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戏 5、荒山庙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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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又细又窄，两旁长满了荆棘和乱草，下了几天的雨，山道又十分湿滑，路上还尽是石块与沙子，玉春脚不好，总是脚后跟着地，一不小心就摔上一跤。摔得跤多了，人全身到处都成了泥水，反而没了什么顾忌，只是十分小心地走在路中央，生怕哪一跤摔不好，会摔到山下的沟里去，沟很深，沟底下也是石头，人要是真的摔下去，弄不好真的会粉身碎骨。玉春一边走，一边还要不时地张望，看看哪一块山谷，或者山坳里有人家的炊烟或者房屋。想想自己就在前不久，还是那个场子中央的娇小姐，弱夫人，那样一走三颤、气息微微，左顾右盼、举止端雅的样子，这才叫此一时彼一时，不禁就想起一句唱：“小奴家……”忽然意识到时间地点都不对，便停下来，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沮丧与凄凉。
徐庄堂会那晚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场梦，叫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那晚受伤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他玉春，不是那得弟，而是师傅？他记得当时情景，他一直就站在场子的一边，清楚地看到日本人的枪口，那枪口黑洞洞的，像一只凶恶的眼……
看到枪口的那一瞬，一声尖叫在他嗓子眼里破口而出，一种下意识的带着一种恐惧与绝望的叫，用的是他唱青衣的二本嗓，自是撕肝裂胆，气冲云天，足可以穿云裂帛的一声喊……可惜那声喊被日本人的枪声冲散、截断了！
那天他因戏分不重，一直在场边候着。说实话做为师兄弟，对手戏的搭挡，他那天也为得弟的戏动了真情。那场戏他扮的李氏，岳飞夫人，穿的粉绿戏袍，雪白的长水袖，秀丽柔媚婀娜多姿。与每一次演出之前一样，一旦上妆之后，他眼里就再没了别人，无论周围天翻地覆，他心里只有他的角儿，眼里只有与他演对手戏的那个人。那一晚的那个人，就是得弟，他于是心里眼里就只有得弟扮演的那个岳飞。那一晚的岳飞是他一个人的岳飞，他与国家民族无关，只是他一个人的英雄，一个人的男儿好汉……从开场到中断，他都一直那么含情脉脉地在一旁望着他，有一句话在他心底，他知道他这辈子都说不出口了……可是说不说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两个人能天长地久地厮守在一起，哪怕只是在戏园子里，在那前三皇后五帝的戏里，那是他们真正的乐园，是他们真正存活自己的人与心的地方，什么男女？什么兄弟？甚至什么你与我？都是无所谓的了！
然而日本人的枪口对准了他们，准确地说，是对准那得弟了！对准得弟就是对准他玉春，因为他与他，他们本该是一个人，没人他也就没有他，无论戏里戏外，他们是再分不开了！看到日本人的枪口的那一瞬，他知道他扑出去了！或者，就算他的身体没有扑出去，他的灵魂也已经扑出去了！然而日本人的枪响之后，受伤的却不是他，而是师傅。有一个瞬间他迷糊了，他明明记得自己朝那场子中央扑过去的，怎么他竟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看到枪响的同时，师傅与得弟合二为一，俩人同时倒在场子中央……戏班子所有的人，还有祠堂里外看戏的人，都在那一瞬间怔住了，大家都有些懵了，傻了，愣住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末了他还是第一个扑过去了，他扑过去把师傅扶起来，然后是玉琴，然后是彩珠、老王头……
他记得祠堂后面的高梁地，日本骑兵就在不远处，火光从房屋、从高梁地的上空飘过来，一股浓烈的烟火味道，挟杂着烧熟了的麦草、土腥、毛发与血腥味道……他知道祠堂的另一面，日本人正在杀人，杀他自己的同胞兄弟姐妹，火把把刀枪、血肉、哀号与哭泣通通照得雪亮，一个深深的伤口打开在那里，割开的是所有人的心……
得弟的脚步是迟疑的，他自己何尝不迟疑？刀枪与血痕，这些经常出现在戏里的光景，顿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火光不只点燃了房屋与麦草，同时点燃的还有仇恨、激愤与热血……在被人推出祠堂的一瞬间，他知道他和得弟一起回头，朝着那祠堂门外，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去和日本人拼命！然而得弟的手只拉了他一把，什么都没来得及。玉春知道他直到现在，整个人都没有从那戏里出来，可是那个催促他们“快走”的人不容他们说话，他只用一双大手将他们推进了高梁地……他不能确定这救助他们的人是不是就是日本人要找的抗日联军，可他知道那都是有种的中国人……
玉春一路走来，不知走了多远，果然于绿树参差掩映当中，看到一堵褐黄高墙与灰砖黛瓦的建筑，他知道那便是师傅说的庙院了。山上的庙，隔不了多远就有一座，庙里供奉着送子观音、山神娘娘与一方土地，还有一些叫不出名来，亦不知哪路神仙，只见一尊尊泥塑金身，慈颜善面，披纱著锦，一派安祥，只是灾荒年月，硝烟滚滚，民不聊生，神仙香案前的香火也自零落萧索了，虽然供果点心也是有的，水果依稀桃杏，青瓜或红枣，只是日子久了，果皮早萎缩得八十老人的脸皮一样，点心呢，亦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供，想必当初也细皮白瓤，雪色红染的，如今早落了厚厚的香灰，干裂得一颗颗开花石榴一般。
玉春迂回着走近庙，庙门开着，神龛香案的旁边有一老年僧人，人很干瘦，低头在那里收拾香火，对他的进门睬也不睬。玉春进来，先是低眉敛首，摒神静气，双手合十，在那地下的蒲团上跪了，叩了三个头，然后在心里诚心诚意地祷告一番：今有梨园花鼓艺人周玉春到此，为伤病中的师傅求一口吃的，但愿神仙不罪，保佑我师傅早日痊愈康复，保佑我戏班来日东山再起，香火重续……还有……末了他忽然心生一念，他知道他的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就是神仙面前也是不能说的……
祷告完毕，他在那个蒲团上又怔怔了跪了几秒钟，才慢慢地起来，装做上香的样子，避过守在一旁的僧人眼目，悄悄取了点心或馒头藏进怀里……如此这里一点那里一包，待回到师傅藏身的山洞时，也已是一大抱了。
玉琴早站在洞口眺望着了，远远望见玉春从那山路上回来，赶紧摇醒师傅：“大，你醒醒，哥给你拿馍来了。”
这样子摇了好一会儿，等到玉春进门，师傅总算睁开了眼。玉春迫不及待，拿出点心馒头就递到师傅跟前，师傅那里在玉琴的搀扶下勉强折了身子，顾不得那点心上的青灰与干裂，一口将馍头吞进去，立刻又吐出来，就见那馍头上一个浅浅的白牙印……
师傅喘息着：“这哪里是馒头，这是石头！”
玉春忙说：“师傅别生气，我明天下山去给你要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徐庄堂会那晚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场梦，叫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那晚受伤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他玉春，不是那得弟，而是师傅？他记得当时情景，他一直就站在场子的一边，清楚地看到日本人的枪口，那枪口黑洞洞的，像一只凶恶的眼……
看到枪口的那一瞬，一声尖叫在他嗓子眼里破口而出，一种下意识的带着一种恐惧与绝望的叫，用的是他唱青衣的二本嗓，自是撕肝裂胆，气冲云天，足可以穿云裂帛的一声喊……可惜那声喊被日本人的枪声冲散、截断了！
那天他因戏分不重，一直在场边候着。说实话做为师兄弟，对手戏的搭挡，他那天也为得弟的戏动了真情。那场戏他扮的李氏，岳飞夫人，穿的粉绿戏袍，雪白的长水袖，秀丽柔媚婀娜多姿。与每一次演出之前一样，一旦上妆之后，他眼里就再没了别人，无论周围天翻地覆，他心里只有他的角儿，眼里只有与他演对手戏的那个人。那一晚的那个人，就是得弟，他于是心里眼里就只有得弟扮演的那个岳飞。那一晚的岳飞是他一个人的岳飞，他与国家民族无关，只是他一个人的英雄，一个人的男儿好汉……从开场到中断，他都一直那么含情脉脉地在一旁望着他，有一句话在他心底，他知道他这辈子都说不出口了……可是说不说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两个人能天长地久地厮守在一起，哪怕只是在戏园子里，在那前三皇后五帝的戏里，那是他们真正的乐园，是他们真正存活自己的人与心的地方，什么男女？什么兄弟？甚至什么你与我？都是无所谓的了！
然而日本人的枪口对准了他们，准确地说，是对准那得弟了！对准得弟就是对准他玉春，因为他与他，他们本该是一个人，没人他也就没有他，无论戏里戏外，他们是再分不开了！看到日本人的枪口的那一瞬，他知道他扑出去了！或者，就算他的身体没有扑出去，他的灵魂也已经扑出去了！然而日本人的枪响之后，受伤的却不是他，而是师傅。有一个瞬间他迷糊了，他明明记得自己朝那场子中央扑过去的，怎么他竟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看到枪响的同时，师傅与得弟合二为一，俩人同时倒在场子中央……戏班子所有的人，还有祠堂里外看戏的人，都在那一瞬间怔住了，大家都有些懵了，傻了，愣住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末了他还是第一个扑过去了，他扑过去把师傅扶起来，然后是玉琴，然后是彩珠、老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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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弟的脚步是迟疑的，他自己何尝不迟疑？刀枪与血痕，这些经常出现在戏里的光景，顿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火光不只点燃了房屋与麦草，同时点燃的还有仇恨、激愤与热血……在被人推出祠堂的一瞬间，他知道他和得弟一起回头，朝着那祠堂门外，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去和日本人拼命！然而得弟的手只拉了他一把，什么都没来得及。玉春知道他直到现在，整个人都没有从那戏里出来，可是那个催促他们“快走”的人不容他们说话，他只用一双大手将他们推进了高梁地……他不能确定这救助他们的人是不是就是日本人要找的抗日联军，可他知道那都是有种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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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春迂回着走近庙，庙门开着，神龛香案的旁边有一老年僧人，人很干瘦，低头在那里收拾香火，对他的进门睬也不睬。玉春进来，先是低眉敛首，摒神静气，双手合十，在那地下的蒲团上跪了，叩了三个头，然后在心里诚心诚意地祷告一番：今有梨园花鼓艺人周玉春到此，为伤病中的师傅求一口吃的，但愿神仙不罪，保佑我师傅早日痊愈康复，保佑我戏班来日东山再起，香火重续……还有……末了他忽然心生一念，他知道他的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就是神仙面前也是不能说的……
祷告完毕，他在那个蒲团上又怔怔了跪了几秒钟，才慢慢地起来，装做上香的样子，避过守在一旁的僧人眼目，悄悄取了点心或馒头藏进怀里……如此这里一点那里一包，待回到师傅藏身的山洞时，也已是一大抱了。
玉琴早站在洞口眺望着了，远远望见玉春从那山路上回来，赶紧摇醒师傅：“大，你醒醒，哥给你拿馍来了。”
这样子摇了好一会儿，等到玉春进门，师傅总算睁开了眼。玉春迫不及待，拿出点心馒头就递到师傅跟前，师傅那里在玉琴的搀扶下勉强折了身子，顾不得那点心上的青灰与干裂，一口将馍头吞进去，立刻又吐出来，就见那馍头上一个浅浅的白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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