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小学生》 序 大明嘉靖九年三月,圣谕,升秦福为御马监太监、乾清宫管事,赐飞鱼服。 乾清宫乃是天子寝宫,所以乾清宫管事太监虽不及司礼监太监尊荣,但贵为天子近侍太监,在宫中也是极有地位,更别说秦福才三十岁出头! 一般情况下,乾清宫管事太监将来升为司礼监太监,甚至当上司礼监掌印也不在话下,那就是足以抗衡内阁和首辅的大人物了! 太监在宫中居住之处名曰直房,新上任的乾清宫管事秦福直房位于养心殿门内,与司礼监诸秉笔太监并列。 此时秦福身着御赐大红飞鱼服,端坐于直房内,两旁长随敛手侍立,而房中川流不息,恭喜道贺之人络绎不绝。 小内宦一波又一波的来给秦太监磕头,其他有头有面的大太监也来了很多,就连司礼监掌印太监和提督东厂太监这两大巨头也差人送了贺礼。 在这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的气氛里,前途无量的秦太监却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飘渺,不知在怀念着什么。 十年前他抛妻弃子、斩断尘根,成为一个身体残缺的男人,这才入宫换来眼前这一切,可是到底值得吗? 皇宫内外消息隔绝,不知道那远在南京的妻儿,如今又过得怎么样? 曾经的妻子只怕早就改嫁他人了吧,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还姓不姓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章 我要读书(上) 大明实行南北两京制度,在北方京师两千里外的江南,还有一个京城,那就是留都南京,古称金陵。 此地有诗云: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三月阳春,寒气消退,南京城里渐渐暖和起来。正所谓: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交...文人仕女游春交往的季节。 当然,这些风花雪月与十二岁的秦德威关系不大,他站在大功坊社学门前,流下了梦想破灭的眼泪。 社学先生站在门里,叹了口气,对秦德威挥了挥手说:“从明天起,你不用再来了。没有天赋不必强求,你还是想法子找一份好营生,安生过日子去吧。” 所谓社学,就是官办的启蒙小学堂。当年太祖朱元璋下诏,要求全国各州县每五十户建立一处社学,聘请资深读书人为师。 然后十五岁以下的少年里,选取聪明的人入学识字读书。不过也并不是免费的,一样要交学费,但比私塾便宜。 每处社学一般也就只有一名先生,教不了太多人,所以又有了筛选机制。蒙童们到了十二岁,如果不能背下四书全文,就要从社学离开。 秦德威就是一个这样被淘汰掉的少年,他没那么聪明,但他却又是一个有远大梦想的人。 他不想自己成年以后,还要饿着肚子交粮交税,更不想成年以后被当成壮丁,随时可能被官府征发服役做苦工。 所以秦德威梦想着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梦想着可以考秀才、中举人、登皇榜,从此平步青云,摆脱挣扎在底层的艰苦生活。 但是这个梦想,今天彻底破灭了。离开学费便宜的官办社学,他根本不可能再有钱去其他私塾学习。 就算在社学读书的学费,也已经让母亲和叔叔竭尽全力了,想要再读个几年,估计也难以为继。 秦德威万分沮丧,感到整个世界都灰暗无比,他心有不甘的站在社学门外,久久不愿离去。 这时候,门口闪出一位同龄少年,用浓浓的嘲讽口气说:“这不是秦公子吗?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秦德威抬眼看去,原来是同在社学读书的杨博,跟自己积怨很深,还打过架。因为当初杨博嫉妒自己相貌英俊,辱骂自己是没爹的野种,秦德威就忍不住动手了。 但秦德威此时心情低落,不想理这个仇家,转身就要走。 可是杨博哪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追在秦德威后面笑嘻嘻的说:“平时看你也挺勤奋的,怎么连考核也没通过?那你是有多么蠢笨啊? 就这还想着什么读书科举,我看真真是不自量力,癞蛤蟆却想吃天鹅肉,笑杀我也!” 秦德威忍无可忍,突然想到什么,反唇相讥说:“那杨公子你又为什么出来了?好像你也没有通过考核,一样要离开社学,哪来的天大脸皮对我学狗吠?” 杨博完全没有,反而洋洋得意:“这破烂社学,我还不稀罕呢!我跟你可不一样,我马上就能另请名师了!” 秦德威完全不相信,这杨博平日里就喜好夸夸其谈、胡吹大气,他的话一般当耳旁风就好。 杨博也知道秦德威不会轻易相信自己,为了炫耀显摆,所以必须要说明白。 “我们杨氏宗族有个叔叔去世,留下了好大一份家产,但他没有儿子。族中老人商定,把我过继到那房去,继承这个叔叔的家业。所以说,我很快就要发财了,只要有钱,还怕读不起书?” 秦德威差点被气得想呕血,这天道何其不公!为何杨博这样的惫懒顽劣人物也能凭空得一笔浮财,然后继续读书! 人比人气死人,看到死对头气恼的样子,杨博感到心满意足,扬长而去。两人住的不远,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有的是机会继续炫耀显摆。 此时天色忽然变了,南京城上空开始下起了春雨,甚至还有越下越大的势头。对于农田来说,这当然是好事,但对于城里行人来说,就是麻烦了。 秦德威已经万念俱空,浑然不觉外物,也没去避雨,只是如同行尸走肉般,在雨水里麻木的朝着叔叔家走去。 叔叔家也是他家,他父亲已经失踪十年,母亲早年间就卖身在徐指挥家当奶妈,现在当个管事娘子。 所以秦德威从小是在叔叔秦祥家里寄养长大的,正好秦祥也没有儿子,一直把这侄子当儿子看待了。 到了家里,秦德威浑身已经湿透了,只觉得头晕目眩、鼻塞不通,只怕是闹了病。到晚上,秦德威又开始发起烧来,昏迷不醒。 谁也不知道,此时少年人正在沉浸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头痛的似乎要炸裂,说是昏迷却还有意识。用大明医学科技名词来解释,称为鬼上身。 别人更不知道,一只也叫秦德威的灵魂从五百年后穿越过来了,并附身在同名少年人身上。 一直熬到天亮后,两世灵魂融合在一起,秦德威彻底醒了。他晃了晃还有点晕的脑袋,从木床上爬起来,惊悚的环顾四周。 “我靠!只是想写个明代论文,怎么就真穿越到明代了?” 他本是个二零二一年的资深做题家,无父无母一孤儿,平生只会把题做。做题做到了博士,专攻明清司法制度史,冷门里的冷门。 结果在图书馆查资料时,被高处掉下来的硬皮书砸到了头。昏过去又再醒来,竟然就已经梦回大明朝,巧合的是,名字也叫秦德威。 嘉靖九年?这个上辈子只在文献资料和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年号,忽然就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一连串记忆不断的在秦德威脑海中闪现。 什么?再过一百多年我大明就要亡了?所有男人都要剃成那个又丑又傻的金钱鼠尾辫? 就算不想那么远,大概二十来年后,在自己有生之年里,还能看到也不知到底是哪国人的倭寇来骚扰东南? 与此同时,草原上也有新的雄主崛起,打着黄金家族旗号频频叩关,北方边患再次加重。 为了二十多年后不被倭寇骚扰,一百多年后子孙不被剃头,作为世上唯一通晓未来的人,秦德威感觉自己应该为国为民做点什么,阻止历史大悲剧的发生。 不然自己的内心良知就过不去。于是秦德威就更头疼了,因为有良心的人注定比没心没肺的人活得累。 圣人三清佛祖在上,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五百年历史的厚重。他现在只是一个孩子啊! 以目前“父亲失踪母为奴仆”的卑微身份,又够干什么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章 我要读书(下) 这个秦家并不属于良家,因为家主秦祥是一个衙役。在大明朝,衙役名声很差,政治地位更低,和娼优一样属于贱籍。 而平常所说的良家,户籍怎么也是士、农、工、商、军、匠、灶七大类里的,衙役和奴仆都不在其列。 昨夜秦德威高烧昏迷,秦祥这个当叔父的十分焦急,今天就告了假,没有去衙门当值。然后又让妻子蒋氏去了徐指挥家,向大嫂周娘子也就是秦德威的母亲报信。 等到周娘子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时,秦德威已经醒了,秦祥和周娘子都松了口气。虽然看起来还是恍恍惚惚的样子,但好歹人没个三长两短。 重获“新生”的秦德威躺在床上,木然的望着屋内两人。一个生他的母亲,一个是养他的叔父,这两人算是目前最至亲的人了。 此时两位至亲正在热火朝天的吵架,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关于秦德威的未来人生道路如何安排。 穷人孩子早当家,秦德威已经十二岁,社学也读不下去了,也该考虑如何养活自己,然后就是攒钱娶老婆生娃,普通人一辈子就是这样。 “我亲生的儿子,必须听我安排!”周娘子斩钉截铁的说:“如今魏国公家里正要招纳奴仆,错过这个村就没下个店了。我托我家主母去通通门路,十有八九是能送进去的!” 魏国公家就是鼎鼎大名的南京徐家,开国功臣徐达后人,号称大明第一异姓勋贵世家,世袭罔替永镇南京。 而周娘子所在的徐指挥家与国公徐家乃是同族近亲,所以她才说可以通门路,把儿子送进国公府当个家奴。 秦祥对嫂子的安排十分不满,“威哥儿虽然是你亲生的,但这些年是在我家养大的,而且又是姓秦,理当听我们秦家安排。 我没有儿子,威哥儿一直是被我当儿子看待的,所以应该跟着我去县衙里做公差,将来接替我的位置。” 秦祥也认为自己有决定权,反正他也没儿子,侄子将来可以接班当衙役,顺便给自己养老送终。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再完美不过了。 周娘子对秦祥的主意嗤之以鼻:“一个朝不保夕,动辄被上官降罪打杀的狗腿子差役有什么好?那也是和青楼一样的贱籍出身,哪有在国公府当家奴安稳? 俗话说的好,宰相门前七品官,在国公家做个家奴,只要侍奉好主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又不用辛辛苦苦服役纳税,到了外面也没别人敢欺负,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岂不安逸?” 听到嫂子把衙役和青楼相提并论,秦祥十分恼火,反驳说:“去了国公府当家奴,那到底是姓徐还是姓秦? 衙役虽然是辛勤苦劳的贱籍,但好歹也是自由身,街面上邻里总得给几分面子,不比为人奴仆强?” 见两位长辈吵得越来越激烈,当事人秦德威左看看,右看看,轻轻的叹了口气。一个想送他当豪门奴仆,一个想让他做公门差役,都算找了铁饭碗,果然是亲人啊。 以他所熟悉网文套路来说,一个应该是极品家丁路线,一个似乎是极品衙役李佑路线......但在他内心里,其实都不想选。 周娘子和秦差役吵了个口干舌燥,依旧没有争论出个结果。 这样吵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两人又直接对秦德威问道:“威哥儿你自己说吧,这两种出路,你想要哪个?” 秦德威很少年老成的叹了口气,用心里话回答如实说:“两种我都不要,我想读书,将来去考科举。” 周娘子和秦差役面面相觑,这孩子遭受了如此巨大打击,竟然还有读书梦?可是都生在鸡窝里了,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别说秦德威看起来没什么天份,就是稍微天分的那些人,又有多少皓首穷经,一辈子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的? 别说考秀才举人,就是科举最最初级的县试,南京这种地方动辄数千人参加,最终能过关的也仅仅数十人而已。 县试之后还有府试和院试,连过三关然后才仅仅考上秀才,但这又距离举人和进士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威哥儿莫不是还在烧着,神志不清醒?”秦祥秦差役疑惑的说。 周娘子是个行动派,果断移步过来,摸了摸秦德威的额头,同样疑惑的说:“没烧了,按理说应当清醒了才是。” 秦德威无语,这两位至亲都当他说胡话呢?但他还想读书,可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现在也不是一点基础都没有,上辈子好歹是文史类专业,虽然是很冷门的司法制度史方向,而在这辈子,最起码有识字写字的底子。 而且穿越过来后,灵魂似乎得到强化,记忆力比原来强了许多,这都是极好的读书天赋。 况且作为穿越者,他对科举中的种种关窍十分明白,可以随机应变巧加利用。只要能读书,上升机率比其他人大很多。 周祥叹息着,很无奈的对大嫂说:“威哥儿被社学刷了出来,看来还是很不甘心。但读书这种事,咱这衙役粗人实在无能为力,家里也拿不出钱供他读书了。” 周娘子突然高高举起巴掌,对准了亲儿子,毫不犹豫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猛拍。“啪啪啪”得震响,房梁都震落了几粒尘土。 暴风骤雨来得如此之快,秦德威一脸懵逼的挨了七八下,晕头转向眼冒金花,下意识抱头滚到墙角,这才躲开了亲妈铁掌。 “你不讲武德,偷袭我这个小年轻!”秦德威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真是亲妈脸,说翻就翻了! 武德是个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周娘子没管儿子的胡言乱语,只见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严厉的开口教训起儿子。 “你怎么如此不懂事?读书没读成,人却读傻了?咱家是个什么情况,你叔父家又是个什么情况?你心里没点数么? 你这样胡闹任性,拖累的是家里所有人!你也半大不小了,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 周德威苦着脸,他想解释什么,但母亲绝对不会听,总不能说自己灵魂强化神功大成了吧? 少年人用着最后的倔强说:“我自己赚钱供自己读书,绝对不会拖累家里,这总可以的吧?” 周娘子还想动手,秦祥心疼侄儿,连忙拦住了大嫂劝道:“算了算了,威哥儿还小呢,再给他一些时间缓一缓,别又打病了。” 又转头对秦德威说:“社学不用去了,明天就跟我上衙门里散散心,让你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章 这可有点意思 秦祥是个口碑不错的“好”衙役,不鱼肉百姓,不搞黑钱,所以他就很穷。又是个清水差事,类似于后世的大门保安,更是穷上加穷了。 秦差役每个月工资只有官府规定的一石米,叫做工食银,偶尔能有点奖金。同时要养老婆、女儿和侄子,日子就过的很拮据。 次日,秦祥带着秦德威去衙门散心,在路上就问:“这段时间,你打算干点什么?或者想学点什么本事?你也不小了,该考虑生计问题了。” 秦德威瞬间就明白了叔父的心思,还是想着让自己跟他干衙役,从公家多刨一份收入。 经过深思熟虑,秦德威用高情商的话婉拒叔父:“我觉得,还是知县那个位置更适合我。” 秦差役脸皮抽了抽,忽然觉得昨天大嫂打得轻了,这大侄子的胡言乱语越发严重了。这官老爷跟他们底层小人物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秦德威暗暗叹口气,大实话怎么就没人信呢?他堂堂一个学明清司法制度史专业的博士,在县衙里面,当然去做审案拍板的知县最合适啊! 无论如何,反正衙役真不能当,朝廷有规定,衙役及后代不许参加科举。 两人此时走在三山街,路过一处精致石雕门坊时,正好有六七人大声吵吵闹闹,引起了秦德威的注意。 在这六七人中,有个极其出色的年轻女子,二十来岁模样,生得真是人面桃花艳光四射,可偏生她穿着一身白色孝服。 想象一下,就连穿着最朴素的孝服时,相貌还能让人觉得太艳丽,这样的女子怎能不吸引眼球。秦德威心理年龄也是二十好几了,忍不住也连连注目,脚步下意识慢了下来。 他觉得,这个女人的气质很像上辈子某些聚光灯下的女明星,素颜孝服都能有这种效果,在大明朝估计算祸水级别了。 秦差役注意到大侄子的异样,他正有心说点闲话开导开导“心情低落”的秦德威,就故意发问:“你看这小娘子,美丽不美丽?” 秦德威很自然的就接上了话:“真是美丽,至少八分起步,是我喜欢的类型。” 秦差役就随口调侃道:“你这小屁孩也知道看女人了?还敢说喜欢,回头就告诉你母亲,说你喜欢上一个比你大十岁的寡妇!”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秦德威很熟练的否认三连。 秦差役莫名其妙的,这是什么怪话? 秦德威懊恼的拍了拍额头,自己也是不留神,竟然把上辈子的说话习惯带出来了。连忙岔开话题问道:“此处有何事,他们吵闹什么?” “就是争家产。”秦差役先是言简意赅总结了一下,然后才细说:“这小娘子姓顾,丈夫病了好几年,前阵子没了。但留下的家产很富裕,共计有四家大盐店,每年销盐十几万斤,利润少说一两千银子。” 哦嚯!这绝对不算少了,如今大明都市工薪阶层年收入差不多就是十几两左右,每年一两千收入就是普通打工人的一百倍。 小富婆啊这真是,秦德威奇道:“丈夫没了,家产自然就是她的,那又有何争议?” “要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秦差役又是感慨了一句,然后继续说:“关键是她丈夫杨员外生前没有子女,如今顾娘子是独身一人。 于是杨家宗族那边就生怕顾娘子会改嫁他人,带着家产便宜了别家,或者担心她带了家产回娘家。所以杨家就想让顾娘子把家产交出来,顾娘子又不肯,这不就闹起来了。” 秦德威同情的望了几眼小寡妇,放在五百年后,根本不可能存在这种纠纷,小夫妻的财产有别人什么事儿? 但现如今还是大明朝,社会环境和观念还都没那么进步。女性缺乏独立权,杨家宗族的要求在很多人眼里,只怕也是合理的。这可真有的闹! 本来看了几眼热闹后,秦德威已经打算移步走人了,但脑子灵光突现,又想起了什么。杨博,杨家? 在社学公然恶意嘲讽自己的那个杨博说过,他有个没儿子的叔叔去世,宗族里打算让他过继,然后就能得到大笔家产。 莫非杨博所说的,和眼前所见的闹剧是同一回事?应该就是了,都是姓杨,又距离自己住处不远,应该不会再有别家了。 这可就有点意思了啊,秦德威不免又盯着小寡妇看了几眼。那杨博为了财产,居然肯给只大十岁的少妇当过继儿子,当真是贪婪无耻! 秦差役催促着侄子说:“走了走了,你不会真看上那个顾娘子了吧?” “叔叔不是县衙差役吗?不去帮帮顾娘子?你看看,那几个杨家人都冲进她家里去了,这和闯入民宅行凶有什么区别。”秦德威说。 “你莫不是被你母亲打傻了?”没想到秦差役直接质疑起大侄子的智商:“别人的家务事,咱怎么管?他们又不给我一分银子!就是告到衙门,也是县尊大老爷去管,咱一个小小壮班衙役又算个屁!” 秦德威撇撇嘴,一个赚钱机会就在眼前,叔叔居然毫无察觉,真是个穷命啊。 南京城被划分成了两个县,大体上北边是上元县,南边秦淮河那里是江宁县,秦差役就在江宁县县衙当差。 虽然江宁县衙在留都南京城里地位卑微,上面还有一整套朝廷班子和留守大臣、镇守太监,但那也是能让平民百姓仰望跪拜的官府。 有权力存在的地方,就会有周边生意。 包揽词讼、帮人打官司的状师,大都聚集在县衙大门八字墙对面的遮阳棚下,等候着业务上门。 这群人很醒目,皆是大袖长衫的文人打扮,与别的买卖人尽不相同。秦德威跟着叔父来到县衙,首先就注意上了这伙人。 “这可有点意思!”秦德威指着状师们说。 秦差役忍住拍大侄子几巴掌的冲动,“你说句我能听懂的话。” 作为一个明清司法制度史博士,秦德威很跃跃欲试的说:“先前叔父不是问我生计的事情么?我觉得我可以当个状师赚钱。” 秦差役翻了翻白眼,他发现,这大侄子从高烧昏迷中醒过来后,脑回路清奇的让人时时看不明白,是不是被大嫂打出毛病了? “你小小年纪,人情世故都还没熟透,就想去当个讼棍?”秦差役质疑说。 秦德威其实很想说,讼棍总比当衙役强,但高情商提醒他,不要在亲爱的叔父面前这样讲话。 所以就换了一种说法:“当状师可以练习写文章。” “屁!你当叔父我什么也不懂呢?”秦差役毫不客气的戳穿了大侄子的说法:“写状子和写圣人文章完全两码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章 一进江宁县 作为一个明清司法制度史专业人士,秦德威当然知道,县衙就是这时代最基层的司法单位。出于专业素养,他对于实地参观县衙还是很感兴趣的。 还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规定,天下所有县衙都是按照同一种格局建造的,形式相当统一。 比如最外就是大门,大门两边是斜斜的八字墙,用来张贴布告和谕令。而大门在白天则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并不设门禁。 叔叔秦祥就是大门这儿的壮班差役之一,主要工作仅仅是维持秩序而已,而不是阻止别人进出,所以油水近乎于无。 二门或者叫仪门之内,才是县衙重地,设有门禁,不能随意出入了。不过有秦祥带领着,守门差役当然不会拦着秦德威。 才过仪门,突然就有五六个汉子,以一名方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为首,又绑着个人,呼呼喝喝的迎面走了过来。 秦祥秦差役十分机灵,立刻就闪在一旁,让开了通道,并微微躬身,显示出良好的基本训练。 而秦德威没有反应过来,再说他现代人的灵魂印记里,也没有这种避道行礼的习惯。 对面顿时就有两人冲上前来,狠狠的将秦德威推到在地上,对着秦德威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瞎眼小子在此挡道,没看到大爷们走路吗!” 秦祥也是后悔,自己刚才只顾得自己避开,忘了拉开还在懵懂的侄子。 他连忙走上前,对着方脸络腮胡汉子陪着笑脸说:“董大爷勿恼!实在是我这侄儿第一次来县衙,尚不懂事,董大爷不要与小儿辈计较!” 那被唤作董大爷的人斜着眼,瞥了瞥秦祥,轻慢的说:“原来是老秦你的人,多教教他规矩,再有下次,我就替你教训了!” “是,是!”秦祥点头答应,目送这伙人离去。回头再看侄子,除了身上蹭几片土之外,并没有大碍,便松了口气。 “平白”被推倒的秦德威从地上爬起来,现代人哪受过这种人身羞辱,气得脸皮发抖。 他忍不住对叔叔问道:“这人是谁?看着也不像官身,竟然如此霸道!” 秦祥就指点说:“那是本县快班的董捕头,万万不能招惹的人物!” 看了看左右无人,秦祥又对侄子叮嘱:“本县县衙有四霸天,董捕头就是其一,以后再慢慢与你详说。反正你若来县衙,切记不可得罪这四人。” 秦德威心里转换了一下概念,这衙役分类是三班,其中快班类似警察角色,捕头就类似局长之类了,至少也是大队长。 “果然是横行霸道!”秦德威恨恨得说。仅仅因为没及时让开路,就被推倒在地,还弄得灰头土脸,实在是不爽。 秦祥教训说:“你不服气也没用,不服气也得在心里头憋住了!在县衙这种地方,不许有年轻气盛,除非你坐在堂上当老爷!” 他说着说着,还指了指眼前的江宁县县衙大堂。 从仪门有一条笔直的甬道,可以直达大堂,这里就是知县公开坐堂审案之处,古装影视剧里最经常出现的场所之一。 望着象征县衙权力核心的大堂,秦德威不由得叹口气。 他切身体会到,眼前身处的时代可是真真实实的封建旧社会,一个来不及给“大人物”避道就被收拾的时代。 以小见大,金手指都有了,还不想办法努力向上爬,等着被压迫被剥削被割韭菜吗? 在甬道的正中央,还有个小亭子,里面有小石碑,就是大名鼎鼎的戒石了。 上面朝南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朝北刻着非常著名的十六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些刻字在本时代衙门里的普及程度,和后世的“为人民服务”差不多,据说坐在大堂里,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十六个字。 县衙的外面前半部分格局,大体就这样的。至于里面后半部分以及内衙,那可就深幽隐秘了,绝非外人能够随意窥测的,秦祥秦差役也不能带着侄子去。 暂且按下遭遇的不爽,秦德威调整了心态,很专业的询问道:“怎么今天没有见大堂开门?不是放告日和审案日么?” 按照制度,并不是每天都会升堂审案,所以才有了放告日和审案日的制度,具体频率看知县老爷们的勤快程度。 秦祥摇了摇头解释说:“本县县尊大老爷志行高洁,不耐俗务,理刑之事都分给了县丞二老爷处置,所以审案一般是在东跨院的县丞厅那边。” 秦德威撇了撇嘴,什么志行高洁,什么不耐俗务,都是为尊者讳吧?估计就是一个字,懒! 看看刚才那个董捕头的跋扈做派,如果不是上头的不作为,区区一个捕头何至于此! 秦祥秦差役能看得出,大侄子对刑名之事似乎很有兴趣,这是一个好现象。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只要大侄子对县衙事务有兴趣,还怕以后不来接自己的班吗? 当即就领着秦德威,穿过月门,朝着东跨院那边去了。只见得东跨院正中有间略小堂屋,那就是县丞厅。 今天恰好是个放告日,县丞二老爷坐在厅中,三三两两的人群站在厅外,等候着结果。 秦德威隔着院子望了望,发现这县丞非常年轻,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以这岁数,能当上七品京县县丞(南京也算是京城),必定是进士出身。 想到这里,秦德威不禁羡慕起来,甚至还有点嫉妒。 在大明朝二十多岁能中进士,跟二十一世纪二十多岁创业成功财富自由应该是差不多的感觉。 他娘的,怎么在哪儿都能碰到这种人! 所谓放告日,就是对告状进行初步审查,判一个准还是不准。被准了的状子,就收在县衙,等审案日正式审理;不准的状子,就直接驳回不予审理。 此时有个差役忽然过来喊秦祥:“王兵书找你呢!快些去见他!” 王兵书意思就是王姓的兵房书吏,兵房是县衙三班六房之一,一般管着壮班衙役。 听起来是有公事,秦祥不方便带上秦德威去后衙兵房,就嘱咐侄子说:“我去去就来,你自行在周围走动,不要惹事和乱闯。” 秦德威答应下来,就站在东跨院看年轻县丞审查状子。看了一会儿,就感到没什么意思了。 因为审查状书不同于正式审案,更像是一种文书工作。对外人而言,埋头签公文能有什么可看性? 正考虑换个地方参观时,突然有一道眼熟的窈窕身影出现在视野里。虽然面纱遮住了她的脸,但那一身白孝服还是点明了她的身份。 这应该就是那个小寡妇顾娘子?秦德威对此猜测有八九分把握,毕竟不多久前才见过,脑子里还存着点儿印象的。 她这是来告状了吗?不只是秦德威,还有其他有心人也注意到了这个有钱的小寡妇。 当即就有个衙役飞步走出县衙大门,来到附近董捕头私设的班房,向董捕头禀报说:“刚才出现了个有趣人物!说不定能榨出些油水!” 董捕头闻言狞笑几声:“又是哪个不开眼的财主,敢进这衙门来?” 周围几个狗腿子一起奉承起哄:“必定是知道咱们董爷缺钱,所以送银子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章 谁更值得相信? 天色将近正午,顾琼枝神情沮丧,从县衙里面走了出来。外面街道很热闹,但这些热闹却与她无关。 她的丈夫杨员外已经去世了几个月,但留下了不少家产,然后这些家产就被夫家人所觊觎。 那些人三天两头的跑到家里来闹,抢夺家里的贵重东西,还逼着自己交出产业,搅得自己不得安生。 被逼无奈之下,顾琼枝不惜抛头露面,进这县衙告状,结果状子居然被驳回了。状子上的批词说,此事交由坊中长者以及杨氏宗族老人处置。 这简直就是笑话,觊觎她家产的就是那些杨家人,还要将此事交给杨家人处置,能有什么好下场?至于所谓的坊中长者,他们本身就是外人,能拗得过杨家? 想到这里,告状失败的顾琼枝咬了咬牙,如果官府不管,还能怎么办呢?难道就任由她被夫家人欺负和夺产吗? 不行,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不惜一切代价! 这时候,小寡妇抬眼看到对面遮阳棚下的一群状师,仿佛又发现了新希望,莫非自己也应该找个状师,帮忙自己去上告? 他们总比自己这不懂门道的人更熟悉衙门情况吧?拥有丈夫遗产的小寡妇不差钱,别说请一个,就是请一群也请得起。 有路过行人指着顾琼枝议论:“这是与夫家争夺家产的那个美貌寡妇顾娘子?” 同行之人点头说:“不错,正是此人。” 遮阳棚里众状师听到“争夺家产”四个字,顿时就像是恶狼看到了肥肉,眼冒精光的盯着顾娘子。 既然有争夺家产的纠纷,又出现在县衙,那必定是要打官司了,他们这些状师岂不就有用武之地了? 更何况能与美貌小寡妇亲近亲近,也是不错的,说不定还能一亲芳泽、人财两得。人活着总要有幻想,万一能实现了呢? 她来了,她过来了!众状师顿时激动起来,这必定是一桩好生意,只是不知道会花落谁家! 穿越少年秦德威在顾娘子后面跟随着,从县衙里县丞厅那里一直走到了外面街上。 他也不想当个猥琐的尾行者,但他现在缺钱,非常缺钱,任何一点赚钱的可能都要试试看。看到这小寡妇又朝着状师群那边走,他心里就有数了。 就在顾琼枝正要与其他状师搭话时,秦德威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在了小寡妇与其他状师中间。 “这位夫人,需要写状文打官司吗?”秦德威竭力做出专业模样,双手笼在袖中,彬彬有礼的询问。 只是他十二岁的年纪,又是一身粗布窄袖短衣,做这个姿态有点不伦不类。所幸穿越者气质还是有点特别,而且相貌比较英俊,可以略略弥补服化道方面的不足。 众状师眼瞅着大肥肉就要掉到嘴里,关键时刻却有人突然现身截胡,顿时就有点暴躁了。再一看,居然还是个小少年来捣乱,于是就按捺不住了,纷纷破口大骂。 “就你这毛都没长齐的样子,还想吃打官司这碗饭?” “真真是黄口小儿信口雌黄,滚回家找你娘再吃几年奶去!” 秦德威不为所动,只是一群过场NPC的无能狂怒而已,那些真有本事混得好的读书人,谁会来站街当讼棍啊?所以他充耳不闻,只是淡定的看着小寡妇。 顾琼枝愣了愣,看看面前小少年,又扭头看看众状师,这是什么情况? 秦德威见对方没有反应,又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很明确的说:“听说夫人有打官司意图,在下愿意效力。状子不准不要文书钱,官司不赢不要代办钱。” 此时有位三十多岁的状师排众而出,指着秦德威,对顾琼枝说:“这位小娘子,你略微想想,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儿,你觉得可以相信吗?” 然后又指着众状师说:“写状书打官司并不是儿戏,不但要熟知律法,更要通晓人情世故,还要明白衙门关节。 我们这些人,最短的也在这里做了六年状师,而这黄口小儿今天才是第一次出现!小娘子你再比较比较,谁更值得相信?” 这么分析下来,是个人也不会觉得秦德威值得信任了,打官司当然要找更可靠的状师,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能干什么? 顾琼枝想明白后,就移动脚步,打算绕开拦路的小少年。 但秦德威仿佛完全没有自觉,很诧异的反问了一句:“夫人你是不是犯糊涂了?难道不是在下更值得相信吗?难道这几个状师,还能比在下更靠得住?” 众状师连连冷笑,这少年简直就是个无赖,还敢在这儿不自量力的胡搅蛮缠?论起嘴皮子,他们这些做状师的,难道还会怕了不成? 顾琼枝只感到小少年的话莫名其妙,她甚至还产生了些许恼怒。竟然敢说自己犯糊涂?想到这里,顾琼枝狠狠瞪了小少年一眼,真真是讨打! “呵呵呵呵。”秦德威很魔性的笑了几声,听在大家耳朵里很不舒服,彷佛是被当成傻子笑话了。 “夫人别忘了自家身份,您可是一位年轻寡妇,而这几位状师都正当盛年。瓜田李下啊,瓜田李下啊。”秦德威拖着长长的尾音,“好心”的提醒着小寡妇。 什么?顾琼枝愣了愣,虽然如今比较闹心,但又不是真傻,瞬间就被点明白了。自己是一个新丧寡妇,而这些状师都是都是青壮男人! 如果要委托他们代理写状书和打官司,势必要密切接触和来往,在这种不避嫌疑的情况下,弄不好会有闲言碎语传出来! 不,一定会有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现在夫家那边死死盯着自己,没事也要挑出事,看到自己与其他男子过从甚密,必定会借此毁了自己清白名声! 秦德威得意洋洋的站在小寡妇面前,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现在夫人你明白了没有?谁更值得你相信?” 顾琼枝重新打量了一遍小少年,本来年纪是对方最大的劣势,但现在反而有可能成为优势了。 和这样一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少年互相往来,出现流言蜚语的概率就很低了。至少与青壮年男子相比,没有那么招人嫌疑。 众状师也明白了,顿时齐齐目瞪口呆,他们还能说什么?他们最少也是在这里混了六年的,今天可算开眼了,踏马的还能这样抢生意? 这黄口小儿都挑明了要害处,他们要是再强行揽生意,那岂不就相当于公然表示,真有非分之想? 原来这小少年从一开始,真的他们几个老牌状师当傻子调戏呢!众状师想到此处,很有默契的齐齐撸起袖子,围住了秦德威,显然不怀好意。 “你们要做什么?”秦德威有点慌,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敌人多。 “生意可以不做,但须得给你个教训!”为首的状师恶狠狠的说,“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你想在这里讨饭吃,先得学会敬重前辈,真当我等不会用拳脚吗!” 秦德威二话不说,扭头朝向县衙大门,扯着嗓子叫:“叔父救我!”反正身份是个小少年,大呼小叫并不丢人。 “你叔父是谁?”有人问。 秦德威迅速回答:“就是常在县衙大门当值的秦差役!” 靠!众状师悻悻的收回了拳头,在县衙大门外讨生活,总要给守门差役一点面子。虽然此子及其可恶,但也不好动手殴打了。 只是现在的年轻人,也太不懂得尊重前辈。 顾琼枝看完全过程,叹口气对小少年问道:“你刚才说,不成就不要钱?” 秦德威竖起一根手指头:“现在价格变了,定金一两银子,先交钱再提供服务。” 刚才给了机会不珍惜,现在可是独家垄断的卖方市场了,不趁机坐地起价更待何时?秦德威美滋滋的想。 顾琼枝突然冷笑一声,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难道要价太高了?秦德威跳着脚喊道:“五钱!定金五钱就可以!” 顾琼枝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 秦德威快步赶上来,一边追着一边说:“二钱,二钱银子总可以的吧?” 顾琼枝停住脚步,隔着面巾嫣然一笑:“小哥儿你没做过生意吧?新上街讨生活的?” 资深做题家、明清司法制度史博士秦德威下意识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顾小娘子避而不答,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你先写状子,能在县衙过了,然后再说打官司的定金。不然一切免谈,大不了这官司不打了。” “这...也行吧。”人穷志短,着急赚钱的别无选择,实在无法拒绝甲方爸爸的要求。反正状书一般也没几个字,不费多少功夫。 只是这个小寡妇看似柔弱,然而并不好摆弄啊,秦德威暗暗感慨。 其实多想想也就能理解了,若真是逆来顺受的弱女子,如何敢与夫家闹到对薄公堂的地步?在封建社会旧时代,进衙门打官司这种事,可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更别说女性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章 告状也是门学问 在县衙里面,秦祥秦差役办完事,心里惦记着秦德威,匆匆就往外面走。 一路走着找着,一直走到了衙前街上,也没看到大侄子身影。然后再向附近熟人打听,却得知,有个相貌英俊的小少年和顾娘子拉拉扯扯,一起走了。 秦差役登时就愣住了,这才多久功夫,自家这大侄子怎么就与顾小寡妇勾搭上了?莫非他真被那位小寡妇迷住了? 那可不行!自家大侄子可是清清白白好男孩,怎么能和大十岁的寡妇在一起呢?再有钱也不行! 那熟人又道:“我依稀隐约的听到,顾小娘子对小少年说,外面人多眼杂不方便,要去她家里呢!” 什么?两人还怕人多眼杂?还要去更私密的家里?秦差役下意识的大喝一声:“不可以!” 他捶胸顿足,简直痛彻心扉。苍天啊大地啊,他秦祥没有看住秦家唯一独苗,真是愧对兄长,愧对列祖列宗,百年之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人! 那熟人撇撇嘴,暗暗腹诽几句。也就你秦大脑袋才把自家侄儿当个宝,那小寡妇天姿国色,又是个有钱的女人,什么样的雄壮男人勾搭不上?还能真看上你那侄儿? 暂时把叔父忘掉的秦德威既然包揽了顾小娘子的官司业务,当然要先找个地方聊聊,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而且天色已经到中午了,能顺便解决下午饭更好,反正顾小娘子有钱。 但顾琼枝邀请说:“外面不是说话地方,小哥儿可来我家中,细细商谈官司之事。” 秦德威对于这个称呼不是很能适应,略微不满的回复说:“在下姓秦名德威,夫人道一声小先生就好。” “是,秦小哥儿。”小寡妇这么一句回答,也不知是答应改口还是没答应。 秦德威顿时又感觉不好了,这小娘子可能比想象中的更难缠。 来的时候,顾琼枝雇了轿夫,连带着婢女就在街口那里等待。于是小寡妇就上了轿子,秦德威只能跟在后面步行了。 来到三山街那处宅院,顾小娘子先进了内院,另又让婢女领着秦德威在堂上坐定喝茶。 秦德威没闲着,仔细打量着这间待客厅堂。果然发现,这里陈设很简单疏漏,甚至还缺斤少两,很不符合顾娘子有钱人身份。 比如摆在主座两旁的梅瓶,看花色应该是有一对,但现在却缺少了左边那只。再细看桌椅漆面,有不少刮擦痕迹,还有些微微裂纹。 不多久,顾娘子重新出来,与秦德威同坐在明堂上说话,主动询问道:“关于妾身这官司,不知秦小哥儿有何指教?” 秦德威做出胸有成竹样子,“你这家产问题,不见得一定要打官司,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也有点疑惑想问问夫人。 例如你先声称为夫君守寡不就行了么?只要你还为夫君守寡,那家产就依然姓杨,实际上还是在你手里。拖得一天是一天,你再暗中慢慢转移家产就是,同族之人还能有什么话可说?” 顾小娘子轻哼一声:“妾身才不想守寡呢,也绝对不会做出守寡声称给别人看,谁爱守着谁守去。” 这个干脆利落的回答,让秦德威惊到了。现在从一而终的贞洁观念是官方推崇的主流价值,就算内心不想守寡,就算实际上改嫁他人,也不能如此轻易直白的否定守寡。 说到这里,秦德威又想起了那个社学同窗杨博,又问道:“还有种办法,就是从夫家过继一个儿子。” 顾琼枝依旧一口否定了这个思路:“那绝不可能,我要为自己活着,用不着弄一个自欺欺人的假儿子!” 秦德威顿时就来了兴趣,这似乎是个封建秩序压迫下的、自发觉醒的资产阶级女性啊?而且似乎已经摆脱了三纲五常的精神束缚,具备了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意识? 上辈子他看到的资料中说,明代中后期江南民间风气渐渐开放、思想活跃。果然是如此,这小寡妇如此特立独行,时人居然只是议论几句。 秦德威突然觉得自己很伟大,自己的所作所为,岂不等同于解放这位已经觉醒的资产阶级妇女,让她不要被封建社会秩序所摧残。 毕竟面对强大的封建势力,都还很弱小的无产阶级要和资产阶级要联合作战,才能获取胜利果实。 具体地说,就是资产阶级出钱,无产阶级出力...... 但是顾琼枝对秦德威的表现很不满意,开口质疑说:“小哥儿你就只有这些陈腔滥调吗?妾身请你来,并不是来听这些的。” 秦德威很淡定的回答说:“稍安勿躁!我如果不先弄明白你的心思,又怎么有的放矢、对症下药?现在你把原先的状子拿出来,给我看看!” 顾琼枝就将旧状书掏了出来,并递给秦德威,就是被县衙驳回的那一份,上面还有判词。 状书按照规定格式,不允许写太长,短的只有几十个字。 秦德威扫了几眼,就看完了。随口点评道:“这是谁写的状书,简直就是浪费笔墨纸张啊,居然去告族人争产?” “这是妾身自行书写的,哪里不对了?”顾娘子非常不服气,“不就是要打家产官司吗?不这样告,还能怎么告?” 秦德威用怜悯的眼神扫视过来,让要强的小寡妇有点恼火。这眼神让她想起刚才在衙门口那里,秦德威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其他状师的,像是看傻子一样。 如果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就当场解雇这个状师!请状师是来帮忙打官司的,而不是被秀智商优越来的! 她实在搞不懂,这么一个穷逼破落的小少年,哪来的那么大优越感!好像是庙里神明,看着凡间烟火一样! 所幸秦德威没有挑战甲方爸爸的耐心,及时给出了解释:“听说过一句话吗?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这种家产纠纷,是那些官老爷们最烦的案子了,除非其中能有特殊利益和好处。 这样的案子,实在是容易吃力不讨好,最后两面不是人,还容易坏了官声口碑,又是何苦来哉? 而且这种案子就算判了,原告被告不服气的也比比皆是,很容易产生继续上告的后果,对官老爷们而言都是平添麻烦。别忘了,南京城里就有刑部和都察院,上告实在太简单了,连出城都不用! 所以官府稳妥的处理办法就是矛盾下移,将这种案子交给乡、里、坊、厢和宗族,自行去调解纠纷,无论结果如何,与官府无碍。 所以你现在懂了吧?为什么县衙会将你的状子驳回来?告状也是一门学问,里面的道道多了!” 秦德威侃侃而谈,让小寡妇哑口无言,果然是术业有专攻么?愣了半天后,小寡妇不耻下问的说:“那你说,应该怎么告状?” 秦德威环视四周:“你那些族人,没少跑来闹事吧?甚至还在这厅堂里大闹过?” 顾琼枝点点头,苦笑着说:“确有此事,夫家那些族人浑然不讲道理,只顾得恃强逞凶,屡屡上门欺凌妾身。” 秦德威拍了拍桌子,“那不就得了?你应该告他们入室抢劫,打砸门户,别去告争夺家产!” 这次不用等雇主询问了,秦德威主动解说:“人命、强盗、歼霪乃是本朝刑律三大重罪,你拿这些罪名告上去,县衙不可能不理,不然等于知县公然渎职。 只要官府立了你的案子,那自然就能引出他们抢夺家产的恶行,你打官司的目的不就达到了?” 顾琼枝疑惑的说:“这样的重罪很难告成吧?” 秦德威毫不在意:“就算告不成也没事啊,他们上门闹事是事实,只是春秋笔法往严重里说,并不算你诬告。 而且你的目的不是保住家产吗,重罪告不成就搞不成,但却能牵扯他们的精力,把战火烧到他们身上,让他们顾此失彼。” 说着说着,秦状师灵感迸发,摩挲着下巴再次看向小寡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按照规矩,状书写的越凶险越好,罪名越狠毒越好,唯有如此,才能让官府不敢轻忽。 方才强盗罪名已经有了,不妨再加点更严重得罪名?比如歼霪未遂?反正情况到底如何,只有你自己清楚,你就指控那些人意图污辱強爆你!不死也的扒他们一层皮!” 小寡妇满脸通红,感觉十分怪异。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少年,在这跟自己一本正经的讨论歼霪啊強爆啊什么的,他就不感到羞耻吗?他真的不是故意调戏自己? “算了算了,不要这样。”顾琼枝实在扛不住了,连连否定了这个提议,她可没那个脸皮。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看了眼小寡妇,明明很严肃的律法专业讨论,她脸红个什么? 不过既然雇主不同意自己的意见,那就没办法了,如果不能尽善尽美,总是有点遗憾。 秦德威总觉得意犹未尽,状子的力度还是不够,他又环视四周,看到旁边婢女后,再一次来了灵感:“要不然,再加一条殴伤家人?” 顾琼枝顺着秦德威的视线,看向小婢女,耳中听到秦德威继续说:“你把她打一顿,弄点鼻青脸肿的外伤,全都栽到上门闹事的人身上,你看如何?” 小婢女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恨不能抄起旁边梅瓶,狠狠砸到这小少年的脑袋上! 顾娘子哭笑不得,这请来的小状师简直太走火入魔了吧! 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是专业的,也不知道区区十二岁年纪,为何懂得如此之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 “状告为抄家灭寡事:夫死半年,骸骨未冷,横遭强梁! 叔公杨奇,首倡奸谋,同族蜂起为强盗,虎噬狼吞。强闯妇人内宅,打砸故夫灵位,夺物占产,罄卷家财,胜如血洗。 极冤极苦,走投无路,泣血上告!” 秦德威提起笔写状书,一气呵成,吹干墨迹,满意的点了点头。 心里又不禁唏嘘感慨,明清司法制度史这种专业,本来真是屠龙之术,不想今日居然派上了用场。 这时代的状书风格,其实有点像后世的“震惊体”,在一定格式范围里,怎么耸人听闻怎么写,不然怎么能引起“读者”的关注? 状书中间正文不得超过两行,每行不得超过三十字,这个格式据说是王阳明规定的。 没错,就是那个在后世几乎活成了神话的王阳明,但他老人家在去年就去世了。 如果秦德威早穿越一年,说不定还能跟这位神话人物讨论下什么叫主观唯心主义。 说起来,近些年去世的人文名家有点多,除了王神话之外,复古派文坛大佬李梦阳上上个月挂掉的,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前几年挂掉的... 只有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还在以六十岁高龄坚挺着,一直坚挺到了九十岁。 同在江南,时间还多着,秦德威应该有机会能认识文征明,如果苏州人文征明肯承认南京也算是江南城市的话。 对了,还有滚滚长江东逝水的超级大才子杨慎,本来注定成为当代文坛领军人物。可惜前几年已经被发配云南,享受永不赦免的超高端政治待遇,一辈子诗与远方了。 虽然杨大才子的寿命也还能坚挺三十来年,但秦德威这辈子只怕是见不到了,除非也被发配几千里去云南。 而历史上的下一个公认文坛领袖、金平莓疑似作者王世贞小朋友此时还在穿开裆裤呢。 所以胸怀锦绣之秦德威,虽然尚未借鉴后世诗词成名,但已经提前有点无敌寂寞的感觉了。 忆古思今,秦德威负手遥望西南方向,悠然叹道:“杨慎不出,天下英雄谁敌手?” 顾琼枝看着突然陷入梦游状态的小状师,忍不住蹙起眉头,到底还行不行了? 她借着身高优势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脑袋,“你醒醒啊!你怎么大白天站着也能发梦?” 放飞的畅想被甲方爸爸强行按下暂停键,秦德威不得不回归努力恰饭的现实生活,将状纸递给了顾琼枝。“你来看看,然后署名画押。” 小寡妇看了几遍,也只能是大写的服气。相比之下,自己先前自己写的状书简直平淡乏味,业余和专业差距太明显了。 “真不用加上歼霪、強爆、污辱等字词?也不加一条殴伤家人?”秦德威意犹未尽的再次问道。 没有枕头和拳头的文字,就像是炒菜不加盐啊。 “真不必了!”小寡妇害怕秦德威走火入魔,赶紧在署名上画了押:“这样就很好!” 按照官府规定,代写状书的人也要署名,秦德威就有点犯了难。 他内心自我认知是个读书人,很想署名为学生秦德威。但很可惜,他不可以。 状子是写给县尊看的,只有县学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才有资格自称为学生,这是上下尊卑的规矩。 大明嘉靖九年的秦德威又算哪颗葱,敢自称学生?遇上讲究规矩的官员,一顿惩戒板子是少不了的。 罢罢罢!梦想称霸全国文坛的秦德威不甘心的叹口气,提笔写上署名——小学生秦德威。 叫小学生就相当于叫小秀才,就像小关张绝对不是关张,小诸葛也绝对不是诸葛亮,区分还是很明显的,应该不会被看作是谮越冒充。 十二岁,小学生,没毛病! 县衙每逢二、八放告,每逢三、九审案,在下一个八日之前,只要把状子投进县衙就行了,暂时没有其它事情。 “审案之前,我只需再来一次,说说代理你上公堂的事情。”秦德威一本正经的叮嘱说:“期间你要谨守门户,少惹是非,尽量不要抛头露面,安生在家里,等着我啊。” “妾身晓得。”顾琼枝点点头,下意识地回应说。 不对!有古怪!小状师这些话虽然都没错,但似乎很别扭! 顾琼枝忽然反应过来了,小状师的口气竟然很像是要出门的夫君叮嘱妻子?所以这又是故意调戏自己?! 秦德威一边说着,一边频频抬头望天——此时春日当空,挂在南天的中央。 这暗示已经很明显了,都已经是大中午了,还不管顿饭吗?不是他馋嘴,但这有钱人家的午饭,总比穷叔父家的午饭好吧? 他还有用,不能翻脸,不能翻脸,被调戏的小寡妇一边默念着,一边想着自己的处境。又问道:“那如果有人再来家里闹事,又当如何?” 秦德威不耐烦的回答说:“我住处很近,你派个人过来告知我,我帮你解决就是。” 一边说着,一边继续频频望天,这太阳似乎稍微往西边偏移了一点,真是饿死个人了。 小寡妇对秦德威的这个回答很是怀疑,如果几个汉子闯家里闹事,一个十二岁小少年又能顶什么事?打得过对方吗? “我带着衙役叔父一起来!”秦德威没好气的回答。困和饿的时候,情绪最容易暴躁,秦德威现在就有点这样趋势了。 他又看了看天,再不管饭,太阳就歪到西头去了! 顾琼枝终于没有问题了,喊了婢女到跟前,似乎准备交待午饭的事情,隐隐约约能听到“巷口饭铺”、“二钱银子的席面”等言语。 秦德威默默把二钱银子换算成了二百块钱,很可以了!足够丰盛!感受到了甲方爸爸浓浓的诚意! 就在此时,大门外忽然响起了动静,有人拍着大门喊叫着什么:“威哥儿在里面吗?色是刮骨钢刀,你还小呢,要把持住啊!” 秦德威听出来了,这是叔父的声音。估计是叔父在县衙看不见自己,就打听着找到这里来了。 “这又是谁在外头胡言乱语?”小寡妇快气炸了。秦德威尴尬的一言不发,快步走过去开了大门。 大门外秦差役猛然见到大侄子,又迅速的打量了下,见秦德威衣服还算严紧整齐,便松了口气。 “这里可不是久留之地,赶紧跟我走了。”秦差役拉着秦德威走人。 秦德威无语,叔父这一搅和,那二钱银子的席面就没了!在平均月薪一两多点银子的时代,二钱银子席面可不是一般人能吃上的! 走在街上,饥肠辘辘的秦德威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叔父来的忒不巧,坏我好事。” 秦差役有点迷,坏你好事?你在小寡妇家里能有什么好事?你和小寡妇能有什么好事? 等等,好事?秦差役痛心疾首的数落道:“你还是个孩子,身子都没长成,怎能满脑子都想女人!我秦家就你一根独苗,你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对得起列代祖宗吗!” 可能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了,对青春期少年的教育方式不能太过于粗暴,秦差役强迫自己缓了缓口气。 又对大侄子说:“你不是一直向往文人士子生活吗?今天下午就有个文坛盛会,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秦德威很诧异的问:“不是我看不起叔父,您一个壮班衙役...和那什么文坛盛会能沾边?还带我去看?你又不是李佑。” “还能骗你不成?去了就知道了!李佑又是哪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