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率队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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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八月底的一天，河西县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庆祝抗战胜利的活动。游行的队伍刚过去一队紧跟着又是一队，高亢清脆的口号声在县城的上空迂廻荡漾。每每举起的小旗汇成了一条条五彩缤纷的彩带，飘浮在游行队伍的头顶。节日装束的妇女们，组成了一支支秧歌队，神采飞扬地扭动着她们窈窕的腰肢。街头路口有伶人的即兴发挥，声情并茂的唱念演练。还有说书艺人的谈古论今，对兴亡的激扬评点。一串串爆竹之声，取代了昔日时时响起的枪声，在县城的晴空里回荡往复所有的活动在表达着一个共同的心声：鬼子投降了，抗战胜利了，中华民族胜利了！
到了一九四六年的春天，陆风只干了一年的组织部长，又成了县委副书记。又过了半年，到了十月份，他又当上了县高官，成了河西县委的主要负责人。这时他二十六岁，仍是孑然一身。
当了县高官的陆风，时时在忍受着工作的重压。他要领导全县的反奸清算c减租减息c退租退息的群众运动。对罪大恶极的汉奸恶霸，经过群众斗争依法惩办，并没收他们的土地和财产。中央已发布了关于土地问题的“五四指示”，马上就要开展广泛深入的土地改革运动，把已开展了几年的减租减息的政策改变为没收地主土地归农民所有的政策，要满足农民的土地要求，提高农民的革命热情，这样才能发展生产，为全县的各项工作打好经济基础。解放战争正如火如荼，人民解放军正在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要做好参军c支前的动员和组织工作，不能有任何放松和懈怠。另外，反蒋治黄斗争也在进行，组建了治黄指挥部，设立了各办事处，组织了上万民工，正在复堤保堤，确保大后方的安全。
一九四九年二月，华东局作出决定，从山东抽调大批干部南下，去开辟支援新解放区。山东分局和渤海区党委也作出了相应的决定。这天，陆风刚从外地回到县委，就接到了带队南下的通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时候找领导谈个人意见和要求，是自讨没趣，无异于去碰钉子。所以他的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依然是那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坚定性。他已问了，十天后就要启程，凡南下人员可以放几天假，处理好自己及家庭的一切事务。他有什么可处理的呢？没有，爹娘都还健壮，且有近前的妹妹照顾着，路途又远，就不去探望他们了，还是和当年当兵的时候那样吧，到了新地方再写信。至于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就更没有什么需要处理了。唯一想做的就是去一趟黄土岭，见一见全忠，已离别六年了，这可是魂牵梦萦的六年。这次是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天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甚至能不能回？他决定了去一趟，好在还有十天的时间。
当他交接了工作，又处理了些零碎的事务后，情况有变，南下人员要提前三天启程。
启程的日子到了，陆风带领的一批南下干部，编入第二野战军西南服务团第一分团，开往四川万县去了。他踏上了新的人生之路，自此后，他就像销声匿迹了一般，没有人知道他的点滴音信。
黄土岭东北方向，有一片肥沃的土地，这就是邵家坟那片地。土地改革后，这片地划给了黄土岭村，那些坟也都迁走了，坟地和四周都连接起来，共有大半百亩，成了种啥啥高产的好地。农业学大寨以来，这里又挖沟整渠，灌溉条件好了，现在是黄土岭大队第一生产队的菜园。菜园的中间，有三间土坯房，是专供管理菜园的人住的，也放些农具和杂物。已将到六月了，各种蔬菜和瓜类都陆续下来了。园主人常年住在这里，春夏种菜c管菜，直到立冬小雪节气，才把白菜收完，冬天还要留守看护。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又有责任心和很高的种植技术，人又诚实厚道，干部相信他，社员拥护他，他就是李全忠。
李全忠从四五年到六六年这二十一年里，一直是黄土岭的党支部书记，没有间断过。直到五零年，都二十八了才结婚，又到五五年才有了儿子。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并没有受多少冲击，只是开了一个会，让他检讨，接受批判，他就受不了了，一摔手什么也不干了，任凭他们爱怎的就怎的吧。当文革主任改为革委主任的时候，本来理所当然地是他，可他就是不干。听说公社革委会有人要找他谈话，他却说老天爷找也白搭，就是不干。结果大队里有个比他年轻十岁的青年当了革委主任。成了社员的李全忠，每天还是照样早起，照样勤勤苦苦，他积极参加一队的劳动，服从生产队长的安排，夏季预算的时候他的工分和同等劳动力持平，还多出了三四十分呢。生产队长就和他商量，让他去邵家坟种菜，他却说，如果别人认为那是个美差，就让他去，我不稀罕，干大帮活我又不是干不了。队长说都没有愿去的都对那地方发怵，还是你去吧。李全忠不想让人家说难办出难题，也就答应了。从此他日夜守候在这里，菜园成了他的家。除了有时到大队里参加个党员会什么的，其余时间都在菜园。可偏偏大队里又在搞什么清理阶级队伍，一两天的耽误他的功夫，让他证明签字什么的。他火了，今天的会上又发了一通“还没折腾够哇，有什么清理头，几十年来这黄土岭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难道我不清楚哇？不用清理，咱大队的阶级队伍是好的是纯的！”
这天午后，天气特别热。全忠在园子里摘南瓜和茄子，他把摘下的堆在一起，准备队里拉回去分给社员。他倒下一筐在往南瓜地里走的时候，看见来了两个人。走近了才看清，一个是他的已十三岁的儿子，那个背了小背包的是谁呢？他没有认出来。可来人越走越近，他忽然觉得来人有点像陆风，可又一转念，不会的，怎么能是他呢，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再说年龄也不对呀，他应该还年轻很多，可眼前这人已是半大老头子啦。想到这里，他又纠正了自己，都二十几年了怎能不老呢？眼看他们俩就来到了园子边上，“是他，就是他”，全忠叫了起来，扔下了篮子飞快地跑了过去。来人正是陆风，他看到全忠跑过来时，立刻迎上去，紧紧地抱住，强忍住将要滴下的泪珠。
不怪全忠一时没有认出来，都二十五年了，陆风变得很苍老，也很憔悴。他四十八岁了，两鬓那稀疏的白发，足以见证他这些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他没有当官的那种司空见惯的大腹便便，相反地身子已变得有点佝偻。早些年就表现出的络腮胡子，已很长时间没有刮，就像用来系住帽子的宽宽的黑带子。穿得也全是褪了色的旧衣服，洗得倒也干净。唯一没变的是浓眉下的一双大眼，仍具有洞察和分辨的魅力。
他是独自从苍山来的，在朱家镇下了车，他知道这里离黄土岭有十八里路，就干脆步行吧。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了，但看看周围的道路村庄，他还是有印象的。在三区时，就来过好几次，后来到了县委来这里的次数就更多了。从四九年离开河西到现在的六八年也不过十九年，一切都变了，地方变了人也变了变老变生了。他有些伤感，加快了步子，本想快走就能忘掉这些，不要自寻烦恼了。但那思绪就像挥之不去的棉花团一会儿又飘进他的脑海。人就像风口浪尖上的一只船，浮而沉，沉而浮的，这会儿自己是沉下去了，已沉到了底，成为“落水狗”了，即使有浮上来的可能，也仅仅是可能，谁知道又是何年何月，况且到那时自己还不知道沦落到何等境地呢。但是事情的发展变化并不全是周而复始依此轮回的，善恶功过孰是孰非自有公论。历史是由人民写的，人民既然写了历史，是最具有资格和权力评点历史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是会改变的，决不会这样一味折腾下去了。边走边想，黄土岭到了。他找了个青年带路很快就找到了全忠家，但这已不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小院了。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妇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可她们都不认识陆风。陆风说了“我是找全忠的”，那孩子回过头去说“找我爹的”。妇女又问“你和全忠是什么关系？”陆风毫不掩饰地说“我们是兄弟，我是他哥”。妇女不再问了，他明白了这就是全忠屡屡说过的那个人。回过头对孩子说：“去，领你大爷找你爹去。”他这才由孩子带路来到菜园。
陆风没有马上进屋子，他在瞭望着，凭他那善于观察的眼睛和超常的记忆力，他就认出来了，这是邵家坟，当年在地窖的最后几天，他曾走出来晒过太阳，对这里有过细致地观察。他在搜寻那地窖，哪里还有影子，它经历了黄河河水的淤灌，土改时土地调整，农业学大寨时的平整改造，早已没有痕迹了。但是它也像许多物件一样，深深地印在人的脑子里，让人每每想到它的时候，仍然记忆犹新。他是平生第二次到这个地方了，记忆在驱使着他就这么站着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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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九四六年的春天，陆风只干了一年的组织部长，又成了县委副书记。又过了半年，到了十月份，他又当上了县高官，成了河西县委的主要负责人。这时他二十六岁，仍是孑然一身。
当了县高官的陆风，时时在忍受着工作的重压。他要领导全县的反奸清算c减租减息c退租退息的群众运动。对罪大恶极的汉奸恶霸，经过群众斗争依法惩办，并没收他们的土地和财产。中央已发布了关于土地问题的“五四指示”，马上就要开展广泛深入的土地改革运动，把已开展了几年的减租减息的政策改变为没收地主土地归农民所有的政策，要满足农民的土地要求，提高农民的革命热情，这样才能发展生产，为全县的各项工作打好经济基础。解放战争正如火如荼，人民解放军正在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要做好参军c支前的动员和组织工作，不能有任何放松和懈怠。另外，反蒋治黄斗争也在进行，组建了治黄指挥部，设立了各办事处，组织了上万民工，正在复堤保堤，确保大后方的安全。
一九四九年二月，华东局作出决定，从山东抽调大批干部南下，去开辟支援新解放区。山东分局和渤海区党委也作出了相应的决定。这天，陆风刚从外地回到县委，就接到了带队南下的通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时候找领导谈个人意见和要求，是自讨没趣，无异于去碰钉子。所以他的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依然是那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坚定性。他已问了，十天后就要启程，凡南下人员可以放几天假，处理好自己及家庭的一切事务。他有什么可处理的呢？没有，爹娘都还健壮，且有近前的妹妹照顾着，路途又远，就不去探望他们了，还是和当年当兵的时候那样吧，到了新地方再写信。至于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就更没有什么需要处理了。唯一想做的就是去一趟黄土岭，见一见全忠，已离别六年了，这可是魂牵梦萦的六年。这次是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天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甚至能不能回？他决定了去一趟，好在还有十天的时间。
当他交接了工作，又处理了些零碎的事务后，情况有变，南下人员要提前三天启程。
启程的日子到了，陆风带领的一批南下干部，编入第二野战军西南服务团第一分团，开往四川万县去了。他踏上了新的人生之路，自此后，他就像销声匿迹了一般，没有人知道他的点滴音信。
黄土岭东北方向，有一片肥沃的土地，这就是邵家坟那片地。土地改革后，这片地划给了黄土岭村，那些坟也都迁走了，坟地和四周都连接起来，共有大半百亩，成了种啥啥高产的好地。农业学大寨以来，这里又挖沟整渠，灌溉条件好了，现在是黄土岭大队第一生产队的菜园。菜园的中间，有三间土坯房，是专供管理菜园的人住的，也放些农具和杂物。已将到六月了，各种蔬菜和瓜类都陆续下来了。园主人常年住在这里，春夏种菜c管菜，直到立冬小雪节气，才把白菜收完，冬天还要留守看护。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又有责任心和很高的种植技术，人又诚实厚道，干部相信他，社员拥护他，他就是李全忠。
李全忠从四五年到六六年这二十一年里，一直是黄土岭的党支部书记，没有间断过。直到五零年，都二十八了才结婚，又到五五年才有了儿子。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并没有受多少冲击，只是开了一个会，让他检讨，接受批判，他就受不了了，一摔手什么也不干了，任凭他们爱怎的就怎的吧。当文革主任改为革委主任的时候，本来理所当然地是他，可他就是不干。听说公社革委会有人要找他谈话，他却说老天爷找也白搭，就是不干。结果大队里有个比他年轻十岁的青年当了革委主任。成了社员的李全忠，每天还是照样早起，照样勤勤苦苦，他积极参加一队的劳动，服从生产队长的安排，夏季预算的时候他的工分和同等劳动力持平，还多出了三四十分呢。生产队长就和他商量，让他去邵家坟种菜，他却说，如果别人认为那是个美差，就让他去，我不稀罕，干大帮活我又不是干不了。队长说都没有愿去的都对那地方发怵，还是你去吧。李全忠不想让人家说难办出难题，也就答应了。从此他日夜守候在这里，菜园成了他的家。除了有时到大队里参加个党员会什么的，其余时间都在菜园。可偏偏大队里又在搞什么清理阶级队伍，一两天的耽误他的功夫，让他证明签字什么的。他火了，今天的会上又发了一通“还没折腾够哇，有什么清理头，几十年来这黄土岭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难道我不清楚哇？不用清理，咱大队的阶级队伍是好的是纯的！”
这天午后，天气特别热。全忠在园子里摘南瓜和茄子，他把摘下的堆在一起，准备队里拉回去分给社员。他倒下一筐在往南瓜地里走的时候，看见来了两个人。走近了才看清，一个是他的已十三岁的儿子，那个背了小背包的是谁呢？他没有认出来。可来人越走越近，他忽然觉得来人有点像陆风，可又一转念，不会的，怎么能是他呢，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再说年龄也不对呀，他应该还年轻很多，可眼前这人已是半大老头子啦。想到这里，他又纠正了自己，都二十几年了怎能不老呢？眼看他们俩就来到了园子边上，“是他，就是他”，全忠叫了起来，扔下了篮子飞快地跑了过去。来人正是陆风，他看到全忠跑过来时，立刻迎上去，紧紧地抱住，强忍住将要滴下的泪珠。
不怪全忠一时没有认出来，都二十五年了，陆风变得很苍老，也很憔悴。他四十八岁了，两鬓那稀疏的白发，足以见证他这些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他没有当官的那种司空见惯的大腹便便，相反地身子已变得有点佝偻。早些年就表现出的络腮胡子，已很长时间没有刮，就像用来系住帽子的宽宽的黑带子。穿得也全是褪了色的旧衣服，洗得倒也干净。唯一没变的是浓眉下的一双大眼，仍具有洞察和分辨的魅力。
他是独自从苍山来的，在朱家镇下了车，他知道这里离黄土岭有十八里路，就干脆步行吧。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了，但看看周围的道路村庄，他还是有印象的。在三区时，就来过好几次，后来到了县委来这里的次数就更多了。从四九年离开河西到现在的六八年也不过十九年，一切都变了，地方变了人也变了变老变生了。他有些伤感，加快了步子，本想快走就能忘掉这些，不要自寻烦恼了。但那思绪就像挥之不去的棉花团一会儿又飘进他的脑海。人就像风口浪尖上的一只船，浮而沉，沉而浮的，这会儿自己是沉下去了，已沉到了底，成为“落水狗”了，即使有浮上来的可能，也仅仅是可能，谁知道又是何年何月，况且到那时自己还不知道沦落到何等境地呢。但是事情的发展变化并不全是周而复始依此轮回的，善恶功过孰是孰非自有公论。历史是由人民写的，人民既然写了历史，是最具有资格和权力评点历史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是会改变的，决不会这样一味折腾下去了。边走边想，黄土岭到了。他找了个青年带路很快就找到了全忠家，但这已不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小院了。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妇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可她们都不认识陆风。陆风说了“我是找全忠的”，那孩子回过头去说“找我爹的”。妇女又问“你和全忠是什么关系？”陆风毫不掩饰地说“我们是兄弟，我是他哥”。妇女不再问了，他明白了这就是全忠屡屡说过的那个人。回过头对孩子说：“去，领你大爷找你爹去。”他这才由孩子带路来到菜园。
陆风没有马上进屋子，他在瞭望着，凭他那善于观察的眼睛和超常的记忆力，他就认出来了，这是邵家坟，当年在地窖的最后几天，他曾走出来晒过太阳，对这里有过细致地观察。他在搜寻那地窖，哪里还有影子，它经历了黄河河水的淤灌，土改时土地调整，农业学大寨时的平整改造，早已没有痕迹了。但是它也像许多物件一样，深深地印在人的脑子里，让人每每想到它的时候，仍然记忆犹新。他是平生第二次到这个地方了，记忆在驱使着他就这么站着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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