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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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澜山庄庭院里的一束阳光窗前的一阵风天空的一弯残月都会让老宅的时间变得缓慢，在它之外时间就是快车道。第二天上午，我们去美术馆欣赏画展，在画廊里欣赏一些非常优秀的画作，当我们从美术馆里走出来后已是十一点钟了。方才我的顾问在一幅风暴中的帆船油画前注视良久，而我对一朵不怎么起眼的小花产生了兴趣，柔软细长的花茎好像无法承受不算太大的花朵在顶端弯了下来——花朵倾斜向地面，这种花矮小、纤弱、不怎么引人注目，在即墨郊外的乐园里我见过这种花，没想到有人会画这种花，而且画得如此生动、可爱。当我们坐进汽车各自谈起自己的观感，我说：“紫花地丁，与华丽、尊贵无缘，代表的含义是诚实。作者画得不错，我喜欢那幅画。”
“这种普通的花见过不少，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原来是紫花地丁，我还以为是紫堇。”他说。
“你的知识那么多，却不知道紫花地丁，难道李紫荆没有教你吗？”我问。
“不要提她。”他说，开始发动汽车。
“你喜欢朴素的花吗？”
“喜欢；不管哪种花，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世界之丰富，就在于变化和多样性。”
“你很快会认识曾经逗留在城市的一朵紫花地丁。”
“这话很怪，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
离开停车地，他驱车拐向大道。我请求他西行去金海园小饭店吃驴肉饼。他对我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个他一点都不熟悉的地方感到不解。
“有人喜爱这种花，有人喜爱那种花，各有各的口味，跟吃饭一样。换换口味和花样，你就会领略到不同的东西，顾问先生，你答应我的，今天听我的吩咐。”
尽管他觉得有些奇怪，为何非要到以往从未光顾的小饭馆去吃一顿午饭，但还是依照我所指定的路段在市区穿梭一阵后将车开到金海园附近，停在路旁。
我们一起走进饭店上了楼。服务员换了新面孔，是一位二十多岁染了黄头发的姑娘，一口地道的烟台话。在小房间里坐定后我一边点菜一边向他询问老板娘和胖经理与其他几位服务员的情况，她一一作了回答。听说还是原来的老板娘在料理一切，我心里挺高兴，又听说唐俪依旧负责楼上的招待，正在隔壁房间上菜，我立刻说道：“请唐俪到这边来服务好吗？就说过去的一位老熟人非常想见她。”
女服务员应了一声走出去。郁青朴略略感到惊奇，“你想做什么？你一定想起了在青岛时的哪位朋友？我可从未听说过唐俪这个名字。”
“你完全猜错了！耐心点，等一会儿你就明白。”
我们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唐俪端着盘子走进来。跟过去相比，她略胖了点，穿着大方得体，从她的态度和脸上既看不出羞耻也看不出放肆的表现。
“唐俪！”我喊她一句。“你好吗？”
她抬起头来。“我以为是哪位老熟人，嗨，原来是夏雪旎呀！”
“到青岛来，就想来这里吃饭，我的朋友还不知道这里的驴肉饼有多么好吃，今天特地带他来品尝。”我走到她面前说。
郁青朴满脸惊讶。她把盘子放到桌子上。我又跟唐俪聊了几句，请她坐下，她不肯坐说今天很忙，看她急着要走开的样子，我轻轻叹了口气，“唐俪，还是你在这里干得长远，我和于小莎走了以后老板娘对你还好吧，她不会苛求你吧？” 110
“夏雪旎，你太倔强，于小莎也是犯傻，如果当时你们软下来，向柴先生道声歉，也不至于被老板娘开除了。”
郁青朴一直在听我们说话，这时再也按捺不住，他站起来，打断她：
“等一下，小姐，你刚才叫她什么？”
“怎么回事，你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吗？”她感到莫名其妙，这才注意到他，斜睨了他一眼。
“我的这位姓郁的朋友，他不知道我过去的名字，也不了解去年我在这里当过服务员。”我急忙解释说。
唐俪咯咯笑起来。“郁先生，难道她欺骗了你吗？她是不是说自己是大家闺秀呀？”
郁青朴瞪着眼睛，非常惊奇地听着我们之间的谈话。看到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唐俪笑笑，转身出去端汤羹。这时他才回过神，将我从椅子上拖起来，追问：
“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谁？”
“你绝对意想不到，这是真的，在医院里我就告诉过你们我是谁，可是你和杜嫂都不相信。刚才唐俪已经说出来了，我是过去饭店的服务员夏雪旎，而不是你的那位董事长。”我沉静地说。
“我不是在做梦听错了吧？”
“我明白你的心情，就像当初我在医院里苏醒过来一样。我不认识你们，我们彼此之间确是陌生人，而你和杜嫂包括医生在内，都认定我是失忆。告诉你，我从未失忆，只除了昏迷那段时间。”
“我的天，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时，门外响起了唐俪高跟鞋的声音，我们回到座位上，若无其事地喝着茶水。唐俪把汤羹放到桌子上，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
“你的这位同伴，蛮英俊，蛮有风度。我告诉你呀，跟男人打交道要多些心眼，那些外表光鲜里面黑暗的男人最不可靠。我现在想通啦，再也不干那些事！最近跟一个大学生好上啦，他是真心的，我发现像我这样的美人光会打扮不行，聪明的女人更合男人味，现在我正煞费苦心读自修呢，还学电脑。”
“太好了，这是我喜欢听的，真替你高兴。”我放松语气说。
“你怎么样？找到新工作啦？你的这位朋友是干什么的？”
“噢，我目前正在某处乡镇的单位加紧学习，转变头脑，暂时还未上岗，教我的正是郁先生，他是董事长的助理。”我故意大声说。
“你光景不错呀！喂，你们下午如果不走，我很乐意跟你们聊聊。”
“不行，我们还有其他事。”
“是不希望我打扰吧？哎，你那位同伴是不是爱上你啦，老盯着你，眼珠子都不转，失魂落魄的，好傻好可怜哟。”说吧，她娇声笑起来，流露出从前的面目。
郁青朴木木呆呆地看着我们，他无论怎样琢磨都无法接受这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幕，等唐俪一走开，他一个箭步窜到我跟前，用紧张、疾速的声调问：
“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告诉你了，这是一场误会，在我的记忆里呈现出来的不是你提醒的那些经历，而是另外一些遭遇，为了夺回黑澜山庄而靠美色、学历和才干夺走别人丈夫，又为了自己的名誉、身份和地位将儿子送人的那一位，与我毫不相干！你总该明白，我就是一棵在城市里逗留过的紫花地丁，毫不起眼，从来就不是有钱的女人，你们完全搞错了。”我冷静地、一字一句说。
“我的脑袋是清醒的，神经没有毛病，我没有听错吧？你是另外一个女人，和葛巾艳长得一模一样的夏雪旎，从未失忆？” 111
“是的，我很正常。如果你不信，可以找老板娘和胖经理打听一下。”
“事情真是离奇，简直难以置信，假使你们两个人都站在这里，我也难以分辨哪位是我的老板，杜嫂、奶奶还有其他人也都一样。是剧中的情节吗？我真糊涂了。走吧，这顿饭不要吃了，另外找个地方谈谈！把你的来历告诉我！”说完，他抓起我的手，就往外走。
楼下老板娘在亲自收款。结账时她看到我，脸上立刻流露出热情和友好的神情，笑着亲热地叫我一声，好像她过去从未开除我、羞辱我一样。她用打量的目光瞥了我的同伴一眼，想跟我说说话，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跟她罗嗦什么，而我身边的同伴也没有插嘴多问一句，交上钱后重新抓起我的手往门口走。
“哎，松开手，我不会跑掉的！”我小声说。
他没有听从，一句话不说，紧攥不放，直到上车。很快金海园饭店和这条街道被抛在后面，我们的车子驶进了另外一条平坦大道，又行过几条路线，拐进一个较窄的胡同，来到宜心茶馆。在熙禳的城市，在高楼林立的城区，居然还有这么一处幽静所在——青的砖灰的瓦红漆的门柱立起的茶馆。茶馆不大但很古朴，门口悬挂着灯笼，走进去看到里面的装修和设计以及古朴的紫色方桌和茶具，都有些怀旧的味道。茶客不多，三三两两，喝茶、嗑瓜子、聊天，也有独自品茗的客人。
茶香在空气中弥漫。高山流水的古筝透着久远的气息回响在耳边。我们选了靠墙的位置，面对面落座后，身穿旗袍的茶道小姐送来一壶花茶，叶展缤纷，茶叶在杯中徐徐降落。
“你瞧，茶是透明的，而人就像一团迷雾。”他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说，“王医生说昏迷造成记忆的大脑皮层细胞受损，有的被损伤的细胞永远恢复不了，造成这部分永久性丧失，我几乎怀疑你所有的细胞都丧失了过去的记忆，因为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唤醒，都徒劳无功，但我不甘心，一方面出于职责，另一方面出于对老人和孩子的同情，尤其当我知道老太太就是我们郁家恩人后，更愿意帮助她渡过难关，可是我越来越纳闷，你的画你的字你救喜鹊不爱喝酒的的行为让人费解，难道一场意外的灾祸换了一个脑袋？你看起来那么安静甚至有点拘束，我敢说除了神情和性格的不同，你们俩在外表上毫无二致，种种猜疑找不到答案，夏小姐，该是你亲自解开的时候了。”
“不要称呼我小姐，叫名字吧，我是已婚妇人，只是没有生过孩子。”面对郁青朴浓眉下紧盯着的眼睛和似乎要穿透一切的目光，我严肃而认真地说，“这是由一个意外造成的错误，要把事实真相说清楚，我愿意把前面的事也提一提——”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我便将事情的底细和原委和盘托出，从怎么离家出走，来到青岛如何找工作，又怎么变换工作，如何逃离大新渔场与于小莎登上开往灵山岛的“海燕”号，并看见巨浪的事，都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一字不漏听完我的讲述，沉默半晌，用凝滞的眼神足足盯了我几秒钟，叹息道：
“哦，听起来多么像变魔术，我们都被蒙骗了，被自己的眼睛蒙骗了！”
我捋了捋额角的头发。“这儿有一道旧疤，几乎看不出来了。在我十岁那年，爸爸用茶碗向妈妈扔过去，被我挡住了，血流出来，口子有三公分长，缝了几针。这应该是我的记号了。唉，命运总是和愁苦密切相关！感谢你们救了我，可是，黑澜山庄不是我的家，当我第一次走进去，看到房间里葛巾艳的照片，我真怀疑自己走进了鬼魂世界呢！太让人害怕了，特别是在夜晚，而真实的东西，你们说的那些葛巾艳乱七八糟的事情，更让我烦躁不安，本来我是想找机会偷偷溜走的，第一次在医院里被你挡回来，第二次我已经沿着海边走了很久，想从胶南县城坐车回到即墨，后来我自己又跑回来，在山庄外遇见张明建。”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第二次你可以逃之夭夭，又跑回来呢？”他单刀直入地问。
“我知道你们认错了人，当我在医院里说出自己的名字，你们不信，认为我有记忆障碍已经失忆。我想澄清，可不知该怎么办，后来听说医药费要自己承担一部分，这对我是笔庞大的数字，无力承担，更担心被送回渔场，于是，打算悄悄溜走，却被你和季副总挡回112来，那时候我多么恨你。第二次好不容易机会来了，从黑澜山庄跑出来沿着海边往前走，被禁闭的生活我一点都不情愿，又感到自己就像海中的一片树叶一样不知要飘到何处，还是先回即墨再说吧，于是我想从海边转到大路到县城坐车，可是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心里并不觉得快乐，反而很难受，想到自己承诺老人在这个春节期间好好照顾她，只考虑自己如此自私会让她在新年到来之际痛苦着急；更怕被你藐视，一走了之这么做既不负责又不道德，我想到了你们会报警，有一天法官会找上门来，到时候在你们面前我将十分羞愧，我想到了这一层。现在年关已过，我不再犹豫，在你面前的，就像紫花地丁一样低矮身份的人，不配享受黑澜山庄女主人的生活和待遇，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说完，我低头凝视茶杯。
沉默了一阵子，我重新抬起头，我的倾听者依然在用严肃的黑眼睛盯着我直瞧，阴郁而肃穆的脸上泛起了温和的表情，说：“诚实的紫花地丁的花瓣里，包含着一颗神秘之珠——从大海里送上来的！你能活下来并且没有失忆，是一件值得庆幸和安慰的事！你被卷进来，对我们来说干了件蠢事，真是闻所未闻，谜被解开——这么说葛巾艳已经遇难——另一个谜——有谁能消释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如此相像的人？我突然想到曾经读过的一本书，提到宋朝历史上的一桩奇案，有一位叫李静善的尼姑冒充被金军掳走的柔福公主十五年之久，金朝与南宋政权议和，太后等人返回中原才被识破，可见相貌酷似的人是有的，更巧和的是同一天的某个时刻你们分别登上了同一条船，结果是一人生还一人死亡，这样的安排和命运任是谁都想不到的，但确实发生了。”
“是的，我自己也无法用逻辑和理智来思想这件事，突然出现的巨浪可怕极了，于小莎那么年轻，她的的妈妈当时并不知道女儿回家——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
“你在医院里梦中呼叫的也是这个名字。当你说出你叫夏雪旎是打工者，我们都认为你不但失忆而且记忆混乱，把别人的经历扣到自己头上。真是一场混乱和迷惑的事情，如此说来，这一切全是突然出现的巨浪所致，而非有关部门公布的船只老化和人员超载问题。”他仿佛喃喃自语，陷入了沉思。
清幽的音乐在空中飘荡，让人心神沉静。把错戴的虚假面具摘掉，我的呼吸轻松起来，仿佛沉重的石头从心头挪开了。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真正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上帝的创造，是复杂而且变化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心跳和命运。回想这一切包含着多少痛苦和辛酸的感受，心灵重获自由带来的温馨和喜悦，远远胜过对不明未来的担忧和新的债务所带来的困难。也许郁青朴考虑得更多些，这是件麻烦事，面对黑澜山庄女主人已不可能再回去的事实，他的脸上现出越来越冷峻的神情。片刻，他抬起敏锐的眼睛，又详细询问了几个细节，包括圣诞节那天晚上丈夫仓惶逃走的情形和娘家人的情况，是否还有姐妹。
“你提到的另外一个地方，能带我去看看吗？”他沉吟了一下说，“如果你感到为难，请相信我，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
“我知道你想去大新渔场那里，我陪你，顾问先生。”
“从现在起不要再这样称呼我，就叫名字吧。”
“好吧，郁青朴，我来带路。”
从茶馆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钟。我们驱车离开市区前往郊区，驶过几个小村庄，直抵大新渔场，停在离厂门十几米以外。工厂的大门开着，一辆装货的卡车刚刚开进去，当初越来越不能忍受而逃离的工厂就在眼前，意识到所能享受的自由又要失去，让人非常紧张，不知结果会怎样，可是不这样又怎么辨别身份呢，大新渔场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看见这里的高墙和大门了吗？大门虽然开着，很少有人出入，这里的工作时间既长活又累，工人们没有自由外出，哪怕是在下班以后。只要一进工厂，身份证都被扣押，因为厂里害怕工人们跑掉。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和于小莎半夜爬墙逃出来，门卫带着狗追出来，跑到林子那边才真正脱身，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怕。我的劳动合同未到期，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可是为了进一步核实我的身份，我没有撒谎和欺骗，这就带你去见厂长。开车113进去吧。”我说。
“不，我们要慎重。你留下来，我一个人进去跟他们谈谈！”他伸出手按住我的肩膀，进一步说：“我不愿意冒险让他们扣押你，不能让你吃亏再受那帮混蛋的欺负！等着我。”
我心里充满感激，嘴上却没有表达出来，只是说：“你小心，我会一直等在这里。”
郁青朴推开车门下了车，又将车门关严。我在车上看着他迈步向前走去，一会儿身影消失在大门口。我坐在车上，一动不动，集中念头思索他进去后会不会遇到麻烦，但愿他能从别人口中了解、证实我所说的并不是自己编造的故事，而是实有其人和其事。除此以外，简直一无所思，怕看自己的内心，怕看自己对他的依赖越来越强，怕失去理智陷到不该有的感情里面折磨自己。
已经五点钟了，郁青朴进去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了，还不见他出来。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大门口那边毫无动静，又过了半个小时，黯淡的天色黑了下来。我心里开始着急——多紧张的等待！五内如焚。但愿不要出事才好，那帮人一点都不讲道理。正在心神无主要不要进去看看时，一个人出现了，模模糊糊的身影向这边走来，当我看清是郁青朴，急忙打开车门跳下去向他跑去，到了跟前突然站住，说：
“啊，你终于回来了，我真担心那帮人会对你不客气，伤害到你。——顺利吗？”
“上车说话。”
我们回到汽车上。他不吭声。车子已经驶出一段距离，远离大新渔场，他才告诉我他拿回了于小莎和我的身份证。谈起经过，他提到副厂长接待了他，他自己介绍说是我的的表哥，在这里打工后就跟家里失去了联系，过年也没回家，因此来查问一下。那家伙开始很冷淡，只是应付说我早已离开了厂里，失踪的事与厂里无关，至于如何离开什么时间离开的，副厂长不愿详谈。他说自己曾干过记者，并告诉他要追查到底，副厂长害怕了，为了推脱责任，他叫来车间主任。李元飞那个家伙看起来很霸道，可是面对人员失踪的事，他并不愿惹麻烦，他提到那天晚上我们逃跑的事，又叫来看门人证实了此事，根据看门人记录的时间正是“海燕号”出事的前一晚。顺着郁青朴的思路，提到于小莎和她的家乡，联系到众所周知的船难，大家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但不愿说破。当他提出想要回我们的身份证时，为了不受牵连，撇清关系，他们很痛快地答应了他，让分管事务的人从一大堆的身份证中把两位逃跑女工的证件挑了出来。他拿到了想要的东西看了看，完全清楚了，再也不会弄错了。
我们随便找了家饭店吃了顿晚饭，在灯光底下他把两张身份证拿出来放到我面前，我拿起于小莎的那张只看一眼便哭了。
“这张是你的，对吗？”
“对。”
他留下了我那张，把于小莎的身份证给了我，然后商量大家该怎么一起面对这件事。
当天晚上，我们开车回到黑澜山庄。在路上我们商定这件事暂时不要对其他人提起，先让老太太知道，该怎么应对和解决要先听取她的意见。至于孩子的事情，暂且不提。
八点多钟，和郁青朴一道重新回到黑澜山庄，从汽车上下来，踏上老台阶，心情完全跟过去不一样了，虽然事情还没有解决，但那缠绕数月的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最需要的是勇气，不管自己要承担多少费用，真相大白之后纠正错误顶要紧。
走进楼底大厅，郁青朴把手里的食品袋递给我，这是买给老人爱吃的东西。他沉静严肃的脸满含关切，似乎在用目光鼓励我应该照着事先说好的去做，让他先向老人陈明，而我要给她一些安慰。我们一起上了楼。站在老人房间门前他轻轻叩门，杜嫂进来开门，我们走进去。老人坐在床上，正在吃桔子。郁青朴说了句“我们回来了”便闪到一边，我带着温柔的笑容上前问候了一声，然后把礼物拿出来。
她接过去看了看，显得很高兴，都是她喜爱吃的食品，便尝了一口，让杜嫂拿到一边去，然后让我们在她床前坐下来，望望我，又看看郁青朴，询问我们这两天在外边玩的是否开心，去了哪些地方，我们一一作了回答，她听了很满意。她告诉我们赵一萍昨天来过，她带了礼物来看看老人，在这里吃了顿午饭。一会儿杜嫂走开后，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老人问：
“用不着遮遮掩掩，老实告诉我，你们俩会不会走到一起，答应结婚？”
事先我们根本没想到老人会惦记起这事，我不知所措，避开她的目光，我望着郁青朴，他看着我不置一词。于是，我硬着头皮说：
“奶奶，您什么都不要操心，只要保重自己。不是您的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大家的错，我会报答您的关心。”
“奶奶，我们郁家欠您的恩情我也会报答。”他跟着说。
“怎么你们今天的口气都这样客气！”老人说。
“有件事情我们必须告诉您，我要单独跟您谈谈。”他说。
“好啊，我倒想听听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老人说。
原来释然的心情在摊牌前又变得紧张起来。我借故走开了，独自上了三楼，坐在小客厅里看电视，心不在焉，只听到主持人说发生了地震，没留意是在哪里发生的。迄今为止，只有郁青朴知道秘密，但是老人很快也会知道这件事。他正在楼下的房间里跟老太太单独谈话，她很快会知道事情的原委，那张夏雪旎的身份证让她不得不相信他的话是真的。这对她是多大的打击啊。迷雾澄清后，会刮起怎样的一场猛烈风暴，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突然，太可怕了，速朽老人成为孤家寡人，会让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然而担心也没有用，这件事大家早晚要面对。一个小时后郁青朴上来叫我下去，老人要跟我谈谈，看他的神气，一定是把问题挑开了。
“她哭得厉害吗？”我问。
“没有，她没有流泪。”他毫无表情地说。
我们一起来到老人的房间里。我叫了声“奶奶”，她抬起头来。她所经历的苦难有太多的悲伤与不测，阅历与痛苦留下的痕迹使她望去莫测高深，与她有关的故事就像黑澜山庄的历史一样，丰富、悲欢，古怪得有些离谱。她是这样衰老、干枯、苍白，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奶奶。”我又叫了一声。
“你不是我的小云儿。”她喃喃地说。
“对不起，老人家，我不是故意要隐瞒您这么久。”我轻声吐道。
“不能怪你；那是个万分惊骇的时刻，对吗？”
“是的，那个大浪可怕极了。”
随即是一阵沉默。郁青朴也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她拿起旁边的那张身份证看了又看，说：“若不是它，我万不会相信，我的小云儿会葬身海底，而你，竟然叫我们都受了欺骗，怪不得煞费苦心唤不回那个人！”
“是我不该来这里。”我低头说，仿佛自己犯了大错那样愧疚。
“你们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怪不得大家分辨不出来——”她说，神情迷惘起来，直到郁青朴在一旁提醒她该怎么处理，她才从迷惘的神情中清醒过来，说这件事又伤心又伤脑筋，问我想怎么办。
“我要离开；关于医药费和一切的衣食费用我愿意承担，一时拿不出钱来，容我慢慢偿还。”我很冷静地说。
“知道了，你先回房睡觉去吧。我跟青朴再谈谈。”她说。
当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猜到下面的人也很难睡下。第二天上午，我又来到老人的房间，我们谈了很久。她详细询问了有关细节，又问起我的年龄我的生日，还有娘家父母我的丈夫以及婆家的情况，在青岛还有什么亲戚，我都详细作了回答。她提到一115切的费用全免了，我感到承受不起，她很果决地说这件事她已经向郁青朴作了交代，让我不要有任何的负担和心里压力，她觉得这是她在世上能做的最后的一件好事。我向她表示感激，她的好心肠让我做出许诺，以后会常来看望她，春天到来的时候会陪伴她，推着轮椅看看外面的光景。她说大波浪卷走了一个孩子，又送来了一个孩子，我给她带来安慰，让她过了一个快乐的新年，并宣布我是黑澜山庄的客人，事关重大，至于公布真相的事情要等到刘志业回来以后再商定。暂时要保密。她答应我可以先回家看看。她提到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她就感觉到异样，还是那副身材和模样，说话的声音柔和多了，人安静多了，有点怯怯的样子。她只当是意外带来的伤害让人变得胆小畏缩。她又用伤心的语调提到葛巾艳让她操碎了心，她不像她爸爸那么温顺听话，小时候野得很，爬墙上树，跟男孩子打架，有时挺直颈项冲她大喊大叫惹她生气。她溺爱了她非常后悔。如果她不抛弃大学时的男友，不放下青岛那边的工作，不来黑澜山庄，何至于毁了自己。她很激动，用手按着胸口，再怎么说都没用了。“如果她有妈妈就不会这样了，我没把她管好。”她流着泪，责怪自己，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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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知识那么多，却不知道紫花地丁，难道李紫荆没有教你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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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朴素的花吗？”
“喜欢；不管哪种花，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世界之丰富，就在于变化和多样性。”
“你很快会认识曾经逗留在城市的一朵紫花地丁。”
“这话很怪，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
离开停车地，他驱车拐向大道。我请求他西行去金海园小饭店吃驴肉饼。他对我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个他一点都不熟悉的地方感到不解。
“有人喜爱这种花，有人喜爱那种花，各有各的口味，跟吃饭一样。换换口味和花样，你就会领略到不同的东西，顾问先生，你答应我的，今天听我的吩咐。”
尽管他觉得有些奇怪，为何非要到以往从未光顾的小饭馆去吃一顿午饭，但还是依照我所指定的路段在市区穿梭一阵后将车开到金海园附近，停在路旁。
我们一起走进饭店上了楼。服务员换了新面孔，是一位二十多岁染了黄头发的姑娘，一口地道的烟台话。在小房间里坐定后我一边点菜一边向他询问老板娘和胖经理与其他几位服务员的情况，她一一作了回答。听说还是原来的老板娘在料理一切，我心里挺高兴，又听说唐俪依旧负责楼上的招待，正在隔壁房间上菜，我立刻说道：“请唐俪到这边来服务好吗？就说过去的一位老熟人非常想见她。”
女服务员应了一声走出去。郁青朴略略感到惊奇，“你想做什么？你一定想起了在青岛时的哪位朋友？我可从未听说过唐俪这个名字。”
“你完全猜错了！耐心点，等一会儿你就明白。”
我们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唐俪端着盘子走进来。跟过去相比，她略胖了点，穿着大方得体，从她的态度和脸上既看不出羞耻也看不出放肆的表现。
“唐俪！”我喊她一句。“你好吗？”
她抬起头来。“我以为是哪位老熟人，嗨，原来是夏雪旎呀！”
“到青岛来，就想来这里吃饭，我的朋友还不知道这里的驴肉饼有多么好吃，今天特地带他来品尝。”我走到她面前说。
郁青朴满脸惊讶。她把盘子放到桌子上。我又跟唐俪聊了几句，请她坐下，她不肯坐说今天很忙，看她急着要走开的样子，我轻轻叹了口气，“唐俪，还是你在这里干得长远，我和于小莎走了以后老板娘对你还好吧，她不会苛求你吧？” 110
“夏雪旎，你太倔强，于小莎也是犯傻，如果当时你们软下来，向柴先生道声歉，也不至于被老板娘开除了。”
郁青朴一直在听我们说话，这时再也按捺不住，他站起来，打断她：
“等一下，小姐，你刚才叫她什么？”
“怎么回事，你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吗？”她感到莫名其妙，这才注意到他，斜睨了他一眼。
“我的这位姓郁的朋友，他不知道我过去的名字，也不了解去年我在这里当过服务员。”我急忙解释说。
唐俪咯咯笑起来。“郁先生，难道她欺骗了你吗？她是不是说自己是大家闺秀呀？”
郁青朴瞪着眼睛，非常惊奇地听着我们之间的谈话。看到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唐俪笑笑，转身出去端汤羹。这时他才回过神，将我从椅子上拖起来，追问：
“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谁？”
“你绝对意想不到，这是真的，在医院里我就告诉过你们我是谁，可是你和杜嫂都不相信。刚才唐俪已经说出来了，我是过去饭店的服务员夏雪旎，而不是你的那位董事长。”我沉静地说。
“我不是在做梦听错了吧？”
“我明白你的心情，就像当初我在医院里苏醒过来一样。我不认识你们，我们彼此之间确是陌生人，而你和杜嫂包括医生在内，都认定我是失忆。告诉你，我从未失忆，只除了昏迷那段时间。”
“我的天，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时，门外响起了唐俪高跟鞋的声音，我们回到座位上，若无其事地喝着茶水。唐俪把汤羹放到桌子上，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
“你的这位同伴，蛮英俊，蛮有风度。我告诉你呀，跟男人打交道要多些心眼，那些外表光鲜里面黑暗的男人最不可靠。我现在想通啦，再也不干那些事！最近跟一个大学生好上啦，他是真心的，我发现像我这样的美人光会打扮不行，聪明的女人更合男人味，现在我正煞费苦心读自修呢，还学电脑。”
“太好了，这是我喜欢听的，真替你高兴。”我放松语气说。
“你怎么样？找到新工作啦？你的这位朋友是干什么的？”
“噢，我目前正在某处乡镇的单位加紧学习，转变头脑，暂时还未上岗，教我的正是郁先生，他是董事长的助理。”我故意大声说。
“你光景不错呀！喂，你们下午如果不走，我很乐意跟你们聊聊。”
“不行，我们还有其他事。”
“是不希望我打扰吧？哎，你那位同伴是不是爱上你啦，老盯着你，眼珠子都不转，失魂落魄的，好傻好可怜哟。”说吧，她娇声笑起来，流露出从前的面目。
郁青朴木木呆呆地看着我们，他无论怎样琢磨都无法接受这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幕，等唐俪一走开，他一个箭步窜到我跟前，用紧张、疾速的声调问：
“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告诉你了，这是一场误会，在我的记忆里呈现出来的不是你提醒的那些经历，而是另外一些遭遇，为了夺回黑澜山庄而靠美色、学历和才干夺走别人丈夫，又为了自己的名誉、身份和地位将儿子送人的那一位，与我毫不相干！你总该明白，我就是一棵在城市里逗留过的紫花地丁，毫不起眼，从来就不是有钱的女人，你们完全搞错了。”我冷静地、一字一句说。
“我的脑袋是清醒的，神经没有毛病，我没有听错吧？你是另外一个女人，和葛巾艳长得一模一样的夏雪旎，从未失忆？” 111
“是的，我很正常。如果你不信，可以找老板娘和胖经理打听一下。”
“事情真是离奇，简直难以置信，假使你们两个人都站在这里，我也难以分辨哪位是我的老板，杜嫂、奶奶还有其他人也都一样。是剧中的情节吗？我真糊涂了。走吧，这顿饭不要吃了，另外找个地方谈谈！把你的来历告诉我！”说完，他抓起我的手，就往外走。
楼下老板娘在亲自收款。结账时她看到我，脸上立刻流露出热情和友好的神情，笑着亲热地叫我一声，好像她过去从未开除我、羞辱我一样。她用打量的目光瞥了我的同伴一眼，想跟我说说话，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跟她罗嗦什么，而我身边的同伴也没有插嘴多问一句，交上钱后重新抓起我的手往门口走。
“哎，松开手，我不会跑掉的！”我小声说。
他没有听从，一句话不说，紧攥不放，直到上车。很快金海园饭店和这条街道被抛在后面，我们的车子驶进了另外一条平坦大道，又行过几条路线，拐进一个较窄的胡同，来到宜心茶馆。在熙禳的城市，在高楼林立的城区，居然还有这么一处幽静所在——青的砖灰的瓦红漆的门柱立起的茶馆。茶馆不大但很古朴，门口悬挂着灯笼，走进去看到里面的装修和设计以及古朴的紫色方桌和茶具，都有些怀旧的味道。茶客不多，三三两两，喝茶、嗑瓜子、聊天，也有独自品茗的客人。
茶香在空气中弥漫。高山流水的古筝透着久远的气息回响在耳边。我们选了靠墙的位置，面对面落座后，身穿旗袍的茶道小姐送来一壶花茶，叶展缤纷，茶叶在杯中徐徐降落。
“你瞧，茶是透明的，而人就像一团迷雾。”他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说，“王医生说昏迷造成记忆的大脑皮层细胞受损，有的被损伤的细胞永远恢复不了，造成这部分永久性丧失，我几乎怀疑你所有的细胞都丧失了过去的记忆，因为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唤醒，都徒劳无功，但我不甘心，一方面出于职责，另一方面出于对老人和孩子的同情，尤其当我知道老太太就是我们郁家恩人后，更愿意帮助她渡过难关，可是我越来越纳闷，你的画你的字你救喜鹊不爱喝酒的的行为让人费解，难道一场意外的灾祸换了一个脑袋？你看起来那么安静甚至有点拘束，我敢说除了神情和性格的不同，你们俩在外表上毫无二致，种种猜疑找不到答案，夏小姐，该是你亲自解开的时候了。”
“不要称呼我小姐，叫名字吧，我是已婚妇人，只是没有生过孩子。”面对郁青朴浓眉下紧盯着的眼睛和似乎要穿透一切的目光，我严肃而认真地说，“这是由一个意外造成的错误，要把事实真相说清楚，我愿意把前面的事也提一提——”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我便将事情的底细和原委和盘托出，从怎么离家出走，来到青岛如何找工作，又怎么变换工作，如何逃离大新渔场与于小莎登上开往灵山岛的“海燕”号，并看见巨浪的事，都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一字不漏听完我的讲述，沉默半晌，用凝滞的眼神足足盯了我几秒钟，叹息道：
“哦，听起来多么像变魔术，我们都被蒙骗了，被自己的眼睛蒙骗了！”
我捋了捋额角的头发。“这儿有一道旧疤，几乎看不出来了。在我十岁那年，爸爸用茶碗向妈妈扔过去，被我挡住了，血流出来，口子有三公分长，缝了几针。这应该是我的记号了。唉，命运总是和愁苦密切相关！感谢你们救了我，可是，黑澜山庄不是我的家，当我第一次走进去，看到房间里葛巾艳的照片，我真怀疑自己走进了鬼魂世界呢！太让人害怕了，特别是在夜晚，而真实的东西，你们说的那些葛巾艳乱七八糟的事情，更让我烦躁不安，本来我是想找机会偷偷溜走的，第一次在医院里被你挡回来，第二次我已经沿着海边走了很久，想从胶南县城坐车回到即墨，后来我自己又跑回来，在山庄外遇见张明建。”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第二次你可以逃之夭夭，又跑回来呢？”他单刀直入地问。
“我知道你们认错了人，当我在医院里说出自己的名字，你们不信，认为我有记忆障碍已经失忆。我想澄清，可不知该怎么办，后来听说医药费要自己承担一部分，这对我是笔庞大的数字，无力承担，更担心被送回渔场，于是，打算悄悄溜走，却被你和季副总挡回112来，那时候我多么恨你。第二次好不容易机会来了，从黑澜山庄跑出来沿着海边往前走，被禁闭的生活我一点都不情愿，又感到自己就像海中的一片树叶一样不知要飘到何处，还是先回即墨再说吧，于是我想从海边转到大路到县城坐车，可是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心里并不觉得快乐，反而很难受，想到自己承诺老人在这个春节期间好好照顾她，只考虑自己如此自私会让她在新年到来之际痛苦着急；更怕被你藐视，一走了之这么做既不负责又不道德，我想到了你们会报警，有一天法官会找上门来，到时候在你们面前我将十分羞愧，我想到了这一层。现在年关已过，我不再犹豫，在你面前的，就像紫花地丁一样低矮身份的人，不配享受黑澜山庄女主人的生活和待遇，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说完，我低头凝视茶杯。
沉默了一阵子，我重新抬起头，我的倾听者依然在用严肃的黑眼睛盯着我直瞧，阴郁而肃穆的脸上泛起了温和的表情，说：“诚实的紫花地丁的花瓣里，包含着一颗神秘之珠——从大海里送上来的！你能活下来并且没有失忆，是一件值得庆幸和安慰的事！你被卷进来，对我们来说干了件蠢事，真是闻所未闻，谜被解开——这么说葛巾艳已经遇难——另一个谜——有谁能消释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如此相像的人？我突然想到曾经读过的一本书，提到宋朝历史上的一桩奇案，有一位叫李静善的尼姑冒充被金军掳走的柔福公主十五年之久，金朝与南宋政权议和，太后等人返回中原才被识破，可见相貌酷似的人是有的，更巧和的是同一天的某个时刻你们分别登上了同一条船，结果是一人生还一人死亡，这样的安排和命运任是谁都想不到的，但确实发生了。”
“是的，我自己也无法用逻辑和理智来思想这件事，突然出现的巨浪可怕极了，于小莎那么年轻，她的的妈妈当时并不知道女儿回家——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
“你在医院里梦中呼叫的也是这个名字。当你说出你叫夏雪旎是打工者，我们都认为你不但失忆而且记忆混乱，把别人的经历扣到自己头上。真是一场混乱和迷惑的事情，如此说来，这一切全是突然出现的巨浪所致，而非有关部门公布的船只老化和人员超载问题。”他仿佛喃喃自语，陷入了沉思。
清幽的音乐在空中飘荡，让人心神沉静。把错戴的虚假面具摘掉，我的呼吸轻松起来，仿佛沉重的石头从心头挪开了。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真正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上帝的创造，是复杂而且变化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心跳和命运。回想这一切包含着多少痛苦和辛酸的感受，心灵重获自由带来的温馨和喜悦，远远胜过对不明未来的担忧和新的债务所带来的困难。也许郁青朴考虑得更多些，这是件麻烦事，面对黑澜山庄女主人已不可能再回去的事实，他的脸上现出越来越冷峻的神情。片刻，他抬起敏锐的眼睛，又详细询问了几个细节，包括圣诞节那天晚上丈夫仓惶逃走的情形和娘家人的情况，是否还有姐妹。
“你提到的另外一个地方，能带我去看看吗？”他沉吟了一下说，“如果你感到为难，请相信我，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
“我知道你想去大新渔场那里，我陪你，顾问先生。”
“从现在起不要再这样称呼我，就叫名字吧。”
“好吧，郁青朴，我来带路。”
从茶馆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钟。我们驱车离开市区前往郊区，驶过几个小村庄，直抵大新渔场，停在离厂门十几米以外。工厂的大门开着，一辆装货的卡车刚刚开进去，当初越来越不能忍受而逃离的工厂就在眼前，意识到所能享受的自由又要失去，让人非常紧张，不知结果会怎样，可是不这样又怎么辨别身份呢，大新渔场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看见这里的高墙和大门了吗？大门虽然开着，很少有人出入，这里的工作时间既长活又累，工人们没有自由外出，哪怕是在下班以后。只要一进工厂，身份证都被扣押，因为厂里害怕工人们跑掉。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和于小莎半夜爬墙逃出来，门卫带着狗追出来，跑到林子那边才真正脱身，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怕。我的劳动合同未到期，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可是为了进一步核实我的身份，我没有撒谎和欺骗，这就带你去见厂长。开车113进去吧。”我说。
“不，我们要慎重。你留下来，我一个人进去跟他们谈谈！”他伸出手按住我的肩膀，进一步说：“我不愿意冒险让他们扣押你，不能让你吃亏再受那帮混蛋的欺负！等着我。”
我心里充满感激，嘴上却没有表达出来，只是说：“你小心，我会一直等在这里。”
郁青朴推开车门下了车，又将车门关严。我在车上看着他迈步向前走去，一会儿身影消失在大门口。我坐在车上，一动不动，集中念头思索他进去后会不会遇到麻烦，但愿他能从别人口中了解、证实我所说的并不是自己编造的故事，而是实有其人和其事。除此以外，简直一无所思，怕看自己的内心，怕看自己对他的依赖越来越强，怕失去理智陷到不该有的感情里面折磨自己。
已经五点钟了，郁青朴进去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了，还不见他出来。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大门口那边毫无动静，又过了半个小时，黯淡的天色黑了下来。我心里开始着急——多紧张的等待！五内如焚。但愿不要出事才好，那帮人一点都不讲道理。正在心神无主要不要进去看看时，一个人出现了，模模糊糊的身影向这边走来，当我看清是郁青朴，急忙打开车门跳下去向他跑去，到了跟前突然站住，说：
“啊，你终于回来了，我真担心那帮人会对你不客气，伤害到你。——顺利吗？”
“上车说话。”
我们回到汽车上。他不吭声。车子已经驶出一段距离，远离大新渔场，他才告诉我他拿回了于小莎和我的身份证。谈起经过，他提到副厂长接待了他，他自己介绍说是我的的表哥，在这里打工后就跟家里失去了联系，过年也没回家，因此来查问一下。那家伙开始很冷淡，只是应付说我早已离开了厂里，失踪的事与厂里无关，至于如何离开什么时间离开的，副厂长不愿详谈。他说自己曾干过记者，并告诉他要追查到底，副厂长害怕了，为了推脱责任，他叫来车间主任。李元飞那个家伙看起来很霸道，可是面对人员失踪的事，他并不愿惹麻烦，他提到那天晚上我们逃跑的事，又叫来看门人证实了此事，根据看门人记录的时间正是“海燕号”出事的前一晚。顺着郁青朴的思路，提到于小莎和她的家乡，联系到众所周知的船难，大家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但不愿说破。当他提出想要回我们的身份证时，为了不受牵连，撇清关系，他们很痛快地答应了他，让分管事务的人从一大堆的身份证中把两位逃跑女工的证件挑了出来。他拿到了想要的东西看了看，完全清楚了，再也不会弄错了。
我们随便找了家饭店吃了顿晚饭，在灯光底下他把两张身份证拿出来放到我面前，我拿起于小莎的那张只看一眼便哭了。
“这张是你的，对吗？”
“对。”
他留下了我那张，把于小莎的身份证给了我，然后商量大家该怎么一起面对这件事。
当天晚上，我们开车回到黑澜山庄。在路上我们商定这件事暂时不要对其他人提起，先让老太太知道，该怎么应对和解决要先听取她的意见。至于孩子的事情，暂且不提。
八点多钟，和郁青朴一道重新回到黑澜山庄，从汽车上下来，踏上老台阶，心情完全跟过去不一样了，虽然事情还没有解决，但那缠绕数月的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最需要的是勇气，不管自己要承担多少费用，真相大白之后纠正错误顶要紧。
走进楼底大厅，郁青朴把手里的食品袋递给我，这是买给老人爱吃的东西。他沉静严肃的脸满含关切，似乎在用目光鼓励我应该照着事先说好的去做，让他先向老人陈明，而我要给她一些安慰。我们一起上了楼。站在老人房间门前他轻轻叩门，杜嫂进来开门，我们走进去。老人坐在床上，正在吃桔子。郁青朴说了句“我们回来了”便闪到一边，我带着温柔的笑容上前问候了一声，然后把礼物拿出来。
她接过去看了看，显得很高兴，都是她喜爱吃的食品，便尝了一口，让杜嫂拿到一边去，然后让我们在她床前坐下来，望望我，又看看郁青朴，询问我们这两天在外边玩的是否开心，去了哪些地方，我们一一作了回答，她听了很满意。她告诉我们赵一萍昨天来过，她带了礼物来看看老人，在这里吃了顿午饭。一会儿杜嫂走开后，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老人问：
“用不着遮遮掩掩，老实告诉我，你们俩会不会走到一起，答应结婚？”
事先我们根本没想到老人会惦记起这事，我不知所措，避开她的目光，我望着郁青朴，他看着我不置一词。于是，我硬着头皮说：
“奶奶，您什么都不要操心，只要保重自己。不是您的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大家的错，我会报答您的关心。”
“奶奶，我们郁家欠您的恩情我也会报答。”他跟着说。
“怎么你们今天的口气都这样客气！”老人说。
“有件事情我们必须告诉您，我要单独跟您谈谈。”他说。
“好啊，我倒想听听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老人说。
原来释然的心情在摊牌前又变得紧张起来。我借故走开了，独自上了三楼，坐在小客厅里看电视，心不在焉，只听到主持人说发生了地震，没留意是在哪里发生的。迄今为止，只有郁青朴知道秘密，但是老人很快也会知道这件事。他正在楼下的房间里跟老太太单独谈话，她很快会知道事情的原委，那张夏雪旎的身份证让她不得不相信他的话是真的。这对她是多大的打击啊。迷雾澄清后，会刮起怎样的一场猛烈风暴，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突然，太可怕了，速朽老人成为孤家寡人，会让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然而担心也没有用，这件事大家早晚要面对。一个小时后郁青朴上来叫我下去，老人要跟我谈谈，看他的神气，一定是把问题挑开了。
“她哭得厉害吗？”我问。
“没有，她没有流泪。”他毫无表情地说。
我们一起来到老人的房间里。我叫了声“奶奶”，她抬起头来。她所经历的苦难有太多的悲伤与不测，阅历与痛苦留下的痕迹使她望去莫测高深，与她有关的故事就像黑澜山庄的历史一样，丰富、悲欢，古怪得有些离谱。她是这样衰老、干枯、苍白，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奶奶。”我又叫了一声。
“你不是我的小云儿。”她喃喃地说。
“对不起，老人家，我不是故意要隐瞒您这么久。”我轻声吐道。
“不能怪你；那是个万分惊骇的时刻，对吗？”
“是的，那个大浪可怕极了。”
随即是一阵沉默。郁青朴也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她拿起旁边的那张身份证看了又看，说：“若不是它，我万不会相信，我的小云儿会葬身海底，而你，竟然叫我们都受了欺骗，怪不得煞费苦心唤不回那个人！”
“是我不该来这里。”我低头说，仿佛自己犯了大错那样愧疚。
“你们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怪不得大家分辨不出来——”她说，神情迷惘起来，直到郁青朴在一旁提醒她该怎么处理，她才从迷惘的神情中清醒过来，说这件事又伤心又伤脑筋，问我想怎么办。
“我要离开；关于医药费和一切的衣食费用我愿意承担，一时拿不出钱来，容我慢慢偿还。”我很冷静地说。
“知道了，你先回房睡觉去吧。我跟青朴再谈谈。”她说。
当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猜到下面的人也很难睡下。第二天上午，我又来到老人的房间，我们谈了很久。她详细询问了有关细节，又问起我的年龄我的生日，还有娘家父母我的丈夫以及婆家的情况，在青岛还有什么亲戚，我都详细作了回答。她提到一115切的费用全免了，我感到承受不起，她很果决地说这件事她已经向郁青朴作了交代，让我不要有任何的负担和心里压力，她觉得这是她在世上能做的最后的一件好事。我向她表示感激，她的好心肠让我做出许诺，以后会常来看望她，春天到来的时候会陪伴她，推着轮椅看看外面的光景。她说大波浪卷走了一个孩子，又送来了一个孩子，我给她带来安慰，让她过了一个快乐的新年，并宣布我是黑澜山庄的客人，事关重大，至于公布真相的事情要等到刘志业回来以后再商定。暂时要保密。她答应我可以先回家看看。她提到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她就感觉到异样，还是那副身材和模样，说话的声音柔和多了，人安静多了，有点怯怯的样子。她只当是意外带来的伤害让人变得胆小畏缩。她又用伤心的语调提到葛巾艳让她操碎了心，她不像她爸爸那么温顺听话，小时候野得很，爬墙上树，跟男孩子打架，有时挺直颈项冲她大喊大叫惹她生气。她溺爱了她非常后悔。如果她不抛弃大学时的男友，不放下青岛那边的工作，不来黑澜山庄，何至于毁了自己。她很激动，用手按着胸口，再怎么说都没用了。“如果她有妈妈就不会这样了，我没把她管好。”她流着泪，责怪自己，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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