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戏 6、夜半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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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得弟才从山下回来。得弟走路一瘸一拐，说是走山路的时候歪了一跤。
雨还在下着，得弟将给师傅带回来的药与吃物放在一个布兜里，布兜放在胸前，就这么抱着一路上山来。医治枪伤的有中草药，消炎水，还有一些消炎药和一点吃的，吃的是半块馒头，一捧野菜和两块地瓜。馒头虽然也很硬，比起玉春山上庙里拿到的，要好得多了。
得弟来不及擦一把脸，便同玉琴一起给师傅冲洗伤口，师傅的身体被玉春围抱在怀里，伤口一经揭开，早已经溃烂得厉害，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臭味，几乎能把人熏倒……上药的时候，师傅的身体微微有点抖，他紧咬着牙，尽量一声不出，汗水却哗哗地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流……
得弟尽可能的下手轻些，玉琴给他打下手，师傅的每一下皱眉与轻微的抖动，都让玉琴心颤不已，她眼睛里含着泪，只恨不得替了师傅……真的，当时扑到师兄身上去的为什么不是她？
得弟拿消毒的药棉给师傅擦拭伤口，每擦一下，虽然下手很轻，仍然被师傅的颤抖弄得自己的手也抖起来，最后他为了分散师傅的注意力，也让自己放松一点，开始给大家讲山下的见闻。他说山下进城的路口上，有一个老百姓不会鞠躬，他是走过去了，才想起来鞠躬，就把屁股撅给了日本人，好在那日本兵也没有看见，有几个中国人看到了，都忍不住咧起嘴，却又不敢笑出声……他说着话，自己也笑了一下，师傅就也咧了咧嘴，可在玉琴看来，那笑都多少有一点凄凉，并不快乐的。得弟又说，他今天在县城的路口看到了一则布告，说是禁止百姓上山，因为山上藏有新四军抗联，还说马上就要封山了，上山清剿……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可是在场的几个人都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如果日本人真的上山来清剿，他们又到哪里去呢？师傅身上的枪伤一经被日本人发现，那是必死无疑，而且危险的不光师傅一人，而是他们一行全体。
得弟又说，日本人还在县城里下了令，要这一带所有的小学校都只准讲日本国的话，不准小学生再说中国话了……
听到这里，玉琴忍不住就“呸”了一口，骂了一句：“孬种！连人说话也管着！”
师傅睁开闭着的双眼，颤巍巍说了一句：“啥叫亡国奴？”
玉春立刻想到了戏：“如果不让说中国话，那咱们的戏还怎么唱？”
得弟咬着牙只说了两个字：“不唱。”
师傅说：“这就叫亡国灭种了……得唱！”
得弟说着话，下手重了些，师傅嘴里不由得就哈出了丝丝凉气，得弟便停下手，小心地问：“师傅，很疼是吧？要不歇歇再弄？”见师傅摇头，只不言语，又叹息说：“都是因为我，让师傅受苦了。”说着话，眼里就含了泪水，是真的痛心。
师傅摇头，示意得弟继续，同时将牙关紧咬了，闭上眼。
好一会儿，师傅才又睁开眼，说：“得弟，你不用难过，我这不单是为了你。”
得弟和玉春都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师傅。师傅的目光却也不看他们，只看着那个有一点混沌的洞口及洞口外的绿树青山，自言自语一般：“我不是为了哪个人，我是为了咱班社，为了咱的戏――但只要咱的人在，就有戏在，戏在了，根就在，有根在，凭他是谁，也灭不了咱的种！”
因为伤痛，师傅的话是低沉的，说着时还有些断断续续，可是在几个人心里，这话却像一串雷声隆隆滚过……是的，戏在，根就在，根在了，种就在！恰这时，洞口有一抹夕阳射进来，一道桔红打在师傅脸上，也打在玉春得弟与玉琴身上，几个人不约而同，心里都有了庄严与悲壮……
师傅说：“唱一个。”
师傅说了，大家都没有开口，不知道唱什么，只有玉琴，小声地唱起来，用的是花鼓小调，唱的却是她现编的词：
“小日本，真万恶
无故地，进中国
又杀人，又放火
不打日本没法活！”
…………
这晚上狼群又来了，或许有了那天的经验，狼的奔突与尖啸没有再让他们感到害怕，玉春去摸鼓的时候，得弟将他的手按了一下，首先在山洞里吼起来，吼的是章家少爷教给他们的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在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
得弟武生的嗓门，又厚又响，他那里撼天动地地唱，就把整个夜空撕碎了似的，只听得洞里洞外四处回荡……洞口的绿灯笼倏匆就不见了，玉春玉琴紧跟着也来了，然后是师傅，他们听到了师傅的声音也参进来了，师傅的声音是特别的，有一点沉暗，还总是中断，然而无论如何，师傅的唱让他们感到了一种鼓舞――师傅可以唱歌了！师傅伤好了！他们又可以天南海北地去唱戏了！然后大家更加澎湃激昂地唱起来……每个人都拿出了自己最高亢的嗓门，最大的功力，唱得全力以赴，生死度外，不顾一切，以命相拼的……玉琴的花旦，用的本嗓，唱起来自是又脆又靓，在深夜的山洞里发着童声的光，玉春是柔，柔中带着恨毒与悲怆，唱出的声音竟是说不出的沧凉；师傅的声音是弱的，却也是拼了命的，唱出的是一股绝望与悲哀……四个人，四种声响，四重唱，就在那寂静的山谷里，就着月光，就着山风，把一首《毕业歌》唱得荡气回肠！唱到末了，四个人都哭了，他们抱在一起，把师傅紧紧地围在中间，放声痛哭！
四个人的哭是不同的，虽然都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虽然都是因为国破家亡，玉春那哭，是有一些怨愤的，怨愤着这个世道，也怨愤着自己的生不逢时与身不由已；得弟的哭，却是好男儿不能效命杀场，眼见得豺狼横行，生灵涂碳，只能空怀一腔壮志，报国无门；玉琴哭的却是义父，义父的伤病，义父的生死未卜，更多是哭自己的命运……师傅的哭是无泪的，他哭着这个世界的不平，与命运的总是无可奈何……
不知哭了多久，先是玉春感觉不对了！师傅的身子软下来，塌了架了！玉春忙停止了哭泣，他叫起来：“师傅，师傅……师傅你醒醒！”
有他这一叫，得弟玉春也忙止了泪，把师傅放平了，却发现微弱的灯光下，师傅的眼睛闭着着的，嘴巴一开一阖，只是没有声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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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弟来不及擦一把脸，便同玉琴一起给师傅冲洗伤口，师傅的身体被玉春围抱在怀里，伤口一经揭开，早已经溃烂得厉害，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臭味，几乎能把人熏倒……上药的时候，师傅的身体微微有点抖，他紧咬着牙，尽量一声不出，汗水却哗哗地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流……
得弟尽可能的下手轻些，玉琴给他打下手，师傅的每一下皱眉与轻微的抖动，都让玉琴心颤不已，她眼睛里含着泪，只恨不得替了师傅……真的，当时扑到师兄身上去的为什么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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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弟又说，日本人还在县城里下了令，要这一带所有的小学校都只准讲日本国的话，不准小学生再说中国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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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睁开闭着的双眼，颤巍巍说了一句：“啥叫亡国奴？”
玉春立刻想到了戏：“如果不让说中国话，那咱们的戏还怎么唱？”
得弟咬着牙只说了两个字：“不唱。”
师傅说：“这就叫亡国灭种了……得唱！”
得弟说着话，下手重了些，师傅嘴里不由得就哈出了丝丝凉气，得弟便停下手，小心地问：“师傅，很疼是吧？要不歇歇再弄？”见师傅摇头，只不言语，又叹息说：“都是因为我，让师傅受苦了。”说着话，眼里就含了泪水，是真的痛心。
师傅摇头，示意得弟继续，同时将牙关紧咬了，闭上眼。
好一会儿，师傅才又睁开眼，说：“得弟，你不用难过，我这不单是为了你。”
得弟和玉春都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师傅。师傅的目光却也不看他们，只看着那个有一点混沌的洞口及洞口外的绿树青山，自言自语一般：“我不是为了哪个人，我是为了咱班社，为了咱的戏――但只要咱的人在，就有戏在，戏在了，根就在，有根在，凭他是谁，也灭不了咱的种！”
因为伤痛，师傅的话是低沉的，说着时还有些断断续续，可是在几个人心里，这话却像一串雷声隆隆滚过……是的，戏在，根就在，根在了，种就在！恰这时，洞口有一抹夕阳射进来，一道桔红打在师傅脸上，也打在玉春得弟与玉琴身上，几个人不约而同，心里都有了庄严与悲壮……
师傅说：“唱一个。”
师傅说了，大家都没有开口，不知道唱什么，只有玉琴，小声地唱起来，用的是花鼓小调，唱的却是她现编的词：
“小日本，真万恶
无故地，进中国
又杀人，又放火
不打日本没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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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上狼群又来了，或许有了那天的经验，狼的奔突与尖啸没有再让他们感到害怕，玉春去摸鼓的时候，得弟将他的手按了一下，首先在山洞里吼起来，吼的是章家少爷教给他们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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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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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的哭是不同的，虽然都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虽然都是因为国破家亡，玉春那哭，是有一些怨愤的，怨愤着这个世道，也怨愤着自己的生不逢时与身不由已；得弟的哭，却是好男儿不能效命杀场，眼见得豺狼横行，生灵涂碳，只能空怀一腔壮志，报国无门；玉琴哭的却是义父，义父的伤病，义父的生死未卜，更多是哭自己的命运……师傅的哭是无泪的，他哭着这个世界的不平，与命运的总是无可奈何……
不知哭了多久，先是玉春感觉不对了！师傅的身子软下来，塌了架了！玉春忙停止了哭泣，他叫起来：“师傅，师傅……师傅你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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