眼里都闪着狼一般的凶光，他们瞅我的眼神儿，让我一瞥见，就胆战心惊！咱们呀，还是小心为妙，把六千匹好马攥到手里，赶紧下坝，走出察哈尔地面，干咱的营生去，此地绝不是久留之地！”
“咳，王师爷，咱们四十五个弟兄，个个都手握洋枪，有什么好怕的？他们这些土包子再厉害，也不过提着一对拳头发狠罢了。”
王傥听了，皱皱眉，连连摆手：
“左老弟，此言差矣。我是读过几卷书的，知道一些历史掌故，你可不能小看了察哈尔蒙古人，他们可不是好惹的！一旦闹出大麻烦来――”
“球！那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敢闹事，老子的洋枪不认人！”
“嘘――”王傥急得连连打手势，叫左金车小声说话。
小酒馆老板是个胡子拉碴的蒙古汉子，他在帘子后面偷听见了王傥与左金车的对话，把脸一沉，嘴里低声咕噜：
“可恶的丘八！不得好死的刀笔吏！察哈尔蒙古人咋啦？日过你亲娘不成？”
第二天，翼长哈斯巴雅尔陪着左金车，带着二十个骑兵，进第一骒马群挑选马匹。副翼长拉苏仁陪着王傥，也带了二十个骑兵，进第十骟马群挑选马匹。由腾格斯和邓甲导演的喜剧，就在两处马群开场了。
第一骒马群是腾格斯的领地，跟他在一起放马的，是另外五个年轻马倌：副马群长刘二喜，牧工孟克、卷毛、高平、宝日扎布。
今天的白班是刘二喜与卷毛，他俩已经在马群那里。
在没有去马群之前，腾格斯带着弟弟青戈，与他的搭档们已经合计好了戏弄官兵的办法。后来，腾格斯与孟克、宝日扎布、高平都装出一副无所谓的乐天派样子，手里拖着长长的套马杆，懒洋洋地骑在马背上，带领着左金车和二十个骑兵，还有专门骟马打鬃的小刀匠，再加上哈斯巴雅尔当监督，一行人朝着千斤堡方向飞奔而去，去寻找第一骒马群。
腾格斯的马群有一百三十匹骒马和二百五十匹小马，其中该骟蛋的儿马就有一百多匹，这还不算六匹凶暴的护群公马。按照左翼牧群的习俗，骟儿马本来应在立夏以后，那时节牲畜都能啃饱青草，天气也干燥，没有蚊虫叮咬，可是今年春天腾格斯在套马时闪了腰，整整耽误了一个月。后来正准备骟马打鬃，却传来了兵部调走六千匹良马的消息，腾格斯跟同伴们心里烦恼，就把时节错过了，牧群衙门也烦恼着，就没有硬追着去骟马打鬃。
在一大群马中，有百多匹待骟的儿马混在里面，那种野性的活跃是可想而知的，那么多儿马在嬉戏、追逐、奔跑，整群马都安稳不了，想把三四岁的儿马从马群中套住骟掉，没有过硬的套马功夫，那是甭想的。
左翼牧群的夏季美如画卷。蓝天，白云，绿野，不时在视野中出现的雪白羊群，缓慢移动的牛群，再配上草原的精灵――流动的马群，那景色谁见了都会陶醉的。可是，在今天的一伙人中，谁也没有心思欣赏迷人的风光，天津来的骑兵是想把好马都挑出来，顺顺当当轰走，腾格斯与伙伴们是准备搞一场捉弄丘八的喜剧。
找到第一骒马群的地方，正好是一片宽广的草场。
按照计划，四个马倌从四面控制马群，不让马群跑得太远，由两个马倌进群套马，把套住的马拽倒，捆绑四蹄，骟蛋打鬃后，再交给骑兵们。
套马之前，先搞了一个简短的祭神仪式。
翼长哈斯巴雅尔燃着了一把藏香，面向附近的敖包，对天祝颂了一番，然后把一坛好酒打开，祭天，祭地，祭保护神。
用烧酒洗净骟马的刀具。
把酒依次洒到每一根套马杆上。
最后，把剩下的酒让六个马倌各喝了半碗，祭神仪式才告结束。
套马开始了。
孟克与宝日扎布跨上各自的坐骑，先冲进马群套马。他俩都长着典型的察哈尔蒙古人脸型和魁梧身材，当他俩挥着长长的套马杆冲向儿马时，整个马群都被冲得奔跑起来，就像翻滚起伏的浪潮一般，那些草原精灵一个个东驰西突，撒欢嘶叫，让整个马群的形状变幻无穷，把骑兵们看得目眩神迷！
孟克把套马杆猛向前伸，对准一匹红鬃儿马套过去，与其说是施展套马手段，不如说是表演套马技巧，只见那匹红鬃儿马四蹄快如旋风，头部忽左忽右，躲避着套马杆前面的绳套儿，眼见绳套儿几次就要在它的头上抛下，都被鬼精灵躲开了。
孟克与红鬃儿马在马群中驰骤，几次欲套而未成，天津来的人看得惊奇，内行人识破孟克有意耍滑头。哈斯巴雅尔见了也不好说破，任凭孟克玩他的技巧。
也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孟克才把红鬃儿马的头套住，不管儿马多么躁烈，孟克巧妙地用绳套儿勒紧儿马的脖子，用长长的套马杆牵引着儿马，一直跑到了小刀匠跟前。这时候，孟克猛一使劲，突然把儿马抻倒在地，他也飞一般跳下坐骑，把那匹还没挣扎起身的儿马的四蹄“刷、刷、刷”捆了个紧。骟马的小刀匠眼疾腿快，立即扑到红鬃儿马身边，三下五除二，就把马蛋给骟掉了，又拿夹板夹住儿马的阴囊，用助手递过来的烧红的烙铁在刀口上“哧溜”一烙，让刀口止住血，那“骟后”工作，就算完成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助手走上前，用锋利的剪刀“嚓、嚓、嚓”几下子，就把马鬃也剪整齐了。
当红鬃儿马被松了绑，挺立起来，长嘶一声想跑掉时，就被甩着长鞭的骑兵们，吓唬着轰到别处去了。
宝日扎布是个大孩子，他在马群中盯上了一匹四蹄踏雪的枣红儿马，他像孟克一样，故意让枣红儿马奔跑多时，套马杆上的绳套儿在儿马的脑袋上乱摆，就是套不住。闹的时间长了，正逢枣红儿马突然往回折的当儿，他才把绳套儿猛地甩向儿马头部，“喀吧”一声，枣红儿马就把套马杆，你们把马群整群整群赶走，要那些骒马和马驹子何用？到了天津怎么交差？总不能在小站的稻田里放马养马吧？”
“请王师爷和左队长认真考虑，我作为牧群总管，说白了是一个军马场的场长，我有几颗脑袋，敢把军令窜改了？上面要什么样的马，我就按要求执行，哪敢胡乱对付，拿军令当儿戏？”阿木嘎吃惊地说。
翼长哈斯巴雅尔摇着头说：
“我是吃皇粮的，平生只懂得听上面的命令，落在纸上的就必须执行，哪敢擅作主张，窜改军令！我还想不想活了？”
“是呀是呀，我可不想丢了脑袋，叫老婆孩子跟着倒霉！”副翼长拉苏仁皱着眉头说。
左金车听了众人的反对，怒容突起：
“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让我们四十五个弟兄在这里干等不成？我们也是执行命令，而且是袁大人的命令，袁大人连朝廷都捧着，你们算老几？”
阿木嘎一听，心里暗暗叫苦：“坏了，真是秀才遇见兵了，这该如何是好？”
王傥坐在那里，不凉不酸地说：
“我说薛大人，阿总管，你们不要认死理，天底下什么事情都是活的，哪有个一成不变的？就是堂堂朝廷，不也在日本的大炮面前急转弯了吗？老是抱住中国是日本的老师，那是老皇历，不能看啦。学生把老师打败，老师还不照样向学生赔款割地？你死要老面子行么？比如咱们袁大人，办起事情来从来不念旧皇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谁敢说半个‘不’字？所以呀，我跟左队长商量了，既然一匹一匹挑马太费事，不妨来个急转弯，干脆，成群成群的轰走，不就干净利索？再说啦，我们连大带小一起轰，不等于把成群的好马留给牧群了吗？你们还占了便宜呢。反正我轰走的有数，你留下的也有数，上面来检查时，数字能对得上，你们还怕什么？”
阿木嘎听了，心里想：“这个保定人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狗腿子，一派歪理邪说！碰上这号人，算是倒了血霉了……”虽然这么想，嘴里还是温和地说：
“王师爷真会说话，您只为自己的方便，就不替我们小小的牧群想一想：牧群的生存，靠的是骒马蕃育，小马长成大马。您要是把马成群赶走，岂不是把百姓生存的根本也带走啦？咱们大清朝虽然有困难，说到底还是要活下去的，也不是非要把康熙爷留下的左翼牧群拆散掉不可。您把骒马和小马一同轰走，百姓今后靠什么生存？难道都出外讨饭不成？”
阿木嘎棉里藏针，说的话很噎人，这是他作为牧群总管，站在百姓立场上说的最硬的话。
“你、你……”王傥被了一遍，把两个挨了惩罚的骑兵连人带马交给了衙门。值班人员见状大惊，不敢怠慢，立即进了二堂，向正在读书的阿木嘎把情况报告了。阿木嘎大吃一惊，立即赶到衙门前，先给两个吃了苦头的家伙松了绑，问明了原委，又把格日勒图与哈斯敖其尔劝回家，再派人把两个挨了皮鞭的骑兵护送回了驿馆，将详细情况报告了薛福增和左金车。
左金车听了报告，知道部下无端闯了祸，虽然暴怒异常，想了想也无可奈何，只好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了。
当晚，格日勒图就用快马传递的方式，把骑兵的兽行向各方通报了，二十个马群的马倌几乎在一夜间，都接到了防范天津骑兵报复的通知。
翌日早晨，雨又下了起来，那雨一阵大一阵小，就是不晴天。左金车又闷又苦，就找来王傥说话，把昨晚发生的骑兵被打一事说了。王傥听了，不但不警觉，反而眼珠子一鼓，连忙说：
“哎呀，我说左队长，这可是奇耻大辱呀！咱们都是堂堂袁大人的部下，已经到来几天了，马没牵到一匹，钱没得到一文，反被无知的马倌羞辱了一回，这是从何说起！我做师爷的倒没有什么，你一个带兵的，一向爱兵如子，能咽下这口恶气？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能让穷马倌骑在咱头上屙屎呀！”
王傥这一激，左金车顿时被激起火来，他两眼直冒凶光，恨恨地问：
“王师爷，你说说看，咱爷们……该如何下手？”
“那有何难？”王傥用手托着下巴，眼珠子停了片刻，忽然直起腰，用二拇指头指着窗外说：“你看外面那些送菜送肉的，一个个呆头土脑，一看就是放羊种地的呆汉，随便指他个罪名，把他们绑送衙门，告它个坑害军队的罪名！出出你的恶气，不就结了？”
行伍出身的左金车，一向认为师爷的话总是对的，更知道王傥在袁世凯眼里有地位，就把脑袋点了点，鼻子里哼了几声，立即从屋外喊进一个叫郎杰的骑兵来，对着郎杰的耳朵咕哝了几句。郎杰一听，立刻明白了队长的用意，也点点头，扭转身，把袖子往高一撸，嘴里恨恨有声，跳下台阶，向驿馆门口走去。
这时候正赶上雨停了，在驿馆通向大街的碎石路上，有两个人挑着担子，刚进了大门，正在往厨房送羊肉和萝卜，羊肉是刚宰杀的，十分新鲜，萝卜的绿叶支棱着，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郎杰踅着腿走过去，凶着眼往担子上瞅了瞅，开口就骂：
“日你娘的！怎么送这么赖的肉跟萝卜？瞎了狗眼的土包子，简直不把军人当人看！”
送羊肉的是一位和善的中年蒙古人，身上披着一块土油布，头上戴着破草帽，见当兵的发怒，就放下担子，笑着说：
“这位军爷，你仔细看看，这可是刚宰杀的二年羯羊，最鲜嫩的羊肉呀！”
送萝卜的农民长着一副老实巴交的相貌，身披破麻袋，头上水淋淋的，也放下担子，憨厚地说：
“我在地里挑出最好的，送给厨房，哪敢得罪军爷呀？”
郎杰哪里肯听？顺嘴就骂：
“黑了心肝的鞑子！以为老子眼瞎了不成？以次充好，日哄军队，知道这是什么罪过？！”
送肉与送菜的两个人气不过，就红着脸，张口争辩，郎杰哪里肯听，扬起脚，先把肉担子踢翻，又把菜筐子踢得乱滚，嘴里还乱骂不止。
中年蒙古人急忙去扶担子，可惜鲜嫩的羊肉已经掉在地上，沾满了泥水。中年蒙古人把脸憋得通红，与郎杰吵嚷起来。那个农民也火了，结结巴巴地嚷着“清平世界，你、你、你……干吗冤枉好人！”
郎杰正等着送肉送菜的发火呢，这一下，他有了借口，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打，先把那个农民擂倒在地，又去打中年蒙古人。蒙古人有了防备，躲来闪去，没有被打着。这一下更惹怒了郎杰，顺手拾起一根扁担，就乱打起来。
院子里的骑兵们见了，都呐喊起哄，嚷成一片。
院子里的打斗声，嚷闹声，引得街上的过往行人都堵在门口围观，而且越围人越多。偏偏马倌哈登骑马从驿馆门口路过，他从人们的头顶上望过去，看见一个骑兵正举着扁担追打他的父亲，这一惊非同小可！哈登不过十七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龄，他一下子急了眼，跳下马背，扒拉开围观的人，照直向郎杰冲去，还没等郎杰反应过来，哈登扬起手里的马鞭子，一连三下子，就把郎杰抽翻，让他捂住脑袋，狼一般哭嚎去了。
哈登的勇猛，把呐喊起哄的骑兵们一下镇住了。这时候，左金车已经站在了台阶上，他见自己的部下倒在地上哭嚎，勃然大怒，扯着嗓子喊：
“弟兄们！还不动手，打那个野蛮鞑子！”
呐喊起哄的骑兵一共十五六人，一听队长发出命令，哪敢不听，一个个撸胳臂挽袖子，“呼啦”一下，向正在扶着父亲的哈登围了过来。
这时候，闻声来到驿馆门外的已有三个马倌，其中有一个还是兴中会员，三人一见骑兵们想动手打哈登，立刻把积攒多时的愤怒激起来了，三人发一声喊，一齐向大门里边冲去。
这时候正是早饭以后，想出外放牧的牛倌羊倌都在街上行走，被连阴雨所苦的青年人也在大街上喧闹，忽然听到驿馆门口有人喊“骑兵打人啦！快来吧――”这一喊不要紧，所有听到的人都撒开腿，向驿馆这边跑来，“嘁哩扑通”涌进驿馆大门。
此时，院子里的双方已经动了手，局面失控，一场恶战开始了！
天津骑兵都是徒手打人，而涌进院内的马倌牛倌羊倌半数带着鞭子，打到激烈时，马倌牛倌羊倌们占了优势，他们扬起鞭子，带着仇恨，“叭、叭、叭”一顿猛抽，就把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骑兵，抽得都攒到一堆去了，嚎叫声，臭骂声，乱嚷声，闹成了一片……
还有二三十个骑兵也闻声跑出来，眼睛都瞪着左队长，等着下命令。
台阶上的左金车又急又怕，从腰带上抽出盒子枪，朝空中“啪、啪、啪”连放三枪，才把混乱场面止住。
左金车扭歪着脸，气急败坏地狂吼：
“怎么啦，想造反吗？！你们围打朝廷兵员，知道是什么罪？！”
已经住手的马倌牛倌羊倌，还有蒙汉青年，都黑着脸，厉声反问：
“你放纵骑兵打人，这又是何罪？！”
“你骂我们‘野蛮鞑子’，你们是哪来的兵痞子？”
“平白无辜，打送肉送菜的百姓，你们还有人性吗？”
“打人是你们先挑起的，我们自卫反击，就不行吗？”
“你小子纵兵打人，日你祖奶奶！”
“你们这些痞子！袁世凯王八蛋怎么派了你们来！”
“滚回天津去！”
“你们欺负蒙古人，蒙古人日你们八辈儿祖宗！”
……
这时候，已经闻讯的阿木嘎总管气喘吁吁跑进院子，一面分开众人，一面大声说：
“哎呀哎呀，不要乱，不要乱！有事好商量！乡亲们，干嘛这么大火气？人家都是客人，你们不能让着一点？看看，都打成这样了……唉哟，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一见总管来了，不管是蒙古人还是汉人，都住了口，一个个挺立着，看总管如何处理。
薛福增和何玉楠也闻声从里院出来了，知道发生了激烈冲突，焦急地扫视着全场。
阿木嘎一面朝冲突双方解释着，陪着不是，一面走到台阶上。左金车原想斥责阿木嘎一顿，但自知理亏，用鼻子对阿木嘎“哼”了一声，一跺脚，扭头进了他的屋子。
隔着窗户，王傥阴郁的眼睛射出恶毒的光。
阿木嘎说尽好话软话，终于把台阶下的人劝散了，几个负伤的百姓也被架着胳膊走了。
那些打人和挨了打的骑兵，也嘟囔着，各回各屋了。
阿木嘎面色难堪，回头向何玉楠与薛福增解释了半天。
雨又下起来了，而且越下越大，雨帘笼罩了喀喇尼墩井，笼罩了茫茫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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