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仙人录》 第一章 长相思(前尘篇) 遂古之初,而今万世,天下山川,当以天山为首,云丛高耸,雄踞西北,以分雪域蛮夷。自天山而下,向东蜿蜒出两条江河,横亘整个九州大陆,一条名为颍川,另一条便是楚水。 “楚水之畔,重峦叠嶂,风光俊秀。巴山之邻,中禹之界,群山环宇,楚水急湍,中有小山,名之矢吾。其间沃野千里,修竹茂林,避之以幽地,居之以桃源。矢吾之巅,映月之央,孤影寒而奇石立,其形如碑,其质如玉,其钧如叶,其契如虫。天之影不存,地之极无分,亘古如是。” 在九州山川志中对矢吾山有过这么一段记载。其所言是否属实,恐难以考证,毕竟大多数与矢吾山相关的,不过是民间巷里口耳相传的传说罢了。真正见过矢吾山的,怕是只有那位书写九州山川志的奇人。亦或是居住在矢吾山下的那一户人家。 映月湖倒映着月光,澄澈皎洁,但清风掠影,却略显几分幽冷。 远远一看,那块碑状的奇石就立在湖水中央,定睛细观,方知它竟是悬浮于水面之上的,倒是一奇观。奇石表面有符号,形似蝌蚪,又恍若某种不为人知的文字。究竟是浑然天成,还是刻意为之呢 不知矣 清风带起层层涟漪,皱了月影,凉了衣裳。 他站在映月湖边,清风吹起他凌乱的长发。 “这里,真的能够找到答案吗”他喃喃自语。月影之下,他踏着起伏的涟漪,一步一步走向那湖心的奇石。 矢吾山麓脚下,距大江楚水还有三四里的脚程,一条小溪流自矢吾山上蜿蜒而下,汇入楚水。由于矢吾山人烟稀少,还未有人为这小溪流取上一二名字,但其溪水澄澈,低头可见水底鱼石,冰凉凛冽,如寒泉之涌。尚且便称它为“清溪”吧 有一孩童,七八年岁,挽着粗布裤脚,赤足站在清溪溪水内,不顾泥沙碎石,也不管溪水冰凉。 他半弓着幼小的身躯,亮晶晶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溪水之底,双手微张,悄悄向水面探去。 “小鱼儿,要乖乖的哦” 孩童的声音稚嫩非常,如出谷的黄莺。 水中的鱼儿尚不知一双“小魔爪”正在悄悄伸向自己,仍沉浸在水底之乐,怡然不动。 孩童的“小虎爪”猛然扑向水里。 水花激荡,溅得他满身都是,裤管衣袖还有胸前的补丁,都可以看到一块又一块大大小小的水渍,就连圆润的双颊也有水珠悄然滑落。 那孩子才不在乎这些,他捧起双手,清凉的溪水顺着指间的缝隙流下。“滴答滴答”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满心欢喜,慢慢打开紧闭的双手,然而里面却空空如也。不免有几分失望。再看看溪水之下,那条鱼儿正摇晃着尾巴,欢脱地在水中游来游去,好似在享受着劫后余生的雀跃,红色的鳞片中闪着一缕金色光泽。 “哼,又让它逃掉了”那孩子噘着小嘴,嘟囔道。 红色小鲤鱼摇摆着尾巴,游走了。 这红色小鲤鱼是他半年前偶然间发现的。清溪溪水凛冽,其中不乏鱼类,更不乏鲤鱼,但如它这般特殊的红色鲤鱼,整个矢吾山也只见过这一条。孩童嘛,皆有好奇之心,总想将那红色小鲤鱼捉来看看。可这半年以来,他已试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兴高采烈的来,然后失望的回去。 小鲤鱼似有灵性,对那孩童也不厌烦,反而以此为乐,每天都在清溪里游来游去,故意在那孩子眼前晃悠,逗弄于他,乐此不疲。 想来,那孩童也乐在其中吧 炊烟穿过茅草屋顶,袅袅升起,与山间雾气交融,于林间弥漫,随清溪而流。 妇人站在竹篱外,冲着清溪里的孩童大声喊到:“阿大,回家吃饭了” “知道啦”那孩童回道。 笑容在阿大脸色洋溢。他踩着溪水底的石头,小心翼翼,走上浅岸,而后迈着白嫩的小脚丫,欢声笑语地跑向家门。 清溪水面,细流如绢。 小鲤鱼悄悄探出头,看着孩童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们的世界便是如此简单。不在乎寒暑更替,不顾及叶落花开,只有此时之乐趣,最是唯一。 阿大的爹爹刚刚从山上砍柴回来,放下柴刀,卸下肩上的木柴,擦拭着额间又生出的汗珠,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大跑到爹爹身边,抱住他的大腿。 看着又长高的小家伙儿,他笑了,揉了揉阿大的小脑袋。 阿大的娘亲将野菜粥端上石桌。 老槐树下,一家人相对而坐,其乐融融。 山中无甲子,寒 尽不知年。这矢吾山上云气流转,花开枯荣,时间在清溪水中逝去,如楚水之不竭。一晃便是两年。 这一日,矢吾山迎来一位客人。 他牵着一头灰褐毛驴,驻足清溪岸边,观望着清溪之水从他眼前缓缓流过。 一身青乌长袍在和煦的春风中飘曳,似楚水之波澜。岁月为他的青丝染上颜色,飘摇如霜雪之轻舞,披散如杨柳之垂丝,凌乱如柳絮之无依。 他负手而立。 毛驴低头撕扯着岸边的青草。 红色小鲤鱼在清溪水中逆流而上。 阿大又跑到了这里。他是追着小鲤鱼来的,顺着清溪,越追越远,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跑出家门一里多路。幸好他时常随父亲上山砍柴,也和母亲在清溪旁洗浣衣裳,回去之路倒也不难识的。只恐他玩心太盛,忘了时辰,惹得父母空担心罢了。 孩童嘛,便是如此。 “活捉”小鲤鱼的事情,阿大早便放弃,时至今日,已然断了念头,又或者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只当是玩趣而已。可这两年间,阿大仍旧会来找这条红色小鲤鱼,与它逗趣,看它逆游,亦或是与它说说话。只是不知它听懂与否想来是听得懂的。 偌大的矢吾山,只这一户人家,再无其他孩童,阿大也唯有将这山间草木c鸟兽虫鱼当作玩伴,以消磨无聊的时光。 隔着几重半人高的蒲草,阿大依旧看到那道伫立在清溪畔的苍老身影。 孩童总是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阿大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在这矢吾山中生活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见到生人,怎能不上前询问一番呢 毛驴还在低头啃食着草皮。 阿大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毛驴看。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生物。看着看着,一双小手忍不住慢慢往前伸,不禁想要去摸它一把。 “它会踢你的哦” 老者的话吓得阿大立即缩回小手。 眼睛眨眨,阿大歪着小脑袋看着老者褶皱的面容。 他的双眸之下有着一双灰白的瞳孔,浑浊得好似炊烟与雾气笼罩的星空,你永远看不清他眼底的星辰,就如同你永远看不清他的旧事一般,你也永远看不清他的前路。又有多少人能够断言,看得清这脚下之路呢 大眼睛又眨了眨,阿大扭头,望着老者目光所视的方向,那里只有涓涓流淌的清溪水,以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的鸢尾花。 “老爷爷,你在看什么呀”阿大问。 “我在看那座山。” “山”阿大不解。他在矢吾山生活这么些年,也未尝发现这山有何不同啊“山不就是那个山喽” “是啊这山仍是那个山,这水也仍是那个水。”老者道。 老者说话云山雾里的,阿大才这个年纪,自是听不懂的。也许一个甲子过后,阿大也到了这个年岁,拥有一头白发,一双灰瞳,那个时候,他应会明白,这山仍是那个山,这水仍是那个水。 阿大不懂,却也不想深问,孩童而已,想了解的不过是一些有趣的事情罢了。 “老爷爷,你是从外面来的吗”阿大又问。 “外面”老者一愣,旋即呵呵一笑。 阿大这孩子自幼便生活在这清溪之畔,未尝走出过矢吾山,矢吾山之外,可不就是外面喽想想也确是这般道理。 “不错,我确是从外面而来。” 闻言,阿大的双眸瞬间流露出光彩,好奇地问:“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呀都有什么呀好玩儿吗” 阿大便如同那困在牢笼里的飞鸟,困在这矢吾山中,只能看到这一片天空的云彩流转,只能在这樊篱中扑腾羽翼。也难怪会生出这样的问题。 老者捋了捋长长的白胡须,不由地感慨。 “外面的世界啊,是五彩的,也是灰色的。” “外面的世界,有蚕丝织就的彩色绸缎,有青砖筑成的威武城墙,有骏马拉着行走的鎏金马车,有还有一串一串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那是什么可以吃的吗” 老者之前说的那些,阿大全都没记住,只记得最后的那个冰糖葫芦。 见状,老者笑了。孩童果然还是孩童啊 “当然可以吃啦,而且还很甜哩”老者笑道。 阿大的脑海中幻想着冰糖葫芦的模样,奈何他不曾如过人世,所见所知终究有限,即便孩童的想象力无穷,也不足以勾勒出“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听老者所言,冰糖葫芦是甜的,而阿大在这矢吾山中所食的最甜之物,不过是那长于树梢之上,形状怪异的枳椇。 会不会比枳椇更甜呢 阿大如是想。 看着眼前孩童的可爱模样,老者终是未能开口。也罢,他这个年岁,正是欢声笑语之际,他的世界本该是五彩斑斓 的,又何必让一滴灰墨毁了一副童真的画卷呢 人间苍凉,众生皆苦。 便让这无忧之人,在这无忧之地,无忧地生活,安好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红色小鲤鱼又出现了,她时而探出水面,时而来回游憩,好不活泼。山中飞鸟在枝梢樆头莺歌,清脆而悠扬,如薄磬之击。 “小友,你想知道的,老夫已告诉于你,俗话说,礼尚往来,你是否也该告诉我一些有趣的事情呢”老者对着阿大笑道。 “有趣的事情” 阿大咬着手指头,仔细回忆着他这些年在矢吾山中的所见所闻,在脑海中搜寻这老者口中的“有趣的事情”。 矢吾山虽是不小,却终究大不过人世。 阿大随父母在这矢吾山中生活了近十年,终日里不过是在山间野地戏耍,然后望着炊烟袅袅升起,在火红的晚霞中,在魁梧的老槐树下,一天过尽。 周而复始,经年而已。 不过啊,要说到有趣的事情,阿大还真想起了一件。 那一日,阿大未在清溪水中见到小鲤鱼的身影,实在无聊,便随砍柴的父亲上山。其间便见识到一件怪事。 也不知怎地,那日的矢吾山,雾气格外之重,尽管矢吾山终年云雾缭绕,却从未有一日,雾气胜过那天。整个矢吾山已看不到半分苍翠,眉间眼底的,只有乳白色的朦胧的雾气,就连光晕也攻不破这层天然的屏障。 阿大着实是太过贪玩,竟追着翩跹飞舞的花蝴蝶,在雾气萦绕的林中迷了路。 然而阿大却不以为意。 他只道爹爹在山中伐樵数年,必然识得这林间各处小路,找寻他的踪影,应是不难。于是,便更加放心大胆在林间乱窜。 矢吾山中,方寸之间,自有天地。长林深幽,飞鸟掠影而巢;灌丛密芊,走兽奔袭而居。云起不知山颠处,雾浓难辨炊烟人。 阿大忘了时辰,回首便已是落日黄昏。 夜幕笼罩着整个矢吾山,黑暗与雾气在林间交织,幽冷而阴森,如黄泉之路,似九幽之府。林间还不时传出些窸窣的声音,貌似是野兽的爪子踩断了干树枝。鬼鸮爬上了枝头,然后从枝头急掠而下,飞过头顶,细微的风声中夹杂着“呜呜”的可怖叫声。 阿大着急了。他不知爹爹为何现在还没有找到他,是林中的雾气太太,还是 阿大不敢继续想下去。 阿大害怕了。他想念清溪水中的小鲤鱼,想念门前避雨遮风的大槐树,想念爹爹轻轻揉弄他小脑袋的粗糙大手,想念娘亲做的热腾腾的野菜粥,想念 阿大被吓哭了。 哭声在雾林间回荡,回荡。 这林间雾海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那些眼睛似血腥的红色,又似幽暗的墨绿色,盯得人后背发凉。如饥肠之野兽,似炼狱之恶鬼。 如此情形,纵是阿大的爹爹在此,也会被吓出一身冷汗,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始龀孩童呢阿大拼命地跑,朝着那唯一有光的方向。 背后的眼睛一路跟着他,直至他走进那团光晕。 光晕之中,映月湖心的奇石发着亮光,将这一寸方圆映如白昼。此地无风,无雾,亦无那阴森恐怖的叫声,一切安静得恍如光阴之留滞。映月湖水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湖中心那块碑状玉质的奇石,以及奇石前那道缥缈的人影。 或是光芒太盛的缘故,远远望去,那道人影竟恍若一个白色的光点,亦或是他本便穿了一身白色衣裳吧那人盘着腿,漂浮在映月湖湖心,与奇石相对而坐,长发披散,双眸闭合,道骨傲然,宛如仙人。 阿大看的有些入神。 盯着盯着,阿大竟觉自己的眼皮有些重,不受控制地下垂,渐渐遮盖了整个视线。 再度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阿大躺在爹爹的怀抱里。爹爹脸色蜡黄,眼角还萦绕着一股黑气,身上的衣裳也被树枝灌丛勾出一条条划痕,隐隐还沾着些血渍。许是寻了他一夜吧怀中的阿大睡眼惺忪,眼角泪痕未消,却已不似昨晚那般惊恐,现下,他只觉这怀抱温暖而宽广,这臂弯有力而柔软。阿大伸着小手,想要去摸爹爹颚下的胡茬子,而爹爹只是把脸更靠近了阿大。胡茬很扎手。 再看看周围,哪里还有什么风平浪静的映月湖,哪里还有什么光芒四射的奇石,哪里还有什么仙风道骨的人影。 是梦么还是 那一夜的事,阿大也和爹娘提起过,可他们二人只当是孩童的迷梦罢了,并不当真。毕竟在矢吾山居住了这么些年,山中的一草一木他们都识得,未尝见过阿大口中的那湖那石那人影。想是当时吓坏了罢 如今忆起,那夜之事当真怪异 老者望着那云雾缭绕的矢吾山巅,笑容依旧,耐人寻味。 澄明的清溪水中,红色小鲤鱼竟不知何时停驻在这里,探出脑袋,好似在听阿大讲述的奇异故事,又好似对这陌生的老者充满好奇,红鳞之中掠过一缕金光。 又见红色小鲤鱼,阿大甚是欢喜,蹲下身便欲摸她的脑袋。 怎料一直怡然不动的小鲤鱼俶尔便游向远处。阿大又扑了个空。不过他却并不沮丧,反而沿着岸边,追着红色小鲤鱼。欢笑声在原野回荡,向林间飞鸟,向雾里云仙,向矢吾山巅,向天方画外。 毛驴缓缓走到老者身边,看了看欢脱远去的孩童阿大,又看了看云气缭绕的矢吾山巅,口中竟吐出人言:“那山巅之人,可是他” “八九不离十了。”老者回道。 他敌我双眸仍眺望着矢吾山巅,仿佛能穿透这世间的层层迷雾。 “不去见见他吗,你这位故人” 衣袂飘然。老者蓦然转身,目光终是从那矢吾山巅的云丛雾里移开,面上笑容却比那云雾还要神秘几分。 “时机未到。” 老者眯着眼,脑海中浮现出那道飘逸的身影,他在那映月湖心的奇石前盘腿而坐,似是思索着那奇石上密密麻麻的神秘符号,又似与这天地无语而言。 希望再见之日,你已寻得心中之道,那时,你应有资格去窥探天地之大道,或许,你会成为那千古第一之人。 陡然间,山中雾气大盛,转眼便弥漫整个山麓原野。 老者迈着步子,毛驴紧随其后,缓缓消失在这林间雾海之中。 后世有书生误入矢吾之境,见此,歌曰:云缠雾兮雾缠云,山拥水兮水拥山。林深不见飞鸟影,峰高难掩仙人衣。并名之以无方。 又三年。 阿大渐长,早过了外傅之年,不仅个头长高,肩膀也愈加厚实,已经可以扛下一些事情了,有点小男子汉的模样。尘世的孩子到了这般年岁,早已外出求学,拜师访士,游历四方,以成学识之渊,见闻之广。或是拜入一方修真仙门,求长生,问大道。然而久居矢吾山,阿大所能做的,不过是随爹爹上山砍柴,抑或帮娘亲摘拮野菜。日复一日而已。 这天,阿大又蹲在清溪岸边,手中的蒲柳枝高低起伏,撩拨着水面。略显消瘦的小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未消尽的稚气。 今日他又未见到自己的那位“老朋友”,那条红色的小鲤鱼。他已经接连几日不曾见过她了。 是离开这里了么阿大心中如是猜测。 一想到离开,阿大便对外面的斑斓世界充满向往,这份向往来源于三年前,那无名老者的一席话,悄无声息之间,撬动了他眼中世界的大门。阿大一直惦念的,不过是老者口中,那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他想走出家门,想走出这矢吾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更想尝尝冰糖葫芦的味道,哪怕一次也好。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该走了,他该上山拾柴了。 时辰这东西,不经意间,最是匆忙。 阿大行走在清溪水边,手中拿着根木棍,一边走一边对着花花草草敲敲打打;另一只手握着枝藤条,背后是藤条捆绑的一小捆干树枝,那是他这一天的“战利品”。他就这样拖着干柴,在溪边走着,走着。 倏尔,溪水中闪过一道红光,其中还夹杂一丝丝极不显眼的金色。 他又惊又喜。他知道,必定是那条红色小鲤鱼。也不顾背后那捆干柴,阿大扔下手中的藤条,便沿着清溪追去,还兴奋的大声喊叫:“小鲤鱼等等我呀,小鲤鱼” 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怎地,小鲤鱼并未停下,依旧游得急促,像是在仓皇逃命一般。 在靠近些,阿大这才知道,小鲤鱼竟真的实在逃命。在小鲤鱼的身后,尾随着一条黑色大鱼,它有力地扭动着胖硕的身体,在水中迅速游动;大口张开,利齿分割水流,在即将追上小鲤鱼之时,猛然咬下。鳞肉横飞的情形已在脑海中有了画面。 幸好小鲤鱼小巧灵活。尾巴奋力一甩,躲过了黑鱼的利齿大口,终是逃过一劫。然而却并未逃出生天。眼下,她已被黑鱼逼入绝境,再无可以逃窜之处,她的生死,尽在黑鱼手中。如此,命将休矣 那黑鱼倒也不急于吞食到手的猎物,反而一点一点向小鲤鱼迫近,似享受着猎物恐惧的表情,又似展示着胜利者的姿态。 真当黑色大鱼得意之际,怎料变数骤生。 只见气喘吁吁的阿大正站在岸边,高举着手中的棍子,口中叫道:“坏东西,滚开”说罢,他挥起棍子,朝黑色大鱼劈砍而去。 说巧不巧,这一棍正好打在那黑色大鱼的额头,打得那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这伤痕怕是一辈子都消不了了。 黑色大鱼吃痛,更多的却是对人类的畏惧,无奈之下,只得灰溜溜的逃走。 阿大把木棍丢向一旁,蹲下身子,缓缓伸出手,抚摸着小鲤鱼的脑袋,脸上刻画着一如 既往的童真笑容,如林丛和煦的风,如山间清澈的光。 这一次,小鲤鱼终于不再闪躲,静静享受着阿大的抚摸。 她此生从未像现在这般安心过,从未。 粼粼的波光中,分不清是泪,还在水。 往后数日,阿大皆与小鲤鱼形影不离。黑鱼见状,也不敢贸然发难,只能守在阴冷的角落里,虎视眈眈。可额头上的疤痕却足以令他记恨终生。 岁月匆忙,一晃便是十年。 如今的阿大已经长大成人,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满山遍野嬉闹的无忧孩童,可小鲤鱼仍旧是那条小鲤鱼,从未变过。 爹娘的年岁愈渐大了,许多事情虽不是做不动,但终归力有不逮,不能再如往年那般。数日前,阿大的爹爹一如既往地上山砍柴,可是直至日落西山,阿大仍不见爹爹归来的身影,不由得担忧起来,举着火把,便上山寻他。夜黑月高,风寒影疏。终于,在一处矮坡之下,阿大找到了爹爹。爹爹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右腿,身体弯成弓形,面容痛苦到扭曲,呻吟声不止;他的衣裳沾满泥土和碎叶,臂膀后背还有几处长短不一的划痕,颇为狼狈。应是从坡上摔下来摔断了腿。 尽管爹爹的腿伤在两日内便奇迹般的痊愈了,但自此以后,阿大便再不让爹爹上山砍柴,自己接下了这个担子。毕竟,总有人会长大,也总有人会变老。 清风花浪掠鸿影,槐米暗香是人家。 阿大拎着木桶,如往常般缓缓走到清溪水边,槐木簪上点缀着一朵淡黄色的嫩蕊,衣角袖口残存着暗香。 打水之事,他不知做过多少次,早便轻车熟路。只是今日不知怎地,打水之时,红色小鲤鱼竟主动钻进木桶中,阿大还以为,自己失手把她捞上来了呢 见状,他将手掌伸进木桶,轻轻捧起红色小鲤鱼,转身便将她放生回清溪水中。可不知为何,她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仍然待在靠岸的浅水中,来回游动。似有几分留恋的味道。 “是那条黑鱼又来惊扰你了吗”阿大轻声问。 如若外人在此,必定会笑话于他。人鱼有别,纵使鱼儿能够听懂人语,可她终究不能口吐人言,吾等又安知她心中所想正如南华经有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阿大回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家门,炊烟未起,许是娘亲还未生起炉火,这两桶水应是并不急用。于是,阿大便盘腿坐下,与小鲤鱼闲谈起来。 “我们许久没有这样一起聊天了吧” 自成年后,年纪渐长,阿大终日里,不是上山打柴,便是随爹娘一起背日耕耘,确实许久不曾同小鲤鱼游玩嬉闹。山间的笑声少了,水里的童趣也不见了。成长之可怕莫过于此。 “你说,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他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漂亮,有蚕丝织就的彩色绸缎,有青砖筑成的威武城墙,有骏马拉着行走的鎏金马车,有还有一串一串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 时至今日,阿大仍旧忘不了老者口中那红玲珑般的冰糖葫芦,只可惜,他此生怕是无缘品尝其中的滋味了。其实,阿大也并非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念头,逃出矢吾山,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只是啊,爹娘的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硬朗,大病小灾不断,须得有人在身边照料,以尽天伦之孝。如此,出山也仅仅是想想罢了。 天边云彩流转,苍鹰乘风西去,不知栖于何处。 此刻,他不知她心中所想,她也不知他面上愁容 人间无常处,最是两不知。 小鲤鱼红尾一扬,游跃而起,冲出水面,红色身影小巧如精灵,惊艳如谪仙。 阿大只觉侧颊一阵湿润。他这才意识到,小鲤鱼竟奋身跃起,亲吻了他,一时间令他手足无措。蓦然回首,眼中只剩一道红色的灵巧身影,顺着清溪溪水,游向远方,游向远方的那条溪流。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小鲤鱼亲吻的地方,不自觉竟笑了。恰如山间抚叶之清风,过处无言;恍若溪水映影之月轮,白璧无瑕。 十年又十年,十年又十年。 阿大自己也终于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只是如今,他已记不得是多少年前,那个风朗气清的日子,以及那个日子里遇到的那个老者。 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花甲之年,世事也都看淡了。对于外面的凡尘俗世,阿大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那份执念,他知道自己老了,走不动路了,迈不出这矢吾山,也过不惯外面繁华热闹的生活。倒不如这清溪畔,清清静静的好。困住他的,从来不是这座山,而是他自己。 又是一年槐花盛开的日子,恍如多年前那个槐花盛开的日子,不过那竹篱院落再也见不到炊烟,唯有蛛网密布,沾着花蕊,沾着花香,沾着岁月的影子。 清溪岸,孤坐人影。长发飘零,白如霜雪,披散在整个肩头, 在风中摇曳成记忆的模样。他在这里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还要坐多久,只是那黯淡无光的双眸一直凝望流逝而过的清溪水,走过九幽黄泉,踏遍万世轮回。槐花熟透,随风飘散在他凌乱的鬓角发间。 她穿着一袭红色长裙,裙摆在风中飘摇成晚霞的波浪,一步一步走到他背后,慢慢伏下身,凝脂般的玉臂环住他的脖子,轻轻靠在他背后。一切已然冰冷,就像山间冰冷的雾气,从未散去,亦如门前冰冷的溪水,无法逃离。 他守了她一生,她陪了他一世。 注定不会无趣。 矢吾山巅,云海之上。 两道人影负手而立。其中一人便是阿大幼时曾经见过的无名老者。多少年过去了,他不仅没有离开人世,就连容颜也没有愈加衰老,身旁的毛驴也一如当年。当真令人拍手称奇。 而另一人,说熟悉也不熟悉,说陌生倒也不陌生,他正是那矢吾山巅,映月湖中,与奇石相对而坐的神秘之人。 一甲子过去,他未曾故去,也未曾苍老,容颜依旧,羡煞旁人。他的衣衫不止未曾腐朽,反而熠熠如新,甚至还散发出一种淡雅如幽兰般的香气。不止是衣衫,还是体态。 老者突然开口,问:“甲子之约已到时日,你可寻得心中之道” 山间雾气变幻着形状,凝而不散,愈发朦胧,掩映着二人的身影。 “若我回答,未曾寻得,你是否便要收回我这六十年的阳寿” 那奇人悠然一笑。 老者亦回之一笑。 “我既将阳寿给了你,便再没有收回去的理由。况且,这六十年你已然度过,我又如何收回呢难不成令矢吾山颠倒,颍楚水逆流”老者笑道。“六十年时光,鳞鲤尚且修成人形,以你之资,安不悟道” “终是逃不过你的法眼啊”那奇人叹道。 “如此说吧,我心中之道,既寻得,亦未寻得。” 这话说的倒颇有些意思了。寻得便是寻得,未寻得便是未寻得,怎可能既寻得又未寻得呢 听闻,老者脸上却并未露出半分惊异之色,笑容依旧,似是懂了他话中之意。 “他二人之事,依你看来,应当如何。”老者又问。 那奇人向下望去。 她仍旧那般抱着他,世间一切恍如无物。 “既是有缘,终有相见之日;如若无缘,强求亦不得之。顺其自然吧” 老者眯着眼,沉吟道:“缘之一字,最是难解。即便如我这般,度过了千万载岁月,仍不敢与天比智,妄解缘法。你今日之言,已称得上当世第一人。” “当世第一人”那奇人哼笑声中颇有几分自嘲的意味。“我怕是还配不上这个称号。我至今犹记,当年颍川之上,你一首童谣便将修行一途分为三境c九天c四重仙,震惊世人。那等风姿,何其潇洒,我可不及你十之一二,第一人的称号,还是免了罢” 老者袖袍一挥,云雾竟汇聚而来,遮蔽人眼。 “你我,怎可相提并论。我乃天生地养,世间灵气汇聚而成,自当游人世,禀天道,而你不过区区一介凡人,肉体凡胎,百年寿元,却有寻道之心,问天之志,此等气魄,天下和人能及” 二人互谦。 云海雾气自山巅蔓延开来,片刻间便笼罩了整个矢吾山。 六十年甲子恍若过眼烟云。 “接下来,你打算去往何处”老者再问。 他看了看远方消失的天际线,心中已有决断。 “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那里应该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 他心里很清楚,问道在矢吾,证道在人世。 “由道入世,确是一条路子。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一旦踏出这矢吾山,想要再进来,就不知是多少个年岁之后,到时,你是否尚在人世,又是否能重新踏入这矢吾山内,可全是未知之数。这一切,你当真放得下吗” 再度回望脚下的矢吾山,云雾海中已看不清它的轮廓,可他的眼中却勾勒着矢吾山的景色。六十年日月更替,草木落叶生根,鸟兽生老病死,豺狼尚且魂归巢穴,他又如何冷血如狼虽是在映月湖上枯坐,未曾遍足山林,可他的神识早便在矢吾山中游荡了千百个岁月,山间变数,尽收眼底,自然情趣,心甚晓之。可以说,他能寻得心中之道,矢吾山亦功不可没。如今便要离开这矢吾山,心中颇有不舍。 但是,终究是要离开的。 总不能被自己困住一世。 老者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舍之情,更看到了他眼底的坚决之色。心照,不宣。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出入人世,我也不再多言,只是不知,今日一别,又该多少个岁月才能再次相见。”老者轻声叹道。“离别前,我再送一首歌谣。” 毛驴走到老者 身边,身形愈渐虚幻,愈渐被云气淹没。 “卧病榻以顾盼兮,死生之哀欢。观升平以为殇兮,昭昭亦茫茫。客他乡以寄余兮,时不知岁月。事鬼神以崇高兮,问天以何为” 话音如黄钟大吕,却只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 许久后,他才醒悟过来,眼前却已没了人影。 矢吾山上的雾气从未像今天这般大过,伸手不见五指,行之不见草木。迷雾中,她仍拥着他,好似他也拥着她,渐渐被雾气吞噬的身影,只剩下淡淡的槐花香,弥漫在思念的洪流。 竹篱院落,蛛网暗结,终是荒芜。 映月湖中,风平浪静,恍惚若无。 清溪的水仍旧不停流向远方。 第二章 清平乐(前尘篇) 映月湖心,奇石高悬;风寒影疏,人影飘忽。 老者站立在映月湖边,灰白的瞳孔中射出精光,聚集在奇石之上。身旁的毛驴寸步不离,跟随着老者,同他一般,看着映月湖心的奇石。 “这便是那颗天生奇石”毛驴开口问。 老者沉默不语,不置可否,目光仍然紧紧凝望着映月湖的奇石,分毫不移,不知脑海中在想些什么。 此刻,林中清风徐徐,枝摇叶舞,映月湖中却水波不兴,甚是奇异。 毛驴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眼前的映月湖,如此怪异景象,即便见闻广博如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映月湖内好似另一番天地,无论外面如何狂风呼啸,其中仍是波澜不惊。时光在此处恍若停滞。然而,正是这般古怪,恰恰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 这必是那颗远古传说中,应天地而生c聚造化而变的奇石。 老者并不为外物所扰,眼中只有那映月湖心的奇石,灰白的瞳孔似在解读着奇石上的神秘符号,又似穿透奇石,审视着亘古而来的的苍茫岁月。 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倏而,映月湖心的奇石陡然生出异动,整个矢吾山都为之一震,竟隐隐有山倒地裂之势。 即使四脚着地,毛驴仍旧站不稳当,驴蹄胡乱蹦哒,身形左摇右晃,倒是面上还算冷静,没有惊恐,亦没有大声喊叫。 反观老者,无论矢吾山如何震动,他的身影都未曾动过,大有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外界一切于他而言恍若无物,仿佛他不属于这矢吾山,更不属于这浩渺世间。 他忽然抬手,掌心对着湖心的奇石。五指弯曲成爪,一股吸力自掌心暴射而出,直指映月湖心的奇石。 不知是因为刚刚的异动,还是因为老者掌心的吸力,那映月湖心的奇石上竟剥落下一小块碎片,顺着那股吸力,飞往老者的手中。 霎时间,奇石不在异动,湖水也不在沸腾,整个矢吾山又恢复如常。山未倒,石未碎,树未折,水未断,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恍惚若梦。 老者端详着手中的碎石。 它通体光滑,通透如冰,完全没有石头质感的粗糙,就好像经历过岁月风霜的无情雕磨,才变成如今这般样子。握在手中,温润如玉,如若不知它是奇石上剥落下来的,恐真将它当作一块璞玉。只是它的形状太甚规则,断口切面甚是明显,加之个头不过拇指般大小,即便细心打磨,也琢不出什么好的玉珏,倒不如保持着这番样子,还颇有几分天地自然的理趣。不过啊,这小石头最吸引人的地方并不在此,而是那背面的神秘符号,有几分像“之”字的形状。假如不是亲眼看它从奇石上剥落下来,或真会怀疑是什么人刻上去的呢,就是不知这符号究竟是何意思。 毛驴稳了稳身形,旋即抬头,看向老者手中的小石头,问:“这是” “道心。”老者毫不迟疑的回答。 “道心”听到老者之言,毛驴陡然一惊。 “天生道心” 见毛驴惊讶不已,老者却只是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正是”。 “这东西不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吗,难不成传说竟是真的” 老者只是笑笑,就只是笑笑。 所谓道心,是指那些在修行一途上有所建树,窥得大道之人坐化后所留之物。他们魂归天地之际,会将毕生感悟镌刻在一物之上,以便后人观摩,不至于身死道消。 而天生道心则与之不同。 天生道心乃是天地大道所聚,世间灵气所化,可以是一物,也可以是一人。古有传说,得道心者,可登仙途;得天地道心者,可与天比造化,与地争朝夕。 不过,这也仅仅是个传说而已,是真是假无从得知,毕竟谁也不曾见过真正的天生道心。 老者手中的这颗天生道心,应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颗。 他轻轻翻手,小石头便飞了出去,飞出树林,飞出矢吾山,飞到那红尘滚滚光怪陆离的世间。 “你这是作甚”毛驴又是一惊。“天生道心千万年都未必能生出一颗来,你就这么把它弃了” 老者淡然一笑,看看消失无影的“天生道心”,又看看映月湖心的奇石,仿佛眼中的真的只是一块石头而已。“既然由天地所生,便该由天地来决定它的命运。” “我们走罢” 老者袖袍一挥,一人一驴便消失在山林之间,从此,矢吾山再不曾见此二人的踪影。 “天下至浊,必以颍川。自其出天山,过漠北,经河套,通乌金,携黄沙以入高坡,卷乌 土以流汪洋。其势汹涌,奔起如狂龙怒蛟。孟门断流,高下立见。其水污浑,饮之如食土咽沙。白玉入之,石砾出之。故有民谣,歌之曰:颍川水,浪打浪,三分水来七分黄。天下至清,必以楚水。当其下天山,过巴蜀,经淮扬,通江陵,裹甘泉而成云梦,汇清流而聚江海。其势缓舒,临舟若古琴余韵。仙泽云梦,沃野千里。其水泠泠,触之若深林幽泉。沙箕淘浪,金珠自明。遂有辞赋,书之云:巴楚平川到万里,碧水天上来人间。” 九州山川志中对天下两大江河楚水颍川有着这样的描述。然则,笔墨终归是笔墨,七分采实,三分点染,可信却不可全信,俗语云,尽信书不如无书。若欲一览山川全貌,须得登高远眺,抑或驾雾腾云,方可明晰天下人间。因而,有智者言,书里万卷,不如脚下一行。 今日,路过楚水,临江而立,才知书中所言仍有不实之处。楚水虽不似颍川那般汹涌澎湃,却也可以称得上湍急二字,丝毫不像九州山川志中描写的那般,如古琴余韵,似绕梁之音。 据往来商贾所言,巴蜀邑城,淮扬牧丘,其间相距不下千里,然朝出邑城,楚水行舟,薄暮之时,已至牧丘,虽八百加急,不如是也。楚水湍流,可见一斑。 楚水虽然湍急,却还不足以令人望而退步,故而沿岸渡口并不罕见,其中不乏自古时便沿用至今的古渡口。凌云渡便是其中之一。 他至今犹记,当年他便是在这里下的船,而后步入矢吾山寻道。那时的凌云渡可谓热闹无比,临江的官道上车马声不绝于耳,有南来北往的商队,也有东奔西走的书生,亦有押运粮草辎重的兵士,就连衣袂翩然的修士也常能见到。乡野山民在渡口搭上个茶棚,便能赚得盆满钵满。渔家不再织网打渔,只需将船只靠在凌云渡口,自会有客官上他们的小船,去往对岸,一来一回少说也能挣三四钱银子,可比打渔来得快多了。 只可惜,时过境迁。一甲子过去,如今的凌云渡早已不复当年盛况,寂寥如落叶枯桐,荒凉似深冬牧野。官道上能够看到的人影已经屈指可数,曾经连片的茶棚现在只剩下一家,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歇脚的行人,早晚有一天,怕是也会经营不下去,销声匿迹。临江的渡口哪还有什么大船啊渔家更是少得可怜。眼前这般,如何能够想象得出凌云渡昔日的繁盛景象呢世人所谓盛极而衰,可谁又料想得到,仅仅一个甲子的岁月,便衰落得如此彻底。想想,又颇有几分无奈。 也罢,既是从这里开始,也便从这里结束。 他心中如是想。 身形微动,步履轻摇,江风吹拂衣衫,飘然如云中锦绣。 “船家,在下想要渡江,不知可否捎在下一程” 那船家搁下手中的渔网,走上前来,恭声道:“客官呐,您今天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若是早个几日,小人二话不说,也就将您捎了去,可今日啊,却是不行。” “此话怎讲”他不解地问道。 那船家解释道:“明个儿啊,是邑城裴大少的生辰,他宴请了满城官商,并相约乘宝船游览楚水,还下令禁止沿岸船只出行,可害苦了我们。隔壁村的王老汉也是脾气倔,非不听劝,出水打渔,结果让人打断了一条腿,船也毁了,不知道以后该死如何生计。小人可不敢触这个霉头。” “裴大少”他眉头微皱。在他的印象中,好像不曾听说过这号人物。不过想想也是,在矢吾山中待了一个甲子,凌云渡尚且荒废至此,邑城出现一个权势倾天的裴大少倒也不足为奇。 他将双手往后一背,便捻指算将起来。 难怪这裴大少行事如此乖张,原是有这般背景,竟是大将军的干儿子。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膝下无子,便收了这裴大少做干儿子,对他也甚是宠爱。冲这大将军的名号,邑城的商贾官吏无不巴结与他,由是也就愈发无法无天,甚至敢调动城役封江禁航。果然啊,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纨绔子弟了 又看了一眼身前的船家,他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世事兴衰自古便无关百姓,可无论谁当权谁得势,受苦受累的皆是平常人家,自己的命运自己却无法主宰,只能随天下逐流,这便是小人物的可怜吧 也罢。既然船家不愿渡他,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将心比心而已。况且以他这一身修为,即便不乘渔船,渡过楚水也非难事,船家也能省去不少麻烦。目光一转,他倏地见到船家撑船用的竹篙,当即便有了渡河之法。 “船家,可否借你的竹篙一用。” 那船家先是一愣,旋即道:“一根破竹子而已,客官若是想要,那便拿去吧,反正我这几日也用不上。” “多谢船家慷慨。”他微微作揖。 眼前这船家不过是市井俗人一个,哪里懂得这些繁文缛礼,只是冲着他笑了笑,便收拾着渔网,自行往船屋里去了。天下寥寥,苍生涂涂。船家不过是众生散砾之一,诸侯割据,乱世当道,他们犹如这江面之飘萍,随波而 逐流,听雨而浮沉。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世人对于修仙问道为何那般痴狂,他们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命运能不被他人左右罢了。抉择命运,最是艰难,也最是简单。 袖袍一挥,竹篙凌空飞起,落于江面之上,激荡起几朵小小的水花。他纵身跃起,双脚踩在竹篙上,将竹篙微微向下压了几分,又激荡起几朵水花,沾湿鞋角,留下几片水渍。 江面升起薄雾,堪堪能掩住人影。 “真是怪了,这个时辰怎么会起雾呢”船家在乌篷里嘟囔着。 收好渔网,船家探出脑袋,望向江面。雾气又浓了几分,江面隐约立着道人影。船家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使劲揉了揉双眸,凝神望去,这才发现,江面确实立着道人影,而且从衣冠上来看,像极刚刚问他借竹篙的客官。他惊呼道:“仙人,是仙人啊”而后便在船头连番跪拜。 江风凝雾,白猿哀啼。 裴大少的宝船今日一早便从邑城渡口起航,顺流而下,如今正驶得欢呢宝船之上,舱室之内,酒色财气,歌舞升平,靡靡景象,好不乐乎。 半年前,大将军便差人建造这艘大船,将邑城有名的烟花巷搬到上面,还邀请了不少仙门雅士,为自己的宝贝干儿子庆贺生辰。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庆贺生辰只是其次,大将军的真实目的,是借机笼络仙门修士,毕竟有了他们的助力,攻城略地自然能够轻松不少。 乐师奏着欢快的曲子,舞姬扭着曼妙的腰肢。裴大少左拥右抱,身后还立着许多下人,杯中的酒空了,会有人将其斟满,姑娘们捏着酒杯送到裴大少嘴边,伺候他喝下。 同席的仙门修士,也是个个言笑晏晏。有人设宴款待,美酒在前,美人在侧,好歹也得陪个笑脸不是。况且师门重任在身,欲与大将军结盟,自然不能裴大少脸色看。见时机成熟,他们纷纷举杯,向裴大少敬酒,口中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贺词,而后谈笑声中,与裴大少一同,将杯中酒饮尽。 后人诗云:红烛碧玉琉璃盏,琴瑟琵琶乐舞声。纨绔荒唐风流命,百姓无常清贫苦。 值守的差役匆匆走来,在裴大少背后跪下,道:“启禀少爷,江面起了大雾。” 宴饮之乐正值兴头,突然被人打扰,裴大少心中大为不悦,当即怒道:“不就是起雾嘛,这点小事也敢打扰爷的雅兴,一群蠢货”言语中,裴大少似有几分醉意。 那差役也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又经裴大少这么一骂,不由得哆嗦起来,说话也透着几分胆怯,声音更是低了些许。“回少爷,我等在雾中发现一艘渔船,船上依稀站着道人影。” “本少爷不是已经封江禁航了吗,竟有人敢不听将军府的命令。去,派人把他给爷抓回来,爷要让他好好涨涨记性。”醉意中交杂着怒气,裴大少高声喝道。 “不就是个市井小民而已,裴少爷大可不必动怒。今日是裴少爷的寿辰,应当高高兴兴才是,这般荒野村夫,随便训斥几句便打发了,何必因他而扰了咱们的雅兴呢”靠近裴大少的一位修士谄媚道。 另一位修士也迎声附和:“枫晚兄所言极是,为此等刁民动怒,实不值得。”他出身寒门,自知百姓清贫之苦,不愿见无辜之人受累,便在一旁连声劝解。 裴大少思量一番,亦觉二人言之有理,便道:“今日,看在几位朋友的面上,爷便不与他计较,告诉那人,速速离去,不然爷便让他尝尝,将军府大牢的滋味。” “是。”差役离去。 “来,咱们继续喝酒。”裴大少继续他们的杯觥筹影。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差役便去而复返。 正值兴头上,却接二连三被人打扰,裴大少也是怒上心头,酒杯狠狠往桌上一砸,大喝道:“又是何事” 拨弄琴弦的玉指顿时停下,乐曲骤绝,舞姬也纷纷止住步子,收起红绸。他们在人情场上混迹多年,自是懂得拿捏分寸。大人怒火中烧,此时若再鼓瑟吹笙,莺歌燕舞,无异于烈火添薪,更令人不悦,只会自找麻烦。挨顿骂倒是小事,砸了饭碗可就等于断了活计。人情场上,察言观色,见机行事,马虎不得。 差役一阵胆颤,立即跪下道:“回禀少爷,我等以按照少爷的吩咐,对那船上之人喊了话,可可那人竟充耳不闻,并未调转船头,依旧撑着船,朝向楚水对岸。” “大胆”裴大少怒不可遏,抄起酒杯便摔,那琉璃酒杯顷刻便被摔得粉碎,将怀中的姑娘们可是吓得不轻。“竟有人敢驳我将军府的面子,爷今天非要让他涨涨记性不可。” 先前那位修士刚欲开口求情,另一名修士便献媚道:“裴少爷所言极是。如此不知好歹之人,如若不给他个教训,他日,谁还将裴少爷放在眼里。” 顺势之言,最是动听,也最讨人欢心。世人总喜欢听这些能令自己欢愉之词,却极少爱听逆耳之忠劝,市井小民也好,帝王朝臣也罢,何况得道仙人亦是如此 。民间遂有俗语云:小人之言言于利,忠义之言言于弊,君子之言言于善。 “千汝兄言之有理。以在下愚见,不如我等随裴少爷前去,一来看看那人究竟是和来历,二来也可为将军府长长威名,诸位意下如何”另一位修士借势向裴大少献媚道。 眼前这些修士,并非出自名门望宗,而是世间一些小门小派,修为最高不过元婴。这些门派若想长存于世,必得攀附达官显贵,抑或宫廷皇闱,求其之恩利,而扬己之威名,以达千秋。故而,此宴虽是将军府相邀,却也正合他们之意。能攀上将军府这根高枝,至少百年之内,自家仙门衣食无忧,他们在仙门中的地位也必将大大提升。所以啊,裴大少的马屁少不了得多拍。 一众修士纷纷随声附和。 名唤枫晚的那位修士,见势不可逆,也只得在心中叹息,附和着众人的言语。 酒过三巡,已是有些微醉,如今怒从心来,冷酒入肠,怒火更烧得旺,于是那裴大少拍案而起,指着那差役,怒道:“你,带我等过去看看。” “小人遵命。” 楚水江面的雾气愈加浓重,竟连远处延绵的山脉都看不清楚了,不过那山林间白猿的哀啼声,倒是逆流而上,在奔涌的江面时隐时现,与对岸的杜鹃鸟婉转和鸣。山水之间,当凝心会神,观朝晖夕阴,品自然之乐。 竹篙割开水面,驮着背后之人,徐徐漂向对岸。 裴大少的宝船顺流而下,距离竹篙不过二十余丈。江雾虽浓,但他们这些修行之人,目力本就远胜寻常之辈,隔雾观人当然不在话下。然则见到竹篙上站立之人,一众修士尽数瞠目结舌。显而易见,以他等之见识,亦未尝听闻,竟有人可以一丈竹篙,横渡楚水。倒莫说他们了,便修行数百年的仙士,怕也未曾听过此等轶闻。 宝船缓缓前行。船头的裴大少也见到那江面的竹篙,以及竹篙上所立之人,亦是惊愕不已。怎奈酒劲上头,神志模糊,便以为这是江湖术士耍的把戏而已,含着酒气怒道:“哪里来的江湖术士,竟敢打扰爷的雅兴,来人呐,给爷将他擒来。” 一众差役早便惊呆,立若木鸡。 见差役们竟无动于衷,裴大少怒上眉梢,抬手便是一巴掌,朝着最近的仆人抡去。指骂道:“没用的东西,不就是一个江湖术士吗,竟将你们吓成这样。”醉酒却还不忘踹上一脚。 又是那名叫千汝的修士走上前来,恭声道:“裴少爷息怒。我观此人有些修为,你那些差役不敢动手也实属正常,不妨让我等出手试他一试。”此人倒极会察言观色,进言的时机c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仅不惹人生厌,反而让裴大少多出几分好感。怕也是在人情场上混迹多年罢 “好,便依你所言。”眼下这众多修士,皆不过金丹修为,至强者亦不过金丹巅峰,裴大少也想借此机会看看,这些与他把酒言欢的修行之人,究竟孰强孰弱。 金丹修士已有御物之能。只见修士千汝剑指一竖,手中宝剑便破鞘而出,穿过浓重的江雾,直指竹篙上所立之人。怎料,宝剑飞出去不过十丈,便恍若撞上一堵无形之墙,难以再前进半分。稍稍用力,宝剑竟被弹了回来。 此时,大雾弥漫的江面竟传来幽幽歌吟:“风萧萧兮,行万里以观沧海;雾霭霭兮,遮欲眼而悟凡尘。”声音悠长而略带些暮气,似有饱经风霜c忍风历雪之意,应是以为老者之言,只是不知,这位老者身在何处,吟唱此言又是何意。 众人只觉神志清明,脑海之中,吟歌缭绕,久久不绝。忽一回首,宝船仍旧顺流而下,竹篙上的人影却早已消失不见,更甚者,偌大江面竟一片涟漪都不曾见到,或已远走雾中,难觅踪影,或是蜃楼海市,过眼烟云。江雾亦随之渐渐散去。往后数百年,此事为江岸百姓传唱,后有游士,善著书,喜鬼怪离奇之谈,便收于录中,名之曰:楚水仙踪。 江风掠影,衣袂和风微摆。 他轻身跃起,落于江岸,身姿挺拔如松,衣冠整洁无尘,不偏不倚。这江中雾气和水面浪漪,他未尝沾染半分,与刚出矢吾山时别无二致。袖袍轻轻一挥,竹篙划破水面,掀起一层层涟漪,漂向属于它的地方。 此地百余里外,应是名城樊阳。 往后约莫六百年,世间出现了一位自号“乐然居士”的墨客,他游走四方,观风土人情,著以文章。此人于考究之学造诣颇深,饱览群书,博闻强识,屡听传闻,称其阅尽九州山川志数卷,并挥墨批释,言尽不详之处。其座下弟子将之装订成册,名为九州山川经注。 乐然居士曾于九州山川经注中数次提及樊阳城之名,称其为“江河颍楚,南北通衢,千帆所聚,万商云集”之地,而其樊阳之名,亦有可考。所谓山南水北为阳,归元山以南,楚江水以北,一个阳字确实恰到好处。至于樊之一字,取自繁荣昌盛之意,又因繁荣的“繁”与“樊”字谐音,故而称其为樊阳。 遥想当年,他前往矢吾 山之时,也曾路经樊阳城,城中繁盛,令他逗留数日,流连其中。如今重临此地,不知城中又是何等热闹景象。 一番兵卒盘查,他也是顺利进入城中。果不其然,樊阳城内依旧繁盛如初,并未如凌云渡那般日渐没落,相反,今日之盛况更胜昨昔啊这人世间呐,总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褪色,可也有些东西,愈久弥新。 行走于樊阳城中,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货物琳琅目不暇接,兵卒甲士列队而过,商贾富豪驾马驱车,不时还能见到些仙门修士于此处逗留。俗世热闹自然讨人欢喜,令人留恋,可他这双眼睛却与常人不同,早已看遍这世间繁华,城中繁盛景象也只当走马观花作罢。倏然,前方巷市口聚集着一大群人,其中不乏衣着华丽的贵胄,亦有麻衣褐袖的市井小民,定睛一看,人群中倒还穿插着几位衣冠整洁的书生。应是是过来凑个热闹的吧 以他如今这般心境,自当寻一清静之地,好生修身养性,本不该为这些凡尘俗事所扰,可今日不知怎地,心底竟萌生出一道固执的念想,偏偏想要凑这个热闹不可。 “莫非其中之事与我有所关联” 他如是猜测道,旋即便捻指推算,欲详尽个中缘由,然而一番推算下来,竟一无所获,也着实是蹊跷得很呐由是,他不禁喃喃自语道:“无法探查,恐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是苍天之意,那我便走这一遭,又有何妨呢” 待上前一看,未曾想众人围聚之下竟是这般景象。空出的那片地方上,立着两个膀大腰粗的壮汉,一个面容凶狠,脸上还有块刀疤,另一个则稍显和善。壮汉身后,停着辆囚车,牢笼中关着个七八岁大小的孩童,身穿麻葛制成的短衣短裤,有的甚至衣不蔽体,灰头土脸,蓬头垢面。一看便知,是外地的生面孔。 孩童幼小,心中自是害怕万分,不由地大哭起来。哭声刺耳,令那壮汉心生烦躁,抬手挥鞭,向囚车抽打而去。“啪”皮鞭抽打在牢笼上,孩童瞬间便安静下来。那些被困在牢笼中的孩童,裸露的手臂及腿脚上,皮鞭抽打的淤痕清晰可见,有新伤亦有旧伤。想来平日里也是受了不少虐待。这些孩子是否他二人抓来的,尚不清楚,但他们确然是在做着贩卖孩童的肮脏勾当。稚子无辜,苦了他们啊 心中正自叹惋,牢笼内的一个孩子却陡然吸引住他的目光。 那孩子同样七八岁模样,衣衫褴褛,远远看去,与其他孩童并无二致,可自始至终,他竟未曾留下一滴眼泪,无论壮汉如何拿鞭抽打。若观察得再细微些,那孩子的眼角毫无泪痕。 是吓傻了么 众人心底如此猜测,唯有他不这么认为。 好一双睥睨天下的眼睛 他暗自赞叹道。那孩子确实生的一双好眼睛,明锐而深邃,灵气十足。当然,若只是这一双好眼睛,一句赞誉已是足够,真正令他青眼有加的,还是那双眸子里藏着的神采。那个孩子的眼神,坚韧,沉毅,藏着俯视天下的傲骨。这样的人,不该被枷锁束缚,更不该囚笼羁押,他应该翱翔于九天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眼神微凝,他便已然知晓,这个孩子与他有师徒之缘,而且是苍天定下的缘分。想来这便是那道冥冥之中的天意,天意让他到此,天意让他与这个孩子相遇,天意亦让他将这个孩子收入门下。 二人中稍显和善的那位,虽少几分凶威,眼力倒属实不错,目光不过在人群中轻轻一扫,便落在他的身上,仔细打量起来。未几,那壮汉上前一步,对着他笑道:“我观阁下之目光,已在那孩子身上停留多时,阁下是否想要将其买下,带回家中,做一书童小厮” 他亦回之一笑:“在下确有这般想法,只是不知,要多少币钱,方能将其买下呢” “好说,”那壮汉高声道,“只需南楚刀币十枚,阁下便可将其领回家中。” “如今天下,豪强并起,列国割据,诸侯国内,度量参差,币钱未统,私有铸之,往来贸易,未得其便。”此一言出自货殖通宝,乃百余年前,南楚言官公羊孺所著,名声虽不甚响亮,却道尽天下商旅之苦,为行商经贸者所传唱。 樊阳城所处之地,正是南楚与晋国交界,往来商贸自是繁多,然则南楚与晋国之钱币,形制差异甚大,买卖之中,汇算之事实为繁杂,往来商贾也是为此头痛不已。 十枚南楚刀币,于寻常人间而言,足以购得五斛良米,一年之口粮也不过如此。若是买卖人命,十枚南楚刀币,已是极为便宜的价格了,假使安平年间,恐怕还要翻上两三倍不止。只叹如今乱世,人不如狗啊 “莫说南楚刀币十枚,便是一枚,在下现今也拿不出手,但是在下身上有一宝玉,想要以其换下这孩子,不知阁下可否行个方便”说着,他从袖袍中取出玉来。 玉是好玉,晶莹剔透,白璧无瑕,上面浑然天成的符号,似一个“之”字,若是外行人看来,便有几分刻意雕琢之嫌。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这不过拇指般大小的玉石,竟是 一块碎玉,断口清晰可见。如此品质上佳的玉石,如若完璧,自当价值连城,可不过碎玉,便不值几个钱了。 壮汉接过碎玉,端详一番,心道:虽是一块碎玉,然则品质倒是极佳,若是找上一二玉匠,将其打磨成一枚玉扣,估计也值不少币钱。 “我观阁下虽身无分文,但心却诚得很,我兄弟二人游走四方,干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买卖,名声甚恶,也罢,今日便将这孩童卖与阁下,也当是结个善缘。”脸上虽表现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心里实则欢喜得很。毕竟孩童没了,二人再从他地抓来便是,若是宝玉打磨成形,可是能少做十多桩买卖呢 玉石被那壮汉收入怀中,转手便打开牢笼,将那孩子牵了出来,送至他手边。 他伸出一只白玉如洗的手掌。 那孩子竟不怯生,脏兮兮的小手便这般搭上了他的手掌,额头狠狠地昂着,一双颇具灵性的慧眼盯着他看个不停。此时这个孩子尚不知晓,眼前这个看似而立之人,会将他引入另一条与世人截然不同的道路。恰如他第一眼所见,那双眸子是一双睥睨天下的眸子。龙之将舞,鹰飞于天。天意所言,这孩子或会成为那个行走于云上之人。 两对眸子便这般对视片刻。 脖颈似有些酸痛,那孩子这才低下头,但目光里那不屈的姿态却从未放下。 他牵着那孩子的小手,便欲从人群中抽身而出,怎料那孩子依旧站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如同磐石般,一动未动。那孩子侧着头,盯着牢笼里的那些孩子,一双眼睛瞬间没了气势。他不由得一惊。 “可不可以把他们也买下来”最稚嫩的声音却说着最成熟的话。 小小年纪,命途多舛,竟有着怜悯他人的慈悲之心,不仅令他为之一惊,更让前来看热闹的仙门修士,为之汗颜。然则为数众者,只当童言无忌,听听罢了。 看着那双悲悯的眼睛,他亲和一笑:“你先前已然听到,我身上并无分文,又如何将他们买下况且这世间,拐骗稚子之事,不胜枚举,买卖孩童之人,不计其数,纵使我有万贯家财,散尽复还,亦不过杯水车薪而已。你若真是有心,欲助他们脱离苦海,且随我好好修行,去做那能够改变世间规则之人,创造你心中看到的天地。” 那孩子似懂非懂。也难怪,才这般年纪,如何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过这番话,却是深深印刻在那孩子的脑海中,时过千年,仍记忆犹新。他从来不知,自己多求的道,究竟在何方,然而只因这一席旧话,他脚下的路,始终寻得到方向。 牵着那双脏兮兮的小手,从人群中跻身而出,在喧闹的街巷中,如父子般行走。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既然你没有名字,那我便帮你取一个如何” 那孩子点点头。 “重楼之上,风云聚之;浩瀚之中,赤乌出之。从今日起,你名重昀。” “重昀。”那孩子重复着自己的名字,稍显恍惚,旋即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亲切的脸庞呵呵一笑:“你可称我师父,亦可唤我夫子,至于我的名字,太过久远,已经记不太清了,想来这世上也无人记得我的名字罢。” 一长一少,渐渐消匿于茫茫人海之中。 樊阳城外,古树下。 不似其他孩童,喜爱活蹦乱跳,四处捉取玩物。重昀立在古树下,昂着首,盯着古树上的叶子,竟不由地数了起来,数得入神。 这古代树倒也颇有些奇异,枝干粗大,却并无多少叶子,零零散散不过数十片而已,一副垂暮枯死之相,可那枝头的叶片又苍劲翠绿,任风雨飘摇,不为所动,全无老病之意。奇哉,怪哉 “可数清楚,有多少片叶子”夫子问道。 “回师父,共七十一片。”重昀答道。 “重昀啊,你少数了一片,应是七十有二。”夫子捻起青石上的绿叶,给重昀过目,而后手指轻松,绿叶随风,飘向远方,于岁月中千般辗转。 “师父,我们为何要来这里” “等人。” “谁” “一个和你一样,能够改变天下之人。”夫子望着远方,意味深长地笑着。 他轻捻袍袖,手掌一翻,一支玉笔便被握在掌心,笔端刻着“云书”二字,字体婉约优美,是秦地小篆。这支玉笔的材质,比之先前的碎玉,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因是夫子常用之法宝,断不可予以凡俗之辈。 夫子轻轻躬身,一手捻着衣袖,一手提着玉笔,笔尖在青石上游走,如刀锋临木,似龙鳞断金,竟在那青石上流下一道道浅浅的划痕。玉质不坚,笔锋尤弱,未曾想,亦可劈金断石。重昀立于一旁,观之行笔,玉笔未有半分折损。不知是玉笔乃天下奇宝,还是夫子修为高深。 未几,一声马蹄惊扰了老 槐树的平静。 那人灰衣褐袖,冠银簪木,髻冠上点着一抹新绿,似一笔翠玉点缀。他手上握着缰绳,马匹一侧挂着宝剑,另一侧悬着包袱。观其身姿,步履翩然,闲庭信步,不似往来商客行色匆匆,亦不似仙门修者气势凌人。然而那眉眼之间,却藏着几分不怒自威的皇者之气。 古树下,大青石旁,一老一少,颇令他生出些许好奇,于是拉着缰绳,走上前去。 夫子继续捻着衣袖,提笔勾勒。 重昀在一旁立着,沉默如古树上的枝叶。 男子俯首作揖,礼问道:“在下姓李名烨,路经此地,见先生于青石上提笔,颇感好奇,不知可否叨扰一二” “无妨。”夫子只是应了一声,不曾收住手中笔势。 身子微躬,李烨靠得更近,看得也更仔细些。他观夫子手中玉笔,笔走之势,势如游龙,轻易便在青石上留下墨宝,其修为之深,分寸拿捏之妥当,令人叹服。然则夫子所作之画,更让李烨颇犹为惊异。 行笔如流云聚散,参差不齐处有之,衔接罅隙处有之,星星点点处有之,遥相呼应处亦有之。江河蜿蜒,如潜龙猛蛟;峰峦汇聚,见侠影仙踪。漠北茫茫,千里风沙人烟稀;碧海无疆,一池天水笔墨难。李烨方才识得,夫子竟在一隅青石上,画满天下。 “先生所绘之画,可是这人间天下”李烨问道。 “不错,正是这九州天下。”夫子的玉笔仍在这天下之图攀援行走。 李烨乍然一惊,道:“先生可是弄错了。当今天下,六国割据,蜀国以巴山为卧,南楚背大江而居;燕骊安于原上,秦地始自峰下;晋虽锥末,中原沃野;雍土无垠,江河汇之。何来天下九州之说” “彼时未有,安知来时未有” 夫子完成最后一笔,抬身而起,大致瞧了眼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笑了。翻手之间,玉笔便不见踪影。 “先生的意思是,将来天下,会呈现九州之势”李烨疑道。 夫子看向李烨,笑意微生,道:“此事,实不该问我,倒该问你才对。” “问我”李烨甚为不解。 俯仰天地间,夫子回道:“尔乃未来天下之主,九州何定,大陆何安,自当由你定夺。” 李烨只当是对方一时戏言,认不得真,便笑道:“先生说笑了,在下不过孤家寡人一个,如何问鼎天下,分封九州” 重昀立在青石旁,观天下九州之图,闻夫子江山社稷之言。 九州之图映于夫子眼中,恍若一枕山河。他缓缓道:“为权者,当政不仁,以攻伐掠地c好大喜功为胜,以贪生怕死c委曲求全为安,以声色犬马c歌舞靡靡为常,以横征暴敛c囤聚宝器为乐。民者,哀也。” “乱世当出。为仁者,知民生之苦,行天下之仁,纵无权势,亦可天下归心。礼贤下士,重诺轻利,而得仙凡相助,为皇者气也。”夫子一眼,便似参透天下。 李烨非凡俗之辈,自当听懂夫子之言,于是俯首作揖,恭声道:“恳请先生传我谋定天下之道。”此时,李烨尚不知晓,便是他这一问,奠定了十数年后的王权霸业,也造就了九州天下,第一位人皇。 “入蜀地,寻沧澜。” “沧澜居士”李烨尚未听闻此等名号,却脱口而出,他自己也是为之一惊。 旋即大喜道:“多谢先生指点。若来日在下平定九州,必将为先生造庙设祗,奉如神明。” 夫子轻轻摇头:“庙宇之类,劳民伤财,大可不必,我只要人皇一言。” 李烨喜不自胜,当即回道:“莫说一言,便是千言万言,在下也必定答应先生。” 树叶在风间飘舞。 夫子笑而不语,转眼便携重昀,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青石之上,天下九州图依旧,方才使人明悟,非是一场梦幻。 后世曾有传言,九州山川志原名山川志,因夫子一笔勾勒九州,遂更名为九州山川志。 第三章 竹里馆(前尘篇) 六国分裂之势,至今已延续二百七十一年,其间王国征伐,割疆拓域,战火不休,自立王侯者不胜数也,唯六国之势恒未有易。后有编撰史书者,归六国为一代际,名之曰:乱戈。 自樊阳城外,得夫子指点,李烨由此步入蜀地,于雍棋山下寻得沧澜居士,经居士举荐,入濠州玕王麾下,成其手下得力干将。次年,濠州被围,李烨率兵营救,斩敌将首级,破濠州之困,益得玕王赏识。然则玕王好色,穷奢极欲,常敛百姓之钱财,甚而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为人所不耻也。 乱戈二百六十三年卯月十二夜,在沧澜居士相助之下,李烨于濠州兵营发动兵变,斩玕王于旗下,收濠州内外,取伐胜之疆,博信于众,拥立为夏王。后史记之,卯夏之变。 李烨借兵变之势,一鼓作气,连取益c襄c江都三座府城,立下根基。沧澜居士素有天师之名,观星象以定成败,游仙门而得助力。堪堪月余,便邀得归元c道宗c德宗三大仙门相助,势如破竹,横扫六国。 乱戈历二百七十一年岁末,李烨率兵攻入咸池,六国覆灭。李烨顺沧澜居士之意,取永世太平,天下长安之意,改咸池名为永安,定都于此,开创一统之王朝,国号大夏。越明年,岁始登基称帝,改年号初寅,史称人皇。六国乱戈,二百余年,由此落幕。 平定六国后,李烨遵照夫子之言,将天下划分为中c澜c雍c禹c青c冀c通c颖c澧九州,设御史辖之。天下自此而成九州,永世不易。 初寅元年巳月,人皇李烨再下诏令,书同文,车同轨,量同一,并于九州内,下设郡县,分级而治。由是而定治国理政之方略,后世效法,虽有更变,不出其右。 澜州与冀州交界之地,有一山峦,名曰曲阜,多竹木,树恒青,故为居士所喜,常游憩至此。屡有传言,竹海密林深处,偶尔能见着一座辉煌庄闱,门上牌匾书着“稷下”二字,后世称之为“稷下学宫”。 此地如有天降福泽,翠竹常青,不见凋敝。风缓云舒,竹影轻摇,青叶在风中曼舞,覆满林间小路。 年少不识来时路,老马尚且知归途。林间小路虽已被竹叶覆盖,马儿仍然能够找到藏在竹叶的青石路,未有一步踏错,牵马之人也未有一步踏错。 马背上驮着个木匣子,样式古朴,做工简陋,除了边角的“念笙”二字,再无其他纹饰,想来念笙便是这牵马之人的姓名,木匣想必也是经他之手完成的。 竹叶随风飘零,还未落上木匣,便被一道无形锋芒划过,转瞬化作粉末。仅是锋芒,便已如此凌厉,若是置于眼前,又当是何等劈金断石之威,这木匣中藏着的,必然是神兵利器。 牵马人双手合袖,悠哉悠哉地行走在林间,恍然失去了踪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朗朗读书声从稷下学宫中传来,听这些声音,颇为稚嫩,应当是些总角少年,读些诗文,尚且不谙世事,听着先生教,便跟着先生学罢 教书的先生倒着实年轻,看这样子,刚刚束发不过三两年罢,发冠未结,想来必定不过双十。如此年纪便能当上教书的先生,其学识必然广博。不过那白衣翩然,折扇开合之间,仍残留着些许书生意气。 书卷扣在案上。 此书乃是夫子所著,夫子年少时,游历六国,于各国采诗官手中,抄录民间诗乐,删其俗风,取其雅颂,纂为经典,奉之“三百篇”,又名“诗三百”。 风声飒飒,摇曳竹影,男子手中折扇轻摇,一起一落间,倒与着风舞竹林颇为映衬,而男子面容间的笑意,也与这微风极为相似,过处无痕。喜不留于眼,怒不表于色,儒而雅之,谦而逊之,为君子也。 男子名唤景浩,乃夫子座下二弟子,仅在重昀之下,性随和,好执扇,如今夫子闭关,便代替其在稷下学宫内,教授这些后入门的师弟师妹们。诲人不倦,亦是他心之所向。 学堂外跑来个少女,年龄与学堂内的少年相仿,步履匆匆,像是有急事。还未入学堂,少女便高声嚷嚷着:“五师兄回来啦五师兄回来啦” 朗朗书声短时戛然而止。 学童们纷纷放下书卷,刚欲起身,便被景浩一声轻轻的咳嗽制止,看了看跑进学堂内的少女,又回首看了看微露严色的二师兄,怯生生地坐了回去,捧起书卷。 少女迈进学堂,陡然止住步子,躬身行礼,对着景浩唤了声:“见过二师兄。” 景浩收起故作严厉的脸色,语重心长道:“九九啊,师兄与你说过多次,行事也好,行路也罢,当沉稳一些,切不可冒冒失失。此番若是让你三师兄见了,怕又是免不了一番责罚了 。” 听闻三师兄之名,少女一阵胆怯,当即低首道:“九九谨记二师兄教诲,还望二师兄切莫将今日之事告诉三师兄。” 三师兄姓伏,名禹柯,顾名思义,是夫子的第三位弟子,如今与景浩共掌学堂。与景浩的宽仁不同,伏禹柯处事严谨,对师弟妹们的学业礼仪,要求也颇为苛刻,故而学堂内外,师弟师妹们皆不敢在其面前失了仪态。 “罢了,今日早课便到此结束,诸位师弟师妹可自行离去。”景浩合上纸扇,朗声道。 学童们皆转过身来,对着景浩行拜别之礼,齐声道:“拜过二师兄” 礼毕,童子们皆作鸟兽散去,许是跟着那名叫九九的女孩儿,去学宫外迎接他们的五师兄罢 待学童散尽,伏禹柯才掀开垂帘,缓缓走到景浩身旁,看着满座空席,轻声道:“二师兄,你这般放任,他们的课业怕是又要落下不少啊” “他们不过是一群孩童,天性如此,何必如此苛刻呢况且他们这个年纪,纵使日日诵读诗文,其中之意,却未能体会,倒不如随他们去吧”景浩手中纸扇轻摇,悠然道。 伏禹柯自知辩论不过,况事已至此,再添争执,亦是徒然,只得无奈道:“罢了,事已至此,我来日再为他们补上便是。” 景浩悄然合上纸扇,握在掌间,笑而不语。 五师弟下山两年,师兄弟们皆是思念得很,如今远道归来,少不得一众人等夹道相迎。 “念笙回来,师兄不去见见吗”伏禹柯问道。 此间清风徐来,撩动垂帘,鼓动风铃,铃声驾风而行,于竹林之间回荡,悠扬空灵。 纸扇握与手掌间,景浩望着为风轻轻吹动的竹林,呵呵一笑道:“念笙既已回到学宫,必有相见之日,何必如此着急呢” 百里念笙游历归来,相迎者必不在少数,多是学堂内的童子,景浩早知如此,自然不愿凑这个热闹,反正二人皆在学宫内,迟早有相见之日。何况百里念笙在外游历两年,如今返回学宫,难道还会忘了规矩,不去拜见诸位师兄师姐不成 景浩的性子,伏禹柯甚是了解,所以也便不再与他言说,只是与他并肩而立,看着微风拂过,携竹叶飘入学堂。 “大师兄那边进展如何”景浩打开纸扇,随微风一起一落。 伏禹柯与他一同望着学堂外的竹林,心平气和地回道:“我方才来时,路过明心潭,大师兄仍在潭中闭关,未有异样。” 重昀虽为大师兄,然稷下学宫诸事,皆是交由景浩与伏禹柯打理,二人处置得妥当,他亦不必为之分神,便勤于吐纳天地灵气,时常闭关修行。夫子亦是如此。 至于修行一事,恰如童谣:灵气引入体,强身以筑基;聚而成金丹,破而出元婴;九重雷劫锻,始自仙魄出;脚染人间尘,地仙亦凡身;超脱红尘外,玄妙无极中;泥丸生造化,大罗镀金身;恍惚缥缈见,得见一仙人;须看世间缘,方可窥天道。 自上次神魔大战,此童谣便在人间盛传,将修仙问道一事,划分为三境c九天c四仙。 所谓三境,指的便是筑基境c金丹境c元婴境;所谓九天,便指由元婴蜕变仙魄的九重雷劫;至于四仙,无外乎地仙c玄仙c金仙c天仙四个阶段。 根骨尚佳者,十五岁筑基,三十岁金丹,六十方才生出元婴,至于蜕变仙魄,羽化登仙,则需看个人机缘。九天雷劫,犹如鸿沟,有人终其一生越不过半步,有人百十来年,便已是人间地仙,因缘际会便是这般难以捉摸。 “大师兄若安然度过此劫,应是三重天境的修为,不过弱冠年纪,便已三重天境,大师兄也当真是这世上屈指可数的奇才啊”景浩笑呵呵地说道。 伏禹柯道:“学宫内的弟子,那个不是天纵奇才,然而能如大师兄那般,专注于修行一道之人,却是少之又少,大师兄能有此番修为,亦是理所应当。” 重昀虽不曾过问学宫内的繁琐事宜,伏禹柯对其却是尊敬得很,不仅仅是因为辈分次序,更源于其处事之道,素来合乎礼法,未有偏颇,便是如他这般对己对人严苛之辈,亦是自愧不如。由是便以其为楷模,尊而敬之。 “修行之事,应是由心而发,世人皆有所好,不可强求也”景浩饶有兴致地看着伏禹柯。“随我前往明心潭,见见大师兄可好” “乐意之至” 二人并肩踏出学堂,身形消失在清风竹影之中。 明心潭,取自明心静气之意。虽曰作明心潭,实则前人谬误,并非一泓潭水,后经夫子考证,明心潭下有一汪山泉涌出,泉水汇而成清潭,流而出稽下。故而应作明心泉。然则称谓已久,为世人所熟知,更易非朝夕之功。 潭水之畔,立着道人影。其人身形高大挺拔,浑身上下透着股凌厉之气,眉眼间更是显着锋芒,便如他身后背着的长剑,即使剑刃藏于鞘中,亦有斩断山川之势。 他目光中似藏着利剑,锋刃直指明心潭中央,于岩石上盘腿而坐,凝神修行之人,稽下学宫的大师兄,重昀。 穿越林海,景浩与伏禹柯并行而至,二人身影渐渐从走出阴翳。 耳闻步履压踩草木的窸窣声响,便猜测是学宫内的师兄弟前来,旋即转身,见景浩与伏禹柯二人,当下便俯首作揖:“叶尘,见过二师兄c三师兄。” “叶尘师弟不必多礼,”景浩的折扇当即端住叶尘的手臂,“若按年岁论,叶尘师弟稍长我数月,因而你我皆属同辈之人,日后无旁人在侧,这些虚礼能免则免矣” 叶尘愕然,侧目看向景浩身旁的三师兄伏禹柯,见其一贯肃然,却未曾二话,不知是何态度。 “谢过师兄宽仁。” “大师兄如何”景浩随意地打开折扇。 三人目光齐齐望向明心潭中盘坐的重昀。重昀闭关修行,突破桎梏,如今已半月有余。修行之途最难,一曰金丹,二曰结魄,然而纵使两大关险,七日应见得分晓,如重昀这般,闭关半月仍在入定之人,倒是闻所未闻。亦或许孤陋寡闻。 “方才来时,我便察觉到,四周灵气有所异动,盘旋于大师兄身旁,聚而不散,想来大师兄是到了突破的关键之际。”叶尘应答道。 伏禹柯自然能觉察出周遭灵气变化,只是有一事令他不解:“我听闻九重天境突破之时,皆伴有天雷地火之劫,书中亦有此记载,可我观大师兄,却未有此等异象发生,这是为何” 景浩轻摇折扇:“师父曾言,卷帙浩繁,终不言尽。九州广大,何况九州之外尚有未知之地,说不准,便有一二特例,我等未尝知晓罢了。” “师兄所言有理。” 天下之大,非九州而已;九州之大,亦非书卷可以详尽。纵是撰写九州山川志之人,也未敢断言,踏遍九州山川,览尽四时风貌。世上总有些奇景,有些奇人,鲜有人知。 “与其凭空揣测,倒不如等大师兄出关,问问他,不就知晓了吗”景浩所言才是最为切实之法。 感应天地灵气躁动,三人便已知晓,重昀出关在即,最多不过半柱香,或是更快。 提早放课,景浩自是乐得清闲,却是苦了百里念笙。学堂内的师弟师妹们听闻五师兄游历归来,纷纷跑出前门“迎接”,说是迎接,其实不过簇拥着百里念笙,七嘴八舌地打听着山下发生的趣事。孩童嘛,便是如此。却是害苦了百里念笙,方才回到学宫,尚未向夫子请安问候,便被围得寸步难行,实在有失仪礼,百里念笙心中只盼,夫子莫要怪罪才是。 最令百里念笙头疼的,倒并非这些孩子们,而是他们天马行空的问题,一个个可是把百里念笙难住了。旁人外出游历,若非为修行找寻天材地宝,便是饱览世间风光,增长见闻,学以致用,唯独百里念笙是个例外,他游历人世这些年,旨在寻找铸剑的上好材料。偏偏百里念笙不使剑,可谓怪哉。 此刻,百里念笙心中想的竟是三师兄伏禹柯,假使他在身侧,孩童们怕是当即便安静下来。 “五师兄,剑匣内是你新铸的神剑吗”卿九九指着剑匣问道。 终于有个问题是他能够开口的了。 百里念笙回道:“剑匣内是我今次下山铸就的三柄宝剑,各有非凡之处,带回稷下,希望师父及各位师兄弟们品鉴一番。” “五c五师兄,你看,”不知哪位师弟有些惊慌地叫道,“那剑匣在c在动” 侧目看去,百里念笙果真发现,马背上的剑匣竟在不规律的抖动,像是受了什么召唤一般。百里念笙立即打开剑匣,却见其余两柄剑皆是安安静静躺在剑匣之中,唯独那柄烙印有朱雀纹路的剑,此刻正在剧烈震动,似乎想要挣脱剑匣的束缚,向着某处飞去。 百里念笙惊异,一路走来,三柄剑皆无任何异样,怎的刚刚回到学宫,便出状况,恰巧还是那一柄剑。 不待百里念笙出手镇压,那剑便挣脱了剑匣的束缚,直上云霄。 那是明心潭的方向 “莫非与大师兄有关”看那剑飞往的方向,百里念笙心中不由得生出猜测。 顾不得向师弟师妹们解释,百里念笙抱起剑匣,便追着那柄剑,飞往重昀闭关的明心潭。一时之间,学宫内众人皆是仰首以观,看那竹林海之上,一人一剑,一后一前地追逐,好生有趣。 明心潭畔伫立的三人陡然间感应到异动,原本聚集在重昀身旁的天地灵气,此时骤然散去,不见天雷,不闻地火,大师兄是否渡劫成功呢疑问萦绕在每个人心中。 当时是,重昀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一如当年,清澈似满天云海,又透着几分顽石般的坚毅,锐利胜碧海苍龙,宛若驻足云端,俯瞰众生芸芸,偏偏是这样一双眼睛,览过世间,却难掩一丝迷茫。众生皆有迷茫,却不知重昀的迷茫是何。 似有所感 应,重昀稍稍侧目,伸手凌空一握,宝剑便飞至他手中,剑身朱雀顿时如获生机,仿佛要唳鸣九霄。 “好剑”重昀挥舞着宝剑,赞道。 百里念笙踏风而至。 看那飞走的长剑如今正握在大师兄重昀手中,又见三位师兄弟立于明心潭之畔,犹豫稍许,终觉不宜失了礼数,于是走到三人身前,躬身作揖。 “见过二师兄c三师兄,”旋即又道,“叶尘师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伏禹柯先行开口问道:“念笙师弟返回学宫,不先向师父行问安之礼,怎的跑到明心潭来” 他粗略算过,若不使驾风之术,以常人的脚程,最快也不过行至涵薇师妹的茶室,到不得夫子的居所,更不必说那行礼问安之事。如若驾风,便是不尊师道,不从仪礼。百里念笙在人世间游历,少不得沾染人间烟尘,也总不至于孟浪至此,将夫子教诲抛诸脑后。若真是这般,伏禹柯可是要与他好生说道说道。 瞅了眼百里念笙背后的剑匣,又瞅了眼重昀手中突兀出现的长剑,景浩便知原委。 “念笙师弟来此,莫非是为了大师兄手中的长剑”景浩合上折扇,儒雅笑道。 “确如二师兄所言。” 并非什么难以启齿之事,百里念笙也便如实道来:“我此行游历,收获颇丰,重昀师兄手中便是其中之一。方才回到学宫,那剑竟突现异动,以长虹贯日之势冲出剑匣,直奔明心潭而来。我担心它伤到重昀师兄,便追赶过来。” 景浩顿时大笑:“一柄长剑便想伤他,你也太过低估你重昀师兄的实力了。” “师兄不懂,那剑” 剩下的话尚未出口,只见重昀的身影掠过水面,衣衫惊起,落在几步外的草地上。一十三年,重昀已非当日孩童,身姿健硕,英武十足,若将手中长剑负于身后,必是逍遥天下一风流侠客。 四人见状,尽皆躬身作揖:“见过重昀师兄。” “诸位师弟不必多礼。”重昀将手中长剑递与百里念笙,问道:“念笙师弟,此剑可是你新铸就的宝器” 百里念笙似有所顾虑,未曾将剑接下,稍显迟疑,继而回道:“回大师兄的话,此剑确是我带回学宫无疑,然而却非我所铸,虽不知铸剑者何人,亦不敢冒名顶替。” 夫子辞赋有云,非吾所有,一毫莫取;吾之所有,寸土必争。那宝剑并非百里念笙铸造,他也曾于人世之中多方打听,仍不知那剑是何人所铸。以百里念笙的眼力,自当看出此剑可与神器媲美,此番回到学宫,他大可以借机出尽风头,博得夫子赞誉,如今却能坦诚相告,实属不易。夫子教诲,百里念笙必是铭记在心的。 “哦”景浩来了兴致:“此剑竟不是念笙师弟所铸” 他素来知晓,百里念笙醉心铸剑之法,捶打熔锻的手艺亦是极佳,出自其手的刀剑皆非凡品。叶尘身后的承影剑便是百里念笙的杰作。 初见一眼,景浩便有所察觉,重昀手中的长剑非比寻常。剑身内敛光华,锋芒利而不戮,隐而不发,经历千万次打磨,方才能锻出这样的剑吧尤为奇异的,却要数那剑身上烙印的朱雀。在剑身上镌刻走兽云纹,本是君子雅风,但景浩观那朱雀,仅仅一眼,心中竟为之震慑,恍若嘶鸣在耳。朱雀姿态傲然,不似笔刀雕琢,更像是一只活的朱雀,纵然被困在剑中,身为神兽的骄傲依旧不减分毫。 景浩还以为,剑是百里念笙所铸,若真如此,那在铸剑一道上,百里念笙已是一代宗师,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百里念笙面露窘态:“说来惭愧,此剑乃是我机缘巧合下得来,奈何我阅览名剑,始终无法驾驭,只得将其暂时封于剑匣之中。至于铸剑之人,我多方打听,也是无果,不然我定要向他讨教讨教铸剑之法。” “机缘巧合”重昀似乎对此事格外感兴趣,又或是对手中的剑感兴趣。 景浩拿着折扇敲了敲百里念笙的肩膀:“难得大师兄感兴趣,念笙师弟不若就将你这机缘巧合说与我们听听” 思索片刻,关于那柄剑的故事,虽是玄奇,却也并非不可言说,何况身前站着的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师兄师弟,绝不是心怀鬼胎之辈,百里念笙也便如实的说了。 “既然各位师兄好奇,念笙也就不卖关子了,”百里念笙说道,“折羽潭之名,师兄们想必并不陌生吧” 怎会陌生呢 九州山川志异闻篇中曾有记载,山以高峻砺志,水因载物承情。然有此山,不若沉谷;然有此水,鸿毛不浮。终南一山,西起高冠,东至苦谷,相望颍川。苦谷南出,松针若涛,其间寒潭清泠,风过千里,不闻浪涌。百丈之阔,鸿雁弗立;水天一色,锦鲮难泳。饮之如火灼肠,沾之似坠峦峰。尝闻神鸟殒落,是曰折羽潭。 奇闻轶事,诸如此类,景浩最是感兴趣不过,于是摇着折扇说道:“九州山川志曾言,折羽潭鸿毛不浮, 为世间奇诡之地,更有传闻,神鸟朱雀折翼于此,遂名折羽潭。” “此剑可与折羽潭有关”伏禹柯听闻百里念笙提及“折羽潭”,又看了眼重昀手中长剑,心中已有猜测。 “确然如此。” 与折羽潭有关众人愈加好奇。 便听百里念笙娓娓道来:“昔日我下山游历,途径折羽潭,见一老叟在岸边垂钓,甚是惊异,便上前叨扰。” 都言折羽潭乃鹅毛不浮之地。碧水映天色,鱼骸沉死地。此时却有一老叟于折羽潭边垂钓,难免令人诧异,便是一贯克己的伏禹柯,想必也会上前询问一番,何况百里念笙。 “我问老叟:潭水清澈至此,水中之物,肉眼便能看个详尽,死寂一片,并无一只鱼儿,晚辈着实好奇,前辈在此垂钓,究竟欲钓何物”百里念笙回忆起当日情形。 “眼中无鱼,便是无鱼吗”老叟反问。 老叟一身蓑衣,蓑笠恰到好处地遮蔽了脸庞,让人只能看得见一张皱巴巴的嘴。怪就怪在,此刻天清气朗,不见半分阴雨,但那老叟的蓑衣却是湿漉漉的,蓑笠上也偶有水珠滴落,沿着手背褶皱的沟壑流走。 折羽潭潭水 蓑衣上的水究竟来自何处,老叟似乎从未在意,两只枯槁的手握着竹竿,始终稳如山石。而在那蓑笠之下,低垂的目光望着水面,潜入潭水中,搜索着毫无生气的沉寂世界,莫不是在寻找什么哦,是在找那沉下去的鱼线啊鱼线下沉,目光也跟着下沉。 景浩合上折扇,轻轻敲了敲百里念笙的肩膀,笑道:“念笙啊,人家钓的不是鱼,怕是你哟” 确然如此,百里念笙也是事后才明白。 “后来呢”叶尘对这些轶事并无多少兴趣,能够令他上心的,剑算是其中之一。 百里念笙继续说道:“我未曾回答,老叟也未曾追问,我便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老叟钓鱼,直到日暮黄昏,他收起鱼竿” “他从折羽潭中将剑钓了起来,对吗”众人皆看向重昀,面带惊异。 “师兄猜出来了啊”见重昀微微颔首,百里念笙将后面的故事和盘托出:“老叟将此剑从折羽潭中钓了起来,交与我手,让我为它寻一个合适的主人,而我一看此剑,便知乃绝世之作,只顾得揣摩其锻铸之法,全然忘却其他事情,待得回过神来,老叟早已不见踪影。” 着实玄奇。那位老叟怕是算准了百里念笙会前往折羽潭,事先在此等候,而后又刻意用只言片语勾起百里念笙的好奇,为的便是赠剑一事,可是只为赠剑,却不明缘由,实在令人费解。 “那位前辈只与你说了这些”伏禹柯问向百里念笙。 “便只有这些。” 线索太少,纵是伏禹柯想破脑袋,也猜不出那位前辈究竟是何人,唯有向夫子问问了。 反倒是景浩不由得大笑出声:“有趣,实在有趣,此等奇闻逸事,应当被记入九州山川志之中,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才对。哈哈哈” 笑声骤止,景浩旋即又道:“念笙师弟,那位前辈让你为此剑寻一主人,你方才回到稷下,此剑便自行飞到大师兄手中,这是否说明,此剑与重昀师兄有缘呢” 百里念笙愕然。神器有灵,择主而侍。这道理百里念笙早先便听人说过,心中也确是这般认为的,先前神剑飞向重昀的情形,更是印证此言,百里念笙也觉,此剑与重昀师兄确实有缘分。然而心底却顿生怀疑:莫非那位前辈一开始便想假我之手,将剑交与重昀师兄 “确实有缘,此剑不若便赠与重昀师兄了。”百里念笙也是爱剑之人,不同于叶尘,他独好铸剑,不好使剑,也不擅使剑,带这三柄剑回稷下,本来便是为其找寻合适之人,如今神剑自行择主,也省去他不少麻烦。 “这” 见重昀犹豫,景浩劝道:“师兄啊,神剑有灵,既已择你为主,你若弃它,岂不伤了剑灵的心何况你如今修为突破,正缺一趁手的兵器,便收下吧” 重昀看向叶尘,那双望着手中长剑的眼睛带着些许火热,他自然看得出,叶尘对他手中的剑也甚是喜欢,若非神剑已认他为主,重昀倒是很乐意将此剑赠与叶尘。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乐在成人之美。 叶尘确然对神剑心动,但他亦知晓,世间万物皆讲求一个缘字,此剑选择重昀为主,便是他与神剑无缘,不可强求。 一抹淡然的微笑映在重昀眼中。 犹豫之际,手中的剑猛然一震,重昀脑海中回荡起一声嘶鸣,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那好吧,神剑我便收下了,重昀在此谢过念笙师弟赠剑。”重昀拱手。 百里念笙亦拱手:“师兄不必客气。” 景浩对他们这般你来我往的模样颇不耐烦:“都是自家师兄弟,如此客套反倒显得生分,师父说过,重礼而不繁礼,你们呐,也就别再谢来谢去的了。” 伏禹柯看着景浩,欲言又止。 “师兄教训的是。”百里念笙笑着应道,继而又向着重昀言道:“此剑尚未有名,重昀师兄不妨为它取个名字。” 取名之事素来不是重昀的专长,让他为剑取名,可真是为难他了。此剑日后为重昀所用,名字也应当由他来取。其实最有资格为剑取名字的,该是铸造剑的人,剑便像是他的孩子,哪个孩子的姓名不该由父母来取呢眼下只好为难重昀了 重昀将剑横在身前,看着光华内敛的剑刃,映照出他的目光,朱雀云纹衔起他的眉角。 “不若便唤做折羽如何”思索了好一阵,重昀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转念想到,此剑出自折羽潭,以此为名,或许无失偏颇。 “折羽折羽”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唤着唤着,脸色微变:“折羽,折断羽翼,这名字可不吉利啊我看这剑上镌刻着朱雀云纹,而朱雀恰属神鸟凤凰一族,九州山川志有云,雄者为凤,雌者为凰,不如便叫凤羽剑,师兄意下如何” 凤凰翱翔于九天之上,羽翼之华,映日生辉。凤凰一族自古便是太阳的象征,而重昀的“昀”字,又恰恰代表着太阳,二者倒是极为相配。 “甚好。” 凤羽剑,这个名字日后并无多少人记得,而记得这个名字的人,也渐渐地将它遗忘了,不过它的另一个名字却为人世所知,凤渊。 是时,林中一小童疾行而来,面对着重昀等人俯首作揖:“见过诸位师兄。” “子澜,你怎的来了”伏禹柯诧异。 小童名唤禺子澜,与重昀c景浩等人同为夫子门下,入门最晚,因此辈分最小,排在第七十一位,却因其乖巧懂事,深得夫子喜爱,随侍夫子左右。眼下这个时辰,夫子该是起身了,禺子澜理当侍奉夫子梳洗,而今来此,想必是受了夫子的吩咐,有事要向他们传达。 “回三师兄的话,师父命我前来请诸位师兄去一趟流云居,有要事须与诸位师兄相商。”禺子澜道。 学宫内诸事由景浩c伏禹柯二人操持,一直按着夫子教他们的做,应无差池。 那便是学宫外的事情了。只是如今乱戈止息,天下既定,纵是一些“小打小闹”,也该由官家劳心,能够惊动夫子,看来事情并不简单,莫不是与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有关 景浩将折扇把在手中,问禺子澜:“师父可曾说是何事” “未曾。” 若是一般事宜,只需让禺子澜传个话便可,对面详谈,此事怕是非比寻常,而且或许与他们每个人都脱不开干系,甚至与学宫都脱不开干系。 见二位师弟定睛思索,重昀当即劝道:“二位师弟莫要妄自猜度,究竟何事,待得去了流云居,见着师父,自当知晓。” 重昀非无好奇之心,而素来不流于颜色,况他亦知,无端猜测不如寻个清楚。 “师兄所言极是。” “那我们便快些去吧,免得师傅他老人家久等。”百里念笙离开学宫多时,对夫子甚是想念,恨不得一个驾风之术,便至夫子跟前,叩首问安。 众人步向夫子所在流云居。 经年已逝。夫子已非壮年,亦不复昔日容貌,龙钟老态,风霜暮晚,幸而身体硬朗,无病无灾,精神亦是矍铄。 修行之人每每突破桎梏,阳寿便随之增益,如若修至天仙,虽不能比肩传闻中的神祗,与天地同寿,千载寿元亦非泡影。以夫子之能,大可隐去老态,不必一副垂暮之相。 学宫弟子对此困惑不已。 夫子跪坐于蒲团上,宽大的衣袍遮盖着,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边角。衣带松弛,用力一拉便会散开。满头银发散开,未有盘髻,寻不见一丝黑影。或是不知,或是故意为之,又或是毫不在意,夫子不停歇地挥笔,目光之下,唯有那支玉笔。 稍许,夫子手中的笔蓦然停下。 竹帘外,重昀等人恰巧走进流云居,俯首作揖,齐声道:“弟子拜见师父。” “你们来了啊”那张褶皱如涟漪的苍老脸庞挤出个和蔼的微笑。 “不知师父唤弟子们前来,所为何事” 看着竹帘外的重昀,夫子很是欣慰,这个当年他从樊阳城带回来的孩子,天赋奇高,心性沉稳,为人处事的分寸也是拿捏得极好,担得起这天地间的责任,只是他尚未在这人世磨砺一番,于世间种种仍心有困顿,还不是交付责任的时候啊 不过也该着手准备了。 夫子慢悠悠地放下云书玉笔:“为师近日推演天地命数,偶然间发现,两界之门的封印有所松动,至多一个甲子,人魔两界恐怕又将掀起一番大战。” 混沌初开,分三界c六道。神c仙c人c妖c鬼c魔此为六道。其中人间天地广大,神c仙c人c妖共居于此,是为一界。传闻上古时期,两界之门敞开,魔族进犯 人间,遂引发神魔大战,决战于祁山眠谷,最终两败俱伤,魔族退回魔界,两界之门被仙妖两道合力封印,而那传闻中的神,至此消弥。亦是因此,祁山眠谷被一股神秘的迷雾笼罩,经年不散,凡欲探寻真相者,皆去而不返,载入九州山川志。 鬼界,亦称冥界,乃是亡灵的国度,唯有逝者可以进入其中。然而九州山川志中也曾提到一处诡秘之地幽冥渊,书中言,踏入幽冥渊,横渡忘川河,便可以生人之躯进入冥界。幽冥渊与两界门皆为神鬼莫测之地,世人知其存,而不知其在何方,故而此法不知真假。 重昀等人也曾听闻关于神魔之战的传说,一直只当是书中记载的故事,而今听夫子说起两界之门,应是确有其事,恰是如此,才令重昀皱眉。 “师父可知,两界之门现今位于何处”如若知晓两界之门的位置,便可赶在封印彻底崩溃之前,将之加固,人间亦能免去一场灾难。重昀如是想到。 夫子微微一笑:“我知你所想,但恐不如你所愿,为师只能感应到两界之门的存在,至于它在何方,却是不曾感应到。” 能够感应到两界之门的存在,夫子对于天道想必已经有了极为深入的理解,可仅仅是理解天道,便想找到两界之门的位置,无异于痴人说梦,那些传闻中超越天道的存在,也都只能坐等两界之门的现身。 看来此劫人间是躲不过了。 重昀跟随夫子多年,很懂他的心思,既然召他们前来,不会只是将此事与他们说是那般简单,夫子心中想来已有对此。 “师父可有应对之策”重昀问。 “这便是为师今日唤你们来的目的。”接下来便要步入正题了:“仅凭我一家之力,想要抵抗魔族,与蜉蝣撼树无异,因此,若想助人间度过此劫,我们还需寻求盟友。” 说着,夫子将案上的画卷一收,拂袖之间,画卷已经飞至重昀手中:“重昀啊,你且听好了,此物唤做山河社稷图,你将之交予人皇李烨,让其随身带着,以帝皇龙气温养,待得与魔族交战之时,此物将有大用。同时为师也有一句话要你转告李烨,山河但在,社稷不覆。” 重昀安能听不出其中的意思。 拉开山河社稷图,好一副山河社稷,将九州天下山川尽皆包揽其中。 旋即,重昀稍显犹豫地问道:“魔族将袭之事,是否也要告诉人皇。” “告诉他吧,也好早做准备。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要交付于你。昔日樊阳城外,李烨曾许诺一言,此行你便代为师收回这一言,向他索要一城,冀北嘉岩城。”夫子还真是毫不客气,张口便要了一城。 九州天下都已是李烨的,索要一城倒也不算是狮子大开口,何况当年夫子对李烨有着指点之恩。 嘉岩城位于冀州北部,原是燕国属地,毗邻极北雪原,常年受着风雪侵袭,因为这个缘故,鲜有外人前往,城中除了守军,便是原住民,称不得富庶二字,年景不好时,还得靠着朝廷救济过活。舍弃这样一城,对李烨来说应该不痛不痒吧 重昀对嘉岩城有所耳闻,因此不解,夫子为何要这样一座贫苦的城邑。 “念笙。” 听见夫子唤自己,百里念笙立即回道:“弟子在。” 夫子继续说着:“你在学宫休整几日,之后便前往嘉岩城吧,从此你百里家便是嘉岩城的主人。” “师父,这”百里念笙受宠若惊。 众弟子皆是惊愕。方才,他们还在琢磨着,师父要这嘉岩城究竟何用,未料想,转眼夫子便将嘉岩城交予百里念笙手中。 “你不必惊慌。昨夜为师夜观天象,发现众多星辰中,有一颗暗淡无光,隐隐有坠落之象,后经为师推演,此星辰将化作一柄神剑,从天而降,而那坠落之地便是嘉岩城。为师让你做这嘉岩城的城主,便是希望你能守护这柄神剑,莫让心怀不轨之人夺了去,待神剑的主人现身,他会助你百里家躲过一场灭顶之灾。”夫子看到的仿佛并不是即将到来的两界之战,似乎更远。 “弟子遵命。” 随即夫子又道:“另外,为师知你醉心铸剑,嘉岩城外的雪原中有一处矿脉,是铸剑的好材料,为师希望你能多多打造神兵利器,为两界之战绸缪。此为矿脉图,你且拿着。” 接过矿脉图,百里念笙深深作揖:“弟子必不负师父所托。” “景浩c叶尘。” “弟子在。”二人齐声答道。 “你二人去一趟祁山眠谷,那里将有一件神器出世,你们务必找到神器的主人,劝说其成为我们对抗魔族的助力。此事过后,你们先往梵音寺,再入缥缈山,将魔族将侵之事告知他们,让他们早做准备。” 魔族非一家所能力敌,如是能与梵音寺c缥缈山结盟,想必其他仙门也定会与他们共抗魔族。 接着该是伏禹柯了。 “禹 柯,为师将戒规尺交给你,日后学宫内外事宜由你全权负责,愿你不负为师所望,好生教导你那些师弟师妹们。最后,为师送你一句话,各因其材之高下与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夫子话有深意。 伏禹柯接过戒规尺,也是接下了稷下学宫的重任:“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夫子长舒一口气:“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为师也有些累了,你们也都退下吧” “弟子告退。” 众人又是俯身作揖。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夫子轻轻一叹。 “你们不理会这人间,我也只能尽我所能去守护了,希望能为众生减些苦痛吧” 离开稷下前,在学宫众弟子的见证下,应叶尘的请求,重昀与他比了一场剑。 承影出鞘,飞至叶尘手中,看着手中的剑,叶尘按耐不住对战斗的渴望:“你也等了很久了吧”他似与手中之剑心有灵犀,知其对于出鞘的渴望。 重昀翻手之间,凤羽也已现身:“师弟,请吧。” “师兄,得罪了。” 叶尘纵身跃起,势若惊雷,剑似长虹,直逼重昀。出手不过是最简单的起手式,毫无半分花哨的架子,他使起来却看着凌厉无比,此刻剑便是他,他便是剑,剑锋所指,便是叶尘心中所致。 虽身为大师兄,理当对师弟有所相让,但比武之时,唯有全力以赴方才是对彼此最大的尊重,故而重昀未有半分放水的念头,眼神一凝,提着凤羽迎上叶尘。 铛 凤羽和承影交锋,劲气扩散百步有余,飞花落叶皆断。 只片刻,二人便被劲力震退。 伯仲之间。 稷下学宫之中,当属叶尘的剑法最为高超。夫子并不擅使剑,所能教给叶尘的剑法招式实在不多,但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不过是由简入繁,删繁就简,故夫子只为叶尘打好了基础,之后教他观摩日月星辰c山河万物之走势,从中领悟剑法真意。叶尘便是如此打磨自己的剑道,一步步成就“心剑”之境。只是他如今经验尚浅,若是多多与高手交锋,磨砺剑术,假以时日必能踏入“无剑”之境。 相比之下,重昀的剑术便粗浅得多,使来使去,都是一些劈砍之类的动作,每每抓住叶尘招式中的破绽,还之以击。 二人出剑愈加的快,一剑还未收住势,另一剑便已蓄势待发,剑中劲力也是一波胜过一波,犹如大海沧浪。剑影闪烁间,重昀与叶尘自地下打到天上,学宫诸弟子皆是是目睹了这场比试。 竹林中,景浩和伏禹柯并立。 “二师兄认为,重昀师兄与叶尘师弟谁能赢下这场比试”伏禹柯仰首半空,不经意的问道。 景浩摇着折扇,神情惬意:“其实自交手的那一刻,胜负便已有分晓,大师兄赢了。” “何出此言” 他看二人战得难分难解,叶尘凭借其精妙剑法,隐隐将要占到上风,可景浩却言叶尘会输,实在令人费解。 “不得不承认,叶尘师弟的剑法确实精妙,学宫内无人能出其右,然而交手比试并非仅靠剑法取胜,心性c修为c兵器或是其他因素皆会左右比试的胜负。大师兄如今已入四重天境,每一剑皆蕴含灵力,不是叶尘师弟可以轻易接下的。何况大师兄手中握着的是凤羽,你我都知那不是一柄凡剑。所以啊,初次交手时,比试的结果便已然分晓,叶尘师弟怕是也清楚。” “那他还” 伏禹柯未言之话,景浩心中也知:“他应该是想要看看清楚,自己和大师兄究竟有着多大的差距。” 望着叶尘拼尽全力的背影,景浩轻轻一笑,自己这个师弟还真是个倔脾气,怎么也不认输呢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踏入“无剑”之境,或许连大师兄都赢不了他吧 景浩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乓 清脆的回响中胜负已分。 “我输了。”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叶尘在意比剑的输赢,更在意从比试中学到的东西。 剑虽断,剑心不断。 收起凤羽剑,重昀道:“叶尘师弟不必沮丧,师兄我不过是占了修为和兵器的优势,若论及剑术,师兄我与你相聚甚远。” 赢得谦逊,输得坦荡,不负夫子教诲。 “你们该出发了”学宫中响起夫子略显沧桑的声音。 “弟子遵命。” 流云居前,夫子俯仰天地,仿佛能够看到诸位弟子远行的背影,而后拖着苍老的身躯,朝那些背影深深拜谒:“这片天地便有劳你们守护了。” 第四章 卜算子(前尘篇) 稷下与永安相距四千余里,策马长驱,日夜兼程,仍需五六日方可抵达城中,若是如此,恐怕还未至永安,人马先累死半途。修行之人便不必为脚力所累,驾风或是御物,半日尚有富余,那些得道成仙之辈,更是一个瞬行术便能跨越千里,天涯,咫尺,于他们而言又有何异。 重昀并未遵照夫子之命,直抵永安,而是调转方向,先去了更远的樊阳。魔界入侵之事确然重大,却还不是火烧眉毛,否则夫子就亲自出山了,而非让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学宫弟子,去为天下绸缪。 樊阳,昔日他便是在这里遇到的夫子。 城门外车马人流不绝,不难推测城内的繁盛,一如当年他遇见夫子之时,只是不知现下城中是否还有着买卖孩童的贩子。 重昀在城门外立了许久。 他终究是止步于此,继而转首看向身旁的古树。 古树还是旧日的模样,粗大的枝干看不出明显的变化,岁月的刻痕却清晰可见。果然,没有比岁月更锋利的刀。 越往上,重昀的目光越怪异。 那日,夫子在青石上以云书玉笔勾勒九州,而他则依照夫子在吩咐,细数古树上的叶子。方才他又大致数过,不多不少,仍是七十一片,而且每一片都挂在原来的位置,苍翠如玉琢。重昀记得很清楚。若非已是成人之躯,重昀当真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错了,是七十二片,有一片叶子飞走了。 古树上的叶子是七十一片,如今的学宫中共有七十一名弟子,巧合吗 重昀想不通。 如果说古树上的树叶算是一种先兆,那是不是暗示着,他们还有最后一位师弟 会是谁呢 莫非夫子那时便已知晓 正困惑之际,寄存在灵海中的山河社稷图陡然一震,竟自行飞出,于古树前自展画卷,转瞬间便将古树吸入其中,待重昀再看山河社稷图时,图画中一处山涧里果然隐藏着那颗古树。 这 昔日夫子勾勒九州四海的青石,如今早已不在古树下,或已被人挪了去,时隔多年,青石上云书玉笔留下的纹路,现在已经看不清了吧 要找的东西已不在此处,重昀是时候动身前往永安了。 自古都城皆是繁荣富庶之地,永安亦不例外。 重昀跟随着人马车流入了永安城。未着宗门服饰,亦未佩剑,打扮倒显几分书生模样,因而重昀走在街上毫不惹人注意。 然而谁也不会想到,便是这样一个与常人无异之辈,有一天会站在云上,俯瞰众生。 永安不愧是王城,蓬勃盛况,樊阳不可比之。且不论其他,仅守卫四方城门的兵卒,便是樊阳的两倍之多,内城外城,大街小巷,卫队巡查无歇,不分昼夜。 两侧街巷多的是铺子和摊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樊阳城内也有商铺,所售之物大多是些布匹吃食,稀罕的物件偶尔能见着。永安则是不同,城中店铺皆陈列珠玑宝玉,闪烁夺目,令人驻足。其中不乏修仙宝物,但需慧眼。乐坊舞肆,夜色笙歌,而今白日亦有不少欢客。 城内行走的除了往来商贾,亦有不少修行之士,观其衣饰,便知来历,最难辨的却是那些散仙野鹤。 这些不过平常,重昀最关注的,是那些健硕魁梧c披裹兽皮的蛮人,他们皆生活在北方苦寒之地,极少出没九州,九州山川志中关于他们的记载并不多,重昀也是第一次见。 重昀还看到,皇宫的上方盘踞着一股霞光,形似蛟龙,应当就是夫子口中的帝王龙气。那股气似乎在吸引着山河社稷图。 王城永安有四座城门,以四方神兽命名,皇宫居于中央,意指四方来朝。 重昀由玄武门入城,在城中寻一乐坊。目光四下搜寻之际,肩膀倏然被人拍了拍,重昀转身,背后竟是个算命的先生,手中的幡布上写着“天机”二字。 谈论九州大小仙门时,夫子曾与他提及,九州中有一神秘宗门,名曰天机楼。不似其他修仙门派,天机楼并无属地,莫论桃李满园,历来只有楼主一人,皆号天机子,其人不详。唯夫子言,太平长安,布衣神算;乱世风云,天机为弈。 细细打量身前这位老先生。 “阁下可是天机子前辈”重昀出言试探。 捻了捻胡子,算命先生说道:“老头子的身份是你家夫子告诉你的” 小隐隐于山野,大隐隐于闹市。天机子行走在人世间,若非风云变动,便只是俗世中一算命先生。即使风云际会,天机子行事亦是极为隐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以至于知晓天机楼者,举世无多 ,见过天机子之人更是屈指可数。夫子恰是其中之一。 重昀答曰:“家师曾提及前辈名号,然重昀初涉人世,未尝见过前辈,故不敢妄下定论,只是见前辈布幡上写着天机二字,这才大胆揣测。” 此为其一。缘由之二,重昀修为已入四重天境,可面对眼前之人,依旧看不出深浅,而他带给重昀的感觉,竟与夫子有几分相似行步云上,深如渊海。 “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弟子,这些条条框框还真是像极了他。”天机子笑道。 未曾否认,那便是默认了。 “前辈叫住重昀,不知何事”重昀又问。 天机子又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而后撑着幡布的竹竿敲了下地面,重昀便见到,眼前车马人流尽皆停住,不见流云动,不闻风语声,四下寂静尤胜深夜,此间仿佛只剩下他与天机子二人。 夫子可有此大能 “有些事凡人可听不得” 重昀收回心神,听天机子讲道:“魔界将侵之事,我亦有所觉察,不过老头子相信,夫子既然派你来到皇城,想必是有了应对之法,必要之时,天机楼也会倾囊相助。先发制人,此战我们不会输。” 话语之坚定,仿佛已然看到结局。 重昀心中不由一惊。夫子都曾言,神迹难寻,人间再无守护者,此战要胜不易,若是诸大宗门联手迎敌,或可多几分胜算。而如今到了天机子口中,战胜魔界似乎并非难事,甚至断言此战必胜,实在令人惊疑。莫非真如夫子所言,天机子已有窥探天机之能 “若是如此,晚辈代家师c代天下众生谢过前辈大恩。”说罢,重昀拜谢天机子。 正欲俯身,天机子便抬手端起重昀双臂:“你这份礼我可受不得。” 眉眼之间的笑容别有意味。 这份礼,天下间除了夫子怕是无人能受下。 重昀不知天机子话中何意,为何他受不得这一拜,还来不及想清楚其中缘由,便听天机子又道:“来日方长,魔界入侵之事,我们尚有时间准备,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前辈请问。” “你可曾思索过,世人对寻仙问道趋之若鹜,可道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天机子笑意尽收,神情肃然。“你心中的道又是如何” 一时间,重昀不知该如何回答。 道为何物 夫子未曾教过。琴棋书画,妙法灵术,人情世理,夫子在学宫内教授什么,重昀便学什么,道之一字,自始未曾言及。夫子著论,其上有曰,未知生,焉知死。或于夫子来说,人尚且做不明白,又去何处问道呢 重昀素来寡言少语,自不会问。 修仙问道,世人之所衷也,然成仙者众,悟道者寡,大道意蕴之深,往圣先贤亦言之不详,又何况初涉人世的重昀。 神情比任何语言的回答都要真实。重昀略显迷茫的神色已然告诉天机子,于世间之道,他并无所解,可这似乎才是天机子想要听到的答案。便是天机子想必也悟不出自己心中的道吧 意味深长的笑意重现天机子嘴角:“人世纷繁,行之愈久,则愈是迷惘,所见所闻,尽皆困顿。此为道之所存也。” 语罢,天机子身形愈渐虚幻,周遭停滞的一切再度活动,恍若无事发生,唯有重昀的思绪被困在天机子的话语中,而天机子的身影也便一点点消失在川流的人海里,无人目送,无人在意,仿若从未出现过。 云天之上,老者牵着毛驴俯瞰人间。 “那家伙擅自吐露天机,你不管管吗” 老者闻言一笑:“天机楼一脉自古便独立于天地之外,他们的事便是天地都管不住,我又将如何过问况且他与重昀说的那些,无非是些人世体悟,实在算不得什么天机,我若出手申饬,令重昀知晓我的存在,才真算是泄了天机。” 这些无外是说给一旁的毛驴听的,天机c天意实非他所上心之事,纵然真的泄露了天机,也不该由他来对天机子施以惩戒,他不过茫茫世间一飘萍之客,何敢替天执事。况且窥天本便是天机楼存世之道。老者的目光聚集在重昀身上。重昀依旧沉浸在天机子留给他的那些话里,而这恰恰是令老者感兴趣的地方。那些言语并不晦涩,理解起来亦非难事,难的是一个“悟”字。夫子耗费六十年光阴,方才从矢吾山悟道而出,老者很好奇,作为夫子最看重的学生,重昀又需要多久才能顿悟呢 毛驴也看着重昀,觉他并无过人之处,便道:“他是你选中的人,便是今日与你照面,想来也生不出多少变故。” “这你可错了,”老者嘴角微扬,“选中他的不是我,是天。该何时见他,我说了不算,要看天的意思。” 仰首望天,老者笑了。 第五章 春日宴(前尘篇) 重昀仍被困在言语和思绪交织的世界。 良久,一道翠莺般的声音闯入了重昀的世界:“身前可是重昀师兄”那声音绵细而温婉,似有韵律藏在其中,寥寥数字,听着便像一串悠扬的乐曲。 忽被惊醒,重昀恍惚了刹那方才徐徐转身,却见不远处有两位姑娘停步。右边那位着鹅黄衣裙的姑娘身形稍显娇小,额发才不过重昀胸口,眉眼间掩着几分未退尽的稚气,好似一枚半熟的杏实。以珠钗束发,年纪应当不过十五,钗是好钗,银光如流,只是那钗上的珠却实非好珠,日光之下都显得有些黯淡。至于左边那位青衣女子,重昀识得,那是他的师妹,雨薇柔。 换下深衣的雨薇柔着实惊艳了重昀。夫子常常教导他们,君子谋道不谋食,正衣冠而不染华彩,故而学宫内的弟子们不食珍馐,不着华服,皆以素衣为常。雨薇柔今日一袭青云水袖长裙,裙摆绣了几只蝴蝶,水袖处点缀着百日红,衣裙在晴空下映天成碧,蝶舞花飞,迷乱人眼。玉笄束发,淡妆相衬,未落金银粉钿之俗,自有其雅致。眉目清清,似秋水之凝。 学宫内女子不少,各有其美,而雨薇柔之美便美在那一双藏在水袖中的素手。重昀至今犹记,当日雨薇柔拜入夫子门下时,夫子便曾赞叹,那是一双天生能够弹出仙乐的手,奈何他许久未见雨薇柔,已记不清那双手是何模样,但知那双手确然奏出了许多空灵仙音。 “许久不见,薇柔师妹。”重昀的笑容总是那么短暂,短到看不出他曾笑过。 雨薇柔心知,师兄向来便是这般性子,并不在意,仍盈盈笑道:“方才远远望见背影,薇柔便觉得有几分眼熟,未曾想竟真的是重昀师兄” 重昀未言。 在皇城中见到重昀,本是件令人惊喜之事,可转念一想,雨薇柔便觉察到其中的异样。重昀是最早拜入夫子门下的学生,秉性也与夫子最是相像,素来深居简出,十数年来都未曾出过稷下,今日来永安怕是身负要事。 “薇柔知晓师兄的性格,今次前来永安,想必是受了师父之命,只是不知师父所托何事,可否与薇柔言说一二,看看薇柔能否帮上什么忙。”同门之间理当相互帮衬,何况往日在学宫时,每每有所困惑,也都是重昀从旁相助。再者言,夫子既将此事交托重昀,想来事关重大,身为学宫弟子,雨薇柔义不容辞。 雨薇柔在重昀脸上看到了片刻的犹豫。 已有决断。重昀瞥了眼雨薇柔的侍女,而后道:“先去你的潇湘馆,到了那里我再与你细说。” 魔界将要侵入人间,此事牵连甚广,若是传到平民百姓的耳中,恐引起骚乱,人间战乱好不容易才平息,有了几年安乐光景,如因此事再次引起人间动荡,属实罪过。重昀哪能不知轻重 “如此甚好,崔墨师兄如今正在我的潇湘馆中做客,我们三人可以好好聚聚。”出来闯荡后,雨薇柔便再未见过重昀,崔墨亦是,确实要把握好今日的机会好好聚聚。 崔墨在学宫众弟子中排行第六,是夫子坐下唯一不曾修炼的弟子。前往稷下拜师之时,崔墨已过而立之年,早便错过了筑基修行的最佳时机,再加上天资不佳,故而夫子并未将修行之法授于崔墨。既能拜入夫子门下,焉是庸碌之辈虽无法踏入成仙之路,但崔墨却有一项独特的技艺,学宫内无人能及,甚至冠绝天下。那亦是一双巧手,一双摆弄刀锯的手,一双可令木石化作珍奇的手。 入学宫前,崔墨已是名满蜀地的巧匠,传闻,人皇李烨的玉玺和龙椅皆是出自崔墨之手,后经沧澜居士引荐,这才有幸拜夫子为师。知其与仙路无缘,夫子便传了崔墨一部吐纳之法,以修其体格,并赠予奇书天工地斧,长其技艺,崔墨亦不负夫子厚望,潜心钻研,已是当世之名匠。 当日崔墨下山远行,说是要去寻世上最好的材料,完成一件旷古烁今的作品,一别五载,也不知崔墨是否如愿以偿。重昀十分好奇,那件旷古烁今的作品究竟是何模样。 去往潇湘馆的路上发生了个小插曲。 潇湘馆外躺着个乞丐,不偏不倚正好躺在潇湘馆的门口,闭着眼,任由作呕的酸臭味在风中飘散,却丝毫惊扰不了他的美梦。或许唯有梦中能找到他的安乐。侍女小婵请示雨薇柔,是否要将这乞丐驱赶开。只见雨薇柔稍作思量,温婉笑道,世人皆有悲苦,唯梦中常有安乐,便随他去吧,何必扰人好梦。 迈入潇湘馆时,重昀不经意间看见,那乞丐的眼睛竟是睁开的,昂首正望着潇湘馆的门匾,拧成一坨的胡须张张合合,像是说了些什么。重昀没有听见声音,只是看着乞丐的眼睛,忽觉一丝悲凉。 梦,越是安乐,越是悲苦。 迟暮,安平王陈留枫送来 请柬,邀请雨薇柔前往靖亭山庄参加平乐宴。说起这平乐宴,那便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乐圣李伯仁。李伯仁籍属燕地,曾辗转六国修习音律,于曲乐一道造诣极深,说书人言道,世上悲喜尽在伯仁曲中。李烨御驾九州,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富足,有感于此,李伯仁便设下平乐宴,邀天下乐师交流乐艺,共谱华章。七年前李伯仁失踪,平乐宴却未曾休止,设于岁岁仲春。 雨薇柔修的便是音律,自不会放弃此等盛会,纤音仙子的美名也是昔日在平乐宴上博得的。只是未曾听过李伯仁亲手弹奏乐曲,雨薇柔常常为此遗憾。 翌日,经由雨薇柔牵线,重昀随沧澜居士入宫面圣。 说来也怪,入宫前,沧澜居士再三叮嘱重昀,不必行跪拜之礼。重昀不明所以,便问。沧澜居士只道,这世上除了夫子,无人能受得起他的礼拜。由是,重昀愈加困惑。面见李烨时,重昀只做揖礼,李烨也未怪罪,不知是眼前这位人皇胸怀宽广,还是真应了沧澜居士的话,无人受得起重昀的拜谒。 此行顺遂,不负夫子所托。 七日后,平乐宴。 靖亭山庄在永安城西郊,原是秦王避暑消遣之所,一统六国后,感念陈留枫相救之恩,便将此地赐予陈留枫以作宅邸。平日里,靖亭山庄可是个清净地,除却鼓乐,便是陈留枫与仙门名士论道之音,今日平乐宴,九州雅士共聚,可谓热闹非凡。 是夜,灯如昼。 风缓,云清,月隐,星明。 又一辆马车停在山庄外。迎客的小厮见马车上挂着“潇湘馆”的木牌,未见主人下车,便已高声叫喊道:“潇湘馆,纤音仙子到”小厮可以拉长了声音,生怕有人听不见似的。 一时间,雅士云集。 自平乐宴上一曲成名,雨薇柔便受到天下雅士追捧,每遇盛会,迫不得已要出些风头,起初也是令雨薇柔苦恼不已,如今倒习以为常了。马夫放稳步梯,帘布卷起,雨薇柔缓缓走下。 重昀紧随其后。平乐宴是风雅之士的聚会,重昀无甚兴趣,若非雨薇柔相劝,他本是不愿前来的,但若是换作二师兄景浩,怕是巴不得多多益善。 见雨薇柔身后跟着男子,众人心中顿生猜疑。 陈留枫走在人前,向着雨薇柔微微作揖:“纤音仙子能驾临靖亭山庄,可真是令本王蓬荜生辉啊” 雨薇柔还揖:“安平王过谦了。民女不过是市井乐师而已,能受安平王之邀参加平乐宴,与诸位同道交流乐艺,实乃薇柔之幸,还望各位不吝赐教。” “纤音仙子莫要妄自菲薄。天下谁不知,于曲艺一道,仙子已是登峰造极,想来乐圣年轻之时也不及仙子,今日若能得仙子指点一二,此行无憾。”那人背负一柄长剑,腰上系着长笛,衣袍上以金丝绣着句芒玄鸟,是归元宗的弟子。 经此一言,吹捧声四起,雨薇柔也只能回之一笑。 须臾,声歇,陈留枫这才注意到雨薇柔身后的重昀,问道:“仙子,不知这位是” 无怪雨薇柔。自下马车,重昀便沉默着,方才又是一阵吹捧之声,雨薇柔实在找不出机会,向众人介绍重昀,如今陈留枫问起,倒缓了不少尴尬。 “这位是我家师兄,重昀。”除此之外,雨薇柔着实想不出其他。 “不请自到,还望海涵。” 二人对揖。 “重昀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既是仙子同门,那便是我等贵客。”众人聚在门外,属实不怎地好看,陈留枫便道:“时候也差不多了,诸位不若随我前往庄内,再有半柱香,便是开宴之时,届时畅所欲言,无穷尽也。” “仙子,请入庄。” “王爷,您先请。” 一众风流雅士随二人走入靖亭山庄。恍惚之间,有张面孔在重昀眼前闪过,重昀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由于是不请自来,宴上未曾事先给重昀安排席位。陈留枫见此,本欲紧邻雨薇柔为他加上一席,奈何重昀借口不通音律,一心只想坐在末席,看到重昀如此坚持,雨薇柔和陈留枫也只好随了他的意。重昀本就是不喜热闹之人,也唯有末席能令他自在些。 酒过三巡,平乐宴迎来高潮。 陈留枫起身,朗声说道:“诸位,平乐宴乃是交流乐艺之地,今日本王便抛砖引玉,为大家弹奏一曲,若有不足之处,还望诸位指正。”说罢,已有小厮将琴放上了琴台,陈留枫拜过众人,旋即登台。 弦动,音起。 重昀坐在末席,相比于琴音和宴席上那些赴宴的雅士,他更喜欢杯中盛满星月的酒。音律乃是学宫六艺中的一项,学宫弟子皆需修习,重昀亦是,只是他的曲艺不佳,虽能将曲谱毫无差错地弹奏出来,总是缺了些味道。夫子点评,琴有音而曲无情。 初始的几个调子响起,重昀便已听出,陈留枫弹奏的乃是古曲 渔樵问答,叙的是渔樵寄情山水逍遥怡然之情,陈留枫素以潇洒风流闻名,弹一曲渔樵问答正配得上他“安平王”之名。 在场皆是名士,自听得出曲中情怀洒脱,唯独重昀只听到了曲调。 一曲奏罢。 陈留枫起身,走下琴台,对着众人作揖:“献丑了。” “安平王过谦了。渔樵问答叙的便是山水怡情,王爷心性超脱,正合此曲意境,两相辉映,令人神往。”话中不知几分真言,几分献媚。 座中又响起声音:“乐圣曾言,词曲抒情,而情以谱曲。王爷此曲发乎心性之情,闻声恍若浮梦,如置身山水,赏秋月春风。若是仅论此曲,天下怕是少有人能及王爷您。” 无论锦言仙乐,重昀都觉如杯中酒般无味。 “诸位过誉。本王练习此曲多日,亦不过尔尔,怎及诸位在曲艺上的造诣。本王身处高堂,终不便游山水c寄情丝,曲中所奏,皆为繁梦,曲中之情,也只描摹个三四分罢了。”安平王倒是为人谦逊:“况且薇柔仙子在此,曲艺一道,何人敢称其右,留枫仍是献丑了。” 众人目光骤然汇聚到雨薇柔身上。 “天下皆传,仙子琴音犹如天籁,今日平乐宴盛会,为的便是交流乐艺,不知仙子可否弹奏一曲,我等也算不虚此行。”这并非阮丘泽一人所求,而是在场众人的心声。 又一人附和道:“是啊仙子,我等从五湖四海赶来参加这平乐宴,都希望能听到仙子的琴音,万望仙子莫要拒绝。” 往年平乐宴也是这般,众人相邀,雨薇柔不好拒绝,便演奏琴曲,最后出尽风头,再这般下去,平乐宴便要成她一人的平乐宴了。今日又是如此,但雨薇柔如何能拒绝他们的盛情呢 雨薇柔离座,面向众人浅浅一笑:“既然大家盛情难却,那薇柔便为大家弹奏一曲吧” 她徐徐登上琴台。陈留枫见雨薇柔手间空无一物,本想让小厮为她取一张古琴,怎料雨薇柔竟谢绝了。旋即,雨薇柔轻轻摆动水袖,一张古琴便躺在琴台之上,台下有些阅历的修士当即惊呼:“独幽那是神器独幽” 陈留枫定睛望着那张琴:“传说中出于祁山眠谷的神器独幽琴,没想到竟在仙子手中,也难怪,除了仙子这般在乐律上天资卓绝之人,恐怕无人能奏响这独幽琴。” 事实并非如此。昔年乐圣李伯仁也曾奏响独幽琴,但不知因何缘故,李伯仁最终放弃了独幽琴,转而选择了一张极其普通的琴,也许乐艺到达他那种境界,用什么琴已是无所谓的,重要的弹琴的人。 那双手终于伸出衣袖。指如凝玉,纤细而盈润,星月流华撒在雨薇柔指间,镶满每一寸肌肤。他们从未见过那么巧秀的一双手,一双哪怕只是轻轻触摸,便能拨动心弦的手。 拨弦,起调,奏一曲水云乡。 台下霎时安静。 泛音飘逸,如碧波荡漾,琴台渐渐被烟雾缭绕。雨薇柔坐于琴台,烟雾萦绕,似仙云霞光,远远望着像是云上神女。弦音一转,曲调欢快,耳闻琴声,眼前仿佛有一豆蔻少女,正与蝴蝶嬉闹,醉倒花丛。几折过后,已不闻欢愉之音,曲中愁思积蓄,悲从中来。欢颜转瞬泪如雨。 诸般幻象不过是乐曲拨动了他们心里的弦。 重昀只觉得曲子好听,却听不出曲中的悲喜,或许他天生便是个不知悲喜之人。 末席之末,又是那张令重昀熟悉的面孔,望着琴台上的雨薇柔,喃喃道:“你很像她,却终究不是她。” 此时,重昀终于记起这张脸是何人。 几年后,听闻有人在楚水河畔见到乐圣李伯仁。他对着川流的楚水弹琴,琴音连绵两岸千万里,闻者忽而大喜,忽而大悲,终止于无言,无喜亦无悲。自此,李伯仁便疯魔了。 世上再无乐圣。 半阙潇湘曲,一段荒唐言,成了他留给这世间最后的礼赞与神秘。 “星月已非昨夜星月,江河也不是昨日江河,花非花,我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