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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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夏雪旎没有来。傍晚五点钟刚过，她敲开了旅馆的房门，胸前抱着一束金黄色的野菊花，另一只手拎着一只厚厚的提袋。我从她手里接过花束，浓烈的香味儿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青朴喜欢菊花，你也一定会喜欢，”她说，“我们家房前屋后，还有山坡上，除了石竹就是菊花最多，这些野菊花下午采的时候都像午后的太阳。”她把提袋放到桌子上，又说：“袋里装了干海参和一瓶菊花酒，菊花酒是梅姨亲自酿的。”
“你管她叫梅姨？”
“是，你昨天见过的，除了酿酒，她还会做菊花糕、菊花粥”
“喂，”我打断她，“她对我简直怀有敌意，拿了她的东西来送我，你不会挨骂？”
“梅姨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敌意，她对你怀的是戒心，她不喜欢别人打听我和孩子。我作了解释，她让我送给你菊花酒。走吧，我请你到楼下吃饭，从昨天到今天中午都不想吃东西，晚上一定胃口大开。”
“何以见得?”
“你的脸色告诉我你晕船引起的反应已经好了，我没说错吧？”
我们彼此笑了，我仔细打量着她，虽说她的相貌比照片上略大了些，但依旧年轻，气质更符合那个站在法桐树下而不是坐在草坪上的那位；在她身上看到的是珍珠所具有的柔和、淡雅、亲切的光辉，兼具野花般纯朴的美，却难以窥到黑澜山庄女主人的富丽和傲慢；她不像岛上的妇女那么黑，而是皮肤白净得让人嫉妒，一头丰美秀发披散下来，用发卡别住；她衣着简单朴素，紧身的白色毛衫外面套了一件墨绿色外套，裤子质地一般，脚上穿的是一双黑丝绒布鞋。——她看起来更像一位母亲，一名教师或家庭主妇。
我为她的礼物表示感谢，几句交谈之后，我接受了她的邀请，一起下楼来到餐厅。
我们要了一个单间，点完菜之后，面对面坐下来。一会儿，侍者将两碗米饭和菜端到桌上，一份虾仁炒韭菜十二元，清蒸加吉鱼三十元，比管炖豆腐二十元，水蒸蟹子二十五元。这里的东西要价不高，而且非常新鲜，我一一品尝了一下，味道非常好。当我谈到黑澜镇馨馨旅馆的西施舌和鲅鱼，她哑然失笑，将最大的一只蟹放到我的盘子里。
“他们欺负你是外地客，不认货，以假充真，再说，他们是从市场那里买的，只有在这里才能吃到货真价实的刚从海上上来的新鲜东西。”
“货真价实乃理所当然，可惜，诚信变得金贵。我去过黑澜山庄，也见过杜大丽，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隐姓埋名来到这里？” 13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最好别问，除了孩子的事情以外。你已经看到了，童童基本算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了，明年他可以入学，请你转告郁青朴，让他放心。还有，你不能告诉他我在这里。”
“就这些？”
“难道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因为这不公平！他为着他所爱的人放弃了整个世界，完全不顾生死，面对你的照片他哀伤不已，对自己的生命看淡，可是，你却在这里活得好好的，又要结婚了！”
“那有什么办法，命运使然，这是我的秘密。过去的不要再提，一切都从记忆中抹去，不会再有什么变化。”她用平淡的语调说。
“你不觉得你很冷酷吗？这跟你的外表一点都不相称。”
“任何人看外表，都有上当被欺骗的可能。”
“我们俩一定要针锋相对吗？我会通过其它渠道来了解的，任何的秘密都会揭晓。”
“了解你爱人的过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她生硬地说，目光紧逼着我。“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你为什么会认定我是他的爱人？”
“从你的眼睛里。再者，用不着你的介绍，我就知道和他一起去可可西里的女人一定是他的伴侣。你这么年轻聪明，和他真般配。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为什么不亲自和你一起回来，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
“我也和你一样，不想告诉你太多，只能说他来不了。另外，我还要告诉你：我不是他的爱人，只是好朋友。我比他晚去了一年，在一个保护站工作后来成了朋友。我很喜欢他，倒是想成为他的爱人，和他一起回山东，但这完全不可能。”
“不可能？为什么？”
“和你一样，我不想再多说一点。”
“我猜为的是那些羊群和他喜欢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吧？”她说，避开我的目光，低下头。进门的时候她脱了外套，只穿了件白色毛衫，现在胸前闪亮的贝壳项琏垂落下来。她颤抖着手拿起杯子喝水，那串项琏碰到杯子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她再怎么掩饰，也难以逃过我的眼睛，痛苦正在折磨着她的内心。
一个长时间的沉默。
“我相信上帝赦罪的大能，虽然作为基督徒还没有你们志愿者那样的舍己与牺牲，可是，耶稣是生命之主，是他让我活着，如果不是他的拯救和引导，你不可能在这里见到我。”她缓慢地说，平静的声音透着悲伤和温柔。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我们谈点别的吧，讲讲那边的情况，好不好？”
我听从了她，告诉她那边是怎样的一番天地。气温低，大风多，降水少，主要水汽来自孟加拉湾，人类无法居住的地方，却是动物赖以生存的家。野驴、野牦牛、白鹿纯、棕熊、大天鹅、藏羚羊、藏原羚最可爱的还是藏羚羊，每年有上千只被猎杀，目前已经由几年前的二十万只剩下了几万只。
“这些我了解一点，青朴曾经讲过。不是说说而已，盗猎者真的就那么有恃无恐吗？”
“在荒芜人烟的地方，甚少有人去关心动物的命运。看到母羊被剥皮，腹内小羊被遗弃的现场，那感觉真是无法形容！如果没有人买沙图什，罪恶就会消失，实际上有钱人的**太强烈了，如果是你，你会买吗？”
她摇摇头。
“人不都是一样的，那块地上的枪声一直没有消失。”
“他安全吗？”她放下筷子，背靠在椅子上，尽量用放松而不是紧张的声调问。
“有时安全有时不安全，日子不完全是艰苦和危险，也有很多乐趣。藏羚羊和藏原羚看起来很像，实际上就像两个种族，互不来往。青青这只藏羚羊是郁青朴从秃鹫嘴里救出来的，把他当成了妈妈只跟着他；媛媛是木马扎西巡山时捡回来的一只小原羚，站长让他交给了我护理。刚开始我们把两个小家伙放在一起，它们不是吵架就是互不理睬，为了让它们友好起来，他经常批评它们，还吹口琴给它们听，它们都爱听他吹口琴，你看——”我从口袋掏出一把旧口琴，放到她面前。
她伸手接过口琴，静如止水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迷离恍惚的神情，仿佛孩子般朦胧的忧伤。“他最爱吹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在黑澜山庄他吹奏起来，鸟儿也在静静地听，忘记了鸣叫。”她陷入到过去的时光中，突然间惊觉起来，大声说：“这把琴是他的，怎么会在你手里？”
“不要打断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刚才说那边的日子有时有趣有时非常紧张，那种历险的体验足够一生来回味了。我们不但要对付那些偷猎者，还要对付狼和秃鹫，牺牲也在所难免。”
“哦？”她抬起眼睛，把口琴放回到我面前，脸上带着忧虑期待我继续讲下去。
“想起那件事就后悔，而且为自己的错误简直不能原谅自己。那天我和郁青朴、张强在一起，我们在捡拾垃圾。一只狼真狡猾大胆，居然从我们眼皮底下把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叼走了。情急之下，我们一边大声叫喊，一边拼命追赶，希望狼能害怕丢掉小羊。哪晓得狼一点都不怕，继续往前跑，而我们三个没跑多远就累得半死，那是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我反应得厉害，呕吐起来，他们要拉我起来，我嚷道：‘别管我，你们快去救小羊！开车去追！’他们反应倒快，立刻照着做了。保护站设备少，郁青朴的越野车成为公用车，开车追狼倒是快，可怕的后果就是——”
“怎么样呢？”她紧盯着我问，眉头微蹙起来。
“没多远就陷在沼泽地中——”
“怎么样呢？”她不安起来，声音带着颤抖。
“车子没有上来。”
她“啊”了一声，脸上露出异样紧张的表情，眼神带着惊恐，恰像一片云翳罩住了眼睛。“你是说他已经遇难了？”
“如果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不顾一切来找你！”
她的脸变得惨白，站起身拿回口琴抚摸着，喃喃自语：“我明白了，这是他的遗物。”说完，她浑身像芦苇似得颤抖，抽抽噎噎哀哭起来，完全不顾我在跟前，直到我大声嚷起来：
“听着，我还没有把话说完！郁青朴他没有死！”
“他没死？你刚才不是说——”她止住哭声，泪眼婆娑地望着我。
“张强身手比他快，抢先跑进了汽车，一个人开车去追狼！”
“这么说他还活着？”
“他活着，但是狼跑了，损失了一辆汽车，张强搭上了性命。”
“只为了一只羊？”
“没错。”
“你们为什么不带枪？”
“那是我们的疏忽。”
“青朴怎么样呢？”
“一点事都没有，我们都非常难过，为失去了队友。”
沉默了半晌，她轻声问：“他还要留在那里多久呢？”
“他说过要永远留在西部。就在我走的那一天，他也离开了我们那个区的自然保护站，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那里的条件同样艰苦。他的心脏有点问题，经常胸痛，我担心他早晚会变成一棵干枯的胡杨树，但他一点都不听劝告，临走前我要了他的口琴作纪念，是这把口琴让两只吵架的小羊变成了好朋友，现在送给你吧。” 15
“不，还是你留着吧。”她在座位上重新坐下来。“能告诉我具体地方他去了哪里吗？”
“不能，除非你先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回事。”
“鲁小姐，你的勇敢不能仅仅用在保护羊群上，别放弃说服他回山东，坚持下去你和他会非常幸福。你能多爱他吗？”
“不是所有的爱都会得到反馈，我做了，但却是徒劳，再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拿着钥匙去打开他的心门，除非葛巾艳活着站在他面前，姐，否则——”
“叫我夏雪旎！”她急促地不高兴地打断我。
“夏雪旎，你的逃避并不胜过我的退缩，因为你不敢正视过去！”我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盯紧她，“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童童的爸爸，对吗？”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挺直了颈项，口气突然变得冷漠，表情出奇地疏远和不可捉摸。
“如果他现在亲自站在你的面前，你会怎样呢？”我进一步问，“我想听故事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了，怎么样，讲讲吧。”
“那你要失望了，没有假设。”她说，抓起椅子上的外套穿在身上。“别用这种眼光和口气盘问我，鲁春燕。我不想去看过去，愿上帝祝福你。我去结账，再见。”
口琴留在桌子上，我拿起来放进口袋里。她离开后，我慢慢回到楼上的房间里，拿起菊花闻了闻。用不了几天这束菊花就会干枯。对她而言，过去真的干枯了吗？她似乎要打定注意保持缄默了。根据从杜大丽那里听到的片言只语让我对她下过许多评断：不可捉摸、自私骄傲、可怜不幸、引诱和试探者，总之不会对她怀有敬意。现在感觉这一切都不准确。既然她不愿多说，事情到此为止。我从口袋里拿出口琴，又从皮包里拿出郁青朴用木头刻的藏羚羊抚摸着，小羊栩栩如生是他照着青青雕刻的，这是他送给孩子的唯一礼物。这两样东西包括我在青岛给孩子买的玩具，明天临走前我要托旅馆老板差人给童童送过去。事情已经办妥，关于孩子，我会写信告诉他，让他大可不必担心。何必揭穿呢。明天启程离岛返家吧。万籁俱寂的夜里，大海神秘的语声，时而温柔，时而沉吟、叹息，时而又完全寂静，带来安详。后半夜，浪涛变成猛烈的巨响，仿佛野兽的咆哮，又势如千军万马，让人惊醒。黎明时分，那股强大的声音逐渐衰弱下去，海面上升起一股浓雾，当我起身后站在“海上人家”旅馆的前走廊上，只见四周白茫茫一片，海平线被遮掩了，除了雾什么都看不到。
早餐时，客人们抱怨雾气太重，不便出行。侍者称这样的大雾天气通常在夏季出现，深秋季节实属罕见，安慰大家耐心等待。
离开灵山岛的航班是在下午一点钟，每天上午和下午只有一班船进出海岛，碰到大雾和大风天气不会通船。大雾持续到九点钟，九点半以后浓雾开始移动，逐渐变得稀薄，不久，海岛显露出来，前方海域隐没的码头也显露了。我站在窗外的走廊上眺望了一会，便带上房门向海边游荡过去，在那里逗留多时，捡回了几个贝壳和一只海星。回到旅馆看见夏雪旎站在我的房间门口，不由楞了一下。她看起来神情有些疲惫，似乎昨夜没有睡好。
“春燕，我在这里等你很长，回来，我想再跟你谈谈。”她轻声说。
“我以为你不会愿意来见我了，下午就走。过去的一页如果你不愿往翻回，我也无话可说。你放心，我不会向郁青朴提说的，就让他永远活在被蒙蔽的欺骗中吧。”我打开房门，请她进来，拿起桌子上的花闻了闻，说：“它还香，再过两天就干枯了。”
“没错，因为它失掉了根。人生的一切答案都能在圣经这本书里找得到。”她说，“如果这辈子你没读过这本书，将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我只关心眼前，很遗憾没有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完，我拿出口琴、木雕的藏羚羊青青还有玩具和食品放到她的面前，说：“我正想要托人给童童送过去，这些都是送给童童的礼物。木雕是郁青朴亲自刻的，请带回吧，愿孩子喜欢。”说完，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16 “哎，你这就要走吗？你能留下来多呆几天吗？昨晚我一夜未睡，现在找你来是想把你当成朋友，愿意跟你谈谈过去的事儿，但是当我讲完后你要把郁青朴的地址告诉我。”她说。
“真的？一言为定！”
我把目光从眼前的东西上移到她的脸上，这才留意到她的眼圈凹陷，相信昨晚的点击带出了许多回忆的片段，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从这一霎开始，她陷入沉思中。我们一起坐下来。不用我请求，就开始讲她的故事，直到午饭时间。饭后，她继续回忆往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在倾听，除了她回家的时间，我们都在一起度过，有时候在旅馆的房间里，有时候到海边走走，她娓娓叙述，回忆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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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朴喜欢菊花，你也一定会喜欢，”她说，“我们家房前屋后，还有山坡上，除了石竹就是菊花最多，这些野菊花下午采的时候都像午后的太阳。”她把提袋放到桌子上，又说：“袋里装了干海参和一瓶菊花酒，菊花酒是梅姨亲自酿的。”
“你管她叫梅姨？”
“是，你昨天见过的，除了酿酒，她还会做菊花糕、菊花粥”
“喂，”我打断她，“她对我简直怀有敌意，拿了她的东西来送我，你不会挨骂？”
“梅姨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敌意，她对你怀的是戒心，她不喜欢别人打听我和孩子。我作了解释，她让我送给你菊花酒。走吧，我请你到楼下吃饭，从昨天到今天中午都不想吃东西，晚上一定胃口大开。”
“何以见得?”
“你的脸色告诉我你晕船引起的反应已经好了，我没说错吧？”
我们彼此笑了，我仔细打量着她，虽说她的相貌比照片上略大了些，但依旧年轻，气质更符合那个站在法桐树下而不是坐在草坪上的那位；在她身上看到的是珍珠所具有的柔和、淡雅、亲切的光辉，兼具野花般纯朴的美，却难以窥到黑澜山庄女主人的富丽和傲慢；她不像岛上的妇女那么黑，而是皮肤白净得让人嫉妒，一头丰美秀发披散下来，用发卡别住；她衣着简单朴素，紧身的白色毛衫外面套了一件墨绿色外套，裤子质地一般，脚上穿的是一双黑丝绒布鞋。——她看起来更像一位母亲，一名教师或家庭主妇。
我为她的礼物表示感谢，几句交谈之后，我接受了她的邀请，一起下楼来到餐厅。
我们要了一个单间，点完菜之后，面对面坐下来。一会儿，侍者将两碗米饭和菜端到桌上，一份虾仁炒韭菜十二元，清蒸加吉鱼三十元，比管炖豆腐二十元，水蒸蟹子二十五元。这里的东西要价不高，而且非常新鲜，我一一品尝了一下，味道非常好。当我谈到黑澜镇馨馨旅馆的西施舌和鲅鱼，她哑然失笑，将最大的一只蟹放到我的盘子里。
“他们欺负你是外地客，不认货，以假充真，再说，他们是从市场那里买的，只有在这里才能吃到货真价实的刚从海上上来的新鲜东西。”
“货真价实乃理所当然，可惜，诚信变得金贵。我去过黑澜山庄，也见过杜大丽，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隐姓埋名来到这里？” 13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最好别问，除了孩子的事情以外。你已经看到了，童童基本算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了，明年他可以入学，请你转告郁青朴，让他放心。还有，你不能告诉他我在这里。”
“就这些？”
“难道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因为这不公平！他为着他所爱的人放弃了整个世界，完全不顾生死，面对你的照片他哀伤不已，对自己的生命看淡，可是，你却在这里活得好好的，又要结婚了！”
“那有什么办法，命运使然，这是我的秘密。过去的不要再提，一切都从记忆中抹去，不会再有什么变化。”她用平淡的语调说。
“你不觉得你很冷酷吗？这跟你的外表一点都不相称。”
“任何人看外表，都有上当被欺骗的可能。”
“我们俩一定要针锋相对吗？我会通过其它渠道来了解的，任何的秘密都会揭晓。”
“了解你爱人的过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她生硬地说，目光紧逼着我。“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你为什么会认定我是他的爱人？”
“从你的眼睛里。再者，用不着你的介绍，我就知道和他一起去可可西里的女人一定是他的伴侣。你这么年轻聪明，和他真般配。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为什么不亲自和你一起回来，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
“我也和你一样，不想告诉你太多，只能说他来不了。另外，我还要告诉你：我不是他的爱人，只是好朋友。我比他晚去了一年，在一个保护站工作后来成了朋友。我很喜欢他，倒是想成为他的爱人，和他一起回山东，但这完全不可能。”
“不可能？为什么？”
“和你一样，我不想再多说一点。”
“我猜为的是那些羊群和他喜欢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吧？”她说，避开我的目光，低下头。进门的时候她脱了外套，只穿了件白色毛衫，现在胸前闪亮的贝壳项琏垂落下来。她颤抖着手拿起杯子喝水，那串项琏碰到杯子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她再怎么掩饰，也难以逃过我的眼睛，痛苦正在折磨着她的内心。
一个长时间的沉默。
“我相信上帝赦罪的大能，虽然作为基督徒还没有你们志愿者那样的舍己与牺牲，可是，耶稣是生命之主，是他让我活着，如果不是他的拯救和引导，你不可能在这里见到我。”她缓慢地说，平静的声音透着悲伤和温柔。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我们谈点别的吧，讲讲那边的情况，好不好？”
我听从了她，告诉她那边是怎样的一番天地。气温低，大风多，降水少，主要水汽来自孟加拉湾，人类无法居住的地方，却是动物赖以生存的家。野驴、野牦牛、白鹿纯、棕熊、大天鹅、藏羚羊、藏原羚最可爱的还是藏羚羊，每年有上千只被猎杀，目前已经由几年前的二十万只剩下了几万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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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芜人烟的地方，甚少有人去关心动物的命运。看到母羊被剥皮，腹内小羊被遗弃的现场，那感觉真是无法形容！如果没有人买沙图什，罪恶就会消失，实际上有钱人的**太强烈了，如果是你，你会买吗？”
她摇摇头。
“人不都是一样的，那块地上的枪声一直没有消失。”
“他安全吗？”她放下筷子，背靠在椅子上，尽量用放松而不是紧张的声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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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接过口琴，静如止水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迷离恍惚的神情，仿佛孩子般朦胧的忧伤。“他最爱吹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在黑澜山庄他吹奏起来，鸟儿也在静静地听，忘记了鸣叫。”她陷入到过去的时光中，突然间惊觉起来，大声说：“这把琴是他的，怎么会在你手里？”
“不要打断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刚才说那边的日子有时有趣有时非常紧张，那种历险的体验足够一生来回味了。我们不但要对付那些偷猎者，还要对付狼和秃鹫，牺牲也在所难免。”
“哦？”她抬起眼睛，把口琴放回到我面前，脸上带着忧虑期待我继续讲下去。
“想起那件事就后悔，而且为自己的错误简直不能原谅自己。那天我和郁青朴、张强在一起，我们在捡拾垃圾。一只狼真狡猾大胆，居然从我们眼皮底下把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叼走了。情急之下，我们一边大声叫喊，一边拼命追赶，希望狼能害怕丢掉小羊。哪晓得狼一点都不怕，继续往前跑，而我们三个没跑多远就累得半死，那是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我反应得厉害，呕吐起来，他们要拉我起来，我嚷道：‘别管我，你们快去救小羊！开车去追！’他们反应倒快，立刻照着做了。保护站设备少，郁青朴的越野车成为公用车，开车追狼倒是快，可怕的后果就是——”
“怎么样呢？”她紧盯着我问，眉头微蹙起来。
“没多远就陷在沼泽地中——”
“怎么样呢？”她不安起来，声音带着颤抖。
“车子没有上来。”
她“啊”了一声，脸上露出异样紧张的表情，眼神带着惊恐，恰像一片云翳罩住了眼睛。“你是说他已经遇难了？”
“如果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不顾一切来找你！”
她的脸变得惨白，站起身拿回口琴抚摸着，喃喃自语：“我明白了，这是他的遗物。”说完，她浑身像芦苇似得颤抖，抽抽噎噎哀哭起来，完全不顾我在跟前，直到我大声嚷起来：
“听着，我还没有把话说完！郁青朴他没有死！”
“他没死？你刚才不是说——”她止住哭声，泪眼婆娑地望着我。
“张强身手比他快，抢先跑进了汽车，一个人开车去追狼！”
“这么说他还活着？”
“他活着，但是狼跑了，损失了一辆汽车，张强搭上了性命。”
“只为了一只羊？”
“没错。”
“你们为什么不带枪？”
“那是我们的疏忽。”
“青朴怎么样呢？”
“一点事都没有，我们都非常难过，为失去了队友。”
沉默了半晌，她轻声问：“他还要留在那里多久呢？”
“他说过要永远留在西部。就在我走的那一天，他也离开了我们那个区的自然保护站，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那里的条件同样艰苦。他的心脏有点问题，经常胸痛，我担心他早晚会变成一棵干枯的胡杨树，但他一点都不听劝告，临走前我要了他的口琴作纪念，是这把口琴让两只吵架的小羊变成了好朋友，现在送给你吧。” 15
“不，还是你留着吧。”她在座位上重新坐下来。“能告诉我具体地方他去了哪里吗？”
“不能，除非你先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回事。”
“鲁小姐，你的勇敢不能仅仅用在保护羊群上，别放弃说服他回山东，坚持下去你和他会非常幸福。你能多爱他吗？”
“不是所有的爱都会得到反馈，我做了，但却是徒劳，再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拿着钥匙去打开他的心门，除非葛巾艳活着站在他面前，姐，否则——”
“叫我夏雪旎！”她急促地不高兴地打断我。
“夏雪旎，你的逃避并不胜过我的退缩，因为你不敢正视过去！”我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盯紧她，“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童童的爸爸，对吗？”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挺直了颈项，口气突然变得冷漠，表情出奇地疏远和不可捉摸。
“如果他现在亲自站在你的面前，你会怎样呢？”我进一步问，“我想听故事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了，怎么样，讲讲吧。”
“那你要失望了，没有假设。”她说，抓起椅子上的外套穿在身上。“别用这种眼光和口气盘问我，鲁春燕。我不想去看过去，愿上帝祝福你。我去结账，再见。”
口琴留在桌子上，我拿起来放进口袋里。她离开后，我慢慢回到楼上的房间里，拿起菊花闻了闻。用不了几天这束菊花就会干枯。对她而言，过去真的干枯了吗？她似乎要打定注意保持缄默了。根据从杜大丽那里听到的片言只语让我对她下过许多评断：不可捉摸、自私骄傲、可怜不幸、引诱和试探者，总之不会对她怀有敬意。现在感觉这一切都不准确。既然她不愿多说，事情到此为止。我从口袋里拿出口琴，又从皮包里拿出郁青朴用木头刻的藏羚羊抚摸着，小羊栩栩如生是他照着青青雕刻的，这是他送给孩子的唯一礼物。这两样东西包括我在青岛给孩子买的玩具，明天临走前我要托旅馆老板差人给童童送过去。事情已经办妥，关于孩子，我会写信告诉他，让他大可不必担心。何必揭穿呢。明天启程离岛返家吧。万籁俱寂的夜里，大海神秘的语声，时而温柔，时而沉吟、叹息，时而又完全寂静，带来安详。后半夜，浪涛变成猛烈的巨响，仿佛野兽的咆哮，又势如千军万马，让人惊醒。黎明时分，那股强大的声音逐渐衰弱下去，海面上升起一股浓雾，当我起身后站在“海上人家”旅馆的前走廊上，只见四周白茫茫一片，海平线被遮掩了，除了雾什么都看不到。
早餐时，客人们抱怨雾气太重，不便出行。侍者称这样的大雾天气通常在夏季出现，深秋季节实属罕见，安慰大家耐心等待。
离开灵山岛的航班是在下午一点钟，每天上午和下午只有一班船进出海岛，碰到大雾和大风天气不会通船。大雾持续到九点钟，九点半以后浓雾开始移动，逐渐变得稀薄，不久，海岛显露出来，前方海域隐没的码头也显露了。我站在窗外的走廊上眺望了一会，便带上房门向海边游荡过去，在那里逗留多时，捡回了几个贝壳和一只海星。回到旅馆看见夏雪旎站在我的房间门口，不由楞了一下。她看起来神情有些疲惫，似乎昨夜没有睡好。
“春燕，我在这里等你很长，回来，我想再跟你谈谈。”她轻声说。
“我以为你不会愿意来见我了，下午就走。过去的一页如果你不愿往翻回，我也无话可说。你放心，我不会向郁青朴提说的，就让他永远活在被蒙蔽的欺骗中吧。”我打开房门，请她进来，拿起桌子上的花闻了闻，说：“它还香，再过两天就干枯了。”
“没错，因为它失掉了根。人生的一切答案都能在圣经这本书里找得到。”她说，“如果这辈子你没读过这本书，将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我只关心眼前，很遗憾没有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完，我拿出口琴、木雕的藏羚羊青青还有玩具和食品放到她的面前，说：“我正想要托人给童童送过去，这些都是送给童童的礼物。木雕是郁青朴亲自刻的，请带回吧，愿孩子喜欢。”说完，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16 “哎，你这就要走吗？你能留下来多呆几天吗？昨晚我一夜未睡，现在找你来是想把你当成朋友，愿意跟你谈谈过去的事儿，但是当我讲完后你要把郁青朴的地址告诉我。”她说。
“真的？一言为定！”
我把目光从眼前的东西上移到她的脸上，这才留意到她的眼圈凹陷，相信昨晚的点击带出了许多回忆的片段，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从这一霎开始，她陷入沉思中。我们一起坐下来。不用我请求，就开始讲她的故事，直到午饭时间。饭后，她继续回忆往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在倾听，除了她回家的时间，我们都在一起度过，有时候在旅馆的房间里，有时候到海边走走，她娓娓叙述，回忆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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