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 1、序章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事隔多年的重修,能为大家带来愉悦就最好了。本文预计长度大约100万字。秘 (永宁四年腊月廿四) 问:王犯,最近睡得可好? 答:还好。 问:又是一年除夕,掐指算来,尊夫人与令媛的忌日又近了。 答:有劳挂怀。 问:距你手刃妻儿之日已逾两年,你还是不肯吐露原由? 答:…… 问:也罢,我也就是例行一问。左右无事,王大人,同老夫拉拉家常。 答:顾大人说笑了。 问:永乐八年七月初四,王大人可还记得这日子么? 答:记不得了。 问:哦? 答:牢饭吃久了,脑子不太好。 问:唉,老夫却是想忘也忘不了。那是小犬蒙今上错爱、钦赐探花那一年的百花宴上。 答:…… 问:我这不争气的儿子从小争强好胜,这一次却输得十分服气。因为那年的二甲考生,也着实大有来头。此人不过十六岁年纪,可是往宴前这么笑吟吟地一站,百官自宰相之下,都要向他叩头行礼。本朝自开国以来,进士举人以千万计,从未有过这般奇观。 答:…… 问:这位风光无限的少年郎,姓沈,名姿完,字连璧,世居长安,十四岁袭世爵,敕封逍遥侯。其人姿容绰约,任情率意,名冠京华,人称沈七公子。自小有殊才,择为太子伴读。入宫三日,太子叹服,将其馀伴读驱逐殆尽,太傅亦言道:“未见佳儿如沈卿者。”旁人梦寐以求的天子门生,他可是全不在意。酒宴一开,他那尊贵的同窗眉花眼笑,四处劝酒,比他不知高兴了多少。小犬有老夫薄面撑着,好歹还得了几句招呼。只可怜那位新科状元郎,以弱冠之龄一举夺魁,竟然门面冷清,金榜题名的风头,被抢得干干净净…… 答:…… 问:谁曾料到,这位史上最倒霉的状元,竟然艳福不浅。次年正月,便娶了京中第一美人、沈家第四位掌上明珠——宣小姐。虽说小姑娘养在深闺,难见芳容,不过有沈姿完这般的哥哥,妹妹的姿容也可想见一二。一时新郎官声名大噪,京中纨绔子弟无有 不嫉恨的。说实话,这个儿媳老夫相中许久了,一心要给犬子拿下这门亲事。中途给人插上这么一脚,心中极不痛快。想这小子无权无势,门第寒微,如何短短数月,便令沈家青眼相加,以爱女下嫁?老夫百思不得其解,某日趁酒问起,沈七笑言:“我亦心仪久。非王门之福,是阿宣之幸。”不知他得知心爱的妹子横尸在地,凶手却是他首肯的妹夫时,可曾懊悔过? 答:有眼无珠,那也怪不得。 问:好个有眼无珠!王大人全无半点郎舅之情。我来问你,百花宴上,可是你同沈七初遇? 答:是。 问:你二人素无往来,政务不通,相交不过一瞬而已。你如何便令他一见心折? 答:没甚么。我同他说了个天下最可笑的笑话。 问:哦? 答:这笑话只有八个字——“武平祸难,文焕经纶。” 问:……不想王卿如此伟志,失敬失敬。据老夫所知,沈姿完师从道学大家周弘甫,讲究的是逍遥无事之业,与你这番道义,可谓相谬万里。 答:甚么伟志,一时魔怔罢了。 问:不必妄自菲薄。王大人文韬武略,老夫虽常在大理寺内,也略有耳闻。本朝最推崇你的,应属前兵部员外韩嗣宗。这老头子夸你有上马谈兵、下马降礼之才,一心要推举你做步军总督,折子不批便破口大骂,三番五次去礼部踢门要人。永宁二年七月,韩嗣宗出使北方大族千叶,执意带了你去。谁料你一回国,便将妻子女儿一起杀了……此二事之间,可有关联? 答:…… 问:王大人,说句私心里的话,北方六族势大,本朝无力平定,——“周室飘摇于乱世”,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何况近年多订盟约,战火渐熄,每年只索些丝帛钱币罢了。即便蛮子真有南下的野心,咱们这么多人,连淮河也可堵了,难道便怕了他不成? 答:这几句话,有一个人也说过。 问:是谁? 答:我四岁的女儿。 问:…… 答:顾大人,你不必问了。我犯的案子,既不关沈姿完,也不关韩嗣宗。这几年来,人人当我是个冷血的疯子,我也只把自己当疯子。哈哈,如能真心疯了,倒是再不好过,省 得受这清清楚楚的煎熬。我的妻子女儿,是我在世上最珍惜之人。我杀她们,不是因为恨,实在是因为……爱到了骨子上。 秘 销 (口述者前礼部主簿王章) 那天天还没亮,我在借住的船上被人提起,胡乱套了几件衣衫,便给人一路催着,急匆匆地赶到了禁宫门前。我是个出身寒微的士子,从没进过宫,甚么礼节也不懂,但却一点儿也不怕。因为那份会试第一的卷子,我早就烂熟于胸。无论主考官从何处问起,都能对答如流。 殿试开始了。我在众人最前面,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距我不过二十尺。我大气也不敢喘,只敢双手执礼,盼他开口向我提问。 今上平易近人,先说了些温勉之语,又问了些年岁民生,最后才问到正题。他向孔胜钦、马元晖问了些《大学》、《春秋》,向沈姿完问的是“万物其治一”,问得最多的却是顾庭玉的“仁义惠爱,法如朝露”。 直到我听见监官念: “着今科状元王章——谢恩——” 我仿佛从一场昏沉沉的梦中醒来。我竟然是状元。整堂殿试,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状元! 我简直要放声大笑,嗓子却酸涩得发不出声音。离开大殿,我一步也走不动,如虚脱了一般。百花宴摆出来,我只管挑最烈的酒往嘴里灌。旁人向我议论纷纷,说甚么逍遥侯、顾庭玉都是不世之才,只因朝中有个避嫌的意思,才白白让我捡了个便宜状元。我背对众人,自斟自饮,巴不得立刻醉死在这宴席上,也胜过遭受这般嘲弄。 却有人伸了一只墨绿色的荷叶茶盏来,同我杯沿一碰,拉长声音道: “与尔同消万古愁——” 我定睛一看,却是那位逍遥天地间的沈公子,不禁失笑。纵使天下人个个愁白了头,怕也轮不到他!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不敢失礼,正色躬身把酒喝了。他又问我些《集吾策》里的句子,我只随口敷衍了几句。他慢慢地啜了口茶,忽然道: “长晖兄,你的志向是甚么?” 这句话他问得很认真,我竟也着魔般吐出了那八个字。他听了,凝视我许久,放下茶盏,低声却坚定无比地说: “我愿助长晖兄一臂之力 。” 那之后的事,便如发梦一般。我娶了京中首屈一指的名媛小姐沈姿宣,她带来的嫁妆摆满了整条街。朝中百官的拜帖雪片般飞来,旁人看我的眼神也渐渐有了讨好的意味。但这一切都比不上沈家小姐本身——她是天下最美、最聪慧的女子,是会走路的月光。我和她无话不谈,情深爱笃,结下生生世世之愿。次年诞下爱女,面目极似妻子,我喜欢得不知怎么才好。女儿满月时,我广宴宾客,逍遥侯也差人送了礼来,乃是一马、一狐裘。贺仪上写着: “谨祝以五花马、千金裘各一,幸致勿忘。” 我一笑提笔回道: “心永志之。” 其时我已与韩嗣宗相识,一见如故,引为知交。我们彻夜论兵,想到北方虎狼盘踞、军队积弱无力,皆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两个土生土长的南人,一场真刀实枪的仗也未见过,也不知从何而来的热烈情怀,说来真十分好笑!那是永乐十年初冬,一名逃难的巫师求见老韩。他神神秘秘地说: “两位大人可知千叶鬼军么?” 我们不禁骇然失笑。千叶是北国最强一族,是草原上最勇悍、最残暴的头狼。而那鬼军,又是千叶最阴森、最嗜血的一支骑兵。自首领御剑天荒之下,人人以青铜面具覆脸,神出鬼没,杀人如麻。一场城战下来,往往“头颅累累”、“身披血甲”。每一场边疆的战火,每一份城下之盟,都有他们恶鬼般的身影!朝廷畏惧他们,连名字也不敢提起。巫师看穿了我们的心思,上前低声道: “我有一人,能助大人坐拥百万雄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2、序章之二 巫师向我们述说了鬼军选拔的法子:盛夏七月,以战俘、奴隶、贫穷牧民数千,饿狼百条,并投入深坑六十日,能活到最后之人,便可为鬼军。因坑底情状极其惨烈,存活者往往面目残缺,奇形诡状。鬼军脸戴面具,也大多为此。那年十月,他在离水边救了一名少年。那少年告诉巫师,他是从深坑中出来的。巫师起初不信,但那少年着实有些古怪。他指甲极长,动作快如鬼魅,无论多厚的肉块,都能轻易撕开。一天早上,巫师掀开帐门一看,只觉眼前一黑:那少年怀中抱着一头巨狼,正呼呼大睡。 他吓得不曾死去,转身要逃,却哪里动弹得了?幸得那少年醒来,连打手势,叫他不要害怕。原来那少年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是一头失子的母狼将他叼回狼窝养大。他从小与其他狼崽一同捕食嬉戏,丝毫不觉得自己有甚么不同。十多岁时,族人捉到了他,教他说话、洗澡、吃熟肉,如此五六年。一天夜里,群狼忽至,围营长嗥,火光、□□皆不惧,竟是要带他回去。他感激群狼之情,却不能再四肢走路、吞吃生肉,无奈离开族群,与狼四处漂泊。后为千叶所掳,投入深坑。狼闻到他身上气息,不但不吃他,还将咬死的人献来。别人向他动手,狼群便一齐攻击。到最后,深坑中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坑上的梯子一放,便与狼一同逃走了。这少年走路奔跑,动作都极怪异,却是敏捷无匹。巫师偷偷学他的模样,竟也变得耳聪目明,身子轻健。他惊喜之余,突然想到:这少年如投入军中、令人参照他多加演练,岂非比鬼军更可怕十倍? 我们听了,都将信将疑。那巫师便让那少年出来,只一眼,我就知道他说得没错。那少年倚着一匹雄狼,脊背微驼,神色恍惚,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但我一见他,不由得就倒退了两步。老韩比我镇定,但也不觉将手放在了刀柄上。那少年身上,有一股兽类般凌厉的杀意。我们的战士站在他旁边,神气颓丧,被比的狗都不如。 当时我们心念正炽,一点希望的苗头也不肯放过。老韩当场选 了三千步兵,随这少年练习。那少年名叫阿勒,说话不太流利,对我们十分漠然,只有巫师唤他的时候才有反应。巫师让他疾跑、攀援、潜行,令三千步兵在后追赶,追上者可与之近身相搏。最初半年,一个能追得上他的人都没有;又半年,能与他并行者不过十之一二。搏斗就更不必说,直到第三年,也没有单打独斗超过十招的。 但在我眼中,却是大不相同。起初目滞体拙、懒散懈怠的三千兵,赫然已变得身若飞燕、疾如闪电。从前抬水都嫌太重的,如今力能扛鼎;从前晒晒太阳都动辄昏迷的,如今能顶着烈日,负四十斤辎重,急行军百里;他们从未上过马,也不谙箭术,但只要一上手,比营中最佳的骑士和第一流的箭手还要好。他们的眼神,也已变得跟狼一样,凶恶、猖狂。永宁二年四月,毕罗犯我冀东。三千兵随沧州守兵出城抗敌。我和老韩按捺不住,登高望去,以阿勒为首,三千兵身着红铠,一路杀进毕罗军中,流水破竹,无往不利,宛如一把最锋利的宝剑,切开了春天的柳枝。 我在城头观战,忍不住涕泗横流。我一生之中,从未如此相信胜利,相信最后必能击溃北虏,光复华夏!从老韩眼里,我也看到了相同的狂喜与泪光。 六月,老韩奉命出使千叶,馈送岁贡。我们一商量,觉得时机大好,不如趁机震慑一下蛮夷,也好让他们知道,我们南朝有的是血气之将、勇武之兵。老韩唤来巫师,阿勒带着狼,又点了一百八十名最骁勇的战士,一同北上。 在千叶族的王帐里,在那些散发牛羊膻腥味的草原王公前,以阿勒为首,我骄傲的将士们表演了一支剑舞《关河曲》。卫兵不能带剑,便改作竹枝代替。但竹枝上的劲风,也刮得人脸上生疼。原本在外斟酒的女奴,都纷纷向内躲避。曲终时,百八将士同时举手过顶,竹节一齐碎裂,狼亦长嗥不绝。 安代王赞道:“勇士!赐酒!” 我的心猛烈地跳着。老韩在我眼前,不自然地端起一碗酒,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是几乎喜极而泣的颤抖。 安代王亲手斟了一碗酒,命人送给阿勒。他环顾大帐,大声说道: “谁能与这位狼之勇士一战?” 千叶大王子拔刀站起,粗声道:“儿臣愿意一战!” 如能击败王子,我们真真是万死无怨。老韩回头默默向我使个眼色,眼中均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此时“嗤”的一声,左首一个人笑了出来。 王子怒视道:“屈林,你笑甚么?” 那是屈沙尔吾王爷家的独子,总不过十六七岁。他手腕上戴着十几只黄金手镯,缀满了珍珠宝石,显得十分华贵。 听到王子发火,他全不在意,懒懒地晃动了一下双腿,说道: “王兄听说过这个人么?他是被族人驱赶的狼孩,身份比蚂蚁还要卑贱。王兄的金刀,怎能为这种人出鞘?” 王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反问道:“那你有什么主意?” 屈林不慌不忙地说: “三年前的冬天,御剑将军越过结冰的离水,踏上了锡尔族小小的土地,割下锡尔王的头颅,带回了美丽的珠宝、数不尽的银器和三百名奴隶。他们生活在红沙冻土之上,不畏寒暑,奔跑的速度跟风一样快,身体比豹子还要轻捷。我去得太晚,只要到了年纪最小的一个,不过也是非常厉害的了。” 说着,便抬起脚尖,踢了踢地下跪着的一名奴隶。那是个穿着白袍的少年,原本是给他乘脚的。他背对我们,看不清模样。 “屈方宁,给主人看看你的本领罢!” 白袍少年柔顺地点了点头,黑发如流水一般垂在双肩,头上束着一个金环。他缓缓站起身,身上柔软的袍子直曳到地下,罩在手臂上的轻纱折了许多褶皱,被一枚黄金的指环系在中指上。 他向帐中空地走了两步,脚上的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阿勒的狼眼睛放着幽幽的绿光,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他脸上也没有半点惧色。 阿勒盯了他片刻,忽然开口问:“你、什么、武器、用?” 白袍少年微微一笑道:“不用!” 这少年年纪极小,不过十三四岁。他这么一笑,十分天真可爱。 但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人间最可怕的笑容。事情过去三年了,这笑容还时时出现在我噩梦里。 陡然间,他一拳向阿勒胸口挥了过去。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 ,阿勒弓起身子,痛苦地弯下了腰。他抬起满是乱糟糟头发的脑袋,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光芒。 我从没见过阿勒这样的眼神。在演练的三年中,从没人碰到过他的衣角,他的眼神也一直跟狼一样,冷静、漠然。 但白袍少年这一拳,他竟然没有躲过。他拼命按着胸口,勉强才站直身体。 那少年也不再动手,嘴角轻轻挑起,又露出了那俏皮的笑容。 等阿勒完全站起,他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突然抬腿一个回环踢,狠狠砸在阿勒颅骨上。 阿勒被踢得翻滚了几下,脚下雪白的地毯,溅上了一滴滴的鲜血。他挣扎着抬起脸,鼻梁都已经变了形。这次白袍少年没有给他喘息之机,迎面便是一脚笔直地踢去。阿勒抬起手臂一挡,“喀喇”一声,臂骨又已断折。我们的将士钦慕崇拜的阿勒,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般任人拳打脚踢。 这根本已经不是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大帐里安静极了,甚么声音也没有。白袍少年又一次停下来,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勒的脖颈,右手如刀,缓缓地抬了起来。 阿勒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驼着背,茫然地把头四面转着。我仿佛站在噩梦里,一声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阿勒的狼从旁边一跃而出,扑向了那少年。狼的牙齿上挂着碎肉、血屑,直直地便向他喉间咬去。 那少年纹风不动,看上去就跟狼抱他在怀中一般。我看不到他的动作,只看见狼全身不停地颤抖,利齿离他不到一寸,却再也没能咬下去。狼口中流出长长的涎水,把他肩上的白纱都打湿了。 突然之间,狼厉声惨嗥,声音极其凄苦。那少年往前一推,狼就跟个破布袋一般摔到了地上,胸口开着一个血洞,肚腹上的毛皮全部染成一片鲜红。那少年的手上,托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仿佛还在轻轻地跳动。 ——他挖出了狼的心。 他把狼心举向阿勒。风从门外吹来,污黑的血顺着他的手指慢慢流淌着,流到了他的手肘上、裤腿上、脚上。铃铛也轻轻地晃动着,叮铃、叮铃…… 阿勒全身簌簌发抖,忽然砰的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大帐之中,一时掌声四起。安代王抹下手上一对宝石戒指,亲自赏了给他。他跪下谢恩,慢慢匍匐到小王爷的脚边,又恢复了天真温顺的样子。屈林摸了摸他的头,得意洋洋地接受着别人的赞美。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人生虽然还有很长,但都已经不重要了。 顾大人,你听过击碎珊瑚的故事么? 那一天,我最珍惜爱重的那株珊瑚树,也被人击碎了。由内而外,彻彻底底,被击得粉碎。 倾家荡产,满盘皆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4、心花之一 南朝永乐末年,北方六族结为同盟,经晋中犯西京。 中妺水部族千叶、北亡水部族毕罗、西离水部族其蓝、东习水部族扎伊,并西南繁朔、东南辛然,集六十万大军,于永乐九年十二月,兵临庆州城下。 庆州总兵黄雨频率城内三万军民力抗一百四十日,城中粮草断绝,百姓易子而食。 五月,南朝宰相文僖亲临庆州议和。 南北约盟,划晋十九州为“和市”,北族可往来贸易、迁居、驻军。 七月初,北方六族退兵。 庆州大火,黄雨频举家殉城。 次年,南朝改年号“永宁”。 若苏厄随阿爸迁来妺水,已经三年了。 阿爸是个冶铸刀枪的名匠师。他手里打磨出的兵器,掰不弯,折不断,埋在泥土里三年,挖出来还是亮晶晶的,一个豁口也没有,一点儿也没锈坏。 若苏厄从小跟阿爸学艺,学得不好也不坏。因年纪还不到十六七,也无人催促,每天只是唱着歌儿、喝着绵孜酒度日。又是个圆圆脸蛋的少年,冶炼营的叔叔伯伯都十分喜爱,常拿些糕饼儿给他,给他说些趣事。至于他那些东倒西歪的作品,见到的无有不发笑的,只好经常偷偷藏起来。 不过从几个月前开始,这令人发笑的东西便渐渐少了,如今竟没有可笑的了。 伯伯们便十分感叹:“若苏厄瞧上谁家的女儿啦,小马儿要上辔头,少年郎要收心了!” 若苏厄红着脸道:“没有!没有!”抱着他亲手淬火的整整齐齐一大把剑刃,蹬蹬蹬地跑掉了。 这一天若苏厄也跟往常一样,往地上一坐,取了些剑把,一个个地卡起榫来。只是心神不宁,眼睛不时瞟一下门口,卡也卡不齐整。耳中听见别人在讲“和市”上的趣事儿: “……我一听乐坏了,赶紧把那些豁口的刀都卷成一包,还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全要了?’那个南人眉头皱成一团,有气无力地说:‘全……全要了。唉,我恨不得买尽北方的刀枪……’哈哈哈哈哈!刀枪难道是买得尽的么?……” 若苏厄只听了个大概,心想:“这人真傻。”心头更牵念另 一件事,也没有笑,又往门口瞟了一眼。 这一次却被眼尖的伯伯抓个正着: “若苏厄,你约了谁家的姑娘,这么慌张?门口的帘子,也要被你看穿啦!” 若苏厄脸红红地辩驳:“不是姑娘!”忽然听到远处虎尾草的叶子滴滴地吹了几声,立刻把手上的东西一撒,飞一般的跑了。 大家哪里会将他放过,立刻也跟了过去。只听见若苏厄又喘得厉害、又打心底儿高兴的声音:“你、你来啦!” 偷听的人都忍不住笑出来: “舌头都打结了,还说不是姑娘!” 一时之间,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若苏厄的心上人。可惜隔着一道坡,只能看见白纱的一角。 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响起来: “嗯。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这声音比若苏厄的动听得多,沙沙的像块蜜糖糕儿。但毫无疑问的,是个少年的声音。 果真不是姑娘!大家立刻失掉了看热闹的心思,纷纷掉头走了。 也有几个不甘心的,还要多看一眼。那穿白袍的少年实在好认,纵使有些眼拙的,看到他手上两枚熠熠的红宝石戒指,又或见了他脚上系的金铃儿,也马上认得了。 于是七嘴八舌地打招呼,有叫屈家小勇士的,也有直呼其名的。 屈方宁也微微躬身,算是回礼。风把他的袍子吹得飘飘荡荡的,十分好看。大家都心满意足,总算是回去了。 等最后一个人也消失,屈方宁才向若苏厄瞥了一眼,轻轻地说:“小尾巴怪!” 他眼角原本有些微微下垂,即使不作甚么表情,也是个轻嗔薄怒的模样。 若苏厄讪讪道:“我叫别跟着,他们都不听我的。”怕他生气,连忙说:“下次不让他们来了!” 屈方宁眼角儿一挑,道:“总是平时坏事做多了。”又伸手道:“上次给你的物件呢?补好没有?” 若苏厄见他并不真的生气,忙道:“在这里。”从腰袋中异常小心地取出一个布包,层层翻开,露出一支黄铜掐丝的鎏金簪子来。他双手托过,道:“断头的地方是拿同色的胎子补的。我见它旧得厉害,蘸着皂水洗了几遍。你看是不是亮了些?” 屈方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接 过瞟了一眼,随手往怀中一塞。若苏厄失望道:“原来不是你的。” 屈方宁嗤笑道:“小爷看不上这便宜玩意儿。”左右一望,找了块最大的石头坐了下来。 此处接邻妺水,名叫“棵子坡”。南北两面大异,南坡十分平缓,北坡却陡峭如峰,且生了许多灰白石头,从水中浅滩次第延伸到坡顶之上,犹如一群饮水回转的白羊。若苏厄见他坐了,也忙坐在他身边。 屈方宁托腮望着眼前的河流,并不理会他。一会儿,又从腰上取下一只皮袋,拔开塞子,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倒了一口在嘴里。尚未吞下去,眉毛已经拧成一团,似乎极难下咽。 若苏厄不禁好奇道:“你喝的是甚么?” 屈方宁总算咽了下去,闻言把皮袋向他一递,道:“尝尝?” 若苏厄接来一看,见是一袋极黏稠的羊奶,中间掺有点点血丝;凑上去一闻,顿时眼前一黑,几乎吐了出来。 屈方宁饶有兴趣地瞧着他的模样,接回皮袋,又仰头咽下一口。若苏厄急得站起来,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抢了那皮袋投入水中。 屈方宁瞧着他笑道: “这可是又长身体,又长力气,头一等的好东西。你要丢了,看我理不理你?” 若苏厄涨红了脸,只得坐了回来。眼中见到屈方宁笔直伸出的双腿,确是比自己的要长得多。他的力气,自然也比自己大多了。 屈方宁喝了羊奶,似乎有点儿犯困,就靠在若苏厄身上打盹。若苏厄结结巴巴,给他说了一遍那个和市买刀的笑话,肩上的人也没有笑。 若苏厄懊恼地想:自己嘴真笨,如果是别人来讲,一定好笑得多。 屈方宁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含糊道: “若苏厄,你给我唱个歌罢!” 若苏厄唱了一段《妺水谣》: “我从妺水过, 妺水欲留我。 金丝编织的靴子湿了, 雕着素簪花的船儿翻了, 窈沙公主的绿手帕在月亮下哭湿了, ——留不住我!……” 夏天虽然还没到,太阳已经热起来了。若苏厄张开手掌,给肩上的人挡了挡晒在脸上的阳光。 ——老头子这么一思忖,去掉些祛风寒的药草,加了几味温补的。小将军身上 虚寒,夏令最好进补…… 穿着布裙的少女桑舌背向门口,虽然手里还在装作不经意地翻检药材,眼睛已经忍不住转了过去。绰尔济爷爷的白胡子乱蓬蓬的,端个大药碗,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屈方宁立在一边,因比爷爷高了一个头,一直微微弯着腰,眼神极专注,不时点一点头。 ——人家又不是药师,爷爷说那么多,他也不懂得,……那个人也是!老头子的胡话,做甚么听得那么认真!他说得高兴起来,以后烦也烦死你了。 但绰尔济对孙女儿的小心思,一点儿也不能觉察。絮絮叨叨说完了汤药,又要领他去看入药的草和虫子。 桑舌一咬牙,双臂往药材前头一挡,磕磕巴巴地说: “药……” 眼见屈方宁讶异的样子,索性把药碗拿起,塞在他手上。 “拿、拿去!——要冷了!” 屈方宁瞥一眼药碗,看着她笑道: “桑舌姑娘,不一起去么?” 绰尔济立刻附和道:“一起去,一起去。” 桑舌转身就蹲到了烟炉下,拿破了边的扇子呼呼地扇起来,表示自己忙得走不开。 屈方宁只好向绰尔济道:“那我给小将军送药去了。” 又扬声笑道:“桑舌姑娘,再见。” 桑舌在扇子后面点点头。一会儿,猜他已经走了,才把扇子拿开,气鼓鼓地拿眼睛觑着爷爷。 “爷爷,你为什么东拉西扯的?” 绰尔济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摸了摸花白的胡子。 “桑舌,你说爷爷是为了谁东拉西扯的?” 桑舌突然明白了爷爷那古怪的笑容,顿时不能说一句话,把扇子遮住了脸,不肯再拿下来。 大帐中药香弥漫,华贵的波斯毯上胡乱丢着几只风筝骨架;毡毯尽头,是一架金镂玉雕的椅披,扶手红木重漆,饰有数十光华灿烂的明珠;椅底两边轴承是精铁所制,穿透一对硕大的红木滚轮——赫然是一部轮椅。 屈方宁赤足踏上毯面,铃铛声倏然停止。他低声唤道: “小将军。” 轮椅微微一动,随之转了过来。千叶西军首领——亭西将军的独生爱子小亭郁,正紧紧蹙着眉头,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见了屈方宁,眼睛才亮起来,惊 喜道:“方宁,你怎么来了?” 屈方宁一举药碗,笑道:“当大夫来了!” 小亭郁忙转动木轮上前,一边问:“屈林准你来么?”一边把药碗接过。他手指苍白无力,几乎便端不住。屈方宁忙跪了下来,把药捧到他嘴边。伺候他喝完药,嘻嘻一笑,深具顽皮之意:“主人虽然不许,却也拦不住不听话的奴隶。” 小亭郁也不禁一笑,随即皱紧了眉头,道:“你……小心些,别给屈林发现了。上回他打的地方,现在还疼么?” 依稀记得大概是胸口及肩的地方,便仔细地看了一遍,只见当时屈林鞭打的血痕已经褪去,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白色疤痕。小亭郁伸出手指,小心地触摸那个愈合的伤口。 屈方宁摇一摇头,道:“那有甚么?我早就习惯啦。” 小亭郁叹气道:“你又骗我。鞭子打在身上,岂有不疼的?我平时给木刺扎一下手,也疼得不得了。”又低声道:“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明知你要挨打,却又叫你来见我。可是……除了你,我真不知能跟谁这么安安静静地说话。” 屈方宁枕在他扶手旁,柔声道:“能听你说说话,我也很欢喜呢。” 他的头发垂到了小亭郁膝盖上。小亭郁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 “我原本想跟父亲说,让他接你到我们家来。可惜……那是不行的。我们家世代掌兵,一个奴隶也不许豢养。即使大王准了,屈林又怎么会把你让出来?你当年王帐中一手掏心的英姿,至今还在草原上传诵。我要是屈林,也要一辈子把你带在身边。” 屈方宁低低地说: “小王爷这个人,平生爱极了黄金。他常常全身戴满黄金饰品,以便向人夸耀。我也不过是个长了腿的饰品罢啦!” 小亭郁心道: “我绝不会把你当饰品。” 屈方宁忽然坐起,道:“说到这个,差点忘了。”从布包中取出那支补好的簪子,递了给他。 小亭郁十分欢喜,翻来覆去地看,赞道:“补得真好!” 屈方宁也道:“这东西这么精致,要是任由它断了,多么可惜!” 小亭郁喜道:“你也这么觉得么?”转动簪子,竖在二人面前。那簪头上原本落着一只喜鹊 ,铜身珠眼,栩栩如生。他往雀尾一根翎毛上一按,鹊身突然从中裂开,变成几根削瘦的梅枝。两颗做雀眼的珍珠,便成了两朵梅花的花蕊。 屈方宁讶然道:“真好玩儿!小将军,是你做的么?” 小亭郁笑了一声:“我哪里做得出来?这是南人的东西。” 屈方宁了然地点点头。 此时北草原各部族正是如日中天,千叶势力最雄,王公亲贵、主将统帅们家中,无不堆满了从南朝丰足之地劫掠而来的战利品。这一支簪子虽然精巧,也算不得甚么名贵的物事了。 小亭郁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 “前年,车宝赤将军带回一架四尺见方的金缕屏风。那屏风共分六扇,每一扇都是个美丽的故事。上头有一百多个人物,还有许多花儿鸟儿。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能骨溜溜地转动,每一朵花都能张开、合上。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啦!车将军叫人把它融了,打了一条这么粗的金项圈,又嫌太冰人,从来没有戴过。”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又似乎不想记起似的,握起了手。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屏风,想起那些会动的花朵儿、眼珠。我做个风筝,尚且十分吃力。那些南朝的匠师辛辛苦苦,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时光,才能把死气沉沉的金子,变成一个个故事。就这么随手融了,难道他们心里,一点儿也不会……惋惜么?父亲一听我说这些话,就要生气。可是惋惜了就是惋惜了,怎么能欺骗自己的心?” 屈方宁捧着脸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小亭郁方如梦初醒,赧然道: “方宁,又同你说了许多痴话。” 屈方宁忙摇头道: “喜欢美好的物件,是人之常情,哪是甚么痴话了?” 又眨了一下眼睛,笑道: “而且刚才小将军的样子好帅气,我都忍不住看得呆了。” 小亭郁愣了片刻,突然弯下腰,抱住了屈方宁。屈方宁连忙跪直了身体,让他的脸孔埋在自己肩上。听见一个有些哽咽的声音在耳边道: “方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屈方宁全身颤了颤,抱紧了他纤瘦的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5、心花之二 帐外忽然一阵喧闹,似乎是有人要进来,门口的人却拉着不让。 呼的一声,门幕掀开,露出一张孩气十足的脸,正是小亭郁的随身亲兵虎头绳。 他急急地叫道: “小将军,小屈哥哥,小王爷来了!” 小亭郁立刻慌了,连道:“那怎么办?快拦住他!” 虎头绳哭丧着一张娃娃脸,道:“我拦他不住!” 只听一阵呛啷啷的乱响,金光闪耀,屈林一条腿已经迈了进来,笑眯眯地说:“表哥,你在做甚么,为什么不许我进来?” 小亭郁惊得面孔都变了色,待要把屈方宁遮在自己身后,四面一扫,哪儿有他的影子? 他故作镇定,道:“没什么,我刚要睡觉了。”眼角向铺上一扫,突然愣了一愣。 只见原先铺得平平整整的褥子,平白鼓起一个人形的大包,想是屈方宁情急之中,躲到了这里。一时心中大骂自己愚蠢,又盼屈林未曾留意。好在他自小畏寒,床上本来垫着许多兽皮,不仔细寻找,倒也看不出来。 屈林恍然道:“表哥睡得好早,我还当我来得不巧,坏了甚么好事。” 小亭郁皱眉道:“说甚么胡话。你来做什么?”见他未发觉屈方宁在此,才稍微安下心来。 屈林做个伤心欲绝的表情,道:“表哥好不冷淡!亏得我一听到消息,就巴巴的跑来给你贺喜。”一边踢开脚下的风筝之属,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小亭郁不解道:“贺甚么喜?” 屈林伸直腿,随手拿个蜜饯合子吃着,道:“表哥,你知道央轻么?” 央轻毗邻其蓝,乃是离水支流一个极小的部族,族中青壮者尚不足两千。善织,所制“罗纺”闻名草原。 小亭郁疑道:“知道。怎么?” 屈林含含糊糊道:“央轻有个长老,叫甚么随央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常向人说,南地靠桑养蚕,编织绫罗,难道北人天生就该穿粗布、着兽皮?他偏偏要找出一种吃草也能吐丝的蚕儿!折腾了几十年,竟然真的给他养了出来。” 小亭郁震惊道:“真有此事?” 屈林懒懒道:“真,怎么不真?毕罗的柳 老狐狸,扎伊的巴达玛亲王,都已经死皮赖脸地派人过去求教啦!幸亏咱们挨着其蓝,总算占了点跑腿的便宜。算一算,这几天也差不多要动身了。” 小亭郁奇道:“怎么求教?抱些蚕儿回来么?别人花费几十年心血,怎肯随随便便就传人?” 屈林瞟了他一眼,嘴角挂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道:“求教么,自然是客客气气的,双手捧着黄金玉帛,又或者把公主嫁过去,不然这蚕儿落到别人手里,咱们不是吃了天大的亏么?表哥,你猜这次大王派谁出使央轻?” 小亭郁几时理会过什么正经事务,随口道:“你么?” 屈林咋舌道:“饶了我罢!我倒想去威风威风,怕是还没下马,就已抄了家。” 安代王即位之初,颁下严令,不许亲王私囤一兵一卒,更不能援使外国、带兵打仗。屈林之父屈沙尔吾领地极广,奴隶极众,兵权却是一点也无的。 小亭郁自知猜得没边,改口道:“那就是御剑将军了。” 屈林连连摆手,道:“不是!这点小事还劳动他老人家大驾,难道我千叶没人了么?” 小亭郁不耐道:“不猜了!我也不耐烦知道。”随手拾了个风筝,把一根翘起的翼骨插正,眼角却趁机扫了扫床上,生怕屈方宁闷得坏了,心中暗暗催促屈林快点离去。 屈林却笑得更古怪,道:“好表哥,你还是猜猜好。” 小亭郁见他笑得颇不寻常,心念一转,顿时背心出汗,颤道:“屈林,你别吓我。岂有此事!” 屈林笑道:“表哥,你这是开心呢,还是害怕?我听到这消息,可是替你开心得很哪!你看,我千叶堂堂草原第一大族的御使,赏脸到了央轻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人家还有不恭恭敬敬出来迎接的?到时看中了甚么珠宝,只要说一声;喜欢哪家的女儿,也只管吩咐。这还不是天大的美事么?” 小亭郁拧眉道:“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哪里就能是我?” 屈林打个哈欠,道:“我怎么知道?多半是见你欢喜这些锦绣物事,说话又这么细声细气的。如让伯父他们出使,央轻老头儿转身就见一排铁弩,吓得立刻昏厥,还有得谈么?” 小亭郁不悦道: “困了就回帐睡!如单单是去请教养蚕的法儿,我倒也不惧。说服人的办法,我也有一些。不过我这副模样,站也站不起,何能光彩部族颜面?别人一看到,牙齿也笑掉了。” 屈林晃晃地往门口走,闻言咧嘴一笑,道:“表哥,这你就不懂了。你往外一走,别人一听是千叶御使,没有不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别说你只不能走路,就是……就是……嘿嘿,也无人敢说一句不敬的言语。反倒是那些弱国,才喜欢在使节上搞些七七八八的名堂。” 小亭郁巴不得他快走,驱赶道:“哪来的许多歪道理?快走快走!” 屈林偏偏还要说:“表哥,你在外花差,别忘给我带几件宝贝回来。只要金的,掺了一丝铜的都不要……” 小亭郁道:“军中财物最后都是均分,我到哪儿给你偷宝贝去?” 屈林回头嘻笑了一声,道:“我的将军表哥,看我这么痴心的份上,稍微落下一两件,有什么大碍?在你心中,难道就没有想要的宝贝?” 小亭郁听到末一句,忽然心中一惊,抬头望去,只见屈林一只戴满手镯的手臂随意挥了挥,在门口隐去。 他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忙推动轮椅到床边,唤道:“方宁,出来罢!” 叫了几声,恍如未见。他把拱得高高的被褥一掀,只见空空如也,藏起的少年竟已消失不见。 暮色降落至千叶亲王屈沙尔吾的领地,四处静无声息,劳作了一天的奴隶皆已入睡,只有正中一座豪阔的大帐中传来羌鼓舞乐之声。 小王爷屈林把玩着一只绞丝手镯,经过帐门,瞥了一眼那些丰腴的舞姬,长长打个哈欠。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身后一度中断的铃铛声也随之响起。 屈林头也不回,把镯子放在牙齿间咬了咬,含糊道: “从你最好的朋友床上下来,滋味如何?” 屈方宁眼角儿垂着,道: “主人在前,小人未敢品尝甚么滋味。” 屈林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只让你同他沾点儿交情,没说要当甚么知心伙伴。怎么一眼不见,甚么肉麻话都说,甚么亲热事都干了?” 屈方宁低眉顺眼道:“只是投其所好罢了。主人不喜欢,以后便不说、不 做了。” 屈林盯着他,慢条斯理地把镯子复又戴上。 “看刚才情形,我表哥对你倒是死心塌地的,一点儿不给我好脸色,仿佛跟我不是兄弟,跟你才是。你用的什么手段,说给小王听听?” 屈方宁道:“小将军一派天真,只顺着他的意说几句,便恨不得把心掏出,何用特意讨什么欢心?” 屈林嗤地一笑: “天真?你看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不过是去央轻抢几头虫子,扭捏成甚么样子?我亭西伯父好歹是一代虎将,生的儿子却这般无能。要是我……哼!别说一头蚕儿,就是再珍贵十倍、百倍的东西,也能给他抢了。” 屈方宁垂首道:“是,主人必能心想事成。” 说着话,已走近一座圆顶半旧的大仓。屈方宁忽顿步问道:“主人,小将军要出使央轻,这事可是真?” 屈林道:“十有八九是真。怎么?” 屈方宁道:“小人问问罢了。” 仓中马草堆积如山,屈方宁穿行一番,揭开其中一张草席,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 却听屈林在后缓缓道: “你们那亲亲爱爱的游戏,差不多便行了。我表哥这个人不堪大用,不要白白花费了力气。” 屈方宁道:“主人教训得极是。”纵身跃入洞中,深深呼吸一口,向地下厅室一片低沉的刀枪碰撞声走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6、绿酒之一 2、绿酒 南历永宁三年五月,其蓝鱼丽公主的婚讯,传遍了草原每一个角落。 人们一听这消息,简直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问那传讯的人:鱼丽公主?就是那个战功赫赫、眼高于顶,天下的男人一个也看不上眼,二十八岁还没嫁人的鱼丽公主吗? 传讯的人也被问得烦了,一叠声的说“是啦、是啦”,立刻就走去下一个地方,别人虽然还有一肚子的疑问,也已经捉不到他了。 大家聚在一起,热烈地谈论起来。 鱼丽公主要嫁的人是谁?长的是甚么模样?有甚么过人的地方?不不,敢娶这位公主,勇气已经是非常过人了。 说来说去,总也没个确实的消息。 不几天,神树祭祀的日子,便到来了。 神树巫祝之会,是千叶三个月一次的节日。鬼方国的大巫师把脸上涂得红红绿绿的,赤足摇着旗幡上的赤金铃,以尖尖的白草蘸水,向人们祈祷祝福。平日绝难见到的王公贵胄,此时也能远远地看一眼了。 神树生长在棵子坡对面,体大叶茂,树冠好似一朵绿云,族人呼为“娘娘树”。 水边也架起了一座高高的祭台,竿子上挂着青花的瓷碗,盛有净水、美酒、羊肉。鬼方女巫低低地吟诵经文,一名伊克昭盟的圣女立起足尖,踏在瓷碗细细的边沿跳舞,轻盈得好似一片羽毛。人人都担心她会突然掉下来,但她总是一个软软的折腰,便安然无恙地继续跳下去了。 安代王与王后穿着盛装,叩拜树神,王子、公主、将领、文官们也依次上前祭拜。 大王子我龙必才十八岁,已经满面虬须,看起来十分威风。他一眼也不看祭台,拜完就神气十足地走了。他的同伴车唯,却向台上跳舞的圣女看了一眼又一眼。 仪式完毕的时候,安代王颁下一条使令,命的尔敦、小亭郁二将赴其蓝,为鱼丽公主庆婚。 人们轰然一声,十分关心。 的尔敦将军是王后之兄,性子十分和善,人人见他都叫一声“老敦”。小亭郁却是不常露面的,只知是亭西将军的独子,整天坐着轮椅,似乎是不能走路的。 大家往轮椅上一看,只见一个容貌清俊、身姿秀丽的少年,紧紧蹙着眉头坐在那里。要不是脸色太过苍白,简直是个少有的美少年了。 于是大大地可惜了一番,也就不再聚在一起,渐渐的都散去了。 小亭郁的眉头,却越发蹙得深了。 王公大将听到消息,都纷纷向的尔敦打趣,又给亭西将军道贺,祝愿小将军路上平安云云。 的尔敦将军故意把眉头皱着,粗声粗气地说: “鱼丽跟咱们御剑将军是十几年的交情,这差事活脱脱就是他的,怎么派了我这老头子去?” 绥尔狐立刻笑道: “老敦你不知道,鱼丽公主当年可是爱惨了御剑,拼了命的要嫁给他,可惜咱们将军喜欢温柔的女子,不好她那一口。公主一怒之下,立誓永不嫁人……你让他去,岂不是撩动了人家的伤心事?” 没听过这件旧闻的,只觉得十分好笑: “这公主也太骄傲啦!咱们御剑将军是草原第一的英雄,想嫁给他的女孩子千千万,要是每一个都不愿嫁给旁人,那可怎么了得?” 而那听过又多嘴的,也忍不住古怪地笑着,说: “那更该换人去了!如今奈王妃过世也有四五年,将军满怀丧妻之痛,总是一个人住在鬼城,平常请他也请不来。事隔多年,如让他与公主重新相见,他们伤心人对伤心人……” 一群人都露出了神秘又古怪的笑容。只有王子之师郭兀良将军,还能说几句公道话: “你们几个老不正经的,满嘴的乱谈。鱼丽公主跟将军是知己好友,何来什么儿女私情?将军平日在鬼城是为练兵,不愿给人打扰罢了。” 又向小亭郁温和地嘱咐: “万万别听这些鬼话,到其蓝只管喝酒送礼。老敦如果喝醉了乱说话,就把他拖得远远的……” 王后最小的女儿兔采公主,却悄悄地问了母亲一句:“央轻有公主没有?”…… 小亭郁从祭祀中出来,十分心烦意乱。 父亲亭西将军又在自家帐中训道: “大王说的,你可记住了?无论用甚么法子,都要把随央的嘴撬开!万一不行,打也要打出来!你皱什么眉头?真到了那时候,还由得你不成!……” 偏偏母亲雅 夫人还四面走动着,翻找他穿的衣服,嘴里也念叨个不停,一时礼服的腰带又不见了,一时衣边上嵌的宝石又太细小了。 他一点儿也不愿意听,趁父亲说累了,喝一口马奶酒的工夫,偷偷倒转着木轮,悄悄地溜走了。 雅夫人看一眼门口,这才把手上的礼服放下,轻轻嗔怪道: “郁儿不爱这些事情,你为什么总是逼他?让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好么?” 亭西将军也盯着门口,定定地说: “他是将军的儿子!生下来第一天,便与安安稳稳的日子永远告别了。” 口气虽然严厉,却仿佛带着一些叹息。 雅夫人也不再说起,默默地选了一把最璀璨的宝石,一粒粒钉在礼服的袖口上。 狼曲坪的长草,本来已经长过了腰。因观看祭祀的人们来了又去,踩倒了许多,露出藏在底下的几丛素簪花。 小亭郁把轮椅停了,呆呆地看着花丛。虎头绳见了,便自告奋勇道: “小将军,我给你采几朵花儿来。” 小亭郁“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心里想: “我才不要离开妺水,去其蓝的沼泽里当什么贺婚的使者!那个鱼丽公主,我根本就不认得。年纪这么大了才嫁出去,有什么好庆贺的?央轻的长老似乎很难应付,我能用什么法子,和和气气地把他说服?难道真要……动手不成?” 一时心口乱得要命,紧紧捂着也不顶用。忽然想: “要是方宁在我身边就好了!” 一想到屈方宁,就立刻记起那天他藏在床上、最后又不见了的事,虽然知道他必然是用个巧妙的法儿逃走了,但还是不很放心,总是要想: “他被屈林抓到了没有?” 几乎是同时,小王爷那懒懒的声音就在前面响起了: “……车唯,你快点儿走行不行?” 他心头一动,拨草望去,只听马蹄纷乱,大王子我龙必带了一群衣饰光鲜的少年,正自纵马而来。 必王子听见屈林催促,也不耐道:“车唯,你瞎了眼了?看见太阳到哪了没有?” 什方将军的嫡侄阿古拉也张开缺了两颗牙齿的嘴,附声道:“正是!你拖拖拉拉,要是误了王子练箭的时辰,郭将军怪罪起来,头 一个就把你推上去!” 车唯慢吞吞地落在队尾,手里打横抱着一件物事,嘿笑道: “王子莫怒,这小美人要是你抱在怀里,也不舍得走快的。” 小亭郁仔细一看,见他怀中抱着一个人,被毯子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头长长的头发。 我龙必嗤之以鼻,道: “这种游方的舞女,给我的女神□□都不配。啊,乌兰朵公主!星星在她眼前也暗淡无光,月亮也比不上她皎洁的面庞……我已发誓非她不娶,她是我心中惟一的王妃。” 他闭着眼陶醉了一会儿,一抬头,便见小亭郁的轮椅停在前边。 必王子平日只跟一些殷勤好热闹的王公子弟熟络,与这个冷冰冰的轮椅少年没甚么往来,此时也懒得去招呼,扬扬地从他身边经过,只当没有看到。 车唯正向屈林夸耀道: “真正是个美人呐!你看这腰,啧啧,软成这样,这么折也不会断……” 屈林半闭眼睛,道:“我们家有个奴隶,腰比她软十倍,长得嘛……”睁开一只眼睛,打量他手里的人一番,又闭眼道:“……也漂亮多了。” 车唯吞了一口口水,道:“真的?” 屈林懒懒道:“骗你作甚。”忽然向小亭郁一倾身,道:“表哥,你说呢?” 小亭郁给他劈头一问,不及反应,皱眉道:“什么?” 屈林又回头对车唯道:“可惜我表哥已把他弄上了床,你来得太晚了!” 车唯啧啧称奇,看向小亭郁双腿,喃喃道:“想不到小将军虽然……虽然……这档事却也不落人后,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亭郁全不懂他们在嘀咕甚么,疑惑道:“你在说谁,方宁么?” 必王子突然转过头来,怪道:“方宁?这名字有些耳熟。” 阿古拉提醒道:“就是去年南朝使臣来时,那个……的奴隶,把南使的胆子都吓破了。”说着,做了个掏心的动作。 必王子恍然道:“是了,是那个父王赏了戒指的。你们在说什么,谁上了床?” 车唯惊道:“奴隶?!……男的?”看着小亭郁,满脸惊恐。 屈林道:“车唯,你懂什么?男的才别有滋味。我说的对不对,表哥?” 小亭郁知道他说的不是好话,不悦道:“你别瞎说,方宁是我的朋友。” 屈林笑道:“那是我想错了,你们没有睡过?” 小亭郁心中奇怪,道:“你又不许,我怎么跟他睡?” 话音落地,马上数人顿时一阵狂笑。必王子擦了擦笑出的泪,道:“屈林,你这个表哥,真是……” 阿古拉忽道:“不好,郭将军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7、绿酒之二 远远一望,长草中一人骑马徐来,眉目清朗,笑容温煦,不是郭兀良是谁? 郭兀良奉命教习众人箭术,王公子弟见了都要叫一声“师父”。他平日待人温和,训练时却极其严厉,必王子一见他,就不禁心生畏惧。抬头一看,午时早过,更是心中惴惴。 车唯忽然慌道:“这娘们怎么办?” 众人也立刻慌成一团。要知郭兀良出身寒苦,对平民子弟最是爱惜。这女孩儿非奴非俘,若是被他看见,必然遭到一顿极重的责罚。 屈林手指长草,低声道:“快,丢下!” 车唯忙东张西望,寻找草密之处。 郭兀良见他们窸窸窣窣,皱眉走了过来。车唯心中一慌,胡乱便将那女孩儿一抛,骨碌碌滚到了小亭郁脚边。 郭兀良疑惑道:“你们在做什么,怎的还不去靶场?” 必王子立刻凑近,大声道:“师父!我们本来早早的就出来,……阿古拉,你来说!” 阿古拉也不停往郭兀良身边挤着,道: “我们在路上,嗯,这个,马一直吃路边的花,走……走不动!” 郭兀良不得其解,道:“花?” 屈林接道:“车唯的马不知发了甚么疯,一直啃水边的一丛花,我们觉得有趣,看了半天。师父,没误了点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把郭兀良团团围在花丛边。车唯担心地瞥向地上的女孩儿,见距离尚远,才吁出一口长气。 小亭郁双腿残疾,从不参加骑射学习,与郭兀良也非熟识。见那群人嘴脸丑恶,不愿多看,转身便要离开。 忽然草丛微动,毯子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仰脸过来。小亭郁愣了一愣,认得是今日跳舞的伊克昭盟圣女。在台上未能看清,近处一看,才发现年纪极其幼小,最多十一二岁。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噙满泪水,正乞求地看着他。 他本不愿理会,轮椅向后退了两圈。忽然之间,脑中浮现了屈林把她跟方宁作比较的言语。 他长长吐了口气,主意已定,扬声道: “郭叔叔!” 郭兀良耳力颇好,立刻听见,温然道:“是郁儿么?” 小亭郁抬起脸, 露出笑容。 “是我。郭叔叔,我动不了了,你能不能来推我一下?” 郭兀良笑道:“自然可以。要郭叔叔送你回去么?”纵身下马,便向他快步走来。 小亭郁别开了脸,不去看后面那些杀人的目光。 郭兀良一眼就见到那女孩,惊呼道: “这里怎么……” 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小亭郁只是靠在椅背上不说话,而他身后的王公子弟,全是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郭兀良揭开毯子,轻轻地把那女孩手脚松绑,口塞取下,又拉过自己的马,扶她坐上。 小亭郁见她衣衫破破烂烂,撕了好几个口子,犹豫了一下,拿起自己的外衫向她抛去。 伊克昭女孩抱住衣服,用充满感激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骑着马慢慢地远去。 郭兀良这才向身后冷冷一瞥。必王子立刻招供: “是车唯!” 郭兀良缓缓点了一下头。 “车唯回去领五十鞭,禁闭三月。其他人每天加三个时辰练箭,这个月都不许外出!” 阿古拉委屈道:“我们又没有做错事,一根指头也没有沾过……” 郭兀良大声叱道: “知情不报,为虎作伥,还说没错?给我疾跑往返靶场十次!” 众人只得悻悻地脱下披挂,跑了起来。屈林懒懒地摘下沉甸甸的黄金项圈,向小亭郁一掷,笑道:“好表哥,真英雄,好汉子!” 郭兀良催促道:“屈林,动!” 屈林耸了耸肩,慢吞吞地跑了。 小亭郁见他跑远,躬身道:“郭叔叔,我也回去了。” 郭兀良有些错愕,“啊”了一声。小亭郁唤道:“虎头绳!” 虎头绳才从远远的地方跑回来,手里拿着两个大大的花环。小亭郁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虎头绳道:“我编花环儿去啦!编了两个,小将军一个,小屈哥哥一个。” 小亭郁一笑,接过花环,只见编得扎扎实实,用了不知几百朵花儿,便随手戴在头上。 郭兀良深深注视这轮椅上的少年,忽道:“郁儿,我有件事……想托你去办。” 小亭郁止步问道:“郭叔叔要我办甚么事?” 郭兀良向一丛花一指,道:“我们去那边说。” 小亭郁点了点头,把那 黄金项圈交给虎头绳,道:“虎头,你替我送回屈王爷家。” 郭兀良推着他,在长草白花间慢慢地走着。他头上素簪花淡雅的香气,也浮动在初夏的微风中。 如此沉默良久,小亭郁只觉气氛沉重,开口道:“郭叔叔,你说的那件事是?” 郭兀良嗯了一声,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低语道:“这件事,虽是我托你办的,却不必再告诉我。以后见了我,也不用提起。” 小亭郁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郭兀良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响在微风里。 “我想让你帮我去看一个人,问问她过得好不好……不,不要问,就远远地、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看看她吃得多还是少,脸上有没有笑容,心里快不快活?” 小亭郁道:“郭叔叔,心里快不快活,也是看得出来的么?” 郭兀良失笑道:“是我糊涂了,对不起。就看看她的笑容罢!希望她那张最美丽的脸上,永远只有微笑,没有叹息。”见花环上有一枚断裂的,便伸手为他拔去。 小亭郁听他说得动容,想必那是他极其关心之人,问道:“郭叔叔,那是甚么人?是你的妹子么?” 他想郭兀良成婚多年,儿女成行,既不能是别人,多半就是妹妹了。 郭兀良愕然片刻,才不自然地说道: “是,是妹子。当年我们有五个人,大王、御剑将军、车宝赤和我,还有她,是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兄妹,也是……最亲的亲人。” 说着,在他头上的花环上轻轻抚着。 “她最爱戴这花儿,戴着也真是好看。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她头上插满花儿,笑着跑来跑去的样子,还清清楚楚地在我眼前。我真心诚意地盼她过得好……可是她现在住的地方,一朵素簪花也没有。” 小亭郁道:“那你去见她,给她送花儿,不就好了?” 郭兀良摇了摇头,道:“去不了的。即使见了,也……不能说甚么。” 又摸了摸小亭郁的头发,笑道:“好了,郭叔叔的事就是这样,你记起来就看一眼,其实看与不看,也不怎么要紧。” 小亭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郭兀良道:“我送你回去。” 小亭郁皱着眉 头,总觉得忘了件重要的事,又想不起是什么。 直到进了帐门,他才突然记起,急道: “郭叔叔,你还没告诉我这个人是谁呢!” 回头一看,长草寂寂,早已人去无踪。 太阳的金光落尽时,年家铺子才许第一个客人进门。夜将黑未黑时,铺子里已经簇簇拥拥地挤进许多汉子。最后满天黑透、星星也出来,这才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 年家铺子只卖一种酒:绿酒。 并无甚么美丽的少女害羞地跑来跑去,献出满怀的温柔。只有一个七老八十的婆婆名唤年婶,身体胖胖的跟个福饼相似,声音嘶哑,两眼翻白,酒碗从来不洗,宰客是刀刀见肉,任你花了多少钱,也绝没有一个好脸色。 常得到的只有三句话: “挤挤啊。” “给钱。” “滚!” 草原的大好汉子,一板一眼地攒些钱币,好不容易三五好友一聚,说些男人之间的真心话。虽然酒美得无话可说,也不甘心就此忍气吞声。 有那脾气火爆的,一度揭竿而起,向年婶发起挑衅。年婶连眼皮也不抬,屁股都未动,任他狂喊乱叫,砸碎了酒碗三只。 结果第二天起,那人就没再出现过。 ——再也没人见过他。 从此大家都乖乖的,连猜拳赌博,也不敢太大声。 幸而年家铺子还有个尤物,与绿酒齐名。 一道妙不可言的身姿,一张鲜花般的面庞,说的话轻声细气,仿佛连吐气都是飘渺的,甜香的;又妙语如珠,随便几句话便沁入心底,令人如同饱饮美酒一般酣畅。 加之十分亲切,什么时候想见,一抬头就见到了。想要他来陪着喝一杯,只要叫一声: “韩儿,年韩儿,过来!” 他便一步一款摆地过来,一条脚臭汗臭、酒水淋漓的路,给他走得如同分花拂柳一般。 走到近前,用那充满少年甜美诱惑的声音,轻轻地问一句: “大哥,请我喝酒?” 被呼唤的人立刻全身酥软,连手指都红了,别说酒了,恨不得连整个草原一起送给他。 临走时,又倚着门帘儿,用那双楚楚动人的细媚眼儿不舍地看着,轻语道: “明天还来呀?” 无有不心跳加快、手脚发热的 ,都把头点得不停,简直走不动回去的路。 虽然明天也还是被年婶恶声恶气地吼着,被杀狗一般狠狠地宰着,依然免不得要痴痴地前来,继续沉醉在这美丽的梦中。 这一天年韩儿穿了一件淡绿的袍子,黑云般的乌发全拨到一侧,耳边还插着一朵素簪花,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仿佛能滚下露珠来。 这副打扮,就是真正的少女,也嫌太招摇了,他却穿得正合适。 别人一见他,顿时觉得值了。连酒都不必喝,先就已经醉了。 他却眼角儿一飞,特地亲手斟了一碗酒,款款来到一座酒台前,甜甜叫了声:“古哥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8、绿酒之三 被叫的那人是个方脸汉子,猿腰虎背,肌肉如铁,仿佛一座巨塔相似,正伸出一只蒲扇大的左手,与对面一人掰腕较劲。 闻言只皱了下眉心,挥手驱赶道:“走开!” 年韩儿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坐了下来,又向对面问道:“老哈,忙呢?” 老哈正掰到紧要关头,脑门上青筋爆起,也无暇理会。突然嘿呀一声,将方脸汉子那只左手压倒在台上。 方脸汉子收回手,摇摇头。 老哈怒叫道:“额尔古,左手我赢了,这回你总该跟老子比了!” 方脸汉子额尔古面无表情,敲了敲桌上一只空酒碗,道:“放!” 老哈龇牙咧嘴,突然从腰间一摸,丢出一小块银角,滴溜溜地在碗中转动。 年韩儿碰了一鼻子灰,笑得更甜,向台边坐着的一个瘦小如猴的男子问道:“车二哥,古哥哥他们做什么呢?” 车卞露齿一笑,银牙泛光:“老哈要看看千叶第一的腕劲是谁。又舍不得彩头,那还比个屁?” 年韩儿恍然道:“那倒真有趣得很。”顺手抄了老哈的酒,细细地喝着。 老哈叫道:“手!” 额尔古抬眼瞟了老哈一眼,道:“这点东西,买我出手?老哈,你睡醒了?” 老哈气急败坏,卷起衣袖,一把捋下个银丝圈儿,狠狠摔在碗底。 “这行了啊?” 额尔古向后一仰,随手捏了两个金锞子,往年韩儿面前一扔。 “三碗酒,不用找。” 年韩儿拿了金锞子慢慢玩着,笑吟吟道:“老哈,你看,人家都瞧不起你。” 老哈经不得激,满面涨得青紫,一咬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来,郑重地摆在台上,小心地打开了盒盖。 车卞嗤之以鼻,道:“这破盒子二哥我见多了,一个个巴巴的掏出来,打开全是西……贝货……”忽然之间,两眼直直的勾住了盒子,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盒子里赫然是一颗水滴状的珍珠,正幽幽吐露光芒。 老哈叫道: “车老鼠,你不是自称阅宝一绝,什么金银宝贝都逃不过你的眼?这东西你见过没有?” 车卞喉头滚动一下,嘶声道 : “怕不是御、御剑将军的……” 老哈尖声道: “算你识货。正是!御剑将军当年为迎娶奈王妃,命人造了一部漆黑的车子。车子的厢壁和尖顶上,镶着一千八百颗这样的明珠!奈王妃就坐着这部价值连城的马车,从辛然嫁到了千叶,嫁给了草原第一的英雄。她来到妺水那一天,正好是个黑漆漆的夜晚,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马车上一千八百颗珍珠,却一齐放出耀眼的光华,仿佛是星光从天上陨落到了人间……” 年韩儿目光潋滟,低语道:“……一生中能有这么一遭,也不枉了。” 额尔古却皱了一下眉,道:“那这珠子怎么到了你手上?难道是偷……” 老哈跳脚大骂道:“放屁!放屁!老子的珠子来得正正当当!王妃死后,御剑将军自然也把这车子搬到了别处,不然天天见了,多么伤心!天长日久,少不得有脱落的,我那在鬼军的侄儿……呸!说了你们也不知道,赶紧给我拿彩头出来!” 车卞勾勾地盯着珠子,嘴里却道: “老哈,我听说那珠子共有三种,一种也是你这个这么大,只是圆溜溜的;还有一种足有鸟蛋那么大,一颗就能把一座大帐照亮。你这个是最差的,不够看啊。” 老哈唾道:“那是珍珠!你当是玻璃弹子么?鸟蛋那么大的,一千颗里才能有一颗。你说老子的差了,你拿个好的出来?” 车卞只得在身上踅摸,半天才拿出几只金锭,一条水晶坠子。如在平时,也是莫大的赌注了,但跟老哈的珠子一比,顿时显得十分寒碜。 额尔古倒是心直,见彩头压不过,便认输道:“不比了,你这东西太贵!” 老哈见二人吃瘪,心中比赢了十次还要畅快,越发拿着那只下注的空碗凑上去,叫道:“比啊,怎么不比了?东西都押了,怎么能不比?韩儿,你赌谁赢?” 年韩儿抿嘴笑道:“赌你!” 老哈放声大笑,十分得意。忽然手上一沉,叮啷两声,两枚光彩熠熠的宝石戒指已落在碗里。 一个声音带笑道:“我跟你赌了!” 额尔古和车卞一同起身,叫道:“方宁弟弟!”只是一个颇带责怪,另一个则又惊又喜。 车卞喜 得直搓手,道:“好弟弟,你真是二哥的亲人,二哥的心肝儿……” 额尔古却不乐道:“谁要你赌这个了?快戴上!” 来人正是屈方宁。他与额尔古、车卞同为锡尔族人,同帐而眠多年,最是要好不过。见二人心急,嘻嘻一笑,便在额尔古身边坐了,道:“古哥跟人比赛,我怎能不来助威?咱们三个好比一个人,你们押彩头押不过别人,我看着也不开心。” 额尔古怪道:“押不过便押不过,干什么赔上你的宝贝戒指?” 屈方宁靠在他肩上,笑道:“我是相信我古哥,只会赢,不会输。”伸手向桌上指了指,示意要酒。额尔古忙取了来,屈方宁又翘了翘嘴唇,额尔古立即把碗边就口喂他。一套动作熟极而流,分明就是平日做惯了的。 车卞一边摇得碗里的戒指铛铛乱响,一边道:“老哈,我们押好了,你快坐下来,这就比罢!” 老哈刚得意了一小会,就被打回原形,嘴角抽动,却不说话。 车卞摇得越发急了,催道:“怎么,我方宁弟弟这两枚戒指,还差了你的破珠子不成?” 老哈面色抽搐,看那戒指时,嵌的是两枚纯明澄澈、纤毫不染的红宝石,一圆一方,都有指肚大小,本身已是极其难得的宝贝。更兼来头巨大,乃是安代王亲手赏赐,代表本族无上的荣耀。说比不上这颗珠子,连自己都不能信服。 他忽然后悔了,忙把锦盒一盖,匆匆往怀里收着,嚷道:“我……我还有事,不比了,不比了!” 车卞把手一扬,衣袖扫过他眼前,笑眯眯地说:“别啊,老哈!东西都押了,怎么能不比?” 衣袖落处,他指头上已捏着一颗明晃晃的东西,不是那珠子又是甚么? 老哈无奈,只得坐下,索性豁了出去,道:“比就比,老子难道真怕了你们?说不定老子保得住珠子,还赚一对戒指!” 当下活动手腕,准备背水一战。 屈方宁整个人全不着力,懒洋洋地靠在额尔古一边,忽道:“小韩儿,你往哪儿去?我记得你刚才押了老哈,不得随点儿彩么?” 年韩儿一见他来,便一点点挪开身子,此刻已悄悄走出好几步。听见他叫到自己名字,忍不住 蹙了下秀气的眉,回头甜笑道:“小屈哥哥,叫韩儿随什么彩?” 车卞抢道:“把自有财物,押入赌局,便是随彩了。比如这个坠子——”掏出一条水晶坠子掷入碗中,指道:“我押古哥!老哈要是赢了,你便拿去。” 屈方宁点头道:“就是这样。小韩儿,你押什么啊?” 年韩儿手指绞弄发尾,轻嗔道:“我是个最穷的,身上没有一文钱,哪有什么可押?” 这时台上较劲已然开始,屈方宁却毫不关心,轻轻咬着手指,上下打量年韩儿一番,目光停留在他鬓边的花朵上。 年韩儿这朵花戴了好半天,迎来送往,颦笑自若,从无半点扭捏。如今被他一瞧,居然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花瓣儿的一角。 屈方宁这才往他鬓边一指:“就赌你这朵花罢!” 此刻台上二人相持不下,一对肌肉虬结的手臂皆全力运劲,手腕相交处格格直响,连木墩的桌台都颤抖不休。所差只在老哈满脸狰狞,额尔古却毫无表情。 老哈整个人使力使得几乎悬起来,忽觉额尔古的手微微一晃,心中一喜,立刻抢入,想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却见额尔古揽着屈方宁的腰,无奈道:“好好坐着别乱动,古哥手都撞偏了。” 老哈心中惊骇,暗想:“我如此使力,连呼吸都十分艰难,他竟能开口说话!” 心中一颓,气势也便去了。相持少顷,额尔古大喝一声,将他手臂一口气按下。砰的一声巨响,台面裂开几条大缝。 老哈整条手臂至肩,全是一片酸麻,动一动也不能够。只见额尔古随意甩了甩手腕,便稳稳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还有甚么不服气的,讪讪地就离开了。车卞忙拿了那颗珠子,又亲又摸,爱不释手。额尔古则取了戒指回来,替屈方宁一一戴上。 屈方宁却一笑起身,挽了年韩儿的手,道:“你输啦!来,让哥哥采了你这朵小花儿。” 说话间,便带着他往后边的酒窖走去。年韩儿待要挣扎,只觉手上如同上了一只铁箍,哪儿挣脱得开? 铺子里的酒客一看,仿佛一只白鸟衔着朵绿云似的,当真是十分好看!越发觉得今天这趟来得值了,忍不住又多要了一碗酒。 酒窖本就逼仄,屈方宁一进去,更是将他逼到墙角。 年韩儿强带笑颜,娇声道:“小屈哥哥,放过我罢,我心口好疼。” 屈方宁冷冷道:“病西施,别装了。我有正经事问你。” 年韩儿瞟了一眼门口,也收了笑,冷冷道:“你那么大能耐,也有要问人的事?” 屈方宁嘴角微微一挑,道:“谁让我的小乖乖这般的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这事非问你不可。” 年韩儿站直身体,好整以暇地拉了拉肩上滑落的衣服,才道:“什么事?” 屈方宁却也望了门口一眼,方极轻极快地说道: “那珠子的主人,这次去其蓝的几率有几成?” 年韩儿目中流露出讶异之极的神色,紧紧地盯着屈方宁。屈方宁亦是紧紧的回望,一时酒窖中纹丝不动,连呼吸声也不闻。 许久,年韩儿忽然笑了。 他张开漂亮的嘴唇,一开一合,慢慢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9、绿酒之四 屈方宁的神情立刻变了。 “因为我要知道。” 年韩儿笑得更美。 “但我不想告诉你。” 屈方宁一把抓住他衣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也明白你该回答!” “我知道,我也明白,但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你。”年韩儿看着他渐渐燃烧起愤怒的眼睛,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甜美笑容。“屈方宁。或者叫别的什么名字,总之是你——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我,讨厌你。每次看到你这种眼神,对,就是这样,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什么也阻挡不了的眼神,我就想伸出这双手,噗的一声——挖掉它,就跟你挖掉那颗心一样。” 屈方宁沉默不语,手指渐渐收紧。 “想揍我?杀了我?来啊,试试看。” 屈方宁看着他,叹了口气,松开了手。 “原来如此,看来这种情报多少有点不易到手。但是我很想要,怎么办?不如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把这个告诉我,我也有一个小小的秘密要告诉你。” 他看着年韩儿的脸,竟也露出了笑意。 “这个秘密,跟一枚玉指环有关。那指环皎白如月,光彩晕然,端的是一件稀世奇宝!那玉也出身不凡,我看嘛,不是南越,便是大理。” 年韩儿因兴奋而涨红的脸,突然就失去了血色。 屈方宁兴致盎然地看着他的反应。 “再仔细一看,制式也相当不俗哪!恐怕王宫之中,也未必……” 年韩儿陡然打断道: “七成!” 屈方宁欣赏着他的表情:“哦?何以见得?” 年韩儿咬紧一口银牙,极不情愿道: “柔均公主一套鸑鷟嫁衣,前日已送入鬼城。” 屈方宁沉吟片刻,眉心皱起,又轻轻咬了咬手指。 年韩儿冷道:“你知道了又能如何?那个人……哼,比狐狸还狡猾,比狼还警惕,你想接近他,难于登天!” 屈方宁目光转向他,轻笑一声,摸上他的脸: “岂敢。我是怜惜他丧妻寂寞,想把我的漂亮妹子送去陪他睡觉。” 年韩儿把他的手一挥,一字字咬道: “滚你妈的。 你自己怎么不去?” 屈方宁格格一笑,凑近他轻道: “年小妹,你就是沉不住气。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能保你……,陪着睡几觉,又碍着什么?你长得这么娇滴滴,天生就是要陪人睡觉的。” 年韩儿目光一寒,挥手便是一个耳光。屈方宁不闪不避,待他手掌几乎扇到脸上,才倏然出手扣住,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摩挲。口中却阴恻恻地道: “再胡闹,哥哥先把你睡了!” 门口帘幕忽然被揭开,车卞一个老鼠似的尖尖脑袋伸了进来,叫道:“方宁弟弟,怎么这么久?快出来,回伯来接你了。” 屈方宁朗声应了一声,放开年韩儿的手,给他整了一下衣襟。 “哥哥先走了,你在家须乖乖的听话。” 年韩儿合了一下衣襟,道: “哥哥慢走。韩儿祝你被人识破,身死异乡,尸骨无存。” 屈方宁笑道:“我可是很小心的,不像有的小姑娘,思春心切,甚么定情信物、戒指宝石都拿了出来。” 年韩儿哼了一声,手却按住了怀中。 屈方宁走了几步,回头道: “顺便告诉你,狐狸和狼我都不怕。任凭它再警惕,再狡猾,也逃不过我的手掌。因为我……” 他在下酒窖的台阶上,高高在上地,做了个投掷捕猎的动作。 “……是猎人。” 年韩儿定定地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讥讽之语。忽觉鬓边一凉,那朵花已被他摘去。 铺子里喧闹依旧。 年韩儿吃力地搬着一个黑漆漆的酒罐,才出窖口,立刻有人拥了过来,七手八脚接走了。他也懒得道谢,便往年婶面前的台子上坐了。 那台子全由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做成,名唤狮骨台。他轻轻盈盈这么一坐,鲜花白骨,好看煞人。那搬酒的人一看,几乎把酒也打翻了。 先前额尔古比赛的台边,已多了一名中年男子。他两鬓斑白,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嘴角纹路纵横,颇有愁苦之相,正与旁人一板一眼地打着哑语手势。屈方宁却搂着他脖子晃来晃去地撒娇,嘴里嚷着“回伯、回伯,跟我说”。 年韩儿看得满心鄙夷,极轻地哼了一声。 年婶靠着头骨打盹,眼皮也未抬起,在他身后道 : “吃亏了?” 年韩儿身姿不动,咬着嘴唇道:“……月环给他看到了。” 年婶才翻开皮肉耷松的老眼,冷冷道: “我怎么跟你说的?身在虎狼之穴,那就是害你性命的孽物!莫说不能拿在手中,就连在心中想一想,也是灾祸。” 年韩儿垂头道:“此物是我唯一念想,如连它也不复存,我……一天也撑不下去。” 年婶苍老的喉间发出几声嘶哑的笑。 “所以你比不过别人!你在这儿眼泪巴巴地‘君为明月’,别人老早就已掏心立威,潜入了最不安分的中枢。他对自己那份狠劲,你若学得三分,便不至于此……” 场中,屈方宁已取下束发金环,把年韩儿那朵花戴在鬓边,凑着回伯道:“看我看我!”回伯慈爱地望着他,挥舞了几个手势,想是赞他好看。 年韩儿盯着他得意的模样,眼光冰冷,道:“可我就是不喜欢他。” 年婶嘶笑一声,道:“少年意气,害人贻己。贵国挑了你这么个小孩儿,也真是不知所谓。”翻了个身,继续懒懒打盹。“还是他们会看人——虽然我也讨厌那小子。” 年韩儿心中一跳,转头道:“怎么?” 年婶打着哈欠道:“我讨厌那小子的脸。又俊俏,又骄傲,心中不知多么得意,脸上也只有一丝讨嫌的笑……跟我生平最讨厌的一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年韩儿忙道:“那个人现在怎样了?” 年婶合眼道:“被我杀了,杀了很多很多年……你问这个作甚?” 年韩儿满怀期待地看向年婶,道:“能把这小子也杀了么?” 年婶重新翻开眼皮,注视年韩儿片刻,道: “你这么恨他?你们好歹也算……同仇敌忾,何必自相残杀?” 年韩儿不言不语,眼光却甚是坚定。 年婶收回目光,躺了下去。 “不行。” 年韩儿急道:“为什么?” 年婶没有抬头,只伸手向一个方向指了指。 那里站着的是背心微微佝偻的回伯。他正打着哑语的两只手,小指都已割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0、短歌之一 3、短歌 “空!——空空!” 一名赤足缠头的汉子拾起地上一柄□□,满面迷惘,向旁边一个人摇了摇头。那人坐在一盏牛油灯旁,看不清面容。见那汉子不得其解,转对庭中一人道: “再跟他练一次。” 庭中那人身穿白袍,黑发垂肩,正是屈方宁。听到命令,温驯地低下头: “是,主人。” 赤足汉子攥住手中□□,紧紧盯着屈方宁,全身绷紧,不敢有一些儿懈怠。 这柄枪已被夺走三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握在手中! 屈方宁却十分随意地站着,背心勾着,膝盖微微晃动,甚至还掸了掸鬓边一朵小花。 赤足汉子呀地一声大叫,举枪向他胸口平刺。屈方宁微微一侧身,便已避过。赤足汉子顺势一挑,屈方宁向后一个放腰,枪尖离他喉咙不到一寸,偏是躲了过去。赤足汉子口中连喝,手中□□接二连三攒刺,风声虎虎,片刻间已刺出三四十枪。然而无论那枪尖如何四面生花,始终碰不到屈方宁一片衣角。 待他一套连击使毕,汗珠一颗颗地从头上渗出,缠头的麻布皆已汗透。屈方宁脚下腾挪变换,神情自若,连呼吸也一丝不乱。 赤足汉子心中骇然,枪杆一缩,一个“三点头”向他肚腹送出。屈方宁一笑,抬起白纱卷披的手臂,右手五指已轻轻搭上了枪身。一股蛛丝般的黏力立刻从他手中传来,赤足汉子一咬牙,举足向他□□猛踢。谁料屈方宁比他更快,手一搭上,身子往下一蹲,即贴地飞腿盘扫。赤足汉子只得后退闪避,但见那只手在枪身上一抓一提,一股大力吸来,枪杆便几乎松脱出手。赤足汉子右手卯足生平之力,待要抢夺,屈方宁一只手忽顺着杆身一路而下,在他腕上轻轻一击,一条小臂立时麻痹,再也拿捏不住,枪身脱手飞出。 屈方宁手持枪杆,静静站立。 烛火旁,屈林忽然开口:“不对。” 他看向屈方宁手中□□,道:“你这一手,如果碰到两边带刃的兵器,便不能用了。” 屈方宁摇了摇头:“一样。” 屈林盯他片刻,从腰间缓缓拔出一把短 剑,道: “让我试试。” 他站起身。烛火忽明忽暗的照耀下,往常的慵懒消失无踪,只剩一双凶悍如狼的眼。 他举起短剑指向屈方宁,剑把漆皮吞金,剑身流光照水,散发絮状寒气。 屈方宁躬身道: “主人,请。” 庭中无风,却起了几声清脆的铃铛声。 刹那间,寒光一闪,屈林已经出手。 好快! 一旁的赤足汉子不禁瞠目。往常走路一副懒相、端着轻弓都嫌吃力的小王爷,这一剑竟然快捷无比! 短剑削向屈方宁左脸颊。后者倏然低头闪避,虽然堪堪避过,短剑上的寒芒,却已将他鬓边的花朵削下。 屈林一招不中,握剑的手法一变,斜斜砍向屈方宁左胸。屈方宁向后一个利落之极的空翻,将这剖胸切腹的一招避过。 屈林眉心一动,旋即一步赶上,双手执刃,向他心口猛地插落。 赤足汉子吃了一惊,不禁发出“啊”的一声。 小王爷双目泛赤,表情狰狞,这一剑既快又狠,足足的就是要将屈方宁捅穿! 却见屈方宁面色不变,吐字道: “主人请看。” 说话的同时,他的右手赫然已搭上剑身。 仿佛那不是寒芒四射、吹金断玉的宝剑,而是一丝薄雾、一缕轻纱。 又是那可怕的黏力! 屈林剑法连换,穿、挑、戳、点、砍、削、刺,剑芒闪烁,寒气逼人,似乎随时能将屈方宁四指割断。 但直到最后,屈方宁的手指依然好端端地搭着,宛如长在了剑上。 赤足汉子只觉头昏眼花,庭中全是银光闪动,连一招一式也辨认不清。小王爷的剑法固然耀人耳目,一一拆解的屈方宁却更是可惊可怖! 屈方宁动了。 他五指微微一伸,顺着剑芒滑了下去,就像抚摸着春天的一道流水般,直击屈林握剑的手腕,曲指在他脉门上轻轻一弹。 屈林见他出手上百次,苦练两年有余,自忖已习得他手法精髓,所差只在临战对敌的经验。 但他这一招出来,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莫说防范,连他手指这一动也未曾看清楚。 实在太快了! 这鬼魅般的手,真是人力可以练就么? 惊疑间,手腕微微一麻,短剑也直坠而下 。 屈方宁一步抢上,挽住剑柄,双手平托,跪地向他献出。 屈林却不接过,缓缓道: “这一招,也足够细思两三月了。这个时间,够你回来了罢?” 屈方宁目光微动,道:“是。我以为主人不看好小将军其蓝之行,今日为何改变主意?” 屈林哈的一笑,转身走向门,又恢复了那懒懒的笑。 “还是不看好。不过有个小秘密,须亲眼确认一下。” 屈方宁见他走远,急捧剑道:“主人,这剑?” 屈林摇手道: “借你避几天暑罢。其蓝水沼满地,蚊虫乱爬,咬坏了我家的小奴隶,我可舍不得!” 屈方宁还待开口,小王爷指了指地下,便隐没在出口。 烛火下,那朵雪白的素簪花沾满了泥浊,静静地零落在地。 通帐入夜前十分吵闹,现在却已阒然无声。 四十名奴隶花足了一天力气,不堪其累,早已睡得死熟。帐中飘着多种酸臭,又伴有鼾声如雷。通帐本来密不透风,这一座却与众不同,中间格外开了个天窗,一方月光正静静照着窗下一个空位。 屈方宁悄悄地潜入铺边,呼吸放得极轻。一只脚刚刚触到草席,一边的额尔古便发觉了,迷迷糊糊伸出一只手,道:“才回来?” 屈方宁道:“嗯,叫我打拳给他们看。”一边握着了他的手。 额尔古尚不清醒,道:“累、累着你了。下次,不打了。”稍微醒了些,又问:“今晚上,车老鼠说、你跟韩儿,……在干什么,你们?” 屈方宁低声道:“我逗他玩儿呢。” 额尔古闭着眼睛咕哝道:“你也别、太捉弄他了……”翻个身,又睡熟了。 一边的车卞却双手入怀,搂得紧紧的,梦中犹自发出嘿嘿的笑声。 正要躺下,袖子被人牵着动了一动,却是回伯示意他床边有净水。 他握一下脸,便上前洗手。刚迈开步,膝盖一软,几乎摔倒。回伯忙坐起身,一手抱着他,一手便提了盛水的瓦盆,走出帐去。 数十通帐间,盘发赤膊的奴隶长腰悬长鞭,来回巡视。远远听见最东那座帐前有水声哗然,赶过来看时,却是屈家小王爷最宠的一个,天天带在身边的。 遂什么也不敢说, 还特意行了个礼,悄悄地走开了。 回伯绞干了麻布手巾,递给倒在一边的屈方宁。他接在手里,便反手盖住了面孔。 一时还道他故意顽皮,轻轻戳了一把他软软的面颊。 却听一阵杂驳混乱的呼吸响起,月光朗照之下,屈方宁十根手指已经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连手腕、小臂至肩肘,也痉挛不已。 回伯忙伸出残缺的四指,探他手背,只觉一片炙热,往上碰到的手指,却如坚冰般寒冷。 分筋错骨,火炼寒冰。勉强为之,生不若死。 他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伸出二指,本要打个手势。转念一想,却是开了口。 “疼么?” 声如金石交鸣,隐约带着些幽远的琴韵,因常年不开口,还残留少许沙哑。 “疼。” 屈方宁很快地回答。 “疼得脑子都空了。想死,想把甚么都撕烂。” 回伯叹息一声。 “残缺的掌法,只配我这残缺的人。命理不可违,我不信命,却害了你。” “不。” 屈方宁将手巾摘下,宛如摘下了一张灰白的面具。 “是我自己要学的。你能教我,我不知多么感激。” 月光下,他一双眼睛疲惫之极,嘴角却露出笑容。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回伯默默接过汗湿的手巾。他实在已经不知如何开口。他突然惭愧地发现,这一同生活了七年的少年,实在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 身后却又换成那软软的嘻笑声。 “回伯,你要是心疼我,就给我捏捏腿,我膝盖都麻了。” 回伯露出个嫌脏的表情,手却牢牢抓住了他双腿,在一阵“轻些轻些!”的呼痛声中,按了许久。 片刻,冰火交杂之痛都能咬牙忍住的屈方宁,满脸眼泪鼻涕,瘫倒在地。 “回、回伯,你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当……当真多得很……” 回伯咧嘴一笑,端水起身,招了招手,示意他快点进去。 口中却极轻地吐出一句: “御剑天荒目光如炬,你凡事但凭自然,万万不可作伪……凭你如今小小伎俩,一招也瞒他不过。” 屈方宁泪水朦胧的眼睛,一瞬也恢复了清明。 他坐起身,以一种细如蚊蚋,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恭谨无比地答道: “是,谢先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1、短歌之二 其蓝的夏天,又与别处不同。 北草原妺、离、习、亡水四支,因天气地理,风光各异。离水是四水中最丰美一支,水路纵横,沼泽满地,鹰飞鱼跃,四时不绝。 游牧民族依赖水草,犹似草木依赖太阳。北方自古烽火鏖战,无非为此。其蓝南接千叶,东邻繁朔,既无高山峻岭之阻,又无深沟重堑之隔,宛如一只徜徉于狼群中的肥美羔羊。 但千百年间,其蓝稳坐东南,虽不能说寸土不失,却也可称独善其身。 这不可思议的景况,只因其蓝有一座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 ——璇玑洲。 璇玑洲有二。其中大璇玑洲黑泥覆没,蒿草密布;小璇玑洲水道星罗,险状环生。交织水道,以千万条计,莫说外人看了要头晕,就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常有迷路的。 然而最可怕之处还不在此。 ——大小璇玑洲,会“变”。 并非风云异色,天降流火;也不是水漫泥沼,地沉深渊。 只有征伐过其蓝的战士,才懂得这种变化的可怖。 晨起时,由东至西南一条笔直无虞的道路,傍晚落灶一看,太阳居然到了正前方; 夜宿前,两只脚明明朝北放得好好的,半夜望见北斗枢星,却在左侧。 凡此七八变,舆图换稿,再也找不见来时的路。 还有些机灵的,立刻高举和旗,其蓝不但准允,还会格外开恩地派出使者,替这队迷路的士兵带路,妥妥当当地将之送出离水。 如有抵死不愿认输,怀抱一丝侥幸,想要硬闯入关的,最后无一例外,皆葬身水泽泥涂之中,尸骨喂饱了蚊蝇。 扎伊的白石迷宫,如蚁窟,如蝎穴,如心思百转的妇人,令人迷乱心悸。 其蓝的大小璇玑洲,更似一对双生姊妹,有灵魂、性命,替其蓝子民,日夜褓抱这一片栖息之地。 小亭郁随的尔敦将军进入其蓝境内时,所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沿离水西岸十里,棚盖遍布,人声如沸,几队牛马驮着大车面粉,从鲜鱼摊、果蔬铺子、咸鱼店、首饰店、卖零嘴儿的挑子前吆喝而过,包得严严实实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 ,叮叮当当地走过市集。裙子里兜着大把花束的女孩儿,正逢人叫卖:“卖花呐,刚剪的花呐,露珠还没干呐!” 这般的繁华漂亮,小亭郁只在别人口中听过,自己是绝没有见过的。一时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完全看不过来了。 的尔敦早已见惯了,见他新奇地望着,不禁笑道: “看老亭西成天关着你,都把你闷坏了!少年人就该多出来走动走动,一天呆在家里,心气也闷小了。” 小亭郁忙着看那骆驼吃人家的菜,的尔敦将军的话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只“嗯、嗯”了两声。 的尔敦啧啧地摇了摇头,道:“同是十六七岁的儿郎,你看人家的守卫,多么懂得享乐!” 一处磨石阶梯上,几名穿着牛皮军靴的其蓝士兵,正同一群花枝招展的美艳女子高谈阔论。一名头发油光水滑的年轻士兵不知说了甚么俏皮话,两名年纪最小的女子顿时扑在他怀中,娇笑着捶打起他的胸膛来。 小亭郁打量了许久,除了那身军服,实在看不出那几个人哪一点像士兵。就连必王子、屈林他们,怕也没有这样的懒散惬意。 的尔敦远远看着那群女子,眼睛也眯了起来,拍了拍小亭郁的头,迷迷地说: “你自己去玩儿罢!老敦叔也要去找找大人的乐子了。” 连使馆也不进了,真的一拍马就走掉了。 小亭郁急道:“敦叔叔,其蓝使者还在等呢!” 的尔敦朝背后挥挥手,道: “小事而已,交给你了!” 忽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像样子,还是装作忠人之事地回一下头: “你父亲让你多磨练磨练,我也是为了不辜负他望子成龙的一片深意……” 小亭郁只得一个人硬着头皮来到使馆,与其蓝商乐王派出的迎奉使节会见。幸好使者也见怪不怪,反而十分得意,说是到了离水的“乌古斯”集市,没有不停下来玩一玩、看一看的。又说此间是其蓝最多玩乐、最多商贾、最多舞姬聚集之地,千叶虽然地广兵壮,也未必有如此富庶华美的地方。 小亭郁心想:“千叶的灵魂是御剑将军,他常年深居简出,一张鬼面具永不摘下,别人连他的脸也见不到,一提到他的名 字就害怕。确实没什么好玩儿!连带着千叶这一片,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但是虎头绳前天吃坏了肚子,现在还躺在离水的对岸动弹不得。新来的两个亲兵,木头讷脑,连对话都很困难,更别说一同去玩了。 突然之间,他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如果他在这里……” 那个比谁都懂得他的心的,无论他说多么滑稽的话,都专注地听着的人,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自从那天他从自己床上逃走,至今也没有见过。虽然临行前找了两次屈林,但一次也没见到,帐里的人只说练箭去了。 练箭当然是个借口,多半是因为那天郭将军罚了他,惹得他不高兴了。 找了两次也烦了,遂不再去了。 现在一想,自己简直蠢不可言。两次没有见到,难道不会找第三次吗?第三次没有找到,不会找第四次、第五次吗? 即使不说别的,看看他也行。要是屈林还敢打他,就到屈沙叔叔那里告一个状。 于是暗暗下定决心,回千叶之后,第一件就是要把屈方宁找到。听着他欢喜地叫一句:“小将军!”然后轻捷又漂亮地跑过来,眼睛像星空一样一闪、一闪,脚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着…… 这么一想,这清脆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了。 原来想象中的声音,也是这么清清楚楚的,简直跟真的…… 风声停了。 小亭郁难以置信地睁开眼。一个白色的身影,笔直地站立在十步之外,星空般的眼睛看定自己,满带笑意。 “小将军,我来见你了。” 小亭郁凝目看了许久,还把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以一种自己都想不到的奇异语调问道: “方宁……你为什么来了?” 屈方宁上前扶住他椅背,笑道: “给你当侍卫来啦!免得你一时没人照看,连自己的手也吃了。” 小亭郁这才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放下了手。指头上已咬了几个尖尖的牙印,十分疼痛。 屈方宁又问: “你吃了饭没有?” 给他一提,小亭郁才想起自己一天光顾着出神,许久都未进食,肚中已是空空如也。 遂一个推,一个坐着,走向了去使馆的路。 其蓝使者为尽地 主之谊,准备了一道丰富、考究的筵席,烤羊上的叉子是纯银制的,盛鱼的碟子是南朝的青瓷,奶汁汤像珍珠一样白,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侍女匍匐在地上,恭敬地端着。双手必须举得一样平,差一点点都是不行的。 即使如此,蓄着长长胡髯的大使者也还眉头紧紧皱着,大声呵斥忙忙碌碌的人,似乎这待客的一切都不能令他满意,千叶的贺婚使一定是要看笑话的了。 小亭郁远远从敞开的门里见到这番景象,心里就打起鼓起来,简直不想迈入那座热气腾腾的大帐,连肚子也不饿了。 而身后推轮椅的人,动作也越来越慢,仿佛也推不动了。 离门口还有一段,干脆停了下来。 小亭郁心里怦怦地跳起来,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期待。 屈方宁果然把车子一转,在他耳边笑道: “这里不好玩,小将军,咱们逃!” 小亭郁本来还有一丝犹豫,一看到那双一闪一闪的眼睛,忽然觉得甚么也不在乎了,甚么千叶的风度、父亲的训导,都远远地抛到一边了。 于是两个少年偷偷绕出了使馆,来到了乌古斯集市。 夕阳下的集市,又是另外一种模样。 卖鲜鱼、青菜的小贩,因不愿留隔夜的货物,纷纷压起价来。那价格是一个赛一个的低,最后简直是白送了。 马队的商人,则要匆忙一些,因为天一黑,马儿就不好走了。 只有牵骆驼的西域商人,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小亭郁便指着骆驼,说早上看到的事。 “前面那个人顶着一个平底的竹箩,里面的菜都被骆驼吃得光光的了,他还在跟人讨价还价呢!……” 屈方宁听完,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把他拦腰一抱,轻轻地跃上了骆驼的背。 小亭郁斗然离地,心中说不出的慌张,“啊”地叫了出来。 屈方宁双臂把他圈好,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骆驼上。 驼峰上铺着绣金的波斯红毯,厚厚的一层,倒也并不颠簸。 屈方宁取了旁边草棚上放的、长长的腌菜叶子,逗骆驼吃。 等小亭郁坐稳了,也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拿毛茸茸的长草去撩骆驼的鼻子。只是不能太过前倾,不然就要摔下 去了。 骆驼卷起舌头,舔了一口腌菜,似乎觉得很有滋味,咂了好几下穿着铜环的嘴唇。 牵骆驼的商人回头看了,也并不生气,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两人坐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饿了,就告别了骆驼,去路边买了一大把烤羊肉串,你一根我一根地吃着。 羊肉也不见得很肥美,却不知为什么特别好吃,两个人吃得都停不下来。卖烤羊肉的大婶见他们吃得多,还附送了一碗浓浓的奶茶,更是无上的美味。 最后彻底吃撑了,根本走不动路,只好在石头台阶上歇一会儿。 不多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儿与几个同伴,推着小亭郁的轮椅,做着滑行的游戏,一时快一时慢地过来了。 那为首的男孩儿停在台阶下,一手撑着椅背,一手张开,轻盈地转了好几个圈儿,同伴们都喝彩不止。 小亭郁忙起来道谢,但别人早就勾肩搭背地跑开,去寻找另一个游戏了。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双手高高地提着裙子,踢踢踏踏地来到台阶下,仰起了小脸。 “哥哥,买我的花!” 小亭郁一摸口袋,满怀抱歉地说: “对不起,钱已经用光了。” 屈方宁却指着他的轮椅,笑眯眯地对小姑娘说: “那把椅子,就是他的钱包。你喜欢珍珠么?只要摘得下来,尽可以拿去!” 小姑娘看看轮椅,又看看屈方宁,嘻嘻地笑了起来,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转身飞快地跑了。 “你比珍珠可爱多啦!” 伴随这句笑语而来的,还有五六枝剪得漂漂亮亮的鲜花。 小亭郁在一边忍不住地笑。屈方宁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也有点害羞地笑起来。 夕阳至此也完全沉了下去。淡金色的集市轮廓渐渐隐没在夜色里,只剩挂在草棚一角的牛油灯,映照着木炭暗红色的火光。 两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听离水拍打岸边的声音,风把石头上热气带走的声音,还有河边的棚屋里,女人艳丽的笑声。 不知哪里的东西翻倒了。两个其蓝士兵提着裤子从棚屋里骂骂咧咧地出来,见没有甚么纠纷,一猫腰又进去了。 “方宁,你猜我在想甚么?” 屈方宁收回目光,托着一边脸颊看他。 “我这一辈子,只靠今天就能活下去了。” 屈方宁瞧了他一会儿,目光又转向了天边。 “嗯,我也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2、短歌之三 两人回去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屈方宁果然利索地接手了虎头绳的活儿,不但盥洗、换衫、铺床一手包揽,还替他轻轻按捏了许久的肩膀、腰腿。 小亭郁只觉得他一双手冰冰凉凉,触碰在身上十分舒服。一回想,今天在骆驼上的时候,也觉得背后清凉袭人。 于是想到了一个传说,轻轻地说: “雪女……” 屈方宁没听清楚,俯身问道:“小将军,你叫我么?” 小亭郁把头埋在晒得香喷喷的枕头上,忍着笑不说话。 临睡了却又想起一件事,忙道: “方宁,你的花,能给我么?” 卖花的小姑娘送的花,叶子已经不新鲜了,花瓣也有点打蔫儿了,小亭郁却珍重地收了起来。 屈方宁在帐门当风的地方打了个地铺,安安静静地躺下,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小亭郁睁大眼睛躺了一会儿,向门口轻声说: “方宁,明天见。” 门口立刻也传来一句: “小将军,明天见。” 小亭郁这才合上了眼睛,听着铃铛偶尔被风带响的声音,慢慢的睡着了。 其蓝王宫位于小璇玑洲上,水道纵横,芦苇漫密,本已藏得极为隐秘。又下了几场微雨,水面全是一层白茫茫的烟雾,越发如海市蜃楼一般,连隐约之貌也看不清楚了。 商乐王遣派太宰、长老十余名,齐赴使馆,迎接千叶贺婚使。前来的不是车马,而是十几只漆金雕花、鹤首龟背的大船。船行水上,如履平地。水道清浅处,便由百余精壮奴隶拉纤而过。 的尔敦与几名长老同乘,在甲板上喝酒、谈笑,品评船头跳舞的胡姬,虽然还是第一天见面,已经勾肩搭背,俨然是十分亲密的老友了。 小亭郁与一名老太宰席地而坐,相对无言。好不容易听清了他的问话,礼貌地回答完,却很久都没有回应。再一看,老人家已经坐着睡着了。 他坐得无聊,东张西望,不见屈方宁,便忍不住叫他一声。 屈方宁从船舷一侧翻了上来,手里采了一把湿漉漉的红色小花。他今天换了一身漆黑如墨的卫兵服色,垂肩的黑发也束成一束 ,往船头一站,身姿异常挺拔。 他拂去眉间沾上的水珠,问道: “小将军叫我甚么事?” 小亭郁一霎不霎地瞧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屈方宁只道他在闹着玩儿,嘻嘻一笑,又翻到船外捞花去了。 片刻,船行入宫。说是王宫,也不甚准确,其实是一片水边的洲地,建着檐牙飞阁,廊回楼榭。大片雪也似的芦苇生在洲岸,微风一吹,一团团的扑面而来,犹如乱云飞絮。 商乐王与王后亲自设宴款待,唤出百十彪勇大汉,互相搏击为戏。两列士兵在一旁击鼓,节奏十分明快,气氛也热烘烘的。 商乐王年纪不足五十,须发却已斑白,面相也十分显老,看起来不似一方之主,更像一位和蔼的老人。 他指着场中搏击之人,向的尔敦笑道: “这是本族最优秀的摔跤手,贵使觉得如何?” 的尔敦眯着眼观看了片刻,赞道: “勇猛胜过虎豹,灵敏宛如飞鹰。真乃勇士!” 小亭郁却轻轻地“哼”了一声,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 “可差远了!” 商乐王笑容可掬地说起了往事: “十多年前,我与贵国安代大王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齐宁草原最大的摔跤场上。当时我一见他,眼前一亮,心想:好一个威武的男儿!我们一交上手,心中就产生了深深的敬佩之情……” 坐在一旁的王后手中抱着一只皮毛雪亮的白狐,轻轻揉着太阳穴两侧,蹙起了眉心。 商乐王关切道:“怎么了?” 王后软软地倚着手臂,摇头道:“一听到这击鼓声,我……头就疼了。” 的尔敦忙起身行礼道:“还没问兰后玉体金安?” 他平时嘴里从没个正经,这一句却问得谦恭之极。 兰后点了点头,道:“我好得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说话有气无力,眉头簇得紧紧的,哪里像个好的模样? 但的尔敦却不敢再问,又深深行了一礼,才缓缓落座。 商乐王向场中道:“王后既不喜欢,那便换下去。” 少顷,勇士、鼓架、击鼓士兵撤得干干净净,百余霓裳翩跹的女子,或抱琴瑟、琵琶,碎步上前,排作扇形,正是当下北草原贵族中时兴的南 国曼舞。 兰后睁开美目,瞧了一眼,便不再瞧。商乐王挥了挥手,让她们也下去了。 小亭郁暗暗吃惊:“这王后好大的气派!妻子当着丈夫的面,哪有这样指手画脚的?” 再看那兰后,盛装之下,依然带着楚楚之致,教人一见便要心生怜惜。年纪也甚轻,顶多不过三十岁。说句失礼的话,跟白发苍苍的商乐王是极不般配。两人的模样,莫说夫妻,就连做父女也嫌差太多了。 忽然间,天边毕帕、毕帕几声巨响,一只黑色铁舟从天际急速跃水,划向洲边。一名女子双手各握一支粗大铁桨,挥得一团黑云般相似,口中呼喝不绝,宛如雷霆万钧。 商乐王笑道:“鱼丽来了!” 众官与使者忙上前迎见。小亭郁从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公主,不禁十分好奇,往前推了好几步。 的尔敦双手握筒,凑在嘴边叫道: “一别多年,公主骁勇如昨,真是可喜可贺!” 鱼丽公主也遥遥举桨,笑道:“老敦,你也精神得很哪!”说话间,铁舟已接近岸边,溅起水花无数,惊得凫雀乱飞。 老敦佯怒道:“什么老敦?连叔叔也不叫了!”却伸出手去,接她上岸。 公主大笑道:“你能大我几岁?甚么狗屁叔叔!”把住他的手臂,轻轻一跃,落在地上。 小亭郁见她一身戎装,皮靴橐橐,肌肤黧黑,眉眼中颇有征伐之气,分明是一员骁将。哪里像个公主? 当下跟屈方宁对望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又吃惊、又好笑的神色。 的尔敦一边走,一边夸张地东张西望,又唉声叹气,似乎在寻找甚么。 鱼丽公主笑道:“老敦,你别找啦!他不在这里。” 商乐王关心道:“贺叶护还未归来么?” 鱼丽公主道:“原本就是今天,女儿刚才在洲口没接到,想是绕了远路。” 商乐王微微颔首。的尔敦却惊呼道: “莫非是那位‘神将’贺真么?” 商乐王笑道:“正是。” 的尔敦赞叹道:“早听说这位贺叶护骁勇善战,曾单枪独闯千军之中,怒斩敌首二十有三。千叶早已遍传盛名,只恨不能一见,想不到竟是大王的爱婿!” 鱼丽公主笑骂道:“放屁!千叶有 御剑坐镇,贺真这点名头,值得甚么?说不定私底下早就议论了几百次,说我嫁不成御剑,只好找了个次的!” 的尔敦立刻高举双手,道:“真主可鉴,我可没这么说过。” 鱼丽哈哈一笑,道:“我不同你废话!贺真好得很,你一见便知。”拉他入席,斟酒对饮。 凡此种种,兰后全不关心,只垂下头,轻轻抚摸着白狐的皮毛。 片刻,其蓝大巫师面有忧色,躬身奏道:近日天雨,占星天灯受潮洇湿,“星变”之典恐不能如期举行。 兰后才叹息一声,道: “下去罢。还嫌不够丢人么?” 小亭郁只觉得她说话的腔调很是异样,却不知道为什么。 宴席重新开起来,商乐王再次唤来舞乐,这一次来的是拉着马头琴、穿织锦镶边的袍子的歌者。 过了一会儿,歌者就以一种温柔又充满悲伤的声音,唱起了古老的歌。 “故乡的河流,长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著缰。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 出嫁到遥远的地方。 故乡的帐房,宽又亮, 盛开的花儿,雪一样。 来到这遥远的地方, 花儿再也不开放。* ……” 忽然之间,屈方宁从身后轻轻撞了他一下。 小亭郁抬起头,看到兰后的一只手依然轻轻地抱着那只白狐。 而她的另一只手,却在椅子上握得发白。五片尖尖的指甲,都深深陷入了毡毯上光滑的缎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3、银鞭之一 4、银鞭 两人经过这场别致的宴席,简直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踏上回去的船,也不管老太宰还在打瞌睡,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来。 一时说起鱼丽公主,均啧啧称奇。看她独驾铁舟、谈笑自如,只怕一般的男子也没这般勇猛。那位敢娶她的贺叶护,更不知是如何雄浑的模样了。两人穷尽了想象,连甚么黑金刚、狼头人也猜了出来。 老太宰忽然开口道: “错了!” 两人都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他一双眼睛还紧紧闭着,也不知是不是在说梦话。 屈方宁大着胆子问道:“甚么错了?” 老太宰慢吞吞地说: “我们贺叶护的长相,那是出了名的俊俏。离水的小姑娘,常常几天不吃不睡,就为了看他笑上一笑。” 小亭郁自然不信,向屈方宁一指,问道: “比他怎么样?” 老太宰眼皮睁开一线,瞥了屈方宁一眼。两人都等着他发表高见,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听见。一看,又打起瞌睡来了。 于是又说起那位派头十足的兰后,说她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商乐王却什么都听她的,一点也不敢违拗。 忽又听见老太宰断然道: “错了!” 屈方宁轻轻撇嘴,道: “难道不是么?商乐王明明很爱看搏击舞,兰后不喜欢,他就忙忙地叫人撤下去了。他明明是一国之君,却不敢看自己喜欢的物事,可见怕她怕得厉害。” 老太宰摇头晃脑,道: “小孩子甚么也不懂!畏惧只能令人一时低头,另一件东西,却能叫人永远服服帖帖,心甘情愿。你们现在不明白,等以后遇到心爱的女孩子,便明白了。” 女孩子之类的东西,离小亭郁的人生还有无限的遥远,因此也不屑听。屈方宁却轻轻咬着手指,若有所思。 一会儿又说到那“星变”之典,听说是其蓝最隆重盛大的庆典,礼成时,天上繁星熠熠,地上千灯点点,交相辉映,令人目眩。但此灯最怕雨水,只要天气有一些不对,这种绮丽的景观便见不到了。 小亭郁说到这里,很是迷惑:“为什么一下雨,庆典就要延期?灯笼只要换 一层黄油纸皮,多大的雨也不惧。莫非与他们的祈雨之神相冲么?为什么巫师又说洇湿了?” 屈方宁随口笑道:“怕是他们没有想到。” 老太宰忽然又睁开了眼睛。两个人都盯向他,等着同他辩驳。 不料他这次并不说“错了”,而是直直的看着小亭郁,问道: “油纸厚重,怎能乘风而行?” 小亭郁奇道: “怎么不行?我从前常在雨中放油纸风筝,想逗天上的雷龙下来玩儿。现在母亲提起,还要笑我,说我从小古里古怪,所以没人愿意陪我。” 屈方宁看他道:“想是小将军一个人待久了,心里有点儿寂寞。” 但他的眼睛,分明带着笑在说: “现在有我陪着你,你再也不会寂寞了!” 小亭郁心中暖洋洋的,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老太宰沉思半晌,忽对船头掌舵使道:“调头,回宫!” 又转头向二人笑眯眯地说: “ ‘占星天灯御察使’,这个头衔两位可喜欢么?” 一只油纸裱面、硕大无朋的雪白天灯,由一根细麻绳系在轮椅扶手上,宛如系住了一朵流云。 小亭郁拨了拨庭院中一株美人蕉,向一边肃立的屈方宁笑道: “方宁,你松开手,我不会给它带到天上去。” 屈方宁面容不变,答道: “昨天老太宰也是这么说的,到现在出去追他的人还没回来呢!” 小亭郁给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起来。 “人家是回去换礼服啦!加了油纸是重了些,也不至连人也带走了。” 屈方宁这才松开了紧紧按着轮椅的手。那天灯着实有力,带得轮椅一边微微升起。小亭郁心中其实也有些恐慌,忙把重心倾了过去,口中犹自强笑道: “你看,带……带不走我!” 屈方宁扫了他一眼,又把手紧紧地按了上来。 “带走了我也不怕。” 他悠悠地望着那只奋力向上的天灯,忽然一笑。 “它带你到天上去,我就追到天上去。” 小亭郁覆着他的手,想接一句话,却接不上来。屈方宁似乎也觉得有点儿尴尬,转过脸咳了一声。 幸亏那灯十分知趣,恰好烛台中的牛油灯燃尽,袅袅地坠落下来,又被一阵清风 送到了墙那边。 屈方宁立刻殷勤地说:“我去拣!” 还没等人回答,一下就不见了。 小亭郁继续拨着美人蕉,想找一朵最红艳的摘下来。但每一朵开得都是那么的好,实在很难挑选其中的魁首。 草里“吱”的一声,倏地闪过一道白影。 小亭郁只当是只白兔,并不在意,又拨开两株高高的绿茎。 忽然间,他停下了动作,看向了地下的草丛。 那里洒着几滴猩红的血珠,铁锈味还是新鲜的。草丛静静的,遮住了后面一个白色的物事。 他心想:“这只兔子受伤了?” 分开草丛一看,哪是什么兔子,却是一只毛色雪亮的白狐。它小小的白耳朵缺了一角,鲜血正汩汩而下。 他颇觉奇怪,伸手将白狐捉了起来。那白狐倒也有些灵性,知道他没有恶意,也就乖乖地坐在他手上,不再逃窜。 仔细一看,除了耳朵,狐头、颈直至左前腿,都受了伤。伤口呈绞索状,不似野兽撕咬,倒像是鞭痕。 他轮椅上带得有药,当即替白狐上了,心想:“这是兰后手里抱着的那只么?必然不是了。兰后宠它得很,怎会下这重手?” 忽然脸边一凉,一道劲风从鼻翼边刮过,一个娇蛮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放下!” 小亭郁一惊抬头,只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少女立在月形门下,手执一条银鞭,鞭身折了几折,正笔直地指着他的脸。 他乍眼一看,心中啧了一声,暗想:“又是一个鱼丽公主!” 那少女一身束腰劲装,足蹬小蛮靴,显然是卯足了劲学鱼丽公主的打扮。但她年纪太小,学得也颇不到家,公主的飒爽之气一些也无,粗鲁行径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见小亭郁不言不语,那少女脸色不善,银鞭一甩,指道: “坐轮椅的,说你呢!你耳朵聋了?” 小亭郁是名将之后,从小到大,别人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必王子之流虽然跟他合不来,也从不当面口出侮辱之言。 当下眉头微蹙,语气也沉了下来,道: “这狐狸是你的?” 那少女不屑道:“谁要这骚狐狸?给我放下!” 小亭郁皱眉道:“既不是你的,我为什么要给你?这狐狸哪儿来 的,是不是王后抱着的那一只?” 那少女冷笑了一声,傲然道:“是又怎么样?” 小亭郁暗暗吃惊,心道:“这人好大的口气,连王后的账都不卖!” 那白狐坐在他手中休憩,显然伤口疼痛,小小的身体颤抖不已。 他心中鄙夷,嗤道:“不怎么样。你一个大人,却欺负一只小小的狐狸,有甚么意思?” 那少女倒是沉下气来,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鞭子,冷笑道:“鞭子在我手里,我高兴欺负谁,就欺负谁。” 她右手一扬,那银鞭就笔直地弹了起来。 “——能欺负它,也能欺负你!” “你”字未落,一道闪电般的银光已笔直地蹿向他面门。这少女身手着实不错,小亭郁只觉黑影一晃,鞭风已经袭到眼前。 但这一鞭,却没落到他身上。 屈方宁一个挺拔的身影笔直地挡在他面前,右手紧紧扣住了那少女的鞭梢。 他盯着那少女,冷冰冰地说: “你说你要欺负谁啊?” 小亭郁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忙道:“方宁,你的手没受伤么?” 屈方宁分毫不动,道:“我没事。小将军,你退开些!”反手将天灯放在他怀里,又将他的轮椅向后推了一些。 那少女见这一鞭竟然不中,那可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时大怒,道:“滚开,别给我碍事!”连连运劲夺鞭,却是纹丝不动,不禁跳脚道:“你放开!” 屈方宁微微一笑,手指收紧,道:“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请人办事该怎么说话么?” 那少女眼中寒光一闪,道:“我家大人从不求人。”后腰微微向后一弯,已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借力一蹬,向屈方宁疾扑而去,口中叫道:“只教我想要的要自己动手拿!” 屈方宁哼了一声,左手曲指向她脉门一弹,那少女半边身子顿时麻软,叮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小亭郁见那匕首寒光闪闪,显然锋利无比,心中大骇:“方宁若是给她戳中了,哪里还有命在?” 只听屈方宁冷冷道:“小姑娘好毒的心思,看来今天须给你点儿教训。”右手运劲,似是要绷断她的鞭子。一拉之下,却低低“咦”了一声。 那少女右手兀自酸麻,嘴边连连冷笑,道:“你有本事扯断我这条鞭子,我给你当三天女奴!” 小亭郁听她语气甚是倨傲,心想:“她这鞭子里必定有什么古怪。” 屈方宁却道:“你说话算话么?” 话音甫落,嚓的一声轻响,那少女猛地张大了一双杏眼,死死盯着一处,似乎见到了甚么极难置信的事情。 她手中尚自握着鞭杆,一截长长的鞭梢却已被割断,软软地落在地上。 屈方宁将短剑慢条斯理地收起,向她笑道:“过来罢,女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4、银鞭之二 那少女五指攥紧了断鞭,脸色忽青忽白,显然一生中从未受过如此大辱。 小亭郁恼她伤人狠毒,此时看得解气,忍不住偷偷道: “你真要她做女奴么?” 屈方宁也偷偷道:“我给你报仇来着。谁让她打你啊?这种女奴我可不敢要,说不定半夜一个打盹的工夫,就偷偷给她杀了。” 那少女听在耳中,越发怒不可遏。忽然眼睛一亮,望着二人身后,跺足叫道:“姐夫,你来得正好!快把这两个人给我杀了!” 一个声音远远笑道:“谁又惹我们小郡主生气了?” 小亭郁抬眼望去,只见一匹银鞍白马风驰电掣般奔来,到得近处,马上之人轻轻勒住马头,手执一杆银枪,翻身跃下。 那少女咬牙道:“姐夫,他们抢我的东西,还……弄断了我的鞭子。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举鞭向屈方宁面门一指,恨恨道:“先杀这个!” 屈方宁戏谑道:“好家伙,连主人都要杀!” 那马上之人才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极是锐利,嘴角却带起一抹笑。 “这位小兄弟倒是面生得很,不知跟小郡主怎么称呼?” 这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生得眉目风流,俊秀佻达。女孩子们见了这个笑容,只怕连心也要融化了。 屈方宁却正眼也不看他,只瞥着那少女冷冷道: “也不怎么熟。不过你要再晚来一刻,她就要戴上脚链跟我走了。” 小亭郁跟他相识大半年,从未听过他用过这样的口吻说话,不禁吃了一惊,忙道: “不是的。这位姑娘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做不得真。” 屈方宁却道:“这般粗暴刁蛮的女奴,谁受得了?自然是做不得真的。” 那少女只气得浑身颤抖,浑然忘了不是他对手,鞭花一抖,便要纵跃向前。 那青年横臂一拦,笑道: “这点小事,何劳郡主动手。” 他打量着屈方宁,脸色如常,目光却沉了下去。 “看来小兄弟是不愿卖我这个人情了?” 屈方宁淡淡道:“我们初次见面,似乎谈不上有什么人情。” 小亭郁急道:“方宁,别说了。咱们走!” 伸手去拉他衣袖,却哪里拉得动半分。 那青年缓缓道:“不知方宁兄弟平日惯用什么兵器?” 屈方宁覆上小亭郁的手,向他露出平时的笑容,轻语道:“别担心!” 一转身,就听见他的声音在庭中冷冷响起: “平时不怎么用。你若能逼得我使出兵器来,也许就知道了。” 小亭郁才稍稍放下的心,立刻又悬得高高的,几乎又要去拉他了。 那青年倒也并不动怒,手中银枪利落地一旋,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 “在下贺真,请教阁下高招。” 话音落处,一股凌厉之气破空而来。屈方宁只觉呼吸一滞,一条明晃晃的枪尖已袭近面门。心里顿时叫声不好,情急之中不及思索,几乎是惯性后翻,随即旋腕翻臂,试探着向他右腕折去。贺真反应好不迅疾,即刻回枪沉肩,将这一折及其后着尽数躲过。 两人堪堪分开,各自落地。屈方宁眼光不离贺真,叫道:“小将军,退后!” 贺真亦同时出声提醒道:“郡主,你先到旁边去。” 他重新打量屈方宁,嘴边笑意更浓,道:“兄弟身手俊得很哪!” 屈方宁道:“你也不错!” 说话间,枪尖银光点点,抢攻过来。屈方宁运劲于掌,与他战在一起。 小亭郁从没见过屈方宁与人相斗,见贺真枪法十分精湛,心中不禁充满了担心。 依稀觉得贺真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少女却激动万分,高叫道:“姐夫,扎死他!扎死他!”一边挥舞断鞭,吆喝助威。 贺真嘴边带笑,手中却毫不容情,一条银枪使得急雨一般,片刻之间,已刺出三四十枪。 一时千影齐放,屈方宁只见眼前枪尖震荡,圆转多变,点、戳、挑、冲、扎种种手法不一而足,一时缠裹黏绵,有如灵蛇行陆;一时雷霆暴烈,好似马踏连营。 这一套攻击凌厉之极,莫说还击,就连一一躲避也极为困难。屈方宁向后连退不止,一双手掌左支右绌,简直险象环生。那枪尖片刻不离他左右,似乎随时能将他戳个透明窟窿。 那少女喝彩不已,拍手叫好。小亭郁满脸忧虑,紧紧握住了扶手。 但这缭乱的枪影 ,屈方宁竟然悉数避过了。 他之前连退数十步,已退到月形门下。再一两步,便要退出庭院了。 贺真一枪撩向他下盘,似要就此将他逼退。屈方宁腾空轻轻一跃,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似搭实捻,一股黏力向枪身抓去。贺真不敢怠慢,枪尖连晃,嗤嗤两声,既避开这一抓,又转攻他左肩,精妙入毫巅。屈方宁指尖堪堪碰到他枪身,便给他荡了开去。 贺真避过那股黏力,暗叫一声好险。枪身如被他抓个正着,那便难以夺回了。 却听屈方宁轻笑一声,身不动,肩不摇,倏然间,右手五指已袭向他胸口空门。 贺真心中一惊,回枪架挡已是不及,只得退了一步。 屈方宁不依不饶,向前跨了一步,又直指他胁下空隙。 这一指似乎也没什么特别,贺真却脸色微变,立刻回臂自救。屈方宁变指为戳,贺真向旁一侧,又退了一步。须臾间,屈方宁掌风如削,向他抢攻不止,无一不是指向咽喉、胸腹要害。贺真纵退招架,竟无还手之力。只听一声闷响,左胸已中,一线鲜血激射而出。 那少女惊叫道:“姐夫!” 屈方宁左手本待抢上,见他受伤,便倒跃一步,收掌不发。 贺真深深看他一眼,才低头察看伤口。那伤口其实也不甚深,他身子一站定,血便渐渐止住了。 屈方宁见胜负已分,道:“小将军,我们走。”转身将小亭郁推向门口,见那小狐狸坐得可爱,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忽听身后贺真笑道: “兄弟请留步。贺真还有几招枪法,要请兄弟指点一二。” 屈方宁道:“好!”放开轮椅,跃向庭中。 小亭郁早就巴不得快走,听到贺真又出言挑战,不禁大为皱眉,心想:“这人是怎么回事?输都输了,还要纠缠不休。” 再看场中,二人又已斗在一处。 小亭郁立刻看出,这一场与之前可称截然不同。 贺真的枪法变了。 慢! 与之前招招抢先的快攻相比,他现在的枪法简直缓慢得令人发指。连小亭郁这样的外行,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枪尖划出的每一条弧线。 若说之前他的枪法是盛夏的一场狂风暴雨,现在却变成了春风里款款 摇曳的花。 温柔,缱绻,甚至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花。 他的手法,也如赏花人一般轻柔,又充满怜惜。旁边的人看了,还以为是父兄在耐心地教导最疼爱的徒弟,全然忘了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 屈方宁的脸色也变了。 这枪法与他所知的相差实在太大了。就连贺真刚才的枪法,也与之迥异。 那潇洒快意的枪法,竟在刹那间变得神秘莫测。枪意也不再明朗利落,而是出奇的毒辣、阴柔。每一招每一式,表面娇软,内里却藏着一股浓浓的杀意。 等他惊觉擒拿点戳都无从着力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已经被带入了这个缓慢而阴狠的陷阱。 嚓的一声,他左肩已被枪尖撩中,肩下顿时一片火辣辣的,几乎抬不起手臂。 再几步,右腿又着,这一枪更深,只划得他整条腿血流如注,再也不能腾挪自如。 贺真回手绕了个枪花,嘴边含笑,斜斜一划,向他心口笔直刺去。 宛如丹霞罗绮,又似冷露无声。 这已不是甚么切磋比试,而是以命相搏的决斗。 屈方宁骇然盯着贺真,一瞬间心思百转,猜想了千百个可能,却没一条能完全对上。 小亭郁看场中情形紧急,忽然醒悟,急叫道:“贺叶护,请住手!我们是千叶使者!” 贺真眉心微动,不知是否听在了耳中。 但他这一枪之势毫无窒滞,眼看就要开在屈方宁胸口之上。 屈方宁情知不敌,百忙中伸手入怀,横过短剑剑鞘,想要勉强抵挡。 半空中一个声音森然道:“退后!” 电光火石间,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凌空跃起,一把提起屈方宁背心,将他掷向门口。 他怀中那柄短剑却已被戳个正着,喀喇一声飞起,宝石金屑,滚落满地。 屈方宁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小亭郁急忙上前扶起他,连声问:“方宁,你怎么样?” 屈方宁微一运气,只觉胸口针扎也似地疼痛,想是那一枪的凌厉之气已伤及肺腑,当下只摇了摇头。 却见那少女睁大眼睛看着来人,颤声叫道:“天……天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5、银鞭之三 小亭郁这才看向适才出手相救之人,只见他一袭黑衣,身材极高,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鬼面具,看不见面容。 他震惊之下,连见礼都忘了,心中只想:“御剑将军为什么会在这里?” 御剑天荒如同未闻,环顾庭中,向贺真道: “昭云儿又惹了什么事?” 小亭郁这才恍然:“原来她是御剑将军的侄女昭云郡主,怪不得脾气如此娇纵。” 昭云郡主抢道: “天叔,那个人把你送我的鞭子弄断了,我……我气不过……” 御剑天荒漠然道:“我没问你。” 昭云儿不敢再说,两只大大的眼睛乞求地看着贺真。 贺真瞥了屈方宁一眼,微微一笑,道:“如将军所见,郡主跟人起了些争执,我嘛……只是跟他们开了个玩笑。” 小亭郁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心中火起,忍不住道:“贺叶护这个玩笑,开得可不小啊。” 昭云儿插口道:“你们还要捉我当女奴呢!” 小亭郁听她颠倒黑白,眉头蹙起,捧起那白狐道:“是你追这狐狸在先,怎么血口喷人?当女奴这件事,也是你自己说的!” 御剑天荒瞧了一眼,向昭云儿道: “你好得很,自己去向兰后请罪罢。” 昭云儿立刻叫道:“我不去!那个老……老……她老是欺负我鱼丽姐姐,我……我也要弄坏她最喜欢的东西。” 御剑皱眉道:“小孩子胡说八道。” 不再理会她,目光转向了地下的屈方宁。他左肩衣服被贺真挑破,露出一个殷红的云状掌记。 御剑心中诧异,问道: “你是老屈家的奴隶?” 屈方宁忍痛跪道:“是。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小亭郁怕他责罚,连忙道:“他是我表弟屈林借……借给我的,决计不是私自……逃来。” 御剑点了点头,并不在意。昭云儿却忍不住跳起来叫道: “好哇,口口声声要当我的主人,结果自己才是个奴隶!” 越想越气,怒气冲冲,道: “我的宝贝鞭子,居然被你这个身份比猪狗还卑贱的东西……弄断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今天的耻辱!” 她气得狠 了,说到末尾几个字,小嘴一扁,哭了出来。 屈方宁捂紧心口,面色苍白,艰难道:“请……请郡主责罚。” 御剑见她抽泣不已 ,不悦道:“哭甚么?天叔再送你一条便是。” 昭云儿哭道:“才不呢!这鞭子是我八岁生日时你送我的,我跟阿初哥哥一人一条。我抱着它睡觉,做梦都会笑出来!现在阿初哥哥没有了,鞭子也没有了。你再送我一千一万条,它也回不来了!” 御剑听她提到“阿初哥哥”,似乎也心软了,伸手给她擦了擦眼泪。 屈方宁喘息道:“小人实不知此物如此珍贵,否则……”一口气没上来,放声大咳。 小亭郁忍不住道:“郡主既然如此看重这个礼物,便不该轻易拿它跟人打赌。” 御剑收回手,问道:“什么赌?” 屈方宁如实说了。昭云儿急道:“天叔,你说这鞭索儿里掺了天蚕丝,寻常利刃也削它不断。谁知这贱奴……” 贺真此时却已将那柄短剑连鞘拾了起来,道:“郡主,这可不是寻常利刃。” 御剑瞥了一眼,道:“贺叶护识得此剑?” 贺真笑道:“不敢说有十足把握,只好猜上一猜。” 那短剑薄如秋水,盛夏之中,犹自寒气凛然。 他轻抚剑身,缓缓道:“‘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我观此剑气势萧然,千载之下犹带悲决之意,想来应是燕丹名剑‘易水寒’。小兄弟,我说得可对?” 屈方宁怔怔道:“这把剑不是我的。贺大人说得对不对,我也……不明白。” 贺真笑道:“那真是可惜了。”将短剑与崩落的几颗宝石包了一包,放在他怀里。 小亭郁心中大大地不悦,想:“这个人刚刚还想杀了方宁,现在却又笑嘻嘻地来跟他说话。脸皮之厚,简直闻所未闻。” 屈方宁似乎也将适才的生死一线完全忘了,道了声谢,便要站起。只是胸口疼痛,一时失力,挣扎了几下,竟没能站起来。 御剑忽道: “昭云儿,还不去扶你主人起来?” 这句话一出,庭院中顿时静悄悄的。 昭云儿颤声道:“天……天叔,你让我叫他主人?” 御剑语气肃然,道:“自己立下的诺言,怎能反悔? 快去!” 昭云儿的眼睛刚刚哭过,红肿还没消,此刻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她哭道:“天叔,你从小是最疼我的,我小时候不喜欢穿鞋子,总是光着脚到处跑,扎了许多次也不改。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儿,非常骄傲的。她是南朝那个将军纪伯昭的孙女儿,穿着一双漂漂亮亮的缎子鞋,我跟你说我想要,你就破了那座城,给我拿了来。你这么爱惜我,现在却叫我去当……当别人的女奴!” 她哭得一张脸都皱了起来,甚么任性刁蛮,一点儿也没有了。贺真和小亭郁都忍不住要笑,连御剑都似乎晃动了一下。 屈方宁五指紧紧扣着扶手,勉强站起,低声道:“小人可自行起身,不敢偏劳郡主。” 昭云儿如蒙大赦,立刻一步也不走了,眼巴巴地看着御剑。 贺真笑道:“主人都放过她了,将军就饶了郡主罢!” 小亭郁立刻也道:“将军,我也要带他回去了。” 御剑方道:“那就暂且记下。”一转身,向小亭郁走了过来。 小亭郁只觉一阵迫力向自己沉沉压来,情不自禁地就想后退。却见他一伸手,提起了那只小狐狸。那狐狸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滚成一团,浑身瑟缩,显得更小了。 御剑道:“我给兰后送回去。”又询道:“占星天灯是你改制的么?” 小亭郁怔了一怔,道:“是、是我。是不是……有甚么不妥?” 他是第一次出使,这改制别国庆典的事情是否符合规制,也不十分清楚,心中忐忑不已。 御剑注视他,道:“不。兰后和鱼丽都夸你能干呢。” 虽看不见他的神情,但面具下那双眼睛,的确有着赞赏鼓励之意。 小亭郁只觉心中发热,声音也哑了起来,只说了声“是!”便再也说不出话。 御剑又向屈方宁怀中一指,道:“此剑寒气太重,于你伤势不利,不可再带在身上。” 屈方宁实在跪不下去,只得躬身道:“多谢将军。” 昭云儿大着胆子去挽御剑的手臂,那狐狸立刻吱吱地尖叫起来,只好自己在一边沮丧。 贺真则举步向那匹白马走去,经过二人时,向屈方宁笑道:“方宁兄弟,今天多有得罪。” 屈方宁道: “贺大人这么说,小人惶恐无地。” 贺真摆手道:“甚么大人?我虚长你几岁,你叫一声贺大哥便是了。” 屈方宁垂头道:“小人不敢。”见他翻身便要上马,忽然心中一动,开口道:“贺大……哥,你刚才最后一套枪法,很是奇异,不知叫甚么名字?” 贺真身形一顿,回头道:“嗯,问得好!你看它像甚么?” 屈方宁思忖道:“像……许多花儿,一朵朵开着,每一朵都……要命得很。” 贺真大笑道:“兄弟好眼力。这枪法的名字,便叫做‘心花怒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6、银鞭之四 小亭郁心想:“这人人品不佳,取名字的本领倒是不错。”见他一骑绝尘而去,便握着屈方宁的手,想带他回去。 一握之下,不禁惊道:“方宁,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屈方宁回过神来,道:“没甚么。咱们回去!” 使馆的大帐,今夜安静得有些可怕。 屈方宁看着肩上、腿上厚厚的纱布,又看了看门外沉默不语的小亭郁,终于忍不住问道: “小将军,你在生我的气么?” 过了半响,门外才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没有生气。” 屈方宁道:“小将军,朋友之间,是要坦诚相见的。如有了隐瞒猜忌,便不是真正的朋友了。” 小亭郁这才看着天空,缓缓道: “今天你站出来保护我,我心里很欢喜。可是你今天说话的样子,当真奇怪。就算昭云郡主有些急性,你也不该如此待她。你那个模样,简直就像是……故意挑衅。” 一朵乌云飘来,遮住了一钩弦月。 “方宁,在我心中,你从来不是这样寻衅滋事的人。你这样,岂不是跟屈林他们……” 到底还是不忍心,后面的话也没有说下去。 屈方宁动了动嘴唇,说了句:“我……”便久久地没了动静。。 “方宁,有甚么不能对我说的?朋友之间不是应该坦诚么?” 又过了许久,背后才响起那沙沙蜜糖儿似的声音。 “是。那我便坦诚说了。” “从前,在我们锡尔族,生长着一种白燕。这种燕子的窝对人的身体很好,但是十分难摘。只有在我生病的时候,回伯才会摘一个给我吃。所以我小的时候,就常常盼着生病。” “有一年冬天,我发起了高烧,烧得不停地说胡话。回伯安慰了我好久,可是我的病一点儿也没好。等我早晨醒来,回伯已经不见了。” “我连忙问旁边的人,回伯到哪儿去啦?他们告诉我,回伯一大清早就出去了,给我摘燕窝去了。” “那时正是严冬,外面的雪落得厚厚的。大家围着炉子坐在帐里,还是觉得背后寒风刺骨。这样的天气,别说是去山壁上采燕窝,就是在平地上走几步, 也十分艰难。” “我担心得哭了出来。我一句也没提过燕窝,回伯还是顶风冒雪,为我上山了。一定是我太贪嘴,虽然嘴上没说,但是眼神深深地表露了要吃燕窝的渴望。我躺在草铺上,默默祈求着回伯平安归来。” “到了黄昏时分,回伯终于带着个小小的燕窝回来了。他一条腿摔伤了,脸上、身上全是擦痕。他对我温柔地笑着,摸了摸我的额头,把燕窝洗了做给我吃。” “可是燕窝刚刚做好,装到碗里,一群高大的卫兵就气势汹汹地闯了起来。他们说那座山上所有东西都是他们王女的,要回伯把偷的燕窝交出来。” “回伯是个哑巴,哪里能够辩解?他不停地打着手势,别人根本就不听。一个穿着小皮靴的女孩子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根长长的鞭子。她朝我劈头盖脑地抽来,恶狠狠地叫道:‘让你偷我的东西!’” “回伯扑在我身上,给我挡了这一鞭。王女的鞭子好像急雨一样,狠狠地抽打在回伯背上,也打在了我的心上。我哭着抱着回伯,心想:这一定是对我贪嘴的惩罚。” “后来她打累了,卫兵也走了。回伯背上被她打得没有一块好皮肉,已经奄奄一息。可他还是对我笑着,把藏在怀里的燕窝,一口一口喂了给我吃。” “燕窝的汤还是热的,里面掺了回伯的鲜血,还有……我的眼泪。” “从此之后,我再也不吃燕窝了,甚至一闻到燕窝的味道就想吐。” “回伯的伤养了很久很久,可是疤痕再也消不去了。” “再后来,一支黑色的军队来到锡尔。王女的山烧起来了,她的头发、衣服也烧起来了。” “我来到她的尸体边,捡起她的鞭子,用尽全身力气,啪的一声,拉成两段。” “那一天,我发了一个誓。” “等我这双手有了力气,我要保护我所有亲爱之人。抽向我的鞭子,无论多少我都会折断!” 他的声音毫无高低起伏,语气也颇为平淡,仿佛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小亭郁只听到一半,就忍不住转过身来。再听几句,已经急急地来到他身边,简直是手足无措了。 他满心愧疚,结结巴巴地说: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以前……有这样……这样的……” 他语无伦次,一句安慰的话语也说不出来。悲惨?痛苦?酸楚?似乎都太无足轻重了。莫说亲身经历,就是听在耳里,也觉得不能忍受。 屈方宁看着他,摇头笑道: “小将军跟我身份不同,你不知道,那也没有甚么!” 小亭郁愈发羞愧了,连头也抬不起来。 他心中暗暗地唾骂自己:“人家是为了保护你,才挺身而出!你不但不心存感激,还反过头来,指责他挑衅太过。为了自己的私念,逼他想起了这么难过的事!小亭郁啊小亭郁,你真不配当别人的朋友。” 忽听屈方宁问道: “今天昭云郡主提到的阿初哥哥,是谁?” 小亭郁忙道: “那是御剑将军的儿子,已经……亡故了。” 屈方宁目光闪动,道:“那真是不幸得很。将军似乎没有其他子息了?” 小亭郁点点头,道:“这件事,我父亲他们不知私下商议了多少次!但将军不愿再娶,也没有法子。从前他们还打赌,说每人往鬼城送十名最美丽的姬妾,将军留下谁家的,谁就赢了。不过这两年来,一个人也没赢过。” 屈方宁望着帐顶,低声道:“若是怀上将军的孩子,更不知是如何的奖赏了。” 小亭郁心中一跳,忙看向他,试着问道: “方宁,莫非你……认得特别美丽的少女,想送给将军么?” 屈方宁笑了出来: “我认得的‘少女’,美倒是美的,不过会不会生孩子,就难说得很。” 又看着他的眼睛,笑道: “现在不生我的气了么?” 小亭郁脸有点发红,道: “我本来就没有生气!我是怕……怕你受伤。” 屈方宁微笑道:“那可多谢了。我胸口有点疼,你能再帮我上点儿药么?” 小亭郁自然乐意之极,立刻去取药了。 屈方宁复又望着帐顶,笑意散去,嘴角却带着一丝讥嘲之意。 天空黑沉沉的。他的眼睛,也陷入了夜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7、同泽之一 屈方宁这场伤养了好几天,期间占星司的巫祝来催了许多次,要请御察使前去监理天灯制作事宜,小亭郁总是推诿搪塞,不肯离开行馆。屈方宁偷偷劝他:“再这么拖下去,其蓝恐怕会觉得咱们态度敷衍,那多不好!”小亭郁一想有理,这才带着他进宫去了。 那天灯差不多已经改制完毕,其实并无什么可看的。兰后身为星变之典的巫师首领,也只是远远巡视了一下,就恹恹地走开了。连她身上隆重又逶迤的礼服,也像是恹恹的。 赴宴的道路,必须同王后同乘一船。小亭郁见她斜坐在甲板上一张绣花的贵妃榻上,眼睛疲倦地闭着,手臂支撑着身子,似乎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弹。那只白狐也不在她手上,想是去治伤了。 小亭郁便跟身边的人悄悄说: “兰后身体不太好啊。走了这么一小会儿,就累成这个样子!” 屈方宁胸口纱布还没拆,不过身姿还是很挺拔的。听了只一笑,道: “我看呢,那是心累。” 小亭郁立刻又去打量,心中十分佩服:方宁当真厉害,心累不累,也看得出来! 忽听榻上的兰后恹恹地问道: “你的母亲,就是屈雅么?” 小亭郁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说话,意外道:“是。您……认识我母亲?” 兰后依然闭着一双美目,似是回忆,又似叹息,轻声道:“你母亲长得很美,见过的人都忘不了。”向他看了一眼,道:“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小亭郁不禁一怔。他是西军将领之子,父亲极受尊崇。从小到大,别人跟他说话,第一句必然提到他父亲,从未有提过母亲的。 忽然之间,他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亲近之意,似乎这个高高在上的异国王后,便如最熟悉的长姊、姑姑一般,住在妺水旁的营帐里,给他无尽的关怀慈爱。 王后看着白茫茫的离水,低低地说:“屈雅的儿子都这么大啦!你……你的孩子,想必也该成家了。” 说着,便垂下了头,笑了一声。 那笑声中,再也没有任何温柔叹息之意,只剩深深的空虚和绝望。 小亭郁还想问甚 么,屈方宁拉住了他的手,伸指在嘴唇边按了按。 白絮飘零的王宫前,白发苍苍的商乐王正在岸边等候。 这场宴席人来得相当齐全,不但商乐王、兰后、贺真、鱼丽公主悉数到齐,连御剑天荒也带着昭云郡主来了。 的尔敦一见贺真,就极力推搡鱼丽,只道她没有义气,藏得太深,这样的人物如被他早一点看见,一定是要拼命把女儿许配过来的;又说了几件贺真的勇武之事,直赞贺叶护不但一表人才,而且枪法如神,是一等一了不起的人物。 贺真谦道:“枪法如神,如何敢当?且不说御剑将军在座,就是那边那位小兄弟,以一双赤手接我数十枪,也丝毫不落下风。”说着,向屈方宁一指。 小亭郁心中不屑:“甚么不落下风?明明是你输了。” 屈方宁忙跪地道:“全是贺大哥手下容情。我哪里是对手?” 鱼丽公主依然是一身戎装,此时也向屈方宁笑道:“我听说了!贺真夸你夸到天上去了,直说你少年英勇,草原上是找不出第二个的。我们其蓝虽然也有一些年轻的勇士,比你可都差远了!你说,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一下子就把我男人的心折服了?” 御剑在旁悠然道:“怎么折服的?这要问昭云儿。” 昭云儿一看,别人都打趣地看着她,知道被取笑了,狠命瞪了屈方宁一眼。 御剑又道:“近几年,这孩子只顾崇拜她鱼丽姐姐,很不愿听我的话。如今到了其蓝,更是无法无天了。鱼丽,你给管教管教!” 鱼丽公主大笑道:“御剑,你可以了!你都治不了的丫头,别一手推给我。我可不给你带孩子!” 昭云儿最仰慕鱼丽公主洒脱不羁,听人说她无法无天,反而得意。 商乐王笑道:“昭云儿就爱跟着鱼丽闹腾,什么事都要学一份。昭云儿啊,你鱼丽姐姐如今可是要嫁人了,你什么时候也学着嫁一嫁啊?” 御剑道:“女孩子如此顽劣,哪个肯要?” 的尔敦忙道:“郡主貌美如花,个性也是……率真可爱。要不是将军平时把她藏在雅尔都城,提亲的人只怕连妺水也踏平了!” 御剑转向他,忽道:“老敦,你家还有几个好小子?” 的尔敦全身一颤,欢喜之下,连声音都微微发抖:“还……还有两个,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都……都还人模狗样,马马虎虎。” 昭云儿却早已叫了出来:“我才不嫁别人家的臭小子!” 贺真讶然道:“看来郡主心中,早就有了人选?” 昭云儿毫不忸怩,立刻道:“正是!” 鱼丽也来了兴趣,忙问:“那是谁?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昭云儿小脸一扬,一把抱住御剑的手臂,自豪地喊道:“我要嫁给天叔!” 场中一时寂静,接着便是一阵大笑。 昭云儿怒道:“你们笑甚么?我天叔是草原第一的英雄,没有女孩子不想嫁给他的!” 众人笑得愈加厉害了。商乐王笑道:“好,小丫头很有眼光!不过你跟御剑将军是嫡系亲眷,是不能够成亲的。” 昭云儿大失所望,脸都垮了下来,带着哭腔道:“那我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姐姐姐夫也是亲眷,为什么可以成亲?” 这一下更不得了,连一边的长老、太宰、文官、侍女也笑了起来。小亭郁虽然厌恶她,也忍俊不禁,低声道:“这郡主甚么都不懂!” 屈方宁看着他笑道:“那小将军呢?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成亲?” 小亭郁忽然怔了怔。草原儿男成家早,他这个年纪,娶妻生子的大有人在。就在来其蓝之前,母亲还提过一次。 但他此时内心深处,实不愿与屈方宁谈论这个话题。无论是自己的婚事也好,屈方宁喜欢的少女也好,都丝毫也不愿提及。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到。 屈方宁见他目光变幻不定,一笑抬头,不再追问他了。 御剑望着茫茫一片烟波,忽道:“来了。” 少顷,一条木舟果然分水而来。船头站了个汉子,手中紧紧地抱着一个红木箱笼。一见众人,便高声叫道:“将军,公主,对不住对不住,老巫来迟了!” 这声音如破沙罐一般,到近处一看,长相也很粗豪,同这副嗓音倒是十分般配。他身上挂满各色物事,铁筒、佩剑、水壶、护心镜、药角一样不缺,又抱着一只比人还大的箱子,走动起来,全身叮叮啷啷乱响,那模样真是十分有趣。 的尔敦奇道:“ 巫木旗侍卫长,怎么现在才来?” 巫木旗是御剑贴身亲随,此时咧嘴一笑,道:“我们将军为公主特意准备的这份贺礼,我哪敢怠慢?”双臂抱紧那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箱笼开处,光泽灿烂,鲜红夺目,乃是一套华美之极的凤冠霞帔。衣饰上两头文彩斐然的紫色凤凰,交颈缠绵,万般缱绻。一双朱目更是珠光流转,宛如活了一般。 鱼丽上前提起一边裙裾,只觉衣料柔腻丝滑,纹绣极其精美,若有华光透出。烈阳之下,犹照得箱笼中耀彩生辉。 她素来不喜厢妆衣饰,此时也不禁看得呆了。巫木旗得意道:“这衣服名叫‘鸑鷟’,是苏杭八位名匠呕心沥血,耗费十六年时光,才得以制成。南朝柔均公主,便是穿着它出嫁的。” 贺真谢道:“公主收礼如此欢喜,贺真前所未见,多谢将军。”御剑道:“贺叶护何必太谦?昨日我观贺叶护枪法,不禁心向往之。鱼丽嫁你,胜过华服万件。” 昭云儿早已忘掉了之前的烦恼,跟鱼丽一起,兴冲冲地赞叹那套“鸑鷟”。她眼儿尖,忽然手指一处,叫道:“咦,这是甚么?” 只见那鲜红的衣襟上,落着几点深色痕迹,似乎是水印,又像是泪痕。 昭云儿怪道:“这南朝的公主也真奇怪,嫁人这么高高兴兴的事,却把衣服也哭湿了!” 兰后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轻轻地说道: “就算是公主,也未必能够嫁给自己最爱的人!” 御剑瞥了她一眼,却没有接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8、同泽之二 的尔敦跟巫木旗侍卫长很是相熟,立刻亲亲热热地招呼他来喝酒。巫木旗也当仁不让地大踏步过来,大剌剌地一坐。虽是侍卫,派头却一点儿也不输给的尔敦这个将军。喝了两杯,越发随意,拍起了小亭郁的肩膀,一会儿夸耀当年西军的风采,一会儿又说他小时候种种事情。小亭郁见他口沫横飞、酒到杯干,忙叫屈方宁给他倒酒。 谁知巫木旗“嘿”了一声,捉住屈方宁倒酒的手,叫道:“你可是去年王帐前威慑南朝使臣的锡尔族少年?” 他嗓门洪亮,这么一喊,宴席上的人全看了过来。 屈方宁一只戴着宝石戒指的手给他握得紧紧的,也不敢挣脱,只得低声道:“是。” 只听巫木旗叫道:“将军,将军,老沙家的屈林你记得不记得?那臭小子对南朝使臣信口开河,吹嘘说你从锡尔带回三百个这样的少年,每一个都跟他一样厉害。结果别人一出帐门,就巴巴地找我来讨要。你让我从哪里偷三百个人给他?说又说不听,还骂我藏私,着实被他害得不轻!” 的尔敦恍然大悟道:“我就知道!这样的勇士一个都不容易找到,何况三百个?” 巫木旗瞅道:“老敦,你可也没少找我要!” 的尔敦悻悻道:“屈林那小子,等我回去打他屁股。” 巫木旗又把屈方宁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啧啧道:“听说你一根小指头就能穿破狼心,还以为是个雄壮威武的汉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看这小身板,细长细长的!长得也真俊,就是忒白了点!” 屈方宁因前日受伤的缘故,脸上还未恢复血色,看上去是苍白了些。听到巫木旗这么说,很是不好意思。 贺真注视他,道:“原来方宁兄弟声名如此显赫,无怪前日贺真千方百计,也没能从你手下讨了好去。” 屈方宁垂首道:“贺叶护这么说,我当真羞愧无地。那套‘心花怒放’,我苦想了三天,始终无法破解。” 贺真微微一笑,道:“那有何难?我来教你!”一手拉住屈方宁,便和他一起提枪离席。 小亭郁心中不满:“这人跟方宁几时这么熟了? 动手动脚,也不嫌害臊!” 鱼丽笑道:“小兄弟,你只别提枪法这两个字!我们当弓将军前一阵被他烦得,连枪也不想看见了!这是个正宗的武疯子,你别见怪!” 王后闭着眼睛,淡淡道:“贵客在前,舞刀弄枪的,像什么样子?” 鱼丽目视贺真,笑容不改,道:“我们向来只论朋友,不论主客。父王,你说呢?” 商乐王慈祥地笑了笑:“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喝酒喝酒!” 小亭郁这还是第一次听她们二人对话,虽然只是简单几个字,已仿佛能嗅到其中腥风血雨的味道。 当下心中暗惊:“昭云郡主说的是真的,兰后和公主果然不对劲!” 只见御剑举杯向商乐王道:“大王辛苦了。敬你!” 商乐王嘿嘿一笑,道:“将军也辛苦了。也敬你!” 御剑今天换了一张银色的面具,露出下半张脸的一小截,喝酒宛如喝水一般,简直豪爽难言。小亭郁跟屈方宁偷偷琢磨了好久,也想不到他戴着面具怎么吃喝,因此是非常好奇。今天一见他,立刻就被打败了。 于是也不去看他们喝酒,还是看屈方宁跟贺真。 这时贺真已将那套“心花”使了出来,跟屈方宁一一解释拆招。屈方宁原本是一脸迷惘,听他点拨几句,似懂非懂,试着比划了两招。贺真笑着摇摇头,把枪交在他手里,自己沉腰、疾转、单手斜挑,忽然手腕一转,向屈方宁心口骤然一点。 屈方宁脱口道:“原来如此!”复又交回银枪,转身发招,姿势跟贺真一模一样,速度却快了不知多少。贺真连连点头,伸出拇指,意示赞赏。 屈方宁演练几遍,忽然停步,道:“这个不行!” 贺真道:“哦?为什么不行?” 屈方宁演示道:“你看,如我手中持着枪、矛这般的长兵器,便来不及转身;如果是小刀、短剑又或空手,这么一挑,中途已经力衰。如何能够伤敌?” 贺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是你那柄‘易水寒’呢?” 屈方宁全身一震,与他目光相对,喉头滚动一声,才艰难道:“那便非死即……不,那是非死不可。” 贺真笑道:“你没听过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故 事么?荆轲刺秦,这刺秦嘛,本来就是要死人的。” 屈方宁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贺真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我这套枪法名叫‘心花怒放’,那是人间至高无上,最美、最欢乐的时光。只有最苦、最悲伤的物事,才能令它形魂俱丧!你想想,世上甚么事最令人悲伤?‘悲莫悲兮生别离’,茫茫人世,只有离别最苦。这一招破枪之式,便叫‘黯然销魂’。你好好记住了!” 小亭郁听得很是迷惘,只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十分深奥,又夹杂着许多南语,难以索解。心想:“方宁哪儿懂得?” 却听席上传来几声清亮的拍手之声,只见御剑拊掌道:“我只道贺叶护人品潇洒,原来文采也如此风流。看今天兴致这么好,何不赋诗一首,也让我们附庸附庸南人的雅兴?” 贺真微微一笑,道:“将军既如此说了,少不得只好胡诌一首。将军文韬武略,南朝的学问比我精通得多,万万不可笑我。” 此时王宫前正是白絮如雪,烟波中小小的红花摇曳不休。巫木旗划来的一只独木舟,静静横在洲头。 贺真微一沉吟,赋道: “晴空浮玉雪,芳洲动红蓼。 山真春未晓,丽色宜相照。 燕啭风细细,莺飞水渺渺。 回首烟波意,还楫逐暮潮。” 御剑细酌一番,笑道:“原来是首情诗。”向昭云儿道:“昭云儿,你可输了!你姐夫送的这首诗,天叔多少嫁妆也压不过了。” 昭云儿不解其意,连蒙带猜地听御剑说了诗意,奇怪道:“现在明明是夏天,为什么姐夫说的却是春天呢?” 贺真看着鱼丽公主,柔声道:“我与公主是在春天相遇的!有公主在我身边,我心里便永远是春天。” 这句话比他的诗显然厉害多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鱼丽公主一听,脸都微微地红了。 兰后却冷冷地说了一句:“诗要是能杀人,南朝也不必给你们压着打了!” 商乐王连忙举杯道:“贺叶护的诗很好,很好!大家继续喝酒,喝酒。” 贺真却向屈方宁道:“方宁兄弟觉得如何?” 屈方宁“啊”了一声,呆呆道:“贺大哥的诗,必然是好的。” 贺真一笑,望着烟 波茫茫,道:“我倒是觉得末两句不太好。以后我再换一句好的,偷偷念给你听。” 微风之中,他的声音也似乎带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屈方宁也看着水面,道:“虽然我不懂甚么好不好,但贺大哥念诗的样子,是很温柔的。” 贺真笑了一声,道:“那有甚么用处?你那天看透我枪法破绽,从胁下着手那一招,明明能置我死地,却把我轻轻放过,可说十分温柔。结果呢?几乎被我一枪杀了。” 屈方宁垂下了头,右手微微颤抖。 贺真轻轻叹道:“连狼心都能随手撕裂,对人怎能如此仁慈呢?” 昭云儿见两人说个没完,极是不悦,在后催道:“姐夫,你怎么还不来?我要看天叔跟你比枪!” 贺真应了一声,右手一伸,在屈方宁心口轻轻一点。 “要知道,人的心,比狼心残忍可怕多了!” 依稀是一盆水,劈头盖脑浇下来。 冰冷的水流过眉骨的伤口,疼痛也冷冰冰的。屈方宁勉强睁开疲惫的双眼,眼前影影绰绰的,似乎站着四五个人。一下很近,一下又变得很远。 等他看清最中间那个人的面孔时,不禁自嘲地笑了。 “贺大哥的话,诚不我欺啊。” 昭云郡主手执半截断鞭,正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 一个瘦削的汉子见他睁眼,忙对昭云儿殷勤道:“郡主,他醒了。” 昭云儿装模作样地“嗯”了一声,来到他面前,鞭杆一抬他下巴,冷笑道:“哟,御赐戒指的小勇士,折我鞭子的好小子,这么快就醒了?” 她这套动作十分生硬,腔调也流里流气,不知是学了谁的。屈方宁跪在地上,给她鞭杆一抬,抬头很是吃力,咳了两声。 昭云郡主见他模样狼狈,好不愉悦,哈哈笑了两声。忽然不满起来,戳了一下他眉骨上的伤口,微怒道:“你怎么不问这是哪儿?” 屈方宁冷冷瞪着她,一语不发。 昭云儿却已经忍不住,自己说了出来:“你要是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这,就是你的葬身之地’!”这台词她常听人说,十分跃跃欲试。今天终于一展抱负,心中充满得意之情。只是这个犯人不懂趣味,多少让人有点不满意。 屈方宁盯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 这一下可在意料之外,昭云儿立刻慌了,跳脚道:“你、你笑甚么!” 屈方宁淡淡道:“什么地方?我当然知道了。这是恶奴弑主之地,是天下最不祥的地方!” 他要是说了别的一些不敬的言语,旁人当然是一拥而上,骂一句“大胆!”以表忠心。但这句话实在太也不敬,一众帮凶竟然被震慑在地,没一个敢上前的。 昭云儿勃然大怒,再也顾不得甚么模仿扮演,鞭子都不要了,卯足全力扑了上来,正正反反,抽了他十几个耳光。 帮凶们一听那声音清脆响亮,知道郡主雷霆大怒,急忙说:“郡主,您的手!您的手!” 昭云儿打得手背都麻了,才停了下来。犹自不解恨,抬脚向屈方宁肚腹狠狠踢去。 帮凶们立刻又紧张了:“郡主,您的腿!您的腿!” 昭云儿正在气头上,丝毫不领情,反而朝领头的踹了一脚:“刚才他说的你们都听见了是不是!都在笑我是不是!” 帮凶们委屈、无辜、饱含泪水:“没有听到!小人什么也没听到!小人天生就是聋子啊!” 昭云儿尖叫道:“都滚出去!” 于是只得灰溜溜地滚出去了,心中还十分担心,郡主的手,郡主的腿,要是气伤了,怎么了得? 屈方宁瞥了一眼,冷笑一声,道:“一甩巴掌二号丧,女人无非就是这些手段。” 昭云儿死死盯着他,牙根磨得格格直响,一字字道: “你说什么?” 屈方宁的脸虽然肿得老高,眼睛却毫不示弱地抬着,直视她的目光,轻轻地,清楚地说: “我说,你是个没、本、事的女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9、同泽之三 昭云儿怒发如狂,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拳打脚踢。 忽然之间,足尖一痛,似乎触到了甚么硬物。低头一看,只见他手指上,戴着两只光芒璀璨的戒指。 她想也不想,立刻连扯带拽,把戒指剥了下来,扔在地下,狠狠踩去。 一边踩,一边咬牙叫道:“你有本事!你有本事!不就是大王给的两个破戒指吗!我要把它踩得粉碎,看你以后跟谁夸耀!” 但那宝石着实不赖,虽然被踩得脱落下来,却无论如何也踩不碎。 昭云儿一看,屈方宁嘴边,又浮起了一丝讥讽的笑容。虽然没有说话,分明又是在笑她没有本事。 她正气得浑身颤抖,忽然看见屈方宁黑色的腰带中,插着一柄黑鞘的短剑。乌黑的皮套与他的衣服连成一色,极难察觉。 她伸手一拔,只觉一阵寒气掠过脸颊,顿时激灵灵打个寒战。她也听贺真说过,知道它叫“易水寒”,是一柄切金断玉的宝剑。 这一下大喜过望,立刻挥起短剑,向地上的宝石砍去。只听一声极轻的“嚓——”,宝石无声无息地被分成两半,地上的青岩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痕迹。 她如得神助,一剑接着一剑,将两枚宝石切得粉碎。 她切得浑身舒爽,转身指向屈方宁的时候,不禁有些遗憾。因为宝石可以砍很多次,这个应该碎尸万段的人,却只要轻飘飘的一剑就杀掉了。 屈方宁依然冷冷地看着她,眼中毫无惧怕之色。 昭云儿思索着:这一剑应该怎么砍?是从头颅中心切开呢,还是把腰砍成两段? 她伸出的剑尖,指向屈方宁的眉毛,又指向了他的大腿。 剑尖掠过的地方,淋在他头发、眉毛上的水,嗞嗞地冒起了白气。再一会儿,他睫毛上的水珠,竟凝成了小小的冰霜。 昭云儿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叫道:“废物们,滚进来!” 废物们立刻唯唯诺诺地进来了。他们严格执行了郡主的吩咐,把屈方宁上衣剥掉、五花大绑、嘴巴塞住;将那柄“易水寒”贴着他□□的胸膛,剑尖紧紧抵着他喉咙;又精挑细选了一个人迹罕至之地,把他丢进了一潭没 顶的水中。 昭云儿大乐,拍手道:“我不杀你!我给你做一个冰葬坑,让你冻成一条冰凌儿,千年万年都死不了,化不掉。” 大家都自愧不如:这种让人求死不得的法子,自己愚蠢的头脑怎么想的出来呢?只有郡主这么玲珑剔透的人,才有这样奇妙的点子。 正要赞叹着离去,昭云儿忽道:“等一下。” 她从怀里取出半截鞭梢,叫人结结实实地绑住了屈方宁的手腕。 她狠狠地笑着,说:“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来给最讨厌的人陪葬!” 帮凶们立刻赞美郡主心细如发,说这贱奴纵然再怎么身手不凡,这一下也逃不脱了。 瘦削汉子觍着脸邀功:“都说他本领好,小人看也不怎么样。小人一个陷阱,就把他困住了。” 昭云儿啪地给了他一耳光:“蠢货!陷阱困得住他吗?还不是我的软骨散撒得好!哼,本郡主的神药,连熊也能迷翻……” 在赞美声中,得意洋洋地走远了。 屈方宁这才试着动了动僵硬的手腕,苦笑一声: “这下玩过头了。” 寻常捆法,倒也罢了。他所练的小擒拿手中,多的是折筋缩骨之术,无论捆得如何紧实,也能安然脱身。但这半截银鞭中混有少许天蚕丝,那是比牛筋更坚韧百倍之物。这么绑得几匝,便如一道最牢固的锁链般,不管他如何施展手段,始终无法挣脱。试了几次,肺中空气耗尽,只得缓缓将头探出水面。这么动得一动,咽喉下的剑尖微微一偏,在他颈上划了一道细细的伤痕。剑尖寒气森森,鲜血不及流出,便已凝固。 他深知此剑之利,不敢再动。眼见昭云儿这一手狠辣异常,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草包,心中暗骂自己托大。 那柄“易水寒”果真名不虚传,片刻之间,胸口就如贴着一块最坚实的寒冰一般,寒气丝丝入骨。再过一会儿,连胸口血液都几乎凝结成冰。好在他平日常受掌法反噬之苦,体内寒冰肆虐、烈火灼烧,都已习惯成自然,倒也不是特别难以忍受。 他沉沉浮浮,呼吸了几次,颈上又多了两道伤口。只觉胸口疼痛撕裂,极不好受,心想:“须想个法子离开这里。” 破水一看,只叫得一声 苦。极目之处,黑沼滩涂,草木芜杂,一只孤瘦的白鹤独立池边,正闲闲梳理自己的毛羽。近处一座飞檐斗角的观赏台倒是砌得颇为不俗,也不知是哪位名匠的手笔。台子大致还有个亭亭的形状,木梁却早已朽坏了。 他心中暗道:“这鬼地方八百年也不会有人来。”想是宫中侍卫为讨昭云儿欢心,找了个最荒凉的角落。 既知无望,只得再一次运劲于掌,试图崩断捆索。这一次动作大了些,只觉喉头一凉,两眼一黑,险些晕去。 忽然之间,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亭台上幽幽传来。 他大吃一惊,还道是恍惚之际,耳边出现了幻觉。心想:“难道我要死了?” 一丛荒草正生在眼前,隐隐约约地看不分明。只在风吹草低之时,才看到亭台上依稀是个单薄纤瘦的人影。逶迤在地的裙裾,被风吹得微微地晃了几晃,越发显得那人影不堪一握,楚楚可怜。 他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天不亡我!” 那亭台上的人,赫然正是兰后。这位弱质纤纤的贵妇人,连提起一只小小的琉璃酒盏都显得十分费力,今日却不知哪来的精神,独自来到这荒无人烟的黑沼前,倚着栏杆赏鹤。 他正要弄出些声响,向兰后呼救。忽见兰后的裙裾一动,缓缓开口道: “如此良辰美景,将军忙中抽闲,也不来与故人叙叙旧么?” 他心中一震,身子便不敢动了。只听一人沉声道: “岂敢!只是偶经此处,见王后兴致正佳,不忍败坏罢了。” 这声音浑厚低沉,虽是平常之语,犹带三分森严气度,却是御剑天荒。 兰后呵地一笑,声音中却殊无笑意。 “不错。我其蓝宫中,珍禽异兽,多如繁星。这一只朱顶白鹤,更是珍奇。将军可愿意与我同赏?” 御剑沉吟片刻,道: “王后相邀,自然乐意之极。只不知凭的是其蓝主母之意,还是昔年故友之情?” 王后冷冷凝视黑沼片刻,忽然美目一挑,笑了出来。 “偏你有这许多怪里怪气的词儿。我求你还不成么?上来陪我罢,天哥!” 这声音宛如脱胎换骨,再无一分冷漠抗拒之感,却似家中的幺女向长兄撒娇一般,充满娇 柔之意。 靴声响处,御剑果真走上台来,与兰后并肩站在一起。 屈方宁深深藏在水底,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天、天哥’!兰后为什么这么叫他?他们是老相识么?他是兰后的情人么?” 见亭台上空空荡荡,侍卫女奴一概也无,这王宫中最阴暗的秘密,恐怕就落在了他这个倒霉鬼一个人眼里。 他本来还盼着兰后相救,此时却唯恐自己藏得不够隐秘,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只见兰后一手挽了御剑的手臂,笑语盈盈,说了许多闲事。无非是最近都不太吃得下饭,新制的袍子一阵不穿便宽了;给大王拔白发已拔不尽,索性把所剩无几的黑发拔了之类。又提到新制天灯十分华美,星变之典一定要请御剑来观礼云云。 屈方宁听到这里,心想:“小亭郁知道,必然欢喜。”忽然心口似被甚么狠狠一拉,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凝冰声。 他骇然心惊:“莫是那短剑结了冰?”苦于无法看到,心中更是惶急。 兰后一个人说得兴致盎然,御剑答得却越来越慢。先还敷衍着应几声,最后干脆一语不发。 兰后说到后来,竟也无话可说。四周一时缄默,连风声也无一丝。 御剑忽开口唤道:“阿兰。” 这一声呼唤低沉温柔,略带沙哑,虽然远在数十步外,却宛如在耳边吐息一般。屈方宁心中骤然一跳,虽在寒水之中,背上犹自微微地热了起来。 百忙之中还忍不住心道:“这个人的声音,当真……古怪!一定是生了一张怪脸,才能有这么……这么一副嗓音。” 此时那柄“易水寒”已将剑身附近凝结成千万缕冰丝,细微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竭尽全力抵御寒气,胸口仍是一片冰寒。 只听御剑道:“你唤我来,是为了说这些?” 兰后静静地望了黑沼片刻,忽然一笑:“不是。我是有事相求。” 御剑顿了一顿,才道:“阿兰,任凭你嘱托何事,我必然答允。只是……人生在世,未必事事都能如意。” 兰后若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笑道:“天哥,我自然懂得。在你心中,我就那么任性么?” 说着,纤纤素指向台下一指,道: “请你替我,带这只白鹤回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20、同泽之四 御剑望向黑沼,见那只白鹤正悠然自得地踱着方步,迈过一滩前日的积雨。 他一时不解,看了片刻,道:“你不喜欢它,杀了便是。” 兰后微微摇头,指道:“天哥,这只鹤美么?” 那鹤意态闲适,朱顶雪羽,虽然立足泥沼,宛然便是一位凌波仙子。 兰后柔声道:“很美,是不是?它是三年前送来的。我第一眼见它,便喜欢到了心里。大王见我喜欢,日夜赶工,为它建造了这座珍禽苑,又命大批工匠连夜搭建了这个台子,叫观鹤台。建成那天,整个王宫的贵族大臣都坐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它。可是它啊,谁的面子也不给。玉碗盛来最洁净的露水,瓷盘上银白色的鱼儿堆积如山,它连看也不看一眼。鱼丽上前喂它,它翅膀一甩,扑啦啦地飞开了。哈哈哈!” 她像是想起了那天的事,苍白的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 “后来,我对大王说,不过是头扁毛畜生,这有什么可看的呢?于是别人再也不来了,连喂食的侍从也把它忘了。人人都以为我讨厌了它,可是我趁人不注意,经常偷偷来看它。天哥,你看它的样子,多么惬意!它天生就该这样安安静静的,不被人打扰。我每天看它一会儿,就觉得说不出的宁静。” 御剑道:“嗯,你当真喜欢它。” 兰后声音更温柔:“是的,我喜欢它。你看它,这高贵的步态,懒懒的爱理不理的模样,怎么不招人爱呢?它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告别了它的父亲、母亲、兄弟、爱人,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个草也不长、花也不开的鬼地方,可不是让人砌个高台、献点殷勤、供奉些美食,就能心满意足的。我不疼它,谁来疼它呢?” 御剑默了片刻,道: “你既然这么疼它,便不该叫我带它回去。我看它在这儿呆久了,也过得好好的。” 兰后哈哈一笑,道: “天哥,它过得好不好,心里快不快活,你也是看得出来的么?我看它啊,肯定恨不得立刻回到故乡,回到至亲至爱的亲人、朋友身边,自由自在,展翅高飞。同样身而为鹤,凭什么它就要背井 离乡?就因为贡献它的人,独独看中了它的身姿么?” 御剑深深地看着她,缓缓道:“阿兰,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们。” 兰后冷笑道: “你让我原谅你们?当年我们五个人,在千叶小小的领土上,骑马,喝酒,一夜接着一夜地唱歌。唱累了,你们就轮流拉着马,带我回家。后来,我们都长大啦!那是个明媚的春天,妺水边雪白雪白一片,开满了我最喜欢的花。每天晚上,都有一个人,偷偷采了一大束花,放在我的帐门下。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是他伤痕累累的手,早就把他出卖啦!我清晨出门之前,都要做一个大大的花环儿,戴在头上,大步地从他面前走过,一眼也不看他。” 她的声音满怀柔情,但这柔情中,却深藏着一种刻骨的悲伤。 “那个时侯,我们千叶还不是甚么六族之首,草原上根本就没有我们的名字!可是我们每天都那么快活,在棵子坡上,娘娘树下,戴着最美的花儿,唱着永不疲倦的歌。我总是在想,如果其蓝当时不是那么强大,大王没有跟安代哥哥在摔跤场打架,又或者我不是这么骄傲,早早接过了那白马上垂下的鞭儿,一切会不会有所好转呢?人生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的悲伤呢?” 御剑不忍地注视着她泛起红潮的面颊,低声道:“阿兰,这件事,确是哥哥对你不住。” 兰后尖声大笑,道:“对我不住?你们对我不住?不不,怎么会呢?我的哥哥们,是草原上最勇敢、最伟大的英雄,开疆拓土,南征北战,率领全族,建下万世伟业,那是何等荣耀的事!我又算甚么呢?我的春天、我的白马,我再也摘不到的花儿,又算甚么呢?” 御剑上前一步,抓住她肩膀,沉声道: “阿兰,商乐王虽然年纪大了些,对你的宠爱怜惜,却丝毫不假。你跟他一起,总也胜过……” 兰后将他的手一甩,目光狰狞,道: “十多年了,天哥!刚来的时候,我晚上做梦,都会梦见妺水,梦见棵子坡,每一夜每一夜,眼泪都把梦境打湿了!但过得几年,这梦便渐渐少了,最后干脆就没有了。我有些害怕,却又有些欢喜。如能真的忘了,那有多么好!可 是啊,今天开春的时候,鱼丽带来一个人,坐在白马上,带着满脸的温柔。她说那是她的意中人,请大王为他们完婚。哈哈哈哈哈!鱼丽!她配吗?她哪点儿像女人?为什么我一生也捉不住的梦,她这么随随便便一伸手,便捉住了?” 御剑皱眉道: “原来你跟鱼丽过不去,全是为此。阿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为什么总记着那些少年时的心事?” 兰后抬起了尖瘦的下巴,面上带着怜悯的神情,轻轻地笑了。 “天哥,你甚么也不懂。你是天下无敌的英雄,娶过草原上最美的女人,用满地的星光迎过亲……可是你甚么都不懂。倘若有一天,你真心爱上了一朵花儿,却再也见不到它,也许你就明白了!” 陡然之间,白鹤长声唳叫,双翅一张,从一处冒着白霜的水潭边受惊般逃开。 御剑双目一沉,拔身而起,厉声道:“甚么人?” 落地之处,是一潭深水。盛夏之际,水面竟浮着几块晶莹的碎冰。 王后眼角的泪水还未干,见御剑一伸手,从沼泽里捞出个湿淋淋的人来,不禁惊叫了一声。 再一看,竟是千叶使者那个黑衣小侍卫,面色如纸,喉间全是血迹,胸口结着一层厚厚的冰,也不知是死是活。 御剑手中抱着他,扬声道:“越影!来!” 一匹毛色如洗的高头黑马旋即飞奔而来,速度之快,几乎看不清纵跃的痕迹,一路烟尘中,只余几道令人眼花的空影。 奔马未勒,御剑便翻身而上,向兰后深深看了一眼,温然道: “阿兰,多惜重。你不爱惜自己,我永永远远不能安心。” 兰后心中一酸,眼泪又几乎夺眶而出。 只听马蹄声如急雨,片刻便消失在沼泽尽头。 屈方宁全身如堕寒冰地狱,半醒半昏迷之中,只觉得千万根冰针一齐在胸中攒刺。恍惚间,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抱住了自己,将他整个人揽入一个厚实炽热的怀抱。 他迷迷糊糊,还道回伯来救,心中一喜,软软叫了声:“回伯。” 一个森严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别说话!” 他骤然一惊,心中尚有一线清明,知道这机会稍纵即逝,意识却不由使唤,不断向下沉去 。 片刻间,身遭一切似已不复存。他仿佛一瞬间变回了那个七岁的孩童,赤着双足在暴风雪中艰难行走,每一步几乎都要被那没顶的寒冷吞噬。 雪没至腰。千山之外,万里之遥,白雪茫茫,铺天盖地。没有一个人。甚至,连飞鸟也没了踪影。 他平时最擅长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再无满脸无奈的母亲蹙着小山眉,伸指在他鼻尖轻轻一刮,轻轻嗔怪一句“你呀”;也无额头高高肿起、膝盖乌紫的弟弟在一旁委屈地抹眼泪,抽嗒嗒地怪母亲偏心;更无四岁的小妹在旁无忧无虑地吃着窠果子,手指上涂满了口水,看到他嫌弃的目光,咯咯咯地笑起来。 只有寒风的手,替他将泪水冷冻成冰。 他僵硬的嘴唇已经闭不紧,牙关却咬得死死的。他不停地对自己说: “这是梦,一个可怕的噩梦,是我平时不爱读书,又顽劣,老天爷才派来惩戒我的。老天爷,求求你,快让我醒来罢!我以后再也不敢啦!” 但足趾上的麻木在提醒他,脸上刀割似的疼痛在提醒他,全身快要停止流动的血液也在提醒他。 怎么会是梦呢? 这不是梦。那温柔的手,廊下的猫,清香又带着苦味的翡翠白玉羹……才是梦。 风雪之中,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小小的火苗,暗红色的炭已烧成白灰,却依然温暖。 他试着把手放上去,冻僵的指头许久才感到疼痛。火光把他全身都照成橘黄色,四肢百骸,都渐渐开始复苏。 他心中无由生出一个念头: “火再大一点就好了。” 火苗果然旺了些,簇簇地竖了起来。红色的火舌,轻轻舔着他挂着冰梢的眉毛。 火势越演越烈,他如同泡入一池温水,皮肤上的寒气消失无踪。 接着整团火都熊熊燃烧起来,直蹿起半人高。他全身暖融融的,内心深处都已开始解冻。 但火还没有止歇。它腾跃升空,带起滚滚黑烟。热浪到处,周围的冰雪连绵融化,露出一圈黑泥覆盖的地面。 此时他感到的已不是温暖,而是炙热。火浪烘烤着他的头发、手脚、皮肤……刚刚解冻的身体,又遭到了新的疼痛。 烈火满天卷地,终于大地也承受不 住它的热量。它呼啸腾空,直上云霄。 它变成了太阳。 屈方宁抬头望去,赤蛇千里,光芒万丈。阳光太刺眼,他不禁用手挡了挡。 一个声音如从云外传来:“你醒了?” 他极力张开刺痛的双眼。目光所及之处,一把血红的□□赫然在目。红光明昧,喷吐不定,宛如火龙吐息。 他合上眼睛。 “多谢将军,再次救命之恩。” 御剑天荒一手探上他额头,问道:“你好些了?” 屈方宁其实后脑尚自麻木,全身知觉恢复了一半也不到,仍竭力点了点头。见自己胸口上敷着一层蜜色的油膏,一股清甜的幽香飘入鼻中,不知是做甚么用的。 御剑见他气息虽弱,眼睛已恢复神采,也不揭穿他的逞强,点头道:“你躺一下。”便提着那把“流火”起身。 只听一个破砂罐般的声音在门外叫道:“将军,小锡尔活过来没有?” 御剑瞥了床上的屈方宁一眼,将枪往墙上一掷:“嗯,死不了!” 呛呛啷啷一阵乱响,侍卫长巫木旗双手高举着一卷纱布,气势恢宏地冲了进来。 他一见屈方宁,嘴巴立刻张得圆圆的,赞道:“不愧是小锡尔!刚刚将军抱你进来,老巫看你冻得死白死白,还以为是一具冰尸!谁知一转眼间,就又活蹦乱跳起来。嘿,让我从哪里偷三百个?”他不知道屈方宁的姓名,便随口在他头上安插个名称。 屈方宁挣扎起来,便要躬身道谢。巫木旗忙将他按住,道:“睡好睡好,将军救活你不容易,别又给我弄死了!” 他嘴里扯淡,手上可一点不慢。一手轻车熟路裹着纱布,一手便替屈方宁擦着胸口的油膏。见他满眼疑惑,笑眯眯地说:“这是烫伤药。将军说,你胸口那把甚么寒是天下间至阴至寒的物事,遇水成冰,寒气袭入人体,不死也要落个残废。我们将军手里这把‘流火’,却是至阳至热之质。这么往你心口一横,两相抵消,你这条小命才算救回来了!怎么那么巧,将军刚好就找到你了?这是什么样的运气?……我上哪儿去偷三百个?”说话间一卷纱布堪堪已经用尽,立刻又飞奔出去了。 御剑向屈方宁道:“你别听他胡扯。”见他上身犹自□□,便脱了外衣替他披上。 这外衣既大且沉,屈方宁一穿上身,顿时被裹得严严实实,鼻腔一酸,打了几个喷嚏。 御剑看定他,忽道:“昭云儿是何时将你放在那里的?” 屈方宁全身突然一寒,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银色面具之下,冷冷的毫无生气。 肩上的外衣,犹自传来他体温的暖意。屈方宁整个背部,已被冷汗湿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21、采青之一 6、采青 这面具打造得十分精致,冷冰冰的银光从额头流曳到颌角,只露出一张坚毅的嘴唇。 屈方宁回望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忽然嘴角微微翘起。 “放了很久了。我都听到啦!王后想家了,是不是?” 御剑眼中微光一动:“嗯?” 屈方宁道: “王后说那只鹤,离开了故乡,便不肯吃鱼喝水,所以想请将军把它带回去。其实她说的不是鹤,而是自己罢?她原本是千叶族人,嫁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当然有些不乐意。偶尔想一想家,也是难免的。其实其蓝有水有雾有鲜鱼,除了路难走了些,比千叶一点儿也不差。在这儿有什么不好呢?我家伯伯也一样,总喜欢念叨说锡尔的燕窝再也吃不到啦,锡尔的炭火比什么都暖和啦,别人听了,还不知锡尔是多么温暖可爱的地方呢。因为我伯伯是个小小的奴隶,所以这种话可以随便说。但王后就不能够了。她是大国之后,又是首席巫师,要是天天都念叨着千叶,别人不就以为其蓝亏待她了吗?那我们跟其蓝不就要打仗啦?……将军,其蓝没真的亏待王后罢?” 御剑注视着他仰起的脸,唇角一动:“他们不会,也不敢。” 屈方宁塌下双肩:“那就好。王后这样年轻美貌,在咱们千叶肯定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嫁给其蓝这个大王,实在是一朵鲜花……”咳了两声,以示句尾之意。 御剑微微一笑,道:“商乐王是我们的大贵人,不可乱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向门口。 屈方宁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只见他仰头望着高空,缓缓道:“甚么故土之思,离乡之苦,尽是教人软弱的感情。要将身常在家国之中,双足永远不离故土,那有何难?只要天下大统,万国合一,便再也没有故国异邦之分。到时纵马遥望,太阳每一道金光照到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 屈方宁全身大颤,紧紧抓住了那件外衣。 忽听御剑道:“有人来接你了。” 果不多时,一架轮椅急急闯入,小亭郁一见他,震惊心痛愤怒,轮椅砰地一声,撞在床旁。 他颤声道:“ 方宁,谁把你伤成这样?” 屈方宁嘴唇一动,摇了摇头。 却听御剑向门外一人森然道:“你进来!” 来人粉妆玉琢,却是昭云儿。 她一进门,见到屈方宁躺在床上,心中暗暗吃惊,又不禁恼怒:“那群废物!还说那地方偏僻,这么一转身的工夫,这小子就给人发现了!” 她所关心者只在屈方宁有没有受尽折磨而死,其他是一概不在乎的。正小脸一抬,想跟御剑转述这贱奴的几句大胆言语,忽听御剑漠然道: “闭嘴!” 她十分委屈,心想:“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御剑向屈方宁一指,道: “给他道歉,照顾他到伤愈为止!” 昭云儿难以置信,眼睛张得圆圆的,高声道:“我……” 小亭郁陡然截口道:“不必了!” 他性子最是温柔客气,如此粗暴地打断别人说话,那是人生中绝无仅有之事。屈方宁连忙欠了欠身子,示意自己平安无事。 这个谎言并没有骗到小亭郁,他仍冷冷道: “郡主金娇玉贵的,他一个奴隶,哪里受得起?一条鞭子,已把他弄得半死不活。再照顾几天,还有命在吗?” 昭云儿跳脚大怒道:“你敢对我……” 御剑厉声喝道:“道歉!” 昭云儿见他疾言厉色,显然已动了真怒。她平日最敬畏这个叔叔,但让她向屈方宁开口道歉,如何能够?只见她满目怒火,狠狠盯了一眼屈方宁,突然眼圈一红,鞭梢一甩,向外疾奔而去。 只听门外贺真讶道:“郡主,你去哪儿?”昭云儿脚步不停,片刻便已走远。 旋即贺真进门,一眼看到屈方宁苍白如纸的脸,不禁怔在原地。 御剑微喟道:“她自幼骄纵任性,城中无人管教,一至于此。我这个叔叔,可说当得极不负责。” 贺真道:“将军切莫这么说。郡主年纪还小,过得两年便好了。”迎上屈方宁,道:“方宁兄弟,你的伤不碍么?走得动么?” 屈方宁点一点头,便起身下地。只是脚步虚浮,一触到地面,便踉跄了一下。小亭郁忙举臂扶住,让他靠在轮椅扶手上。 贺真将手缩回,道:“我送你们回使馆罢!” 小亭郁勉强揽着屈方宁的腰 ,将他大半身子的重量放在自己肩上,冷冷道:“我自会带他回去,多谢贺叶护关怀。”贺真在他心中,早就是昭云儿的帮凶,此刻正在气头上,自然也说不出甚么客气话。 贺真顿了一顿,才道:“那也好。”见御剑那件外衣太过宽大,屈方宁穿得极不合身,下摆在地上拖了长长的一截,手也埋进了袖口,道:“我跟你身量差不多。你穿我的!”说着,便脱下自己的上衣,替他换上。 屈方宁双手握住衣襟两边,深深道:“多谢贺大哥。” 小亭郁十分不乐意,无奈自己穿的礼服太过繁复,一时半刻也脱不下,只得将手抱一抱紧,匆匆带着屈方宁去了。 屈方宁这次的养伤,比前次又更为隆重了。 接连七八日,王宫中的巫医在使馆中穿梭不断,各种名贵药材更是流水般送来。小亭郁只道是昭云儿赔罪的物事,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一日四五餐地给屈方宁进补。屈方宁成日阶吃的老山人参,喝的是红汤燕窝,闲时还嚼个小鹿茸片,小日子过得好不滋润。小亭郁每日到占星司巡视一圈,便回来与他说说话,也颇觉宁静喜乐。 只是该来的到底逃不掉,这么拖拖拉拉,直至六月下旬,其蓝太治来谒,请千叶使者共赴央轻,共商“并荣”大计。 小亭郁忙请见的尔敦,却被懒洋洋地告知:“小事而已,我就不去了。你若不想去,也可以不去!来来,坐下来,喝酒!” 小亭郁自然不能喝酒,虽然心中害怕,还是硬着头皮,坐上了太治派来的车子,带着屈方宁朝央轻奔去。 央轻距其蓝边境不过百里,马车奔驰如飞,所到只在顷刻之间。小亭郁早已将一套劝说之辞背得烂熟,但无的尔敦在旁压阵,实无自信原原本本念出口。一路上心神不定,不时闭上眼自言自语。 屈方宁见他神色紧张,有意要跟他说话分神,推着他膝盖问:“小将军,我那把冷冰冰的剑呢?” 小亭郁心神不属,随口道:“不见了!” 屈方宁故作惊恐,道:“那可完了!那是我车二哥从小王爷的宝库里偷偷拿的,据说是他最喜欢的宝剑。这下还不回去啦!我也不能回千叶了。小将军,再见! 你是我最珍惜的朋友。” 小亭郁果然给他逗乐了,随即板起脸,道:“我给你收起来了。你养着伤,怎么能碰这个?”从轮椅扶手中取出那柄“易水寒”,交还给他。 屈方宁一看,那剑鞘上的宝石与之前颇有不同,纹理却更是精细华美,显然是精心雕琢而成。不禁赞道:“小将军,你的手真巧。” 小亭郁道:“也没什么巧的。你的戒指,我就没能补起来。”想到这件事,对昭云儿的厌恶又深了一层。 屈方宁笑道:“那有甚么?我天天戴着,嫌麻烦,又硌手。这几刀下去,真是替我省了一桩心事!” 小亭郁见他笑得颇为勉强,心想:“这是他一生之荣耀,哪有这么容易释怀?”当下诚挚地说:“方宁,你别难过。等回去了,我就请父亲跟屈沙伯伯说,让他接你过来!你这么勇敢聪明,父亲一定很喜欢。他的军队骁勇无比,你在其中,必能成就一番大业。” 屈方宁睫尾微动,喜道:“那咱们以后便能天天在一起了。” 小亭郁想的只是他的前程,全没想到这点。经他一提,这才想到,不禁欢喜无限。 此时马车已到央轻境内,屈方宁打起一边帘子,望了一眼车外,欣喜道:“小将军,你来看!” 小亭郁从车中望去,只见一片白色浅洼,绵延在高崖陡壁下,飞瀑帘帘,沙洲点点;绿阴繁花满路,家家户户的小圆顶帐篷旁,都晾着几匹如雪的轻罗。南风一起,飘飘若仙。 两人对着这从未见过的景致,痴看了许久。 屈方宁轻语道:“小将军,这是仙人住的屋子,咱们到仙境里来了!” 小亭郁也用气音说:“是啊,我们要成仙了!” 两人都屏声静气,生怕一口气呵重了,惊动了这飘渺的幻境。 小亭郁最佩服能工巧匠,见央轻建筑技艺登峰造极,立刻涌起一阵强烈的憧憬之情。心中那片“让我们成为朋友,成为彼此的依靠”之类的说辞,越发诚挚了。 但马车一停,他就看到了两个人。 两个绝不该出现的人。 御剑天荒一身黑色轻铠,越发衬得气度森严,座下一匹纯黑骏马,正自昂头嘶鸣。 他向旁边一人道:“西起至东南三十里,以此为界,限时三刻,如何?” 另一人银枪白马,眉目佻达,却是贺真。 他闻言一笑,朗声道:“将军远来是客,我岂能占这个便宜?何况西面有高崖之险,更是难以。贺真斗胆,问将军匀十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22、采青之二 御剑今日所戴的是一张恶相狰狞的青铜面具,獠牙鬼口,邪气森森。左手前臂上系着一面青色圆盾,却是朵花的形状。花面大如人头,萼蕊完备,花瓣叠迭,栩栩如生。只是狞意肆虐,枝叶扭曲,无一丝柔媚之意,反令人一见便觉毛骨悚然。 他闻言危坐不动,道:“贺叶护体贴周到,原该领情。只是敝军一歇半月,多少攒了些脚力。同发同至,未必就落于人后。” 贺真笑叹道:“将军神兵名震寰宇,是贺真唐突了。”扬声道:“央轻诸位,尔等执意不愿盟好,非是我等有意冒犯。多有得罪!”银枪一指,数百铁甲卫兵执械而上,涌入族民住地。一时器物翻倒、妇孺哭骂之音,不绝于耳。 御剑手中“流火”亦微微一扫,枪尖指处,几队全身着黑、脸覆面具的士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西面树丛,向四面八方流去,如一只恶魔的手,在地狱的业火中张开。所到之处,浓烟滚滚,马嘶人亡。 小亭郁震惊得不能言语,半晌才颤抖道:“将、将军,这……这是……” 其蓝太治恭声道:“贵使有所不知,这位随央随长老很是有点儿傲慢,敝族一连求见三次,他都推诿不见。我们好声好气地打听他的住处,谁知央轻从上到下,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蚕农蚕妇,想是平时吃惯了他的好处,竟然联手包庇。没奈何,只得出此下策。贵国上下,也是赞成的。未能及时禀报贵使,还请多多包涵。” 贺真叹气道:“这位随长老当真别扭。一件皆大欢喜的事,非要弄得场面上如此过不去。其实给我们见上一见,又有甚么大不了?” 小亭郁大急,向御剑道:“将军,大王命我前来求教,说服随长老与我族同荣。毋论他如何不肯,也该虚心邀请,以理服人。这样恃强行……行……怎么能够?” 御剑瞥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惊奇,又有些叹息。 此时其蓝军已将数百央轻族民赶拢一处,严加监管。鬼军或攀援、或疾驰,盘问央轻族人。 只听西南方一名鬼军小队长遥遥禀报:“主帅,沙洲边缘发现一列马蹄印,印 迹凌乱匆忙,指向西南。旁边掉落三四只木匣及女人妆奁之物。”即快马呈上。 御剑弹开其中一只木匣,只见一头青色大蚕蠕蠕而动,盒底沾着些黑色颗粒,似是蚕卵之属。御剑捉起蚕儿看了片刻,遥望一眼西南,若有所思。 太治喜道:“传闻此种青蚕种性特异,普通者皆不能衍育,唯二三十者可交尾产卵,谓之‘蚕母’。将军手中,莫非就是此物?” 御剑目光仍望向西南,道:“‘蚕母’真伪,天下只有一人识得。” 太治奇道:“是谁?” 御剑森然道:“自然是——‘蚕父’。” 一道乌黑的箭光从他手中应声而出,却是直射东北一面飞瀑。 瀑布尚在半里之外,水势磅礴,飞珠溅玉,宛如一匹白练。黑箭忽发忽至,疾若流光,到得近前,箭头急转,一路尖声镝鸣,从水帘间呼啸而过。空然一声,飞瀑已被拦腰截断。 白练断处,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豁然显露。洞口石台之上,一个瘦小精干、满头白发的老者,怀中紧紧抱着一只阔口瓷碗,正瞠目结舌地看向众人。 御剑将手中一张臂如弦月、漆黑古朴的弓向巫木旗一掷,向小亭郁道:“说服人的法子,只要一种就够了!” 屈方宁见了这断水截流的一箭,只觉脑中发热,身上发冷。满脑子只是一个念头:“天下竟有如此神技!” 看贺真时,只见他面上神色从容,垂在腿旁的枪尖,却也在微微颤抖。 却见其蓝太治笑容可掬,上前一步,向洞口老者叫道:“随长老,你好!” 随央嘿然道:“老夫设下这金蝉脱壳之计,不下数年,本拟一举成功。不料竟被尔等一眼识破,天意如此,罢了罢了!” 御剑命道:“请随长老下来。以礼相待,不可轻慢。” 片刻,随央全身手枷足铐,送至马前。他眼望御剑,干笑一声,道:“老夫一生惨淡,临死竟劳动千叶鬼王前来送终,这份面子可也不小了!” 二名兵卒押着他头,强行跪倒。御剑将几只木匣往地下一抛,问道:“随长老,你可认得此物?” 随央一见那匣中大蚕,全身扑簌簌地抖动,嘶声道:“这……这是……”伸出枯瘦的手指,似 想触摸蚕儿,却又立即缩手,摇头不止,叫道:“这只是普通蚕儿,个头大……大了些,决计不是蚕……蚕中的霸主,不值分文!” 众人见他激动万分,改口又如此突兀,均在心中暗笑:“这老头儿临了还要撒谎!”其蓝太治更是心情踊跃,几乎就要去捧起地下的宝贝了。 未等到他双手伸出,只见御剑冷笑一声,枪尖向前一探,点在木匣之上。 他这把“流火”炙热无比,霎时间,木匣由白转为焦黑,接着青烟袅袅,毕毕剥剥地燃了起来。那几头大蚕,也烧得皮焦肉烂,异臭四溢。 太治跌脚道:“御剑将军,你这是何意?” 御剑淡淡道:“随长老是养蚕名家,他说不值分文,那便是不值分文了。” 随央苍老的脸突然抖动了几下,深深地埋了下去。 御剑道:“随长老心思机敏,喜欢这些你猜我想的把戏。可惜我一介武夫,不识风趣,枉费了这一番玲珑心肠。”向一旁问道:“王室何在?” 一名百人队长快步上前,手中提着四五个人头。央轻众俘虏一见头颅面容,顿时齐声大哭。 随央颤声叫道:“大王……王后!” 御剑问:“随长老家眷何在?” 卫兵喏道:“在此!”旋即送上男女老幼二十余人,捆绑一束,皆蓬头垢面,神情委顿。 队尾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本来垂头丧气,一见随央,忽然全身向前直撞,大叫道:“爷爷,快逃,快逃!” 他与其他人拴在一条绳上,这么一动,旁边立刻摔倒了两人。一名贵族妇女跌落在地,妆容散乱,满面泪痕。精美洁白的发缎上,沾满了血和灰尘。 随央叹息道:“把你母亲扶起来罢。爷爷逃不掉啦!” 他抬起头颅,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御剑,咬牙道:“从青蚕问世第一天开始,我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甚么请教?甚么并荣?全是禽兽掠夺的谎言!我族多年饱受欺凌,苟全至今,本已不易。今日虽族灭,非关人事,亦属天意!尔等要威胁恐吓,趁早死了这条心!央轻地虽小,民虽弱,却不畏死!尔等惟能夺走我子民性命,断不能夺走我子民灵魂!” 他目光坚狠,畏畏缩缩的神色荡然无存 。 御剑道:“若你早将蚕母交出,我要你性命灵魂作甚?” 随央唾道:“老夫二十年心血,不与禽兽只与人!” 御剑摇了摇头,道:“随长老真是心如铁石。”见那一队女眷居多,纵马退了一步,道:“我不杀女人小孩。贺叶护,你先请罢。” 贺真微微一笑,道:“将军这条禁令,倒是有趣得很。”枪尖一挺,刺穿队尾两名女子胸口,口中道:“女子嫁做人妇,可为一族添五六子;一子长成,可在军中杀百十人。今日你怜悯他人孤弱,来日仇雠之子夺你妻女、掠你疆土之时,却到哪里去哭?” 小亭郁见两支军队闯入平民家室,杀人放火,头脑中早就一片混乱。听到贺真如此说,更是头疼欲裂。 他心中一个声音大叫:“不是这样的!大家不是应该拥抱起来,亲亲爱爱的做朋友吗?怎么会是这样残忍肮脏的关系,你不杀了我,我就要杀了你?” 屈方宁见他神色极其痛苦,伸出手来,轻轻覆住了他的眼睛。 御剑赞道:“贺叶护这番金玉之言,振聋发聩。两相比较,倒显得我假仁假义了。”□□刺出,一名中年男子上半身咚地一声滚到地上,两条腿与半截腰却兀自站着。那男孩长声惨叫:“阿爸!阿爸!” 小亭郁再也看不下去,推开屈方宁,哽噎道:“将军,贺叶护,我来劝随长老拿出蚕母,行不行?央轻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小部族,你们何必……何必赶尽杀绝?” 御剑驻枪瞥了他一眼,这一次的目光中,却多了许多怜悯。 贺真哈哈一笑,道:“与世无争?看来贵使有所不知,当初央轻驱逐吐忽之时,现在这群老老实实的蚕农,手上拿的可不是圆箕、丝茧,而是实打实的棍棒、刀枪!七八年前,吐忽王三个女儿落入陷阱,为央轻数百士兵轮流□□而死,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随统领、好父亲!” 小亭郁两眼一黑,只盼有人出来反驳。但到处一片静默,只有焦木爆裂之声。 贺真举起染血的银枪,缓缓指向那名男孩,柔声问道:“今日贵使替央轻不平,不知当日吐忽的冤情又向谁诉呢?” 枪尖上的血,一滴滴地落在男孩的鼻梁上,脸 颊上。小亭郁的脑子,也变得恍恍惚惚的。 一时仿佛只有御剑的声音深深响起:“我说过,要说服人,一种法子就够了!” 忽听随央苍老的声音开口道:“住手!” 贺真枪尖不离男孩眉心,笑道:“哦?看到最疼爱的孙子,随长老总算心软了么?” 随央漠然道:“你放开他,我去取蚕儿。” 贺真道:“好!”枪尖回转,却在男孩额前留了一朵血迹。 那男孩叫道:“爷爷,爷爷,别给他们!我不怕死!别给他们!” 随央恍如未闻,一步步走进沙洲之中。 御剑凝视他佝偻背影,忽道:“拿他那只瓷碗来!” 他的声音一直冷漠如冰,波澜不惊,这句话却带了三分焦躁。 瓷碗立即奉上,却见一层蚕沙铺落碗底,别无他物。 忽然之间,人群一阵惊呼。只见随央远远立在干沙之上,上下牙狠狠一磕,撞出几点火星。落在身上,瞬时之间,须发衣服,一并起火。 火光之中,只听随央嘶声笑道: “哈哈哈哈哈!片时之前,我碾碎碗中最后一只虫儿,世上从此再无蚕母!我情知必死,岂能令豺狼如愿!你们明的明抢,暗的暗偷,费尽心机,到头来都是一场虚空!” 央轻族人泣道:“随长老!”那男孩双目瞪得几乎迸出,牙齿咬得鲜血四溢,却不再哭喊一声。 却见那匹纯黑骏马“越影”倏然前驱,御剑纵身跃起,马鞭一卷,将随央拉回,厉声道:“灭火!” 贺真心念一转,已然明了,一把攫取马上两个水袋,一齐捏破,两条水线顿时向随央飞去。只见寒光一闪,冷气森森,却是屈方宁同时出手,将那柄“易水寒”笔直抛出。 那短剑极寒无比,冷水与之一遇,立刻成了冰水。随央身上嗞嗞冒烟,御剑收鞭之时,明火皆已熄灭。 一旁的将士这才各取水袋,各自倾倒。先前贺真溅出的残水,却已慢慢凝成了薄冰。 御剑赞道:“贺叶护好身手。”见那短剑不偏不倚,正中心口,直没至柄,抬眼一瞥屈方宁,道:“好一把‘易水寒’!” 贺真目光亦扫过屈方宁,嘴唇一动,却甚么也没有说。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速至极。小亭 郁只见黑影几闪,一队人马已团团将随央的尸体围住。 只听其蓝太治赞叹道:“将军真神人也!随老头全身遍涂硫磺,将蚕母藏于腹中,待面上一层皮肉烧去,央轻族人自可取回一二。他也算个人才啦!若不是将军在此,恐怕咱们都得给他骗了去!” 又听贺真道:“随央临死之时,状若癫狂。将军如何能够笃定,他不至毁去蚕母?” 御剑嗤道:“工匠珍爱宝器,犹少女爱惜容颜。连死物也舍不得,岂能舍得活物?” 忽见一名医官手中捧着一团血肉模糊、徐徐蠕动之物,小心翼翼地托在红玉盘中,正呼唤人拿锦缎面子来。 等他明白了那是什么且从何而来,忽然之间,胃中翻江倒海,再也压制不住,俯身狂呕起来,几乎连酸水也吐光。 一只手伸过来,温柔地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他紧紧握着那只手,努力在这颠倒斑驳的世界泅渡。 此时青蚕蚕母已悉数取出,两名队长前来询问,央轻俘虏如何处置。 御剑挥了挥手,道:“擅织罗纺的工匠,带几个罢。” 贺真亦道:“遵从御剑将军吩咐便是。”又沉吟道:“罗纺工艺单薄,恐怕用处不大。” 御剑道:“这手上的玩意儿,还是南人厉害得多。我们的匠人最多打得两身铠甲,铜水浇朵花儿便不会了!” 此言一出,太治等纷纷笑赞道:“果然如此!” 贺真手上一顿,看向他道:“然而南人十六年心血耗尽,制得如斯华美衣装,还不是遥寄千里,来为将军做贺礼?” 御剑笑了一声,道:“正是。一件衣服,纵有鸾翔凤集之美,倘若没力气保护自己,迟早便是别人的嫁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23、采青之三 话音一落,崖壁另一面便有人遥遥笑道: “御剑将军号曰鬼王,不想对人间女红之术,竟颇有心得。在下有件不成体统的衣服,请将军品评品评如何?” 这声音腔调温和冲正,音色并不华美,但话语中饱含蛊惑劝诱之意,教人一听便觉得说不出的慵懒舒服,情不自禁地便想听从。 御剑听到这声音,却不禁皱了皱眉,漠然道:“柳老狐狸,你此时才到,未免有些晚了。” 一时其蓝诸将议论纷纷,贺真凝眉道:“是毕罗‘智将’柳狐将军么?” 忽然间,崖顶一物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阳光下,人人瞧得清楚,那是一顶淡粉色的小斗篷。 巫木旗惊叫道:“小郡主!” 柳狐的笑声也随之响起:“不晚不晚,简直再合适也没有了。” 御剑一伸手,将那件斗篷挑在枪尖,缓缓道:“我家小女孩儿在将军府上作客,年幼不知礼数,还请将军见谅。” 柳狐谦让道:“将军不必多礼,雅尔都城这位郡主活泼率性,敢作敢为,正是名门之后的典范。我与郡主交往之日虽浅,却已把她当成一位亲密的小友。” 此时东面一条横逸斜出、状如鹰嘴的百尺断崖上,赫然出现几名身着银灰铠甲的毕罗士兵,推搡一名少女,站到断口之上。 那少女手脚被绑得结结实实,眼睛哭得通红,正是昭云儿。 御剑瞥了一眼,冷笑一声,道:“柳狐将军的待客之道,别开生面,当真令人感动。” 柳狐嘿嘿一笑,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只是国事当前,不得不冒犯这位小友,心中很是不舍。再说,这忍痛割爱的手段,御剑将军如称第二,哪个敢居第一?” 一名毕罗士兵取下昭云儿口塞,昭云儿只哭叫了两声:“天叔!”声音便被堵住了。 只听柳狐悠然道:“南朝有一趣事,名唤‘采青’。将军也是个趣人,可否与在下一试?” 但见断崖上,两名士兵一齐伸臂,将昭云儿向下推去。众人惊呼声中,却见她身子坠落数丈,便不再下落。崖口垂下一条长逾五丈的绳索,将她紧紧缚在了半空。山风将 绳索吹得晃晃荡荡,昭云儿的身子也随之摇摆不定。 柳狐指道:“听说这绳索是天蚕丝所制,坚韧无比,刀剑不入。在下一时手痒,将之拆成单股,不知韧性如何。御剑将军,咱们以三箭为限,谁能射断绳索,便算谁赢了。唉,以贵城郡主之尊,竟要委身为‘青’,实在唐突佳人,抱歉抱歉。” 众人见那绳索拉得笔直,偶有吱呀之声,莫说射箭,多挂得一阵,恐怕也会断裂。一时怒骂之声四起,都是痛斥老狐狸卑鄙无耻的。只恨他在崖壁另一面,不然连口水也淹死他了。 柳狐浑不在意,忽然“啊”了一声,道:“差点忘了,如此节目,自然需要一点彩头。不知甚么彩头,才配得上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姐呢?” 御剑冷冷道:“蚕母如何?” 柳狐哈哈笑道:“将军真是爽快人,在下先下一箭,略表敬意。”一箭发出,正中绳索中心。绳索剧烈震动几下,却不断裂。柳狐赞道:“果然神物!” 御剑遥望崖壁,不发一语。柳狐与他斗智斗勇,胜少而败多,此次天赐良机,岂能轻易放过?即道:“贵族与其蓝手足连襟,还望体谅我们小小的私心。在下的箭术不比将军精绝,到时误伤郡主,那就大事不妙。” 御剑哼了一声,道:“剩下两箭,你一并发了罢。” 柳狐似在意料之中,笑道:“将军真是太谦虚了。”张弓搭箭,却是毫无准头,竟从昭云儿脸颊边擦过。 昭云儿悬挂半空,本就极不好受。见箭镞几乎贴面而过,吓得花容惨白,眼泪横流。 小亭郁吐得胃中疼痛不已,才缓过神来。见昭云儿被柳狐作弄,吓得面无人色,心想:“她欺负方宁,报应来得好快!” 转头一看,屈方宁竟不在身边。 只听柳狐佯惊道:“哦呀,见笑见笑。”转手搭弓,又是一箭射出。 这一箭却来势汹汹,破空时长带急鸣之音,嘣地一声,将绳索刮去半边。几小股断绳绳头,立刻翘起。断面之中,几条雪白透明的天蚕丝犹自未断,却也已摇摇欲坠。 御剑沉默片刻,退弓收弦,沉声道:“好,我认……” 突然之间,断崖上传来一阵惊喝打斗声。说是一阵,其实不 过倏忽之间,四五个头颅已滚落山崖。 柳狐惊道:“谁在那里?” 崖下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幅景象。 ——那断崖口上,浮起了一朵流云。 小亭郁脱口叫道:“方宁!” 屈方宁一手抓着天灯木架,一手摸到崖口捆结处,提起绳索,双足在崖尖一蹬,借力顺索一路下滑,直至扣住昭云儿双臂。他口中咬着那柄“易水寒”,此刻在她头顶一划,绳索立断。 那天灯四角烛台皆熊熊燃烧,鼓足气力,载了两人,犹自款款上升。屈方宁将昭云儿一并交到左臂,举起短剑,削割灯油,令其缓缓下降。 柳狐反应过来,喝道:“放箭!” 毕罗士兵何曾见过如此奇景,无不看得呆了。直到主帅发令,这才回过神来,箭如飞蝗,向屈方宁二人射去。 箭未及身,一团青光转得呜呜有声,从斜刺里飞出,与百余箭镞相撞,叮叮声如急雨,竟悉数卷了开去,却是御剑掷出臂上圆盾相助。 柳狐面色阴沉,拉满弓弦,一箭放出。箭到半空,一杆银枪疾飞而来,将箭杆劈落。 他自知功亏一篑,倒也宠辱不惊,干笑一声,道:“将军请了这许多帮手,赢得可不怎么光彩哪。” 御剑仰望那天灯降落崖前,弓箭已是难以伤及,方道:“胜者为王,不必多说。” 柳狐拱手道:“不打扰将军一家团聚、诸位手足相亲,在下告辞了。” 贺真看向御剑,只听他淡淡道:“好走不送。今日款待之情,来日必当奉还。” 柳狐笑嘻嘻道:“最好不过,敝族自大王、王后、乌兰朵公主以下,诚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手一挥,连毕罗兵士一并撤得干干净净。 其蓝太治啧啧道:“久闻柳狐狸一张老脸,厚过牛皮,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一时气焰嚣张,满口大话,一见溃败,连公主都搬出来求情了。” 御剑缓缓道:“能屈能伸,那是第一等的人物。”见天灯业已缓缓落地,便下马上前。 昭云儿那日负气出走,误入毕罗营帐,为柳狐软禁多日,如今才得自由。一见御剑,满腹委屈,小嘴一扁,便要扑在他怀中痛哭。 御剑却一眼也不看她,径 向屈方宁走去。 屈方宁适才左手使力太过,一条手臂全是淤青。贺真正给他检视有无伤口,小亭郁埋头在扶手中寻伤药。他见御剑过来,反而不好意思,低头叫了声“将军”。 御剑嗯了一声,道:“你甘冒奇险,拼死救出昭云郡主,是位了不起的勇士。谢谢你。” 屈方宁如何敢当,立刻跪倒,颤声道:“小……我两次性命,都是将军所救。粉身碎骨,亦不能报得万一。” 御剑缓缓摇头,道:“不能算的。”顿了顿又道:“昭云儿如此待你,你不计前嫌,更是难能可贵。” 屈方宁咬了咬牙齿,低声道:“我……也不是全无怨恨,只是……郡主欲杀我,尚属私怨;那位毕罗将军以郡主要挟,却是国仇。” 御剑怔了片刻,忽然大笑,道:“说得好!你身手敏捷,沉着机智,最难得是这份‘大义’!好孩子,你起来,我想想该赏你什么。” 他仰起头来,思虑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 遂看向屈方宁漆黑双眼,缓缓道:“这样罢!我赏你一件事。” 旁人不解道:“一件事?” 御剑道:“嗯。” 他狰狞的鬼面具微微一动,道:“无论甚么事,只要你开口,我无不相允。” 一时在场之人,无不心跳。以御剑天荒之能,珍玩宝石,名马美人,自然不在话下。便是封疆为王,统兵为帅,也是易如反掌。屈方宁这一把,可是博得了天大的彩头! 昭云儿刚靠着巫木旗哭过,忍不住又要插嘴: “难道他要天上的星星,你也摘下来给他?” 御剑目光中却毫无波澜,淡淡道:“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下来给他!” 小亭郁与贺真俱十分紧张,一个撞了撞他足上的金铃儿,叫他脱离奴籍。另一个却向昭云儿连看几眼,那是让他求婚之意。 沙洲中一时全无声息,人人都只看着屈方宁,想看看他开口求允的,到底是一件甚么事。 却见屈方宁缓缓抬头,一字一字、诚挚无比地说道: “我观将军箭术无双,心中崇拜钦慕,不能自已。” “恳请将军,教我箭术。” 御剑凝望他片刻,笑道:“好,我答允你。”从右手拇指上摘下一枚四 四方方的扳指,向他怀中一抛。 那扳指显然已戴了多年,他这么一摘,指节上一截白色痕迹清晰可见。 别人倒还罢了,近前几队鬼军却是一阵骚动。 屈方宁低头一看,见是一泓铁色墨玉,澄明润泽,触手生温。其中又有丝丝红艳,渗入肌理,不知是天生异质,还是鲜血染就。 他知道这扳指非比寻常,哪里敢要,便欲原物奉还。 御剑一摆手,翻身上马,道:“此物比不上大王所赐,你将就戴上罢!以后要跟我学箭,少不了用它的时候。”即纵马而去,巫木旗忙带着昭云儿跟去。 屈方宁只得依言戴上。那扳指厚重无俦,勉强挂在拇指上,显得手越发小了。 小亭郁自然替他高兴,握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方宁年纪跟我差不多,他见了这满地尸体,非但一点儿也不害怕,还孤身闯入敌阵,将昭云郡主从危崖上救了出来。唉!我却在一旁……双腿发软,战战兢兢,还吐了出来。” 一想到自己那懦弱丢人的模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再不见人。 贺真朗声道:“诸位,大功告成,即可回国!” 众兵欢然道:“是!” 贺真上前抱住屈方宁肩头,向鬼军兵士笑道:“各位勇士今天辛苦了,我替我方宁兄弟,请大家喝酒。” 一名百人卫队长“哦”了一声,瓮声道:“不知贺叶护请的是什么酒?” 贺真压低声音,道:“女孩子的酒,如何?” 近前的几名士兵都心领神会地笑起来,虽有面具遮挡,也不难想见他们脸上的神情。 卫队长咳了一声,道:“贺叶护一番美意,无奈军纪如山,不好违背啊。” 贺真佯装不悦,道:“这是我与公主的喜酒,怎能推辞?御剑将军如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拉着队长的手,亲亲密密地走了。 小亭郁坐在车上,看着绿树繁花中的残骸,梦呓般说道: “方宁,将来我要找一个更好的地方。每一座帐篷,都像白云一样柔软;花儿开成一片海,从门口淹没到天边。那里的风如酥如蜜,吹得人一点儿也不想睁开眼睛。每天的日子都恍恍惚惚、做梦似的,一下子就过去了!” 屈方宁琢磨着他那枚扳指,闻言抬头笑道:“你能带我去么?” 小亭郁道:“当然了。我们天天都要在一起!” 载着两人的车子,穿过漫天飞舞的、烧焦的丝罗碎片,经过肠破肚穿的尸体,绕过眉心沾着一朵血花的小小头颅,向其蓝奔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25、初心之二 屈方宁抹了抹眼角,道:“贺大哥的故事真美,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贺真举起金边的箭袖,给他擦一擦,道:“不许装哭,我还没问你的呢!” 小亭郁兀自在想:“马滑霜浓是甚么东西?马掌如钉上包蹄铁,便不会滑了。”听到贺真问起屈方宁的初恋,忽然有点在意,忙张着耳朵听他的回答。 听见屈方宁轻轻地说:“现在还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说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向这边飞快地扫了一眼。 小亭郁全身一下轻飘飘的,仿佛被天灯牵到了云端里。 昭云儿却嘀嘀咕咕地跟鱼丽公主在那儿说嘴: “我看那个爱哭的女孩子,一定是很喜欢姐夫的了。” 鱼丽笑道: “那是自然!女孩子年轻的时候,没有不憧憬仰慕英雄的。连我十几岁时,心里都有个不敢说的梦!” 巫木旗正好赶来听到,立刻抬杠:“不对不对,你十几岁时,天天跟我们将军在一起,也没有甚么憧憬仰慕,谩骂斗殴倒是十足十!” 鱼丽嗤地一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没有?” 御剑的声音也在身后响起:“好啊,临了还要哄老子一场空欢喜,真以为我不敢抢亲么!” 只有兰后抚摸着手中的小狐狸,轻轻地说:“并不是人人都倾心英雄的,也有人喜欢温柔的人!” 大家各自说各自的,把原本初恋的花儿反而撇开不谈了。 太阳快落山时,迎亲的时刻便到来了。商乐王为了爱女风光大嫁,沿离水主道设下彩锦隔断,邀请其蓝子民前来观礼。迎亲的大船在河中心缓缓前行,只见两岸人头攒动,小贩不做生意了,士兵也不站岗了,纷纷都往岸边最好的位置涌动着,跟着船不停脚地跑动。船上的礼官不住地向两岸抛撒芝麻馕、奶酥、虎牙糖,身强力壮的人可得了大便宜,跳起来把人们头上的全抢走了,一边往嘴里放着,嚼得嗒有声,一边还要含含糊糊地高喊:“这里这里!再来一把!” 只有牵着骆驼的西域商人,还不紧不慢地走着。没提防一声响,一个羊皮坎肩包了满满一包酥糖儿 ,从船上投到他骆驼的背上了。那准头真是没得说,就是面对面投,也不一定有这么准的。 大家闹了好一阵,正觉得有点累了,眼前一亮,只见一顶五彩辉煌的金帐,正在一片空地上招摇地竖着。船上的人要迎娶的鱼丽公主,就坐在这帐里了。 这空地也并不很空,许多戴着沉甸甸的巫官头饰、穿着隆重礼服的人正在忙碌着,每一个人手里,都挽着许多雪白漂亮的灯。这灯必须按天上的星图来摆置,一点点都错不得。 船靠岸时,天已经黑了。卫兵和礼官纷纷点起火把,来接新郎官下船。 大家一看这新郎官,立刻喝起彩来。尤其是少女们,嗓子吊得尖尖的,冲在人群最前面,把手里甚么手镯、荷包,都掷出去了。要不是卫兵极力阻拦,连人都要被她们抢走了。 有几个特别大胆的女孩子,用几个鲜花般的吻贿赂了年轻的卫兵,跑到了伴娘和陪嫂之中,手挽着手,豪气万丈,把胸膛挺得高高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简直不惜一切代价,要把新郎拦在门外。 典仪们敲起了羊皮小鼓,打起了系着红缎子的金钹。千盏天灯一齐升空,绽放的光芒令星星也失去了颜色。 贺真迈开修长的腿,向公主的金帐大步走去。少女们热情的呼喊,充满憧憬热爱的面庞,他一点儿也没看到。 他那双含情带笑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灼热的光。他在天灯留下的无尽光芒中,温柔地呼唤道:“鱼丽!” 鱼丽见他眼中只有自己,喜不自胜。便是打了一百次胜仗,也没有这样全身心的喜悦。 拦门的人还在努力着,帐门一掀,公主已经自己走出来了。 所有人都被震惊了,愣愣地看着这位草原上最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的公主,向高大英俊的贺叶护狂奔而去。 那件华美流丽的嫁衣,随风飘起长长的一道紫光。连裙裾上纹绣的凤凰,似乎都要凌空飞走了。 贺真哈哈大笑,把手中要进献的珊瑚宝石往旁边一扔,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鱼丽公主。 于是衣襟旧的印痕上,又添上了新的眼泪。但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一时欢呼鼓掌、口哨尖叫声,几乎连离水也掀起来了。 只有盛装的兰后在司星台上正襟危坐,脸色阴晴不定。 小亭郁从未见过这样热烈的婚礼,心情也随之雀跃不已,跟着叫闹了好久。 回头一看,最该闹起来的屈方宁,却一声也不出,静静地凝望灯光中拥抱的两人,眼睛深邃得像远方未被照亮的天空。 他心中诧异,想:“方宁不为他贺大哥高兴么?” 但这个小小的疑问,最后也没有问出来。 次日,一行人辞别商乐王,踏着夏日深深的暑热,回到了千叶。 药帐中团团放了十多只烟炉,烟熏火燎。本来就滚烫的天气,更是煮沸了一般。 绰尔济因屈王爷寿辰将至的关系,一大早就被请去做药膳,临走特意叮嘱桑舌: “乖孙女,炉膛里的火,一刻就要封了。罐口的泥封不必揭开,焖一会儿不妨。记住了没有?” 桑舌点点头。不一会儿,他又折了回来,抓着头皮,嘿嘿笑道: “还有还有,你生火前,先要从左边那只青陶蜜碗中,挖一角蜜,往罐子里的鹿唇肉上涂一层……” 桑舌又点点头。刚搬出蜜碗,绰尔济爷爷又蹑手蹑脚地进来,把手里一包肉脯悄悄放在她脚边,咧嘴一笑: “差点忘了,肉在这里。” 一看桑舌脸色沉了下来,立刻逃走了。 桑舌十分无奈,取了铁板夹子,把鹿唇肉脯一片片贴在空空如也的罐子上,一层层浇上蜜。 铁夹子十分沉重,做了两罐,手掌便酸得动不了。听见帐门一动,立刻提声斥道: “你又把什么忘啦?” 身后金铃声一晃,一人有些迟疑地答了句:“……忘了打声招呼?” 桑舌连忙跳起,瞧着门口多日未见的少年,慌道:“我不知道是你。” 他似乎又长高了些,眼睛也更黑亮了。 屈方宁笑了笑,道:“是我来得冒失了。你在做甚么?” 桑舌指了指蜜碗,觉得不对,又朝烟炉罐子点了一下。 这意思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屈方宁却立刻会意了,接过她手里的铁板夹子,替她干起活儿来。那手法上下翻飞,简直比王爷家的厨子还要熟练。 桑舌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他喉咙上有几道浅白色的割痕,担心道:“你去哪儿啦?” 屈方宁道:“嗯,出了一趟远门,跟人打了几架。” 既是打架,桑舌就放心了。别的都还罢了,打架他必定是不会输的。 屈方宁向她道:“别蹲这儿!出去吹会儿风。这儿这么热。” 桑舌磨蹭了一会儿才起身,才出门,立刻又找到了进来的理由,道:“小将军的药,刚煎了一会儿,我看看火!” 屈方宁手上一顿,看着她一笑,道:“以后给他送药的事,就麻烦你啦。” 桑舌怔了怔,只觉得心里一阵失落,勉强才压下情绪,问道:“你不去了吗?” 屈方宁低下头,把肉脯压得板板正正,道:“嗯,不去了!” 桑舌独自出了帐门,坐在阴凉的一角吹风。 屈方宁好一会儿才出来,满头是汗,裤腿直挽到膝盖上,道:“我走啦!” 桑舌道了声谢。却见他转过身来,向自己微微弯腰,道:“桑舌姑娘。” 桑舌往后一退,手指绞住了布裙:“嗯?” 屈方宁诚挚道:“照顾好他。” 他的眼神深深的,似乎压抑着许多不舍和悲伤。桑舌也不禁难过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金铃儿的声音挂在他足上,一晃一晃地远去了。 屈沙尔吾王爷家豪阔的名声,早就传遍了草原。他三十四岁的诞辰,自然也非比寻常。听说光做红食的厨子,就请了六十个。王公贵族们垂涎美食的同时,也默默为礼物犯愁。 这天一大清早,屈家领地里就来了位很不客气的客人。一进门就语气不善,一叠声的叫“屈林那小子给我出来”。奴仆们正是忙得不曾死去,对这位小爷不敢得罪,皆默默向真神祈祷,快点把他打发出去。 幸而小王爷很快就来,脸上依然挂着懒洋洋的笑容,道:“哟,表哥。甚么风把你吹来了?” 小亭郁脸色阴沉,道:“你别装傻!你把方宁藏到哪儿去了?” 屈林“咦”了一声,道:“表哥,你丢了东西,怎么跑我这儿来找?” 小亭郁气恼道:“方宁是你家的,我自然往这儿找!” 屈林拖长声音道:“噢,原来是我家的。我家的东西,倒是你丢了。” 小亭郁才知道上了他的当,怒道:“我不跟你逞这些口舌。你快把他带来!” 屈林不慌不忙,找了张锦凳坐着,又盘检了一下手腕上的黄金镯子,才似笑非笑道:“表哥,你这就不对了。你来我们家,要见我的人,说话须斯文一些,好听一些,这么凶霸霸的,谁愿意听你的呢?” 小亭郁自知失态,语气放缓,道:“我说得客气些,你就肯让我见么?” 屈林悠然道:“不肯。” 小亭郁一拍扶手,咬牙道:“你!” 屈林道:“表哥,别说我不讲理。你对我们家这个小奴隶,可是迷恋得紧。这孩子也是个痴心的,三天两头往你帐里跑,端茶送药,就不用说了。连你出门,他也千里万里地跟着去了。你在其蓝倒是风光了,却让你表弟我颜面何存呢?如这次不给他点教训,我这个万奴之主也不用当了!” 小亭郁身上一寒,惊道:“你要怎么对付他?” 屈林阴森森道:“切成八段,泡在马奶中下酒如何?” 小亭郁面上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颤声道:“你……你敢?” 屈林哈的一笑,道:“他是我的奴隶,做什么都只由得我!” 小亭郁语调突然一变,结巴道:“你……对他做过……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26、初心之三 屈林不解道:“甚么?” 他怎么也没猜到,小亭郁此时心里想的却是:“方宁……那般灵巧熟练,该不是屈林……欺负了他罢?” 屈林见他神色不豫,一张手,道:“我不爱说废话!以后你见他一次,我就切他一根手指;你跟他说一句话,我就敲下他一颗牙齿。你要是不想看到他身上少点什么,趁早别来找他!”袖子一拂,转身就走。 小亭郁急道:“屈林,他在你这里,不过是个炫耀的物件。如让他跟了我去,必定大不相同。我从没向你求允过甚么事,单单只是这么一个人,你就不能……答允么?要是你喜爱这样武艺高强的,我以后还你十个八个便是。” 他性子偏僻冷淡,绝少这般求人。屈林听他口吻热切,心中一动:“这可真叫死心塌地!”当下转过身来,神色冰冷,道: “抱歉,表哥。我从小就有个怪脾气,只要是我的东西,宁愿烂在自己手里,也不愿交给别人!” 说罢,扬长而去。小亭郁紧紧咬着嘴唇,目光几乎钉穿他背影。 一众奴仆见主人与人斗气,生怕迁怒自己,无不战战兢兢。屈林径自迈入一座小团帐,向地下闲坐的一人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悠闲。” 屈方宁赤足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铃铛,闻言抬眼一笑:“主人亲自出马,自然马到功成。” 屈林俯身捧住他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可是为你当了回坏人。” 屈方宁靠着他的手,仰视他道:“主人大恩,小人铭记在心。” 屈林啧了一声,松手坐在毯边,把头上银饰繁重的礼冠扯了下来,掀起衣襟扇风。团桌上放着两只小瓷碗,注满了青梅酒。那柄“易水寒”贴碗而放,将梅酒冰得白气森森,连碗上也渗出许多水珠。屈方宁献上一碗给他,道:“主人,你的法子虽好,还须给小人换个藏身之处。不然他找上门来,小人不是危险得紧么?牙齿手指虽是贱物,却也少不得。” 屈林喝了口酒,瞥了一眼他的手,道:“别谦虚。你这双手,从前已经很不赖,现在更是要跟鬼王学箭,那怎 么少得?”捉起他手,拨了拨他拇指上那枚扳指,道:“我派你到其蓝,本来没抱甚么希望。谁料你一出手,就给我带回这么一手天牌。别说我,连我爹见了,也不禁对你另眼相看!” 屈方宁低头道:“都是主人教导有方。”顿了顿,又道:“主君大人有何指示?” 屈林道:“也就是先缠紧些罢了。御剑天荒岂是那么好相与的?从前我爹想跟他攀交,送的珠宝、美人,堆积如山,他何曾看过一眼!” 屈方宁道:“是。小人借学箭之机,三天两头凑在他身边,年深日久,总是有些用处的。”跪在地上,替他斟酒。 屈林注视酒液溅落,道:“那也未必有这么容易。你看郭兀良的箭法,也是极佳的了。但据他自己说,他跟御剑天荒差距之远,就像一个在地下,一个在云里。他告诉我们,他的箭术是‘人间最规正之法’,像日光、经书一样精准,所以他可以教,我们可以学。御剑天荒的箭术,却是‘无法之法’,那是教不了、也学不到的。他们是从小一起打江山的交情,但我看他并不把御剑当成平辈论交,倒是崇拜敬仰居多。” 屈方宁脸色凝重,正坐道:“到底是如何个‘无法之法’,郭将军可曾提起过?” 屈林一指酒碗:“这只碗你可看见了?我任将它放在何处,只要在射程之内,也还难不倒你罢?” 屈方宁道:“小人不会射箭。如换成空手投掷白刃,方圆一里之内,倒是必中无虞。” 屈林啧啧道:“不得了!”举起酒碗,向地下一泼。 地下全是波斯绒的地毯铺成,水浆落地,立刻被吸得干干净净。 只听屈林道:“你看清了么?” 屈方宁凝目不答,漆黑瞳仁中微光闪动,似在全力思索甚么。 屈林重新倒了酒,慢慢喝着。 “那天郭将军也是这么忽然抽鞭,击水中流。他说,水珠飞溅,在我们看来混乱无章,无迹可寻。但在御剑天荒眼中,便跟那只不会动的碗一般。任凭哪一滴,他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击碎。” 见屈方宁呆呆出神,嗤笑一声,道:“你不是真信了罢?他再厉害,总也还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人的眼睛,岂能看清流水?多 半是郭兀良崇拜过头,言语有点儿不尽不实。” 屈方宁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是真的。”把央轻飞瀑中那一箭向他说了。屈林不以为然,道:“多半是他力气大了些,把水都撩开了。” 屈方宁不再言语,跪坐在一旁,轻轻咬着手指。 屈林瞧着他,懒懒笑道:“怎么,准备全力以赴拿下御剑,跟我表哥的好朋友游戏也不玩了?” 屈方宁诚实答道:“御剑将军目光锐利,小人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与小将军的交情,只得缓一缓了。” 屈林笑道:“我可怜的表哥,至今还以为我是拆开你们这对生死挚友的恶人。不过你费了偌大力气,哄得我表哥眼泪汪汪求我,就这么弃了,似乎有些可惜。” 屈方宁微微一笑,道:“主人请放心。我临走之前,给小将军下了一条小小的咒语。无论多少年,他多少都会觉得我有些不同的。” 屈林皱眉笑道:“咒语?你从哪学的这些旁门左道,鬼方国么?怎么不给御剑天荒也下一个?” 屈方宁注视地面,道:“不,那是只能对小将军一个人用的。” 屈林狐疑地瞟着他,听得帐外人声鼎沸,礼炮喧天,探头看了一眼,起身道:“怎样都好,先给我把这个人打发回去!我爹如见了他,你天天都给我表哥绑着,也不需要甚么咒语了!” 屈方宁也随着看了一眼,嘴角一挑,道:“对付他么,小人倒是有个绝佳的办法。” 小亭郁自出使其蓝而回,每天在父亲面前,不停口地只是夸屈方宁。道是勇猛机智无双,又深明大义,父亲如不快点下手,就要被御剑将军先一步夺走了。 亭西将军听人说起他在央轻阵前的软弱模样,本就攒了一肚子的火。虽然商乐王极赞他机巧过人,也丝毫高兴不起来。但给他磨得几天,嘴上虽然不说,难免还是牵挂爱子的心事。正赶上屈沙尔吾寿辰,特意多备了几匹名马,准备把这个传说中的英雄少年带回家。 他跟屈沙尔吾是沾亲带故、三十年的交情,贺礼一送,张口一提,岂有不答应的?只道屈林带着他在后帐陪客,一会儿直接领走便是。又笑称他眼睛毒,会挑人, 别的不要,偏偏选了这一个。亭西将军见屈沙尔吾笑得颇有点意味深长,一时不得其解,也就没放在心上。 午宴未过,雅夫人附耳说,小亭郁一大早就给什么气着了,现在还赌气没有吃饭。亭西将军便琢磨着先把那孩子送回去,让爱子高兴高兴。谁想连找两名总管去催,都只说,小王爷在跟他“告别”,请将军稍等一会儿。 亭西将军见他们目光闪烁,言辞吞吐,说话的样子很不自然,不禁心中起疑。想到屈沙尔吾那个微妙的笑容,更不放心,当即起身,决定来个眼见为实。 后帐他是知道的,门口却有几个站岗的。当然也不敢拦他,只得满脸焦急地放他进去了。 这一进门,当真是愣在原地,气上心来。只见帐内香烟袅袅,该陪的客人一个也无,只有一张绮罗堆织的软榻,色作艳红,宽宽大大。屈林就在这榻上,朝门而坐,冠服半褪,满脸迷醉。一名乌发散乱的白袍少年,双腿大张,坐在他大腿上,正软软地伏在他一边肩头,不知说着甚么不要脸的话。 亭西将军震惊之下,只盼是自己弄错了,特意出声问了句:“屈方宁?” 屈林这才发现他,惊道:“亭、亭西伯父,您……您来了?”那白袍少年原本背对他,此时才缓缓转了过来。只见他一张脸红潮未褪,一双眼水光盈盈,眼角还挑着一线银妆,那模样真是秀媚到了十分。一件淡红薄纱的衣衫完全敞开,从胸口袒露到肚脐,深深浅浅地留着几个桃色的痕迹。裤子也不知道穿了没穿,一双光洁的小腿完全赤_裸,其中一只就被屈林握在手里,上下爱抚。那脚腕上还挂着个黄金足圈,坠着两个小铃铛,真是说不出的淫靡!怎么看也不是个杀人行军的货色,说是个美丽的玩物倒是再恰当不过。 此时这玩物就向他仰起了眼,似乎也不认得他,轻轻答了句:“嗯?叫我么?”那声音也沙沙腻腻的,甜得要命。 亭西将军双手颤抖,转身就走,连午宴也不要吃了,先回去把小亭郁结结实实训了一顿,骂他好的不学,尽学些贵族子弟的下流习气。堂堂武将之家,岂容他豢养男宠!还要欺骗父亲,更是罪加一等。小亭郁不住口地辩解,他哪里肯听?从今往后,对小亭郁管教越发严格,连屈林家也不许他去了。 屈方宁转头目视亭西将军背影消失,将小腿放了下来,猜道:“八成是信了?” 屈林一只手仍伸进他衣服里慢慢摩挲,也不看门口,忽然双手一翻,把他压在身下,邪笑道:“主人我的火也给你撩上来了。腿张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27、初心之四 屈方宁依言分开双腿,仰头问道:“主人要做甚么?” 屈林见他神色平静,毫不羞涩,眼底微带迷惘,倒是有点意外:“你不懂?” 屈方宁倒也非常老实:“用手还是懂的。” 屈林噗的一笑,欲潮顿时退了:“那就算了。跟男人本来就麻烦。”俯身在他嘴上吻了一口,起身道:“而且你也知道,我不爱当第一个。甚么时候别人把你弄好了,我再跟你玩玩。” 屈方宁知道他有个奇怪的性癖,不喜欢处女,对成熟又多经人事的女子反而情有独钟。每每车唯之流在宴会上吹嘘自己夺走过多少女孩子的贞操,他都嗤之以鼻。他常对人说,人生就这么几十年,只用来享乐也还嫌不够。开拓垦荒的事情,最愚蠢的人才会去做。这么一番言论,自然招致必王子等人的大力抨击。但他依然我行我素,自得其乐。他最宠爱的两个侍妾,一个是游方多年的圣女,那是经常要与各国巫祝在一起,用身体探讨经书奥义的。还有一个索性就是名寡妇,可见他的喜好是多么与众不同了。 屈方宁也不懂什么叫“别人把你弄好了”,也站了起来,道:“主人有命,小人自是无所不从。”心念转到小亭郁身上,不禁摇了摇头。比起小亭郁来弄他,还是他弄过去的几率大些。 忽听礼炮交鸣,人群骚动,门口礼官高亢的声音激动地喊道:“主家,御……御剑将军来了!” 两人对望一眼,眼中都颇有些惊奇。只见屈沙尔吾亲率家眷,从正门远远迎了出去。御剑天荒只带了巫木旗一个侍卫,身上是便服而非礼装,面具也只是个寻常的青木面具,似乎只是顺路经过,并不是特意来贺。但屈沙尔吾全不在意,站在门口,拉住他的手来回摇晃,极力邀请他进去喝酒,又肉麻地说:“将军的到来,已经是小王最好的贺礼了。”一群人吵得热哄哄的,把御剑簇拥进来。屈沙尔吾红光满面,喜悦得难以言表。御剑也吃不住他这样热情,打发巫木旗去取贺礼,自己便随之进来了。屈沙尔吾大声吩咐总管,撤下残席,换一桌全新的来。至于酒,人人 都知道,御剑将军只有面戴银面具时,才会举杯喝酒。但还是换了一种最陈最好的酒来,免得他老人家突然起兴要喝。 屈方宁在后帐门中,看着御剑比旁人高了将近两个头的身影,在人群中真是非常显眼。冷不防屈林捏了一把他的脸颊,笑道:“怎么,少女看到情郎来家里,开心了?” 屈方宁正色道:“主人言重了,小人的情郎永远只有主人一个。”瞥了眼帐外那个身影,抿了抿嘴:“其他人,不过是用来借种的。” 千叶惯例,聚会的宴席开得愈迟,就愈显得主家对客人的尊重。车宝赤将军更以屡次晚宴开在次日清早的豪情,被称为“宴会王”。屈沙尔吾也不落人后,虽是午宴,太阳已西斜,鼎钁酒器,舞乐歌姬,皆作碎玉流金色。御剑天荒被他拉着坐在左首第一席,几名面如桃花的女奴红着脸围坐一旁,十指尖尖,把乳糜羔子磨得细腻无比,雪白的马奶酒滤得一丝渣滓也无。只恨将军今天戴的面具严严实实,一点儿也没有可趁之机。 屈沙尔吾亲亲热热地跟他闲聊一番,一定要他留下来共进晚膳。御剑见珍馐美酒如流水般送来,大有与宴会王一较长短之意,知他用意,也不挑明,只是附和寒暄。片刻杯盘重开,酒过三巡,才随口道:“前一阵在其蓝,王爷家一位小朋友大展身手,力挽狂澜,当真是后生可畏。我一见之下,十分难忘。” 他这句话,分明就是要人来了。屈沙尔吾不料他如此单刀直入,满脸堆笑,口中道:“小王近年精神不济,这些管教之事都是屈林在做。”高呼一声屈林,嘱咐道:“把你平日得意的那几个都叫出来,让将军看看!” 屈林恭谨道:“是。我们家有三个奴隶,一个力大无比,人称金刚力士。”手一挥,额尔古一个铁塔般的身子昂然向前,每一步都震得波斯绒毯上的器物乒乓作响。八名身着白纱的舞姬娇笑着上前,一边四个,攀住他的手臂。额尔古高举双臂,原地跳着“圈舞”,足足一刻,面色如常,轻轻将舞姬们放了下来。 车宝赤立刻叫道:“老沙,我力气也不小,你把这八个美人送我,我也给你跳个舞!”众宾客一时大笑不 止。 屈林嘴角浮现一丝得色,又道:“一个善于偷窃,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能轻易盗走人们眼皮下的东西。诸位可曾发觉,桌上酒壶的盖子已经不翼而飞?” 众人一看之下,果然如此,不禁啧啧赞叹。车卞一个老鼠般的脑袋从他身后探了出来,嘿嘿一笑,将怀中三四十个酒壶盖悉数倒在地上。 屈沙尔吾含笑道:“将军,如何?”御剑道:“王爷手下卧虎藏龙,可喜可贺。” 众人见了这头两个,已然大开眼界。情知压轴的那一个必然更厉害,纷纷叫道:“还有一个呢!我们要看第三个的本领!” 屈林神秘一笑,道:“诸位莫急,这就出来了。”抬起挂满黄金镯子的手掌,拍了两下。 陡然之间,蓬荜生辉,两队白纱款款的舞姬,抬着一位身着金缕翠裙、身形纤巧的女子,来到大帐正中。 地上别无他物,只倒扣着一只精细的银碗。那名女子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脚趾,好似一只轻盈的蜂鸟,立在碗底不足半寸的空隙,极其狂放又柔媚地舞了起来。 她的长发束着花环,在金光粼粼的夕阳下狂乱飘舞。她金边的面纱长长地垂了下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的眼睛,可以点燃篝火…… 屈林介绍道:“她叫帕丽斯,是伊克昭盟最好的舞者。”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希望那双美丽的眼睛能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只有御剑天荒的目光,绕过了她五彩斑斓的身影,注视着一名跟在舞姬身后,一同进入大帐的白袍少年。 屈方宁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注视般,垂在双肩的乌发缓缓一动,抬起头来,眼中闪现喜悦的光芒,举起白纱挽罩的手,向他偷偷挥了挥。 巫木旗见了,眼睛瞪得滚圆,指道:“那那那个是小锡尔?” 他记得就在前几天,这孩子还是身姿笔挺,英气十足,砍割人头那是手起刀落,举手投足全是一股凌厉之气。哪怕最忠诚尽责的侍卫,也不能做得这样好。 但今天头发不束了,很能显示他精瘦结实的身材的军服也不穿了,只有件松松垮垮的白袍子曳地,白纱的裤腿高高挽起,赤足陷在地毯里,左脚腕上还挂着个金铃儿。小云雀才挂铃儿 呢! 瞪着眼睛看了半晌,一锤定音:“这不对!” 御剑笑了笑,看着屈方宁,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 屈方宁果然叮铛叮铛地走了过来,立刻被巫木旗捉住了,捏着他的脸细看。 屈林此时却向他笑道:“我们家最拔尖的三名奴隶已经展现完毕,将军可有瞧得上眼的?” 御剑道:“三个都很好,只是我想要的不在其中。” 屈林捶胸顿足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向屈方宁使个眼色:“还不给将军敬酒赔罪?” 在座人人都知道,御剑将军这张青木面具覆盖整张脸孔,那是拒绝一切贡献之意。屈方宁却不懂得,听见主人吩咐,自然而然便服从了,柔顺地斟了一杯酒,跪送到御剑面前。 巫木旗忙哈哈一笑,道:“老巫嗓子正好有点渴了,多谢多谢。”便欲劈手夺过。 却见御剑右手一拦,缓缓掀开面具一角,就着屈方宁的手,一口饮尽杯中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28、夜引之一 屈沙尔吾与屈林交换一个眼色,又惊又喜,上前紧紧握着他的手,道:“将军这可是为小王破例了,如何敢当?” 御剑也温和地说:“王爷以礼相待,我何敢有负殷勤?从今往后,咱们多亲近亲近。” 屈沙尔吾笑得满脸开花,连声称是。少顷御剑起身告辞,立刻挽手亲送到门口。屈林见他上马,忙踢了屈方宁一脚,示意他跟上去。 正是一天太阳最斜、草影最长的时刻,三人向落日尽头的鬼城缓缓走着,影子也拖得长长的。 巫木旗给御剑牵着“越影”,远远走在前头,听着后头铃铛儿一摇、一晃,响得很有节奏。好奇地一看,屈方宁正一步一踢,跟自己的影子玩儿。足上的铃铛声清脆如珍珠,别提多好听了。 巫木旗看得很有意思,立刻作了一个歌儿: “没有丰沛的雨水, 河流怎能不干涸? 没有雄壮的大树, 云雀儿到哪里去唱歌? ……” 御剑回头看见,也不禁笑了,向屈方宁道:“过来!” 屈方宁一点儿也不知道巫木旗在笑他,听见御剑叫他,双眼一亮,屁颠屁颠地跑上来了。 御剑故意问:“你的弓呢?” 屈方宁“啊”了一声,慌道:“还没开始做呢!” 御剑忍着笑,向巫木旗道:“老巫,把我的弓借给他。” 巫木旗一边解下那张漆黑厚重的长弓,连箭囊向屈方宁一抛,一边还不住口地唱着: “只有和雨水在一起, 河流才能养育牧民。 只有和大树在一起, 云雀儿才得以栖息。 ……” 这弓着实有些分量,饶是屈方宁手上力气过人,也好不容易才接稳。那箭囊就更重了,里头插着不下二十几支羽箭,粗略一看,箭翎全由遍体漆黑的铁雁尾羽所制,那是入水即沉、再沉重也没有的。 御剑责道:“你别捉弄他。” 巫木旗嘿嘿一笑,将一大把箭枝抽走,只给他留下一两根。他满身铁筒、佩剑、水壶、护心镜乱响着,晃荡到水边去了。 远远地还听见他破砂罐似的声音,粗豪地唱着: “……河流里的水啊永远没有穷尽, 美丽的小云雀儿不要忘了旧情!” 屈方宁端正地捧着弓箭,等待御剑发号施令。 御剑却跟故意要他心急似的,慢慢悠悠地问: “学箭很艰苦的,你怕不怕?” 屈方宁道:“不怕!” 御剑马鞭一指前方,道:“那连绵起伏的地方,就是盛产铜、铁的连云山。我不教你,用山下一百顷土地、二百头牛羊跟你换。你换不换?” 屈方宁没有半点犹豫,立即道:“不换!” 御剑在马上端详他,微微笑道:“为什么这么想跟我学箭?” 屈方宁仰头注视他,目光坚定炙热:“因为我崇拜你。我想成为你。” 金色的夕阳下,他乌黑的眼睛里也闪着金色的、热烈的光芒。 “我将来有一天,也要在千军万马之前,射出一支惊天动地的箭,让人一见之下,就丢盔弃甲,跪地求饶。所有在场的人,都臣服震慑,佩服无已。听到我名字的人,都会退避三舍,五体投地。” “你是草原上的传说。我也要成为传说!比你更伟大、更动听。人们有多么记得你,就有多么记得我!” 御剑笑道:“真是了不起的梦想!”长长的马鞭一卷,将他拉上马背,放在身前。 屈方宁身上的白袍又轻又软,薄薄的一层,此刻背心贴着他宽厚的胸膛,热度透过衣衫直达肌肤,感觉甚是异样,呼吸不禁乱了。 又听见御剑低低的、沉厚的声音在耳畔命令道:“你先射一箭来看看!” 那声音从面具下传来,隔了一层,更多了一分遥远的撩拨之意。 他耳畔直到臂膀,简直半边身子都酥了,勉强抬起弓来,又何尝懂得搭弦对榫,只学着平日见过的样儿,胡乱发出一箭罢了。听见御剑在耳边失笑的声音,心知这一箭实在太不像话,红着脸道:“将军,你能不能……别靠着我说话?” 御剑从未听过如此特别的要求,问道:“怎么?” 屈方宁老实交代:“将军的声音太好听了。我腿都软啦。” 御剑一怔,这说法也当真是破天头一遭听到。别人听了他说话,战栗颤抖犹自不及,岂有胆子品评好不好听? 看见他连耳根也红了,料想他所言非虚,心中一笑,果然拉开了一 些距离,道:“再来。” 屈方宁平定呼吸,一箭笔直射出。虽然手法完全不对,但箭势如虹,颇有忘归之意。 御剑微一沉吟,向水中一指,道:“看那片树叶。” 此时太阳沉落,只剩天边一道金线。屈方宁凝目望去,只见一片巴掌大小、缺了个口的树叶,半青不黄,正顺着湍急的水流中急速漂去。 他不明其意,点了点头。 忽然眼前一黑,御剑已将他双眼覆住。一时无人言语,只有一阵清凉的风,吹过他发烫的面颊。 御剑忽然问道:“到哪儿了?” 只觉得手心下的睫毛动了几下,屈方宁伸出一根手指,准确无误地指向已快漂到视野尽头的树叶。 御剑心中骤然一跳,道:“你侧过来。” 屈方宁依言侧坐过来,两条腿一荡一荡,双手撑在鞍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御剑指了指水边苇藻中一群休憩觅食的白雁,道:“看头雁。” 屈方宁侧身看了片刻,转身背对雁群,点点头。 御剑扬手一挥,一枚箭镞从指间倏然飞出,雁群受惊,唳叫飞散。 屈方宁垂目冥想,随即缓缓伸手,向身后某处一指。 “将军,对不对?” 一只斑头长颈的大雁,从他所指之处,振翅飞去。 屈方宁的目光,也随之飞上无尽高空。 御剑低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隔着一层青木面具,亦能听到他喉咙深处低低的颤抖。 屈方宁收回目光,面露迷惘:“说不上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 顿了顿,又打了一个手势,形容道:“像从大地上找到一条河,一幅画里指出一个人。” 再想一想,又道:“从小打架,别人都打不到我。因为他一拳挥来,或是一脚踢来,经过何处,落在何方,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只是力气太小,虽然心里明白,也避不开。现在长大了一些,力气也大了,所以就常常欺负别人了。” 御剑深深看着他,道:“你一天也没有学过箭术,谁也没有教过你?” 屈方宁尴尬地抓一下脸颊:“野路子还是会一点的。”忽然抬起头,慌道:“我会好好学的!” 御剑轻笑一声,道:“嗯,那真是好得很!”将他揽在胸 口,重张弓弦,左手将他的手连弓臂、箭镞一起牢牢握住,右手替他调整五指扣弦姿势,道:“我带你一箭。想射甚么?” 屈方宁全身陷在他怀抱里,只觉背后一阵阵燥热,肩膀都绷紧了,见水边生着一丛深红花朵,不及深思,便向花开处看去。 御剑见他目光所在,却是一怔,才无奈笑道:“好小子,第一箭就要把我家徽灭了?” 屈方宁陡然记起,此花名叫“女葵”,颜色永如血红,只生于盛夏,怒放恣意,是御剑家族标记,亦是鬼军图腾。御剑当日臂上所系圆盾,便是此花形状。 这下吓得不轻,心中迷乱的念头也立刻消失,忙辩道:“我不是……” 只听巫木旗在远处叫道:“将军,阵阅要开始了。” 御剑应了一声,在他耳边道:“你不是甚么?你既喜欢,就送了你罢!”右手揽着他,左手弓微微一晃,已是一箭放出。 他振臂的力道怪诞沉重之极,屈方宁右臂一酸,只见一支漆黑羽箭,已电光石火般向花丛飞去。 以这一箭之势,崩塌整座堤岸也不在话下。但那箭光未入花丛,倏然转向,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折断花茎,捧着一朵丽色无俦的花儿,向二人飞转而来。 御剑二指一动,将那朵“女葵”放在他怀里。 屈方宁见箭尖平平整整地勾破花萼,一点也没碰到花瓣,就是故意执箭去穿,怕也不能穿得这样完整。一时心中狂跳,暗想:“我何时才能练到如此境界?” 御剑看破他心思,道:“这是哄小孩儿的。你回去想一夜,便能想明白了。明天这时候,再在这儿等我!”马鞭儿一卷,将他放回地上。 巫木旗呛啷呛啷地跟来,奇道:“咦,小云雀儿这么快就学完了?” 御剑也看他一眼,笑道:“嗯,小云雀儿要回家了。” 越影昂首飞驰,片刻就溶入了暮色。花丛掩映的水边,犹自传来轻微的铃铛声。 屈方宁立了良久,直至二人背影消失,这才把花儿往肩上一别,双足一撞,铃铛清脆,转了回去。 他心中激动难抑,一路小跑,径直向灌洗马肠、马肉的后厨奔去。才迈进一步,屈家大总管就把他捉到了,连声道:“往哪儿跑 !王爷等着见你呢!” 他还道是屈林见问,谁知一路越走越长,被带到一座从未来过的偏帐中。帷幕重叠,金光碧影,雪白的垂皤上掌印着一朵朵殷红的云,正是他肩上徽记。大帐正中,却坐着领地万顷、出手豪阔的寿星——屈沙尔吾。他一手撑在白罴毡上,一双鹰眼微微眯起,正盯在他脸上。 屈方宁跪在地上,心中不禁惴惴。 只听屈沙尔吾缓缓道:“我常常听屈林提起你,说你身手很好。他跟着你,学了很多东西。” 他的声音并不威严,甚至有些许温勉之意。屈方宁却无由地更是惊惧,垂头不敢作答。 屈沙尔吾语气更是和善,道:“其蓝之行,你跟亭西家的儿子,既能亲密交往,又能及时抽身,做得很好。今天在人前扮了一回娈宠,委屈你了。” 屈方宁只觉头皮一麻,额上汗珠滚滚而下,两鬓瞬间便已汗湿。 屈沙尔吾注视他垂到地面的黑发,向前微微倾身,道:“这主意是谁想的?当真不坏啊!狠辣决绝,全无后顾之忧。以我们家屈林的性子,未必一时之间便想得到。” 屈方宁双膝微微颤抖,低声道:“回……主君,小人一时情急,胆大妄为,请主君赐死。” 屈沙尔吾笑道:“我是在夸你。什么胆大妄为了?屈林身边,就缺你这样懂事的人。你要是女孩子,他一定特别宠爱你。” 屈方宁听到“懂事”二字,发梢的汗珠终于淌到了地毯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29、夜引之二 屈沙尔吾饶有兴味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问道:“你来我们家多久了?” 屈方宁勉强打点精神,道:“回主君,四年了。” 屈沙尔吾又问道:“你是锡尔人?是金刚额尔古的弟弟?” 屈方宁心念急转,回道:“不是的。小人从小失去父母,常常依赖他,他对小人也多有照顾。旁人看来,便如兄弟一般。” 屈沙尔吾点了点头,道:“怪不得!屈林说,当日在战俘坑前,原本他只看中了额尔古一人。交付订契之时,额尔古忽然跪地磕头,说自己有个年幼的弟弟,求他一起带走。屈林本不想要,你却从额尔古衣服里偷偷转过脸来。嗯,你抬起头来!” 屈方宁缓缓抬眼,与他目光对视。 屈沙尔吾满意地抚着尾指上的八宝翡翠圈,道:“就是如此!‘——又高挑,又漂亮,干干净净的,像一群野狗里站着一头暹罗猫。’屈林一见之下,正中下怀,不但买了你,连你的小偷哥哥、哑巴伯伯也照单全收。来这里之后,额尔古和车卞多有劣迹,你却是最老实、最清白的。” 他看着屈方宁,露出蛇一样的笑意。 “在屈林看来,你大概也就是只乖乖的小猫罢?所以给你戴了个铃铛,随你一天到晚到处晃荡。只是我可爱的儿子啊,他不知道!能在野狗群里活下来的猫,比众狼中的头狼还可怕得多。因为要让人害怕很简单,要让人喜欢,却是多么的难啊。” 屈方宁全身颤抖,扑簌跪道:“小人……小人绝不是有意欺瞒,实因……实因……” 他心中混乱一片,平时的伶牙俐齿,万千法门,竟是一个也派不上用场。 屈沙尔吾呵呵一笑,安抚道:“别慌,慌什么?能让人喜欢,也是了不得的本领了。御剑天荒喜欢你,本王很是欣慰呢。” 他酷似安代王的青色眼珠,睥睨着屈方宁,道: “你在金帐前一举成名,我还以为你是个喜爱名声的孩子,现在一看,又不甚似。但不论你所求为何,名声,权势,地位,土地——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当然,你须努力一些,让御剑天荒一直这么喜欢你 。最好下次敬酒的时候,他连整张面具也掀了下来。哈哈哈!” 屈方宁平复心跳,垂头道:“主君厚爱,小人愧不敢当。只是御剑将军对小人并非喜爱欣赏,只是羁于允诺。” 见屈沙尔吾脸上又挂了上玩味的笑容,索性一咬牙,道:“御剑将军好似金汤堡垒,坚不可摧,高不可攀。小人的小小手段,在他看来不值一笑。这个……王爷想必比小人更明了。” 屈沙尔吾缓缓摇头,道:“太阳不会永不沉落,御剑天荒也未必无懈可击!” 屈方宁伏地道:“请主君明示。” 屈沙尔吾仰起头来,目光投在垂皤的红云上,又似看着远方。 “御剑天荒天纵奇才,十五岁起便能领率千人布阵,突围奇袭。十多年来,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千叶偌大土地,泰半由他亲手打下。千万将帅士兵,无不敬之若神;异族文臣武将,皆是又怕又恨。他交情最好的几个人,安代地位最高,也要依靠仰仗他;郭兀良虽年长于他,对他也是敬爱交加。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弄不到的。他看上的女人,眼皮一抬别人就送来了!他的妻子奈弥儿,辛然王本来已经许给了扎伊亲王。一听说他想要,立刻悔了那一桩婚,连夜赶来与他结亲。” 屈方宁心想:“这日子可挺美啊。有甚么不好了?” 屈沙尔吾摇手道:“人啊,总要有些能得到的,又有些得不到的,甘中带苦,乐而含悲,才算有滋有味。倘若事事都太过顺意,那有甚么趣味?你如能巧妙地逆意而为,他尝了这个新鲜,必定对你侧目相看,念念不忘。” 屈方宁凝神思索片刻,忽道:“主君,小人曾见昭云郡主如此,似乎……” 屈沙尔吾笑道:“昭云儿学而不得其法,身在宝山而不自知。你胜过她何止十倍?何况你有一件事,更是独得之妙。” 说着,上下端详他一番。 “御剑天荒有个叫完尔初的儿子,如活到现在,也跟你一般大了!” 屈方宁动着他的小心思,恨不得拿起手来咬一咬。 他想:“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他不是不要儿子么?” 忽然帐门口环镯相撞,呛啷有声,却是屈林带着额尔古、车卞两兄弟到了。 额尔古见他脸色发白、神情萎靡,乌发湿得贴在两鬓,还道他又闯了甚么祸,惹得王爷发火。他是最善于揽这个烂摊子的,二话不说,先往屈方宁身边一跪,大声道:“王爷,不论我方宁弟弟犯了甚么事,我都与他共同承担。”将腰带托着的银杯之属一一放下,那都是他今天得的赏赐。这么一放,表示愿接受惩罚之意。 车卞今天得了好几个垂涎已久的珊瑚珠,虽然很心痛,还是慢吞吞地放下了,跪在一处。 屈林却一眼看见屈方宁肩上那朵鲜红的女葵花,啧啧两声,碍着父亲在前,没有说话。但是揶揄之意不言自明,分明又在扯甚么少女情郎了。 屈沙尔吾缓缓扫视地下跪的三人,哈哈一笑,道:“谁说他犯了事?我是见他伶俐能干,想挑件好东西赏他呢。” 他这么开颜一笑,帐中阴冷的氛围一扫而空。 车卞一听大喜,连忙把珊瑚珠塞回兜里,那手脚别提多快了。 额尔古却信以为真,禀道:“我方宁弟弟不惯与人同寝,夜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睡不安稳。王爷如肯赏一道门帘,替他隔一个单独住处,就是最大的感激了。” 屈沙尔吾笑道:“那有何难?你们兄弟三人各有各的本领,如能一心为我,将来立下大功,我便将……嗯,连云山下十顷地、二十头牛羊,全部赏赐给你们。”千叶律例,奴隶的一切都属于主人,自己不能拥有毫厘之物。他这样说,便等于允诺日后放他们脱离奴籍。 千叶贵族虽然富庶,平民却依然寒苦,家中最多养得一两头牛、五六头羊。水草土地,更是奢侈之物,那是万万不敢肖想的。额尔古听他如此应允,喜不自胜,拉着屈方宁磕了十几个头。 他哪知屈方宁心中却偷偷在想:“就在一会儿之前,才有人向我允诺了同样的物事,数量是你的十倍。我连他的也看不上,还能看上你的吗?” 屈沙尔吾忽道:“额尔古,你与他非亲非故,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他担责丧命,你不后悔么?” 额尔古心中震惧,跪道:“我们兄弟几个幼年家贫,靠采捡燕窝为生。从他会走路起,就抱着一只小篮子跟我一起,无论晴雨,狂风 暴雪,相依相随,从不独自离去。在我……小人心中,早已当他是亲生弟弟。” 他听屈沙尔吾语气,似乎不太喜欢他这个弟弟,一个铁塔般的身子自然而然便移了过去,挡在屈方宁身前。 屈方宁躲在他身后,只见屈沙尔吾也正看向他,一双鹰眼中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口中却道: “有情有义,当真难得!下去罢。” 屈林才向父亲问道:“御剑将军今日示和,父亲以为是真是假?” 屈沙尔吾依然目视三人离去的帐门,闻言嘴角一扯,微晒道:“真如何,假又如何?” 屈林只道父亲有意考较自己,道:“如是真的,便是父亲这么多年最好的贺礼了。就算是假的,借着那杯酒,也未必不能做成真的!” 屈沙尔吾听他语气激动兴奋,这才收回目光,道:“还早呢!” 屈林不甘心道:“儿子看得清清楚楚,他对小奴隶十分上心。如依父亲所言,牵动他丧子情怀,三五年间,便能潜入鬼城中枢了。” 屈沙尔吾干笑一声,道:“说得轻巧。御剑天荒是何等样人?你以为他多年对我们贡送之物分毫不取,是为了甚么?我们能猜他的心思,他未必就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 屈林心中一颤,低头道:“父亲教训得对,儿子轻敌了。” 屈沙尔吾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不怪你。别说你们小孩儿,就连我一想到要跟他做对手,也头疼得很!你选的这个人,也算有些手段的了。他若能计算得当,十年之后,大概能派上点用场。” 屈林怔道:“十年?御剑天荒当真如此可怕?” 屈沙尔吾看着他年轻的脸,微微笑道:“十年,二十年,又有甚么要紧?父亲老了,还有你在!” 屈林迎着他慈爱目光,鼻腔一酸,叫道:“是,父亲!” 屈沙尔吾点了点头,忽道:“你对他,是十分信任的了?” 屈林心中领会,答道:“他至亲至爱之人,都在儿子掌握之中。何况儿子对他了如指掌,此人除了建功立业,别无其他念想。只要他羊皮契书还在,跑不出这片土地!” 屈沙尔吾深深看他一眼,片刻才道:“听说你还把那柄寒冰短剑借给他了?” 屈林道:“是。他在其蓝大展身手,全赖此物。”提及此事,不禁面有得色。 屈沙尔吾缓缓抚摸手上翡翠,沉声道:“我将短剑送你之时,说过甚么来着?” 屈林不明道:“父亲说,这把剑锋利无双,能断恶龙之喉,能斩仇敌之首……” 忽然之间,心中一寒,下一句话便说不出口了。 屈沙尔吾颔首道:“你要记得父亲的话,莫被那寒气反噬了手指!” 屈林双手紧握,躬身道:“是。将来功成之日,儿子会亲手折断,绝不假手他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30、夜引之三 宴席上每一道杂烩、肉炙,都嗞嗞冒着油光,肉香四溢,吃到嘴里,每一个人都赞不绝口。 但这珍馐佳肴的原料,可不怎么好看。清洗原料的地方,更是蚊蝇成群,腐臭不堪。 回伯就在一道隆起的土梗上,就着远处的篝火,专心地翻洗着手中一条肥大的马肠。别人叫他喝水歇息一会儿,他也听不见,只是埋头干活儿。比起周围那些一瞅见奴隶长、总管转背,就拼命偷懒的人,态度简直不能再端正了。 直到背后一热,汗津津的贴了个人上来,也只是举起马肠对火光照照,口中极轻地问一句: “对付两个老狐狸,不容易?” 背后的少年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连说话也懒得说了。 一会儿,车卞瘦瘦小小、猴儿似的身影出现在篝火边。也不知他往总管们手里放了个什么,总之虽然宴席还在源源不断地开着,他立刻就能回去了。 回头一看,屈方宁又睡着了。于是背了他起来,一起走上了去通帐的路。 暑气还没有下去,星星已经出来了。 额尔古见他背得吃力,拍了拍自己的肩,道:“我来背他!” 屈方宁嘀咕了一句:“回伯,好臭。”手却不放开他脖子。 于是回伯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依然背着他。 额尔古见他半醒不醒,忍不住问:“今天王爷问我们是不是兄弟,那是什么意思?” 车卞嘻嘻笑道:“多半是见我们古哥健壮可爱,要给他找个婆娘。先探一下口风,免得被哥哥弟弟几个一起睡了去……” 他说得太也龌龊,额尔古连叫了好几声“放你娘的屁!”连回伯都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做着鄙夷的手语。 额尔古又好声好气地问:“我说咱们从会走路就认识了,行不行?” 屈方宁轻轻嗯一声,道:“行的。以后都这么说。” 额尔古想到自己跟他的交情平白又添了几年,心里高兴了,又去接他来背。屈方宁抬腿踢了他一下,叫回伯走远些。 车卞却又笑嘻嘻地凑过来说:“想我古哥,从小力大如牛,招兵点将,八岁就打下小燕山一半地盘。古哥要摘的巢 窝,哪个敢说半个字?只有方宁弟弟刚来的时候,那小眉头蹙的,不理不睬的,给足了他气受!我们还眼巴巴地等着两个人打一架,谁知过了一夜,就手拉着手、亲亲密密地一起走了出来,一个爬着山,一个在山脚下望着……啧啧啧!这才是天生要做兄弟的!” 屈方宁也踢了他一脚:“说得不对!不许这么说了。” 车卞躲着他的脚:“哪儿不对?刚来的时候不对?还是手拉着手不对?” 屈方宁睁开眼睛,瞥他一眼,也不说哪儿不对,只自言自语地说:“将来我升帐行赏,不论功劳,只论交情。跟我多一年交情,就多赏一百斤黄金……” 车卞忙不迭地说:“认得的!从小就认得的!方宁大人!你还没出娘胎,小的就认得你了!” 额尔古跟屈方宁一起“呸”了出来。回伯忍不住又伸出手,做着鄙夷的手语。 回来一看,屈沙尔吾果然没有食言,真的另起炉灶,给他们开辟了一座侧帐。虽然也是废旧布料拼凑、虫啮孔洞丛生,比起原先四十人共居的通帐,简直如天堂一般了。车卞早就发愁没处藏他那些珍珠宝贝,一见这么一个天然的藏宝窟,大叫一声,在帐中泥地上打了十几个滚,一边嚎叫“方宁弟弟,我的心肝!二哥爱死你了!” 回伯也懒得鄙夷他了。他也没有别的拾掇,只摸黑捡了几件破旧布衣,抱了两束干草当床褥,就去奴隶长所在的备帐取水。夏天抢水的人最多,去得晚了,连洗马、刷锅的肮脏残水也没有。好在今日王爷寿辰,大半奴隶还在前面忙碌,又有车卞金钱开道,打的一盆水还算干净。 屈方宁也抱着水盆过来,却不忙着脱袍子,先把那朵女葵花摘了下来,珍惜地放在一旁。回伯打了个手势询问,屈方宁解开手臂上的白纱,五指翻转,无声地回了一句话。 “希望之花。” 他这件袍子崭新柔软,虽然可以穿着,却不属于他。连着束发的金环、手上的指环,足上的金圈儿,也不属于他。重要的场合,屈林让他打扮起来,以便带着这么一个干净漂亮的美少年出场。别人看不到的场合,这都是要交由司务总管保管的。 屈方宁洗完一个澡, 把浣洗过的袍子挂在系绳上晾着,等它吹干。两只手捧着脸颊,显得闷闷不乐。 回伯擦了两次身,转头看着他。屈方宁湿湿的头发都贴在脸颊、脖子上,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仰着看人,显得更年幼了。 嘴里还嘟囔着:“本来今天很高兴的,给老狐狸拦腰一问,现在背上还流冷汗呢!” 回伯不禁失笑,真的探手过去,给他摸了一下背心。似乎并没有汗湿,放下心来,又给他探了下脉。自从他从其蓝回来,一晚寒热症发作,差点没把回伯吓死。如不是当哑巴当得娴熟,早就骂出声来了。一问,说是先被“易水寒”冻伤心脉,又给“流火”炙烤肺腑,手足阳明、少阳、太阳、太阴、厥阴诸经无一不受损,寒热之症发作频率虽减,程度比之前却更严重得多。饶是屈方宁紧咬牙关,也给折磨得□□出声。回伯忿怒之余,把昭云儿和御剑天荒都骂了个狗血喷头。只碍着不能出声,手语打得再恶毒,别人看到了也不明白。 屈方宁反而安慰他:“没事的,我能忍!这么攒齐了一次发作,比以前还好些呢!” 回伯怜惜地看了他一眼,打手势道:“我必想个法子治好你。” 车卞从帐里探出头,招呼两人去吃饭。又把宴席上偷来的烤羊腿晃了晃,非常得意。 回伯吹着一口小凉风,正是舒服惬意,不想动弹。膝盖一沉,屈方宁也倒了下来,枕在他腿上,修长的手指伸出,夸张地比着手势,说今天王爷给的种种赏赐。 但他嘴唇轻动,却问着另一件事:“回伯,你教我的这套掌法,重逆脉络,掣变吐息,我练了这几年,身法、步法都远胜常人。我原以为是愈快愈好,讲究的是先发制人,这些年只在这个‘快’字上下工夫。但一个人眼睛再狠,出手再快,也不能反客为主,操控自然万物。今日我苦想河面一片树叶,心中别无他念,好似白纸上一支墨笔似的,给它画了一条漂行痕迹。回头一看,它真的就在那儿,跟我心中所画,一点儿也不差。” 他手中比完了赏赐,又换了宴会上屈林叫三个人出来表演的事。 “回头一想,这事儿以前也不少!有时别人一拳打过来,我心想: 打得不好,要是向左下一些,我就能反手砍中肚腹啦!脑子里刚这么一转念,那人真的就向我想要的方位打了过去。我很容易地砍翻了他,还以为自己料敌先机呢!有时顺其自然,有时全无道理,对方无一不从,全都乖乖地顺从我的心意,一点儿也不违拗。我虽然有些奇怪,也不作深想。今天第一次对付远处的事物,更明显得多。回伯,这是甚么缘故?难道练了这套功夫,连眼中视物也大不相同了?” 回伯怔怔望着他,连手势也忘了打。直到屈方宁在他眼前挥了挥,才回过神来,胡乱打着手势,口中道: “原想过几年再告诉你的,你既发觉了,就讲给你听罢!你心中枯叶之‘画’,乃是身入物境、自然御化所致。当此时,人境一体,物我两忘,吐息与之同调,心意与之共鸣,你心中节奏,已进入枯叶流动之韵律、漂浮之路径。你已非你,而成为了枯叶本身!你知道它所在之处,那是再自然不过,就像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肩膀手指。这套掌法名叫‘天罗’,那是罗织万物众生、入我觳中之意。如是有形之网,任凭如何严密,终究有疏漏之处。但我这张网,本身便是万物!自己张开天罗地网,又自己跳下去,敢问天下,何人可逃?何处可逃?” 他说起自己这手开天辟地、独一无二的功夫,神情情不自禁也飞扬起来。语调虽轻,话语中已经大有当年鲜衣怒马、睥睨江湖的快意。 屈方宁睁着一双眼睛,听得甚是入迷。他倒是不懂这功夫的奥妙,只想:“自己变成枯叶,那可好玩得很!不知能不能变成一只鸟、一朵花?” 回伯抚摸一下他的头发,微笑道:“这道理是我从……以前的兵刃中冥思出来的。霜钟流水,瑟瑟微微,只是初窥门径;断肠声远,寂然空林,亦是凡人之境。再上一层,不过秋水在天,黄叶在地,朱丝弦底音犹在,人不见,数峰青。谁能入我忘情之国,空空之境?我是江心秋月,何用手挥五弦!我曾与人笑言,这功夫练到最后,会不会与日月共行,与天地同寿?幸好现在功夫废了,这些伤脑子的事,也不用想了。以你的资质,原本……唉!我天生畸脉,颠 乱芜杂,那是不用说的了。强加于你,却害你落下不治之症。” 屈方宁抓住他残缺的手指,笑了笑,道:“这么厉害的功夫,学起来原本要吃点苦的!” 心中却不禁想:“是谁废了回伯的功夫?” 但这句话他没有问。即使问了,回伯也不会回答。 因此偏一偏头,还是打手势告诉他:“有一个人,一点儿也没学过你的功夫,天生就会这心画儿,画得好极了!” 回伯笑起来,也以手语回答:“那你们两个高手画师,一定有很多话说了!” 屈方宁也笑嘻嘻地跳起来,拍了拍衣上的土,跑到帐里要吃的去了。 嘴里却不闲着,遥遥唱着一个歌: “河流的水啊永远没有穷尽, 美丽的小云雀带走了我的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31、夜引之四 第二天傍晚,御剑天荒果然如约而至。屈方宁准备得十分周全,弓弦箭镞,扳指护套,还带了一个满当当的皮水袋,表达了苦练到底的决心。御剑一见他手中弓箭的制式,便笑道:“你这把弓不错!是斡图队长给你的么?” 巫木旗也凑过来,“咦”了一声,说道:“小锡尔拿的弓,像是我们城里驻军专用的。级别还不低,最少是个百队长!” 屈方宁呆呆道:“我不知道。这是我……一个冶炼营的朋友给我的。” 御剑笑道:“你是相交满天下。”拿过掂量一下,道:“这种弓制作规整,正好免我调弦校正。”站在他身后,让他张弓拉弦。屈方宁学的是屈林他们那一套贵族手法,当下将弦扣入扳指槽线,大拇指全力后拉,满满地张起了弓。御剑拍掉他的拇指,拉出弦线,握住他右手,四指悬弦,替他调整姿势,均衡力道。口中道:“凭扳指之力,虽可以及远,却失之灵动。铁块不比手指灵活圆转,何况太倚重外物,始终是不好的。” 巫木旗在旁粗豪地笑道:“正是!学这些吃饭功夫,须勤奋些、扎实些。南军最爱躲这个懒,他们那些窝囊弓手,捉到了也不必杀,只消一刀切断拇指,就再也不会射箭了!” 屈方宁低声道:“是!”改用右手四指,调整弓弦弧度、松紧。他从无射箭经验,教甚么便学甚么,不良习惯立刻改掉,指法再规范不过。御剑又教他搭箭望准,左手如何退避箭头,右手如何拨弄翎羽,箭弧如何形状,双眼瞄准何方,种种繁复不谈。 屈方宁头一次接受如此严厉、如此正统的训导,一切都是新鲜的、未知的,于是也拿出前所未有的认真劲头,极力汲取御剑所教。他小时跟回伯学掌法,多半是夜深人静、四面无人时,才能偷偷学几句口诀。白天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练,只能化入攀登、采摘、打架斗殴中,即使如此,成就也不容小觑。这般堂堂正正、心无旁骛的学习,真是做梦而不可得!刚开始还能跟巫木旗搭几句话,到后来,聚精会神,全心贯注,连御剑在耳边说话的声音,也撩动不 了他了。 巫木旗在旁边不甘寂寞,一会儿嫌屈方宁穿的粗布衣服不好看,不像个美少年了,因此一叠声地催他换白袍子来;一会儿又唱着“云雀儿”的歌,自己把铜牛角打着拍子。御剑都给他闹得不耐烦了,转头扫了他一眼,这才安静了片刻。喝了一口马奶酒,又唱起来了。 这边御剑正教他起弓平射。旁人初学引弓,必须要一个规正的靶子,大小适宜,距离合当,再点一个滴溜溜的红心,以便校准。御剑这位一等一的名师,却与旁人不同,可说随意之极。水边一束长草,天幕下一头灰雁,又或是花丛后一只流萤,全是他的活靶子。别的也还罢了,那萤火虫当真十分考验眼力,别说射中,简直连看也看不到。 屈方宁细思回伯所言“同调共鸣”,心中要勾画行动痕迹,脑子里要计算距离偏正,手上又要把握力道,一箭射出之前,早在手里握得热烘烘的,且有越来越慢的趋势。御剑反而很是赞赏,道:“你这份谦恭慎重,很是难得。弓箭亦有道义,你以礼相待,它也会知恩图报。将来总有一天,这把弓会融入你心里,成为你的皮肤、呼吸。” 屈方宁拂开耳边汗湿的乌发,心里不禁有些敬畏,暗暗想:“他跟回伯才是两个高手画师。不知他们有没有很多话说?” 他引弓瞄准,学得好不专注,不觉日暮。御剑道:“变阵演练将开,我须回去了。你夜里无事,可扣空弦,维系手性。”唤来越影,翻身而上。 屈方宁等了一晚上,一句评价也没听到,内心大大的不安。见他上马要走,不禁脱口叫道:“将军!” 御剑“嗯?”了一声,勒过马头转向他。他这匹越影体形矫健,四腿雄长,他骑在马上,比屈方宁高出一大截。 屈方宁退了一步,忽然不好意思问了,抓了一下脖颈,仰头道:“……明天见。” 御剑见他眼睛里充满期待、又有点害羞的样子,马鞭在他头顶轻轻一敲,道:“明天见。” 回去的路上,巫木旗拿面饼逗着越影吃,一路嘿嘿嘿地笑着,不时瞟一眼马背上的御剑。 御剑见他笑得古怪,一拉辔头,命令越影嚼他的手。巫木旗笑得逃开,打趣道: “明天见啊?约会呢?” 御剑抄起马鞭就打。虽然是草原上最叫人闻风丧胆的鞭子,巫木旗侍卫长也毫不畏惧,还拿面饼往越影嘴里丢着,一边还要笑:“这才教了一会儿,有没有那么忘我,连阵阅都去迟了!看得那么重,带回来不就完了!” 御剑都给他气笑了:“怎么没带了?老沙不是没给我吗!” 巫木旗立刻谆谆教导、怒其不争:“你抢啊!” 御剑道:“不急。让他们再帮我养两年!” 巫木旗啧啧了一长串,道:“那咱们这两年,都得明天见啊?” 御剑怪道:“我又没叫你,你大可以不来!” 巫木旗嘿嘿笑道:“我偏偏要来!我好奇得很!这孩子是有多好,给你喜欢成这样?” 御剑眼中也露出笑意,道:“浑金璞玉,美质良材,生平仅见。你以后就知道了!” 越影吃了一个饼,也非常开心,甩甩头,高高嘶鸣了一声。巫木旗嫌弃似的捏着它的缰绳,走向暮色中轮廓巍峨的鬼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32、秋试之一 9、秋试 第二天再见时,却见屈方宁十指划痕累累,胡乱绑了几条纱布。御剑一见便知:“这孩子扣了一夜的空弦。”这一天屈方宁指法端正,比昨天精准了不知多少倍。只是每一箭射出,嘴唇都要咬紧一次,到得后来,创口破裂,纱布上全是斑斑血迹。御剑临走特意叮嘱了一声,让他扳弦不可过度。屈方宁口上答应,夜里练得却更是变本加厉。不几天,手上一块好皮肉也没有了。连巫木旗都忍不住感叹:“这么小小的一个人,性子却如此要强,简直可以媲美将军当年了!” 御剑走来饮水,闻言也回头看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目光中却流露出赞赏之意。 屈方宁练得入神,丝毫也没有察觉。他悟性本来就极高,手法一丝不苟,力道控制自如,又领悟了“同调”之理,箭行几许、指向何方,心里皆是清清楚楚,所差只在手上不足而已。初始之时,一箭放出,往往要想上半刻,那都是心中筹谋演算所致。如此一二月,逐渐上道,速度也愈来愈快。准头也是愈来愈佳,毋论远近动静,都是一击即中。进步之神速,令人瞠目。 御剑虽无一句夸赞,教习更是日渐严苛,心中也是暗暗吃惊。他成名多年,欲从他习射者多如过江之鲫,无不乘兴而来,败在入门第一关下。因他目力天生殊异于常人,不但可暗中视物、极目望远,更能从风吹草动中判断方向、痕迹、落处,分毫不差。旁人无此异禀,任凭如何教导,始终学而不得其神。似屈方宁这般资质的,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因是个彻头彻尾的初学者,姿态习惯,都由他一手执导,再正确完美不过。且又极其勤奋,绝不恃才而骄,那成长真如拔节一般,简直清晰可见。他军中事务繁杂,本来十天半月来教习一次,中间任他独自习练即可。但屈方宁这进步一日千里,好似亲手种了一株花树,昼生夜长,一天长一个小叶片,一天又抽了一株新芽。一眼不见,便偷偷地长得枝繁叶茂了!是以一天看不到,心中便十分牵念,第二天格外要去得早些。屈方宁也来得早早的,将前 一天的题目完成得十全十美,决不辜负期待。师逢贤徒,将遇良才,不过如此!巫木旗本来每天在旁插科打诨,见他们两个越来越忘我,有什么话,也是二人之间喁喁细语,自觉多余,索性也乐得不来了。 如此数月,黄昏日暮,天气已是秋凉,草木摇落,枯叶飘零。妺水由深转浅,渐至干涸。屈方宁射习手法亦渐入佳境,说要一个草尖儿,便打碎一个草尖儿,其他部分纹丝不动。御剑给他在河床上画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总共不过一个手掌大小,半里之外,命他击打星位。屈方宁这下可给他难住了,咬着手指想了半天。他手上缠满绷带,这么一咬,纱布松脱,在风中飘起长长一截。御剑瞧得有意思,正好喉咙有些干渴,一边走回越影旁取下水袋,顺便想给他找一卷绷带。他行军多年,大小征战一马当先,刀伤箭创都是家常便饭,按理说,所携包扎伤药应该再齐全不过。谁知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在革囊底翻出几条丝带,色泽淡紫,质料细腻,翻转过来一看,果然印着各色家徽,都是千叶赫赫有名的贵族世家。 他心中明了,暗笑一声巫木旗多事。屈方宁此时却到了他背后,似乎要跟他说一句什么话,叫了一声“将军”,没有回应。心里一急,又催促了一声:“诶!” 这么大不敬的称呼,御剑也是头一遭听见,忍不住心中好笑,故作不悦道:“诶什么?也不叫声好听的!老子教了你这么久,快叫声师父来听听!” 屈方宁一听他这语气,估量了一下真假,眼角一挑,很大胆地觑着他,说:“不叫!” 这声音又憨又软,跟平时他专注入神、严谨恭顺的“是,将军”“我明白了”之类截然不同,一点儿也不像个规范自律的乖学生了。御剑又新鲜了,板着脸坐了下来,道:“那怎么的?连拜师酒都喝过你的了,不叫可不行!”只是语气中笑意更深,已经瞒也瞒不住了。 屈方宁更不怕了,看着他道:“那才不算呢!要是我顶着这名分,以后无论做了甚么了不得的事情,旁人也只会说:哇,快看,这就是那个谁,真不愧是御剑将军一手教导出来的,果然与众不同!”说 着,向天空中一排大雁一指,道:“我才不躲在你翅膀下。我要在那云端之上,跟你同行并肩!”见他坐了,也随着坐在他面前。 御剑从未听过这般新奇的言论,旁人跟他学了甚么物事,哪怕只有一天,无有不兴奋万分、到处吹嘘的,恨不得把他徒弟的名分刻在脸上,让千万人都来观瞻。他绝少欣赏甚么人,此时也不禁暗赞:‘好高的心气!”拉过他的手,给他一圈圈拆下绷带。 屈方宁见他不予评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轻轻向他道:“将军,我也就这么随口一吹。其实能当你的学生,我不知有多么高兴,做梦都要笑出来了!” 御剑见他一双手疤痕堆积,右手食指、中指竟已微微变形,一怔之下,才取丝带给他包扎。闻言一笑,又道:“那你叫声师父!” 屈方宁一个小小的手掌放在他宽大的手里,亲密无间,越发有恃无恐:“不叫!” 这一声软软腻腻的,咬字都不准,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撒娇之意。御剑心里也是一软,在他脸颊上拍了拍,笑道:“胆子很大了啊!” 屈方宁在他手上偏一下头,好像很以自己的胆大为荣似的,嘻嘻地笑了起来。 等他十根手指全裹成淡紫色,御剑才想起问:“你刚才找我做甚么?” 屈方宁这才记起来,“啊”了一声,道:“我力道拿不准,想请将军示范。” 御剑心情正好,道了声:“来!”单手把他一抱,飞身上马,纵驰一里有余。回头一看,别说甚么棋盘星位,连河床也望不见了。 这匹越影四蹄极长,奔跑起来疾若狂风,屈方宁只觉颠簸甚剧,头昏眼花。正想开口询问,御剑一伸手,挽过他手中短弓,奔马未停,反手搭箭,倏然射出。 屈方宁骇然望去,只见五道长长黑光,从下而上,直划上河床之上的苍空,又从正上方垂直坠落,毫无声息地落入河岸之下。 他心中犹自不信,待越影奔回河岸,俯身一看,但见棋盘纵横如故,五枝箭笔挺地分列四角、中心,半寸尖尖的箭头插入土坯,丝毫没有牵连其他星位。 屈方宁深吸一口气,在他怀中仰脸道:“我也能练成这样么?” 御剑只觉他背心热热的 ,眼神殷切,笑道:“能的。怎么不可以?以你的资质,十年足矣!” 屈方宁复又望着那五支箭,轻轻地说:“我要在十年前遇见你就好了。不知道五岁的学生,将军收不收?” 御剑笑了出来,道:“我二十岁时,不见得有空教你。”交过弓箭,给他讲说这一箭举重若轻、均匀力道的道理。 忽闻身后窸窣有声,还道是巫木旗到了,回头一看,却大出意料。只见一个背心微微佝偻、脸有苦相的中年汉子,正无措地站在草丛外,见了他,更是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屈方宁一见,也十分惊讶,叫了声:“回伯!”单臂一旋,极其利落漂亮地下马,叮铃叮铃地飞奔过去。 回伯满脸惊惶,连打手势。屈方宁转头看一眼御剑,很慷慨大方地回了个手势。配合他的神情,大概就是“没要紧,不碍的”的意思了。回伯也瑟瑟地看了一眼,神色满是敬畏,连连行礼,又把屈方宁拉到一边,才飞快地打起手势来。 屈方宁看得专注,不时也以手语作答。他的手缠了厚厚的一层,动作依然流畅,那手掌儿飞得两只小蝴蝶似的,叫人眼花缭乱。御剑远远地看着这安静的画面,跟平时又大不相同,心中也是一片静谧。 片刻,二人交谈完毕,回伯向他遥遥行礼,便欲离去。御剑向屈方宁笑道:“你要参加秋场大会了?” 屈方宁大吃一惊,连回伯都诧异了,回身做了几个手势。屈方宁也同步地问了出来:“将军也会哑语么?” 御剑道:“谈不上会,能看懂一些。”伸出手来,做了一个翻覆的动作,虚握手掌,又摆了摆。回伯大为钦佩,一手遮天,一手指地,又连屈拇指,做五体投地状。那是手语中“无所不知,令人崇拜”之意。 御剑微微摇头,道:“并非如此。我有个儿子,天生不能说话,所以陪他学了一点。” 屈方宁第一次听他提起儿子,心中一阵乱跳。回伯肃然躬身,表示遗憾。 御剑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屈方宁正要抬步,见回伯又比了几个手势,问道:“将军,刚才那句话是甚么意思,你知道么?” 御剑将手翻覆一下,道:“这句?左右不过是个告别的意 思罢。” 屈方宁奇道:“不是的。”自己做了一遍,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永远也不后悔’。” 御剑肩头一颤,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是么?” 这两个字里,竟带着些许奇异的情感,似乎是歉疚,又似乎是难以置信。 屈方宁与回伯对视一眼,不得其解。见他有些出神,靠近他叫了声:“将军?” 御剑回过神,道:“没什么。来,我教你!”给他示范了一次,谁知箭光一动,弓臂卡擦一声,裂了开来。 屈方宁“啊”了一声,接过看时,见从臂角线裂成三段,木刺纷杂,已然不能再用。 御剑似乎还没有完全回神,道:“断了?” 屈方宁道:“嗯。不要紧的!我让人再做一把。来来回回也有五六趟了,估计能给我便宜点儿。”将断弓收起,便要告辞离去。 御剑却道:“秋场大会在即,怎么等得?我给你找一把好的!”马鞭一卷一提,带着他向鬼城奔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33、秋试之二 那秋场大会是草原一年一度的盛事,召集全族出色的青壮年子弟,两两捉对,一连三天,比试骑射、摔跤三项技艺,胜者称为“达慕”,象征骁勇无伦之意,那是平民子弟至高无上的荣耀。其中射箭比赛在最后一天,最是要紧,果然是等不得了。 屈方宁从未踏足过鬼城,也不敢东张西望,只见城门厚重,城墙极高,全由黑石砌成。城中道路错综复杂,静悄悄地全无声息。 他心中肃然起敬:“传说中以一敌百的鬼军,难道就潜伏在这一片黑暗之中?” 陡然间,一连串暴喝从城墙西面传来,雷霆万钧,山崩地裂。这暗夜中倏然而发,简直令人天灵盖都几乎掀了起来。 御剑揽在他腰上的手臂一紧,道:“别怕。他们在演练阵法!” 屈方宁鼻中“嗯”了一声,心中却想:“千万人之声,宛如一人之声!这也是练得出来的么?” 御剑天荒的主帅大帐,就在城东一处山腰上。远远见到帐幕起伏,其中一道蒲青色旗帜高高飘扬,绘着一朵巨大狰狞的女葵花。 山下哨卡林立,十几名侍卫兵精神奕奕,昂首挺胸,如雕塑般屹立夜色中。见屈方宁一个生面孔坐在主帅马前,也丝毫不表示好奇,目光笔直,只在越影经过时躬身行礼。 到得近前,只见一座主帐拔地而起,极其空阔,大约是迎宾宴客之地。御剑自己所居之处,帐顶也是极高,团桌、烛台之属,放得都比一般人高得多,想是因为他身材特别魁伟之故。除此之外,倒是无甚特别。齐全精美,自不用说。要说奢华绮丽,比屈王爷家是远远不如了。 御剑带他进帐,一指东面帷幕,道:“你自己挑!” 屈方宁抬头一看,呼吸不禁为之一窒。 只见一面三丈见方的深红色帷幕上,大大小小悬挂着弓刀、枪戟无数,或斜置,或倒伏,凝重森严,血迹斑斑。每一件兵器背后,都不知藏着多少杀戮,渴饮了多少人血。 御剑在一张宽宽大大的狼头椅中随意一仰,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惊喜震撼、如在梦中的神情,似乎这么吓他一吓,颇有趣味。 屈 方宁定睛看去,只见一列弓次第排开,长短不一,有臂如曲钩、厚逾寸许者,有细长多曲、如古乐器者,亦有弓臂如拱、形如半月者。弓上雕饰各异,或如飞天黑蛟,或似大鹏展翅,异彩纷呈,令人目眩。 他目光流连片刻,停在最当中一张弓上。这把弓朴实无华,全无雕饰,一曲弯臂线条极其优美,其上隐隐覆有白鳞,呈现一种冰冷的银白色,宛如一片死亡的冰霜。 御剑顺他目光一看,笑道:“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将身边一座空兵器架向他一推,示意他自己拿下来。 屈方宁脚尖一点,轻巧地站了上去,伸手去够那把银弓。触手冷硬不平,犹如一块皲裂的树皮。他手指一托,将之从铜钩上取下。谁知这弓分量极沉,只取下一边,便已手忙脚乱、拿捏不住,几乎从架子上摔了下去。 御剑在身后将他小腿一握,替他稳住平衡。屈方宁惊魂未定,道了声:“多谢将军。”踮起了脚,继续去够他的宝贝弯弓。只是那弓悬得太高,举了好几下,始终脱不离铜钩。 御剑手中握着他光洁修长的小腿,那黄金圈上的铃铛儿就在眼前响着,不由得他不注意。只见那铃铛一共两枚,皆呈钟形,打造得极为精致。钟体内又络着两枚铜星,微微一晃,铜星互撞,金铃相击,声音清脆。秋意已深,他仍只穿着及膝马裤,赤足套着这个铃铛儿,无论到何处,这叮铃叮铃的声音,都抢眼之极。 他伸手一拨,铃声繁急,随口道:“看来屈林很喜欢你啊。” 屈方宁瞥了自己足踝一眼,笑了笑,道:“小王爷以前养过一条狗。” 御剑不明所以,道:“狗?” 屈方宁“嗯”了一声,握着银弓一端,一边跟那铜钩较劲,口中道:“一条皮毛雪白的狗,耳朵垂到地上,眼睛是红的!任凭多么娇贵的小姐,见了它也要停下来抱一抱。小王爷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条狗是他家的,于是给它戴了串铃铛,黄澄澄、金灿灿的。别人一看,就再也不会弄错了。”足腕一动,笑道:“就是我这个!” 御剑只听得暗暗皱眉,心想:“虽说他是名奴隶,这却也辱人太甚。好好一个人,怎么跟狗戴一样的东西 ?” 却听屈方宁一声欢呼,终于将银弓摘下。只见他小心翼翼捧在手中,抚摸摩挲,爱不释手。又兴奋地问道:“将军,这把弓叫甚么名字?” 御剑单手扶着木架,闻言道:“它叫‘月下霜’。这一整张弓臂,全是犀角所制。沉得很!你收弓之时,须防左手受伤。” 屈方宁指尖轻轻抚着弓臂白鳞,顺着那一线流光,道:“这名字也太美了。”举起弓来,试着控了控弦。他坐在木架之上,御剑便撑在他身旁,两人靠得极近。屈方宁忽然抬起眼,定定地注视他面具覆盖的脸。 御剑一抬头,二人目光正好持平。见他眼神光彩流转,问道:“嗯?” 屈方宁眼睛迎着他,道:“将军,我要是在秋场大会胜出,能不能求你一件事?”伸出手,在他面具边缘轻轻碰了一下。 御剑岂会不懂,微微一笑,道:“那有何难?我现在就可摘下给你看。不过我长得很是丑怪,歪嘴龅牙,眼珠凸出,半边脸烂光。你怕不怕?” 屈方宁向后一缩,见他面具中一双眼睛深邃湛然,瞳孔隐隐透出苍青色,哪里有甚么凸出了?知道他又在诳人,毫不退让,道:“不怕!你肯定长得很好看,嗯……英伟无双!我听人说过,草原上所有女孩子,都想嫁给你。” 御剑本来作势欲摘,闻言手便放了下来,笑道:“那还是不看的好,免得你失望。”他这么一动,离得更近了,只见屈方宁一双眼角儿微微下垂,正好又有些嗔怒,那模样真是十分生动。 正待逗他两句,门口咳咳有声,却是巫木旗到了。他一见屈方宁,便向御剑诡笑了一声,道:“带回来了哈?” 御剑道:‘嗯,他的弓断了。” 屈方宁落地行礼,非常恭敬地说:“巫侍卫长。好久不见您了。” 巫木旗嘿嘿笑道:“老巫可是很识趣的。”忽然望见他手中那把“月下霜”,嗷地一声叫道:“小云雀儿好眼力啊!这把弓是夜郎国的贡礼,他们那儿的白犀牛角,稀世罕有!这条弓臂上下浑然一体,你想是多么大个头的家伙,才能长这么一副尖角!我们将军六年前,就是凭借这把弓,一箭击碎 ‘淮南五虎将’之一、南朝步军都虞侯 贺克俭的脑壳,破了他的雁翅回形阵!原本龟缩在阵内、气焰嚣张的十万南军,一见之下,丢盔弃甲,四散溃逃,有如丧家之狗……” 他说到这摧枯拉朽的一战,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御剑扫了一眼,他这才擦了擦唾沫星子,摸了摸后脑,咧嘴笑道:“管不住嘴,莫怪莫怪。小锡尔,将军对你寄予厚望,此弓在你手中,必能再续辉煌。那五虎将也还没有杀完,甚么黄惟松、徐广、纪伯昭,将来你一箭一个,不在话下。” 屈方宁深深躬身,低声道:“多谢巫侍卫长……吉言。” 御剑在旁道:“你要谢他最简单。打二斤白酒来,就能哄得他不知东南西北了!”见天色已晚,便唤人送屈方宁出城。 巫木旗立刻忠心耿耿地表明:“将军,你珍藏的十八年江南春,绝不是老巫偷偷喝了!” 御剑懒得理他。屈方宁此时已经上马,靠着那名传令兵斜坐着,向他道:“秋场大会我会赢的!”又做个手势,指了指自己的脸,意思是:“跟我的约定不要忘了!” 御剑只觉他孩子气重,一笑点头,道:“不会忘的。”屈方宁心满意足,抱着他的宝贝弓箭绝尘而去。 巫木旗立刻来探口风:“什么事什么事?你又允诺什么啦?” 御剑瞥他道:“小事而已。你大惊小怪什么?” 巫木旗嘿笑道:“还以为你终于忍不住,要收人家小孩儿进家门了。” 御剑也笑了一声:“那也得别人乐意!他连当我徒弟都不肯,还能给我当儿子么?” 巫木旗倒也狠狠吃了一惊:“当真?那可真是其志不小!” 御剑看着远方黑影,淡淡道:“只要不是别有怀抱,怕他何来?”一揽他肩头,叹道:“刚才听说了一件事,很是惆怅。来,陪我浇浇愁!” 巫木旗这下可乐意了,笑得没牙没眼的,跟他回帐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34、秋试之三 今夜的年家铺子,也沉浸在美人如花、温酒软语的梦里。 两三角绿酒,给小火炉轻轻一焙,那香气闻在鼻中,人已经酥了一半。又有年韩儿笑靥双开,雪白无瑕的十根手指给他捧到嘴边,另外那半边身子也立刻瘫成泥,化为面糊,年婶手起刀落,宰得再狠,也没有知觉了。 在这热烈迷离的气氛里,偏偏有一桌无趣的客人,在一张台子上大眼对小眼,隔空对望。 老哈拍桌道:“额尔古,你敢不敢比!” 额尔古闲适地扭了扭颈,松了松手腕,斜睨着他:“你没输够,我可赢够了!” 老哈面红耳赤,跳起来叫道:“谁说我一定又……一定就输了!来比啊!” 额尔古抄起酒碗,把下注的瓷碗滴溜溜一转,再也不跟他搭话。车卞倒是很感兴趣,忙窜起道:“老哈,你又有什么宝贝?车二哥我要的不多,像上次那样的珠子,再来个十颗八颗的就行了!” 老哈呸了一声,骂道:“珠你娘个屁,你当有捡吗?”四面看一眼,从怀中小心取出一枚殷红的大珊瑚珠。车卞长长“噢”了一声,喜道:“好老哈,亲爱的老哈,你真有门道。我爱死你了!” 老哈也憨憨一笑,道:“这彩头怎么样,不错?” 车卞喜心翻倒,连声夸道:“不错不错,再对也没有了。”伸手便去摸那颗珊瑚珠子,想瞧瞧成色如何。 老哈笑眯眯地将珊瑚珠揣入怀里:“我老哈哥要的也不多,把上次那珠子押过来,便差不多了!” 车卞一听,那脸跟被扇了一巴掌似的,瞬间就垮了。那枚夜光珠他早就转手卖到了爪哇国,哪里还能寻回? 额尔古也知道他的脾性,挥手道:“卖啦!没得比!” 老哈面部扭曲,心痛得差点掉泪。见车卞满脸痛悔,多少有了点安慰,龇牙道:“押不上,就算老子赢了!” 额尔古浑不在意:“你赢就你赢啊。反正也是个空头。” 老哈放声大笑,得寸进尺,凑近道:“干脆秋场大会你也别去了,‘哈那克’的名号归我算了!” 哈那克意为“善于搏斗”,谓之摔跤比赛第一名者。 额尔古皱眉道:“可没说赌这个!” 老哈立刻把珊瑚珠子推过来:“那你押上!韩儿,你赌谁赢?” 年韩儿正得了一丝空隙,在狮骨台上涂着手指甲,随口道:“赌你!” 老哈仰天吐气,正要得意狂笑一番,后腰给一件硬物戳了戳,眼一花,一把银光流动、冷如霜月的弓已经正正地摆在了台子上。一个带着笑、又有点耳熟的声音说道: “我跟你赌了!” 老哈倒也有点识货,眼睛沾着这把弓,立刻哆哆嗦嗦跳了起来:“这这这……怕不是……御……那把‘天绝地灭闪电’……” 屈方宁“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是么?不是‘月下霜’么?算了,名字无关紧要的,多半将军自己也不记得了。” 这下连额尔古也跳起来了:“方、方宁弟弟,你这……这……难道是将军亲手所赐……?” 屈方宁满脸不解,道:“是啊。很稀奇么?” 车卞整个人发亮,颤道:“我的好弟弟,小祖宗!” 如换了其他宝贝,他一早就扑了上去。这把弓摆在眼前,他却凑近都不敢,手指哆嗦半天,才颤巍巍地碰了一下弓臂鳞片,立刻被烫伤般缩了回去,叫道:“好冰!” 连老哈都不比甚么彩头了,趴在一边,撅着腚看了起来。铺子里其他酒客立刻也被吸引,呼啦啦地围了好几圈,啧啧赞叹,近距离瞻仰这件传说中能呼风唤雨、惊天灭地的神物。 屈方宁环顾四周,却径直向狮骨台走去,紧紧靠着年韩儿坐着,笑道:“年小妹,你运气不太好啊。沾着谁,谁就衰,这可是性命攸关,大大的不妙。” 年韩儿冷笑一声,目光依然看着人群簇拥之处,道:“我是个老实人,不靠赌运吃饭,也没你那么多曲里拐弯的肚肠。” 屈方宁低声一笑,一手揽住他柔软的腰肢,道:“这年头,就是要哥哥这么舍得孤注一掷的人,才能赌运昌隆,手到擒来。”凑近他耳边,吹了一口气,道:“我说过,我是个猎人。” 年韩儿一双秀媚眼儿冷冷扫他一眼,忽然也笑了:“认贼作父,你很得意?” 屈方宁毫不在意:“总比一天到晚凄凄惨惨,摸着定情信物掉眼泪的强。” 年韩儿眉尖一动,仰脸向他,笑得极其甜美,道:“小屈哥哥这样逸兴遄飞,我又岂能不感同身受?趁你高兴,我特别送给你一道绝密的情报。” 屈方宁见他眼底全无笑意,倒也不惧,将他的头按在肩窝上,笑吟吟道:“来,有甚么象牙,吐出来听听。” 年韩儿靠着他耳边,吐气如兰,轻轻地说:“你知不知道御剑天荒的儿子怎么死的?” 他喉咙中笑了一声,在屈方宁耳后吐着热气,缓缓道: “永乐七年,御剑天荒率领百万铁骑,踏破冰河,一路长驱直入,兵临定州城下。定州位属要扼,是贵国最要紧的一道防线。当时贵国人心惶惶,阵脚大乱,几乎要跪地痛哭求饶。彷徨无计之中,忽然传来一条天大的好消息。雅尔都城哗变,一队护送小主逃亡的守城卫兵为贵国所掳,其中就包括御剑天荒那个九岁的哑巴儿子。” “这是他唯一的亲生儿子,你想想,是不是天大的筹码?贵国喜不自胜,甚么宰相啦,大司徒啦,总督啦,天下兵马大元帅啦,都乐坏了!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设下宴席,想请这位英明的将领、慈爱的父亲、恐怖的敌人,来吃吃饭,喝喝酒,顺便谈一谈人质和退兵的事情。” “这大战在即,千钧一发,贵国用甚么法子私下见面,我肯定是想不到的。不过贵国都是一群七窍玲珑的聪明人,找的地方肯定也是很聪明的。发出邀约之后,御剑天荒真的答允赴约了。” “席间宾主尽欢,御剑天荒对于贵国各项事约无不一口答允,爽快非常。还与贵国诚心实意地订下血之盟约,说是今日之事,属于绝顶机密,绝不外泄。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看看儿子是否安好。” “贵国捧着刚出炉的盟约,喜得合不拢嘴,一口答应了。父亲要看看儿子,那有甚么话说?只听脚步齐整,千余精兵披坚执锐,带着这位价值连城的人质,远远地出现在天边。” “御剑天荒一见儿子,眼神一变,缓缓站了起来。贵国的王侯将相,可吓得不轻,立刻退出好几丈远,生怕他暴起抓人。不过说实话,当此之时,除了皇帝,甚么人质也比不上这小哑巴的宝贵。” “幸而贵 国准备周全,小哑巴给人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御剑天荒单刀赴会,连马也没有骑来,一人之力,哪怕上天下地,也是不能把儿子掠走的了。” “再一看,御剑天荒也没有如何激动,只是沉着地张开手,跟小哑巴对了几个手势。据手语通译官所说,都是很平常的招呼之语。不一会儿,就说完了。” 屈方宁脑中忽然一个激灵,脱口道:“不对!” 年韩儿格格一笑,道:“贵国当年若是有你在场,怕是能逃过这一劫。” “因为啊,御剑天荒打完招呼,深深看着儿子片刻,忽然开口说了一句:‘阿初,你是父亲最骄傲的儿子,草原最伟大的子民。’” 屈方宁合上了眼睛。耳边一片蜂鸣,惟一清晰的是自己轻松疑惑的语调,在前不久的水边,一字字地说: “不是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永远也不后悔’!” 年韩儿蛇一般潮湿的声音,依然在耳边回荡: “然后,这位慷慨的父亲,拉弦开弓,一支箭从天直降,钉穿了自己独生爱子的心脏。” 屈方宁睁开眼睛,看着他近在眼前的面孔,缓缓道:“你想干什么?想看我灰心、绝望,落荒而逃?” 年韩儿妩媚一笑,柔声道:“怎么会呢?我是担心你,怕你机关算尽,到头来连一座城都比不上!” 在他肩上轻轻咬了一口,复又笑道:“而且你也说对了,我就是看不惯你,想把你的一切都击碎。” 屈方宁揽得更紧些,托起他小巧的下巴,盯着他眼睛,冷冷道:“年韩儿,我不是他的哑巴儿子。他办不到的事,我未必办不到。”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亲,浮起笑意,道:“我要是真碎了,头一个陪葬的就是你那个月环儿!” 年韩儿狠狠擦了擦嘴唇,眼中媚意尽去,咬牙道:“你要是想发情,我倒是有两条好狗,可以让你尽兴。” 屈方宁啧啧道:“那我可不敢要。你的狗嘛,肯定是恋着旧主的。” 别的酒客从“月下霜”上拔出目光,转头一看,两个美少年颈首交缠,在那里调笑狎昵,真是赏心悦目,翻了倍的好看!忍不住口干舌燥,又多要了两碗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35、秋试之四 秋冬交替之际最大的一场盛会,终于开始了。 赛事分三日进行,第一天赛马,第二天摔跤角斗,第三天则是箭术较量。牧民们刚刚经过了贮藏过冬草料的忙碌工作,迫不及待地需要一场狂欢来舒缓疲惫。那些儿子正适龄的,早早地就给他打磨了黄铜的鞍镫、到处讨买上好的箭翎,想在大会中一举成名。没有儿子的也不闲着,忙忙地给家里的女孩儿打扮起来,披上招摇的坎肩,又络上一条色彩鲜艳的箭巾。少女们将之绑在手腕上,只露出小小的一截。如在大会中见到心仪的男子,便偷偷抽出来,牢牢在他箭把上打一个结。箭把的主人见了这旖旎的物事,心领意会,循香而来,便是一段动人的姻缘了。 除了少女们,游方巫女、红头小贩,也跟过节似的,摇着巫祝的鎏金铃,头顶着干酪、肉脯、松饼、蜜糕,到处兜售着,不放过每一个人。不过他们都是很有风度、很懂分寸的,别人不要他的,立刻就走开了,一点儿也不纠缠,因此是很受欢迎的。祈福的白草儿、竹笸箩里的零碎东西,一下就卖光了。 桑舌穿了一条崭新的布裙袄子,肩上搭着半旧的羊羔皮坎肩,也来到了这大会的赛场上,东张西望地找她的女伴。比赛的场地被五颜六色的绳旗隔了开来,许多爱热闹的人挤挤拥拥的,使劲向前推着,把那绳子绷进去好远。在这场地上,怎么找得到人呢?就是扯起一张虎皮大旗,也是非常渺小的。 她踮脚一看,四面水泄不通,唯有东面布起了一列高台,帐幕华美,笑语盈盈,一众王公子弟,正在高台上饮酒作乐。 她心中很是奇怪,想:“秋场大会是平民的赛事,贵族从来都不参与的。为什么他们都来了?” 高台旁边,却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在绳旗与台子之间默默坐着,谁也不理会。 桑舌穿过人群,在绳旗最前排唤了他一声:“小亭郁……哥哥。” 轮椅上蹙着眉头的人抬起脸来,应了一声:“嗯,桑舌妹妹。你也来了?” 他从小身体不济,一直是绰尔济殚精竭虑、悉心照料,才得以延年续 命。亭西将军感激老药师恩德,将桑舌收为义女。桑舌性子柔和,勤勉少语,小亭郁平日也很敬爱这位义妹。 桑舌见他神色悒郁,心想:“爷爷的方子是不是太烈啦?自从他从其蓝回来,这眉头就没有展开过。” 此时赛场中心鼓角呜呜长鸣,高高的擂台上,数百选手分为几个方阵,正在分队排序。忽然人群骚动,观者纷纷伸颈张望,似乎来了甚么了不得的人物。 果然马蹄得得,銮铃晃荡,大王子我龙必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黄骠马,穿着代表参赛的白色袍裤,威风十足地出现在台下。部署长一路小跑,恭恭敬敬地把他迎上擂台。必王子连马也不下,一个纵跃,双臂鹰开,稳稳地落在台上。 只见东面高台上,以车唯、阿古拉为首,一众贵族子弟拍手喝彩,大赞王子威武。舞姬琴娘,也吹拉弹唱,大声鼓噪。王子挥手致意,得意洋洋。 部署长随即挥动双色旗帜,将参赛子弟分为红、黑两队。必王子当仁不让地占了红队第一签,扎起红头带,靠在台边彩织上,满脸笑容,接受脚下民众的观瞻崇拜。 擂台上之人鱼贯而出,一一接过印着签数、或红或黑的头带。绳旗后的看客,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点到谁家儿子的名字,亲戚四邻便喧哗闹腾一番。 忽然之间,人群中一阵躁动,喧哗声大了许多。桑舌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高挑、英姿挺拔的少年,正从部署长手中接过黑队的带子。别人的袍裤都是纯白,独独他的裤腿上印了一朵殷红的云。 司仪官宣唱道:“屈方宁,黑十九号!” 桑舌的心立刻跳了起来,瞧着那擂台上的人影,不能移开目光。屈方宁接过头带,行了一礼,目光一动,看向她这边,明显双眼一亮,招了招手。 桑舌“啊”了一声,自知失态,羞得连忙捂住了脸。 绳旗后的人见屈方宁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就敢于上台拼杀,都觉得勇气可嘉。要知赛马、摔跤这两项,说到底都是靠力量决胜。少年的身体再强壮,终究没有长成,力气也多有不足。因此历届“达慕”,无不是形体横阔、肌肉纠纠的青年汉子。就是单项之中的翘 楚,也没有年纪这么小的。因此不管认不认识,先给他鼓起掌来。 少女们见他长得俊美,倒是很愿意多看一眼。一时观者如沸,倒比必王子出场还热闹些。 必王子瞥了屈方宁一眼,见他比自己矮了半个头,肩膀窄窄的,完全不似劲敌,当下浑没在意。一道轻佻的声音一响而过,却是屈林在高台上懒懒打了声唿哨。 片刻,分签完毕,红黑两队各二百人有余,罗列数排,准备赛马。这赛马分为两轮:先是百人一齐上阵,直线划出四十里,比拼马力脚程,先到者为胜;又择第一轮优胜者前二十人,在赛场中心的环形马场上做分道比赛,这考较的是驯马驭马的功夫。 必王子马术极佳,□□这匹更是万里挑一的大宛良马,志在必得,一听令下,一握缰绳,两腿一夹,一路烟尘滚滚,将别人抛得远远地,轻轻松松取得第一轮胜利。在终点好整以暇地整理了半天衣衫头饰,才陆续有人来到。东面高台上自然是谀辞滚滚,大放采声。 不一时,前二十名毕至。必王子随意一扫,见屈方宁堪堪跑了个最末,骑着一匹不起眼的小黑马,马背褡裢上还鼓鼓囊囊的,搭放着铁筒、水壶、药角,乱糟糟的不成体统。王子哼了一声,把高贵的头颅转了过去。似乎跟这种人做对手,也是很有失身份的。 屈方宁倒是一点儿也不嫌弃这花花绿绿的小马,下场便拍了拍它的头,以资鼓励,又掰碎两块面饼儿喂它吃。 第二轮环形分道比赛,在众目睽睽之下,必王子更是大展身手,一马当先,不但比别人快了一圈有余,更在马背上腾挪倒立,作出种种惊险动作。绳旗后的人也不禁啧啧赞叹,只觉得这位大马金刀的王子,的确是有点本事。 必王子听了,越发精神抖擞。刚好又到赛道拐弯处,他有意炫技,大腿一并,一踩足镫,提起坐骑前半身,竟从那急拐弯处高嘶一声,越过赛道,凌空飞跃而过。 马场赛道皆由一人多高的桍木架子搭成,纵马腾空,谈何容易?必王子这一招使出,立刻博得一片喝彩。 却听一声惊嘶,拐弯处一匹青马被他纵马一惊,再也不敢前行,四蹄陡止,人立而起。马背 上的骑者不及提防,手中缰绳一松,跌落马背。那青马无人驾驭,昏头转向,马蹄狂乱,竟向那地上的骑者径直踩去。 观者见变故陡生,不禁齐声惊呼。马本身已逾数百斤,蹄铁坚硬,再加上奔跑之力,何止千斤?人体柔软,毫无防护。这一蹄下去,必然给它踏得肠穿肚烂。 倏然间,一匹黑马四蹄如飞,从后赶来。一个白色的人影从坐骑上纵扑而出,直直窜入那铁蹄烟尘之下,一把抱住地下吓丢了魂的骑者,连续几个翻滚,已从赛道木架下滚出。与此同时,惊马的前蹄,也重重地踏在二人原来呆的地方。只听一声钝响,人人脚下都震了几震。黄尘滚滚,连赛道都湮没了半边。 人们见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觉心都吊到了嗓子眼,纷纷向赛道外看去。只见那跌落的骑者惊魂未定,正瘫坐在地,大口喘息。黑马的主人,膝盖却擦破好大一块,印着红云的袍裤也脏兮兮的,满脸尘污,使劲挥舞着手掌,似乎想把那弥漫的黄尘挥开。 桑舌一见,手指便紧紧抓住了腕上的箭巾,心跳如鼓,想到:“我就知道是他!”这样的身手,草原上只有这独一份儿,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 只听身边一声低呼,却是小亭郁所发。他整个人向前探得几乎悬空,扶手上的明珠,已是汗渍斑斑。 众人见屈方宁在千钧一发之际,毅然出手救人,胆魄身手,无一不令人惊叹。突然之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如雷的掌声。 获救骑者的家人感激涕零,上前叩拜再三。屈方宁连连摆手,一瘸一拐,牵着他的小黑马缓缓走出赛道。他原本跑在前五、六名,飞身救人,固然英勇,成绩却是尽数作废。在马术这一项中,只得垫底了。 但在旁人心中,他这个小垫底,却比第一名的分量重得多了。想这少年不顾安危,甘愿放弃名望,那是为了挽救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品行委实令人起敬。与之相比,技艺的高下倒是无足重轻了。 必王子拔得头筹,正是志得意满。见此情状,脸色甚是微妙。司仪官忙着人高唱“善马长调”,又捧来鲜红的织锦、绸花,敲锣打鼓,给王子披戴一新。不过这一切都不能挽回别 人的目光,台下众说纷纭,一句也不提这位王室的善马,全都是关于救人英雄屈方宁的。 必王子被人抢了风头,心中大大的不悦。第二天摔跤场上,加倍卖力,一路高歌猛进,踏入红队决赛第三轮。听见对面擂台上欢声雷动,回头一看,一条彪形大汉单膝跪地,汗水淋漓,他对面的屈方宁却一滴汗也没出,正笑眯眯地伸手拉他起来。司仪官唱道:“黑队决赛结束,十九号胜!” 王子大喜,摩拳擦掌,一心要跟他在擂台上决一胜负。谁知天不遂人愿,未到第二轮,已被同队的大力士额尔古放倒,无计可施,只得作罢。 片刻,二队优胜者同时登台,准备决战。大家一看,又是昨天那个勇敢的少年,顿时一阵沸腾,喝彩、拍手的声音,把擂台都掀起来了。 额尔古一见对手,二话不说,就把比赛的皮坎肩摘了下来。屈方宁忙道:“古哥,你干什么呢?” 额尔古憨厚地一笑,道:“古哥还能跟你争吗?”打定主意,是要将这“哈那克”拱手相让了。 屈方宁嘻嘻笑道:“我才不要你让。”走了过去,替他把坎肩穿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36、秋试之五 他比额尔古矮了一截,身形也纤瘦得多。额尔古看着他的手给自己系着胸口的皮绳,情不自禁地便生出一股保护之意,道:“古哥手脚重,一会儿把你打坏了!” 屈方宁抬起头来,仰望着他,道:“没事的,打不坏!” 额尔古见他睫毛扑闪扑闪的,鼻翼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便想伸手给他抹去。 忽听三声礼炮,一队其蓝卫兵身着银白盔甲,并驾驰来,整整齐齐分列在擂台之下。一名白衣使者高声宣道:“敝国镇国大将军贺真谕:闻说贵国屈勇士今日登台,心甚喜之,特备星酒两坛,为其助兴。酒薄情长,聊寄相思耳。”捧起两只小小玉坛,恭恭敬敬献给了屈方宁。 屈方宁不敢怠慢,连忙接过,道:“我贺大哥……贺将军安好?” 使者笑道:“一切安好。他说,最近忙着一件大事,就不来见你了。明年这个时候,请你喝满月酒!” 屈方宁目光闪动,欢然道:“那可真是好极了!” 千叶司宰、礼官见其蓝使者来到,连忙前来祝酒。使者满饮三杯,道:“屈勇士,祝你大展抱负,心想事成。”率领卫兵,疾驰而去。 台下众人看那玉坛时,只见玉质莹白澄透,底部纹路天然,依稀可见坛内琼浆流动。光这件酒器,就已是无价之宝。 屈方宁毫不吝惜,拍开酒封,随手一抛,提起酒坛,仰头便喝。那酒封白得几乎透明,似乎是蜂蜡之属。往台下这么一扔,醇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个别酒中老饕,口水都已经流下来了。见屈方宁在台上畅饮,十分艳羡。 额尔古离得最近,一阵风起,只闻见一阵怪异酸气,从酒坛中隐隐传来。见屈方宁神色如常,小口啜饮,喝完一坛,又开一坛。心想:“一定是我闻错了。” 屈方宁喝完最后一口,缓缓站起身来,双掌一翻,将两只玉坛摔得粉碎。 其时深秋正浓,金色的阳光如同蜜糖,将他的乌发和银坎肩照得流光闪亮。秋风之中,他雪白的袍裤紧贴小腿,越发显得腿型颀长,结实漂亮。手指上缠绕的紫色丝带,散落了长长一线,在风中柔软地摇 曳着。 台上台下寂然无声,只有金铃儿的声音轻轻晃动。 屈方宁向额尔古一笑,拍了拍自己,道:“古哥,来!推我一下,晚上就给你唱一个歌儿。” 鼓角响起,二人已面对面扑抱在一起。 摔跤是个最难取巧的项目,技巧虽也不是全无用武之地,决胜还须力道。历届哈那克决战,都是两个金刚力士扑成一团,人如铁塔,声如洪钟,嚷起来哇哇似山崩,撞起来砰砰如肉盾,斗到最后,声嘶力竭,气喘如牛,黑黝黝的肌肉全是油汗。 这一届的决战,却是非同凡响。只见额尔古稳扎下盘,双臂曲抱,犹如一座黄钟古塔。屈方宁却步履轻盈,飘忽无定,好似渺渺之云。额尔古扭他肩头,撩他膝盖,都不得其法,如同一个大拳头打进棉花里。屈方宁巧劲频发,勾推捺扳,惜乎力道不足,也不能奈他何。 一时僵持不下,平时最多半刻钟就能决出胜负的比赛,硬是纠缠了一刻钟。 台下的人一看,一个雄壮剽悍,一个轻巧灵动,摔打起来,好像一只猛虎扑逗一朵白蔷薇似的,再没这么好看的了!那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手也拍肿了,嗓子也嚎哑了,还盼着他们继续打呢! 额尔古在台上猫着腰,也打得糊涂了。屈方宁那手劲,就跟搔痒似的,一点也不疼。方宁弟弟哪能是这个力道?平时得罪了他,给他揍一拳、踢一脚,比这疼多了! 但为了听歌儿,还是老老实实地拿出平生本领,一板一眼地抓着腰带、拽着坎肩,一点儿也没有藏私。别人看了,也觉得非常精彩。 不一会儿,眼前全是白影儿,额尔古脑子都晕乎了,忽然脚下一空,向地下跌坐。未及落地,屈方宁双手抱住了他腰,把他拉了起来。 这比赛的规矩,是膝盖以上的部位触地即输。因此额尔古跟部署长一说,爽快地认输了。“哈那克”的礼物是一套崭新的坎肩、腰带、套裤,按照以往的习惯,做得很是肥大。屈方宁把坎肩往额尔古身上一套,犹自大了一号。于是互相笑着,手拉手从台上下去了。 众人见他们兄弟和睦,更是羡慕赞叹。所有人都互相打听着,小王爷屈林立刻成为最得意的人物,被人 按着灌了一肚子的酒。 整个千叶在篝火边狂饮歌唱了一夜,第三天,便是决胜的箭术之日了。 箭术比赛分为三轮,每轮九箭。第一轮比的是定靶,第二轮则换成马上箭靶,均以射中红心者为胜。至于第三轮,那是历届大会的最高秘密,一般是个诙谐且极其困难的项目,一边考较选手,一边娱乐大众,两边不耽误。 必王子因马术拔群,比分暂列第一。屈方宁位居其次,离他只差那么一两分。当下气沉丹田,手如磐石,将郭兀良所授倾盘使出,果然得心应手,一连十八箭,全部命中红心。正想:“这下可把你甩掉了!”只听少女们娇声尖叫,屈方宁收箭而立,亦是十八箭命中红心,无一落空。 必王子不高兴极了,趁着第二轮结束,等待第三轮秘密揭开帷幕的当儿,来到高台上,冲屈林就是一声吼:“那小子你家的?把他弄下去,不许他比了!我看着犯恶心!” 屈林斜倚在一名徐娘半老的舞姬胸口,摆弄着镯子,慢条斯理地说:“王兄,这我可做不得主。这小子最近找了个靠山,吓人得很。我是不敢动的了!” 必王子大怒,叫道:“什么狗屁靠山!我父王才是草原最大的靠山!报上名来,我去弄死他!” 屈林点头笑道:“那就有劳王兄了。”伸出手来,懒洋洋地向一片空地一指。 必王子怒气冲冲地望过去,顿时一口气哽在喉咙,再也发作不出。 他父王最尊重爱戴的兄弟,草原不灭的传说,他从小梦想成为的男人,正戴着那个骇人的猛鬼铜面具,骑着一匹高头黑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片空地上。 ※秋场大会比赛项目来自蒙古族那达慕大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37、花时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涨一个收藏太幸福了。谢谢各位。 桑舌低头提着自己的布裙袄子,藏藏掖掖地,穿过喧哗的人群,走回原先的地方。 一路挤挤攘攘的人,说的都是这两天名动草原、那个风光无两的少年的事。有说英勇救人的,有说巧斗金刚的,还有一些特别会打听的,连他以前在王帐中独对恶狼、掏心破肚的事也说了起来。 桑舌听得又害臊,又有些隐隐的骄傲。只觉得别人说得十分好听,巴不得他们一直说下去。 直到到了小亭郁旁边,还忍不住想继续听。 小亭郁倒是不在意,自言自语地说:“方宁比他们说的好多了!” 桑舌也很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替他把轮椅扶正。 小亭郁打量她一眼,忽然问道:“桑舌妹妹,你的箭巾哪儿去啦?” 桑舌大吃一惊,慌慌忙忙地藏起空空的手腕,想撒一个丢失的谎。 擂台上忽然呜呜长鸣,部署长笑容可掬,宣唱道:“久等了。万众瞩目的箭术决赛第三轮,现在开始!请!” 只听车声辚辚,一匹油光水滑、雄伟壮丽的公牛,拉着一部独轮小车,豪气万丈地从赛道起点的草棚中跑了出来。一旁的司仪眼明手快,立刻往那车上插了一根高高的旗杆。 这旗杆上没有旗,只有一只小巧玲珑、浑身黄毛的猴子。猴子的尾巴长长的,紧紧卷着旗杆顶端。它的手上,却抓着一面巴掌大小的箭靶。 这猴子顽皮极了,把箭靶环扣抓着,翻来覆去地玩儿。见大家都给它鼓掌,干脆把箭靶丢得高高的,又连忙接住,玩起杂耍来了。 参赛的人一看,都快愁死了。这靶子忽上忽下,正反不定,这还怎么对准啊? 谁知司仪官一点都不体谅他们的心思,令旗一挥,赛道四角上都冒出一队人,人人手执一块红布,逗起那公牛来了。 只见那公牛双目赤红,呼呼喘气,在赛道上横冲直撞,把桍木的架子都撞得不成模样。那独轮小车东倒西歪,差点儿就翻了。猴子在那暴风雨一样颠簸的旗杆上,也失掉了平常心,吱吱乱叫,手舞足蹈,箭靶就晃得更厉害 了。 那模样真是太滑稽了,人人看了都笑得要命,眼泪都笑出来了。只有参赛的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跟这欢乐的气氛毫不匹配。 这一比试,就更凄凉了。别说红心,连射得到那箭靶都算不错的了。大多数弓手,连旗杆的边也擦不着。别人一看,那箭杆都歪得没有边了,越发捶胸顿足,笑得快不行了。 必王子本来信心满满,一看这活泼的靶子,心里也不禁打起鼓来。自忖也学过一些行踪无定的射法,虽然把握不大,肯定比这些杂兵要强得多。 至于那奴隶少年,自然也属于杂兵的范畴。这么一想,顿时就安心了。 忽听见一片啧啧惊叹,从参赛者出场的帐篷后传来。众人赶集似的向前挤着,争着看那新成名的少年勇士。 屈方宁骑着小黑马,穿得朴素无华,背着他那把“月下霜”,慢慢出现在人潮之中。不管别人怎么叫他的名字,都只把眼睛飞快地一瞥,嘴角儿一抿,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希望大家冷静点儿似的。 但是别人一看到他的弓,就再也冷静不下来了。所有人都打起了不怀好意的口哨,喧哗阵阵,声震原野。 那把御剑将军曾用来威震敌寇的神弓,此时弓把上却重重叠叠,束满了色彩鲜艳的箭巾,好似冰冷的死亡上覆盖的一缕柔情。 巫木旗远远眯着眼、伸着脖子望见了,立刻哈哈地笑了起来,指道:“将军,你看小锡尔背上那个!弓箭还能这样用!这得是多招人爱!” 御剑一笑,非常雅致地来了一句:“‘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巫木旗仔细一看,觉得太合适了!这不可跟个小月亮似的?真不知谁家的姑娘,有幸能把他摘了! 必王子见了,更不高兴了。要不是别人都看着,真恨不得给他屁股上来上一箭。 忽而一道轻曼的车声自天边响起,辘辘远听,已是气派非常。 到近前一看,人人眼睛都不禁一亮。这车子珠光华美,宝顶白厢,是不必说的了。驾车的四匹马儿,却是一水的体格匀称,毛色银白,一根杂色的毛也没有。每一匹白马的鞍饰,都拖着长长的、柔软的银色流苏,直垂至地。车帘上珠灰色的帷幕,款 款地在风中鼓荡。 千叶首席礼官那其居长老,带着一队青袍飘飘的司宰,浩浩荡荡地在车子边指引着。鬼方国两列金冠巫女,戴着祈雨的面具,且歌且舞地盘绕在车厢之后。只见那其长老恭敬地从马上弯下腰,面朝车上盛装的彩衣使者,手足并用,不时指一下众人所在的赛场,似乎是在讲说秋场大会的比试。 那使者听了,示意领会,转身匍匐在地,向车中人报告。这报告由车边的礼官、侍卫长、侍女、贴身小娘传递了好几次,那帷幕后才微微一动,表示里面的人听到了。 片刻,白马的蹄声渐止,车子缓缓地停在了妺水深秋的水边。好似一片珠灰色的云朵,给太阳的手牵挽着。 所有人都被这异样的风情夺走了目光,纷纷引颈遥望,想看看车子里坐的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一名肤色黝黑的侍卫长向前几步,宣谕道:“敝毕罗国仁惠昭顺乌兰朵公主,祈雨苍生,沿水借道,欣闻贵国少年勇武,愿赐礼于佼佼者。”单膝跪地,双手恭顺地举向车边。 巫木旗嘿嘿笑道:“柳老狐狸来示好了。咱们前天才下的呵察城,今天就有公主来祈雨。动作好快!不知打到天山,他会不会把王后送来?” 御剑也是一笑:“礼尚往来,老狐狸也算大方了。” 众人从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公主,立刻沸腾起来。最外沿的一圈人,本来因为没能挤进去观看箭术比赛,十分懊恼沮丧。此时却俨然成了最幸福的人,盘踞在自己的宝位,那是黄金也不换的了。 必王子见心中的女神斗然出现,喉干舌燥,眼冒金星,说话也结巴了,抖抖索索叫了一声:“乌……乌兰……”便再也发不出一个音。 只见那车幕之下,缓缓伸出一只玉葱般的素手,指间握着一束银灰色的箭巾,打成一个蝴蝶结的形状,看起来很是蓬松轻软。乌兰朵公主的面容,也隐约露出一线。 人人瞧得分明,脑子里都是一片混乱:“天下竟有这样美丽的少女!” 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只是如痴如醉地看着。 草原上,故老相传着一个血腥又美丽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远方有一位牧羊的姑娘,她手中握着一条长长的 鞭子。见过她面容的男子,都争先恐后地来到她的帐篷前,恳求她的鞭子,轻轻打在自己的身上。 被她鞭打过的男子,都变成了牛犊和羔羊。清晨,她赶着牛羊出门,在天野茫茫的大草原上,牧马,放羊,梳洗,歌唱。 她的脸,像云朵一样洁白。她的嘴唇,比鲜花还要娇艳…… 听的人都不明白,为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儿,在人家的帐篷前哭泣哀求,只为了一顿火烧火燎的鞭子?为什么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变成牲畜也没有懊悔?天下间俊俏的人多得很,再美的脸孔,又有甚么稀罕? 但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如果乌兰朵公主是一位牧羊姑娘,他们也愿意变成牛犊、羔羊。无论她去哪儿,都会痴痴地跟在她的身旁。 千万道目光,都注视在那名侍卫长手中那束银灰色箭巾上。人人心中都在想:“谁能得到这件礼物?” 那其长老挥了挥手,示意比赛继续。司仪官也连忙吹起鼓角,指挥赛道旁的人重新开场。 必王子这下可紧张坏了,手中握着的镂金弓把,已经汗津津的,很是黏手了。 轮到他时,虽然拼命地想要集中心力,但一想到那双最美丽的眼睛就在身后注视着,心里就好像藏了一团火,烧得燥得慌。饶是如此,九支箭里,还是中了七支。比起其他弓手,已是奇迹般的佳绩了。 那猴子也很知趣,见有人中的,立刻把箭靶举得高高的,进行了一番展示。必王子执箭四顾,面有得色,只盼心中的女神能垂怜瞧上一眼。 屈方宁随之上场,随意地挽了挽弓,拉弦放箭。每一箭射出,赛道旁都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连续六箭,全部命中红心。 必王子脸色越来越难看,见他开始往外抽第七支箭,心中诅咒了无数遍。 不料屈方宁这一箭并不忙着发出,往弦上一搭,反手一抽,又缓缓拔出两支箭,一共三枚,在弓上排成一排,对靶瞄准。 必王子诧异不已,又有些暗喜,心想:“这贱种作死,难道想三箭并发不成?” 此刻四籁俱静,唯有那公牛呼哧不休。旗顶猴子一双黑豆般的眼儿骨碌碌转了转,将箭靶铜扣穿在尾上,左右摇摆起来。 屈方宁箭尖 随之移动,呼吸清沉,片刻,双眼合起,手上银丝也似的弦一松,三支箭如一只浅浅鹰爪,离弦而去。咚然一声,一并钉上箭靶。力道未衰,将靶子直撞了出去。那猴子好不机灵,尾巴一盘,立刻团身去捞。一接到手,立刻两手一张,来了个怀中抱月。 台下之人看得清清楚楚,三支箭分列三方,箭头均牢牢嵌入红心。 屈方宁将银弓收入怀中,转头向后轻轻瞥了一眼,嘴边露出小小笑意。 那名肤色黝黑的侍卫长见状,一路疾奔,来到他面前,双手将箭巾举过头顶,朗声道:“致贵国最强的勇士!” 屈方宁道了声谢,俯身接过。必王子看得双眼冒火,几乎想伸手去抢了他的。 屈方宁指尖摩挲了一下,只觉丝质轻柔,依稀带着些温软的香气。睨了王子一眼,忽然手一扬,竟将那箭巾随手抛了出去。 桑舌方才紧紧捂着胸口替他担心比赛,心刚刚落了下来,见他把甚么东西往自己这边一扔,情不自禁地就退了一步。 只听众人高声惊呼,那蝴蝶状的银灰箭巾,已经滚落小亭郁轮椅之中。 小亭郁也给他弄了个措手不及,握着巾帕,犹自呆呆地不知何解。 少女们见了,却不禁从内心感到一阵胜利的喜悦,仿佛就此将水边那个美貌的敌人打败了。乌兰朵公主虽然亲赠箭巾,也没能夺走她们这位少年达慕的心。 这一下情绪高涨,潮水般涌向屈方宁,牵手围成一个大圈,载歌载舞,齐声高唱。 男人们也不遑多让,立刻围了上去,齐声呐喊,将草原上最年轻的小达慕高高抛起。抛的那个高度,真是耸人听闻了。 虽然司仪官还捧着赐给达慕的礼品,努力维护着秩序,但一会儿就放弃了,还自暴自弃地参与到歌唱欢呼的人潮之中。 连桑舌这么老实温和的姑娘,也被这狂热的气氛催红了脸颊,向小亭郁羞涩道:“小亭郁哥哥,今天真是太高兴了!我要去跳舞了!” 小亭郁苍白的脸上也泛着难以言喻的光芒,将那箭巾紧紧握着,让她尽情跳,最好跳上一天一夜,少一会儿都不能答应。 水边的车子停了一会儿,默默地走远了。 御剑也凝目看了片刻,才向巫木旗道:“回去了!” 巫木旗本来兴致勃勃,要去跳一支舞,顺便把牧民珍藏的马奶酒喝个精光。听到将军这么说,只得不情不愿地回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38、花时之二 直至回到鬼城城内,还依稀听见人群欢呼的声音。 御剑与司颜、统帅、卫队长们吃了夜饭,天刚刚擦黑。才回到主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只听门外一个沙沙蜜糖儿般的声音传来,说的是: “巫侍卫长,你这匹马脾气不行的,太倔了!我差点儿给它摔趴下!” 巫木旗咂着嘴,相当无耻地说: “你再给我弄点儿上次那个绿酒,我下次给你偷个越影!” 屈方宁立刻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好!” 御剑躺在狼头椅上,听了这明目张胆的图谋,正是好笑,帐门一甩,屈方宁哗啦一声冲了进来,一见他,全身发亮,大叫一声:“将军!”就往他身上扑来。 御剑给他扑得向后一仰,酒都洒出半杯。屈方宁整个人骑在他大腿上,跟头小兽似的,睫毛扑闪扑闪的,整张脸都压了过来,问:“将军,你看了我比赛没有?我是不是你最骄傲的学生?” 御剑一摸他的背,热乎乎的全是汗,想是从那边一脱身,就急急忙忙赶到这里。当下也心有所感,道:“当然是了。今日我以你为荣!” 屈方宁一听,眼睛里全是狂喜的神采,立刻追着问:“那我能不能看你的脸了?” 御剑向后靠了靠,抱着他的腰,笑道:“不忙,我刚刚想到一件更好的奖赏。” 屈方宁忙道:“是甚么?” 御剑悠然道:“明年开春,带你下江南如何?” 屈方宁全身突然一顿,颤声喜道:“真……真的?去……打仗吗?” 御剑把他屁股一拍,道:“打仗能叫奖赏吗?是带你见识见识南国风物,给你开开眼!” 屈方宁这下可高兴了,欢呼道:“太好啦!”又急忙看着他面具,问道:“那还能不能看你了?” 御剑故意逗他,皱眉道:“二者不可得兼。只能挑一个!” 屈方宁长长“啊”了一声,声音中充满遗憾难过。 御剑倒是惬意地在那椅子上摇起来了:“来,选一个。江南,还是我?” 屈方宁卡着两边扶手,为难了好久,恋恋不舍地耷拉下头:“……江南。” 御剑非常满意,点了点头,示意他选 的很对。屈方宁留恋地盯着他面具,悻悻地起身,道:“你不给我看,我去问巫侍卫长好了。他肯定见过你!” 御剑吓唬道:“你问他?别给他拆了吃了!老巫最爱吃小孩子,说是分外有筋道,咬一口,嘎嘣脆。” 巫木旗在帐外大声辩驳道:“哪有此事!不许给老巫这么抹黑!来小锡尔,咱们哥俩出来喝一杯。给你讲讲那面具下的故事……” 屈方宁立刻要听,铃铛儿一抬,就准备蹦跶出去了。御剑拉着他的手,笑道:“别理他,以后我跟你说。你想要越影,也别找他。找我就行了!” 屈方宁在他手掌里晃着,闹了一会儿,才笑嘻嘻地说了一个好。那个口齿,又有点软绵绵的咬不清楚了。 短髭的司务长扶正了白冠,正一页页清点仓库外借的衣袍饰物。虽然眼前站的是信用绝佳的小达慕,也是非常严谨苛刻的,一点笑容也没有,一丝儿也不乱。 与之相比,刚进来的领地主人,就显得太不庄重了。他胸口大敞,满身酒气,耳朵上的金耳环只剩下一边。一见屈方宁,“哟”了一声,就歪了过去,把他往黒木银锁的箱笼盖上一按,醉醺醺地笑道:“我的小英雄,你好!王兄差点没把我弄死!你这是弑主啊!” 屈方宁给他满口酒气喷着头脸,面不改色,双手给他扶着腰,道:“主人小心。”靠在他肩头低语道:“王子殿下的威风,这可算是折了?” 屈林醉迷迷地笑起来,抱起他一条腿盘在自己腰上,也在他耳边轻笑道:“岂止是折了,简直败得干干净净。如今他技不如人的大名,传得聋子也知道了!你没看见刚才宴会上他那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啧啧啧!主人我看着他的丑态,胃口大开,多喝了好几碗酒。”他声音中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一边说,一边握着屈方宁小腿爱抚,直摸到他大腿深处。 严谨苛刻的司务长见到这不干不净的场面,暗暗皱起了眉头。他是非常洁身自好的,立刻闭着眼睛退下去了。 屈方宁温顺地俯首道:“能见主人开怀,小人倍觉荣幸。”顿了一顿,又道:“恕小人驽钝,如今风气虽然尚武,王子殿下又自不同,似乎也不是非要在勇武一 道上服众不可。” 屈林又是一笑,神气却充满了讥嘲与自傲,道:“我教他游冶放荡,你让他永落下风。不出三年,我要他名誉品性,声望爱戴,一一坠入深渊,万劫不复。”面上戾气横生,再无一分酒意。 屈方宁目光微动,衷心赞道:“主人的计策当真绝妙。” 屈林抽回手,整理了一下耳环,斜眼瞧着他笑道:“你那边又怎么样?借种借到了没有?什么时候给我生一个?” 屈方宁也随之站直,把衣襟拢一拢,闻言嘴角一翘,道:“师徒的部分已经完成了,能否踏上父子之路,可能还需要一些运气。” 屈林见他说得胜券在握,大为欢喜,笑赞道:“那也了不起得很了。什么时候你改姓御剑,我给你开三天三夜的筵席,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屈方宁正色躬身道:“全赖主君大人的教导,小人自己决计没有这样的头脑。” 屈林捏了一把他的脸,忽然好奇道:“你跟御剑天荒,也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么?” 屈方宁一点儿也不撒谎,道:“不,比这个稍微可爱点儿。” 屈林立刻道:“那你给我来个可爱的!” 屈方宁抬眼注视他,思忖了片刻,才道:“这一手对主人没有用,小人是不会用的。” 屈林这下新奇了,道:“对我没有用,对御剑天荒你倒是敢用了?” 屈方宁目光如水,荡漾出奇异的神色,轻轻道:“因为他就吃这个。” 第二天午训正紧,可喜下了些毛毛的秋雨。鸣金收兵时,御剑一身黑色军服都湿得贴在身上,皮靴上也满是泥浆。一回主帐,巫木旗就催他换下来。御剑满不在意,道:“换什么?一会儿还得出去!”看一眼天色,只见灰蒙蒙的,是不是已经傍晚,难以确定。 巫木旗故意气他:“你徒弟的箭术已经是草原第一了,不要你教了!你们师徒的缘分就此尽了!” 御剑道:“敢!老子把他两个手折了,让他从头跟我学一次!” 巫木旗嘿嘿地怪笑两声,道:“你舍得个屁!”忽看着帐外大声道:“小锡尔,你看你这个恶师父,说要把你的手折了!你还能理他吗?” 御剑一抬头,果然见屈方宁全身湿 淋淋地撑着帐骨喘气,闻言使劲摇了一下手,好像说了句什么,喘得太厉害,也听不清楚。 再一看,真是狼狈万状!头脸落汤鸡似的,腰带像是给谁扯脱了,衣袖也撕烂了半边。巫木旗又惊又乐,忙问:“这怎么弄的?” 屈方宁脸上一红,却不肯回答。 御剑早看到他脸上残留着好几个红红的胭脂印,混着雨水,那模样真是凄惨得紧,笑道:“知道你逃不过这一劫。”示意他坐过来,拇指抹上去,给他弄干净。 巫木旗却毫不明白,还凑过来追问。御剑挥手把他赶到一边,道:“这是世上最难抵挡的一个厉害招数,名叫……‘少女之心’。你是不会懂的了!” 巫木旗立刻觉得被看轻了,辩驳道:“怎么不懂?将军你年轻的时候……”话音未落,御剑一脚把他蹬出去了。 这才向屈方宁笑道:“看来那水边不能再去了。” 屈方宁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道:“再也不敢去了,着实有点儿怕了!”又瞥着他,带点笑地问:“你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给女孩子追着么?” 御剑还未开口,巫木旗在帐外大声接口道:“那可不是!北起天山,南到大理,到处都是蝴蝶儿似的女孩子,追得我们将军东奔西逃,无处藏身。到最后忍无可忍,一咬牙,把个鬼面具戴上了!意思你们爱追不追,老子就是不让看了!” 屈方宁恍然地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看着他的面具的目光,也变得大为不同了。 御剑很是不满巫木旗的拆台,提声道:“赶紧给老子生火来!”又往屈方宁脸上捏了一把,笑斥道:“不许听他胡说。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凶,人人见了都避之不及,岂有不知死活追上来的?” 屈方宁握着他的手,眼中流露出顽皮的神色,明明地就是在说:“我才不信呢!” 巫木旗总算把炭火生好,双手捧着放进帐里来了,一边叮嘱屈方宁小心湿气,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烤干。屈方宁口头答应着,却不忙着脱,反而从怀里取出一双银灰色的手套,小心地烘起濡湿的一个尖角来了。 巫木旗见了,又好奇了,道:“这么多新鲜玩意儿呢!” 屈方宁点一下头,认真地烘着 手套,道:“朋友送给我的。” 御剑见那手套银光点点,丝质柔软,背面印着一株淡青色的忍冬,腕部的褶皱精美异常,束带上缀着一圈亮闪闪的、细碎的宝石。顿时明白了,笑道:“真是位心灵手巧的朋友!” 忍冬是西军标帜,常年在狼曲山驻地高高飘扬。屈方宁见他猜到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又微微把头一扬,道:“那当然了,是我的朋友嘛!” 御剑同安代王、郭兀良、车宝赤几人是从小在一起的交情,一路扶持鼓舞,感情深厚,绝非常人可比。他对少年时代结交的情谊,最是看重。见屈方宁跟小亭郁亲密,喜爱又多了几分。 片刻,炭火暖红,将帐内照得暖洋洋的。屈方宁把身上衣衫都脱下来烤着,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脊背。巫木旗嘴里笑他是个“小毛鸡”,手上却东翻西找,取了件御剑的黑色统帅服来,给他披着。这是件冬衣,比夏衫更大了一些。屈方宁穿在身上,袖子挽了好几挽,才勉强拿出手来。御剑撑着手看着,又逗他道:“你们家没给你吃什么好东西啊。这么久都不长个!” 巫木旗立刻拉着屈方宁,到那大帐的穹门旁比个子去了。屈方宁给他拉着,挑了御剑一眼,轻轻地对他打个手语:“是你长得太高啦!” 御剑看得高兴了,等巫木旗出去给他们打扫武场、准备箭靶的空儿,向他道:“这手势好,打得好看!明年下了江南,你也这么打着。”见他袖子掉下来一边,拉过来给他卷了几卷。 屈方宁十分期待,应道:“好!”想了想,又连忙道:“那你可不能把我弄丢了。我不会说话,又不认识路,一会儿走丢了,就回不来了。听说南人对我们很是讨厌,肯定也不会给我饭吃。饿上几天,我就没有了!” 御剑想了一下他一个人满脸迷茫、敲着半边破碗、凄凉地走在南国风雨中的情形,忍不住大笑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39、花时之三 屈方宁轻轻哼了一声,道:“一点儿也不好笑!像我这么出色的学生,你再也找不着了。就这么饿死了,多么可惜呢!” 御剑笑道:“你说得很对,很有道理。看来我要给你补几堂南语课了?” 屈方宁眼睛倏地一亮,抓住了他衣袖,道:“好!我要学!” 御剑故意道:“这个不在约定之内,你要学,先得叫声好听的。就来个雅致点儿的,叫夫子,叫先生!” 屈方宁想也不想,立刻拒绝:“不叫!” 御剑佯怒道:“不教了!”从狼头椅上正坐起来,作势要把他甩开。 屈方宁膝盖蹭着他,几乎要跪到他大腿上,摇着他的袖子,很可怜地说:“那我要饿死啦。” 御剑明明知道这是装的,以他的身手,身在江南富庶丰饶之地,岂有饥饿之虞?见他口齿虽然软糯糯的,眼中可全是狡狯之色,显然也在向之昭示:我就是装的,你上当不上当? 还是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么个可爱的当,上一上也无妨。当即狠狠拍了他一把,道:“饿死你算了!”起身牵着他的手,带他向后山寝帐走去。 屈方宁一边露出阴谋得逞的笑,一边还故意要问:“将军,咱们这是去哪儿?不补课么?” 御剑一扬手示意要打,屈方宁立刻逃到一边,笑个不停。身上长长的统帅服在地上拖着,像一条裙摆丰厚的长裙,沾了许多泥水。见御剑盯着他,连忙挽了几把,抱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叠,很小心地走起来,又像个刚到丈夫家跳炭盆的新嫁娘了。 那模样任凭谁见了,也发不出火来。御剑也气笑了,道:“我怎么就不能当你长辈了?小屁孩子!老子大你十五岁呢!” 屈方宁笑嘻嘻的,却不说话。心中暗暗地想:“这你该去问屈王爷。都是他不许我顺你的意,我可是被教唆的!是很无辜的呀!”想得有趣,自己又偷偷笑起来。 御剑这寝帐别具一格,屈方宁站在门口一看,就忍不住“啊”了一声,东张西望,想看看帐顶是不是开了个窟窿,或是哪边帐面裂开了,把外面的风放进来了。要不然,怎么能满地 杂物、衣冠堆迭,刀枪、茶具、围棋,兵书丢满一地,这么乱糟糟的呢? 御剑倒是非常坦然,从几枚黑白棋子中大踏步走过去,面不改色地说:“男人住的地方,就该是这样。” 屈方宁好奇地把地上两件卷成一团的衣服提起来,只见颜色尚属干净,不知道到底是穿过没洗,还是压根没穿过。问道:“巫侍卫长不给你收拾的吗?” 御剑在角落一堆立轴中翻找,随口道:“男人嘛,总要有自己的秘密!” 屈方宁十分不以为然。以其凌乱的程度,纵有什么秘密,恐怕连自己也是找不到的。 御剑此时已将一卷画轴拉开几尺,欣然道:“就是这幅了。看着!”将之悬上铜钩,一拉系绳,一幅长长的画卷便展了开来。 屈方宁猝不及防,一抬头,那幅画正映入眼帘。刹那之间,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画卷上笔墨淋漓,赫然绘着江南的大好河山。 他沉静片刻,凝目望去,但见奇峰瑰丽,河曲萦带,满川烟雨,浓淡合宜,真是说不出的清丽气度,朗朗风华。多看几眼,简直恨不得走进画中,成为那柳池边的三秋桂子,一蓑桃花。 御剑见他眼中粼粼闪光,呼吸都不对了,笑问:“有何感想?” 屈方宁呆呆道:“美极了,真想在这画里过上一辈子。” 御剑微微一笑,道:“你跟我想得一样。”看着那画,指道:“南人给咱们攻城掠地,毫无还手之力,武人还能磨磨刀枪,文人就只得寄情山水了。这寄情的态度不对,画出来也不太好看。有人心中峥嵘不平,一皴一笔,尽是刀兵之气,全然失去了灵妙的气蕴。有的又太过虚无缥缈,上下一空,自以为不食人间烟火,其实灵魂尽死,神骨卑怯。这一幅‘千页图’,却难得有一段不卑不亢的态度,既不恃美而傲,也不惧势乞怜,天真平和,大象希形。这样坦荡的情怀,在南人之中可说极为罕有。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为而为,善始善成’罢!” 屈方宁于此一道半点不懂,顺着看去,只觉云水寒林,皆美到极处,白宣枯墨之间,又隐约有一股深深的招引之意,温雅和善,并非遥遥在上,高不可攀。 又见画卷的右上 角,湿朽了一大块,不知是雨水还是酒水。画上题有几行小字,头几行已被濡没,依稀可见写的是: “……盛日月之珠玑,户盈丹霞之罗绮。俯仰旦暮,犹萤火明灭于枯草;雷霆霹雳,如夏虫振翅于篱落。灼灼兮桃夭之华,浩浩乎宇宙之风。暮春作宰,胜饯或可待之。以长安古意,杨柳依依,盛之入席;江陵千里,青山妩媚,具以为黍。烟波素手,殷勤捧袂;花时久雨,渌满金谷。开门客至,客能饮一杯无?” 左下的题跋则写着: “辛卯年三月初三午时,于留云借月斋小寐。起后戏作,兼怀五郎。” 他静静看了片刻,问道:“将军,你刚才说,这幅画叫甚么名字?” 御剑道:“叫‘千页图’。南朝皇帝赵延曾命宫廷画院绘万里江山,数百丹青好手,呕心沥血,给他画了近千张画,始终不满意。直到这幅画出现,才称了他的心意,赞道:‘待诏千纸,不若沈郎一页!’从此‘千页图’之名,才流传开来。” 屈方宁了然地点点头,道:“看来这位沈郎,是位很厉害的画家了。” 御剑笑道:“他可不是画家。此人名叫沈姿完,是南朝文坛呼风唤雨的领袖人物。他的爵位也很有趣,名唤‘逍遥’!南朝上下,无人不知这位逍遥侯沈七的大名。” 又指题文向他讲道:“这个人口气可大得很!天地日月,都是他家里的器物;江南风物,都是他宴席上的菜肴!烟波为侍妾,春雨为酒,他敞开大门迎客,任谁都能来喝上一杯。” 屈方宁仰起了脸,想象那千里之外的一杯花时久雨,痴痴地出了好久的神。 御剑也看向画卷,面上露出冷冷的笑意,道:“开门客至,客能饮一杯无?’他既如此殷勤,我们怎能不识风情,扫他的兴?正好这幅画的名字,跟本族的南音一模一样。这‘千页图’嘛,终究是要归于千叶的。” 屈方宁睫毛一颤,手指不禁在袖口下暗暗攥紧。恰听见巫木旗在武场呼唤,御剑道:“南朝大致的模样就是如此,以后再跟你细说。”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握着他的手,把他牵走了。 这一天御剑在武场所授的,则是“分击”之术。数箭发出, 要击中若干目标,毫厘不差。他将分心二用的道理讲了一遍,引弓示范。他弦上扣着两支黑箭,同时发出,一前一后,直奔标的。前箭在半空之中,速度忽然放缓。后箭却奋起直追,直至箭靶之前,陡然冲刺,呲啦一声,将前面那支笔直地破开,直入红心数尺。 屈方宁看得心驰神往,忙不迭地练起来。这一上手,却比平日难了数倍。他箭术突飞猛进,天罗掌法中的“同调共鸣”之理功不可没。往日习练,只消沉心默意,与一物运行之迹吻合即可。陡然要分而为二,谈何容易?御剑在他身后纠正讲解,花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半时辰,他始终习而不得其法。练到后来,内心焦躁,越发连准头都没了。 御剑倒是不以为怪,替他收了弓,道:“这分击之术原本就是磨炼心性的,须戒骄戒躁,天长日久,必能融会贯通。” 屈方宁心中大感挫败,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抬起脸,道:“将军,我练不好这个,你会不会把我的手折了?” 他身高才到御剑的胸口,下巴压着他军服上的护心镜,脸孔都鼓了起来。御剑看着他湿湿的黑眼睛,心中涌动一阵奇异的温情,伏低些许,轻笑道:“我怎么舍得?” 屈方宁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小声道:“别靠近我啦。” 御剑这可想起怎么整治他了,故意凑在他耳垂旁,低沉着声音问:“嗯?什么?” 屈方宁耳尖唰的一下红透了,把脸紧紧埋在他怀里。御剑只觉他全身肌肉似乎都僵硬起来,膝盖却跪在他小腿上,人都站不稳了,必须用一个手臂搂着。 屈方宁不肯抬头,似乎在怪他胜之不武,在他怀里哼了一声,说:“你的声音,跟羽毛撩着心尖儿似的!你不能对我用这个,我受不了!” 御剑岂会不用?拿住了他的命门,心怀大畅,抱着他上马,穿过蒙蒙秋雨,送他回去了。 回来还要被巫木旗笑话:“别自欺欺人啦!这哪儿还是师徒!你还是早点把他过继了,省得天天迎来送去的。” 御剑将面具一甩,只觉得这日子恰好,进一步退一步,也无甚么差别,无非是差了两趟马程罢了。当下只懒懒说了句“再说”,便拉他喝酒去了。 屈方宁心急如焚,一下马,立刻抓住回伯,问那“分击”之理。回伯凝思许久,亦不得解。他这天罗手本无定招,见招拆解,那是遇强则强、水涨船高的道理。这分击数物之法,他自己是懂的,要简明通晓地传授给屈方宁,却办不到。两人手谈至深夜,仍是毫无头绪。额尔古睡了一觉又醒来,迷糊道:“今天听不见方宁弟弟扣弦,反而睡不着了。”踢了车卞屁股一脚,翻过身睡了。 回伯拍了拍屈方宁,示意一时也想不到甚么好主意,便舒舒服服躺上了草垫。怀里一暖,却是屈方宁爬了上来,靠在他怀里。还道他冰火之症又发,正要抚背安慰,只听怀中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无力问道:“回伯,南国有多大?” 回伯轻声道:“那可大得很了。东至东海,西至关内,北至……沧州,南至云贵,四京三十府,二百四十州,幅员二万九千里。” 屈方宁叹了口气,举起自己的手来,看了许久,摇了摇头。 回伯明了他心中所想,也叹了口气,道:“以天下为罗网,万物不失。”握着他的手,给他遮住了眼皮,命他快睡。 屈方宁一个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良久才默默睡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40、花时之四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因他心中藏着这桩心事,次日武场习练更是焦灼,连带着教习南语时,也是一副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的样子。直到御剑警告道:“时日无多,这三个月你学不会这几百句话,只能当个小哑巴!” 这才慌了,忙问:“距明年开春,不是还有小半年吗?” 御剑捏他一下,道:“想得天真!北人姿态气息,天生与南人迥异。这么明晃晃地走下去,跟野狼误入羊圈一般,别人唾也把你唾死了。哪里还能惬意地四处游玩?我们须先南下闽南、福建一带,呆上三个月,再往江南行去。,那是南朝出了名的峒蛮之地,诡怪离奇,无所不有。到时身上纵然还有些异族气息,别人见是闽人,也就不能辨认了。这是一招迂回之计,隐瞒身份,再好用不过。” 屈方宁心中一紧,抬眼道:“将军的主意当真神妙,这么一来,别人就发现不了啦!”又颔首道:“南人跟咱们,确是不太相似的。面孔身材,都细着一圈。皮肤都是很娇嫩白皙的,说话的时候必须微微皱着眉头,好像不大愿意告诉你似的。遇到该高兴的事也不怎么高兴,只把鹅毛翎的小扇子遮住脸,露出一点点矜持的笑容,示意赏给她的东西,她还是比较满意的。” 御剑听到后来,便知道他说的是屈王爷家的江南侍妾了。这描述倒也新奇有意思,即道:“南人凡事讲究一个雅字,自然有一番矫揉的态度,说一句话,拐到天涯海角,又慢条斯理烫一烫茶碗,斯文地抿一口茶。云山雾绕,一句话就是不说出口。这个最是难忍!”皱了皱眉头,似乎议和时南人文官那副矫情的模样就在眼前了。 屈方宁捧起他的酒碗来,装模作样地用手指烫了一下,紧紧蹙起了他的小眉头。御剑一看,这哪里是烫茶,跟磨刀子是一模一样的。顿时又笑起来,把严谨治学的规矩完全的丢掉了。 如此几日,文武张弛,进展甚缓。一日屈方宁张弓欲射,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暗骂自己:“我怎么这样笨法?同调共鸣,何必与外物相通!只须凝神于箭镞本身,化身为 此,不就行了吗?”立即撇开箭靶不想,运起天罗之法,沉声静气,将毕生心思凝结于箭身,直至魂灵附着,两意交融,才斥命曰:“归来!”一箭放出,果然不到箭靶,便歪歪斜斜地绕了回来,落在他脚边,与他心中轨迹完全相符。 这一下狂喜不已,心中畅美难言,一连练了三个时辰才罢手。这一天练毕,已能三箭同发,分击左、中、右三靶。御剑见他短短几日,又突破这一道极难关卡,惊讶之中,又有十分喜悦。再练几日,不但分击之术精进,连原先的单箭击发也越发得心应手了。 这一下总算称心如意,学习南语也分外认真了。南国官话语义精微,因此深奥的一律不学,只学一些平日的简易小语。但即便如此,也很不容易上口。往往字音咬准了,又忘了语序,说得颠三倒四。御剑教一句:“小善人,行行好,给我一口饭吃!”他想了半天,才能说出:“小善,人行好,给饭吃一口我!” 御剑听了,简直乐得教不下去。他平时说北语时,嗓音是少年有些沙沙儿的味道,是热烈又明快的,像个活蹦乱跳的小小兽类,很是开朗,会往人身上扑。一字一句咬起南语,却是大不相同,完全变成了一个抗拒的感觉,有些隐忍,又有点儿骄矜,似乎再靠近一些,他就要嗔怒起来,转身甩着袖子走掉了。但这走掉也不是冷冷的、不近人情的,倒像随时会回头瞥一眼,看看你有没有跟上来似的。这么一个声音,说的话却这么混乱颠倒、口齿不清,简直是可爱得不能抵抗了!御剑听得不够,逗他说了好几次,每一次都笑得不行,却不给他纠正,由他去错。 屈方宁知道他在取笑自己,很不乐意,把脖子完全地扭过去,说:“不要你教了!”但过了一会儿,又找到一个蓝皮的秀丽的本子,翻了翻,有图有字,于是拿匕首似的揣在手里,过来靠着他的膝盖,让他教自己念,把方才的誓言忘得干干净净的了。 御剑接过,一瞥封面,笑道:“哟,小秀才,一捡捡了个诗本子。”翻开书皮,草草浏览一遍,想找一首最简单的来教他。 片刻,选中一首,即教道: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 江水绿如蓝。” 屈方宁也跟着读一次。这诗歌是很有韵律的,十分琅琅上口的,因此读得一点儿也不错,口齿虽然有一点儿瑕疵,整体还是非常正确的。 御剑听得都吃惊了,捏着他的脸,道:“这是换了一个人了?怎么说话这般的不一样!” 屈方宁立刻用北语流利地回道:“你自己说话也是很不一样的!” 御剑问:“怎么个不一样?” 屈方宁比划了一下,似乎觉得太困难了,干脆就把这个问题逃过去了。立刻又问了许多问题:“日出江花是什么?江上是开花的吗?为什么我从没有见过?妺水的花儿都开在岸上;其蓝的水里虽然有花,可是小小的,远一些就见不到了。根本就不像火嘛!” 御剑也比划了一下,觉得不管是自己来说明,还是要他想象,都很不容易。就是把这个说明白了,之后的绿如蓝也说不明白。干脆也不回答了,直接撂挑子了:“去了江南你就知道了!” 还是耐着性子,把这个麻烦的南诗教完了。于是屈方宁靠在他身上,轻轻读了一次: “能不忆江南?” 自己在心里默默笑了一声,慢慢地躺了下去,完全枕在他膝盖上,再也不肯起来了。 如此日复一日,每天只念些“故国三千里”、“洛阳亲友如相问”、“不解胡人语,空留楚客心”的句子,不觉白昼渐短,寒夜渐长,帐外从雨变成了霜,继而变成了雪。巫木旗最是个吃不住冷的,早早地在地下烧了一条火龙,又生了一团红彤彤的炭火,放在主帐的厚羊毛毡毯旁。八角的银烛台都点起了牛油蜡烛,那明煌煌、暖烘烘的氛围,任谁一坐下就再也不想动身离去。 但这对屈方宁也不怎么管用。在帐内时,倒是常常就火靠在御剑身上、腿上,后来索性坐到他分开的两腿之间,由他把自己全身抱着,向着火光教他念诗。名震天下的千叶鬼王,只能给他当当靠垫。偶尔打个盹,口水都流到了御剑衣服上,简直十分的不像话。但教习一毕,立刻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地往门外就走,多大的雪也不怵。巫木旗一看他那个小身板儿,又穿得跟纸一样薄,一力挽留,一定要他去自己的偏帐里宿一夜 算了。屈方宁谢道:“我住的地方跟外面一样冷,睡惯了暖热的,回去就睡不着了。”差点没把侍卫长心疼死,忙找了许多旧皮袍、毛坎肩,给他包得严严实实的。 转眼已是十二月隆冬。一日大雪骤歇,寒气反噬,比平日更冷了一倍。巫木旗在二人夜读之时,特别备了一碗热腾腾的奶茶给屈方宁,又给御剑搬来两坛汾酒。御剑大碗舀着,送到火边去温。那酒都是三四十年的陈酿,被火一烘,满室都是酒香。屈方宁抱着自己的奶茶罐子,见他喝得酣畅,也不禁盯着他滚动的喉头,吞了口馋涎。御剑故意拿酒逗他道:“来一口?”屈方宁立刻连点了几下头,书也不要读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碗酒。御剑举着碗边,诱惑地碰了一下他的嘴唇,还没等他喝到,立刻伸得远远地,笑道:“叫声好听的!” 屈方宁为了这口酒,立刻丢掉了并肩而行的尊严,非常甜美地叫了一声:“将军!” 结果却遭到了冰冷的拒绝:“这都听腻了!不好听,换一个!” 屈方宁咬着手指想了半天,给他换了一个新鲜的:“主人?” 结果依然是:“腻了。换!” 屈方宁这下可吓了一跳,问道:“你家也有奴隶的吗?我听小王爷说,带兵打仗的将领,家里都不许豢养奴隶。” 御剑道:“屈林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别人不行,我却是可以。车宝赤、郭兀良,他们两个也可以。”谅他也不懂这其中的学问,唬道:“总之这个也不新鲜了。快换!” 屈方宁枯肠,换了许多称呼:“鬼王殿下?主君大人?……天哥?”但有一点始终不改初心,就是凡属长辈的一律不叫。御剑听到最末一个,笑得几乎喝不下酒,捏着他道:“天哥?那你就占大便宜了,跟大王、郭将军同辈!屈林见了你,还得叫声世叔!” 屈方宁打个寒噤,道:“一定会被他杀成很多段,泡在马奶中下酒。”见他手中那一碗酒又只剩一个浅底,不死心地又试探了一个:“大哥?” 御剑笑道:“很好,死活跟我在平辈上杠上了。那我该回个甚么?方宁弟弟?宁弟?……宁宁?” 最后两个字他忽然改成南语,低沉磁厚 ,宛如呢喃。屈方宁就在他怀里靠着,只觉耳骨一麻,哪里能够抵挡,脸上顿时一片燥热,连眼角都红透了。御剑体质远胜常人,虽在数九寒冬,仍着单衣。此时胸前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热度,想是他的背出汗了。于是道:“要是敌人在战场上这么叫你一声,你也这么脸红心跳的,可就要输了!这叫弱点,须早日克服。” 屈方宁才缓过劲来,软倒在他怀里,话也说不出了,只轻轻打几个手势,意即:“我只有对你才这样!” 御剑心情顿时好了,笑道:“那就不急着克服了。”拿过酒来,喂了他一口。屈方宁头一次喝这么浓烈的白酒,几乎给呛咳了。一会儿回过味来,只觉醇香无比,滋味绵长,整个人都飘起来了!这一下晓得了滋味,立刻又去找御剑要酒。喝了几口,酒劲上来,打了几个哈欠,睡眼惺忪。其时教的是一首李太白的五绝《静夜思》,读了头两句,迷蒙道:“将军,这倒有点儿像你送我的那把弓。有月亮,又有……弓。”说到后来,口齿已经十分不清楚了。 御剑见他要睡了,抱着他的手转了一转,让他靠在自己一边肩头。 屈方宁勉强抬起眼皮,道:“将军是天上的明月光,我是……地下霜。” 御剑听他说得可爱,也是一笑,道:“嗯。我永远照耀着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41、花时之五 屈方宁挣扎着点一下头,念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歪在他肩上,完全的睡熟了。 巫木旗进来换炭,见了很是喜欢:“小锡尔睡着了?”伸过手来,要抱他去自己的偏帐睡。 御剑把屈方宁往怀里一揽,挥手道:“你打鼾的声音那么大,别把他吓醒了。”见他睡得不醒,抱着他站起身来,拿毡毯一包,走向后山。 剩下巫侍卫长很不满地瞪眼道:“打鼾怎么了?不打鼾算甚么男人!……” 屈方宁恍恍惚惚中,似乎觉得一双强硬手臂抱起自己,穿过一片热浪,又陡然来到雪地冷风之中。其时迷瞪瞪的不愿动弹,只瑟缩了一下。如此片刻,只听得皮靴踏过积雪,深深的塌陷声。大约十几步,又来到一个温暖之所,帘幕一放,寒意与风声皆被隔绝在室外。最后的意识,是背触到一个宽大的所在,睡意浓浓袭来,遂甚么也不知道了。 这黑甜一觉,直到鬼城中响起三长两短、尖锐的鸣镝声,才堪堪惊醒。隐约听见巫木旗在帐门口低呼:“将军,什察尔城急报!” 身边躺着的一个人微微一动,旋即起身下地,赤足走向帐门。门口传来轻微的交谈声,略微听见“扎伊”“南朝伪降”“巴达玛亲王”几个字眼。随即听见御剑比平时更沙哑的声音命令道:“备马!命坎水、兑泽两部,即刻起拔。寅时一刻之前,什察尔城下集合!” 巫木旗领命而去。御剑也即拾衣穿着,他目力绝佳,可于暗中视物。刚刚披上外衫,见床上紫貂衾被一动,屈方宁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四面环顾。即道:“吵醒你了?”从帐壁后取出那杆“流火”,火焰吐息,将床前两盏烛台一并点着了。 屈方宁满脸睡意,完全的不知身在何处,“嗯”了两声,下意识地向光亮处看去。眼光迷迷蒙蒙扫过他时,陡然睁大,直直地看着他的脸,眼中全是惊讶之色,一分睡意也没有了。 御剑这才想到,笑了一声,从铜甲上摘下那枚鬼面獠牙的面具,道:“这下吃了大亏,给你看了去了!” 见屈方宁仍是呆呆地盯着他的面孔, 好笑道:“我长得这么吓人?眼珠子都不转了。” 屈方宁才回过神来,忙摇头道:“不是的。我是……太吃惊了。” 御剑笑道:“失望了?” 屈方宁用力地摇了摇头,心中默默骂了一句脏话: “老子不过是随口一提,谁知真他妈的是英伟无双……” 御剑整装已毕,披甲执枪,见他还坐在那里恍惚,走了过来,斥道:“还不睡!”便作势要把他按下去。屈方宁立刻躲着他的手,哪里能躲开,一下就被抓住了,马上挣扎起来,别扭道:“你……像别人!” 御剑气笑道:“是我。”逼近一步,俯身道:“还要个凭证不成?嗯,宁宁?” 屈方宁大叫一声,连滚带爬逃到床下,连脖子都红了,捂着耳朵道:“你……你又这招!” 御剑欺负完他,哈哈一笑,道:“专门对付你。”又催了一句:“上去!地上凉。”帐幕一挑,便要弯腰出门。 屈方宁连忙追着问:“将军,你去哪儿?” 御剑回头看他一眼,道:“什察尔城。怎么,一个人睡害怕?要我带你去玩玩么?” 屈方宁眼睛立刻亮起来,应道:“要去!” 只听帐外马声嘶鸣,越影已然到了门口。御剑拉下面具,从帐沿取下一张银白色貂裘,笑道:“走!”将只穿中衣的屈方宁一揽,纵跃上马,貂裘一卷,将他牢牢裹在怀中,凌空抽了一记空鞭,越影四蹄如飞,载着二人向东南方奔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42、江春之一 什察尔城位于习水以东,接壤千叶、扎伊、辛然三地,地处冲要,常年战火纷飞,是一座鲜血浸泡的死亡之城。御剑怀抱屈方宁一路疾驰,寅时未至,便赶到城下。一见战况,便远远勒停越影,止步不发。屈方宁这才从他怀中露出一双眼睛,打量城下情况。 其时白雪皑皑,大片银色雪光映照四周,勉强能分辨两军服色。只见南军着赤青色军服,队列宛然,铺排成一个大阵。几小队纵横凌落的灰白色骑兵被围困在大阵之中,东奔西突,一时不得解。其中一名赭冠黑裘者高举金戟,发号施令,最为醒目,正是扎伊巴达玛亲王。 屈方宁路上得御剑讲解,知道这场争端的因头,是南朝河北西路守军诈降,途径什察尔城,陡然发难,将巴达玛亲王所率“白石军”困于城下。一战之下,巴达玛三千精锐几乎覆没,剩余几支百人小队,也是左支右绌,岌岌可危。无奈求助于城中辛然守军。城卫队长却答复曰:“放下刀枪的才是朋友,长着獠牙的全是豺狼!”坚决不允出兵。巴达玛一怒之下,命扎伊十万大军整发。辛然这才慌忙派出一支千人卫兵,出城相助。谁知这队诈降南军倒也有点本领,阵法左右翼一变,竟又将辛然卫兵困住了。 屈方宁凝目望去,只见南军阵法跳荡,首尾参合,四角号旗高张,指挥有条不紊,队列变幻不定。辛然、扎伊两部不足千人,在其中挣扎盘旋,作困兽之斗。看起来南军稳占上风,只须再变上几次,便能掐灭阵内那几点灰白色的星星之火。但不知为何,无论金鼓如何连响,旆旗如何招扬,始终不能围剿殆尽。屈方宁看了片刻,见南军阵法颇为呆滞缓慢,全无剿敌之利,反似自行演练。眼见好几次只须尾翼稍微往左,又或侧阵深曲一些,便能击溃敌军,偏偏就是差着那么一步,心里急得几乎着火,恨不得跳出去破口大骂。 御剑见他目光所指之处,都是南军阵法破敌的关键,有意考较他眼力,问道:“你看南军差滞在何处?” 屈方宁脱口而出:“太慢!” 御剑笑道:“这须怪不得他 们。此阵名唤‘千骑冲戎阵’,原本是个骑兵之阵。”指南军道:“那便是河北名声昭著的轻骑兵了!” 屈方宁极目望去,只见南军步履惶惶,骑马者十中无一。说是骑兵,实在颇为勉强。摇了摇头,道:“一点儿也不像!” 御剑道:“南朝骑兵,皆是如此。”见他脸孔露了出来,说了这么几句话,已经冻得通红,即从护臂上解下自己的银面具,给他戴上。 他这面具内贴有一层软革,轻便透气,又能阻隔风沙。屈方宁一个小小的脸戴着这半张面具,嘴唇都被遮了一大半,好在眼距相差不大,好歹还能看清前方。 此时鬼军坎水、兑泽二部皆已抵达城下,御剑命道:“锋矢前行,布泽水阵!” 二部统领齐曰:“得令!”两队呈楔形,铆入南军阵中,横冲直闯,纵横机变,立刻将那“千骑冲戎阵”撕扯开一条新月形裂口。 南军惊呼道:“千叶鬼军!”金鼓越发拍得急促,阵尾蟠曲,似蛇吐信,欲将鬼军陷入阵内。只听辛然守军高声怒骂,似乎吃过这一变的大亏。 但鬼军显然不肯上这个当,坎水部统领率一支先锋骑兵悍然冲击,企图扰乱阵型。兑泽部则兵分两路,一路箭飞如雨,荡破阵法外围;一路鳞行分击,专攻薄弱之处。如此急攻片刻,南军的阵法已被抖乱得不成模样。然而奇就奇在:即便奇兵突袭,阵脚错乱,南军依然按照号旗所指,一丝不苟地变动着阵法!倘若果真如此坦然不惧,倒也颇有点“他强由他强,明月照大江”的从容。但南军自兵马使以下,无不匆匆惶惶,手足颤抖,战栗惊悚,脚下却一步不乱地踩着那全然无用的阵法,看来真是可怜又复可笑。 屈方宁看得心火直涌,道:“这南人打仗,一窍不通,呆蠢如木鸡泥狗!” 御剑道:“也不能尽怪将领愚蠢,不知变通。谁让他们的老皇帝赵延如此的雄才伟略,一心要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屈方宁听他的语气充满轻蔑讥讽,心中一怯,便不敢再问。又见南军大旆之下,众兵执盾,护着中间一位统军使。极目望去,只见这位人物瘦小文弱之极,身上穿着全副革皮重铠,几乎便动 弹不得,在马上歪斜着身子,似乎随时要掉下马去。当下难以置信,问道:“那就是他们的统领?怎么是这么一个病怏怏的样子?” 御剑笑道:“别看他这个模样,来头可不小。此人叫楚明望,是南朝尚书右丞楚伯贡内侄,身居翰林院高位,妙笔生花,做得一手好文章。” 屈方宁心想:“那不是个文官么?怎么到这儿带兵打仗来了?” 又见一个中年绯衣男子手捧卷诏,尖声叫道:“来人啊,都围起来!看谁敢动咱家!” 这声音极为怪异,尖细似女子,但嗓音明明却是个男人。即问:“将军,那是甚么人?” 御剑道:“那是个阉官。”说到这两个字,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很是厌恶。 屈方宁奇道:“什么叫阉官?” 御剑这可给他问住了,顿了一顿,才道:“就是……上面是男人,下面是女人。” 屈方宁似懂非懂,点了一下头。心想:“那可是一副怪模样。不知道屈林喜欢不喜欢?” 此时南军盾兵近百,将楚明望及那名宦官护卫其中,宛然是一座小小将台。一名虬髯虎目的副兵马使高声发令,将二人移往阵外。那宦官巍然不动,骂道:“周旺,反了你了!万岁爷的谕令,你敢违背不成!” 那名叫周旺的副使厉声斥道:“李荣恩,你这个不男不女的阉货,给老子闭嘴!”催促楚明望挥动令旗,南军沉凝死板的阵型,终于有了些变化。鬼军在阵内分围合击,一时僵持不下。 御剑冷笑一声,取过他那张臂如弦月、漆黑古朴的长弓,忽然心念一动,道:“宁宁,来!”将弓交到他手里,道:“看看你练成了没有?” 屈方宁头皮发麻,心中暗骂:“怎么这时候考较起箭术来?”只得接过长弓,转身越过他肩头,抽了一支黑镞重箭。见他嘉许地看着自己,咬牙又抽了一支,两支箭杆一并搭在弦上。 御剑这张弓沉重无比,何止千斤?他使尽全力,也没能拉满一半。御剑握住他绷得紧紧的右手,示意他松开手指,将他那枚扳指“铁血”嵌入弓弦,恰入卯榫,严丝合缝。顿时了然,道:“原来这扳指跟这把弓是一对儿。” 御剑道:“嗯。你力气不足 ,须它助力。”替他将弓满满地拉起,连两端都翘了起来。 屈方宁别无他法,心中默念一声抱歉,屏息凝神,沉心静气,手指一动,一声弦响,两道黑光向南军阵中疾飞而去。周旺见箭光凛冽,大叫一声:“保护主将!”南军盾兵还未及举盾,只听一声极其尖细的惨叫,那宦官李荣恩脑门正中直直地插入一支黑箭,穿透头颅,直没至翎。楚明望在马上却只微微一僵,口鼻忽然流出鲜血,咚地一声,栽下马背。周旺抢上看时,只见一支黑箭,深深透入他心脏。他胸前的革皮重铠,竟已被击得粉碎。 御剑见屈方宁这一箭精妙绝伦,笑赞道:“好孩子!” 南军见主帅、监军同时被人射杀,惊叫高呼,一时大乱。 周旺目眦欲裂,嘶吼道:“何人伤我大将?” 御剑森然道:“凭你也配问我姓名?”左臂搂住屈方宁腰身,右手挥舞“流火”,纵马杀向乱军中。他这杆□□极热且重,所到之处,七八个南军兵士一并头颅破碎,残肢横飞。一路扫来,如同秋收一般,南军纷纷倒伏,空气之中满是血肉灼烧的焦臭。余下兵卒见了这穷凶极恶的形状,无不魂飞魄散,四散奔逃。御剑高呼一声:“鹤翼!”坎水、兑泽两部翼形张开,将南军退路牢牢封死,尽情宰杀。 屈方宁双目紧闭,紧紧靠在御剑怀中,只听枪声呼呼擦过耳边。御剑只觉他抱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还道他困了,俯身道:“无聊得很罢?”扶正了他身体,让他提着那杆“流火”,笑道:“给你杀几个玩儿!” 这杆枪足有一百四十斤,加上悬空之力,屈方宁哪里能够挥动?一握枪柄,几乎就要向马下跌去。御剑哈哈一笑,伸臂揽住他,将他的手笼罩在枪柄上。那枪柄是一段黑色沉玉,触手微温,不知是甚么材质做成。枪身如此炙热,经年累月,连黄铜、金铁也融尽了,这黑玉却丝毫不损。御剑抱着屈方宁,枪杆挥舞之势丝毫不减,红丝一闪,一枪戳进一名小兵肚腹。那小兵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时还未死透,被烧得凄声惨叫:“妈妈!妈妈!……” 御剑嗤道:“大好男儿,半点骨气也无!”将他烧焦的尸身随手 一甩,举目四顾,只见那名副兵马使周旺立在阵尾,赤手空拳,盯着他嘶声道:“千叶鬼王,御剑天荒?” 御剑执枪回马,道:“正是。” 周旺嘎嘎笑了两声,极为嘶哑难听,双目中血丝迸张,一字字道:“我父、我兄、我儿尽亡于你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御剑漠然道:“今天再加上你,你们一家老少,便能在地下团圆了。” 周旺悲声大笑,忽然身形一顿,向后便倒。 御剑不意他死得这般爽快,冷笑一声,便要拨马回阵。 陡然之间,周旺的“尸身”右臂微动,从袖中飞出一道乌光,却是向屈方宁笔直射来。 御剑眉心微蹙,右手流火一动,将乌光在马前劈落。左手独臂开弦、放箭,一气呵成,一支黑箭向周旺劲射,将他“尸身”从地下带得飞了起来,击退约莫丈许,又重重地摔落在地。 屈方宁转瞬之间,便见到如此多的精彩,一时还未回神,呆呆道:“将军,那是甚么?” 御剑纵马踏过周旺尸身,枪尖从他臂下挑起一物,冷冷道:“是机关□□。贱种南狗,竟想伤你!” 屈方宁接来看时,见是一个黑沉沉的木匣,小巧轻便,可绑在袖口、腕下。匣口有机括,可发射强劲□□。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道:“这个能给我么?” 御剑道:“你喜欢就拿去。”□□一顿,尸身尽碎,肚肠满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43、江春之二 此际南军几近覆灭,辛然守军正与鬼军一道追杀那些残兵。巴达玛亲王满脸血污,黑裘破烂,金戟上也是伤痕累累,被人搀扶着上了马。见御剑横枪立马,冷哼一声,道:“御剑天荒,别以为老子会承你的情!” 御剑笑了一声,长声道:“还没向王爷新婚道喜。是怪我没去喝一杯喜酒么?” 巴达玛嘿然道:“夺妻之仇,此生不忘!”又向辛然守军狠狠盯了一眼,满怀憎恨,旆旗一扬,率领扎伊残部远去。 屈方宁心中一动,想到屈沙尔吾说过之事,想:“原来将军以前的妻子,那位奈弥儿王妃,本来是要嫁给这个人的。” 御剑浑不以为意,见屈方宁面具歪得几乎掉了下来,替他正了正。辛然守军队长此时也上前拜见,极赞千叶义道,又力邀御剑进城一坐。什察尔城城主亦亲迎出来,只得应允。 片刻,什察尔城主帐大摆宴席,将御剑迎上贵宾位。主客尽欢,其乐融融。 辛然队长笑问:“今日将军怀中,脸覆银面具,一箭分击南军两名头领者,是谁?” 御剑微微一笑,道:“鬼王座前,自然是我家的小鬼了。” 众人哄叫道:“小鬼骁勇如此,怎能不让我们见见?” 御剑但笑不语。鬼军坎水部统帅巴尔虎酒兴正酣,因而也大着胆子笑道:“想得美!我们将军不知道多么宝贝他,平时都藏得牢牢的,朝夕相对,共同卧起……”见御剑冷冷向自己瞥来,连忙招认:“将军饶命!这都是巫侍卫长说的!” 御剑森森道:“好啊,看老子回去炮制他。” 巫木旗正在城下检点战利品,不觉打了好几个喷嚏。 辛然一听这份因缘,越发起哄要看了。御剑笑道:“你们这是跟我对付上了!”向帐后唤道:“小鬼,出来!” 屈方宁本来躲在壁室后,听外面的人闹哄哄地要见自己,十分不好意思。见御剑呼唤,只得将银面具推到额上,披着那件白貂裘出来,向众人行礼。 大家一看,居然是这么一个年幼俊美的少年,不禁大声喝彩,立刻就有要上来敬酒的。 御剑挡道:“他不会喝酒, 有酒对我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进去。 立刻被城主取笑了:“将军真是关怀备至,就不知道是爱将呢,还是宠‘儿’?” 御剑一笑,瞥了一眼屈方宁,却见他靠在角落,打了个手势:“两个都不是!” 城主脚边一名斟酒的侍妾忽问:“敢问鬼王将军,方才那个少年,可是贵国今年秋场大会之优胜者?” 御剑微讶道:“何以见得?” 侍妾道:“听说这位少年英雄箭术无双,又英俊无俦,兼之年纪极轻,不过十五六岁。除此之外,不敢做第二人想。” 御剑笑道:“好大的名声!连这儿也传遍了么?” 侍妾微微笑道:“贵国早有歌谣传唱。”随即念道:“‘王妃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 垂鞭是草原上独有的求爱之举:男子纵马越过少女,突然回马投鞭,女如有意,便伸手拉住鞭尾,任男子将其卷上马背,两人遂一骑远去,永为欢好。屈方宁在秋场大会上一举击败必王子,少女们爱慕他的勇武,连王妃也不放在眼里了。 御剑听了,正要取笑他几句,转头一看,屈方宁裹着貂裘,已靠墙睡着了。他被御剑匆匆抱上马,连靴子也来不及穿,此时伸直了腿,露出一只穿着薄薄布袜的脚。袜子的短口中,那两枚金铃儿正挂在他纤细的足踝上。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阵异样,不知究竟是自豪骄傲,还是疼爱怜惜。 幸而城主、队长随即上前祝酒,推杯换盏,气氛热烈。这一瞬间奇异的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 屈方宁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身下颠簸晃动,想是还在马上。身上却是暖和得很,被御剑连腿一起曲抱在怀里,连足尖都是暖融融的。即开口叫了一声:“将军。” 御剑应了一声,道:“马上就到了。” 他看了一眼天色,见东方已是一抹微白。揉了揉眼睛,睡意未消,从御剑怀里钻出来,双眼迷蒙,无意识地盯着他的獠牙鬼面具。 御剑感觉到他的视线,低头看着他,示意:“嗯?” 屈方宁伸手抚摸他面具,道:“将军,你的脸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要遮起来?” 御剑把他的手放回去,道:“因我天生目力异于常人,可望远一 倍有余,又可暗中视物。平地夜战,这双眼睛最是要紧。没奈何,只得遮一遮了。” 只听巫木旗在后粗豪笑道:“小锡尔,他诳你的!什么眼睛!跟你说,将军他少年的时候,长得太过英俊,两军对垒之时,敌军将领常有出言不逊的……啊!”长声惨叫,想是被御剑捅了一枪。 御剑收回枪,若无其事地向屈方宁道:“不听他的。” 屈方宁亦肃然道:“嗯,我不听。” 但他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全是笑意。御剑将流火往巫木旗一扔,就把手探进来冰他。屈方宁给他冰了几把,全身乱动,笑得抱着他的脖子求饶:“忘记了,全都忘记了!”御剑一问:“忘记什么了?”立刻又笑得不能说话。 御剑作势又要探手进来,见鬼城近在眼前,哨兵林立,只得放过他了。 屈方宁眼尖,瞥到城门口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却是回伯见他一夜未归,来此寻觅。哨兵不懂得他的手语,因此也无从得知,只能在门口等候。 御剑只听他欢然叫了一声:“回伯!”怀中一空,屈方宁已向回伯奔去。回伯又惊喜又怪责,连打手势,想是问他一晚上去哪儿了。屈方宁整个人扑在他身上,一点儿也没有认真解释,完全就是在撒娇耍赖。 御剑驱马缓步走过他身边,将那件银白貂裘扔向他,道:“一会儿我叫人把你衣服送来。” 屈方宁抱着貂裘,仰头道:“我晚上再来拿好啦!” 御剑点了点头,纵马走向城门。回伯深深弓腰,向他行礼。 只听背后一阵响动,屈方宁趴到了回伯背上,用貂裘将二人一起裹住。回伯背着他,试着托了托,缓缓走向屈王爷家的领地。 御剑驻马看了一会儿,这才头也不回地进城去了。 屈方宁在回伯肩窝埋了良久,才瓮瓮地问: “回伯,你杀过族人没有?” 回伯停顿了一步,又缓缓向前走去。屈方宁亦重新埋首在他肩上,不再言语。 不觉又是大半月过去,算来南下之日已近。屈林一日练剑之时,闲谈起小亭郁,笑言兔采公主近日着人传信,打听他家中琐事。不知是替闺中女伴搭桥牵线,还是自己动了心思,想当一当这个西军的少夫人。 屈方宁听得新奇,道:“小将军要成亲了?” 屈林靠在墙边,手腕急转,练着那攒刺之术,闻言冷笑一声,道:“我表哥那个人,病得不见天日,腿又是那个模样,也不知下面能不能硬起来!居然有人看中他,也真是眼光独特。”短剑挥出,将一根绸带斩成寸许长的数段。 屈方宁随口道:“能的。” 屈林怪道:“你怎么知道?” 屈方宁嘴角一挑,却不回答。心想:“他要是成亲,我的咒语可就失效了。” 屈林也不甚关心,随手破着那绸带,道:“我龙必最近很是暴躁,你又不在眼前。你猜这个麻烦,最后会找到谁头上?” 屈方宁眼光一动,垂下了睫毛。一转身,却将那枚从周旺尸身上取得的机关□□送到桑舌手上,让她抽空交给小亭郁。 临行前日,御剑又教他“连珠”之术。此术须连续射击、如线串珠,讲究的是快、准、密、急,不给人喘息之机。御剑起手示范,十箭连发,黑光蜿蜒而出,首尾相接,宛如一条黑色长龙,其间竟无接续痕迹。屈方宁牛刀小试,却也颇为像样。他苦练天罗掌法八年,倒有七年半在这个快字上下工夫。此刻要的正是这份起落如飞的手速,真真是游刃有余、正中下怀!不到片刻,二连矢已练得纯熟,二箭飞出,浑然一体,全然不能分清先后了。御剑刚回帐倒了杯酒,转头一看,大为意外,痛下决心,一定要把他的手折了。屈方宁立刻把戴着银丝手套的手伸到他面前,还胆大妄为地催促:“你折!”马上被冰了好几下,遂再也不敢了。 入帐歇息时,御剑又逗他道:“南人沿街挑卖物事,多半爱作一个‘射枚’之戏。到时咱们一路衣食取用,就全靠你这把弓了。” 屈方宁老实地点着头,道:“好。我保证箭无虚发,绝不失手。不知将军喜欢吃甚么,肉脯还是酥馕?”一说到吃的东西,自己忍不住吸了口口水。 御剑强忍笑意,道:“都行,你弄什么来我都爱吃。”见他馋得厉害,把手中酒碗凑过去喂了他一口。 屈方宁喝了这口酒,正是小酌怡情,满意地打了个酒嗝,拍拍胸口,又托着脸看着他。 御剑举碗示 意:“还要?” 屈方宁摇一下头,道:“将军,咱们去江南,真是玩儿吗?” 御剑自己也喝了一口,闻言道:“你小孩儿当然是去玩儿了。” 屈方宁忙问:“那你陪我玩儿吗?” 御剑捏了他一把,道:“我们大人可是忙得很,哪有你这么无忧无虑?” 屈方宁立刻坐正了,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示意自己也是个大人了。 御剑陡然伸臂把他一揽,直搂入怀里,笑道:“小猴子还敢装大人!” 屈方宁猝不及防,整个人撞在他胸前,鼻梁撞得好不疼痛,索性就在他腿上跨坐下来,面对他仰起脸,一边揉着鼻梁,一边瓮声道:“我说真的呢!” 御剑这才笑道:“好罢,说真的。也没甚么大事!见几个人,偷一件东西罢了。” 屈方宁奇道:“偷东西?”目光中全是惊奇,实不知这世上还有甚么珍贵物事,竟是这位人物也得不到手,要动用这个鸡鸣狗盗的偷字。 御剑道:“嗯。你可记得从央轻取来的蚕母?明年开春,这青蚕便能繁衍千万、吐丝结茧了。原丝一文不值,唯有织成绫、罗、绸、缎,才可贩卖贸易。这手艺非我族所擅,缫丝绞纺,绾煮穿喂,少不得要借些外力。南朝于此一道,浸淫千年,可谓精绝。咱们这趟南下,便是要取来这江南织造之法了。” 屈方宁也不太懂得,胡乱点点头,道:“原来是去取纺布做衣服的法子。”想了一想,又道:“将军,其实也不必偷。南人怕你怕得厉害,只要跟他们说一声,不就乖乖送来了么?” 御剑道:“我们暗中取来,不欲其知晓。南人若有了防备,行事便有诸多不便。”见他仍是迷惑不解,继道:“千叶物产不丰,多年来以战养国,财力虚耗,民生多怨。倘若织造之术在手,那便是生财的黄金法门。大家和和气气赚钱,你说好不好?咱们可不能一直打仗啊。” 屈方宁听他说到最后一句,突然之间,胸中涌出一阵莫可名状的狂喜,情不自禁的便想抱住他。一时之间,自己也吓了一跳,心想:“我为什么这样高兴?” 御剑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眼光甚是奇特,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怎么,你喜 欢打仗?” 屈方宁道:“不是的。”抬起手来,试探着在他脸上碰了碰。 御剑自从什察尔城那夜被他窥知了真面目,在他面前也乐得摘去面具,此刻只觉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脸上摩挲,问道:“嗯?” 屈方宁仰头定定地看着他,道:“管那江南织造术的官儿,要是个女人就好了。” 御剑大概猜到他要说甚么,抱住了他的背。 果听得屈方宁沙沙地说:“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只要被将军这么看着,再深深地说一句:‘给我!’一准丢盔弃甲,什么也献给了你。说不定连丈夫小孩也不要了,就巴巴地跟你回千叶了。” 御剑见他眼睛又黑又亮,闪闪地望着自己,也不禁低笑道:“那也未必,说不定别人中意的是俊俏少年,一见了你,就心花怒放,非把你留下不可!” 屈方宁笑嘻嘻道:“你会肯吗?” 御剑见他笑得甚为得意,道:“老子巴不得!”就伸手去冰他。可惜在帐内坐得太久,手也不怎么冰,因为屈方宁也不太怕,抱着他笑了一会儿,突然“啊”了一声,停了下来,喜道:“咱们去偷东西,那不是正跌到我车二哥饭碗里?” 御剑见识过他这位神偷二哥的风采,其时心情正是舒畅,道:“带上他也无妨。” 屈方宁拍手笑道:“太好啦!自从他知道我要去江南,每天在我耳边都要念上几百次,叫我给他带宝贝回来,要十件!我差点给他念吐了!” 御剑笑道:“这有何难?”一指山后库房,道:“那里多得是,你去挑罢!” 屈方宁谨慎地确认:“十件?” 御剑拉过狼头椅,往后一仰,扬手道:“拿得动都是你的。” 屈方宁生怕他反悔,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奔向那座黑沉沉、毫不起眼的库房。这库房似乎也不怎么要紧,连帐门铜钮中的搭栓都没栓上,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陡然之间,眼前光芒闪耀。屈方宁一步也没迈开,便生生僵直在门口,再也不能动弹。 这库房之中,赫然堆满了千百件奇珍异宝。放眼望去,明珠翡翠,水晶玉马,金身佛像,如意珊瑚……更有古玩、书画、屏风、瓷器不计其数,还有些见也没见过、 名字都叫不出的宝物。整个库房华光四溢,暗香浮动,宛然就是一座巨大的藏宝窟。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从宝物堆中走过。只见一株红光暗昧的珊瑚树矗立一旁,几乎跟他差不多高,繁枝交错,每一条都有手腕粗细。又见一张白玉围椅上横七竖八,放着黄澄澄的如来、观音,西天诸佛,无不纤毫毕现,宝相庄严,却堆在这里蒙尘落灰。地上又置翡翠玉马,他曾在屈王爷家见过一匹,飞骏雄姿,有真马一半大小,似乎是滇南王所赠。屈沙尔吾爱不释手,放在正厅座椅旁,日夜摩挲,马身都被他抚润了。御剑这库房中却有八匹之多,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比屈王爷家的不知珍贵了多少倍,却漫不经心地丢在这里,更有一两匹倒伏在地,无人扶起,如同别人家不要的烂碗、破布一般。他原以为屈王爷已经是到了顶的富贵,今天这么一看,简直连中等之家也算不上,几乎就是贫民了! 他赞叹艳羡了好一会儿,见库房西侧一角停着一座庞然大物,四四方方,用深黑色的绸布端端正正地遮了起来。他心念一动,移了过去,伸手一拉,那黑绸便轻轻滑落下来,七八颗浑圆的珠子也随之滚落。 刹那间,一片浓烈的珠光荡漾开来,照得库房中如同白昼。他眯着眼睛适应了片刻,才勉强看清眼前之物。 那是一座漆黑的马车,四面厢壁之上,镶满了星光般闪耀的明珠。 他心想:“那位美丽的王妃,就是坐着这部车子,来嫁给他的。” 忽然心中浮现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去这车子里看一眼。当下轻轻一跃,跳上了舆驾。其上张着一把铜骨圆伞,想来那驱车之人也是很有身份的。他小心地避过伞骨,站了起来。见车顶上一线光芒吐露,正中心是数枚鸽蛋大小的明珠,底座呈莲花状盛开,制作得极为小巧精致。珍珠可在底座上灵活转动,一点儿也没有损坏,也因此多少脱落了一些。 他拉开半敞的黒木车门,只见车里宽敞之极,坐二十个人也不嫌拥挤。地下铺着厚厚一层金丝绒毯,不知被甚么香料熏染过,浮着一种低沉的幽香。 他靠在车门一侧,划着毯面上金齿的花纹,痴痴出神。 忽听得门口一人笑道:“怎么这么久?挑花眼了么?” 抬头一看,御剑高大的身影,正穿过浮动的珠光宝气,向他走来。 他犹自沉浸在想象中,问道:“将军,这就是你迎娶奈王妃的马车么?” 御剑停在他面前,道:“是啊。” 屈方宁看着他被珠光映照的英俊面孔,轻轻地问:“你想不想念她?” 话一出口,不禁有些后悔。以自己现时的身份,这一句话着实问得有些唐突了。 御剑似乎也没有想到他有此一问,怔了怔,才道:“还好。”伸手向他,淡淡道:“人已经死了,想与不想,有什么差别?” 屈方宁嘴唇一动,想问一句话,又忍了下来,接住他的手,嘻嘻笑道:“将军,你这马车真是威风气派!你以后要是再迎亲,一定要让我来驾车!” 御剑目光一动,本来想说:“你还是乖乖坐在车里,比较合适。”话到嘴边,却自然而然地变成:“孩子话。我哪儿还能再娶?你这个车夫当不成了。”一伸手,将他抱了下来。 于是第二天清晨,便各自怀着没有说出口的话,奔向了冬意未消的江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44、江春之三 暮春三月,杏花烟雨楼。 正是天晓诸人入市之时,沿街的青石板桥两旁,全是吆喝叫卖的摊贩,油布摊子直摆到桥面中间,放眼一看,满地菜皮包子、油煎卷饼、蒸糕、银卷,造成一种俯拾皆是的气象。兜里有几个钱的人,往这桥上一走,简直有一种富甲天下的感觉,顿时腰也挺直了,派头也上来了。有长衫的,必须用手把衫子的一边提着,露出黑布鞋的一个雪白的衲底来。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很有学问、很有身份的官绅老爷了。就连穿草鞋、黄犊裤的粗人,在这繁华的集市里,也分外拘谨了一点,甚至于有一些点头哈腰,把昨天夜里打老婆、打孩子的气魄,全都收起来了。桥边的护栏,雕着许许多多的图画,有的是囊萤夜读,有的是凿壁偷光,可见地方上的县官也是一位文雅、向学的人。栏板前放着大大小小的箩筐、竹箕,贩卖的是时令鲜果、各色菜蔬。他们倒是不急不忙,因为早晨一过,包子、卷饼这些东西,就没有人买了。而桃子、杏子、李子,谁不爱吃呢?谁一天不买几个吃呢?更有些心思活泼的,干脆挑起了一面旗皤,上面绘着十二生肖,每个生肖身上都打着一个泡钉。他自己手上戴着一把竹圈儿,谁能把竹圈儿套在泡钉上,就能白白拿走他的桃子、杏子。这奖励也不尽相同,比如套中猪,只能得四枚杏子。而龙就大不相同,万一要是套中了,可以拿八个桃子、八个杏子。别人听了这样的好处,立刻都一窝蜂的去套龙,但又岂是那么好套中的,一会儿工夫,全部都铩羽而归。再问他要竹圈儿,可就是要钱的了,不是白给的了。这竹圈儿也不便宜,一个就要两枚大钱。有些人禁不住这种空手套白狼的诱惑,套了一次,又要一次,到最后虽然多少拿到了一些杏子,但总觉得心里不是味儿。回去的路上一细想:哎呀!一斤杏子本来不是只要十文钱吗?这不是吃了大亏吗?但这个亏也没地方说理,谁让你贪这个便宜呢?只得自认倒霉。而这个卖东西的人,就不用说多么高兴了。因为他大钱赚了满满一贯 ,桃子、杏子还是摆得岗尖岗尖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少了。回去之后,连一向泼悍的妻子,都一叠声地称赞他能干。因此第二天也兴冲冲地挑了那旗子来,一张嘴就吆喝起来:“走过路过您瞅一眼勒!桃杏儿白给不要钱勒!……” 但今天他就没有那么如意了。有一个脏兮兮的、烦人的毛头孩子,总在他的挑子前鬼鬼祟祟地出没。好好盯着他,他就把手放在口里,屁股冲着挑子,表示自己是很清白的。等他一转身给别人竹圈的当儿,立刻伸手抓起两个大杏子,使劲往口里塞着。等他收了钱回头一看,早吃得只剩一枚核了。这下可着了恼了,拔脚就追,小孩儿立刻跑了。他也不敢追太远,挑子还在原地呢!只得又悻悻地回来。一会儿回头再看,差点气死了!那小孩儿居然也回来了,正又偷偷摸他的杏子呢!见他怒冲冲地望着,还傻呵呵地笑了两声。他更生气了,抓起几个烂桃子、杏子核,就向这可恨的小贼扔去。小贼连忙抱头鼠窜,四处寻找着行人躲避。慌慌忙忙,见一个穿着黑绸衫的男人正坐在一个伞摊旁边,肩背雄阔,马上一拐腿,躲到这男人后面去了。卖桃杏的苦主兀自还不住手,没提防,半边烂桃子砸中了这男人的裤腿,立刻溅出一片腻腻的汁水,把人家的绸裤弄脏了。 苦主一看,可傻眼了。这绸子的衣衫,连自己女儿出嫁也没有穿过,那是多么有钱的人家,才能随随便便穿着在大街上晃荡呢!他如果要自己赔,卖一年杏子也不够赔的。这是万万不能够怠慢的,立刻上前赔笑作揖,又拿袖子殷勤地替他抹着裤腿。这男人倒也好说话,见他的脏袖口使劲给自己擦着,那片桃子汁越发腌臜了,也不生气,只说了声:“无妨的。” 苦主感激涕零地回去卖圈儿了,临走还特意打量了一眼。只见这位爷身材魁伟,相貌堂堂,坐在那里威风凛凛,就是戏台上的楚霸王、庙里的关二爷,也没有这样的气概。这能是跟他计较一件衣衫、一个烂桃子的人吗? 那小孩儿见他走了,还赖着不出来,哼哧哼哧地在那男人背后,吃自己的手指,大约手上还有些杏子的甜味。那男人一伸手, 把他提了起来。 这男人胸阔手长,这么一提,跟一个大老虎抓着一只小鸡崽似的。那小孩儿身在半空,不但不怕,反而尖声大笑起来,似乎没有玩过这么新鲜的游戏。这男人把他往上一抛,又抓住了他的腰。他的手掌也是十分宽大,一只手就把小孩儿的腰扣住了。小孩儿更高兴了,在空中伸出手,啪啪啪,大声鼓起掌来了。 临街的酒楼上,一个淡黄衫子、腰悬长剑的少年,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看得有趣,连木桌对面六师兄跟自己说话也没听见。 六师兄杨晏还在那里自言自语: “……人言不堪,传到师父耳朵里,更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了!小师弟,你还是早早回山,亲自向师父禀报为好。小师弟?小师弟?……朱靖师弟!” 这才回过神来,迷茫地问了一句:“师兄,你在跟谁说话?” 杨晏哭笑不得,道:“我跟呆子说话!”举箸一点,一招“清光翠重”向他面门指去,箸尖微微回拨,似欲将他目光引回。朱靖全不思索,茶碗一横,以一招“天台晓月”拆解。他师兄弟之间常年切磋、喂招,彼此熟极而流。只听一声清响,杨晏的箸尖轻轻碰在他茶碗边沿,连碗中的茶水也未溅出一滴。 杨晏怪道:“还好,没变成呆子。”收回竹箸,吃起面前一碗香菇鸡丝面来。 朱靖歉然道:“我方才走了神,着实没有听到。”见他吃得狼吞虎咽,嘴边全是油光,担心道:“师兄,进食须缓,要细嚼慢咽才好。”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碗茶,以便他饭后消食解腻。 杨晏吸溜着面条,含混道:“小师弟,你说话越来越像师父了,也是一般的婆婆妈妈,唠唠叨叨。” 朱靖听了这八字评语,也不禁笑了出来,随即又正色道:“师父以豪爽利落、不输男子之风闻名江湖,未必喜欢你这样指摘她。”又问:“方才师兄让我禀报甚么?” 杨晏一口面还挂在嘴里,竹箸胡乱扬了扬,示意一会再说。正巧一个店伴打扮的小姑娘端着一个漆盘从楼梯上砰砰砰地走上来,声震屋宇,地动山摇,似乎有着一肚子的脾气。一停脚,没好气地问:“谁点的皮蛋瘦肉粥?” 朱靖忙招手道 :“是我。” 那小姑娘怒气冲冲地一回头,一看见朱靖的脸,顿时气也没有了,走路也不震了,将他的粥摆在桌上,不自然地说了一声:“来、来了。” 朱靖道:“多谢姑娘。”见那粥色泽素白,望之食欲全无,问道:“柜上可有荠菜丝儿么?可否有劳姑娘给我盛一碟来?” 小姑娘手绞着围兜边,结巴道:“有,有。我这就给你去拿!”一转身,风一样快地下去了。 朱靖正要叮嘱一句:“姑娘走慢些不妨。”见人背影也没有了,只得作罢。 杨晏见了,忍不住啧啧笑道:“下山前师父她老人家曾嘱咐我:‘你朱师弟性子温文,守礼自律,绝不会跟人寻衅生事。只有一件我放心不下,就是他模样生得太过俊美,又是青春年少,保不得有一些不知廉耻的邪教妖女,对他投怀献媚,毁他清名令誉。从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孩子的品性,我是十分信得过的。就怕那些邪魔外道欺他少不更事,甚么下九流的手段也使了出来,鬼蜮伎俩,防不胜防……’”见他一碗粥中清清白白,皮蛋只有小指头那么大的三五块,瘦肉更只有两三丝,便将自己碗中的鸡丝夹了几条给他。 朱靖合手道:“多谢师兄。”又道:“我初入江湖,师父自然有些放心不下。不过我对别人客气一些,想来别人也不好意思对我动手。再说,有‘铁蛟’杨师兄你在旁坐镇,谁会不知好歹地上来招惹?” 杨晏摇手道:“师兄没你说的这么厉害,头一个就没把你那个诨号挡下来。” 他师兄弟几人均师出九华派西宗掌门人、“飞花点翠”崔玉梅门下,自大弟子周默以下,人人在江湖上皆颇有侠名,绰号也是非常威武响亮:“银驹”周默、“金鹏”宗言、“铁蛟”杨晏等等,一听就是金戈铁马,快意酣畅的江湖子弟。独独朱靖这名最小的弟子,因长相美丽,性子斯文,一入江湖,便得了个“玉麒麟”的雅号。别人一听,就可想而知,是一位面如冠玉、唇若涂丹的美少年。至于功夫高低,行侠仗义,那统统要放到他长相之后了。杨晏大是不满,却堵不住悠悠之口。更有些正邪之间的门派,师姊妹几个一说,特意 巴巴地跑来看这位美少年。一见之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掩袖嬉笑,一边还说些甚么“小老四,师姊没骗你罢?”“玉麒麟之名,果不虚传!”之类的话。杨晏上前阻拦,还要被别人伶牙俐齿地挤兑:“你师弟长这么好看,我们看看怎么了?还能看少他一块肉吗?……你们九华派怎么的?名门正派就可以这么不讲道理吗?”反而变成他不讲道理了。 朱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反而劝慰他:“都是江湖朋友抬爱,喜欢便由他们叫好啦!又不曾折损了甚么,师兄莫要放在心上。” 杨晏竹箸一停,瞅着他笑道:“那江州的梅花、庆州的白象,也没折损了什么?” 朱靖一呆,抬起头来。杨晏嘿地一笑,道:“师父万万没有想到,你这一趟下山,惹上的不是甚么无耻的妖女,却是个断袖的王爷……”见楼上有人上来,便住口不说了。 朱靖见他形容古怪,不好意思道:“看来师兄是要笑我一辈子了。”只听一声钝响,一个酱盘摆到了二人之间,鲜绿爽脆的荠菜丝儿高高地堆了一盘,乍一看,简直是一道正菜了。 杨晏见他起身客客气气地道谢,半晌才把那满脸通红的小姑娘送下去。这才叹气道:“小师弟,你就是这么一个温温吞吞的性子,那晋王梁惜才会对你穷追不舍。要是我啊,哼哼,一刀剜掉他的贼眼珠,再一钩割断他的狗腿子,看他还敢不敢这么纠缠!” 朱靖听他说得甚是凶残,思忖了一下,认真道:“师兄,无故伤人肢体,不是侠义道所为。何况这位小王爷除了行事张扬了些、缠人了些,也没有别的不是。再说,别人一直客客气气的,只说要跟我交朋友,可没说要断……什么袖啊。” 杨晏怪道:“交朋友?你在江州随口提了一句‘明儿就见不着这梅花了’,第二天,他就遣人运来万枝白梅,给你活活造了一个梅园;前一阵你过生日的时候,这小子整整送来十头白象,把个庆州弄得万人空巷!你一打尖、住店,早早地就把钞会了;十几个捕快、侍卫,天天追着你,给你送红叶诗、方胜儿!谁是这么交朋友的?” 朱靖怔了怔,才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师兄 你这么一说,是有些让人害臊。尤其是这十几位侍卫大哥,身手既高,眼力也好,常常在大街上齐刷刷排成两列,朝我跪地行礼,着实叫人无地自容。” 杨晏拍了拍他,语重心长道:“你明白就好。这种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最不讲甚么礼义廉耻,甚么混账事都干得出来。养小倌、捧戏子还不算,连身家清白的江湖子弟,他也敢打这些肮脏主意!任他怎么花样百出,你都只当没有看见。他花了偌大心力,就是为了诱骗你入他嗀中,害得你为世人不齿,身败名裂。” 这几句话他说得甚是郑重,朱靖也肃然正坐,道:“谨遵师兄教诲。”他自幼长于九华山上,从未出门一步,连男女之情也不懂得,对龙阳一道,更是一无所知。只知这断袖一事,十分凶险,乃是一头与魔教齐名的洪水猛兽,大大的不妙,万万不能招惹了一点。师兄既然说不能断,那肯定是不能断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45、江春之四 杨晏又道:“可恨这个姓梁的,仗着我们不好跟朝廷里的人动手,对你死缠烂打,弄得天下皆知。江湖上人多口杂,这要是传到师父耳朵里,她老人家一怒之下,惩戒于你,如何是好?”长长叹了一口气,甚是忧虑。 朱靖奇道:“他缠他的,我又不曾理会,既没收过他一件东西,也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师父为什么要惩戒我?” 杨晏见他一派天真,心中甚是不好受,想:“江湖上众口铄金,人心可畏之处,我这小师弟哪里懂得?这天杀的狗王爷,怎么就盯上了他?”只恨魔教人才凋零,没出几个妖艳的美少年,以致自家师弟遭此横祸。即摇头道:“不是师父要迁怒你,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了两声,便说不下去了。 朱靖安慰他道:“师兄莫要为我担忧,师父侠骨仁心,必能明辨是非。” 杨晏心道:“要是师父怪罪下来,我拼得自己名声不要,也要替小师弟辩驳清白。”当下故意打个哈哈,道:“我不担忧!有甚么可担忧的?万一师父真的把你绑上了,也可以请东山上那位师伯来为你求情嘛!他是师父的师兄,对你又是另眼相看,肯定不忍心你在思过堂黑咕隆咚的地牢里受苦。” 朱靖“啊”了一声,道:“你说柳师伯吗?我可有许久没见过他了。” 杨晏笑道:“下山之后就没聆听过他老人家的清奏,思念得紧罢?” 朱靖立刻点头道:“思念得紧!”又忙问:“我们甚么时候回去?” 杨晏见他憨态可掬,笑了出来。 二人所说的这位柳师伯,便是九华派东宗掌门人柳云歌了。这位师伯开宗立户,却一个门人弟子也无,整日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东山之上。入夜之时,常听一道清远悠扬的笛声,从山涧中婉转暗飞而出。这笛声缥缈、空灵,遗世独立,飘飘若仙,不沾一分人间烟火气,闻者无不欣然忘俗。来往朝拜的香客,往往将之当成了佛国梵音,竟有些愚夫愚妇向其顶礼膜拜的。西宗弟子练功闲暇时谈起,都疑是仙人下世。崔玉梅在旁打坐,双目微暝,淡淡说了一句 :“柳师兄十四年前便以一支七孔玉笛名动江湖,人称‘灵音妙仙’。他的曲子,原不是人间之物。”众弟子赞叹无已,遥想这位柳师伯十四年前衣袂飘飘、玉笛横挥的灵妙身姿,不禁悠然神往。惟独朱靖捧颊听了几夜,却向人道:“这声音空空荡荡,好似缺了一半。”过得几天,柳云歌便着人传信,要他去东山“坐坐”。自大师兄周默以下,众师兄弟无不为之捏了一把冷汗。起行之时,众人一直送到山脚,执手相看泪眼,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之悲壮。听说平时最冷傲的二师姐杨采和,夜里还偷偷掉了几滴眼泪。谁知第二天一早,他就手足完好、神清气爽地回来了,立刻被按在门口,打了一顿屁股…… 杨晏忆及此事,好奇起来,问道:“小师弟,柳师伯长什么模样?他的成名绝学‘折柳绿波手’,有没有偷偷传授几路给你?” 朱靖摇了摇头,道:“没有。柳师伯为我抚了一支古琴的曲子。” 杨晏讶然道:“琴?不是笛子么?” 朱靖嗯了一声,抬起头来,呆呆地想着那天晚上的情景。 柳云歌一见他,就微笑着问:“你就是那个说我的曲子缺了一半的孩子?” 朱靖小声道:“正是弟子。”心中惴惴,不知自己的胡乱评点,是否得罪了这位高来高去、与世隔绝的师伯。 柳云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耳朵很尖呀!” 他的神态话语随性率意,甚至比崔玉梅还平易近人得多,完全不是平时他师兄弟所想象的、冷漠不近人情的样子。朱靖跟他说了几句话,惧意渐去。 柳云歌给他斟了一杯茶,又从一张矮几下抱出一张弦月状的古琴来,温和地说:“我给你弹首曲子罢!” 他忙放下茶盏,想说一句“恭聆师伯雅奏”。柳云歌朝他“嘘”了一声,十指微动,弹奏起来。 他见那张琴黑沉沉的不大起眼,琴弦却显得特别繁密,恐怕不在四五十根以下。他心想:“这么多的弦,两只手怎么弹得过来?” 目光转到柳云歌清隽的面孔上,又想:“师兄们全都猜错啦。甚么白须飘飘、仙风道骨?一个也没有的。我瞧这位师伯不过四十岁年纪,哪有他们说的那 么老。” 抿了一口茶,只觉入口甚苦,甚是涩口。见那茶汤色泽深黄,想来茶叶也不是甚么天台云雾、东崖雀舌,大概就是乡下人自己家采制的粗茶了。 再环顾四周,只见举室苍然,四壁空空,一样像样的器物也没有,床上的被褥都已经十分老旧,有的连内里的棉花都露了出来。 他心中一酸,便想把师姐缝给自己的新被子给他送来。 柳云歌见他心思不属,轮指一拨,急音密雨,将他目光拉了回来。这才收起心神,专心聆听。 杨晏道:“抚琴原是古今第一雅事,柳师伯又是这么一位不染凡尘的人物,想来这曲子也高雅清妙得紧了。” 朱靖脸现迷茫之色,道:“不是这样的。” 只听那琴声激昂高亢,繁密处似铁马冰河,高越处如一览众山,偶有低徊,也似龙吟浅水,伺机拔天飞去。朱靖听在耳中,只觉壮怀激烈,斗志昂然,似乎天地玄黄,上古诸仙,皆要劈山让道;八荒六合,万物众生,尽当俯首称臣。一颗心在胸腔里几乎熊熊燃烧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大干一番事业。 柳云歌见他满心兴奋,脸上大有跃跃欲试之色,微不可闻地苦笑一声,几个变调,琴音又转回了他平日所奏的模样。深幽,空远,好似一些曾经爱恨彻骨、最后却归于寂然的往事,又似一声来自无尽夜空中、遥不可知的叹息。 曲终收拨之际,天阙沉沉,长夜未央。一声空响,月满东山。 杨晏问道:“你呢?” 朱靖臊红了脸,小声道:“我……我睡着了。” 这琴声如细语低诉,听了一会儿,只觉身困眼乏,便止不住沉沉睡去。依稀只听见柳云歌自言自语道:“君山风露成绝响,不见人间秋月长。”替他盖上一张棉被,抱琴而去。 杨晏啧啧道:“柳师伯对你当真不错。你说之后自觉武功大进,也是拜师伯所赐么?” 朱靖用力点了点头。他自此夜之后,常觉身轻若虚,行走奔跑,都比平时快了许多。一招发出,往往剑在意先,经常一道精妙之极的剑招已经落在敌人身上,自己却没有反应过来,吓了一跳。纵跃闪避,更是轻捷了不少,有时甚至怀疑对手故意相让,否则 一招招何至于发得如是之慢?想来再过几年,必有大成。 杨晏对这个小师弟甚是疼爱,丝毫不觉嫉恨,反而替他欢喜,笑道:“妙得很哪!最好能不知不觉发出一剑,把那个姓梁的捅个对穿才好!”见他一碗粥已经喝尽,便下楼去会钞。 朱靖收拾包裹长剑,准备下楼,忍不住从窗口看了一眼。只见早市渐散,人声沸腾,往来之客,密密如湖中鱼。那偷杏儿的小孩手舞足蹈,却是偷了一个竹圈儿,拽着那黑衫男人的衣袖,让他投枚。那男人既不理会,也不甩开,反正小孩儿也拉他不动,只当没这回事。 朱靖不禁一乐,心想:“这人个子这么大,脾气倒好。” 下楼一看,却不见师兄杨晏的身影。四面一望,全无相似之人。问询掌柜,只是摇头不知。 当下心中奇怪,想:“这一会儿工夫,师兄到哪儿去了?” 却不知杨晏刚下楼梯口,掌柜便上前告知,已有人为他们付过账了。他还道是晋王梁惜又来讨好,骂道:“狗东西死性不改!”不料掌柜支支吾吾,道付账者是一位头陀,自称普陀山南海派弟子,说今天这个东道,是他南海派慈悲为怀,送九华弟子临行的一碗……饭食。杨晏听他吞吞吐吐,厉声质问:“甚么饭食?”掌柜哆哆嗦嗦,瞟着他脸色,退到一丈开外,才颤巍巍说出“断头饭”三字。杨晏大怒,出门一看,西边巷口一个头陀背影一闪即没,当下不及思索,运起九华派独门轻功“雪浪三叠”,提气急追。料得小师弟在此无虞,那也不必知会了。掌柜的见他如此凶神恶煞,如何敢再跟朱靖提一个字? 朱靖抱剑等了片刻,不见师兄回来,左右无事,便往那青石板桥上行去。刚到桥下,便听得那黑衫男子皱眉道:“你这圈儿来得不干不净,是个赃物。我岂能跟你同流合污,干这勾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46、春山之一 12、春山 朱靖一听他说话,顿时后颈一麻,似乎被人轻轻呵了口气一般,一时简直迈不动腿,心中只道:“这人的声音怎么恁般好听?” 那小孩儿也不好好说话,咿咿呀呀的,只是要把竹圈儿给他。那男人给他闹得没有法子,只得接过,随手胡抛,离那十二生肖隔了十万八千里,道:“喏,没中!” 那小孩儿哪里肯依,立刻就去拾那圈儿。早被卖杏子的一把捡起,再也不肯给他。那小孩儿呆呆站在桥上,头颈动了两下,竟似懵了。初阳之下,朱靖只见他口耳歪斜,眼仁无光,动作也不似寻常孩童灵活。顿时一愣,心道:“这小孩是个傻儿?” 那男人却向卖杏子的招了招手。卖杏子的立刻哈了哈腰,指自己道:“小的名叫宋老四。大官人有甚么吩咐?” 那男人道:“嗯,宋老四。那圈儿给我来几个罢。” 宋老四应声不迭,立刻捋了一大把圈儿,献给了他。至于要几个钱,是一点也不敢提的。人家都没有跟他计较衣衫的事情,他还能舔鼻子上脸的伸手要钱吗? 那男人也不挪步,原地伸直了两条长腿,擎了一个竹圈儿,向旗皤左上角的马套去。讵料那泡钉十分油滑,虽然套的方位分毫不差,却弹落了出来。 他一投不中,似乎有些诧异,打量几眼,道:“原来如此。”往桥板上一倚,一个圈儿随之掷出,正正地挂在泡钉之上。连投三个,无一不中。 那泡钉切面不过一个指甲盖大小,挂了三个竹圈,真是拥挤得很。似乎谁走路的风声大了一些,都能把它掀下去了。但这种美事显然不常有,宋老四只得赔笑点头,取下竹圈,捞起一把李子,不情不愿地落了几个给那傻小孩儿。 那小孩儿一拿到李子,撒腿就跑,边吃边警惕地回头观望,见宋老四并不追来厮打,这才囫囵吞枣地吃了起来。他一双手污黑油亮,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这么吃得几枚,杏子的汁水顺着手腕下流,也是脏黑的一片。这孩子也不晓得肮脏,见汁水滴下来,便大口去舔。 朱靖随师兄行走江湖,风餐露宿,向来没有什 么讲究,粗枝大叶惯了的,见了都不禁皱眉。见那男人裤腿、袖子上全是油污手印,丝毫不以为意,不禁心中暗赞,一股结交之意油然而生。 那小孩儿吃罢杏子,抠了抠肚皮,琢磨了片刻自己是否吃饱,又偷偷走向宋老四身边,一双黑手伸向了桃子。看来杏子已经吃得不要了,想要换个新鲜的口味。 宋老四大急,立刻拿扁担棍儿打他的手,连声道:“马不带桃子的!马不带桃子的!” 那男人见状,笑了一声,道:“好罢,给你弄几个桃子。” 宋老四抱起扁担,抬眼望天,心中打定主意,无论他套中甚么,桃子都是不给的了。 谁知一念也没有转完,只见那男人双手连扬,密如串珠,刹那间已抛出十二个竹圈儿,每个生肖上都挂上了一只。湖面一阵微风拂过,只见十二个竹圈随风飘荡,叮当有声,好似一串轻巧的环佩。 朱靖看得目瞪口呆,不禁“啊”了一声。他九华派以七十二路“天河萍踪剑”称绝江湖,机关暗器之术,虽说不上精通,却也颇有涉足。自忖若是自己出手,只能勉强做到不落空。要像他一样十二枚连掷,如此精准快速,就万万不能。 奇怪的是,此人手劲如此奇准,造就了一个大满贯的景象,旁边竟然没有一个人驻足赞叹。人人从这桥上往来穿梭,一眼也不朝这边看。隔得远的也就罢了,连十步之外买卷饼的老太太,也恍如不见,嘟嘟囔囔地只是说自己牙口不好,让卖饼的把核桃松仁都打碎烂些。 朱靖心中诧异,想:“那是甚么缘故?” 宋老四自知无法抵赖,只得挑了几个青桃子给那小孩儿。他这时候又不傻了,青的一个也不要,专门要那红熟的。朱靖见宋老四满脸苦皱,好似塞满一嘴黄连,十分苦恼可怜,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小孩儿嘴里塞着一个肥硕的桃子,满口嗒,向他抬起一张脏脏的脸来。朱靖蹲下笑道:“你很会挑呀。” 那男人闻声也转过脸来,附议道:“是啊。之个囝诚狡狯也!” 这句话俨然一副家长里短的口吻,朱靖一向不惯与生人搭话,听他语气亲切,也不禁接话:“听兄台口音,像是闽南人?” 那 男人欠身道:“正是。在下福建建宁人。”自道与家中幼弟邀同北上,他的船早到了几日,是以在此等候。其时闽地学风极盛,多出才子,朱靖便问:“可是进京赶考么?”那男人连连摆手,道:“舍弟顽劣异常,笔墨功夫一窍不通。我们是往南阳去的。” 南阳是河南大郡,盛产绫罗,尤以柞绸驰名天下。朱靖虽然不大通晓世务,也明白他家是做丝绸生意的了。福建此时倚靠海运之利,正是东南全胜之邦,富庶不逊江浙。闽商北上贸易,再平常不过。朱靖又问:“不知兄台如何称呼?”那男人自称姓喻,在家排行第一。朱靖敬道:“原来是喻大当家。”那男人连称不敢,道:“小本生意,讨一口饭吃罢了。”又问朱靖籍贯名姓,得知他是九华派弟子,拱手道:“原来是一位少侠,失敬失敬。”朱靖谦道:“万万的不敢当。”又指那孩子道:“似喻大当家这般一视同仁、宅心仁厚,才真正担得起这个侠字。” 这位喻大当家,便是御剑天荒了。他一行人浩浩荡荡南下,在福建罗源一处畲乡逗留数月,把别人的荷包饭吃了无数,绿曲酒全喝个精光,屈方宁戴了一个尖尖的大斗笠,成天跟人出去打田鼠、放油火,又在火塘边听了许多神神鬼鬼的故事,南国的风雅没学到一点,一身化外之民的蛮气越发重了。御剑大半时候在福州议事,偶尔过去逗留两天,见他有车卞做帮凶,玩得十分尽兴,也由他去胡闹。春尽之时,便先往这宣州的江南织造府行来。一路有意收敛自身气息,力求与外物交融合一,好似微雨落花,无声无息。如此十多日,混迹市井之上,隐匿人潮之中,已是平平无奇,毫不起眼。今日早市桥上,以那惹眼的小孩儿试手,引发许多热闹,又故意炫技一番,依然无人相顾。正想:“这还要什么神偷二哥?老子亲自出手,一准手到擒来,神不知,鬼不觉。”听朱靖说他大有侠气,也不点破,随口客气几句,站起身来。 他身材魁伟,比常人高了两个头,这么巍然地一站,别人没注意也就罢了,朱靖却是大大吃了一惊。只听噗咚一声,那小孩儿呆呆望着他,手中的桃子掉到了地 上。 御剑心中暗忖:“听说痴傻儿往往有些特别的门道,果然如此。”浑没在意朱靖也被他划到了痴傻一类。四面环顾,见两岸垂柳深处黑影绰绰,皆是六品带刀侍卫,神色惶急,禀告应答,似乎在追捕甚么人。随口道:“这里最近不太平么?” 朱靖顺他目光看去,顿时慌忙起来,道:“太、太平得很。今日结识喻大当家,幸何如之。山高水远,后会……”见东岸三名黑衣侍卫渐向桥头寻来,百忙之中不及思索,便向桥底跃去。料想桥洞中可藏身片刻,谁知刚使了一招倒挂金钩,便见桥洞中一名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小娘子,正打着哈欠在那里炒葱。一见朱靖倒过来的脸,吓得锅铲都不要了,尖声大叫起来。朱靖忙道声得罪,一个鹞子翻身,又落回桥面。犹自还没忘了向御剑拱手道:“……有期!”如此一番折腾,动静越发大了。几名侍卫均已转过头来,向桥上张望。 御剑一眼之间,便知端的,道:“原来是朱少侠自己有些不太平。”心念一动,道:“过来!”伸臂一揽,将他拉到自己身前。他身躯高大,肩背雄阔,这么一遮,严严实实地把朱靖挡住了。 他动作飞快,朱靖只觉眼前一花,身上一紧,已被牢牢揽住。他个子也算高挑的了,在御剑面前,却十分的不够看,连他肩头也不到。被他揽在怀里,只觉一股炙热的气息深深笼罩着自己,大觉不安,便欲挣脱开来。 御剑见几名侍卫已经循声而来,低声道:“别动。”见他的淡黄衫子背后落着一个绒毛边的素色风帽,伸手给他戴上了。 这两个字简直是附耳而发,朱靖全无防备,脸上立刻红了一片。 御剑瞥了一眼,见西堤岸上远远立着几个侍卫,正向桥头观望。即从身畔伞摊上随手抽出一把红油纸伞,竹柄迎风一抖,在二人之间款款张了开来。 此际朝日初升,阳光将伞面照得一片透红,伞骨毕现,依稀只闻见一股新油气味。伞上绘制的是一幅烟霞山水,旁边还有模有样地题着两句诗。 朱靖一双眼睛无处可去,只能凝望那红伞,在心中念了一次:“江湖酒伴如相问,终老烟波不计程。” 听得身后 步履纷纷,佩刀锃然,显是那群侍卫在桥上来回寻觅。御剑神态自若,丝毫没有窝藏人犯的心虚。见堤岸上人已散去,红伞一转,挡住二人肩背。桥上翠羽金钿,尽是携手游春的小儿女,并肩共执,笑语盈盈,这把伞可说平常之极。他气息似有若无,又有伞面阻隔,纵然近在咫尺,也难以察觉。侍卫忙碌了一阵,不见其人,渐渐散了。 朱靖听脚步渐远无声,在御剑怀中微微一挣,小声道:“多……” 却见御剑撑在栏杆之上,眼望湖面,一手指向远处,道:“看!江花。” 朱靖随他手指处看去,只见浩浩渺渺的丹阳湖上,一轮灿烂的红日正缓缓升起,照得湖面红光万道,宛如烽火连天而起,又似花朵怒放千里。 朱靖生长九华山上,对这日出江花的丽景司空见惯,心中不禁疑惑:“这有甚么可看的?难道福建没有日出可看吗?” 一抬头,见御剑一双深邃的眼睛正远远望向湖面,苍青色的瞳孔中看不出冷漠欢喜,却有一层难以言说的遥远之意。 见朱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俯下回视,“嗯?”了一声。 这声音像根尖尖的羽毛直撩进耳孔尽头,朱靖脚下一斜,几乎就没有站稳。 御剑问道:“朱少侠?” 朱靖自小受严师教导,从不扯谎骗人,只得红着脸道:“失礼了。喻大当家的声音,当真……好听得紧。” 御剑顿了一顿,重新望向湖面,嘴边露出笑意,道:“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 朱靖心中悄悄地好奇着,却也知道太过无礼,不敢发问。 待侍卫完全走远了,才端正地站着,再三道谢。御剑不以为意,道:“出门在外,都是朋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又道:“少侠与官府这个梁子,看来结得不小啊。” 朱靖涨红了脸,待要据实以告:“不,这是一位断袖的王爷派来请我喝茶的。”忽然难为情起来,咬咬牙,一狠心,说了平生第一句谎话:“是……是的!” 御剑见他语气古怪,神态颇不自然,料得他在说谎,心中一笑:“这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哪像我们家那个老油条、小骗子?也就是呆呆的模样,有几分神似罢了。”点了点头,告辞道:“江湖险恶,世事茫茫,望多珍重。”朱靖忙赶上问他住处。御剑手指一处粉墙黛瓦的大屋,道:“就在其间。”即下桥而去。 朱靖举目望去,见那大屋后一座金碧辉煌的寺院显眼之极,那是皖南第一名刹崇化寺,香火鼎盛,游客如云,当下默记在心。下桥之前,不知怎地,却掏出荷包,将摊上那柄红油纸伞买了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47、春山之二 他心中牵挂师兄,一下桥,便折返先前的茶楼。杨晏仍不见踪影,却在街角发现了一朵小小的莲花,正是他九华派传讯暗号。笔画极为潦草,显然是匆匆划就。他仔细一看,心中大震:“这是六师兄独门兵器恶蛟双钩!怎地亮兵刃了?莫非遇到了敌人?”顿时心急如焚,急忙提气纵身,循着暗号追去。 这暗号兜兜转转,在城中迂回良久,才渐往城外指去。一路东行,出了官道,过了田郊,又踏上山路,天色渐暗,四周景致亦渐渐荒凉。忽而一个急转,柳暗花明,眼前奇峰突起,人声嘈杂,暗号却中断了。 朱靖心中焦急,仰头一望,见东边高峰林木荫秀,禅寺森然,一条入寺的山路石级蜿蜒,不下千级,往来香客络绎不绝,手中香烛点点,连成一条长河。西峰却矮小荒芜,树木稀疏,风声飒然,鸟雀不飞。一时拿不定主意,见山脚下有卖素饼的,便买了十来个。他自早上喝了一碗白粥,再无一口水米落肚,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师兄至今安危不明,他也不愿一人独食。想到杨晏爱吃油重的,让卖饼的多蘸了好几层素油。 买完饼子,立足一看,仍是毫无头绪。说不得,只得试试运气了。当即深吸一口气,向西峰奔去。只见山路极狭,几乎便无路可寻,又有一处断崖横亘山背,须从索桥经过。不禁心想:“此山当真险恶,怪不得荒凉至此。”过了索桥,便见一座残破古庙,凄立山风衰草之中。庙门紧闭,窗扉中微有光亮透出。 正待上前察看,只听见一个口音生硬的人冷冰冰地说道:“……九华派好大的名声,门下弟子却如此不济!免离,把这半死不活的小子弄醒。” 一个娇嫩明秀的少女声音应道:“是,净光师叔!”接着便是一阵拖拽声。 忽然水声哗然,一人似被呛得咳嗽数声,怒道:“呸!石净光,你枉为一派门主,使的手段连江湖上最末等的都不如。有本事堂堂正正决斗,姓杨的要是输了一招,任你取下颈上人头!” 朱靖全身大颤,几乎惊呼出来:“六师兄!” 那口音生硬的石净 光冷笑道:“堂堂正正?你们九华派以多欺少,围攻我教第三代弟子石天清之时,可曾想过堂堂正正?” 杨晏狠狠呸了一口唾沫,道:“胡说八道!这石甚么清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几时向他动过手了?” 旁边一个尖尖的声音插口道:“不是你,便是你那几位师兄、师姐了。反正你们九华派蛇鼠一窝,沆瀣一气,谁干的又有什么分别?” 杨晏听他辱及师门,大怒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少血口喷人!” 石净光沉声道:“潮音,你别说话。”复又向杨晏冷道:“当日濠州围攻天清的,共有一十二名九华派弟子,均是‘飞花点翠’崔玉梅门下,从‘银驹’周默到‘花雕’罗安,无一不在其间。言之凿凿,你还要抵赖?” 杨晏连呸了几声,道:“放屁,放屁!你们一个下九流的弟子,值得我们师兄弟十二个一齐动手?他是甚么东西,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吗?”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似是一个响亮的耳光。那娇嫩明秀的少女石免离站起身来,愠怒道:“你才下九流呢!” 朱靖见师兄受辱,心中怒火陡然升起,手握腰间麒麟双剑,便要冲进庙中救人。 忽然庙中一个冷傲的女子声音响起:“不错,我们确实围攻了贵派子弟。” 朱靖身形已跃出,又立刻藏入了长草之后,心中的震惊难以言喻。 杨晏也惊呼出声:“二师姐!”目光看向她身畔,颤声叫道:“大师兄,八师弟!你们……怎么变成这样?”声音到后来,已带上少许哽咽。 只听那声音尖尖的青年石潮音笑道:“你急什么?跟你一样,吸了些我们南海派的灵丹妙药,不过吸的时间长了些,毒中得深了些罢了。这小娘皮如此棘手,要不是吃了些佛爷的香气,能这么乖乖地任人摆布么?” 二师姐杨采和面冷心热,温柔细心,深得一众同门敬爱。因男女有别,平时玩笑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杨晏、宗言听石潮音口齿轻薄,无不破口大骂。 周默平时寡言少语,惜字如金。此时也抬起头来,向石潮音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石潮音被他目光一慑,退了一步,面上挂起狞笑,道:“怎么?银 驹师兄、周大侠,要找我秋后算账不成?你们武功高,名声大,难道我们南海派就怕了吗?我看你们也就是倚多为胜,要论单打独斗,一个个稀松平常得很!我们大师兄石天清,不就着了你们的道?这围殴暗算,都是你们九华派的独门绝技。我们是学不来的呀!” 朱靖伏身草间,心中好似油煎,想到师兄师姐身上中毒,不知遭受了如何惨无人道的折磨,几乎便要流下泪来。翻来覆去只是想:“我们跟南海派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下此毒手?”听石潮音出言侮辱二师姐,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开来。杨采和平时对他最是温柔,与慈母无异。这一下如何能忍?倏然站起,只见破庙中影影绰绰,黄衣长剑,站满了南海派弟子。论打,自己是绝无胜算。但此时哪能思考那许多?双剑一拔,便要进去与师兄、师姐同死。 忽然腰上一紧,身边一人已将他按倒在地,轻声道:“趴下!” 这个人力气好大,饶是朱靖一身功夫,也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侧头一望,惊诧得几乎忘了身在险地,出声道:“喻……喻大当家?” 御剑打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环顾四周,拉他一起伏在几步之遥的一处草丛后。朱靖心中涌现无数疑问,却苦于无法开口。 此时破庙中却已阒无声息。杨晏性子远非冲和,八弟子“金鹏”宗言更是嫉恶如仇,一等一的火爆脾气,听石潮音说了这么一番话,甚么问候祖宗的言语都骂了出来。石净光皱起眉头,命人封了二人哑穴,向杨采和道:“你直认不讳,再好不过。濠州一战,我天清师侄身负重伤,至今下落不明。依江湖规矩,手还是脚,自己挑一条断了罢。” 朱靖大骇,手足一动,御剑的声音便在耳边低沉响起:“你轻举妄动,便是白白送了自己性命。” 他心中一凛,想:“不错,单凭一腔义愤,如何能救出师兄、师姐?倘若大家一齐葬身于此,连一个跟师父报信的人也没有了。”想到师父痛失爱徒,却寻仇无门,自己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心。因此硬生生咬牙忍住,握在剑柄上的手,却已经深深掐出了血。 只听呛啷一声,似是刀刃出鞘。那少女石免离 上前一步,道:“杨采和,你在江湖上号称甚么‘铜羽蜻蜓’,我倒想看看,你这条臂膀是不是铜铸的!”银光一闪,便要向杨采和右臂劈落。 周默忽开口道:“慢着。” 石净光挥手制止石免离,道:“周大侠还有甚么指教?” 周默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我们向贵派弟子石天清动手,并非有意寻事挑衅,实因……” 杨采和打断道:“大师兄!”声音中满是焦灼怪责之意。 周默深深看着她,道:“采和,你的性命,比那两件东西贵重千百倍。” 石净光疑惑道:“甚么两件东西?” 周默道:“那是……” 杨采和忽截口道:“让我来说。” 未等周默回答,便抬起头来,一字字清清楚楚地说道: “那是我们九华山镇派之宝,一件叫‘鹤鸣秋月’,一件叫‘凤舞春山’。二月初四,贵派弟子石天清夜闯天台,将之盗去。” 朱靖在庙门外听到,大感意外:“镇派之宝被盗?怎么我半点都不晓得?” 南海派诸弟子闻言,全然不信,纷纷道:“放屁!绝无此事!”那少女石免离最是激动,指着杨采和鼻子骂道:“你信口雌黄,要不要脸?我大师哥家是舟山首富,家里光渔船就有一万艘!天下的金银财宝,他都瞧得好似粪土一般。只要他一点头,连九华山都能买下来了,还会稀罕你们那两件破烂!” 杨采和道:“这是我九华派奇耻大辱,何必捏造栽赃?”她一旦横下心说出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平静。 石净光细一思忖,镇派之宝为人盗去,的确不是甚么光彩的借口。若以此为由头故意挑衅,似乎也嫌太大张旗鼓了一点。当即喝止众弟子,道:“我天清师侄为人慷慨大义,绝不是觊觎贵派珍宝的无耻小人。怕是你们认错了人罢!” 杨采和缓缓摇头,道:“我们自被盗之日起,从九华山一路追至南京,期间曾与他照面三次。头两次,他一见到我们,便转身飞奔。贵派轻功卓绝,我们追逐再三,都只见到他的背影。第三次便是在濠州城外,我们三个……” 石净光疑道:“三个?不是十二个么?” 杨采和淡淡道:“贵派弟子武功虽高 ,也无须惊动我师门上下十三人。”续道:“我们三个截住了他,一开始并无动手之意。我大师兄还客客气气地向他行了一礼,问他东西的下落。他只是支支吾吾,忽然伸出禅杖,向我小腹撩来。接着坐身飞踢,踢向我八师弟……下身要害。”伸出了手,在空中虚划了几招。 石净光凝目观看她比划的招式,沉声道:“嗯。这一招是‘一水红尘’。”看了片刻,又道:“这是‘千步金沙’!” 南海派弟子早认出家门路数,顿时哗然。一名小弟子惊讶道:“原来‘一水红尘’这一招,还可以撩人下阴,这我倒是没有想到过。不愧是大师哥,当真……”被别人一瞪,顿时吓得不敢说了。 杨采和身中迷香,动得这么几下,便已手足酸软。当下收手道:“我大师兄无法可施,只得向他发招。我跟八师弟退在一旁……” 石免离惊叫道:“你们没一同上去动手么?不对不对,你扯谎!刚刚你自己明明说过,是你们围攻他的。” 杨采和道:“若是堂堂正正的决斗,我大师兄不惧任何人。”说到这里,口气不禁有些骄傲。继而转为冰冷,道:“缠斗片刻,石天清败象渐露……” 石免离高叫道:“你胡说!”石净光喝道:“免离,别闹!” 杨采和瞧了她一眼,道:“……许是佯败也未可知。他假作踉跄,后跃数步,伸手在背后包裹中一探,道:‘好,还给你!’” 南海派弟子听到这个“还”字,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个耳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48、春山之三 杨采和视若不见,依然平静地说:“我大师兄听见东西就在他身上,唯恐损坏,上前一步,就要伸手去接。石天清从包裹中抽回手,却是空空如也。我大师兄正待开口,便见一团黄雾轰然炸开。这是贵派的灵丹妙药,霸道之极,我大师兄不能抵挡,顿时软倒在地。我们急忙捂住口鼻,一边搀扶大师兄,一边向石天清袭去,想抓住他替大师兄解毒。情急之下,出招也没讲究甚么轻重。八师弟一招‘宿鸟惊霜’,刺中了他的左肩。我的铜蜻蜓,也击破了他的胸口。若说围攻,倒也确有此事。只是贵派迷香太过厉害,三五招之后,我们脑中也渐渐眩晕,只得任其逃去。” 南海派弟子个个默然无语,神气都极为怪异,实不愿相信平日仁厚正直、豪爽大方的大师哥,竟是个被人捉贼拿赃的武林败类。 石免离忽然问道:“跟你们交手那个人,是甚么装扮,用甚么兵刃?” 杨采和回忆道:“他年纪大概二十一二岁,穿的衣服跟你们一样,衣上绣着一支紫竹。使的兵器是一把龙头金的禅杖,杖头上有九枚玉环。” 石免离听到后一句,全身一颤,颤抖道:“是……是他。”衣饰或能作假,这柄金雕玉刻、价值千金的禅杖却是再也错不了的。 石净光亦是难以置信,嘴唇开合几下,才道:“天清……石天清他一贯心地慈善,行事分明。这……怎么会?” 杨采和微微低头,似在考虑甚么。周默在旁叹息一声,道:“你告诉他们罢。” 南海派弟子听这口吻,竟似石天清的恶事还没做到头,还有更难以启齿之事。自觉羞耻,只盼杨采和就此住嘴不说。 杨采和对他们的期待全然无视,稍一迟疑,便开口道:“我们暗中打听多日,才知道贵……才知道石天清盗取的两件东西,已进献到……江苏按察使王斯远手上。这姓王的是个声名狼藉的宪官,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他有个多年的知交,二人师出同门,如胶似漆。此人名声更恶,便是那天下兵马大元帅黄惟松了。” 众人一听黄惟松三个字,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脸上表情各异,厌恶恐惧,不一而足。 朱靖在长草之中,听庙中剧情急转直下,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此时听到石天清盗宝向黄惟松党羽献媚,不禁也皱起了眉头。那黄惟松身为南朝第一武将高官,性子凶残暴戾,手段极其狠辣。一旦士兵惰怠犯事,量刑唯恐不重,处罚唯恐不狠,何尝有一些宽柔仁厚?比仇雠尚且不如。南朝百万官兵,无不对之切齿痛恨,暗地呼为“黄老虎”。当朝太师文僖素有清名,曾劝他“养之以德”,却被他用象笏打落了一枚牙齿。文太师推行“戍兵法”,让士兵以三年为一期,轮换更迭。官兵们久在边疆,早就盼望与亲人完聚,闻听此法,无不热泪盈眶,盛赞朝廷体恤。黄惟松却全力抨击,纠同弹劾,最后竟然阳奉阴违,使得朝堂上下,一片乌烟瘴气。枢密院军国吕师阳,一个脾气温和的老好人,常被他当面讥嘲年老体弱,让他趁早告老还乡,以便他自家党羽上位。这怎么能够让他得逞呢?以他的骄横无德、嚣张气焰,要是握住了这道虎符,岂不是一定会造反吗!朝廷上下,真是为此操碎了心,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百姓之中,亦为他做尽了祭文、传记、诗赋、歌谣,明嘲暗讽,显露了升斗小民非比寻常的智慧与才华。又做“鬼虎相啖,海晏河清”图,家家悬挂高堂。虎是黄惟松,鬼则是北草原的杀人鬼王御剑天荒了。人人只望这位敌国大将能与黄惟松痛痛快快干上一仗,最好两败俱伤,就此天下太平。可惜美梦总是不能如愿,只好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忽然一声冷笑,却是身边御剑所发。朱靖心中奇怪,不知他为何发笑。 杨采和提到黄惟松的名字,也顿了顿,才道:“姓王的一拿到这两件东西,便马不停蹄地一路南下,来到这宣州城中。原来他也不是自己贪图,却是用来送人的。这收礼的人,便是江南织造府主监司钱雅和了。” 石净光忽道:“不对。天下宝物多矣,以天清家财力之雄阔,无论甚么稀罕物事,得来都易如反掌。他既然是为了替人送礼,何必独取一物?贵派的镇派之宝,想来也是刀剑之属。官府里的人如何能好这一 口?” 杨采和微微摇头,道:“不。这‘鹤鸣秋月’、‘凤舞春山’……”忽然心中一凛,闭嘴不语。 周默却接口道:“……不是刀剑,是两件乐器。” 石净光奇道:“乐器?” 周默点了点头,便不再开口。杨采和道:“钱雅和喜好歌乐,江南无人不知。姓王的这份礼物,是摸准了他的心意去的。钱雅和一见之下,爱不释手。直到昨晚你们……我们离开客栈,他还在钱府的弦歌雅意楼当座上宾。” 石净光急问:“那石天清可在其中?” 杨采和一怔,道:“自濠州一战后,我们就没见过他。他没跟你们在一起么?” 石净光喃喃道:“没有。四天前,我们收到他青鸟传信,信中称他被九华派十二名弟子联手围攻,力战不敌,流落皖南一带,命在旦夕。他让我们多派人手,阻拦九华派弟子,不可靠近宣州一步。又说你们蛮不讲理,颠倒黑白,见面无需废话,迷晕之后,远送海外便是。他是我自在师兄门下首徒,平日老成持重,颇有侠名,我师兄早将他当成了衣钵传人。我们收到书信,自是毫不怀疑。万万没有想到,事实竟是……如此!”说到最后几个字,心中痛惜无已,声音也颤了。 南海派弟子也是个个面有尴尬之色,想到大师哥自甘堕落,勾结官府,盗宝求荣,欺师灭祖,着实令全派上下颜面扫地。一名弟子喃喃自语道:“大师哥为何要向当官的讨好?他家里明明那么有……”话没有说完,陡然明白了甚么,顿时低下了头。石免离双手捂住了眼睛,咬唇哽咽道:“不会的,不会的。”但铁证如山,怎能自欺欺人?忽然往地下一蹲,哭出声来。 杨采和中毒良久,身体虚弱,说了这么一大片话,已是精疲力竭。见她一张粉团般的脸哭得梨花带雨,勉强开口道:“……那日在濠州,石天清负伤逃走之前,回头说了一句:‘麝香龙脑同煎,浸泡三刻可解。’方才听他信中言语,也是阻拦之意居多,想来也不是要滥伤性命。” 石免离充满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满心懊恼愧疚,将手中的刀柄强塞在她手里,哭道:“杨师姐,方才我想砍你的手臂,是我不对 !我错了!你砍我的手消消气罢!” 杨采和心道:“我要你的手做甚么?”只是身上无力,只能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石净光看在眼里,心中暗暗佩服:“铜羽蜻蜓一介女流,心胸竟如此豁达。九华派威名赫赫,当真名不虚传!”即上前赔礼,作揖不止,又忙取解药,搀扶几人服下。他南海派这“海香佛陀”药性奇异,吸入的次数越多,越难拔除。周默他们三人都是第二次中毒,服药之后,一时还动弹不得。杨晏中毒较浅,也只恢复一二成力气。石净光见他一边脸颊肿得老高,面有愧色,连连道歉,又决然道:“既是孽徒作恶,鄙派难逃其咎。天亮之后,我立刻率一众弟子下山,手刃狗官,替贵派取回珍宝。” 周默正自运动调息,闻言张开眼睛,谢绝道:“王、钱二人虽然贪婪无度,终究是朝廷命官。倘若操之过急,恐怕后患无穷。何况……此事归根到底,还是鄙派门户之事,不敢偏劳贵派各位朋友。” 石净光听他语气甚是坚决,显然不愿自己再插手,只得识趣地闭嘴。又称自己不辨真伪,误听谗言,日后必负荆上山,向崔掌门赔罪云云。 朱靖在门外,听得这一场刀光剑影渐渐消弭无形,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想到:“若不是喻大当家阻拦,我那时冒冒失失闯了进去,动起手来,说不定就此害了师兄、师姐的性命。”细思之下,冷汗满身,对御剑的感激之情又多了几分。 御剑见到他又感激、又恳切的目光,也不禁诧异:“这南人少年的眼神,跟我们家宁宁好像。”一想到屈方宁,顿时亲切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朱靖见他眼神温和,哪里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只觉他的锦袍袖子扫过脸颊,撩得痒痒的,顿时脸又红了。 此时“金鹏”宗言哑穴也已解开,他性子最是暴烈,直来直去的肚肠,一得开口,立刻吐了十几口唾沫,又浓浓地呸出一口痰,这才骂起南海派好歹不分,识人的眼力差劲之极。石净光赔笑道:“事发之前,他还是鄙派下一代衣钵接掌人,我们实在没理由起疑。”宗言大手一挥,大声道:“接掌人怎么了?那‘起尸鬼’石心,不就是 你们上一代指定的接班人?前事之鉴,后事之师,你们老和尚看走眼,自己也不会长点记性吗?” 南海派弟子听他提起石心这个名字,都面红过耳,恨不得就此捂耳逃去。石净光咳了一声,讪讪道:“石心食婴剖心,堕入魔道,确是我派终身之耻。只是他作恶之前,早已反出师门。恶贯满盈之日,也是我慧济师叔亲手送他上路……” 宗言哈的一笑,抢断道:“这么说,你们倒是自己出手,清理了门户?我怎么听说,当日石心被逼上崇明岛,西沙洲上群雄毕至,却困于流沙,只能眼睁睁看他逃入苇丛?束手无策之际,一位少年英侠从天而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步入东沙洲,缓缓取出一把酒壶,满斟一杯,平放流沙之上。只见他几个纵落,白影闪动,袍袖轻扬,转瞬之间,已将石心从苇丛中抛出,直滚落群雄面前。敢问石门主,此人可是你南海派门下?” 石净光只得道:“不……不是。那是‘霁月流云’丁若望,他少年成名,一手流云飞袖独步江湖,无人能出其右。” 宗言哼道:“原来如此。那魔头石心被他飞袖扫中,早已头颅碎裂,眼珠迸出,死多活少。这位少年英侠动作极快,犹如电光石火。他飞身倒跃之际,那满满一杯酒,犹在流沙之上,未有丝毫倾斜。他满饮此杯,衣袂一挥,破空而去。只听流沙中隐隐传来四句:‘流云出谷,霁月行空。十方三世,南北西东。’声音绵长遒劲,黄沙为之遏流。在场的武学名家,无不震惊叹服。慧济大师这个时候斩妖除魔,怪不得无人知闻!” 杨采和提醒道:“八师弟,慎言。”宗言嗤了一声,便不再说。 朱靖亦听闻过这位流沙送酒、一战成名的少年侠士。自他崇明岛举手间斩杀石心,旁门别派,多以为勉励弟子的典范。崔玉梅却不以为然,道:“此人性子太过狂傲,若是误入邪道,迟早会贻害武林。”说着,向东山望了一眼,眼色甚是复杂。朱靖当时十分不解,心想:“他功夫这么高,又是这样年少,难免要比别人骄傲一些。”自忖若是有丁若望这身功夫,恐怕也是要狂上这么一狂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50、丹霄之一 南海派弟子正是做贼心虚,吃了这么一吓,纷纷掩袖退避。迷茫夜色中,庙门处依稀出现一个淡黄的身影,跃近杨采和身边,似要伸手搀扶。石潮音心思最快,顾不得身上受伤,挺剑刺向来人。银光一动,对方一招精妙入微的“空山鹤回”,已将他手臂荡开。当即大叫:“是九华派的!杀啊!别留活口!” 石净光率几名弟子窜出破庙,只见黄尘滚滚,一时伸手不见五指。尘烟散处,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大踏步而来,肩上扛着一人,左臂揽了一人,犹自步履如飞。一旁的南海派弟子挥剑上前阻拦,皆被他一枪甩飞。石免离身量最轻,被他挑飞足足丈许,砰地摔进泥尘之中,一时腰背僵直,竟无法爬起。石净光不及思索,提剑便是一招“朝阳涌日”,那是他南海派“杨枝玉露剑”中最为霸道的招数,一剑夺心而发,后劲源源不断。谁知这一招刚刚递出,甫一触到那人枪身,只觉一股雄浑之极的力量向自己逼迫过来,手腕顿时一阵酸麻,只得迅速变招,换成一招虚虚实实的“茶山夙雾”。不料这人也当真无趣,枪尖一转,又是一力降十巧,蛮不讲理地将他长剑撞开。这一次撞个正着,石净光只觉胸口气血翻涌,极不好受。他心中暗暗吃惊:“九华派内功、剑法,讲究的都是一个灵字。此人劲力如此刚猛无俦,却是何方高手?” 那边朱靖将石潮音逼退,急道:“师姐,你站得起来么?”杨采和斗然见到小师弟,心中又惊又喜,摇了摇手,道:“先救大师兄!”忽闻朱靖背后风声飒然,急出声道:“小心背后!”话音未落,只见朱靖剑尖颤动,早已斜挑而出,一招“幽月添冷”,将石潮音偷袭挡下。杨晏亦勉强支撑身体,向他喉间钩去。石潮音向后一滚,口中叫道:“好哇,以多欺少么?”左手一挥,却见一股黄色浓烟,汩汩冒出。 杨采和识得厉害,道:“快走!”四面一顾,不见周默、宗言,正自焦灼,忽然一抬眼,望见御剑身负二人,正擎枪将石净光牢牢顶在地下,见迷香袭来,举步便走。他走路也不看路, 径直踏过石净光脊背,将他踩得口吐白沫。 杨采和大奇,问道:“那是何人?”此时情况紧急,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便由朱靖负在背上。朱靖腼腆道:“那是我的……朋友。”见南海派弟子逐渐歪歪斜斜地站起,忙运起“雪浪三叠”,搀扶杨晏,向山下提气疾奔。御剑亦带着周默、宗言二人,纵跃而来,紧紧跟随,毫无滞后。片刻奔到索桥旁,御剑见杨晏脚步虚浮,朱靖搀着他颇为吃力,伸出右臂,又将杨晏揽了起来。朱靖负着师姐,小心翼翼过了索桥,见御剑双臂张开,犹如大鹏展翅一般,从对岸几个起落,足不点地般凌空跃来,连绳索都未晃动几下。 杨采和在他背上轻声道:“你这位朋友可不简单哪!” 朱靖耳后一热,憨憨地“嗯”了一声。 此刻南海派弟子已追至对岸,一名弟子脚程最快,已经踏上索桥,口中高喊:“站住!” 御剑回了一声:“好!”果真站定回身,足尖一动,将剑鞘踢得一线飞起,好似一道暗黑刀光,将绳索一刀削断。劲道未竭,又向南海派弟子劈面撞去。最前面那名弟子闪避不及,剑鞘直击胸口,顿时筋折骨断,鲜血狂喷。 这么缓得一缓,九华派一行人已飞奔而下,来到东西峰之间。只见香客如故,一旁的下马石旁,停着马车数架。御剑一跃而上,放下周默三人,立即挥鞭叱马,驾车而行,动作流畅自如。朱靖刚在车舆上站稳,车子便在山道上颠簸狂奔起来。他扶杨采和坐好,见御剑手中一条马鞭如同灵蛇一般,每一鞭挥出,马儿都是一阵战栗,喘气越来越急,奔跑也是越来越快。马车颠簸晃荡,如怒海狂涛中一叶小舟。周默几人都紧握车椽,才能勉强稳住身形。南海派弟子此时也已绕过断崖,追下山来,见状纷纷运起轻功追赶。南海派轻功“云山普渡”冠绝东南,端的是快捷无伦。比御剑所驾马车,却颇有不及。追赶片刻,距离渐渐拉远。 朱靖此时也来到舆驾一侧,颠得眼冒金星,连坐稳都十分艰难。见御剑身形凝重,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心中佩服之极。 石净光此刻亦被弟子搀扶而至,见马车渐远,已在半里之外, 牙关一咬,举起袖口。银光闪处,一道呼啸之声破空,在马车前数丈炸了开来。一团浓郁的黄雾,也随之涌出。 马车上人人瞧得分明,那正是“海香佛陀”之毒。马儿状如癫狂,正向黄雾中狂奔而去。 车中四人心中都是一阵冰凉:“今天终究葬身于此!” 忽听御剑低沉的声音响起:“有盾没有?” 朱靖脑中也是迷迷茫茫,向身后探了一把。他惯使双剑,何来的盾?包裹中只有那柄新买的红伞,柔脆无比,一碰即碎。 御剑见是把伞,皱了皱眉,心想:“伞骨松软,未必能承受得起。且试他一试!”心中思忖,长身而立,已将红伞抽了出来,伞骨一张,单手提起伞面,使足力气,向黄雾中刺拉一声,旋了过去。 那轻轻柔柔一把江南纸伞,哪经得起他这番刚猛的劲道,只听卡擦连响,骨、柄、面纷纷断折,竹节碎裂,碎屑横飞。但伞面急旋出的一道红色卷风,却已将黄雾尽数卷上高空。 马车一刻不停,穿过空无一物的山道,扬长而去。石净光万万料不到这袖里乾坤竟然失手,高声喝骂,哪里还追赶得上? 周默四人见已脱险,顾不得身上乏力,齐向御剑叩首,拜谢救命大恩。朱靖也忙在车舆旁拜了下去。御剑示意不必多礼,见朱靖拜在一旁,好笑道:“怎么你也学起样来了?” 朱靖诚心实意道:“我感激得紧。”又加了一句:“比早晨那一次还感激得多。” 御剑听他说得真诚,微微一笑。 车中四人功力渐复,谈起这一场死里逃生,只觉平生之险,莫过于此。又道石净光一代豪杰,羁于名缰,可惜又复可恨。周默道:“善恶一瞬之间,君子小人,原本也难界限。”杨晏却是激动万状,双钩乱舞,一定要痛斩石潮音千万段才罢。正说到如何拔了他那条恶毒长舌,肚中突然一阵空响,朱靖忙将怀中素饼奉上。周默几人中毒昏迷一日一夜,亦是饥_饿_难_耐,一人取了两个果腹。 朱靖也拿了一个,却是送到了驾车的御剑眼前。御剑道:“自己吃罢。”朱靖执意不肯,双手牢牢地递着,只得撕了一半吃了。 朱靖坐在他身边,这才慢慢吃着自己那一半, 见眼前官道平阔,风清月白,方才一场性命攸关的恶战,犹如梦幻泡影一般。他是想什么便说什么的性子,即道:“喻大当家,方才真是凶险之极。” 御剑只道他又要道谢,阻道:“早晨你已经说过了。” 朱靖认真地摇了摇头,道:“这是不同的。”吃了两口饼,又问:“喻大当家,你功夫这么高,真是商人吗?” 车中几人比他资历丰富得多,听见小师弟口无遮拦,这么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心中均是一阵焦急。杨晏一张饼才塞进嘴里,一心要去打岔,却苦于咽不下去。 只听御剑顿了一顿,道:“实不相瞒,在下自小家道中落,迫于生计,落草为寇,做了几年见不得人的买卖。蒙山上的兄弟看得起,赐了个‘神枪喻大’的雅号。我弟弟随我四处奔走,大秤分金,飞羽如刀,江湖人称‘小飞将’。” 朱靖听他这几句话语调颇为奇特,似是强忍笑意,又似迫于无奈。他也不知其中缘由,哦了一声,道:“那一定是位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了。” 御剑笑道:“别人胡乱叫的,当不得真。也就是马马虎虎,凑合罢了!” 这语气朱靖倒不陌生,正是:其辞若有憾焉,其实深喜之。崔玉梅与别派掌门谈起他师兄弟,正是这么一副口吻。见御剑眼神明亮,仿佛若有光,心想:“他一定特别喜欢这个弟弟。”不禁好奇道:“不知喻大当家这位弟弟,长得甚么模样?” 御剑一怔,心想:“我倒是没想过这个。这怎么讲?‘王妃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心中忽然笑了出来,道:“我弟弟年纪跟你差不多。就是个小孩子的模样罢了!” 杨晏见朱靖问个不停,心中奇怪:“我小师弟今天是怎么了?”生怕他问到甚么家族秘辛、大户艳闻,忙插口道:“喻大当家如此英雄了得,令弟定然也是人中龙凤。”向朱靖使个眼色,又作势剁宗言的嘴,让他别学八师哥这般有口无心,得罪人而不自知。 但朱靖不知沉浸在甚么之中,对他的苦心孤诣一点也没看到,好在点了点头,便不再开口,总算是殊途同归。 少顷,马车入城。杨晏与朱靖寻了一间不起眼的客舍投宿,又取了麝 香、龙脑煎煮,替中毒较深的三人拔除体内余毒。料想几人功力恢复,又有了防备,纵使南海派再来谋害,也是不惧的了。御剑见几人安顿停当,告辞离去。周默几人叩拜再三,御剑也懒得多言,身形一动,便向长街行去。 忽听背后脚步急促,却是朱靖赶来,道:“喻大当家,我送你一程。” 御剑皱眉笑道:“我还能走丢了不成?”见他眼神殷切,只得随他去了。 亥时已过,长街上行人寥落,店铺打烊,摊贩、货郎也早已酣然入梦。白日里熙熙攘攘一条青石桥,只余湖水拍打杨柳岸之声。 下桥片刻,香火缭绕的崇化寺后院便在目前了。御剑道:“朱少侠,送到此处即可。” 朱靖道:“是。喻大当家早些歇息。”却不挪步。 御剑见他夜色下的身影十分寂寥,问道:“我弟弟后天就到宣州了,你可要跟我一起见见?” 朱靖立刻应道:“好的,幸何如之。”眼神却没甚么喜悦。 御剑好生奇怪,临进门又加了一句:“明天早市,再看看那小傻儿?” 朱靖马上抬起头来,清亮地答了一声:“好!” 御剑笑了出来,道:“你这个样子,最像我弟弟。”迈步进门,门子立刻恭恭敬敬的把两扇黒木大门关上了。 朱靖在门前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客栈。杨采和见他呆呆的有些不对劲,与周默一商量,猜是他听到了石潮音那番腌臜言语,心中不好受所致。二人好不疼惜,立刻把杨晏痛斥一番,怪他没将那些狂蜂浪蝶挡在九重天外。杨晏大呼冤枉,叫道:“那狗王偏偏要来招惹,我有甚么法子!我挡天挡地,还挡得住别人的喜欢吗!” 二人一思忖,这倒真是挡也挡不住、躲也躲不开的,只得训斥几句,各自安歇。楼上的朱靖,却因这句话,睁着眼睛,做了一个无眠的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51、丹霄之二 第三天早市方散,御剑与朱靖便下了桥,在岸边柳树下一张石桌旁等候。朱靖刚给小傻儿喂了几口煎饼,手上沾了许多口水,东张西望,想找一个趁手的物件擦手。见御剑不时看一眼东南方,一碗新打的团茶放在桌面,也是一口未动。不禁笑道:“喻大当家,你们兄弟感情好得很啊。是要接他吃早饭么?” 御剑转过头来,道:“有甚么好的?无非是他口齿甜蜜些,惯于叫人哄着。接了倒省事,一会儿闹腾起来,烦也给他烦死了。” 朱靖看得分明,他眼角嘴边全是笑意,哪有半分烦的意思?忽然心中一阵抗拒,不想再听。正要撇开话头,却听御剑笑道:“来了!” 朱靖随他目光望去,半晌才看到两个人影出现在街边。一个瘦瘦小小,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这位大当家。另一个戴了一顶竹黄油亮的大斗笠,斗笠边垂着许多绸带、石珠,面目完全的看不见,却一点也没妨碍走路,径直朝这边走来了。 到近前一看,只见他穿着一件半身青蓝布衣,大襟无领,袖子宽宽的刚过手肘,袖口绣着两个杨梅花;脚上是一双秃头硬鼻黑布鞋,小腿上绑着青色绑腿,露出两个光光的膝盖。腰上却别具风味,系着一条五彩斑斓的盘锦腰带,杏红水绿,不用说多么炫目了。走了一阵,大概觉得热了,把斗笠一把扯下来扇风,露出一个结满小辫子的脑袋,辫上累累串着五色椒珠,头顶又盘了一个小小的椎髻,用一根长长的竹管束着。脸上更是精彩万分,左边文了一只腾蛇,右边文了一头凤凰,满头满脸,乌青靛蓝,连肩膀、手臂上都文满了图案。这街上本来还有许多怪诞人物,红毛绿眼睛、螺丝胡子的罗刹商人,发髻中插着新鲜梅子、招得蝴蝶乱飞的妇人,脚底板厚如鸭蹼、头皮剃光,说话总是“嗨依、嗨依”哈腰的倭人,但他这副打扮一出,简直把别人全都比下去了,再也没有怪诞过他的了! 他自己倒是一点也没弃嫌,连奔带跑地来到御剑面前,朗朗地叫了一声:“大哥!” 御剑差点没把茶喷了出来,指道:“你这 是哪里弄的?”强忍着笑,拿起他手上的纹身看了看,又捏了捏他的小辫梢。 屈方宁殷勤地介绍:“这是兰大娘给我扎的!”又得意地拍拍自己花脚乌龟一般的脸,道:“这是我请雷大叔画的!好不好看?” 御剑笑道:“好看啊。怎么不好看?天下第一美少年!” 屈方宁知道他说的不是好话,哼了一声,孤芳自赏地顺了顺自己的小辫。 车卞这才赶到,站在一旁,向御剑行礼。御剑向朱靖道:“这是店里的伙计。”又指着屈方宁笑道:“这就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了!” 朱靖连忙起身,道:“少东家,你好。” 屈方宁立刻拿出了少东家的派头,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握着朱靖的手,道:“你好。” 朱靖想到自己手上还有些口水,忙在身上擦了擦,接住了屈方宁的手。 御剑在旁笑道:“朱少侠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侠士,岂能跟你小孩子一般拘礼?” 屈方宁又惊讶又艳羡,道:“原来是朱少侠,久闻大名,那个……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使劲看了御剑两眼,似乎在确认自己说得对不对。 朱靖也忙客套起来,道:“早听喻大当家提起‘小飞将’英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一位……江湖好汉,英雄少年。” 屈方宁欢喜道:“是吗?其实这个外号是我自……”忽然想到不对,立刻转口,咳了一声,道:“兄弟这点薄名,实在不足以……”绞尽脑汁,到底想不起下一句是甚么了,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御剑,以期伸出援手。御剑忍笑道:“有辱君子清听?”屈方宁一听,正是这句,把头点得鸡啄米般相似。 朱靖虽看不清他面目,见他两个脸颊微微鼓起,言行一团稚气,也倍觉亲切,客气几句,各自落座,打量屈方宁一身装扮,好奇道:“少东家做的是丝绸生意,自己却穿着粗布衣衫。” 御剑这才品了一口团茶,皱眉笑道:“等下就给我换了去!” 屈方宁拨了一下辫梢的小珠子,道:“朱少侠有所不知,我这叫……‘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不可以浪费的呀!” 一语未毕,御剑放声大笑。屈方宁马上紧张了,用眼神问:“我用 的不对吗?”更是笑得说不出话,几乎被茶水呛住。 朱靖听他口齿甚是软绵,腔调也是特别有意思,只有说成语俗语之时,才能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楚。见御剑开怀大笑,不禁想到:“原来喻大当家的弟弟这样年幼可爱,怪不得他疼爱之极。”他是师门中最小的弟子,师兄师姐对他都十分怜惜,没给过他疼爱别人的机会。自忖若是有屈方宁这么一个伶俐的小师弟,自己肯定也是疼得不得了,甚么风雨都愿意为他遮挡的。 屈方宁赶了半天路,口干舌燥,端起御剑的茶就喝。车卞在后偷偷瞄到,大惊失色,心想:“祖宗,那可是御剑将军的茶啊!你这是吃了豹子胆了!不要命了!” 屈方宁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忧心,把个空空的茶碗一放,抹了抹嘴,说了两个字:“还要。” 车卞双眼立刻闭起,不忍再看。只见御剑将军面露嫌弃之色,手却向提壶卖茶的人招了招,叫他再倒一碗来。 新茶沸烫,白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把屈方宁脸上的花纹都蒸腾开了,手指一划拉,跟个水墨山水画似的。御剑道:“你这张脸,再题几个字就齐活了!给卖,一个大钱印一张!” 屈方宁咕哝道:“早知道就让雷大叔纹一个真的。”他非常中意这两头威武的神兽,一想到要洗掉,心中万万的舍不得,却也知道没有办法,只得忍痛割爱了。 御剑见他满脸不乐,大为高兴,道:“一会儿大哥给你这儿写个王字。”弹了弹他额头。 屈方宁自然不乐意,把头扭了过去:“我又不是老虎!” 御剑笑道:“嗯,你是个卖油的娘子。” 屈方宁给他拿住了这个话柄,无从反驳,狠狠哼了一声,以示输人不输阵。 御剑逗他也逗得够了,即向朱靖告辞,说要回去给这个小猴子理顺理顺。又对屈方宁笑道:“朱少侠等了你这么久,你这个少东家,也不说请个东道?” 屈方宁一下就忘掉了被取笑的耻辱,非常豪爽地一挥手:“朱少侠,中午来我们家吃饭。我给你烤田鼠干!” 朱靖平日在外露宿,山鸡兔子倒也吃过一些,但这田鼠说什么也下不去口。听见少当家要请吃此物,头皮一阵发麻 。见屈方宁一双眼睛热烈地望着自己,不忍拂逆他一片美意,应道:“那就有劳少东家了。” 御剑催促道:“快回去收拾。”又向朱靖看了一眼,笑道:“你别跟他胡闹!” 朱靖给他一看,顿时说不出话,低下了头。屈方宁戴着他的大斗笠,跟御剑穿过长街,走进那粉墙黛瓦的大屋之中。一进厢房,刚把发髻解开了一半,脸都还没有洗干净,就拿眼睛觑着御剑,不肯动了。 御剑才着人把给他做的衣服拿来,见了他这个恶狠狠的小眼神,失笑道:“嗯?” 屈方宁盯着他,非常不满地说:“我才几天没来,你就交了个这么漂亮的朋友呀!” 御剑把他的衣服一抛,自己在罗汉床上闲适地坐下:“怎么的?” 屈方宁背过身去:“不高兴了!” 御剑这可给他气笑了:“还不高兴了!行啊,我跟他割席断交,断袍绝义去?” 屈方宁气得立刻换了北语:“是多好的朋友啊!还用得着特意断交呢!” 御剑越看他越有意思,越想越高兴,根本就不打算安慰他。屈方宁一个人生了半天气,衣服都不脱了。御剑不耐烦等,伸手去剥他的盘锦腰带,解了一匝又一匝,加起来足有一丈多长,黄齿云纹,吉祥花鸟,绣得花团锦簇。于是又去逗他开口:“这谁给你的?缠着也不热!” 屈方宁还惦记着那点仇,本来不想跟他说话,心思一转,故意说:“盘大娘给我打的!她说我又会喝酒,又会打猎,她可喜欢我了。明年开春,要把第四个女儿嫁给我!” 御剑晓得这小骗子又在虚张声势,哪里会上当,道:“那你赶紧去娶!” 屈方宁一看不奏效,微微有点儿慌,强自镇定道:“我这就去娶了!” 御剑干脆把手里的腰带一撇:‘你去!“ 屈方宁跟他斗着这口气,拔腿就走。到了门口,又磨磨蹭蹭站着不动了:“我真的去了!” 御剑赶道:“去啊。” 屈方宁这可没地方下台了,只好把门拉开。刚碰着门拴,就听御剑在后面带着笑的声音:“敢去!手都折了你的!” 这才满意了,拿腔拿调地哼了一声,重新走回来换衣服。 御剑见他反解着背后的铜纽 扣,随口问:“坐船好玩吗?” 屈方宁背对着他,扭着脸盯着那纽扣,闻言也随口答道:“你不在呀!” 御剑听了这答非所问的四个字,心中莫名一动,自忖刚才欺负他有点狠了。见他解开衣服,准备打水擦纹身了,便起身出门,道:“一会儿出来让我看看。”捏了捏他脸颊,道:“以后不许闹了。你娶谁只有我说了算!” 屈方宁皱了一下鼻子,把脸靠在他手里,说了一个“好”。 御剑出来厅堂,见朱靖正在围椅上规规矩矩地等着,歉然道:“我弟弟不太懂事,朱少侠见笑了。” 朱靖忙起身道:“何出此言?少东家天真可爱,我刚刚有幸结识,已不禁为之心折,无怪大当家时时惦记。” 御剑笑道:“这话千万别在他面前说,一会儿他又该得意了。”陪座一旁,唤人上茶。 朱靖一介江湖子弟,对茶叶知之甚浅,但这杯茶却是旧识,正是他九华山鼎鼎大名的宫廷贡茶:天台云雾。去年崔玉梅蒙一位老僧馈赠了二两,还特意召回他师兄弟,开了一个品茗小宴。见御剑一个临时住所,也备得有这样好茶,心中琢磨:“喻大当家的丝绸生意,大约是做得很大的了。不过他身上可没什么商人的习气,少东家就更不必说了!他要是开门贸丝,说不定一下就被坏人抱了去。” 御剑听他说了心中所想,摇手道:“他是不太会说官话,才那么小声小气的。换了我们那边的方言,比豹子还凶,谁敢招惹他!”又问:“那商人的习气是怎样的?” 朱靖也说不确切,大概就是端着鼻烟壶,手上戴着一个翡翠玉扳指,白面短须,一手拿账本,一手噼里啪啦打算盘珠,算他的家产、地租了。御剑听得笑起来,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店里时,便是这副模样,也未可知。” 朱靖忆起他横枪而立、风卷残云的雄姿,摇了摇头,低声道:“不会的。你就是在店里,一定也是个驰骋千军之中,万夫莫敌的模样。” 御剑心道:“这南人少年倒也有几分眼力。”记起当日之事,问道:“你的剑鞘打好了没有?” 朱靖耳边一红,正要开口,门首一动,屈方宁提着一边衣衫,走了进 来。 他此时打扮,又比之前不同。小辫梢完全解开,本该如飞蓬一般,幸喜有些温水,干脆完全洗过,成为一把湿淋淋的及肩乌发,只得握在手里。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春袍,丝罗垂裾,荡漾如清雪。那乌青的纹身也擦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孔来。这江南的罗衣,配以他本身英挺的气质,英华秀美,清朗明丽,隐隐是个雨后江天、清波粉雪的意思。朱靖一眼之间,竟是没有认出来。 御剑在旁笑道:“小猴子,穿新衣。”见他衣襟散开,腰间的绉绸束带松松地垂在一边,唤他过来,给他系上了。屈方宁纵然穿着南衣,行为举止也没有半点风度,只老实了一会儿,就拿膝盖撞起御剑的膝盖来了。御剑正是嫌烦,一拍他,斥道:“站好!”屈方宁笑嘻嘻道:“站好的呀!”御剑皱了皱眉,把他往身前拉了一些。 朱靖自屈方宁从门口现身,心底便有些隐约的不安。见两人动作亲密,旁若无人,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自己也不明白是甚么缘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52、丹霄之三 御剑这敛气之法练了多日,颇有所成。前两天跟朱靖走街串巷,已经无人侧目。今天屈方宁一出来,却是压制不住,招惹了无数目光。他这么一个富贵小公子的打扮,走路却是活蹦乱跳,嫌衫子碍事,高高提起一边,连白绫袜边都露了出来。走一道青石桥的时光,夺走了整条街的注意力,湖中心的船都不肯前行,巴巴地靠过来看,船头站满了人。 朱靖在后走着,见了这摩肩接踵的盛况,衷心道:“少东家当真是一幅好样貌,恐怕全宣州城的人都跑来看他了。” 御剑笑道:“嗯,时人谓之看杀卫玠也!” 车卞也换了一身便装,此时远远跟在后面,琢磨着屈方宁那个夺目的身影,心里也是十分奇怪。屈方宁是长得好看,也很懂得好看的力量,常常依仗这张脸作威作福,额尔古就是个深受其害、又乐在其中的典范。但好看归好看,像今天这样光芒盛放,引得观者如堵、沸反盈天,那是从没有过的。就是秋场大会一举夺魁,霜弓轻骑,轻描淡写,将乌兰朵公主的礼物随手抛却之时,也没有这样的灼眼招人。不知怎地,总觉得有些眼熟,似乎这光彩照人的一幕,在甚么地方见过。 他歪着一个老鼠脑袋,努力思索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了:他有一位表妹,矮矮胖胖,平时是没什么姿色,小伙子们经过她的身旁,绝不会停下来多看一眼。 但她人生中有一个时期,简直美丽极了!说起话来,像鸟儿轻轻地飞着。走起路来,完全是一位公主。出门放羊的时候,全身散发唱歌一般的光辉。别人见了,没有不驻足观望的,没有不惊奇的,不敢相信这位美丽的少女,就是住在身边十几年、老车家的女儿。 但这两件事完全是没有联系的。因为过了几天,她就坐上马车,嫁人去了。难道方宁弟弟也要嫁人了吗?那是不可能的。 屈方宁对他的奇思妙想,一点也不晓得,眼见就往堤岸下走去了。 御剑问他:“你到哪里去?”答曰:“抓田鼠。抓了烤着吃。”说着就跳下石坝,找起鼠洞来了。 御剑笑着把他牵上来, 道:“还有规矩没有了?你就请人吃这个?好歹去酒楼定个座罢!” 屈方宁往他手里抹着泥,闻言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钱呀!” 御剑笑道:“还是个少东家!说的这话忒寒碜了!”遂带着二人,往北边状元街未央楼行去。 这未央楼在宣城可算首屈一指,彩楼高结,绣旌遮天,红袖招摇,客似云来,那是不必说的了。更有一段传奇佳话:相传南阳一位古董商人,家传上古铜镜一面,可知晓天文地理,出入三界五行。人到中年,商海几度沉浮,看透人情冷暖,心灰意冷,东行蓬莱求仙。路经此地,进店小憩,偶遇逍遥侯沈七,一见如故,遂以古镜赠之。这“未央”之名,便是逍遥侯亲笔所赐。这条街原本也不叫状元街,因沈七是当世第一才子,传为文曲星下凡。此街有他墨宝坐镇,也沾了不少灵气。因此科考会试之前,附近几省的考生学子,无有不前来叩拜的。商人自然不会错失良机,在街边洋洋洒洒地摆出宣纸、徽墨、诸葛笔,哄抬价格,坐收渔利。后来果然出了两位状元,越发名声响亮,“状元街”的名字,也就此传开了。 屈方宁踏上此街,只见宣纸层层叠叠,好似雪浪;迎面习习阵阵,无非墨香。如此文雅的街道,那是绝没有见过的,看得十分新鲜。又见彩楼欢门之下,立着一面一人多高的青铜古镜,澄莹如水,光华透彻,虽是仿造之物,也堪称精美。背面纹饰极其古朴,涡纹、人面,刻划极简。其间镌有几行弯弯曲曲的铭文,自然一字不识。幸喜有沈七真迹为证,写的是: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羽阳千岁,昭明青房。” 内壁中亦阴刻了六个小字,则是: “常富贵,乐未央。” 想那未央楼三个字,就是由此而来。旁边印着一个龟背模样的印章,这倒是有点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御剑见他在那里默默咬着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道:“这就是那位逍遥侯沈七了。” 屈方宁恍然大悟,又回头去打量那幅字,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心中疑惑:“这几个字跟‘花时久雨’,怎地判若两人?想是他自己不愿意,别人捉了他的手写的。” 上 了三楼阁子,店伴端上看盘,御剑问:“朱少侠爱吃甚么菜?”朱靖正对着荧窗出神,闻言只道:“随喻大当家喜好。”御剑听他语气甚是冷淡,不明其故,又问屈方宁:“小猴子,你吃甚么?”屈方宁两只手托着脸颊,闻言叫道:“肉!”御剑啧了一声,道:“看你这点出息!”叫了些酒果热菜,又点了好几样荤食。片刻酒菜送到,香气四溢。屈方宁十分中意其中一道莼羹鲈脍,可惜手里一双筷子总不能如愿,把好好的鲈鱼戳得四分五裂。他一见吃不到嘴里,心里就急,一急就越发夹不住,几乎就要用手抓了,把御剑笑得不行,最后才大发善心,给他夹到碗里。 朱靖本来在默默埋头吃饭,见状也不禁诧异,道:“少东家不惯使箸么?” 御剑道:“嗯,从小野惯了。”又给他夹了两个炒蛤蜊,嫌弃道:“夹菜都不会!要你的手什么用?嗯?” 朱靖握着箸端的手微微一僵,甚么也没说。 此时踏梯轻响,上来两位怀抱琵琶、牙板的歌妓,均有七八分姿色。楼头一桌客人酒过三巡,脸红耳热,便让二人唱曲助兴。一名年长的歌妓一身布衣,眉宇中一团忧色,牙板铮然一拍,开口唱道: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众人一听,十分不喜,连声道:“换来!换来!” 另一名歌妓年纪小得多,穿一件香桃抹胸,面目柔美,口齿伶俐,忙道个万福,劝道:“官人莫恼,且听奴家唱个柳词。”即轻拨琵琶,启朱唇,发皓齿,腻声唱道: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舜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众人听了,才转怒为喜,拍手道:“这个好!这个好!” 朱靖听她唱得情致缠绵,字字都似入心入骨,忍不住便想:“‘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真是好词!他……他们两个,迟早便是要携手同归去的。” 看屈方宁时,也在痴痴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手却在桌边,轻轻打着那牙板的拍子。 千辛万苦吃完午饭,其间掺杂着屈方宁“给我一口、给我一口”的讨酒声,又有御剑笑吟吟的“一会儿拿你抵账”的恐吓,只好当做没有听见。下楼之后,本拟就此分道扬镳,御剑提了一句:“我带他四处逛逛。朱少侠要一起么?”又鬼使神差地应了,心中不禁懊悔:“我又跟来做甚么?” 屈方宁吃饱了饭,走路也规矩了一些,一边把眼四处觑着,一边说:“大哥,我从前在其蓝,去过一个乌古斯集市,已经觉得非常繁华了。这个地方,却比乌古斯还繁华了一万倍,我眼睛都不够了!” 御剑听他繁华两个字咬得极为不准,正是觉得有趣,闻言道:“嗯。大哥以后带你去更繁华的地方。” 朱靖在后面听到,脚步越发慢了。 路上偶有波斯女子赤足经过,金环束臂,面纱及地。屈方宁好奇心起,追着去撩别人的面纱。御剑在后吓唬道:“手那么长!看了她的脸,就要跟她成亲了!” 屈方宁吓了一跳,连忙缩手,噔噔地跑回来了。却看着御剑的眼睛,打了一个手势,用北语轻轻地说:“那我也看过你的脸了!” 朱靖听了,自然是半句不懂,大有被隔绝在千山云外的疏远感,越发不想跟上去了。 屈方宁晃荡了一会儿,见街边有个画糖人儿的摊子,立刻奔了过去,蹲着说:“爷爷,给我一个弓。” 画糖人儿的老伯枯干瘦小,招呼客人也没什么热情,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动作倒是麻利,舀了一勺蜜黄色的糖稀,烧得熟烂,浇头牵丝,给他画了一把糖弓。 屈方宁双眼闪闪地看着,忽然道:“爷爷,你这个画得不对。弓臂都没有弧!这怎么拉得开呢?” 老伯对客人的意见一概不理,自顾自地画了一把满月状的弓,插在草把上递给他,口中自言自语地念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挥手赶人,连钱都 不要了。 这句诗屈方宁是没有学过的,因而也不大明白。御剑在前头听到,皱了皱眉,道:“不是个好意思。我们不学这个!”回头冷冷扫了一眼,眼中浮现一丝杀意。 屈方宁忙举起了他的小糖弓,作势向御剑瞄准。又说:“我再去画几支箭!” 御剑脸色这才转为温和,拍了他一下,佯怒道:“你敢拿箭指着师父?反了你了!手折了你的!” 朱靖迷迷糊糊,也在那画糖人的摊子前蹲下了。其实并没有想画的物事,但更不愿意前行。 忽听屈方宁在旁笑问:“朱少侠,你想画个甚么?” 朱靖正在恍惚出神,心中一惊,眼神慌不择路,看向摊头画好的一个大糖人儿。 那却是白蛇传的故事。白蛇变作人形,倚靠蓬船雨伞,正要施法降一场甘雨,完成她千年的夙愿。 屈方宁在旁等他的糖箭儿,见他眼望之处,微微一笑,轻声道:“朱少侠,你说许仙要是知道白娘娘非其族类,还会喜欢她吗?” 这是一句极其规整的南语,发音腔调,没有任何瑕疵,也没有一分撒娇软绵之意。 朱靖却完全没有觉察,怔怔地看了他一眼,迟疑道:“许仙不是不知道么?” 屈方宁似是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远处的御剑,拿着糖箭儿走了。 这一次却没有大逆不道的弑师之举,只把一个手举着糖,一个手放在御剑手掌里。 御剑还道他又在自己身上擦糖,非常嫌弃,正要甩开,却听他开口道:“我一会儿走丢了。” 这下心情就顺畅了,笑道:“卖油的娘子还怕走丢?”紧紧牵着他的手,向桥上走去。 屈方宁咕哝道:“卖油娘子卖油娘子,你笑我一世算了!” 回头扫了一眼,见朱靖明显僵硬了一下,便不再理会,随他一个人寂寂寞寞地在后面独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53、丹霄之四 这桥上却有一位熟人,正忙忙碌碌地分发一把鸡毛小箭,喜气洋洋地卖着他的桃儿、杏儿。这一次的旗皤又焕然一新,换了一面黑白分明的阴阳八卦图。他自己挽了一张锈迹斑斑的铁弓,很大方地请别人贵手开弓。若是射中了卦象之一,就能白白拿走他的桃儿、杏儿。但是他这把弓粗糙得令人恼火,既没有准星,也没有搭槽。箭又是轻飘飘的,简直是一朵浮萍、一片柳絮,别人一搭手,别说射中了,就连击发出去也十分艰难。有些不肯服输的,连试了好多把,到后来简直都不是为了果子,而是为着一口气了。他这可乐意极了,因为他这箭也不便宜,一枝就要一个大钱。而这宣州城里,哪能没几个不肯服输的人呢?因此夜市还没开,就赚得盆满钵满,真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大手一伸,把一边含着手指的小傻儿赶得远远的。 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句:“宋老四,箭给我几枝。” 宋老四一听这声音,心就跟浸了雪水一样,冰凉冰凉的。回头一看,可不就是那个砸摊的煞星嘛!只得勉强堆起笑脸,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拿袖子给他扫着衣摆上的灰,连声道:“小本生意,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了。爷,您英雄盖世,给小的留条活路!” 御剑也给他郑重其事地闹笑了,道:“怎么就要了你的命了?”回头一看,屈方宁正蹲在人家的大篾篮前,扯着一条琴鱼的胡须玩。唤道:“宁宁,过来!” 屈方宁两个手水淋淋的,靠了过来。见了弓箭,眼睛一亮,道:“这个给我玩吗?” 御剑道:“嗯,给你玩。”一拍宋老四,让他把弓箭送上去。 屈方宁坐了几天闷船,连弦都没摸过,正是十分技痒。只是手上还有些不清爽,四面一顾,见那小傻儿直瞪瞪地看着自己,顺手就揩在他身上,连甚么紫苏梅子姜、玫瑰酥饼、糖弓糖箭也一并扔给他。接过小箭,咦了一声,道:“这么轻!”向宋老四一伸手:“再来几枝!” 宋老四还道他怕失手不中,多要几枝有备无患,乐呵呵递上:“好嘞,小少爷您慢慢来!” 孰料小少爷丝毫没把他的金玉良言听在耳里,搭了一枝,又是一枝,瞬间把八枝箭搭满弓弦,仿佛一把拆了扇面的扇骨相似。 朱靖堪堪跟来,见状不禁暗暗心惊:“他这是要八箭齐发么?” 果见屈方宁手臂微微端起,瞄着那三丈之外的八卦图,开弓张弦,箭尾轻拨,倏然一声,八道小箭疾若流光,已整整齐齐钉入八方卦象之中。 御剑在旁拍了两下手掌,笑道:“不愧是‘小飞将’,这一把落羽射枚,省了许多买果子的钱!” 屈方宁骄傲地一扬头,尾巴都要翘起来了:“那当然了,名师出高徒嘛!” 宋老四瞧着那八枝直没至翎的箭,吸了两下鼻子,差点哭了出来。屈方宁好心地安慰了几句,拿了个红姜梅子放到他嘴里,哄道:“伯伯,吃啊!别哭!” 宋老四嚼着梅子,一看那小傻儿,已经轻车熟路地在摸他的桃子了。只是他怀里很有些累赘,这么弯腰一摸,酥饼立刻滚落了一枚,糖箭儿也掉下来了。他可急死了,一边急火火地捡着地下的,一边还思想着摸几个大桃子呢! 屈方宁瞧得也乐了:“你捡!我看你能吃多少!” 小傻儿好不容易捡利索了,抱着一手零碎跑开几步,两只无神的眼仁看着屈方宁不放,原地琢磨了片刻,居然摸了一个小桃子,伸手递向了他。 这可是了不得的殊荣,御剑和朱靖喂了他好几天,也没有这样的礼遇。不料屈方宁很不识抬举,皱了皱眉,嫌道:“谁要啊!你手那么脏!”他越是嫌弃,小傻儿就越要给他,简直是追着他给。屈方宁烦他不过,勉强伸出两根手指,捏鼻涕一般轻轻拿住那个桃子。小傻儿见他一脸嫌烦,高兴得要命,尖叫连连,还上前来撩了他几下。 御剑看得兴致盎然,道:“这孩子跟你投缘!你把他捡回去养算了!” 屈方宁一边推着小傻儿的额头,免得他碰着自己,一边利落地顶嘴:“这能要吗?你怎么不捡!” 御剑靠在桥栏上,迎面吹着些小春风,惬意之极,道:“我捡了你一个,就够烦的了!还敢要第二个!” 屈方宁这下不答应了,手势和言语一齐扑上来:“我怎么成捡的了!” 御 剑心道:“倒也不是我亲手捡的。嗯,是屈沙尔吾送我的。”这话却不能出口,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好,不是捡的。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屈方宁一听,这也好不了多少,还有点不高兴。一转头瞟到一个伞摊子,又去看伞了。 朱靖原本拾了一枚成熟多汁的桃子,剥掉了皮,想要递给小傻儿,此时却说什么也递不出去了。听他们言语中提到甚么“捡了你一个”,诧异地想:“喻大当家跟他不是亲生兄弟?”心中的不安几乎冲破胸膛,烦躁难言,却不明其故。 屈方宁挑挑拣拣,没甚么合心意的,随手抽了一把白油纸伞,张了开来。这一把伞面更是潦草,上面稀稀拉拉绘了几笔花瓣儿,说是蔷薇也可,说是山茶也可。御剑瞥了一眼,见伞上题着两句诗: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心中一笑,将他的脸凑着伞比了一比,道:“像你。买了!” 见他双手抱着伞还呆呆的,一指伞面,道:“你看牡丹花里藏个小猴子。” 屈方宁被迫接受了这个礼物,更不高兴了,索性也趴桥栏上了。放眼望去,春熙轻淡,云翳绵绵,丹阳湖碧波荡漾,静影沉璧,绿得莫可名状。两岸垂杨娴静,一双蝴蝶正从微风中翩翩飞过。 他痴痴地看了片刻,道:“大哥,这就是‘春来江水绿如蓝’么?” 御剑见他乌黑的眼睛里水光闪动,几乎也被春风吹皱,应道:“是啊。明天一早,再带你来看江花。”一伸手,把他向怀里揽了揽。 朱靖虽已走得远远的,但二人的对话就跟长了腿般,自己走进耳朵来。听到这一句,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兵荒马乱之间,御剑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几个字。 “看,江花!” 他那时不明白,江花有甚么特别的呢?有甚么可看的呢?然而现在,却似乎明白得太多了。 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可笑到了极处,恍恍惚惚,抬腿便走,只想走到荒山野岭,九霄云外,再也不用回这宣州城来。 但连青石桥也没走完,便见人群一阵骚动,向桥西一处指指点点,孩童们更是一溜小跑,呼朋引伴地挤过去看。 他一抬头,便觉眼前一黑。 城中远处,脚步如大地之鼓,正在走动的庞然大物,赫然是四头肥头胖脑、模样喜人的……白象。 一名冠簪明珠、腰绾玉带,颈中戴着璎珞玉锁,身披一袭雪羽鹤氅,望之贵气逼人的青年,正在一队气势凛然的带刀侍卫环簇下,向他急匆匆地迎面走来。 虽然未曾谋面,朱靖几乎立刻就知道此人是谁。若是杨晏在旁,早就掩护他逃之夭夭。但如今他一个人无遮无掩,站在大街上醒目之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此人是冲自己来的。因此也耻于逃走,但实在是不好意思,不等他走到近前,脸上早红了一片。 眼见他走到近前,连鹤氅下露出的玫瑰连枝绢黄袍都看得清清楚楚,更是尴尬,只得强作平常色,道:“晋……王殿下,幸会。”只是声音难免有点不自然,咳了一声。 晋王梁惜全不曾想他会主动开口说话,当即生生停住脚步,样子比他还要忸怩,脸比他还要红,声音比他还要不自然,颤声道:“朱……公子,别来……无、无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54、迷心之一 朱靖本拟跟这位小王爷来个君子之交,一看他这幅含羞带臊的模样,哪里是甚么风月场中的老手、面首三千的淫王,连自己都远远不如,心中大大地诧异了一番,道:“有劳晋王殿下挂念,诸事平安。” 梁惜小小地上前一步,声音还是绷得紧紧的,简直有点生涩,连声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我听说南……那个普陀山,有人要跟你……跟你们为难,急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只想看看你是否安然无……不不,我就是顺道经过,跟你……招呼一声。” 朱靖见他双手乱摇,眼神闪烁,说的话颠三倒四,显然对自己关切之极,连带着说话也结巴起来:“如……如此多谢、多谢关怀了。”两个人巴巴地僵立在大道正中,面红耳赤,连一句完整的交谈也无,说是平常朋友,自己都不能信服。想到御剑和屈方宁就在身后,真是尴尬得难以言表,恨不得找个地洞遁走。 屈方宁一见那白象,那可是从没见过的新鲜,眼里哪里还能看到别的,立刻就要去象背上坐一坐。御剑一把拉住他的手,斥道:“哪儿跑!” 屈方宁见象旁边围满了小孩子,许多摸着那象耳朵啧啧称奇的,完全忍不了,使劲往前拽着,恳求道:“就看一下,看一下就回来!” 御剑道:“不许去。”把他从背后一抱,在他耳边低声道:“这白象是别人送给朱少侠的。你这么大惊小怪地跑去看,叫他多么难为情!” 屈方宁最抵抗不了他这一招,肩膀一缩,靠在他胸口,好奇道:“别人送的?朱少侠过生辰吗?” 御剑瞥了一眼街中的梁惜,心知肚明,却不说破,只道:“嗯,大概有人想跟他交朋友。” 屈方宁长长“啊”了一声,满是艳羡,沮丧道:“怎么没人想跟我交朋友呢?” 御剑只觉得他整个人都耷拉下去了,笑了起来,道:“你要是喜欢,我叫暹罗王送几头给你。” 屈方宁立刻活了过来,踮起脚看着他,欢然道:“真的吗?” 御剑揽着他的腰,道:“我几时骗过你?” 屈方宁欢天喜地,乱蹦了好几下,抱 着他道:“你太好了!我要做一个牌子,挂在你身上,就叫……嗯,‘有求必应’!” 御剑笑道:“再烧几根香来拜我,是?过几天再砌个庙,把老子供上?” 屈方宁哼了一声,道:“才不呢!”转身靠着桥栏,眼睛看着那白象,嘴里轻轻地说:“你是我一个人的!” 御剑微微一怔,低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注意力早已被白象夺走,显然是一句无心之言。不知为何心情更佳,给他顺了顺耳边的乌发。 日暮时分,屈方宁才回到院舍,头一件事就是把鞋袜脱掉,腰带丢到一边,见车卞抱着一手拉拉杂杂的物事进门,显然颇有斩获,笑道:“车二哥,恭喜发财哈?” 车卞嘿嘿一笑,银牙亮得耀眼:“一起发财,一起发财。”拿了枚荷叶双鱼玉佩对光照着,咬一口,又亲了两下,喜不自胜。 这显然是个不义之财,屈方宁却浑不在意,道:“拿回去显摆显摆。”揉了揉自己小腿,随口问:“将军呢?” 车卞刮着玉佩上的污迹,眼珠都不转,道:“在门外跟朱少侠说话。” 屈方宁嗯了一声,也没怎么在意。车卞却不瞧他的宝贝玉佩了,贼眉鼠眼地看着屈方宁笑:“方宁弟弟,那位朱少侠,对你好像很有敌意啊。” 屈方宁懒懒地伸直了腿,笑眯眯道:“哦,真的吗?那可奇怪了,我又没有得罪他,也没有欺负他。” 车卞瞅着他,缩了下脖子:“方宁弟弟,求你别笑,二哥害怕。每次你这么一笑,我就知道,古哥又要到帐外罚站了。” 屈方宁这下真笑了:“放屁!我哪有这么霸道?明明是他自己要出去吹风的。” 车卞啧了两声,道:“我可怜的古哥,要是看到你在御剑将军面前的样子……” 屈方宁眯眼笑道:“二哥,你说什么?谁面前的样子?” 车卞立刻缩头:“没有没有,一个样子,一个样子。”把东西全搂得紧紧的,生怕他伸手过来,捏碎了一件半件。 屈方宁这才满意了,夸了一声:“好二哥。” 车卞瞟了他好几眼,才继续拨拉自己的宝物,忽然从中提起一物,神神秘秘道:“方宁弟弟,你猜这位朱少侠,今天神思有多恍惚? ” 屈方宁讶异道:“你连他的东西都敢顺?”接过一看,见是一枚凤凰木牌,正面镂刻一朵九瓣莲花,花下画着两把长剑,反面则是个浮雕的“靖”字,想是他门派徽记之类。木牌上系着一根碧绿丝绦,已经断了。 车卞大觉耻辱,叫道:“二哥能看上这破玩意吗?是它自己掉的!” 屈方宁心中一乐,想:“这东西确是一文不值。”不知怎地,他手掌一碰这木牌,心中便是一阵亲切,仿佛是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迢递千里来到自己面前。一拿在手里,便不想放下,更不愿还给他。心中也不禁奇怪,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车卞见他很是喜欢,劝他留着玩儿。屈方宁一琢磨,等朱靖回山,自然有人替他重制,便大大方方收进了怀里。 门外长街,朱靖正向御剑躬身道:“喻大当家,有劳今日款待,就此别过。” 御剑见他举止客气得过分,语气也十分淡漠,还道他是为白天梁惜之事烦恼,温然道:“朱少侠,江湖上流言纷纷,不必兼听。不能尽如人意,只须无愧于心。” 朱靖白天与梁惜相见,白象开路,侍卫环簇,当真是轰动全城,惹来议论无数。周默等人均已知晓,着人催他回客栈“说个明白”。但他此刻心情低落,却并不是为此。听到御剑这两句话,忽然脑子一热,抬起头来,问道:“若……若是心中有愧呢?” 御剑见他目光炯炯,大有破罐子破摔之意,心中奇怪,想:“莫非这南人少年,看上梁叔廷那个没出息的内侄了?” 朱靖见他不答,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追问道:“喻大当家会不会轻视于我?” 御剑瞧他这模样,估计八_九不离十,就是要豁出去了,笑道:“情之所钟,无贵无贱。”这少年相恋之事,他也见得不少,情浓时海誓山盟、与家族决裂者大有人在,最后无一不是各自娶妻生子,形同陌路。见面能寒暄几句,已可称为善终。甚么安陵龙阳,携手欢爱,比翼双飞,永世不忘,不过就是年少时贪个新鲜,上不得大雅之堂。嘴上虽敷衍了一句,心中其实颇有惋惜之意。 不料朱靖听了这八个字,脸色更为奇异,看着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站了片刻,终于转身走了。 御剑心想:“年纪轻轻,偏要走上这条不归路。”摇了摇头,举步进门。路经屈方宁住的西厢房,忍不住就想去瞧瞧他。见房门大敞,屈方宁光着脚躺在杏木围子床上,背冲着外头,正专心地玩着一个刚买的虎头鞋。 御剑见他聚精会神,不忍打扰,收敛气息,悄悄走了过去。屈方宁全然不察,两根手指撑着鞋脸,腾云驾雾,嘴里模拟着“咻——”“呼——”的声音,在架子上啪啪啪连击三步,喝道:“泾川小儿,哪里逃!”看来做的是《柳毅传》的故事了。 这故事却是御剑给他讲过的。屈方宁对其中的龙女毫无同情,对柳毅更是嗤之以鼻,独对这位钱塘君中意之极,那一段“云烟沸涌,擘青天而飞去”,更是心驰神往,百听不腻。御剑见他一个人玩得兴致勃勃,也在旁边给他助兴:“所杀几何?” 屈方宁吓了一跳,翻过来见是他,嘻嘻一笑,拿鞋子在他手上踩了几步:“六十万!” 御剑在他床边坐下,道:“伤稼乎?” 屈方宁举臂一划:“八百里!” 御剑笑着捉他的手:“无情郎安在?” 屈方宁也笑了出来,滚在他身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脚也架到他大腿上:“吃掉了!” 御剑抓着他的脚腕就扔。屈方宁蹭着他,口齿不清地说:“洗过的!” 其实不必他说,御剑也已闻见一阵玫瑰胰子的香气。见他一条光洁修长的小腿完全压在自己身上,踝骨纤细,其上覆盖的皮肤也薄薄的,几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金铃儿悬挂一边,因收进靴子一天,压了好几道红印,随手给他拨了拨。 屈方宁两只手抱着他,眼睛也合了起来,看来要睡了。 御剑把他手指上的虎头鞋取下来:“江南好不好玩?” 屈方宁嗯了一声。 御剑逗他道:“那我回去了,把你留在这里,好不好?” 屈方宁摇了摇头,迷糊道:“我要跟你在一起!” 御剑刚握住他小腿,闻言忽然一顿,心口宛如被甚么狠狠击中。这句话并不新鲜,早在昭云儿年幼之时,就无数次地拉着自己一个手指,宣称要当“天叔的新娘子”。这小儿女的娇憨言语 ,听了最多心中一笑,从未有过这般直击心扉之感。心情一阵震荡,唤了一声:“宁宁。”捧住了他小小的脸颊,俯下身去,与他呼吸相闻。 屈方宁眼皮已经睁不开了,“嗯?”了一声,摸到了他的手,按在自己脸旁,睡了上去。 他这双眼睛一闭起来,显得特别年幼,一点飞扬跋扈也没有了,完全就是个孩子。指腹一碰耳边,立刻怕痒地缩了一下。片刻,呼吸平稳,就在他手上睡着了。少年的气息就喷在他靠近的脸上,全无半点防备。 御剑抽出手,自己也觉得好笑:“他还没我儿子大。我在想什么?”料想要是阿初会说话,大约也就是这个模样了。当即拉过一床翡翠衾给他盖上,临走见他的脚还伸在床外,笑骂了一声:“这泼猴!”替他把脚放了进去。 第二天一大清早,御剑还没睁眼,就听见庭院里鸡飞狗跳的,起身一看,屈方宁整个人爬在假山上,摇撼着那个小亭子。嘴里叼着一片长长的草叶子,正在那里呜呜乱吹。见御剑给他吵醒了,立刻亭子也不要了,干净漂亮地一个落地,在窗外向他招起手来了。 御剑都给他弄恼火了,对他勾了勾手,寻思着进来打他一顿屁股。 屈方宁果然三蹦两跳地进来了,门板砰地一推,全身都带着江南朝露的清新之气,一下就扑到他身上,叫道:“大哥!” 御剑一把抱了个满怀,一股热热的汗意扑面而来,顿时甚么脾气也发作不出了,揽着他的背,责道:“一大早就在外面疯!” 他的声音原就低沉,此时更带了些早上初醒的沙哑,屈方宁哪里能受得了,脸呼的一声就红透了。靠着他喘了半天气,才小声说:“我起来就睡不着了!” 御剑道:“睡不着就来闹我?” 屈方宁在他怀里仰起脸,沙沙地说:“我想看看你早上的样子。” 御剑心想这孩子名堂真多,应道:“回去给你看个够。”打个哈欠,揉了揉太阳穴,就要起身。见他还在自己胸前靠着,道:“还不动?要服侍老子更衣不成?” 屈方宁道:“我又不会。”爬开几步,眼中露出顽皮的神色,看着他不动了,示意:“我看你穿!” 御剑倒也不在 意他盯着。他天生身材高大,英伟过人,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从来坦然不惧,没有半点不自然。当即掀被下床,捡了件交领锦衫穿上。他睡觉时只穿了一条单裤,此时上身□□,屈方宁一眼看去,只见他脊背健美精壮,手臂肌肉虬结,连腹部都是硬朗肌肉,肚脐下一丛黑黢黢毛发,愈往下愈浓密,直没入裤腰。脸上一热,没来由地一阵心头乱跳,撒腿就跑。御剑一把拉住他的手:“你不是要看么?” 屈方宁眼角都不敢向他瞥一下,叫道:“不看了,不看了!” 御剑见他后脖子都红成一片,又乐了:“怎么,自惭形秽了?” 屈方宁咬着牙,回头狠狠道:“我以后也有这么高,也……反正跟你一样!”使劲挣开他的手,飞一样地逃走了。 御剑琢磨了一下:“要跟我一样?”摇了摇头,无从想象。想起他藏在貂裘之中,靠在自己胸口,抱起来也轻轻的不费力气,这才点了点头,心想:“最好永远是这个模样!” 大雄宝殿,香火缭绕。 屈方宁一个人在崇化寺晃荡,施主不似施主,香客不似香客,神色执妄,形迹可疑。大约御剑临走前给寺里打了声招呼,虽然小沙弥、老和尚多有侧目,总算没人上前罗唣。 四处一望,只见宝殿香华浮动,善男信女如织,只是三千世界、不二法门之间,却突兀地挂着几幅仙风道骨、广袍飘飘的老君像,旁书八个大字: “千真永降,万古长生。” 他看得奇怪,盯着其中一幅,心想:“这不是太上老君吗?他几时当了和尚了?”只道崇化寺不愧是皖南第一名刹,心怀慈悲,五蕴皆空,连别人的神都请来供奉了。 胡乱逛了片刻,靠在一处照壁前歇脚,听殿中许愿声此起彼伏,有求富贵姻缘、家宅平安的,也有求战乱平息、普天太平的。他举目一望,见地藏王菩萨身上不起眼处,开着一处黑洞洞的蚁穴,蚂蚁肆无忌惮地穿梭来去,洞口洒了好几粒香米。心想:“菩萨连自己的平安都保不住,还能保天下太平吗?” 又转悠了一会儿,摸到一处偏殿,一边吹着殿中的长明灯,一边随手摸了别人的冰糖木瓜来吃。忽然之间,内殿中响起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 “可如乖,帮妈妈拿签筒过来!” 他全身如遭雷击,手中的冰糖木瓜掉到了地上。 那正是八年以来,魂牵梦萦,只能在梦境中依稀听到的声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55、迷心之二 内殿早已清场,别无他人。一名身披红金袈裟的首座老僧亲奉香茶,施礼退避。只听签筒哗哗摇动,一个轻柔的脚步从供台边一蹦一跳地走来,接着一个清脆稚气的女童声软软道:“妈妈,为什么我们要拜这么多的庙呀?我的脚都走酸啦!” 屈方宁听到这柔软的声音,鼻腔一酸,几乎便流下泪来。 那温婉的女子声音款款道:“这叫积功德,多多益善的。来,妈妈给你揉揉。明天再拜一天,我们就回去好不好?” 可如拍着小手掌道:“好!回去看花儿!大牡丹花!” 那女子微微笑道:“大牡丹花儿已经谢啦!” 屈方宁手脚俱不听使唤,颤抖着靠近内殿偏门,躲在经皤之后,想偷偷看上一眼,却不敢凑近。 只见一袭深红色裙裾轻轻摆动,在蒲团上跪了下来,闭目合十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在上,弟子纪云芳……” 可如似乎颇觉有趣,也学着母亲跪在一个小蒲团上,闭着一只眼睛,合十道:“菩萨在上,弟子苏可如……” 纪云芳轻轻斥道:“可如,别在菩萨面前胡闹。”复祷道:“弟子纪云芳,无德无能,惟执虔心,祈求菩萨圣手救苦,慈心普度,保佑我……方宜孩儿,平安归来。”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经哽咽。拜了三拜,削葱般的玉手握住签筒,指尖微颤,摇出一支红头小签来。 可如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一边哗哗地摇着签筒,一边好奇道:“妈妈,谁是方宜孩儿呀?” 纪云芳戳了戳她额头,含泪笑道:“傻孩子,是方宜哥哥呀!你不记得他啦?” 可如满脸迷茫,摇了摇束着杏花穗子的发髻。 纪云芳轻轻叹息一声,道:“那也怪不得。你那时候还小得很呢!”给女儿理了理额发,喃喃道:“八年了,你也长大啦!我的小方宜,到今年八月十五,就十六岁了!” 屈方宁听到这里,全身再无一分力气,头靠在偏门木格上,眼泪滚滚而落。 只听纪云芳哽咽道:“可如,你替妈妈看一下签文,好不好?” 可如乖巧懂事,见母亲难过,甜甜应了一声 ,捡起她抽的那支签,打开念道: “隐姓埋名……” 下一个字便不识得了。纪云芳双手接过,见签文批的是: “隐姓埋名实待时,春风桃李花开日。 云中一力扶持起,终保声名四海知。” 她一念之下,胸中一阵激动喜悦,心想:“这是菩萨昭示我,我爱儿尚在人世么?‘隐姓埋名实待时’,一点也不错!他现在……正是要隐姓埋名的。” 忽然眼眶一热,喜极而泣,向观音菩萨磕了好几十个头。心中默默祈求:“弟子并不敢奢求甚么春风桃李,名满天下,只要他平安无事,便是菩萨恩赐的最大福泽了。” 又拾起可如先前摇落的那支签来,也是四句: “遇不遇,逢不逢。日沉海底,人在梦中。” 却是不得索解,心中思忖其意,一时默默无语。 可如的小手抓住了母亲的红罗裙,轻轻摇道:“妈妈,你又在想方宜哥哥了吗?” 纪云芳回过神来,柔声道:“是啊。妈妈想他早点回家。”放回竹签,问道:“可如,你想不想方宜哥哥回家?” 可如“嗯”地点了点小脑袋:“想的!”又想起甚么似的,忙问:“要是哥哥回家,会给我带礼物吗?” 屈方宁在门外,哭得眼睛酸涩,甚么也瞧不清楚了,听到她娇憨的言语,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哥哥也情愿给你去摘。” 纪云芳眼泪还未拭去,破颜一笑,道:“一定会的呀。你方宜哥哥最会甜言蜜语,讨女孩子的欢心。从前总是哄着碧桃姊姊,说长大了要八抬大轿娶她过门,骗了她好多桂花糕。”说到爱儿幼时的趣事,神色极为温柔。 可如大为佩服,连忙又问:“碧桃姊姊脸上有一个大疤,方宜哥哥也有吗?” 纪云芳微微摇头,笑道:“不,他跟允宜哥哥长得差不多。” 可如长长惊叹一声,道:“那可好看得很哪!那他也喜欢看金鱼、逗鸟儿,吃饭也要人喂吗?” 纪云芳摸了摸她的头,轻轻道:“不,你方宜哥哥是个小坏蛋。从小就会装病,撒谎撒得眼睛都不眨,做了甚么坏事,全推得一干二净。栽赃嫁祸,更是拿手好戏,你允宜哥哥常给他欺负得直哭。 别说妈妈,就连你爹也拿他没有办法。” 她抬起了温柔的眼睛,看着观音大士座下的莲花,道:“有一年春天,也是这么一个下午,爹爹旬休在家,问起他兄弟三人的志向。你大哥他们说的,都是甚么乘风破浪,愿扫天下。只有这个小坏蛋儿,手指墙角一丛牡丹花,说:‘只愿为此物。’妈妈一看,就担起心来,生怕你爹脸色一变,拿板子揍他……” 可如睁着圆圆的眼睛,道:“哥哥要当一朵花儿,那多好玩呀!为什么爹爹要揍他?” 纪云芳微笑道:“那是人间富贵花,爹爹不太喜欢的。只听他振振有词地说:‘我要一个人,站在墙角下,既不稀罕风,也懒得正眼看太阳,慢慢地长着,一天就长一个小叶片儿。高兴开花的时候,甚么时辰也不挑。要是不高兴了,多少人看着也不开……’” 可如听了,不禁神往,忙问:“那哥哥后来哪儿去啦?” 纪云芳嘴唇一动,却没有说话。 她想:“他被爹爹妈妈送走了,送到了北方的草原上,送到了……敌人的心脏里。一生一世,再也做不成江南的花儿啦!” 心中陡然一阵酸楚,眼泪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 可如见母亲哭泣,也不禁哭了起来,抽噎道:“妈妈,妈妈,你别难过!” 纪云芳再不能抑,泪如泉涌,扶着香案,哭道:“方宜,方宜,妈妈对不起你!八年啦!妈妈的心,也跟着你的马车一起走了!”想到爱儿幼年北上,恐怕早已凶多吉少,甚么平安归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话。心中悔恨之极,痛哭道:“好孩子,妈妈的乖孩子,若有来世,再也不要投生在我们家!” 屈方宁在门外,一字字听得分明,只觉心如刀绞,泪落如雨,连衣襟也浸湿了。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满带疑惑的呼唤: “小……达慕?” 他心中骤然抽紧,举袖擦了擦眼泪,回头望去。朦胧之中,认得是御剑麾下一名小队长,在福建还陪他玩过的。勉强稳住心神,招呼道:“阿赤队长。”哭得久了,声音极是艰涩。 阿赤看着他泪痕斑斑的脸,奇道:“小达慕,你怎么了?”南语颇为流利。 屈方宁手背狠揉着 眼皮,故作迷惘,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这里歇了一会儿,眼睛就难受,眼泪也流出来了。” 阿赤向他身周一看,长明灯上烟气缭绕,焚香炉中青烟袅袅,便知端的,释然道:“你这是被烟熏着了,敷一敷便好。”他深知这少年跟主帅关系匪浅,指不定哪天便成了鬼军的继承人,不敢怠慢,忙带他回了院舍,取了两个冷水皮袋给他敷眼睛。 屈方宁躺在床上,双手捂着水袋,回想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忍不住又流下泪来。捂了一会儿,皮袋都捂热了,对镜一照,眼皮还是肿得通红。心中一慌,想到御剑回来,这副模样,如何瞒得过他?见阿赤与另一名兵士都在走廊门口,屏气凝神,运起屏息御化之法,偷偷溜了出去。旋即从冰井里摸出两块冰,躲在假山后敷了半天。他今日大喜大悲,大耗心神,红热的眼皮被冰块清清凉凉地一敷,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满天暮色。冰块早已融化,眼睛也不再胀涩。对小池一照,恢复如初。振一振濡湿衣摆,正待起身,忽然心中咯噔一声:“不对。” 眼前人影矗然,由厢房直至花厅,三步一停,五步一岗,全是神色谨严的皂衣守卫。 他心中一惊,缩身假山后,从滴水洞中窥望出去。只见二人抬着一顶青色软轿,从偏门中让了进来。抬轿之人脚步极轻,似有若无,显然身负高强武功。轿中匆匆走出一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容貌甚是端肃,颌下长须几缕,望之气度非凡。他靴底落地,便四周环视一番,想是平时谨慎惯了的。屈方宁忙躲在一旁,心中好奇:“这又是何人?” 只见此人脚步一动,径往花厅中走去。御剑的声音亦随之传出:“一别经年,文相越发清健了。” 屈方宁全身一僵,几乎不敢相信:“文相?难不成是那……南朝宰相文僖么?” 那人长揖到地,恭声道:“不敢,都是托将军的福。还没问将军贵体金安?” 御剑懒懒道:“我有什么好问的?坐着说话罢。堂堂一国之相,何至于跟我们草原蛮子如此客气?” 文僖连称不敢,道:“将军说笑了。将军英威神武,德沛寰宇,下臣惶 恐,不敢与将军平坐。” 屈方宁听了这几句对答,再无怀疑。见这位当朝第一权相在敌国将领面前卑躬屈膝,满口谀辞,心头如重千钧,又兼愤怒憎恨,暗自切齿:“老皇帝是瞎了眼吗?怎么找了这么个狗东西当宰相?” 御剑也懒得跟他啰嗦,挥手道:“闲话少叙。我问你,黄惟松党羽近日动作频频,广结盐政、漕运、关税、织造、赈贷一众监司官员,所为何事?” 文僖惊道:“竟……竟有此事?黄惟松为江浙粮运一案,上月才与漕运总督刘汝衡撕破脸面,互揭其短,抖落昔年旧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这是……为挽回颜面不成?” 御剑冷笑一声,道:“那王斯远与钱雅和结交多日,亲如一家,文相想必也不晓得了?” 文僖袍袖颤动,深揖道:“将军恕罪!下臣愚昧,一时失察,还请将军见谅。” 御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却不开口。屈方宁在假山后,见花厅烛影摇动,将文僖举袖不停擦汗的影子投在窗棂上,心中鄙夷之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56、迷心之三 只听御剑道:“好,我一条条问你。黄惟松主废戍兵法,赵延坚持不允,他便如何?” 文僖偷眼看着他的脸色,迟疑道:“……他罔顾君命,擅兴征役,留戍厢军。下臣已替他拟就奉诏不遵、欺谩擅行等十二条罪状,迟早……” 御剑打断道:“我这戍兵法推行六年,成效如何?” 文僖满脸衷心赞叹,道:“仁慈宽济,百姓将士,无不感恩戴德……”见御剑神色漠然,忙改口道:“三军动相牵制,将帅互不识面,圣上深喜之,以为江山永固之道。” 御剑道:“你也不必说得这么好听。我教你推行此法,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三年一期,分遣轮换,兵无常将,将无常师,屯驻无常,号令不通。几个老弱病残,大江南北走了一遭,打起仗来,连自己的帅旗、大麾,都不认得。不过贵国本来就不讲究甚么兵强马壮,朝堂之上,说话都是几个病歪歪的文人。对我这番苦心,未必有文太师你认识得这么深。” 文僖连声道:“是,是。不敢,不敢。” 屈方宁在外听得这戍兵法的厉害,震惧难言:“这是……抽空兵力,亡国灭族的毒计!”脊背一阵冰凉,罗衫早被冷汗打湿。 只听御剑道:“黄惟松识破个中奥妙,也不稀奇。他这个人城府极深,既有眼光,又不失手腕,小心翼翼又无所畏惧,尽忠而不愚忠,我是很佩服的。” 文僖大是不自在,举手在嘴边咳了一声。 御剑瞥了他一眼,道:“不过比起伶俐、知趣、识大体,比文相就大大不如。嗯,黄惟松背着赵延,留戍了十万厢军。他哪来的钱?” 文僖连声称谢,道:“黄惟松一党贪枉无度,抽调关税,哄抬粮价……” 御剑笑了一声,道:“文太师,十万官兵屯驻操练,这开支使费,是甚么数目?你身居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点小钱难不倒你罢?你贪个十万兵给我看看?” 文僖思忖片刻,大惊失色:“黄惟松他……他这是……要结党抱团,牟取暴利,以便……以便……这岂不是私囤军队、谋逆犯上的死罪!” 御剑冷道: “谋逆犯上?文太师是要参他一本怎地?赵延要是肯动他,还等得到现在么?你以为那老儿三迷五道,招了一群神神鬼鬼的道士进宫,丹炉一烧,香烟一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几丸长生不死药,就把脑子吃坏了不成?” 文僖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只得点头不迭,连声称是。 御剑道:“我南下之时,见家家户户贴着甚么‘鬼虎相啖’图。贵国百姓憎恶黄惟松,尤甚于我。嗯,兵力疲弱,割城失地,总该有个背黑锅的!这黑锅他是替谁背的,赵延心里清楚得很。一个这么好的靶子,赵延舍得砍了他?换了我,我也舍不得。他亲遣心腹,结交富勋,借以养兵,这其中未必没有赵延的默许。你也别想着一举扳倒,反正他们要从漕运、织造中捞钱,少不得囤积居奇,结团掠取,到时自有文章可作,不必急于一时。” 文僖颤声道:“将军雄图大略,目光如炬,下臣……下臣委实不及万一。” 御剑不耐道:“这些客套就免了。最近京中有甚么要事,说来听听。” 文僖施了一礼,才滔滔不绝述了起来。屈方宁在假山后,只听“右丞”“军国”“尚书令”诸般字眼源源不断,想是这奸相正在卖国献媚。心中说不出的厌憎,只想出去捅他一个对穿。 忽然之间,一个熟悉的名字传进耳中: “……那御史台丞苏沁,本来也是个洁身自好、秉性正直之人,今年却为黄党所笼络,成日阶便是上疏弹劾戍兵法,偏偏朝中又视他为清流领袖,受人追捧,着实有些棘手……” 他眼前陡然一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御剑极是不耐烦,皱眉道:“文太师,你身为宰相,一个小小的御史也扳不下来?这姓苏的跟禁军副统领纪伯昭不是沾亲带故么?你告他一个勾结外戚、里通外国之罪,不就行了?赵延最怕的就是这个,你是永州人,打蛇七寸也不会么?” 屈方宁脑中嗡嗡直响,全身剧颤,双掌掐得鲜血直流,心中除了惊惧憎恶,更充斥着一种深深的失落。 一时自己都不敢置信:“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原本还对……抱有甚么希望?” 文僖应声道:“是,将军说得是。”忽然 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张淡黄色薄绢,双手呈上。 御剑接过看时,见绢册上列着七八个人名。文僖禀道:“今年年初,下臣手下密探潜入黄府,正值黄惟松、王斯远密议。二人防范极严,只探得王斯远一句:‘我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笑话。老黄,你一生务实,怎地老了反而做起梦来?这是将一滴眼泪,滴在烧红的烙铁上;是逼着一朵春花,从千里冰封中盛开。’这两句话,必不是甚么闲话家常,其中包藏祸心,兹体重大。下臣暗中调查,寻访可疑之人。仓促间未能完备,望将军恕罪。” 御剑捻了捻绢册薄边,略一思忖,嗤笑道:“说得这么文绉绉的,无非就是找几个狐媚的女子,如此这般教导一番,千里迢迢送进王帐。日后生下一子半女,便是你南国后裔了。这一出叫甚么?《西施灭吴》,还是《赵氏孤儿》?”扫了一眼册子,道:“‘庄文柔’,这名字可美得很哪!” 文僖颤道:“将军猜得一字不差,黄惟松谋划多年的计策,在将军面前,直如……儿戏。这庄文柔,就是神卫将军庄明义的幺女了。” 御剑道:“将门虎女,忍气吞声,远赴北方苦寒之地,未免太看得起咱们了。嗯,这一位更不得了,堂堂一品千金,竟也纡尊降贵,以色侍人。未知流落何方,明珠蒙尘,着实令人心疼。啧啧,无一不是名门之后!黄惟松这是借的甚么东风,好大的手笔!”手指一路划下,忽然“嗯?”了一声,停在一个名字旁。 屈方宁听到“赵氏孤儿”“名门之后”几个字,脑中如同炸雷轰响,全身一阵潮热,又一阵冰凉,绝望彻骨之中,又有一层奇异的解脱之意。见御剑久久凝望名册其中一处,心中好似火油煎熬,恨不得扑出去抢了过来。 御剑目光微动,双眉蹙起,缓缓道:“美人计也还说得通,这男的……是个甚么意思?” 屈方宁双眼直勾勾盯着窗纸投影,一颗心卜卜狂跳,几乎跳出胸膛。 文僖亦揖身看了一眼,猜测道:“依下臣愚见,应是伺机寻仇?” 御剑沉吟道:“无论家仇国恨,债主都该是我。何至于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忽然一声冷笑,道:“ 原来如此。他要做的不是褒姒,而是……薛平贵么?” 文僖不明所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望将军保重贵体,小心为上。” 御剑道:“无妨。我们北方蛮戎,粗莽不文,没你们那么多白头相许,鹣鲽情深。什么宠姬爱妾,更是瞧得一文不值。黄惟松这一滴相思泪,怕是要白流了。”随手一抖,绢册碎片纷飞。 他话语中提及的名字,屈方宁是一个不知。料想这寻仇之事,与自己并不相干,心中忐忑渐消。伸手一摸,胸口背后衣衫尽皆湿透。 又听御剑温然道:“文太师见微知著,不愧是国之栋梁。将来种种冗杂事务,少不得还要请你襄助。” 文僖满脸放光,喜道:“一切还要多多倚仗将军。” 屈方宁心中骂了几百声无耻,见窗上黑影一动,连忙深深吸气,屏息在假山之后。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门来,御剑见那轿夫目光莹然,指节隆起,显是练家子模样,想到一事,问道:“你们中原武林,高人异士多矣,文相可有涉足?” 文僖小心道:“这些江湖混混,最不愿掺杂朝廷之事,难以驱使。只招揽了一批不成气候的第三、第四代弟子,没几个要紧人物。” 御剑点了点头,淡淡道:“有一个南海派弟子,叫甚么石潮音的,我不太喜欢。你看着办罢。” 文僖连声道:“是,是。”退了几步,上轿而去。 御剑也懒得送出门,挥手撤了守卫,便匆匆往西厢房去了。见阿赤队长直立在门口,问道:“他呢?”阿赤躬身道:“小达慕在房中午睡,至今未醒。”御剑进门一看,果然还躺在床上,心中一笑:“这孩子睡性好大!”见他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整个人向着里头,连头都蒙了起来。御剑伸手给他一揭,立刻又哗的一声拉了上来,蒙得紧紧的,被子都绷直了。御剑隔着被子捏了他一下,道:“醒了还装睡?”屈方宁缩在被子里,不理会他。 御剑坐在他床边,笑道:“听说你眼睛给烟熏了?让我看看。”连被子带人一起提了过来,按在自己膝盖上。屈方宁反应更大,死活不肯给他看,使劲挣扎了几下,又滚回里床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58、天罗之一 御剑信步出门,见青石桥上人声寂寂,夜色中只剩下几个零散小摊。远远看时,只见一个淡黄衫子的人影,正在伞摊旁认真地挑选着甚么。摊主打开一把,他便客气又抱歉地摇一摇头,那个慎而慎之的态度,简直不是挑伞,而是挑媳妇了。当即在桥下唤了一声:“朱少侠。” 朱靖立刻手忙脚乱地遮住伞摊,道:“喻……大当家,你好。” 御剑见他举止怪异,心里一笑:“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都有些莫名其妙。”走上桥来,正巧那摊主举着一把伞,没好气地说:“红的就这一把了,你看有没有你要的那两句话!” 朱靖窘迫异常,连忙掏钱道:“多谢,多谢。”御剑目力过人,见那伞上绘着烟波小舟,题的是:“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即揶揄道:“这伞是要拿来送人么?” 朱靖怔了一怔,道:“不……不是。”看着伞面,神色郁郁,似乎并不怎么合心意。 御剑只道他这条不归之路,走得有些心事重重,也没怎么在意。朱靖低着头,道:“喻大当家,我师父今晚就到了。前日相救之事,师父已经知闻,说到时一定要登门道谢,请客做东。不过……我们没什么钱,要是地方简陋了些,还望你莫嫌弃。” 这样的大白话,御剑最是喜欢,拍了拍他头,笑道:“不碍的。我们早些年在山上茹毛饮血,甚么都吃得下。” 朱靖在他手掌下微微一动,抬起眼来。御剑见他这模样,显然是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下,问道:“想说什么?” 朱靖又酝酿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你跟少东家……”说到这里,又卡住了。 御剑这可猜不出了,示意:“嗯?” 朱靖握着剑柄,手指松了又紧,低声道:“是不是……亲……” 御剑见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实在不晓得有甚么话如此难以启齿。忽听桥下传来一个更忸怩、更害臊的声音:“朱……朱公子!”却是晋王梁惜到了。 朱靖举目一望,见梁惜独自一人从岸边赶来,身边一个随从也无。他吃了一惊,道:“晋王殿下,你……深夜孤身出 行,这……不太妥当罢?” 梁惜离他还有一丈之遥,便停下了脚步,注视他道:“我看你不太喜欢……兴师动众,就让他们都……回去了。” 朱靖见御剑就在身后,眼光中颇有笑意,尴尬难言,道:“那殿下也回去罢。我也回去了。”转身就走,简直是落荒而逃。 梁惜忙道:“我……我送你。”赶上两步,仍然跟他隔得远远地,一步也不敢走近。 朱靖脸红得几乎烧起来,恨不得跳下丹阳湖遁走才好,哪里敢让他送,顿步道:“晋王殿下,你我……身份有别,还是……别这样的好。”这话一出口,便觉得暧昧难言,简直不知御剑会怎么看,越发害臊起来。 梁惜面上顿时露出失望之意,却也不敢违拗,“哦”了一声,真的就此止步不动。望着他背影,又匆匆问道:“朱公子,你明天……还来这里么?我有些不值当的小玩意儿……” 朱靖驻足道:“晋王殿下,你的礼物,我是不会收的。跟你说了这几句话,已是……大大的不对了。” 梁惜忙不迭道:“是,是,我……我知道。我也不敢奢求什么,每天能看你一眼,跟你说一句话,已经……已经是最大的欢喜了。” 这样一句话出口,连朱靖也知道苗头不对,只得道:“晋王殿下,这……不像是朋友该说的话了。” 梁惜深深凝视他,索性也挑开了说:“朱公子,前月江州梅园,我第一眼看见你,便神魂颠倒,意为之夺。说只想跟你交朋友,那是假的。但你心中不愿意……那只做朋友,也是好的。” 御剑见他竟在大街上表露心迹,可算大胆到了极处。一时也无处可避,只得又折回院舍去了。 朱靖听了这番直白言语,却另有一番心境。这位为自己倾倒的晋王,固然可怜可笑,然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摇了摇头,低声道:“那是不能够的。你别说这样的话啦。”见那把新买的伞还在手边,随手递了过去:“这个送给你!” 梁惜大喜过望,忙取了一块锦帕擦了擦手,珍重无比地接过:“多……多谢,这是我一生最珍贵的宝物。” 御剑听在耳中,只觉这对少年情侣一个痴,一个呆,实在有趣得紧。正待 下桥,眼前青影闪动,一个小道士踏水而来,向梁惜施礼道:“晋王殿下,可算找到您了。齐王殿下在八宝鸳鸯楼等候多时了,这就请回罢。” 梁惜刚得了心上人赏赐,哪里肯走,奇道:“思乔兄在等我?” 小道士恭声道:“是。齐王殿下说了,请您回去‘枕玉臂,品朱唇’,此事十万火急,若是回去晚了,恐怕会耽误……良辰吉时。” 梁惜立刻慌了起来,向朱靖看了一眼,怒道:“齐王在耍什么鬼把戏?多半又是在召妓作乐。都说我不跟他同流合污,还来请我作甚?不去不去!” 小道士朗声道:“齐王殿下说了,晋王殿下的意中人此时便在八宝鸳鸯楼上,玉体横陈,娇喘微微。这般良辰可是不常有,还望晋王殿下三思。” 梁惜立刻跳了起来,叫道:“什么?!我的意……意中人?”手指朱靖,满脸赤红,道:“这才是我的意中人,哪里又多出来一个?这是……怎么回事?” 朱靖也不怎么在意,客气地点了点头,便要离去。梁惜也顾不得甚么礼节,一把拉住他,一迭声地邀请他同去,以证清白。朱靖奇道:“晋王殿下不是与人有约么?”梁惜一听,更是铁了心要他一起去,脖子都急红了。朱靖无奈,只得应允。心想:“晋王还有一位意中人,那不是很好么?多半那一位,才是他真心喜欢的。”顿时释然了不少,连脚步都轻快多了。 御剑刚下了桥,只闻僧鞋扑沓,几名僧侣飞奔而来,慌道:“喻大当家,不好了!” 屈方宁犹自在三重煎熬之中,听见帐外脚步急促,显然有人慌忙地赶了过来。齐王嗤笑道:“这般心急,我这弟弟也真算个人物了。”向来人招了招手,道:“幼珍吾弟,好久不见。” 来人可没他这么惬意,急道:“思乔兄,你说什么意中人,什么玉体、良辰?当真被你害死了!” 齐王道:“幼珍吾弟,听说你近日深陷情网,求而不得,愚兄年长你几岁,自然要关怀照料一番。那上面是我送你的新婚大礼,自己进去收罢。”向床上一指,又打量了梁惜几眼:“几时改了性子了?穿得这等简朴。虚灵子,把那件喜服给晋王换上。” 虚灵子应了一声,上前就动手解梁惜的腰带。梁惜一边抗拒,一边疑惑道:“那是什么?” 齐王鼻中哼笑了一声,道:“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 梁惜狐疑地盯了他几眼,走近帐前,伸手欲挑,又转了过来:“不是嫂夫人?” 齐王蓦地笑了出来:“原来你喜欢我老婆。好,下次给你换。” 梁惜慌忙摇手,道:“我……我才没有!是你这个人行事太……太匪夷所思了。我要是觊觎了嫂夫人一眼,天、天诛地灭!” 齐王无聊地挥了挥手:“你要是真跟她搞上,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示意他赶紧掀开。 梁惜床幕一揭,只闻见一阵浓香。床上一个面色绯红的少年,正满眼噙泪地看着他。 他呆呆认了半天,转过头去:“这是谁?” 齐王给他办了半天道场,就为了最后揭底时吓他一跳。见状也敛了笑,道:“不是你的风流靖长官么?” 梁惜诧异道:“你说朱靖朱公子?他正在楼下花厅喝茶啊?” 齐王斜了一眼虚灵子,道:“道长这双眼睛,怕也要请桃木剑挑一挑了。”打个哈欠,掩了掩嘴,道:“既然不是正主,就杀了丢掉。没有用了。” 屈方宁在帐中听见,怒气陡生:“你抓错人也就罢了,现在老子明明是无辜的,你居然也要杀?” 又听齐王道:“幼珍吾弟,你把这壶酒送下去罢。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陡然之间,劈啦一声巨响,门板破裂声、桌椅碰撞声、瓷器碎裂声响成一片。虚灵子一句“什么人!”和梁惜惶恐之极的一句:“朱公子!”合在一处,接着一声裂帛,床幕尽成碎片。御剑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烛光,双手把他抱了起来:“宁宁!” 屈方宁一落入他怀抱,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眼泪哗地一声就涌了出来。御剑见他满脸泪痕,还道他受了甚么凌虐,低声问道:“怎么了?”屈方宁难受得几乎死去,却不能开口,眨了两下眼皮,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御剑眉峰一动,动手揭开绣被。见到他身上深红罗裙,眉心皱得更深。见他身上并无伤口,只是肌肤热得非比寻常,下腹之物更是涨得笔直。隔着衣服一碰,屈方宁 喉中便是一阵哽咽。他嘴唇紧闭,不动声色,将屈方宁抱在怀里,站起身来。 朱靖见梁惜衣衫松褪,屈方宁又是这等无力抗拒的模样,当真是箭在弦上,险恶之极。若不是崇化寺僧人指认方向,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一时义愤填膺,剑指梁惜,怒道:“你……你好无耻!” 梁惜完全慌了神,拼命摇头、摆手,连声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要跟他……我根本不认得他!是他们……他们以为这是你……”惶急之下,口不择言,哪里解释得清? 朱靖听到“以为这是你”几个字,更是怒冲胸臆,道:“原来这就是晋王殿下的交友之道,今日领教了!”长剑一挺,便要向他刺去。 梁惜急得直叫,慌忙中向齐王大声道:“梁迁!你是怎、怎么的?你快快快跟朱公子说!这都是你的授意,跟我没有半点干系!” 齐王梁迁倚靠椅中,声音依然波澜不兴:“是么?那我问你,如果床上那人是你的朱公子,你上不上呢?” 梁惜顿了一顿,立刻叫道:“我没你这么无耻!” 梁迁淡淡道:“那你迟疑什么?” 朱靖见梁惜头脸通红,至于他想到了什么龌龊事情,连想一想都觉得恶心。只气得脸孔煞白,剑尖颤动,一招“烟霞紫英”,向他面门疾挑。虚灵子冷笑一声,手掌一错,移形换影,挡住了这一剑。 御剑缓缓转了过来,怀里屈方宁的衣裾拖曳及地:“梁叔廷在哪里?叫他出来。” 梁惜见他神色森冷,气魄慑人,自然而然就回答了:“你……识得家叔?他现下不在……” 梁迁挥手止住,望向御剑,问道:“阁下何人?” 御剑听而不闻,漠然道:“养不教,父之过,我替他管教管教。”振臂提起身侧一座铜雀灯台,劲风飒然,向三人疾掷而去。虚灵子只觉满面刺痛,如同刀削,呼吸为之一窒,不敢直撄其锋,急道:“王爷小心!”掌中柔力随之发出,那是四两拨千斤的精微招数。掌力吐出,仿佛以一人之力牵挽惊涛骇浪,只带得灯柱偏了一偏,来势丝毫未损。只听梁迁低呼一声,眉骨已被雀足划出一条深深的血口,鲜血淋漓。 屈方宁离他最近,霎 时之间,只觉一股强大杀意覆压全身,连寒毛都不禁根根倒竖。只听御剑冷冷道:“小惩大诫,不用感激。”梁惜回头一看,见齐王一只左眼满是鲜血,吓得几乎晕去。虚灵子亦是大骇,双掌堪堪划个太极,便要糅身而上。梁迁伸手一拦,双目紧盯御剑,哑声道:“你……你是……”御剑截声道:“还不快滚?”梁迁不敢多言,向虚灵子使个眼色,虚灵子一手挽起一个,向窗外纵跃而去。梁惜犹自远远叫道:“朱公子,我对你一片真心,日月可鉴!真的不是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61、天罗之四 屈方宁身上疲乏,已经靠着御剑打起了盹,听见喧哗,又醒了过来。见朱靖跪在地上,崔玉梅大发雷霆,不解道:“崔掌门为什么生气了?” 御剑道:“大概朱少侠交了些不该交的朋友。”膝盖给他枕麻了,伸手在他额上弹了一下。 屈方宁眼中一亮,道:“是那位送白象的朋友吗?为什么不许交?” 御剑嗤道:“无事献殷勤,还能存着甚么好心思?” 屈方宁奇道:“甚么心思?”见御剑语焉不详,在他膝盖上滚了几下。御剑只得给他打个譬喻:“凤是男人,凰是女人。从来只有凤求凰,晋王却要……凤求凤。男女阴阳之交,是为天道。他逆天而行,自然是不对的。” 屈方宁恍然地点点头,心中暗笑:“朱少侠中意的那头凤,可不是晋王啊。”又问道:“那你说他求得到吗?” 御剑眉弓一蹙,道:“求到又如何?姓梁的有家有室,还能明媒正娶不成?最多不过砌一座燕子楼,把朱少侠关在里面养着。” 屈方宁信以为真,同情道:“朱少侠太可怜啦!” 御剑看着他笑道:“怎么可怜了?我给你起一个高楼,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一抬手就有人给你送来了。你闷了,就请人来给你跳舞、唱戏。这还不好?” 屈方宁认真地拒绝道:“不好。”靠在他肩上,双手张了张:“我要在你身边呆着,哪儿也不去。你在天上,我也在天上。你在水里,我也在水里!” 他气息尚虚,一句豪气之言说得直喘。御剑往他汗湿的蝴蝶骨上比了比,笑道:“答应你倒是不难。不过你的小翅膀,可得快点长起来!” 周默几人见师父拔剑,大惊失色,忙上前求情。崔玉梅怒容满面,剑尖不断颤动。见朱靖身上的那件旧衫,还是下山时自己给他捡在包袱里的,十八年师徒之情历历在目,这一剑如何刺得下去? 御剑料得无虞,也不再理会。与屈方宁一路走回院舍,夜已极黑。见他仰面一躺,一点也没有后怕,给他拔了一个草叶来,道:“再有人来,你就吹这个。”屈方宁鼓着 脸吹了吹,含混问道:“你就会来吗?”御剑笑道:“嗯,我来收钱,一起把你卖了。”屈方宁立刻吹了一声又尖又高的,意示不满。等御剑回房,刚刚躺下,就听他在那边嘀嘀呜呜地吹起来了。仔细一听,居然还是很有音韵的,依稀是一个耳熟的曲子: “河流的水啊永远没有穷尽, 美丽的小云雀儿不要忘了旧情!……” 心中忍不住一笑,嘱人守在西厢门口,就此睡了。 屈方宁在一片漆黑中缓缓吐出草叶,目光停伫帐顶良久,翻身下床,将那双虎头鞋捡起,握在了手里。 “花间一壶酒”后劲十足,屈方宁一觉醒来,全身懒散如绵,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无聊得死去活来。听御剑说九华派为寻回镇派之宝,正暗遣人手,把江南织造府监司钱雅和府中每寸地皮都翻了过来。车卞乐得占这个便宜,也随之潜入,见缝插针,四处寻觅织造秘册。回来跟他说起钱府奇事,说那位按察使王斯远大人,最喜欢用妓)女的绣花小鞋盛酒,简直不知他如何下得了这个口。当即心生一计,让他连夜将王斯远的枕头偷来。第二天一早,又派他送了回去。如此再三,车卞一一照办。见屈方宁拿着那个满是头油、汗臭的如意枕,凝目出神,心中惑然不解,也凑过来使劲看了几眼,看不出甚么特别宝贝之处。忽然大悟:“莫非这是御剑将军的机密物事?” 屈方宁立刻对他嘘了一声,偷偷道:“这件事绝不能向他提起。”又和颜悦色道:“二哥,辛苦了,最喜欢你了。” 车卞心惊肉跳,立刻逃走了。 到了第三次,屈方宁却难得慎重,亲自上门交还。问明王斯远住处,向内窥视一眼,见一位油头凸肚的大官人,正唾沫横飞,谴责钱府家丁无用,心中大喜,一猫腰,将枕头从窗中抛了进去。 这番响动着实惊人,不但房内之人立刻惊觉,连门外鸟雀都惊飞起来。车卞暗暗叫苦,赶紧拖走了这位败坏行规的小祖宗。 王斯远一连三夜被人盗枕,早已满腹疑云。捡起一看,见一只四四方方的漆木如意枕原样未损,底下却被人刻了一个“文”字,字上血迹宛然,打着一个红叉。他大吃一惊,忙 用袍子掩住。心中惊疑不定,沉吟片刻,急道:“备车!备车!”连行李家眷也不要了,立刻登车北去。 屈方宁藏身天井一隅,见他匆匆离去,心中稍安,吮了一下咬破的指头。 车卞唉声叹气,等几队家丁侍卫惶惶跑过,带他落地藏好,叮嘱道:“打架你是行家,做贼可要听二哥的!” 屈方宁嘴上答应,等他一转背,马上就不老实了。胡乱走了几步,胸口忽然一阵悸动。他一惊止步,便恢复如常。再走几步,又是一阵悬空般的心悸。愈往西南,这心悸就愈加厉害。转墙过院,见一栋小小院舍掩映在几树春梅后,形貌破败。待他靠近院门,整颗心几乎无处可去,悬若游丝,极不好受。胸腔更是嗡嗡地振鸣起来,似乎一座九重铜钟正在他胸口被人狠狠撞动。 他心中疑虑:“那是什么古怪?”推门而入,双足自然而然就往一只灵芝莲纹扶手椅走去。这椅子背板厚重,异乎寻常。他伸手一掰,背板松脱,露出两件古意淋漓的乐器来。一件是一支七孔玉笛,枯瘦如竹,清润如脂。另一件却是一张古琴,繁弦细密,漆黑如墨。 他一见这张琴,心中顿时蜂鸣起来,一瞬间,仿佛饱尝了人世间的生之欢乐、死之哀伤,既想欢喜大笑,又恨不得痛哭一场。指尖一碰焦木色的琴身,泪水便忍不住洒落下来。脑中昏昏然不解:“我为什么要哭?” 泪水越流越多,从木板的纹理中缓缓浸入。他捋了一把眼泪,啪地折断背板。见断口处藏着一个暗格,一本素绢小册子赫然在目。随手一翻,密密麻麻,全是绫、罗、丝、缎织造之法。 他捧着这本册子,心念转了千千万万遍。只要双掌一拍,这薄薄几张绢页立刻碎成粉末。忆及御剑所言,却是犹疑不决。左思右想间,眼泪掉得更多了。 忽听门外一个怪异的尖声冷冷道:“给我!” 他一惊抬头,见一名黄衣头陀正在梅树上恶狠狠地盯着他。心知来者不善,问了句:“什么?” 那头陀嘶嘶道:“东西给我!” 屈方宁哪里肯给,将绢册往怀里一揣,抱起两件乐器,向门外急跃。未到门口,只见一大团浓黄色烟雾,轰然炸开。他 见机最快,知道这烟雾一点沾染不得,硬生生煞住脚步,转身踢开西窗,向外疾奔。途中遇到两名守卫,立刻一掌劈晕。那头陀追得十分迫切,这么缓得一缓,他禅杖尖端的劲力立刻扫中背心,疼痛异常。 他心中害怕,径直向北面院墙奔去。钱府距崇化寺尚有三条街之远,他一心只想向御剑求救,逃得唯恐不快。到院墙前一看,顿时大叫一声苦也。眼前一堵红墙,竟有两丈多高。自忖攀爬不上,只得转身凝气,准备一搏。 那头陀嘿嘿笑了两声,道:“九华派的小狗,留点力气伺候你家亲亲小王爷罢。”禅杖一伸,便来夺他手上古琴。屈方宁五指一拢,反用其力,探向杖头。那头陀“咦”了一声,颇为诧异。屈方宁运劲如绵,黏得他踉跄了一步。那头陀更是惊异,叫道:“这是甚么歪门邪道?”屈方宁两下试探,晓得他功夫不如自己,便不忙逃跑了,见他禅杖扫来,反而欺身去抓。那头陀三番两次被他带得杖法偏离,不愿纠缠,左手向怀中一摸,一团黄色浓烟向屈方宁挥去。 屈方宁见他目光闪烁,已知不对,见黄雾袭来,就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一劫。其时天色灰蒙蒙的,不时飘洒几点牛毛小雨,地上满是泥泞。他这么一滚,满身都是污泥。可惜天公不作美,雨丝正斜得飞起,带着黄雾向他扑来。 眼见逃无可逃,背心一紧,腾云驾雾般被人提起。一名女子冷道:“石潮音,你看看这是谁?”却是“飞花点翠”崔玉梅到了。 石潮音眯眼一望,尖声道:“这不是我的好师叔嘛。怎么,落这老娘们手里了?” 崔玉梅脚边一人,满脸血污,奄奄一息,正是南海派门主石净光。崔玉梅听他言语无礼,暗暗皱眉,道:“你们设下毒计,暗算我门下弟子,心肠之恶毒,手段之龌龊,比魔教尚且不如!首恶已经伏诛,你还不跪下认罪?” 石潮音哈了一声,满不在意:“你要杀就杀,啰嗦甚么?莫不是看我师叔长得英俊,要留他做个面……”一言未毕,崔玉梅长剑颤动,已刺向他眉心。石潮音料不到如此快法,慌忙中禅杖一挡,嚓的一声,杖头削去半截。见钱府守卫向这边聚 拢,心知不妙,运起“云山普渡”,向院墙外逃去。崔玉梅冷哼一声,如影随形,跟了上去。 屈方宁悠然作壁上观,见崔玉梅剑光闪处,石潮音左支右拙,毫无还手之力,看得十分无趣。不过三五招,石潮音额头中剑,满脸鲜血,滚在一边,不知是死是活。 他这才拽了身边半死不活的石净光,纵跃而下,向崔玉梅道谢。崔玉梅正要开口,一眼看见他怀中的古琴、玉笛,眼神陡然一亮,颤声道:“你……这是从……” 屈方宁见她激动得厉害,忙将手中物事递给她,道:“我在里面找到的。”笛子也就罢了,那古琴离手之时,却是万分不舍,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崔玉梅强自镇定,道:“这是我九华山镇派之宝,久觅未果。全赖小公子寻回,敝派上下,感激不尽。”又取出一块布帕,细细地擦拭着玉笛上的雨水污泥,对古琴却是一眼也没有多瞧。 屈方宁见古琴琴轸上沾了许多污秽,莫名的一阵难过。见石净光远远的手足摊开,躺成一个大字,走去踢了踢他脑袋,随口问道:“崔掌门,他死了么?” 崔玉梅抽出一张蓝布,爱惜地将玉笛裹好,闻言头也不抬,道:“死不了!” 屈方宁点了点头,全不在意。倏然,背后一线杀气如凝冰般刺来,却是石潮音诈尸偷袭。他一惊之下,不及思索,一把提起地下的石净光,阻挡石潮音这破釜沉舟的一招。眼前青光闪烁,却是一把分水钢刺。石潮音来势汹汹,面对这位师叔,竟无一丝一毫犹豫。手中钢刺刺穿石净光胸口,来势不绝,眼见又要将屈方宁捅穿。 崔玉梅见变故突生,十二品剑剑鞘一甩,便向石潮音头颅击去。剑鞘尚未飞至,只见屈方宁左手向外一绊,牵引得钢刺向旁一偏。右手却笔直伸出,五指如钢爪,戳入石潮音心口。石潮音胸前登时激起一蓬血花,双目死死睁大,极为狰狞。剑鞘飞来,在他头上重重一击,登时便倒地气绝。 他推开石净光尸体,心中暗叫一声好险。见自己满手是血,正寻思找个东西擦一擦。突然之间,一股山崩地裂的大力一把将他按在墙上,登时眼冒金星,头顶砖末簌簌而落。只见崔玉梅双目赤红,死死盯着他的脸,齿缝中一字字咬出五个字: “——六指天罗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62、心画之一 他从未听过一个人的声音,能浸透如此多的怨毒与仇恨。只觉喉咙被掐得死死的,颈上青筋暴起,连呼吸也带上了血沫味道。崔玉梅枯瘦的五指紧紧叉着他,整张脸扭曲变形,嘶声道:“说!谢空回在哪里?” 屈方宁只觉喉间血腥味越来越重,眼前也渐渐发黑。双手奋力护住自己脖颈,然而崔玉梅手指好似鹰爪,扣入喉头数分,哪里挣脱得开? 崔玉梅见他双眼翻白,大口喘息,左手抬起,将他后脑狠狠一按,追问道:“谢空回那奸贼死了没有?是不是他派你来的?快说!快说!” 屈方宁死死拽着她的手,在夹缝中艰难喘气,眼前景物都模糊起来,神智却清明异常:“南下之前,回伯曾嘱咐我,千万别在人前展露功夫,原来有个这样厉害的大仇家、大对头!” 崔玉梅伸指一探他脉搏,全身颤抖,咬牙道:“果真……不错!那天你全身内力空空荡荡,我还以为……你瞒得好!不愧是那奸贼的传人!我问你,你跟他是甚么关系?你是他儿子?还是他徒弟?他现下是不是在福建?你说!” 屈方宁喘息未定,正要辩解,忽听对街人声窸窣,竟是车卞在同阿赤队长交谈。料想御剑就在左近,心中蓦然一惊,双膝跪倒,磕了好几个头,咳道:“崔掌门见谅!弟子与谢空回确实大有渊源,掌门见问,原应据实以告。只是如今弟子身负大任,情势紧迫,无法一一诉说。待弟子……事成之后,再来九华山向掌门领死。”连咳带喘地说完,又重重磕了几个头。 崔玉梅听他口音忽然变得纯正流利,全不是日前所见的手语乱飞、诘曲聱牙的模样,心中疑雾重重。见他眼神极为诚恳,不时瞥一眼街口,复又恳切地看着自己。细雨蒙蒙,将他鬓发眼睫悉数沾湿,模样比朱靖还幼小几分。她心肠远非刚硬,几乎便要应允。但想到十多年来日日夜夜折磨自己的丧子之痛,如何开得了这个口?心中思绪起伏,挣扎不休。 屈方宁侧耳听着对街动静,见崔玉梅无甚反应,急得又磕起头来。下颏一痛,却是崔玉梅强行扳开他的嘴, 将两枚甜腥药丸喂入他口里。 崔玉梅目光如铁,道:“这是本门圣药‘憔悴东风’。此药加速痊愈,颇有神效,只是毒性难抑,每年春天,都须我独门解药克制。你刚才服下的,是今年的解药。” 屈方宁被迫服药,咳了几声,仰脸道:“……崔掌门是叫弟子……今后每年都来九华山取解药么?” 崔玉梅冷冷道:“正是。” 屈方宁急道:“弟子身份低微,恐怕……” 崔玉梅打断道:“你派人领取,也无不可。” 屈方宁还待争取,只听对街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立刻跪道:“谢崔掌门赐药!” 崔玉梅紧紧盯着他一举一动,心中忿恨陡生,一手掐住他脖颈,切齿道:“你若是骗我,我要你求生不……” 话音未落,风声飒然,一把纸伞破空而来,钉入墙面足足七八寸,劲风刮得她满面生疼。御剑的声音在背后森然响起:“放开他!” 崔玉梅心中疑云大起,缓缓松开五指。御剑一手将屈方宁揽了过来,见他嘴边沾满血沫,双眉紧蹙。屈方宁咳嗽道:“崔掌门把我当成了……那个人。”指了指石潮音尸身,虚弱道:“他刚才……使毒,黄色的……崔掌门中了一些。”靠在御剑手臂上,咳个不停。 御剑认出石潮音面目,料想他所言非虚。见他脖颈上一圈青紫淤痕,喉头皮肤下血丝毕露,心中大怒,向崔玉梅冷冷望了一眼。 崔玉梅被他目光一扫,只觉一股强大的黑暗气息逼迫过来,更是疑惧万分。屈方宁忙拉了拉御剑的袖子,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御剑这才伸手给他擦了擦嘴角,道:“怎么三天两头弄成这幅模样?” 屈方宁无奈道:“我长了一个好欺负的脸。” 御剑仔细一打量,见他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睫尾又长又黑,不说话的时候,果然是有点儿委屈受气的样子。别人一看他的神情,开口忍不住就软了三分声气,哪是什么饱受欺负的长相?分明占了天大的便宜。见御剑看着,故意扁了扁嘴,装出一个要哭的模样。御剑目光稍和,道:“我在这里,谁敢欺负你?” 街口人影起伏,却是九华派弟子捉了一人前来。杨晏挥舞双钩,一马当先,叫道: “师父,盗宝贼抓到啦!可惜石潮音那贼和尚前天已被逐出门墙,又跟石净光反目……咦?”见到地下两具尸首,大喜过望,道:“原来师父已经手刃奸贼,太……太好了!”提起脚来,狠狠碾在石潮音脸上。 崔玉梅这才从御剑身上收回目光,瞥向被俘之人,问道:“你就是石天清?” 那人披头散发,一身衣衫破破烂烂,满身瘀伤,低声道:“弟子正是。” 崔玉梅向玉笛、古琴一指:“这两件东西,是你偷的?” 石天清看了一眼,目光毫无波动,道:“是弟子从九华山上带走不假,然而……并非偷窃所得。” 宗言挥起剑鞘,狠狠抽了他后脑一下,道:“恶贼,还要说谎!” 崔玉梅冷笑道:“这两件宝物在我九华灵台之下,已逾十年。不是偷的,怎么会到了你手上?” 石天清吃了这一击,全身摇摇欲坠,几乎跪不起身,仍支撑道:“是东山那位柳掌门送给我的。” 崔玉梅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讥嘲之意。石天清神色不改,道:“二月初四那天,我携千金上山,愿以舟山百顷渔田,换取此物。那日崔掌门不在山上,我只得在灵台边苦苦等候。柳掌门……那时我并不识得他,——见我频频仰望,便问我:‘你是不是想要那台子下的东西?’我直承道:‘是。’他又问:‘你是为自己,还是为亲爱之人?’我答道:‘为天下苍生!’他看了我几眼,笑道:‘好,送给你!’说罢纵身而上,取了给我。我又惊又喜,询问是否要向崔掌门禀报一声。柳掌门摆手道:‘东西是我……的,跟那小妮子有什么相干?’” 崔玉梅笑声不绝,道:“说得好!柳掌门还跟你说了什么?” 石天清声音如常,缓缓道:“他还说,崔掌门……羁于世俗,多半不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若有人前来追问,只要不理不睬,其怪……自败。我谨遵柳掌门指令,只求脱身……” 杨晏大怒,叫道:“放屁!你这奸贼写信求救,说遭人围攻,命在旦夕;又说我们颠倒黑白,蛮不讲理,让你南海派的师叔师弟,抓到就远送海外,以便死无对证!只求脱身?你哄三岁小孩罢!” 石天清 惊道:“甚么?我几时写过这等书信?” 崔玉梅只道他装疯卖傻,抵死不认,怒哼一声。杨晏、宗言举步上前,将石天清围在中间。只听一声压抑惨叫传来,似乎遭受了巨大痛楚。 屈方宁见石天清跪在地下,全身颤抖,背部被汗水浸透,好生不忍。足尖一动,御剑便揽住了他:“宁宁,他人门户之事,不可随意掺和。” 屈方宁只得答应。片刻几人散开,石天清手足软垂,如同虚脱了一般。崔玉梅一眼也不瞧,向御剑道了一声:“大当家,今日得罪了。” 御剑漠然道:“江湖无日不风波,还望崔掌门今后带眼识人。” 崔玉梅哼了一声,握着那玉笛瞧了片刻,冷笑道:“你终究狠不下心对他下手。羁于世俗的……到底是你,还是我?”将玉笛向杨采和一抛,率众离去。 屈方宁一回院舍,便被御剑按在椅中,查看伤处。见他神情专注,忍不住扑哧一笑。 御剑看着他咽喉瘀伤,随口道:“笑甚么?”屈方宁道:“你刚才凶得很,怪不得别人都怕你。”御剑眉弓一蹙,道:“老太婆伤你,怎能轻饶?日后打下皖南,大哥一把火烧了她们九华山。”见他仍然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也不禁嘴角一翘,道:“傻笑个什么劲?” 屈方宁想了想,道:“想跟你讨一件功劳。”取出那本江南织造法绢册,交了给他。 御剑一翻之下,诧异之极,站直道:“这是哪儿来的?”屈方宁如此这般叙说一番,又伸出手掌,邀起功来。御剑一边察看册子,牵了牵他的手,道:“你要是在我军中,倒是可以记上头功一件。”屈方宁立刻就要夺回,嚷道:“那还是以后再给你,不然岂不是吃了大亏!”御剑哈哈一笑,把他抱了起来,向空中举了举,道:“给都给了,怎能反悔?”屈方宁抱着他脖子,讨价还价:“那你先给我记着。” 御剑应道:“嗯,以后再给你补上。”目光移到他脸上,想着他这个小脸孔上戴着鬼军面具的样子,心想:“这孩子跟着我,不知要被宠成什么样。”作势一甩,双臂一动,将他轻轻地放在地上。 屈方宁却在暗自琢磨:“这甚么‘憔悴东风’,一年要来拿一次解药。我身边哪有可指使的人?须想个法子,把这奴隶身份去了才是。”摸了摸脖子,心中一阵后怕:“他刚才若是早来片刻,老子这个脑袋,还保得住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63、心画之二 织造法既已取得,江南之行也就此告终。临行之前,御剑特意匀了半日,带着屈方宁四处扫荡,花街夜市,大肆采买一番。不一时,红日西坠,天色沉沉,满川飘着些若有若无的梅雨。说要打伞,未免显得大惊小怪了。但就这么无拘无束地走着,一会儿工夫,衣服面子全潮嗒嗒的了,灰头土脸的,浑身都不痛快。二人走回桥下,正好一笼热腾腾的猪油糕新鲜出锅。屈方宁擦了半天面上蛛丝,正是极不清爽,立刻把两个袖子挽得高高的,跟别人抢猪油糕去了。 御剑正在后看着,听身后一人唤道:“喻大当家。”却是朱靖。几天不见,神色颇有些憔悴。即问道:“你师父没与你为难罢?” 朱靖缓缓摇头,道:“没有。”抬目望着他,道:“听说你……你们就要回去了,不知几时动身?” 御剑道:“就在明日。”见屈方宁仗着力气大,把前面排队的人都撞得东倒西歪,不禁一笑。 朱靖随他目光望去,只见到一团暖金色的身影,在夜色微雨中醒目之极。问道:“那是少东家么?” 御剑笑道:“是啊。你看,像不像一个小太阳?” 朱靖涩然道:“嗯,是喻大当家的小太阳。” 御剑听他语气甚是苦涩,不明所以,道:“他这衣服的料子,名叫‘九骨十色雪金缎’。朱少侠若是瞧得上,拿几匹送人不妨。” 朱靖摇头谢绝,心中说:“我要来做什么?难道还能变成第二个太阳么?” 屈方宁如愿夺得猪油糕一包,乐颠颠地跑了回来。见了朱靖,热情地招呼一声,又把手里的糕点递给他吃。自己却没一点爱惜,胡乱咬了两口,就不要了。屁股一挪,坐到垂杨柳底下,又拉着御剑坐在自己身边,听油篷船里的爷爷说起故事来了。 朱靖也执剑坐在一旁,默默聆听船中低诉的、苍老的声音: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住在河边的女孩子。不知何时起,河边泊了一艘船,船里是一位进京赶考的楚州书生。两人互不相识,朝朝暮暮,一个在楼上刺绣,一个在船里念书。 有一天,这个女孩子推窗倒水 ,斗然见到了这位书生。一见之下,恍然如梦,手里的铜盆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自此之后,日子也没甚么变化。依然是互不相识,朝朝暮暮,一个在楼上刺绣,一个在船里念书。十八天之后,书生乘船入京。后来,女孩子也嫁做人妇。从始至终,没有片语相交,甚至连眼神都不曾相对。 多年以后,河边起了一场大火,这个女孩子困在楼上,没能逃脱。别人在瓦砾废墟里,捡到了一样东西。 这东西有拳头大小,不像木头,也不像石头。外壳坚硬,内里却柔软异常。四乡八里,没有一个人识得。 直到一位大胆的军士,举刀一划两半,这东西才显出本来面目。 ——那是一颗心。 只见剖面之上,文理分明,绘着垂柳数株,小楼一座。楼下系着一只小船,船上一位书生模样的少年,正在临窗远眺,眉目清晰如画。举刀再剖,片片皆是如此。 人们啧啧称奇,传为异闻。恰好楚州书生的朋友路经此地,见画上之人面目熟悉,栩栩如生,大奇之下,携心一片而归。楚州书生听闻此事,顿时大放悲声,问朋友:‘心在何处?’朋友取出一枚小盒,答曰:‘就在此间。’书生焚香叩拜,含泪而启,——心已不复存,只余一汪碧血而已。”* 朱靖不禁为之动容,随后又想到:“不知我死的时候,心里的画会是甚么模样呢?” 想来一定会有师父、师兄、师姐,会有九华山高耸入云的灵台。多半还会有这么一面湖泊,一座青石桥,桥上张着一把红伞……朝阳将伞骨照得纤毫毕现,伞面上题着两句再也找不到的诗。 那么,别人心里的画,又刻着什么人、什么物事呢? 屈方宁靠在御剑身上,听得睡着了。御剑拉着他的手站起来,他还没有醒过来,要睡不睡的,一路跌跌撞撞。御剑随他乱走,偶尔看他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才笑着把他揽回身边。 朱靖在后默默地跟着,最终甚么也没有问出口。 回到院舍,雨丝又浓密了一些。屈方宁总算醒了,见朱靖低声道别,转身便要离去,忙叫道:“朱少侠,你等等!”从院里取了一把纸伞,给他撑了起来,道:“小心淋湿了 。” 朱靖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只得道谢接过。眼见伞面上花瓣纷飞,题着“任是无情也动人”之句,正是那天御剑买给他的。 他撑着纸伞,直至身后传来关门之声,才缓缓举步而行。心中迷迷糊糊,不知要往哪儿去。 青石桥上,一人张着一把红伞,向他走近。 数尺之遥,一红一白两朵伞花伫立微雨中,不再前行。 朱靖微微抬起伞面,看着来人:“晋王殿下。” 梁惜头发衣摆皆湿,静静地看着他。 朱靖撑伞立了片刻,道:“晋王殿下曾说要请我喝茶,不知还作数么。” 梁惜立刻手忙脚乱,淡定全无,慌忙道:“作数的,作数的!”急忙吩咐随行侍卫,十万火急,赶去城里最好的茶楼订座。 朱靖却自顾自走下桥头,坐在岸边一张石桌旁。向提壶卖茶的人招一招手,要了两碗团茶。 梁惜收了伞,老实地坐在他对面。见朱靖端了一碗,也连忙捧起另一碗。他一介富贵王侯,几时吃过这般粗茶?那茶碗也腻腻的甚是粘手,望之不洁。 朱靖目视茶上白气,道:“你吃不惯罢?” 梁惜忙道:“吃得惯!怎么吃不惯?”立刻啜饮了好几口,烫得舌头都麻了,犹自含泪赞赏道:“好茶!” 朱靖笑了一下,神色又恢复平常,道:“你不要勉强。” 梁惜道:“我没有勉强。”注视他道:“我是心甘情愿。” 朱靖依然低头看着茶碗,良久,开口道:“晋王殿下,对一个人……神魂颠倒,意为之夺,那是甚么感觉?” 梁惜的脸一片烧红,舌头都几乎伸不直,倾尽所能描绘道: “朱公子,对一个人神魂颠倒,就是……见他欣然而笑,就情不自禁地满心欢喜;他身遭片刻疼痛,都恨不能以身代之。” 朱靖全身一震,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艰难道:“原来……如此。” 梁惜道:“朱公子,若是有人要与你为难,我也情愿……以身代之,百死无悔。” 朱靖头垂得更低,低声道:“嗯,谢谢你。” 梁惜听他话语带着鼻音,大吃一惊。再一看他面前的茶水,不知滴落了甚么,正自涟漪晃荡。 他慌得站了起来,浑身搜寻着锦帕,不 知自己说错了甚么,惹得别人如此伤心。 忽觉衣角被人扯了几下,却是个脏兮兮的小傻子,黑亮黑亮的手正在摸他的蜀锦腰带。 梁惜大皱其眉,张口便要叫侍卫。忽想到朱靖在旁,咳了一声,换上和善笑脸,温言哄了几句,还给了他一个小金锭。 小傻子接过金子,放进嘴里咬了两口,嘿嘿傻笑了几声,向桥头方向指了指。 梁惜回头一望,梅雨寂寂,柳絮亭亭,哪里还有朱靖的身影?惟余空桌、孤伞、冷茶而已。 第二天,御剑一行北上出关。不过七八日,已至南朝、千叶两国交界处,关隘险峻,满天风沙。屈方宁听关内的老人家豁着一张嘴,说着什么“磨里关”。到界碑旁一看,不禁失笑。只见“莫离关”三个遒劲大字,殷红如血。夕照之下,平添几分悲壮之意。 御剑换了衣冠,关前勒马,向他笑道:“一过此关,大哥两个字就叫不得了。你还是趁现在多叫几声,免得吃亏!” 他也就是随口戏弄,料想屈方宁必然又是把脸一扭,回一个“不叫!” 不料他今天出奇的乖顺,从斗篷下的面纱中偷偷一觑,有点儿不乐意,又有点儿使坏地叫了一声:“——大哥!” 然后很得意的飞了他一眼,一拍马,哒哒哒地奔入万里黄沙。 御剑怔在原地,只觉一阵异样的荡漾感,陡然从心中升起。这情形并不陌生,早在那夜什察尔城的大帐中,就有过一次。但今天更是强烈得多,胸口几乎涨满,连呼吸都不对了。 他蹙眉看着黄沙中那个身影,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屈方宁也没走多远,见他迟迟不跟来,也勒马回转,在那里等他。 御剑摇了摇头,纵马跟了上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64、心画之三 三月底的妺水,岸边开满了雪白的素簪花。 小亭郁没精打采,腿上放着一个大大的花环,拔一朵,叹一口气。 虎头绳也长高了一些,依然是一张娃娃脸,蹲下道:“小将军,我再做个花环儿,给小屈哥哥送去。” 小亭郁嗯了一声,精神才长了一点,问道:“他回来了?” 虎头绳道:“就在这两天。”沿着棵子坡边的白石头一路跑下去,沿岸摘起花儿来了。 小亭郁无可无不可地点一下头,自己推着轮椅,碾着地上硬茬般的黄草。 远远听见一阵嘲杂喧闹,又间夹欢呼之声,抬头一看,十来匹鞍辔鲜明的骏马驰于水边,却是大王子我龙必率领一众王公子弟,正在踏春狩猎。 他眉心一皱,掉头就要离开。屈林的声音却懒懒响起:“哟,这不是我的好表哥么?看来今天心情不太好啊,要不要我叫一个人来陪陪你?” 小亭郁恼他已久,闻言只道:“你少骗人了。我知道他不在这里。” 必王子听到二人对答,也勒停了马匹。屈林向小亭郁一笑,道:“我说小公主呢。人家也是个爱红脸的,说话小声小气的,跟你再合适不过。你以为是谁?” 小亭郁不愿理睬他,伸手去扳木轮。必王子今天猎物不丰,原本就没什么好气。见小亭郁神色冷淡,想起他当日出卖车唯、秋场大会为那贱奴拍手喝彩之举,新仇旧恨,一齐翻涌上来。心生一计,故意转头问道:“阿古拉,母后曾经说过,兔采妹子的婚事万分要紧,务须慎重,是不是?” 阿古拉迷惑不解,见王子狠狠瞪了一眼,才顿悟拍胸道:“是啊!” 必王子瞟了一眼小亭郁双腿,道:“人品家世,那是母后定夺的,我不好插手。不过嘛……关系我妹子终身大事,做哥哥的自然要多虑一些。” 小亭郁见他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自己下半身,晓得他没安好心,扬声就要喊虎头绳。 未及出口,车唯、阿古拉几人一扑而上,七手八脚,将他嘴巴按住,双手反剪。必王子一跃而下,袖子一挽,面带诡笑,走近道:“天神可鉴,我可不想看你 腿中间那个玩意!唉,为了妹子,只得委屈一下自己的眼睛了。”一伸手,就来剥他的裤子。 屈林在背后咳了一声,被必王子横眉一扫,耸了耸肩,道:“那边有只黄羊,我先去捉着,你们请便。”转身懒懒地走远了。 小亭郁双目睁到极致,拼尽全力挣扎。只是体虚力弱,何曾挣脱得开?不过嘴里“唔唔”几声罢了。周围一众帮凶个个面露□□,必王子在他衣内好不容易摸到裤带,埋怨道:“穿得这么多!”啪的拉断,便要运劲下扯。 小亭郁满心羞愤,不及思索,右肘在轮椅扶手边一个浮钮上狠狠一撞。只见一道黑光倏然飞出,必王子惊叫一声,慌忙向后闪避,只觉耳轮剧痛,已被擦破好大一块,鲜血涔涔。 帮凶无不大惊失色,忙上前察看。小亭郁立刻倒转木轮,一连退开两丈有余。 必王子一摸耳朵,满手血迹。见一支黑色硬弩牢牢钉在地下,气急败坏,死死盯着小亭郁,起身便要扑上。小亭郁背心抵住了轮椅椅背,手中却端起了一只小巧的机关弩盒,对准了他两眼之间。必王子怒不可遏,吼道:“你敢!” 小亭郁虎口脱险,重重喘息,手却没偏了半分,颤声道:“你敢,我就敢。” 必王子见那硬弩斜扎入泥土足足一半,知道此物厉害。但他仗着人多势众,也不惮于上前讨教讨教。向车唯使个眼色,正待撸袖子齐上,只听屈林在远处遥遥道:“王兄,亭西伯父生辰将至,撕破了面皮,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必王子这才想起这层关系,倒也不敢再造次。但心中怒火难抑,见小亭郁仍直直举着机关,向他唾了一口,狠狠道:“你等着,以后有你难过的日子!” 小亭郁见一众人马消失在天边,只觉全身瘫软,手臂软软垂了下来。复又感激地看着手中机关,将黑色的盒子紧紧抱在胸前。 寒冬已过,地窖中依然森冷如冰。 屈林挥掌急劈刀刃一侧,寒气激发,地上十余支蜡烛悉数熄灭。 屈方宁温顺地立在一旁,赞道:“主人进步神速,小人自愧不如。” 屈林嗤笑一声,一掌劈出:“一去两三月,跟你的情郎如何了?” 屈方宁迟疑道:“ 说不好。这几天他对小人的态度,有些捉摸不透。” 屈林掌风一收,转过身来:“怎么?” 屈方宁凝神回忆道:“不知为何,他看小人的眼神似乎有些厌烦,话也不愿多说了。” 屈林诧道:“厌烦?是不是你失口说错了什么?” 屈方宁坚定道:“绝无此事。” 屈林也蹙起了眉,替他思索了一会儿,也别无良策,只道:“御剑天荒心思叵测,那是出了名的。时至今日,那也耗不起了。你还有甚么压箱底的招数,赶紧给我使出来!” 鬼城三月,积雪未消,山路两旁堆满冰碴。 主帐地下的火龙已经弃之不用,帐内只有半盆炭火,烧得半明不暗。御剑仰在狼头椅上,胡乱翻着一本棋谱。听门外走过冰碴的声音停了下来,巫木旗亲热万分地招呼道:“小锡尔,好久不见你啦!” 他眉心一动,眼睛虽然还在书上,这一页却说什么也看不进去了。听二人在外拉手搭肩地说了半天话,巫木旗才乐呵呵地进来报告:“将军,今晚上小锡尔跟你睡。” 御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屈方宁立刻在旁接话:“我二哥把我的床占了。” 御剑目光落回书上:“嗯。” 屈方宁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瞅着巫木旗哼着小调出去了,很小心地靠过来,坐在他脚边。见他全副心思都在那本书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小心地挑起一个话头:“将军,你要看我练箭不?” 御剑瞟了一眼杂草丛生的练武场:“明天。” 屈方宁挖空心思地找话:“将军,你看的是什么书?” 御剑把书正面给他看了一下:“围棋。”又收回去了。 屈方宁揣摩着他的神色,试探问:“这个……能不能教我?” 御剑揭过一页,倦道:“以后再说。” 这下他可没辙了,只能一个人坐在那里,寂寞地拨着炭火。长夜漫漫,春困秋乏,一会儿就打起哈欠来了。御剑在一旁毫无语气地说了句:“去睡。”只得应了一声。往他寝帐床上一躺,端端正正地枕着自己的麻布单袍,满心焦虑,哪里能够合眼? 等了好久,好不容易御剑才大步走了进来。来到床边,把他特意铺得整整齐齐的紫貂 衾被掀在一边,另盖了一条单被。屈方宁眼巴巴地看着,见他铁了心不搭理自己,许多鬼主意都只能烂在肚子里,心中烦躁之极。咬了半天手指,还是决心豁出去试一试,瞟了几眼他左手的位置,偷偷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藏在他宽大的手掌下。见他没有反应,又大着胆子握住了他的手。人也转了过去,一眨不眨地看着御剑在黑暗中的轮廓。 片刻,御剑缓缓睁开眼,似有些不悦地迎上他的目光:“你看得见?” 屈方宁在枕上转了转头:“看不见。不过我感觉得到。” 御剑目光动了动,一语不发,把他的手反握住了。 屈方宁有了这个保障,底气也上来了一点,看着他的脸,说:“将军,要是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告诉我,骂我也可以,我会改。你……不要生我的气。” 御剑道:“没有。”语气更淡,道:“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关你的事。” 屈方宁乖顺地嗯了一声,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不知睡了多久,大概东方未白、将醒未醒之际,只觉全身被拥抱在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中,枕着的也由衣服变成了手臂。远远听见鬼城中吹起长长鼓角,想是点卯的时辰到了。察觉御剑抱着他的手动了动,似乎觉得怀里有些不对,低头看了一眼,松开了他腰上的手。 他睡得正舒服,可不愿意就此醒来,催着自己又睡过去了。 就这一恍惚的时刻,似乎浓睡了许久,又仿佛只打了个盹。依稀觉得御剑将他推开了一些,宽大的手掌捧住了他后脑,垂落到他脸上的头发也被拨到了耳后。 朦胧中猜到御剑在凝视他的脸,心中不很清楚地想:“我等一下要啪的睁开眼睛,吓他一跳。” 念头还未转完,肩头被甚么按住了,接着一股炙热的气息迫近过来,在他嘴唇前停留了一瞬,吻了上来。 他心中一个激灵,瞌睡彻底醒了,脑子却是一片迷糊,背心也是一阵潮热。片刻,唇上的触感退去,料想御剑立刻就要发觉,只得假装挣动一下,唔了一声,眼皮缓缓睁开一线,对上御剑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睛。 御剑面不改色道:“你说梦话了。” 屈方宁心中一寒,眼神也有些闪 烁,轻声问:“我……说什么了?” 御剑坐起身来:“没听清。”披了一件单衣,赤足走了出去。屈方宁忙叫了一声:“将军!”御剑头也不回,出帐去了。 这态度比昨天还冷了十倍,屈方宁无计可施,只得垂头丧气地爬起来,满心疑虑地回去了。 奴隶们一早就开始劳作,回伯也佝偻着背,在羊圈一隅默默打着豆饼。 冷不防背上一沉,屈方宁趴在他身上,有气无力地说:“回伯,你让我不说梦话的法子,今天失灵了。” 回伯听他的语气,也是个半真半假,转头狐疑地看着他。 屈方宁无奈道:“我自己没有听到。是别人说的。” 回伯在身上擦了擦手,示意他伸手过来。一搭他脉搏,满心震惊,泥塑木雕般怔在原地,眼望着屈方宁,许久才苦涩道:“憔悴东风!你遇上崔师……崔玉梅了?” 屈方宁低低嗯了一声,道:“她是你的仇家么?” 回伯苦笑道:“她是我的……债主。”搭在屈方宁腕上的手指轻轻颤抖,微喟道:“是我害了你!” 屈方宁摇摇头,道:“崔掌门答允赐我解药,只是每年都须派人去九华山取。” 回伯看着他的面孔,缓缓道:“她是要知道我在哪里,以便亲手将我碎尸万段。” 屈方宁道:“嗯,我猜到了。怎能让这恶婆娘如愿?”握着自己的手臂,也苦笑了一声:“想来这毒性发作,也不比那火炼寒冰难捱。” 回伯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道:“你捱不住的。”低头沉吟片刻,已有计较,道:“明年春天,我去给你拿解药。” 屈方宁急得一把拉住他袖子:“我才不稀罕那狗屁解药!你要是……我宁可现在就死了!” 回伯嘴角上挑,道:“甚么死不死的?”把他抱在怀里,带着笑问道:“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 屈方宁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眼泪也涌了上来。 回伯也是一阵心酸,继而又笑了笑,宽慰地拍拍他的背:“功夫是她高一些,不过捉迷藏的本事,未必比得上我。”又狠狠道:“咱们想个法子把她捉起来,让她给你把毒全解了,好不好?” 屈方宁本来已经哭了,给他一哄,才破涕为笑,道:“你别冒险。” 回伯道:“我理会得。”又低声道:“你肝关左下脉弦,封得好好的,绝无梦呓之虞。谁跟你说的?” 屈方宁这才放下心来,却更不明白了:“御剑天荒骗我做甚么?”想到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更是沮丧,靠在回伯背上,懒得再动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65、心画之四 巫木旗昂头挺胸地立在黑如密云的方阵前,斜眼瞟着大麾下神思不属的主帅,咳了一声。 御剑回过神来,把卯册向一旁军姿挺拔的统领一扔,撑着手臂,凝望台下将士。 巫木旗瞅着他的面具,小声嘀咕一句:“小锡尔有那么闹腾嘛?” 御剑恍如未闻,兀自望了半天,才道:“老巫,什么事……你烦又烦得很,又忍不住要去想?” 巫木旗立刻道:“太多了!比如,为什么小锡尔送的酒,总是一会儿就喝光了?为什么老巫才三十岁,这张脸就老得跟马似的?……为什么靠这张脸就是骗不到酒?烦哪!一想就烦得很!……” 见御剑冷冷地瞥过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忽然灵识灌顶,神秘地一笑,道:“将军,我知道你为什么事烦恼。” 御剑微诧地转过身:“哦?” 巫木旗得意道:“小郡主的婚事嘛!女孩儿也这么大了,该是嫁人的年纪啦!可是这千叶国里,配得上咱们小郡主的少年子弟,简直一个也没得!依老巫看,只有一个人,跟她最是合衬。”说着,向东面山腰一指。 御剑顺他所指一看,一个人影正蹲在主帐门前等着。见巫木旗看见他了,立刻跳了起来,把手扬了几扬。 他想也不想,断然否决:“不行!” 巫木旗怪道:“怎么不行?碍着他当过奴隶啦?现在是奴隶,总不见得一辈子都是奴隶。难道他以后不是你的那个儿……义子?” 御剑蹙眉道:“我不是说这个。” 巫木旗惋惜地啧了一声,又扳着手指数起来:“四王子勇猛精干,就是性子太烈,小郡主如嫁了他,天天都要打架;阿迪亚性子柔和,可惜口齿过于笨拙了;车唯是个浪荡的混小子……”盘检一番,都不甚满意,长吁短叹,忽然好奇道:“将军,你是看中了哪家小姑娘,要把小锡尔配给她?” 御剑一怔,道:“没有。”琢磨了片刻,嘱道:“你给留意留意?” 巫木旗一听要做媒,简直太愿意了,满口答应。御剑向东瞥了一眼,烦躁难言,军氅一甩,找车宝赤喝酒去了。 屈方宁在帐外等 了一天,也不见御剑回来。将近傍晚,才终于等到了,却正眼也不看他,径直把帐门一掀,弯腰进去了。巫木旗安抚道:“将军为小郡主的婚事烦着呢,咱们不理他。”撕了一条油滋滋的烤羊腿给他,又问他觉得什么样的女孩子最可爱。 屈方宁寻思一会儿,道:“脾气好的,会干活儿,不会随便动手打我。” 巫木旗一听,小郡主彻底没戏,连连叹气。屈方宁好奇道:“为什么问这个?”巫木旗坦然道:“物色人选,给你成亲呀!你这个年纪,别人的儿子都会叫爹啦!” 屈方宁迷惘地嚼了几口羊肉,呆呆道:“我没想过。” 巫木旗道:“那赶紧想啊!娶老婆可是人生头等大事,头一个马虎不得……” 主帐帐门一动,御剑的声音传了过来:“过来练箭。” 屈方宁一跃而起,大声应道:“是!”一溜烟儿跑到习武场,呼呼地喘着气,连忙把弓解下来,挽在手臂上。御剑靠着边上粗粗搭成的桍木围栏,离他足足一丈多远,向箭靶示意一下。屈方宁着意表现,使出浑身解数,单击、连击、分击,箭飞如雨。见他仍是冷冷的没有反应,特意耍了一个小花招,掐去箭尾铁镝,一连七八箭,串连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箭龙。御剑瞧了片刻,扫了他一眼,道:“花样真多!”接过他的弓,箭光一动,将那条箭龙从头到尾劈成两半,直中红心。 屈方宁长长倒吸一口气,崇拜道:“将军真厉害!”御剑举弓在他头顶一敲,斥道:“你个屁!”屈方宁被他识破,马上笑了出来。御剑目光中也露出笑意,脸色仍无变化,道:“自己练。”转身走了。 屈方宁嘴上答应,心中石头落地:“总算老子手段高明,把他哄了回来。原来是为了他侄女的婚事,那也怪不得!那女的心肠歹毒,凶恶异常,谁要是娶了她,真是上辈子不积德!”眼珠骨碌碌一转,忽然有了一个上好人选,胡乱练了片刻,忙忙地就下山找屈林去了。 屈林听他说完,嗤了一声:“这位昭云郡主大名鼎鼎,是御剑天荒的心肝宝贝,传说身家不菲,光连云山下就有二百里封邑。你以为想结就能结的?” 屈方宁跪在一旁 ,给他捏着小腿,闻言只垂首道:“小人也就是觉得……主人跟这位郡主,对于鞭打小人之道,必定很有共鸣。” 屈林哈的一笑,道:“我打你了?在哪儿?”在他身上乱摸一气。屈方宁吃不住痒,笑得向他身上倒去。屈林摸了他几把,捏住了他的下巴,在他嘴上啵的亲了一口。 屈方宁这下算是想起来了,忙问:“主人,你早上……会不会……”屈林催道:“早上什么?”屈方宁支支吾吾,心想:“这也没甚么说头,多半是他弄错了,把我当女人了。”屈林却似乎明白了,点头道:“哦,男人嘛,早上那根东西是管不住。”瞟着他笑道:“怎么,要主人给你纾解纾解?” 屈方宁忙道:“不用了,不敢。”心道:“原来他这方面,也就是个普通男子而已。”御剑在他心中,自然是矫矫不群、非人而近天神的,一时感觉十分新奇。 如此七八日,御剑对他还算和缓,只是有一天空了没来,隔天一进帐门,御剑劈头就问:“你去哪儿了?”语气非常不好。 屈方宁也被他吓着了,颤声道:“小……小王爷过生辰,我伺候了他一天。” 御剑也略觉失态,清了清嗓子,语气放缓,道:“以后记得要跟我说。” 屈方宁老实地答应一声,又嘀咕道:“那你自己也经常出去了!” 御剑气笑道:“那我以后也跟你说一声?” 屈方宁估摸了一下自己的分量,客气地拒绝了。忽听山下大地震颤,城中人声沸腾,正自好奇,御剑开口道:“你生日是甚么时候?” 屈方宁不知其意,答道:“八月十五。” 御剑仰回椅子上,淡淡道:“那可不凑巧,来得太早了。” 他还要问,御剑不耐烦地指了指练武场后山:“自己去看。” 屈方宁满心好奇,奔到后山一看,只见天边黄尘滚滚,地动山摇,十六头雪白的巨象,正从草原尽头踏步走来。 他震惊之下,竟而无法开口。见御剑走到身边,遥遥向暹罗使者示意,喉头哽咽,道:“将军,这是送给我的么?” 御剑听他声音颤动,嘴角一动,道:“是啊。答应过你的。”看着象群,微微一笑,道:“有求必应,岂能失 信?” 屈方宁仰视着他的脸,带着浓浓鼻音开口道:“将军,我……太开心了,开心得不知道怎么才好。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说了这两句,眼角已经湿了。 御剑蹙眉道:“又哭什么?”伸手过去,给他擦了擦。屈方宁脸颊贴着他的手心,越发要哭了。只好威胁道:“再哭,把你的象宰了犒军!”屈方宁果然抹干了脸,不敢再哭,只是望着山下傻乐。 片刻,驭象人手执藤条,将十六头白象悉数驱至东山下一片空地。屈方宁急不可耐,一路跌跌滚滚地从山上狂奔而下,来到“他的象”面前,摸摸这头,看看那头,喜不自胜,爱不释手。 御剑跟暹罗使者交谈间隙,抽空向他道:“过几天让人打几副铁甲象鞍,下次带领象兵出征,封你做主帅,就叫……蒲耳将军。” 屈方宁食指大动,想这大象庞大沉重,举足踏去,任什么精兵强将也化为齑粉。自己坐在象背上叱咤风云,那是何等美事!可惜这个封号毫无气势,不免有些美中不足。 正在想入非非,车声辘辘,马鸣萧萧,一座笼状马车停在山下,笼门打开,几名戴着白色手套的侍卫恭候两旁,正将甚么东西从笼子里接下来。 好奇之下,凑近一看,却是一匹美丽无匹的白马。竹批双耳,风入四蹄,浑身鬃毛纯白无暇,足有五六寸长。微风过处,飘荡如乱云舞雪。 他一见之下,彻底倾倒,脚也不听使唤,径自走了过去。那白马舟车劳顿,颇为疲倦,神骏英姿不改,一双琥珀色马眼戒备地看着他,雪白的睫毛垂了下来,打了个响鼻。 御剑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正自笑了一声,听他痴痴问道:“将军,这是你的马儿?” 即道:“是啊。” 屈方宁顺了顺白马长长的鬃毛,问道:“我能帮你喂它吗?” 御剑好笑道:“嗯。” 屈方宁眼睛一亮,小心地问:“那你借我骑一次,就一会儿,行不行?” 御剑道:“你想骑多久都行。” 屈方宁整个人都要飞上天了,大叫一声:“真的吗!”立刻把他的手臂拽住了。要不是使者还在一板一眼地跟通译说话,怕是早已经扑到他身上了。 御剑道:“嗯。”拿掉他的手,道:“得等几天。它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 屈方宁使劲点着头,看一眼白象,又看一眼白马,只觉天下我有,幸福得难以言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66、心画之五 御剑由着他兴奋了几天,四处拔嫩草喂象,又把马医迎来送去的,戴着个软布手套,小心翼翼地饮马洗马,生怕掉了一根鬃毛。因为得了这两个宝贝,对大恩人御剑十分巴结,温酒端茶,捶背捏腿,无所不用其极。御剑自己倚靠狼头椅,躺得正是惬意,只见他悄悄在腿前跪下,脱下手套,给他殷勤地捶起膝盖来了。 他这双拳头也不是甚么易与之辈,可称坚实有力,御剑膝盖都麻了一片,斥道:“起来!” 屈方宁收回拳头,尴尬道:“我……起不来。”见御剑目光严峻,招供道:“我在象背上玩了……一会儿。” 象鞍尚未打制,所谓骑象,就是两腿大张、趴上象背而已。以他的性子,多半还肆意驰骋了一番。御剑全然不信,命他挽起裤腿一看,大腿内侧全是青紫,铃铛在足踝上压了一个深深的痕迹。屈方宁讪讪地放下裤腿,向他讨好地一笑。御剑懒得跟他说话,向偏帐一指,冷冷道:“滚出去上药。”屈方宁只得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过去了。 巫木旗却神秘万分地溜了进来,自称通过重重努力,终于找到了小锡尔的心上人。原来是老药师绰尔济的孙女儿,亭西将军的义女,一位性情温柔、娇憨爱羞的小姑娘。御剑也不禁有几分好奇,道:“叫来看看。”巫木旗嘿嘿一笑,道:“已经叫来了。”出去粗豪地吼了一嗓子:“嘿,小姑娘,别愣着,进来啊!” 好久好久,帐门才细微地一动,一个蓝布裙子、黑亮辫梢的少女,头垂得极低,雏鸟出巢似的走了进来。手中一个黄缎子的长盒状包袱,已经被手汗沾湿了好大一块。 御剑打量一番,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声音原就带着三分森严,这么突兀的一问,桑舌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嘴唇都没了血色。巫木旗忙道:“你别怕,我们将军不吃人!” 桑舌颈子垂得深深的,轻声说了名字。 御剑几乎就没听见,知道她害怕自己,着意温和:“嗯,你有甚么事?” 桑舌默默垂着头,许久也不开口。御剑等了半天,跟巫木旗对个眼色,示意 “她怎么了?” 才听到桑舌极轻地说:“给……将军送……人参。”跪在地上,将黄缎子包袱轻轻放下,向前推了两寸。 御剑道:“有劳你了。你回去。” 桑舌叩了一个头,依然深深垂着头,小步退出帐门。 御剑面无表情地看了巫木旗一眼,示意“这女孩儿能降得住他?”巫木旗也是万分摸不着头脑,拾起包袱,自言自语道:“难道老巫弄错了?怎地绰尔济那老滑头又一口一个孙婿儿?……” 忽听门外屈方宁又惊又喜的声音响起:“桑舌姑娘,你怎么来啦?” 桑舌低低“啊”了一声,轻声道:“是、是你……你在这里。”紧张未消,声音还是绷得紧紧的。 屈方宁好奇道:“将军叫你来的吗?”又忙忙地问:“爷爷还好么?” 桑舌捏着布裙一个角,轻轻嗯了一声,道:“他经常……挂念你。” 屈方宁愧疚道:“我好久没去看他了,明天一定去。”又问:“小将军最近怎么样?” 桑舌道:“他最近迷上了一个奇怪的东西,这么大,里面有许多铁片木槽儿,好像是能喷出小箭的。帐里的东西给他打烂了许多。” 屈方宁惊呼道:“这么厉害?”目光黯淡,低声道:“真想见见他呀。” 桑舌也陪他难过了一会儿,安慰道:“小将军自从有了这个,每天就是埋头琢磨,也没有以前那么闷闷不乐了。” 屈方宁振作起来,向她感激地一笑,道:“谢谢你照顾他。” 桑舌老实地摇了摇头,看着他怪异的站姿,关切道:“你的腿怎么了?” 屈方宁满不在意:“骑象骑的。”忽然兴奋起来,道:“走,带你去看我的象!”走了几步,龇牙咧嘴,痛得吸了一口凉气。 巫木旗嬉皮笑脸地伸出满是胡须的脸:“小锡尔,要人帮忙吗?” 屈方宁目送二人走向东山下,回到空无一人的主帐,大喇喇的一坐,抹起药来。背后几声响动,却是御剑一语不发地坐在了他身后,张开腿把他圈在怀里。 这下终于放心了,得理不饶人地往后一倒,使劲靠在他身上。御剑皱眉道:“坐好!”屈方宁得寸进尺地蹭了几下。御剑也忍不住笑了,不忘威胁道: “手折了你的!”眼前马上递过来一对手腕,一看,手肘下磨破了好大一块。遂拿过药,给他上了一些。 屈方宁坦然享受着,嘴里还抱怨着:“你太难哄了!以后别说我脾气大了!这门不理人的功夫,你真是师父!”在他怀里躺了一会儿,把腿放平,又问:“将军,你那天早上,把我当成谁啦?” 御剑手上动作一停,道:“……没有当成谁。” 屈方宁了解地点点头,拍拍他的手臂:“男人嘛,哦。” 御剑在他脑门上狠狠一敲:“你很懂啊?” 屈方宁向他肩上一躲,嘻嘻笑起来,又将腿搬了过来,放在他一边膝盖上。 御剑屈起一条腿给他支撑着背,见他乌黑的眼睛仰望着自己,心神一荡,目光忍不住又落到了他红润的嘴唇上。 屈方宁整个人藏在他怀里,合上眼睛,轻轻地说:“将军,谢谢你送我的礼物。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御剑心头一震,目光转了开来。沉思半天,叹了口气,抱起呼吸均匀的屈方宁,放在狼头椅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68、垂鞭之二 屈方宁思量着他的弈棋之路,早上特意凑着回伯,让他开个小灶。不料回伯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屈方宁奇道:“琴棋书画不是一块儿学的吗!你怎么光学琴啦?”回伯傲气地打了几个手势,示意“老子的琴是杀人的!”又苦笑一声,不知想到了甚么。屈方宁追着问,只得打手势道:“这些风雅的门道,要找我掌门师兄。”屈方宁忙道:“就是那位玉笛的主人?他很会下棋吗?”回伯目光一暗,向他做个口型:“天下无双。”鞭子在旁一响,便随入人群,铲冰去了。 他见这个捷径没得走,只得罢了。谁知刚到鬼城门口,八名守卫面无表情地向前一步,执枪把他拦住了。他在这城门中来去何止百次,如入无人之境,几时遭人阻拦过?一下懵了,急急地问了半天,守卫们沉默如磐石,枪尖指得笔直,就是不肯放他进去。情急之中,见斡图队长率兵路过,忙向他求救。哪知斡图队长见了他,也只是原地勒停了马匹,歉然道:“小达慕,将军有令,不许你踏入鬼城一步,望你体谅。” 他昨天才与御剑恢复亲密关系,虽然满心奇怪,倒也并不慌张,只当是御剑在逗他玩儿。四面望了一眼,灵窍忽开,从白象驯养之地,向鬼城东面后山爬去。这山陡峭异常,攀援不易,饶是一身功夫,也摔了好几跤,连膝盖也擦破了。心中忿忿,想着见到御剑,一定要跟他算这笔账。 好容易爬上山头,一身灰扑扑地跑到主帐前,见御剑披着一件单袍,抱臂靠在帐门前,全身笼罩着一股阴沉气息。见他陡然出现,全身一动,复又眉头紧锁,道:“你从哪里进来的?” 屈方宁捋了一把汗湿的乌发,见他反应冷淡,怔了一怔,才问:“你为什么不准我进来?” 御剑冷冷扫了他一眼,道:“军事重地,岂容外人随意出入。” 屈方宁脑子里嗡的一声,冲口道:“你说我是外人?” 御剑漠然道:“对。” 他一听这个字,好似冷水淋头,心一下就跌了下去,咬牙道:“那我以后是不是也不用来了?” 御剑看着他红起来 的眼睛,冷道:“随便你。” 屈方宁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还待开口,只见几名发髻散乱的艳丽女子,从主帐中含笑垂首走出,登上帐前一座马车。其中一名身披御剑的黑氅,氅下雪白丰腴的胸若隐若现,显然身上没穿衣服。 他一见之下,心里好似被利齿狠狠咬了一口,简直是说不出的愤怒伤心,连后脑都没了知觉,勉强开口道:“原来……是这样。你早跟我……说,我也不是那么不识趣的。”竭力想说得若无其事一些,但声音完全变了一个人般,嘶哑得不成形状,哪里能瞒得过人? 御剑见他直直看着马车上的女子,满眼都是震惊失望,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听他气得声音都变了,心里猛烈地跳了起来:“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目光在他身上一落,见他膝盖破了好大一块,鲜血直流到足腕。不禁脱口道:“你怎么了?” 屈方宁气得脑门发热,对他的问话不理不睬,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向山下跃去。 御剑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又硬生生停了下来,向一旁侍卫道:“叫人去山下看着他。” 屈方宁全身怒火熊熊燃烧,下山半滚半爬,摔得鼻青脸肿。回去就往自己隔开的帐内一躺,整个人埋在稻草铺里。回伯关切来问,只听见恨恨的一句:“什么狗屁战神!跟屈林一路货色!”一连三天,不再往鬼城一步。屈林瞧出不对,问道:“你跟你情郎怎么了?”屈方宁垂眼道:“御剑将军三番五次对小人冷眼相向,小人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这条路子,怕是要重新走过。”屈林千辛万苦才取得这一缕关系,如何能就此罢手?跟屈沙尔吾一商量,立即向御剑发出宴请,道是久不见将军英姿,相思入骨云云。 御剑欣然赴约,宾主尽欢。饮至酣处,屈沙尔吾向垂帷后的屈方宁使个眼色,屈方宁只得不情不愿地出来,跪在御剑身边,替他斟酒。御剑正眼也不看他,径自跟屈沙尔吾说话。屈方宁垂着的眼睛抬起一线,想瞧瞧他的神情,可惜银面具遮得严严实实,甚么也看不到。少顷,御剑起身道:“多谢王爷盛情款待。明日我在城中设宴,王爷可愿前来喝一杯?” 屈沙尔 吾一听,欢喜得脸放红光。要知千叶诸将之中,御剑天荒的宴席开得最是珍贵,受邀者更是寥寥无几。能在鬼城的宴席上讨一张座位,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当即连声道:“一定来,一定来!” 御剑点了点头,一看巫木旗,喝饱了王爷家珍藏的陈酿,早已醉得人事不知。屈林忙命人抬回去,又向屈方宁喝道:“还不送将军回去?” 屈方宁见自己倒的那杯酒兀自孤零零放在案头,一口未动,心中空荡荡一片:“他连喝我倒的酒都不愿意,送这一程有甚么用?”无奈屈林执意催促,只得从了。 出帐一看,满天电闪雷鸣,地上飞沙走石,空气中全是泥腥味儿,看来片刻之间就有一场滂沱大雨。他消极懈怠地走在后面,离御剑一人一马足有半里。心中没好气地催着越影快跑,可惜这名马似乎很中意雷雨天气,越走越慢,最后居然在水边啃起花来了。 他没得法子,只得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御剑瞥了他一眼,道:“你回去。” 其时雷声如鼓,震得水面波纹片片,他只看到御剑嘴唇一动,声音半点也听不见,上前一步,抬头示意“我没听清。” 御剑见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袍子在飞沙中高高卷起,半边肩膀和大腿都露了出来,铃铛更是乱响不已,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暴躁道:“我叫你滚回去!” 屈方宁本来一心要回去,被他这么疾言厉色地一吼,反而走不动了,死死盯着他,颤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御剑不愿跟他眼神相对,紧紧扣着缰绳,低声喝道:“越影,走。” 屈方宁满心委屈几乎涌了出来,眼角也红了起来,道:“你说你有求必应的!你说要永远照耀我的!” 御剑心中一痛,强自冷冷道:“不作数了。” 屈方宁整张脸气得雪白,肩头剧烈起伏,忽然把甚么扯了下来,向他身上一甩,转身就走。 心中翻涌的只是一个念头:“这人喜怒无常,根本没法伺候!他妈的!老子不干了!” 御剑接住一看,却是那枚扳指,血丝缠绵,犹自带着他手上的温热。 他心中隐隐觉得事态失控了,一跃下马,厉声道:“站住。” 屈方宁身形 停在原地,眼神充满愤恨不甘。 御剑向前一步,道:“我送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要了?” 屈方宁此时完全是破罐子破摔,嘶哑地叫道:“我就是不要了!明天就把那张弓还给你!再也不见你了!再也不跟你说话了!反正你也不在乎!” 御剑轻蔑道:“你懂个屁。” 屈方宁叫道:“我有什么不懂的呀!你就是嫌我碍事了!碍着你跟那些女的了!你早跟我说不就好了,用得着这么冷冰冰的!不用你叫人拦着!我自己走!” 御剑也给他闹得来火了,冷冷道:“不知道就少他妈胡扯!” 屈方宁吼得比他还大声:“那你到底是甚么意思?” 天边轰隆一声,地面都晃动了一下。一道闪电照得天地间一片雪白。 只听御剑仿佛从肺腑中低低地挤出一句:“好,我告诉你。” 屈方宁全身怒气充盈,跟头被人踩了伤口的小兽一般紧盯着他。只觉一阵强大阴森的气势向自己逼迫过来,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御剑整个气息也几乎化为凶兽,双目赤红,盯着他喘息的嘴唇,眼神一沉,一把将他按在身下,狠狠吻了上去。 这可不是那天早上的浅尝辄止,几乎是连亲带咬,把他的嘴唇都咬破了。舌头也插了进去,残暴地吸着他舌尖,那凶狠的态度,简直是想把他这条命吸出来。 屈方宁连震惊都不能了,怒意陡然化为惊愕,脑中一片空白。 一声惊雷,北草原第一场淋漓的春雨,终于轰轰烈烈地下了起来。 御剑撑起身体,声音在雨雾里也不甚分明:“我就是这个意思。” 屈方宁也坐了起来,只觉嘴唇十分疼痛,手背一抹,一痕鲜血宛然在目,立刻被雨水冲散了。 他隐约猜到了答案,然而内心太过惊异,看向御剑的下颌,缓缓道:“这是……什么。” 御剑将面具扯下,哑声道:“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 屈方宁纵使再不敢相信,也只得认了,目视他英俊脸孔上浮起的白色雨气,低声道:“是要……跟我睡觉么?” 御剑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道:“是。” 屈方宁又想了一会儿,将湿淋淋的鬓发捋在一边,确认道:“凤求凤?” 御剑嗤笑一声,看着他淌水的眼睛睫毛:“凤求凤。” 屈方宁心中飞快计算着各种利害关系,茫然道:“以前你跟我说过,凤求凤……逆天而行,是不对的。” 御剑自嘲一笑,道:“我出尔反尔,让你失望了。”起身背对着他,语气淡漠,道:“对与不对,都是我的心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驰入茫茫大雨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69、垂鞭之三 屈方宁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在雨中坐了半天,满心抑制不住的笑意,几乎奔涌而出:“老子白白忧愁了那么久,妈的,原来是……喜欢了老子。”忽然笑了出来,急忙警惕地绷紧了脸。一想四下无人,顿时无所顾忌,笑得全身颤动,连路都走不动了。 回帐之后,兀自收不住,藏在回伯怀里,肩头抖动不已。回伯问:“甚么事开心成这样?”他心中得意,比了个手势,随即想到:“以后我拿下御剑天荒,再跟回伯说,他一定更加高兴。”往回伯身上甩了几把雨水,笑嘻嘻地见屈林去了。 次日深夜,屈沙尔吾才从鬼城大醉而归,精神焕发,乐不可支,回帐时在屈方宁肩上用力一拍,赞道:“好孩子,干得不错!”想是在席上受了甚么特别款待,大大的长了颜面。屈方宁跪下称谢,心想:“老狐狸总算攀上了这门交情,我这个牵线搭桥的,也算功德圆满了。”嘴唇一抿,又笑了出来。 屈沙尔吾心愿既成,屈林对他的行踪也就不再关心。一连几天,都整日在外冶游。一日午后归来,肩膀不自然地扭着,连声呼痛。屈方宁给他揭开衣服一看,一片青红紫绿,煞是好看。好奇道:“主人怎么弄成这幅模样?”屈林满脸扭成一团,倒吸冷气道:“还不是那臭娘们,好端端地要打什么马球!车唯那贱骨头拼了命地拦我的马,球杖给我照脸劈了一下。要不是躲得快,牙齿都打落了!”屈方宁细心地给他上药,闻言随口道:“哪个臭娘们?”屈林皱眉道:“你不知道?昭云郡主前天就到了,听说这次是来选婿的。这几天家里有儿子的老家伙,把鬼城山下那片草也踏平了。”屈方宁心中一动,道:“主君大人不是中意连云山下那片地么?主人何不去献献殷勤?”屈林哧道:“父亲平日命我藏拙,忽然显露功夫,没的惹人怀疑。况且这臭娘们球技精湛,一把银杖打得虎虎生风,阿古拉之流,都被她嫌得狗屎一般。想从她身上打主意,谈何容易!” 屈方宁心念几转,道:“小人倒有个法子,能让她对主人另眼相看。” 鬼城 城门外,一座方形逑场尘土飞舞,七八匹鞍饰鲜明、腿甲完备的马匹在场中追逐相击,一只 七宝金球正被一根黒木球杖打得高高飞起。昭云儿身着一袭束腰窄袍,披着粉色小坎肩,红色蛮靴紧紧踏入马镫,人也直立起来,眼望金球落处,纵马越过一人,银杖斜刺里一挑,挑得金球往天上飞去。金球中空,只听风声尖啸,昭云儿哈哈大笑,从马背上高高跃起,双手执杖,尽力一击,金球空然一声,笔直射入球门。 众人尽皆赞叹:“郡主球技如神!” 昭云儿得意非凡,银杖一收,正要自夸几句,目光洋洋自得地扫过围观人群,忽然脸色一变,嘴角的笑容也随即化为厌憎,切齿道:“……贱奴!” 屈林瞥了一眼身着黑色侍卫服色的屈方宁,见他面无表情,眼神颇为轻蔑。昭云儿死死盯着他,五指紧扣,浑身怒意散发。心知已经奏效,笑道:“郡主,请继续。” 昭云儿当日为屈方宁削断银鞭,又有女奴之耻,早就心生怨恨。虽然最后蒙他相救,也只当他故意在人前炫技,并无一丝感激。今日一见,真是分外眼红,连球门都不管了,银杖一挥,金球直直向他击去。屈方宁神色冷淡,向旁移动几步,依然站在逑场围栏旁。昭云儿连挥几杖,金球一捡回,便是劈头一球。屈方宁绕场走了小半圈,金球飞舞,次次不离他身侧,仿佛他才是球门一般。 众贵族子弟都瞧出不对劲,纷纷勒马,互相交换眼色。 昭云儿自觉出丑,心中大恨,扬臂暴烈一击,金球被打得一声锐鸣,飞出逑场,砸在屈方宁脚边。 屈林越众而出,举杖一指,骂道:“贱种,你瞎了眼吗?还不替郡主把球捡过来!” 屈方宁瞥一眼滚得老远的金球,又冷冷扫了一眼昭云儿,垂头恭顺道:“是,主人。” 说着弯下腰来,像捡甚么脏东西一般,皱眉提起金球上的八宝彩环。 屈林见昭云儿气得咬着齿根,复又开口道:“你的脏手,也配碰一碰郡主的宝贝金球?” 屈方宁静静道:“是,小人知错了。”深深跪了下来,双手背在身后,低头叼住了彩环,咬着金球站了起来。 昭云儿大喜过望,感 激地看了一眼屈林。 屈林回以一笑,向屈方宁扬声道:“我准你站起来了?” 屈方宁垂下双眼,跪在地上,膝行至二人马前。那金球甚是沉重,随着他动作上下摇摆,在他口里发出叮啷之声。阿古拉第一个看乐了,扑地笑了出来,其他人也跟着大笑不已。 昭云儿只瞧得心花怒放,连看了屈林好几眼,觉得此人真是天下第一个大好人。 屈林嘴角微动,退后一步,讨好道:“有劳郡主玉手开球。” 昭云儿眼中露出狰狞之意,娇笑道:“那本郡主就不客气了。”银杖高高举起,卯足力气,向他击去。 屈方宁见这一杖力道猛烈,若是被她打实了,满口牙齿无一幸免。当机立断,将金球向杖头一喷,阻住来势。惜乎不能完全避开,只得任她扫中少许,只觉眼前一黑,眉骨疼痛异常,热热的仿佛有甚么流了下来。 低头一看,几滴鲜血在地下落得分明。一时无奈:“你们叔侄可跟我这张脸干上啦!不是打破眉头,就是……咬破嘴。” 忽听一个低沉森严的声音在城门口响起:“怎么不打了?” 人群顿时涌动,众人齐齐下马,上前参见。昭云儿欢叫一声:“天叔!”纵马驰了过去。 他一听见这个声音,心中便是一阵奇异的震荡,脸颊也禁不住热了起来。心里大骂自己:“你紧张个屁!又不是你喜欢了他!” 只听昭云儿撒娇道:“天叔,他们统统都不行啦!我打得都要睡着了!”又嬉笑道:“你带我去打猎嘛!我要骑你那匹长毛儿白马,还要跟越影比一比脚力!” 屈方宁大为不悦,想:“老子的马才养了几天,就要被她抢走了!” 御剑似乎也默许了,道:“看你表现。”见场中有些异样,从人群间隙看了一眼,只见屈方宁跪在地上,满眼是血。心中陡然一惊,一跃而下,大步走了过去。 到近前一看,只见他右边眉骨上一道深深血痕,犹自淌血。只要再低三分,一只眼睛就保不住了。这一下心里简直是被人抽了一鞭子,脸色瞬间就阴沉下来,问道:“谁打的?” 屈方宁见了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御剑心中明了 ,嘱道:“送他到我那里。”向昭云儿冷冷扫了一眼,道:“下来!” 昭云儿不敢违拗,老实地下了马。 御剑道:“昭云儿,这就是你报答救命之恩的方法?这是我教你的为人之道?” 昭云儿见他脸色不善,心中忿忿,道:“我是郡主,他是奴隶,他救我是天经地义,有什么好提的呀!再说又不是白救的,他跟你学了那么久的箭,早就够本了!他还欠我一条鞭子呢!” 御剑微微摇头,倦道:“我对你失望得很。”随手一指,道:“自己去城门下跪两个时辰罢。” 昭云儿从没听过御剑如此陌生的口吻,委屈万分,忍不住哭了起来:“天叔,不就是个奴隶吗!值得你这么罚我!从前不管多少奴隶,你都任我杀着玩儿的。你现在不疼我了!” 御剑再不看她一眼,径自上马。 屈林上前道:“郡主并非有意侮辱,一切都是小侄之过。追究起来,我才是罪魁祸首,恳请将军一同责罚。”说着,走向城门,笔直跪下。 御剑沉默地看向他,屈林与他目光相触,只觉五脏六腑皆被看透了,心中战栗不已。 一众贵族子弟见被屈林抢了先,大为嫉恨,争先恐后道:“我也有错。”“愿与郡主一道受罚。”城门口顿时刷拉拉跪了一大片。 昭云儿见御剑其意甚决,只得忍气吞声,在众人一旁跪了。 御剑漠然道:“没我命令,不准起身。”缰绳一催,飞一般奔入城中去了。 今日巫木旗不在帐中,换了一个新面孔的小侍卫。手掌粗大,活儿也非常粗糙,擎着一块干手巾在屈方宁脸上乱抹一气,弄得更不成模样了。 少顷,御剑掀门而入,见状皱了皱眉,示意侍卫让开。自己接过手巾,打湿绞干,与他面对面坐着,给他擦着眼皮下的血。 这侍卫也不懂门道,放下药膏,鞠了个躬,就出去站岗了。门帘一放,大帐中就只剩两个人,氛围顿时十分古怪。 屈方宁不敢看他,半闭着眼皮,任冰冷的布面擦着自己有些发热的脸。 御剑擦净血迹,又取了些药膏给他抹上。屈方宁从他手掌下偷偷瞄了一眼,见他专注地看着自己伤口,擦完药,又端详一番:“伤口不深 ,还好没伤到眼睛。” 屈方宁“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御剑看着他垂得低低的眼睛,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两人沉默片刻,屈方宁首先绷不住,忽然笑出声来。 御剑见他笑得毫无阴霾,也不禁有些好笑,摘下面具,道:“笑什么。” 屈方宁笑得伤口都牵动了,龇牙咧嘴的:“没什么,就是……有点儿奇怪。” 二人目光相接,屈方宁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又躲开了。 只听御剑问道:“那天吓到你了?” 屈方宁心头砰地一跳,偷偷打量了他一下:“没有。那天我脾气也不好。听你那么说……反而安心了。” 御剑眉弓一动,道:“哦?怎么安心了?” 屈方宁低着头道:“因为你前一天……没有理我,把我拦在城门外面,还说我是外人。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了。” 御剑道:“嗯,我太暴躁了。没有不喜欢。” 屈方宁心头一阵阵晕眩,鼻腔也有些酸,小小的说了个“哦”。又问:“你以后还拦我吗?” 御剑道:“不拦了。你以后还敢来?” 屈方宁奇道:“为什么不敢?” 御剑顿了顿,目光有些奇异:“你不怕?” 屈方宁反问道:“……怕什么?怕你跟我睡觉?” 御剑一下给他气笑了:“你都是交的什么坏朋友?满嘴没一句好话!” 屈方宁也是扑哧一笑,伤口又抽痛起来,闭起一边眼睛。 御剑托着他的脸,见皮肉翻开,泌出几颗晶莹血水。想到昭云儿胡乱出手,心中怒气又涌了上来,道:“小丫头不知好歹,早就该把她送回去!” 屈方宁心道:“那可万万不行,屈林还没把她弄上手呢!“忽然想到一事,忙道:“将军,那匹白马儿,你送给郡主了吗?” 御剑眼神中似乎有些笑意,道:“怎么?” 屈方宁道:“……我不想给她喂马。” 御剑起身道:“来。”带他来到后帐马厩前。那白马神采已经完全恢复,琥珀色的马眼静静地看着二人。相较之下,对面马厩的越影气息就粗野得多,响鼻打得震天,这般的从容淡定,是一点也没有的。 御剑将一副色如火焰、红莲也似的鞍饰向白马身上一抛,打开厩 栏,道:“上去。” 屈方宁又惊又喜,道:“借我骑吗?”踩着一边马镫,矫捷地翻上马背。 御剑给他扶正了一下姿势,道:“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 这可把他镇住了,在马背上呆坐半天,怔怔道:“可是今年你已经送过了。” 御剑从厩中取出一卷银白马鞭,扔到他身上,深邃的眼睛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屈方宁悟性也高,一瞬间就明白了,咳了一声,两腿一夹,向山下纵马奔去。临到帐前,回头向御剑狡黠一笑,道:“这算不算无事献殷勤呢?” 不等他反应,快马加鞭地奔驰而去,笑了一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70、垂鞭之四 他座下这匹白马,身姿健硕,品相极佳,鬃毛足有常马四五倍长,柔软雪亮。疾奔起来,好似流苏飞舞;按辔而行,又如慢雪行云。光马儿本身,就已经十分夺人目光。披上这副红莲马鞍,越发衬得白逾雪,红欲燃。一路下山,见者无不欣羡。眼见城门就在眼前,有意勒马缓行。出城之时,果然听得城墙下惊呼阵阵。回头一看,昭云儿满脸怒容,气得浑身颤抖。屈林按着她的肩膀,正轻声劝说着,抬起脸来,跟屈方宁交换一个眼色。屈方宁心领神会,有意向城门正前方折了过去,在众人眼前,将神骏之姿彻底展示一番。 当夜屈林回来,显然心情甚好,禀报了父亲,获赐美酒两坛,遂抱着屈方宁喝了好几杯。屈方宁问及今日景况,屈林笑道:“那娘们气得小脸儿煞白,要不是主人我拼命阻拦,你的脑袋瓜子,早就被她打了个稀巴烂!一听说你是我家奴隶,直问我能不能把你杀成几段,泡在马奶里下酒。” 屈方宁垂首替他斟酒,闻言道:“杀了小人,郡主就没那么容易上钩啦。” 屈林揽着他笑道:“若是她非要我杀呢?” 屈方宁心中一动,对上他目光,轻轻道:“只要主人舍得,我是万死不辞的。” 屈林望着他面孔,眼神中颇有疑惑,道:“你最近有些不一样了。” 屈方宁问道:“哪里不一样?” 屈林啧了一声,道:“有点勾人啊。”亲了他一口,忽然道:“莫非你背着我,跟我表哥勾勾搭搭了?” 屈方宁奇道:“小将军?小人很久没见过他了。” 屈林瞥着他道:“最好如此。”又道:“昭云儿说你抢了她的马儿?” 屈方宁心道:“老子不但抢了她的马儿,还抢了她的天叔。”心中甚是快意,随口敷衍了几句,便退下了。 二人借着这个马儿的因头,总算关系又恢复如常。一日屈方宁刷完马鬃,干布一擦,木齿一梳,劈头一看,真是说不出的鲜丽漂亮。心中得意非凡,忍不住想跟它说几句话。遂装模作样地拍了拍白马的头,开口道:“马啊。”觉得十分别扭,一想才恍然大 悟,忙请御剑赐名。 御剑正凝目细看手里一份密报,随口道:“舞雪如何?” 屈方宁立刻摇头道:“太女孩子气了!” 御剑给他说了好几个,皆不中意。最后简直是在逗他:“追风?” 焉知这样的俗名正对屈方宁的胃口,一下就满意了:“就这个!”摸着雪白的马鬃,乐颠颠叫了两声:“追风!”转头瞧了一眼越影,道:“越影兄,这位是追风。以后要好好相处,别欺负人家新来的!” 御剑见他一本正经的,也跟着他向越影道:“听到没有?人家的主人厉害得很,你主人是惹不起的了!” 屈方宁道:“人家的主人怎么厉害了?” 御剑看着他笑道:“把我都弄栽了,还不厉害?” 屈方宁一扬头:“人家的主人又不是故意的。”见袍子上沾了许多水,一蹦一跳地到山崖前吹风去了。 御剑也站在他身边,往陡峭如削的山崖下一望,道:“那天就是从这儿上来的?” 屈方宁引以为傲地嗯了一声:“厉害不?” 御剑揶揄道:“厉害啊。属猴子的嘛!”又正色道:“以后不准这么乱来了。” 屈方宁道:“还不是你不许我进来?我还以为你这儿有什么变故,气喘吁吁地爬了半天,心都悬嗓子眼儿了。结果你却在……哼!” 御剑看着他气鼓鼓的脸颊,当时的奇异念头又浮了上来,情不自禁问道:“你那天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声音很是低沉,屈方宁声音也低下来:“我不知道。” 一片忽如其来的沉默,只有山风鼓荡袍子的猎猎之声。 许久,屈方宁迷茫的声音才低低传来: “我不喜欢你跟她们在一起。” 御剑心里有甚么东西倏然涨了上来,胸腔一片异样的滚烫。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屈方宁,喉头滚动几下,有些嘶哑地开口:“哪种不喜欢?” 屈方宁侧过脸,迎着他目光中的隐忍期待:“我不知道。” 他垂下头,不与御剑视线相对,低声说: “从小到大,听着你的故事,你是我的憧憬……我是个奴隶,你是将军,又是草原第一的英雄。我一直很崇拜你。后来跟你学箭,你对我渐渐有点儿不同了,我心里美死了,每天 做梦都在笑。我想让你一直看着我。你一看别人,我就生气。我也没有喜欢过别人,不懂这个。反正……反正……” 他的脸已经红得不成模样,反正了两声,转身就要逃走了。 御剑一把拉住他,一向杀伐决断的手竟有些颤抖:“看着我。” 屈方宁的手被他攥得好不疼痛,抬起泛红的眼睛,有些畏惧地看着他。 御剑深深望入他的乌黑瞳孔,以他从未听过的沙哑声音说道: “宁宁,你这几句话……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屈方宁心脏深处也是阵阵抽痛,勉强抬起头,与他目光相对:“我不知道。你说过,凤求凤,是不对的。” 御剑眼睛深处笑了笑:“现在是对的了。”双臂一张,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屈方宁心跳得不听使唤,神智勉强留住一线清明,鼓足力气道:“我……以后要娶妻的。” 御剑在他头顶低声道:“行。你想娶谁都行。” 屈方宁不放心地加了一句:“还要生儿子。” 御剑道:“多少都会让你生的。” 屈方宁琢磨了一下,最后问道:“你会不会把我关在燕子楼里?” 御剑眼神温柔,手臂却紧锢如铁:“我在天上,你就在天上;你想飞多高,我就让你飞多高!” 屈方宁心头剧震,垂下眼帘,默默打了好久的小算盘,复又迎上他的眼睛:“我……还是……” 御剑温和道:“嗯,我等你自己愿意,绝不逼迫你。” 屈方宁耳朵贴在他心口,听着他心脏有力的跳动,脸颊热得发烫。许久,一句叹息般的耳语响起: “别让我等太久了,宁宁。” 其后的日子,除了军务与实在推脱不得的应酬,别的时刻御剑一律陪着他。他开口说什么,没有不仔细倾听的。他要玩什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叫人送来了。屈方宁往日练箭,一口气就是两个多时辰,一点也不要歇息的,如今却常常被他叫去喝水,不肯的话,还要强行压到椅子上。屈方宁初学弈棋,棋艺惨不忍睹,偏偏又兴趣浓厚。御剑耐着性子给他喂棋,又温声讲解各种腾挪布局,最后问一句“明白了?” 屈方宁起初还很本分地聆听着,见他一反常态的有耐心,胆子 也上来了,故意蹙起了眉头,故作迷惘地“不太明白……”御剑只得无奈地再讲一次,半途见他在一旁窃笑,顿时了悟,伸手就打:“耍老子?”屈方宁笑得往他身上直躲,几乎滚到他大腿根处,连声求饶:“不敢了!”举着两个手遮了一会儿,不见御剑动手,偷偷从指缝里一看,见他神色十分古怪,声音也似乎有了些变调:“起来。”手臂一揽,把他扶着坐起。 屈方宁完全没个正形,一坐起来,又靠到他肩膀上去了。御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转头看着他的眼睛,正经警告:“别靠我这么近。”屈方宁下巴磕着他肩膀,笑嘻嘻道:“哦?会怎么样吗?”御剑目光深处似点燃了一团火,低沉的声音几乎贴着他脸颊:“你想被怎么样?”屈方宁被他热烫的气息撩动着耳朵,背脊骨一阵麻痒,心想:“他妈的,这是甚么手段?老子要不是意志力过人,哪里能够抵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捂着发红的耳朵狠狠瞪了他一眼。 御剑见了这个水汪汪的生动眼神,哪里还忍得住,高大的身躯一倾,将他压在地上,膝盖压住他的腿,强健的手臂撑在他身旁。屈方宁一下就慌了,立刻祭出大旗:“你说要等我自己愿意的!”御剑从上俯视着他,眼神甚是危险,微笑道:“你也知道,我耐心不好。”屈方宁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缓缓俯下头来,更慌张了,结巴道:“你堂堂一代战神,居然对人用强,说出去……”话音未落,额头一阵温暖,被御剑轻轻地吻了一下。顿时哑了,后半截也说不出来了。 御剑复又俯视着他,满带笑意看着他不知所措的乌黑眼睛,道:“说出去怎么样?” 屈方宁给他戏弄得煞是紧张,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的脸。 御剑笑了一声,道:“放心,我没那么没情趣。”坐回一旁,拉了他起来,道:“我要你心甘情愿的!” 屈方宁瞪他道:“是不是你很有把握呀?” 御剑道:“岂有,忐忑得很。”握了他的手指,放在自己心口上。屈方宁的手触到他健壮的胸膛,脸呼的一下就涨红了,赶忙地起身跑掉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71、垂鞭之五 夜里屈林着人传召,向屈方宁嘱道:“那娘们非要我跟她进城!御剑天荒见了我,不得把我活剥了?明天下午,你想个办法把他带出去,别让他见到我。” 屈方宁应了一声,好奇道:“主人跟郡主怎么样了?” 屈林懒懒道:“快了。” 屈方宁顺口道:“恭喜主人。” 屈林邪笑道:“我是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快了。” 屈方宁这才震惊了,张口结舌道:“主人……下手好快!” 屈林得意道:“这种一味刁蛮泼辣的货色,遇到你主人我的柔情款款,还不是立刻缴械投降?”又夸道:“御剑天荒被你绊得滴水不漏,主人这一战,你要占首功啊。” 屈方宁嘴角一挑,道:“主人过誉了,也就是走了几手三脚猫的棋子罢了。” 第二天午时刚过,屈方宁就堂而皇之地步入鬼城,见主帐添了好几张议事椅,七八名鬼军统领正围坐御剑下首,专注聆听着甚么。御剑威严地坐在大帐正中,见他来了,示意他在后帐等一会儿。屈方宁平日没有来过这么早,不知道此刻是商议军机之时,心中暗暗着急:“怎么把他骗出去才好?” 御剑片刻即来,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惯常地调戏他一句:“这么想见我?” 屈方宁一看太阳,忙道:“将军,你一会儿有空么?” 御剑空是没有的,说话还是很温和:“不一定,先说你的事。” 屈方宁道:“也不是甚么要紧事。就是追风……我有点儿骑不好。你能带带我么?” 御剑微笑道:“你的请求,我怎会拒绝?不过……”回头看了看,“现在不行。等我一会儿?” 屈方宁心道:“等一会儿就迟了。”乖顺地点了点头,道:“好。”忽然上前几步,面朝面靠着御剑,膝盖微微屈起,顶在他的小腿上,手也伸了上去,给他整理了一下喉结下的女葵纹披风铜扣。随即迎着他的目光,轻轻道:“……歪了。” 御剑目光暗了下来,喉头吞咽了一下,声音也有些灼热:“我马上就来。” 御剑天荒言出必践,童叟无欺。入帐遣散下属,即唤出越影。屈方宁道: “将军不跟我同乘一骑么?”御剑顿了顿,应道:“也好。”跨上追风,将他提了上来,放在身前。 一路出城,直至妺水边上,御剑才抱着他问:“你哪儿骑不好?” 屈方宁正色道:“将军,你送我这匹马儿,也是万里挑一的神骏了。可是我使唤了几天,似乎脚力也不过尔尔,没有特别出挑的地方。” 御剑揽着他的腰,笑道:“别人千里迢迢从大宛御苑送来,你就这么信口贬低?”指点道:“你看它不声不响,任谁都能在它背上驰骋,似乎性子很是随和,其实并非如此。这种马儿功利心最强,六亲不认,没有常主,它只认一样东西,那就是驾驭的力量。谁令它心悦诚服,谁就是它的主人。换言之,能者居之!你可要见识见识它认主的样子?” 屈方宁期待地点点头。御剑揽住他,嘱道:“坐好了。”握着他手中银白马鞭,迎空一甩,半空犹如响了个惊雷,连屈方宁都被唬得一愣。追风亦是双耳一扇,马身微微晃动一下。御剑左手伸出,抓住马颈皮绳着力一提,整匹马前半身几乎都被他活活拉起。追风显然吃不住这一勒,仰天长嘶一声。屈方宁不禁心惊,正待开口,马鞭又是一声裂响,狠狠抽在追风一边肚腹上。 屈方宁这可急了,劈手就要去夺鞭子。御剑在他耳边笑道:“心疼了?放心,不是真打。”果然鞭影过处,并无血痕。追风哑哑地一声短鸣,展开四蹄,向前奔去。御剑手上马鞭不停,如此三五里,追风脚程渐快,雪样鬃毛舞动不已,煞是好看。再往后十里,四蹄犹如不点地,迎面的风刮得人满脸生疼。到三五十里之外,四周景物模糊一片,风声劲急,将屈方宁全身骨骸吹得疼痛无比。御剑陡然拉转马头,向妺水河面直奔。马蹄踏上河岸,他一道劈天盖地的响鞭,水花好似飞瀑,直击中流。追风突然纵身一跃,竟从那四丈多宽的浩荡水面上腾空飞过! 屈方宁身在半空,见脚下河水澎湃,水面映着一道雪白马影,真是生平未见之奇景。落地时,御剑揽着他微微离开马背,避开地面反震之力。追风四蹄稳稳落下,气息如常,如履平地。屈方宁大呼厉害,连忙接 过鞭子,自己执驾飞了一次。他的力气比御剑差之甚远,落地时马儿两条后足都陷入水中,幸而御剑伸手提了一把,总算是有惊无险。 他过足了瘾,心痒难搔,忙忙地追问了许多问题。又问:“越影也跟它一样么?” 御剑道:“不,越影只认我一个主人。它刚来的时候,野性难驯,谁也征服不了。我连打带骂驯了半年,总算老实了,从此死心塌地跟着我,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屈方宁啧啧赞叹,道:“下次带它一起来飞,行不行?”想那神骏照影,凌波飞渡,定是令人称羡的一件美事。 御剑道:“都随你高兴。”让他在胸口靠了一会儿。 屈方宁惬意地眯着眼睛,跟他有一搭没一搭闲扯。说到安代王的寿辰在即,屈王爷给他准备了许多千年紫灵芝云云。御剑道:“大王正值康年,这样延年益寿的大补之物,吃了未必适合。” 屈方宁倚靠着他,声音也沙沙地没甚么力气:“大王不是万岁万万岁么,还要延年益寿做什么?” 御剑道:“人到古稀,已属不易。天命难违,甚么万古长生,不过是痴人说梦。那南朝皇帝赵延,对这些神神鬼鬼的门道最是深信不疑,召了几百道士进宫给他炼制仙丹,妄想万寿无疆,得道成仙。结果宫殿烧了几座,人也落得一身怪病。” 屈方宁忆及崇化寺中所挂老君像之事,心中唾骂一句:“这个老糊涂!”问道:“活一万岁,那可有点儿难捱。为什么有人想活那么久?” 御剑道:“位高权重,享尽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这日子过多久都不嫌长。他做皇帝的,自然想活得越久越好。” 屈方宁在他怀中仰起头,道:“你也位高权重,要什么有什么呀。” 御剑看着他:“这么说,我也该修一修长生之道了?” 屈方宁笑嘻嘻道:“你不想么?” 御剑嘴角带笑,忽然从马背稳稳落下,朝他伸出手来。 “——长生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73、莫离之二 安代王寿辰之日,一见前来贺寿的诸臣,别的先不管,先伸手要起赌注来了。 车宝赤老大不痛快地掏着金币,十分忿忿然:“三年没一个人赢过,怎么你一过寿,就收庄通吃了!老实说,是不是你威逼利诱的?” 安代王哈哈笑道:“哥哥我赢得光明正大,十足真金!你问御剑,我送的小美人儿好不好?是不是他自己留下来的?” 车宝赤吞了口口水,垂涎道:“不瞒你说,还真想见识见识!是怎么个仙女,把御剑都迷得破了例了!” 御剑对他们拿自己的床事打赌,也颇有耳闻,也没怎么在意,道:“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车宝赤啧啧笑道:“你床上下来的人,哪个不怕死的敢要?别的事差你一些也就罢了,在女人身上可丢不起这个人!……” 御剑目光一动,见屈方宁一身白纱,束着金环儿,正在屈林身后乖乖站着,眼睛带笑地看着他。遂也不跟车宝赤胡扯了,在左首第一席坐了下来。寻隙捉了他手腕过来,低声道:“别听他乱说。” 屈方宁故作迷惘,道:“我什么也没听到呀。” 御剑将他带近一些,极轻地说:“那天晚上,我想的是你。” 屈方宁眼角一飞,挣脱他回到屈林背后,向他打个手势:“我才不信呢!” 御剑几乎就要把他逮过来证明一番,顾及场合身份,总算忍了下来。 他们的小动作屈林尽收眼底,朝背后悄声问:“他跟你说什么?” 屈方宁眼皮都不眨,扯谎道:“问主人你跟小郡主的事。” 屈林忙道:“你怎么说的?” 屈方宁道:“我说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小郡主最近开心得很,连带着我的日子也好过多了。” 屈林夸道:“答得不错。”晃动酒杯,似在思索甚么。 寿宴甫开,门外鼓角喧天,昭云儿挽着鱼丽公主的手,欢声笑语地走了进来,脆声道:“大王,你看谁来啦?” 屈方宁抬头一看,激动难抑,引颈张望。果然帐门开处,一名眉目佻达的英俊青年随之出现。他欢喜之下,也顾不得甚么身份,低呼了一声:“贺大哥!” 贺 真斗然见到他,亦是喜不自胜。粗略过了礼节,便坐到他身旁,笑道:“方宁兄弟,你……长这么高了!” 屈方宁使劲点了点头,开口道:“你也……”见他脸上风尘憔悴,想是平日殚精竭虑所致,心里一酸,便再也接不下去了。 贺真微微一笑,在他手上紧紧一握,又朗声道:“来,让贺大哥见识一下你现在的身手!” 昭云儿见了,很不乐意,拉着鱼丽公主的衣裾道:“鱼丽姐姐,你叫姐夫别跟那小子说话。我恨死他了!” 鱼丽神色中颇有疲惫之色,闻言只扫了一眼,道:“我哪管得了他?”在御剑身旁坐下,自斟自饮。 御剑听她语气生硬,全不似新婚燕尔的情好绸缪,料得二人闹了些别扭,打趣道:“怎么,天底下还有你管不了的事?” 鱼丽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复又满斟一杯。 御剑见她笑得十分勉强,道:“小鱼丽,从前你可不是这么扭扭捏捏的。有什么话,还是说开了好。还要我给你劝架不成?” 鱼丽竟不理会,注满他面前的酒碗,道:“干了。”又是一口饮尽。 御剑见她举止大异,又见贺真径自跟屈方宁说话,一眼也没看妻子,眉峰一轩,饮酒不语。 酒过三巡,屈林正了正衣冠,端着两杯色如琥珀的美酒,来到御剑席前,恭恭敬敬地献上一杯,双膝跪地,伏首道:“小侄敬将军一杯。” 御剑淡淡道:“你要敬我的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屈林见他不接,伏地不起,道:“小侄有一事相求,望将军答允。” 御剑语气越发漫不经心:“哦?说来听听。” 屈林心中忐忑,声调微颤:“昭云郡主天仙化身,小侄一见之下,情根深种,不能自己。蒙郡主垂怜错爱,愿与小侄共结百年之好。小侄斗胆,请将军赐婚。” 御剑漠然道:“昭云儿父母在堂,你要诚心求婚,何不前往雅尔都城。” 屈林焦急不已,讪讪捧着一杯酒,却不敢递出去。见屈方宁立在一旁,迎着他目光,手指微微一动。屈林意会,将酒杯递在他手里。 御剑瞥着屈林,冷笑一声,接在手中。 屈林立即大声道:“郡主自小深得将军喜爱,宛如掌 中明珠。小侄对郡主一片真情,必爱之如珍宝,决不敢辜负。还望将军成全!” 御剑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屈林片刻,屈林跪伏地下,大气也不敢出,冷汗爬满脊背。 只听御剑缓缓道:“屈林,你行事有分寸,知进退,乃是后辈子弟中的佼佼者,我一直很欣赏你。你的父亲,与我的交情虽然不深,但彼此心意相通,引以为平生第一知己。昭云郡主从小娇生惯养,脾气不太好。你们家领地万顷,吃穿用度,必然是亏待不了她的。我也没有别的希求,只愿她这一辈子平安喜乐,有个疼爱她的丈夫,有一位仁慈大度的家翁,我们做长辈的,也就安心了。” 屈林额头汗出,颤声喜道:“小侄谨遵将军吩咐。” 御剑举杯向昭云儿道:“小女孩儿,有什么想说的?” 昭云儿脸上飞红,道:“有、有什么可说的?”又狠狠盯了一眼屈林,道:“便宜你了!” 御剑满饮一杯,道:“自己去定个日子罢。” 席上众人见喜事做成,无不拍手庆贺。安代王率先向屈沙尔吾敬酒,一时贺声不绝。 鱼丽公主犹自不信,捧着昭云儿的脸,失笑道:“小昭云就这么嫁了?” 昭云儿哼道:“还不是天叔嫌我烦了!”却向屈林飞了一眼,眉梢全是喜意。 鱼丽陪她闹了一会儿,又端详屈林,道:“那就是你喜欢的人?” 昭云儿嗔道:“谁喜欢他呀!讨厌死了!” 鱼丽听她语气娇痴,取笑了几句,看着屈林道:“又是个长得俊的。” 昭云儿凑在她身旁,笑道:“长得俊不好么?谁想整天对着一个丑八怪呀?” 鱼丽微微摇头,喟道:“也没什么不好。好看的人,人人都喜欢。你同他在一起,以后总要多担些无谓的心。”摸了摸昭云儿的秀发,眼睛却不由向贺真望去。 昭云儿不以为意,道:“我才不怕呢!别的女人敢来打主意,我就叫天叔一箭射死她!” 转眼散席,贺真随千叶礼官回驿所,出帐一程,忽然止步,向屈方宁道:“哥哥送你的酒,你可喝完了?” 屈方宁凝目看着他,道:“喝完了。” 贺真道:“滋味如何?” 屈方宁道:“人间佳酿,令人 沉醉。喝到最后,整个人仿佛漂浮在夜空,满天星光都在唱歌。” 贺真一笑,随太宰去了。 屈方宁忽道:“贺大哥,你说今年十月,请我喝满月酒的。” 贺真头也不回,扬手道:“会有的!” 屈方宁凝神思索,连身边多了个人也没察觉。直到耳朵一热,被人捏了捏,才回过神来,叫了声:“将军。” 御剑温和道:“嗯。在这里发什么呆?” 屈方宁耳朵贴着他粗糙的指腹,背上不禁有些发热,低声道:“外面凉快。”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大帐,道:“小王爷要跟郡主成亲,这几个月可忙得很了。” 御剑给他正了正乌发上的黄金环,似乎看得有些意思,没有接话。 屈方宁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揣测道:“将军,你是不是……不喜欢小王爷?” 御剑坦然道:“是不怎么喜欢。” 屈方宁诧道:“那你为什么应允了?” 御剑道:“不是你递的酒么?”微微弯下腰来,注视他道:“你给我的东西,就是鸩酒□□,我也甘之如饴。” 屈方宁哪能跟他对视,眼睛立刻逃开了。 御剑也不逗他了,看向夜色:“贺真回去了?” 见屈方宁点了点头,神色也冷峻下来,道:“别跟他太亲近了。” 屈方宁睫毛一动,长长“哦?”了一声,侧头看着他。 御剑道:“哦什么?我是正经跟你说。”见他笑得颇有意味,忽然悟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老子还比不上贺真?”挽着他的手,带他进帐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74、莫离之三 昭云郡主婚讯传出,次日鬼城门庭若市,各国使节纷纷前来,各色贺礼络绎不绝。昭云儿一开始还眉花眼笑,后来便叫苦连天,躲到主帐之后,再也不肯出去了。见御剑与贺真在帐门□□谈,又嚷道:“天叔,我要看你跟姐夫比枪!” 御剑道:“今天你最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贺将军意下如何?” 贺真笑道:“我岂敢扫郡主的兴?”唤人取来银枪,缓缓步入武场。 昭云儿笑逐颜开,亲手将御剑那柄“流火”送了上来。这枪足有一百多斤,她力气低微,只得拽住一端,在地上拖行。千辛万苦拖到武场旁,一张秀丽脸蛋都已憋红了。 御剑足尖一挑,执枪在手,轻飘飘宛如无物。屈方宁在旁观战,见他意态松弛,虎口虚握,心中明了:举重若轻四个字,御剑天荒是做到极致了。 贺真嘴边挑起笑意,一双眼不离流□□尖,道声得罪,银枪光芒点点,水银泻地一般涌向御剑心口。这一出手,赫然便是夺命勾魂的一记快枪! 但御剑却比他更快! 只见红光流曳,流□□头一抖,已从贺真右胁下钻过! 贺真枪身回转,枪法斗变,已变得缓慢阴狠,好似毒蛇盘踞花蕊之下,伺机暴起啮人。 御剑向前半步,枪尖不着痕迹地一荡,好似密雨疾风。瞬间花残蕊落,厉风直击七寸! 两招枪法皆在转眼之间,犹如电光石火。屈方宁看得分明,心中冰凉:当日他百思不解的心花之枪,御剑转瞬之间就已破得干干净净! 贺真面上的笑容也已僵硬,低叹一声,便要收枪认输。 只听御剑开口道:“继续。” 贺真不得索解,机械地舞动枪花,伪装抢攻之势。但见眼前红光大盛,御剑手中□□连击,笼罩得一片空地密不透风。一道枪影矫若游龙,竟似活了一般。 御剑腰力惊人,百余斤一杆大枪,使得大开大放,枪意中包含极度的残忍、凝重,却又吐露出无限的轻灵、柔和。贺真举步进身,银枪急速外撑,只求抵挡一时。眼前红光明昧,处处皆是枪,又处处无枪,一时满心空茫。 外围观战之人 ,只见场中银花朵朵,赤焰盛放,只道斗得煞是紧迫,均捏了一把冷汗。越到后来,御剑手中流火红芒越盛,舞动时竟带风雷之声。站得近的人,只觉热浪袭人,纷纷解衣扇风。 屈方宁站得最近,见御剑身法如风,步法森严,□□步步紧逼,招招全是攻势,却又密不透风,毫无破绽。他眼力远胜常人,早看出贺真已然抵挡不住,若当真以武力论,前三招已经输了。心中暗自想:“我若是与他相斗,能撑到第几招?”一念至此,热风之下,犹自冷汗爬了满身。 眼见银花渐有被烈火吞噬之势,一声尖锐铮鸣,两把□□齐齐飞向高空。御剑举手一抄,将银枪横握在手,随手交予贺真。 昭云儿怪道:“天叔,你为什么不比了?” 御剑道:“贺将军枪法高明,胜负留待日后再分。”手中流火向屈方宁一抛,回寝帐去了。 屈方宁与贺真交换一个眼色,捧枪跟上。见他正在斟茶,踮脚将流火挂回原位,小声道:“就会支使我。” 御剑道:“怎么的?不乐意了?”坐在床边,向他道:“过来。”拍了拍床沿。 他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绸衫,袖口挽了几挽,露出肌肉虬结的强壮手臂;经过刚刚一番剧烈活动,领口敞开,健壮的古铜色胸膛一览无余,细密汗珠隐约可见。屈方宁看了他一眼,顿时就害臊了,磨磨蹭蹭道:“干什么?” 御剑掀开面具,道:“有话跟你说。” 屈方宁见帐门大敞,慢吞吞地挨了过去。御剑一把将他按在大腿上:“刚才看我看呆了,是不是?” 屈方宁立刻挣扎起来:“谁、谁看你了!我看的是……贺大哥。” 御剑目光带笑,道:“原来不是看我。我不高兴了,怎么办?” 屈方宁被他浓烈极热的气息笼罩在怀里,腰又控制不住地软了一半,抵抗道:“不知道!” 御剑的手在他背上抚摸着,闻言低下头来,挺直的鼻梁碰了碰他鼻尖:“安慰我一下。” 他这么一低头,两人的嘴唇近得只剩半寸。屈方宁吃了一惊,向帐门瞥了一眼。 御剑哑声道:“看不到的。”鼻尖又碰了他一下。 屈方宁被他按在肩上,无处躲闪,嘴硬道 :“我……还没答应呢。” 御剑在他唇前低声道:“嗯,我等着你。” 屈方宁靠在他怀里,睫毛发抖。只觉眼皮上一暖,一样粗糙温热的物事贴了上来。 他心头一阵狂跳,居然有些失望。睁开眼睛,见御剑带着笑看着他,马上又要发脾气了。御剑笑着把他深深一抱:“你还没答应,我哪敢欺负你。” 屈方宁憋气之极,无处发泄,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御剑见他牙印下泛起一圈血痕,反而乐了:“这就会咬人了?”在他耳边道:“别急,将来有你咬着我不放的时候。” 屈方宁晓得他嘴里的话没什么好意思,哼了一声,挣开他跑了。 武场上人群已散,贺真倒提银枪,正随人潮前行,眉宇中神色不明。 屈方宁在他身旁略作停留,极低地问了一句:“谁是薛平贵?” 贺真全身大震,直直地盯了他片刻,忽然大声道:“方宁兄弟留步,我有要事相商。” 说罢,一手挽了他,带入前方一座团帐。 两个人的身材长相都是十分出挑,这么拉拉扯扯地走到一处,实在不能不招人耳目。有那好奇心重的,已经巴巴地跟上去偷听了。 只听团帐中传来几句听不清楚的言语,似乎贺真在劝说甚么,屈方宁却是一片沉默。 忽然帐中传来一声巨响,似是有人盛怒之下,重重摔了一只瓷碗。 接着帐门被人狠狠一撩,屈方宁满面怒容地冲了出来。贺真从后追出,抓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道: “方宁兄弟,我爱惜你是个人才,你也该为自己长远打算!” 屈方宁一把打掉他的手,怒道:“贺大哥,我敬你如长兄,这样不忠不义的言语,一句也休要再提!” 贺真冷笑道:“难道你甘心一辈子当个奴隶?” 屈方宁也冷冷道:“奴隶也比叛徒强!”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下山去了。 贺真立了片刻,满脸悻悻之色,唾了一口,骂道:“愚蠢,愚蠢之极!”也拂袖而去。 巫木旗罗列礼品清单的间隙,见到这一幕,忙赶去报告:“将军,小锡尔要被拐到其蓝去了!” 御剑瞥了贺真一眼,目光中浮起不明意味:“放心,拐不走的!” 借着巫侍 卫长这张大嘴,屈方宁跟贺真闹崩一事,几天之内人尽皆知。到了其蓝使节回国之日,众人都十分关心二人破裂的友谊,居然还有把屈方宁推到贺真前面的。 贺真笑着伸手跟他握了握:“方宁兄弟,买卖不成仁义在,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兄弟。” 屈方宁心情却没有他那么开朗,低声道:“但愿如此。”抬头诚挚道:“贺大哥,你是我非常尊重的朋友,愿你……也能尊重自己。” 贺真目光转冷,脸上笑容不变,道:“后会有期。”跃上白马,扬尘而去。 鱼丽公主一眼也没看丈夫,临上马却踟蹰了片刻,开口道:“御剑。” 初夏的阳光下,这位二十九岁的公主目光复杂,显然有话要说。 昭云儿却在马下摇着她的靴子,不舍道:“鱼丽姐姐,我成亲的时候你还来不来?” 鱼丽苦笑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来。怎能不来?” 御剑笑斥道:“成天把成亲挂在嘴边,也不知羞!”牵走昭云儿,道:“鱼丽,多保重。” 鱼丽目光转向他,叹气道:“你也是。”纵马而去。 屈方宁压不住好奇之心,晚上练箭一毕,立刻去打听公主的秘密了。御剑只道:“小孩子听了也不懂的。”屈方宁大为不乐意,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壶冷水,抹嘴道:“反正我也猜得到。”御剑给他身上热腾腾的汗水气味撩拨着,逗他道:“你猜到什么了?”屈方宁道:“别人喜欢你嘛,后悔没有嫁给你!” 御剑笑道:“胡说八道。”到底没忍住,把他圈在腿间,在他头顶亲了一下。 屈方宁口中道:“我身上好多汗。”倒也没怎么认真拒绝。在他怀里歇了一会儿,摘下他青木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忽然问:“鱼丽公主看过你的脸没有?” 这面具在他脸上,显得松松垮垮的。御剑给他托着面具一角,低笑道:“你想问什么?” 屈方宁坦然道:“想看看你凭着这张脸,伤过多少人的心呀。” 御剑弹了他额头一下:“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抱着他汗湿的背,道:“你大哥是个粗人,不擅长应对这些儿女情长。有时身不由己,难免辜负别人的心意。阿初的母亲如此,王 妃……也是如此。”忆及往事,神色中浮现一丝惘然。 屈方宁道:“那你又想跟我儿女情长了?” 御剑与他目光相接,苍青色瞳孔深沉如夜空:“你是不同的。你是个男孩子,跟着我,哪儿都能去。带兵,打仗,裂土封疆……一直在一起。不论到哪里,我都能照顾你。” 屈方宁心中一片火热,情不自禁伸出手臂,抱住了他头颈。御剑亲了亲他鬓角,微微推开他发烫的面颊,掀起面具,俯身就去吻他的唇。 只听帐外巫木旗粗豪的声音响起:“将军,特哈尔城那两位夫人来了!” 御剑停在半路,勃然大怒,简直要出去捅他一枪:“叫她们回去!” 巫木旗大有深意地怪笑一声,道:“你还是出来一下的好!” 御剑百般无奈,揽着屈方宁的手用力抱了抱,不舍地放了下来。足足一刻钟,才面色不善地回来,把手里熨得板板正正的衣服扔在一边。 屈方宁鼻翼抽动两下,饶有兴味道:“好香!” 御剑道:“别人泼酒泼的。”示意他坐到怀里来。 屈方宁啧了一声,忽然好奇道:“你身边总这么热闹吗?” 御剑道:“人在其位,难免如此。跟你在其蓝一样,竭尽全力地往我身边靠,不知算计了多少,才把我的扳指算了去。” 屈方宁还沉浸之前的旖旎氛围中,闻言四肢陡然一麻,头脑霍然清醒,强作镇定地抬起头,手中暗暗运劲,片刻之间,已经想到了几十条脱逃之法。 御剑见他全身散发惊惧之意,笑道:“怎么,你那些小孩儿的把戏,真的以为瞒得过我?”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背,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屈沙尔吾,要不是他慧眼识珠,把你送到我身边,人生岂不是少了许多趣味?” 屈方宁心中暗叫险极,只觉身上无一处不是冷汗横流,缓缓平复下来,喉头微动,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御剑道:“屈沙尔吾装疯卖傻,做作太过。他的心机图谋,明眼人一看便知。你这个主人,心眼太大,沉稳不足,不是做大事的材料。你还是趁早另择明主的好!” 屈方宁见他目光柔和,略带调笑,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不担心么?” 指了指自己:“我……别有目的,接近你是为了……打探敌情?” 御剑大笑:“担心?”笑意不散,注视他道:“好罢,小卧底。告诉我,你打探到了什么,有什么目的?” 屈方宁睫尾闪动,摊开了手,叹气道:“小人奉命潜入敌军中枢,伺机盗取军机密文。只是敌人谨慎,机密之地重重防范,实在无从下手。” 御剑故作愠怒,道:“甚么?这都大半年了,你居然一无所获?定然是被人策反了。来人啊,给我拖下去砍了!切成八段,泡在马奶里下酒。” 屈方宁伸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抹,道:“小卧底被你害死了。” 御剑笑道:“我怎么舍得?来,咱们谈个条件。”靠了过来,撑在他上方,道:“你想要什么?陪我睡一觉,什么都给你。” 屈方宁向后一退,背抵到了狼头椅的扶手,与他火热的目光对视,轻轻道:“反正你就是要我陪你睡觉!” 御剑笑意敛去,低下头来,隔着面具,在他嘴唇上深深一吻。 “睡觉有甚么意思?我要你的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75、莫离之四 小卧底晚上回到领地,却遇着昭云郡主,正在领地中央大帐前指手画脚,威风凛凛。见了他,面露冷笑,手中鞭子折了几折,指着他鼻尖:“你,过来。” 屈方宁无法违拗,只得乖乖过去跪了下来:“小人叩见郡主。” 昭云儿轻抚鞭身,假装没有听见:“你叫我甚么?” 屈方宁垂眼道:“……主母大人。” 昭云儿嘴角浮现一抹得色,一指他右手,道:“手抬起来。” 屈方宁无奈,只得举起手掌。昭云儿倒提鞭梢,凌空一抖,鞭身倒刺炸出,好似生满狼牙。只听昭云儿咬牙道:“听说你这只手很有点本事,本郡主新婚大喜,想拿它来炫耀炫耀,天叔必会答允。”厉风一响,鞭身立起,宛如狼口血张,直卷向他手掌。 屈方宁双眼依然注视地面,二指微微一张,已将鞭梢牢牢夹住! 昭云儿大为恼怒,撤身回夺。那鞭子犹如在他手上生了根,未有丝毫撼动。 她盛怒无已,抬眼见屈林走来,跺足道:“你看你们家这个下贱东西!有一点尊卑没有!主人的鞭子他都敢挡!今天不杀了他,本郡主跟你没完!” 屈林提声道:“小杂种,狗胆包天了!”抬起满是金镯的手臂,丁玲嗙啷地抽了他七八个嘴巴。又回头柔声道:“行了,别把我儿子气着了。等你身子好些,随你慢慢折磨他。” 昭云儿啐了一口:“甚么你儿子,谁要给你生儿子啦?”把鞭子往屈方宁头上一砸,被女奴恭顺地扶走了。 屈林伸手拉他起来,带入帐中。见他脸颊上浮着红红的几条指印,笑着摸了一把:“打重了?疼不疼?” 屈方宁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珍珠锦盒,道:“主人,恭祝你新婚大喜,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 屈林“嚯”了一声,接过看时,乃是一只金丝垂坠的黄金耳环,分量十足,成色饱满,雕镂极为繁复。即笑道:“好小子,私藏还不少。”撩起左边鬓发,示意他给自己戴上。 屈方宁跪在他身边,取下他一边耳环,口中道:“今日郡主的父亲与将军谈起这门婚事,言辞中似多有不满。这一 年之期,怕是夜长梦多。” 前日双方亲家相见,席间,昭云儿之父声称:雅尔都城婚俗与别处不同,历来女子出嫁,从文定之日起,须待一年之后才可完婚。屈林早就心生疑忌,忙道:“御剑天荒怎么说?” 屈方宁垂目道:“将军只淡淡地答了一句:‘当如萨宝音。’” 萨宝音女王是草原上古之神,乘坐八足雪牦,执掌风雨水泽。相传得她辅助,帝国即可兴盛。这位女神美貌多情,终其一生,与十八位帝王有过风流韵事,艳闻缠身。十八次披纱出嫁,新郎无一雷同,成就一段旷古绝今的壮绝传说。赞颂女神勇于追寻爱情的长诗,至今在草原上传诵。 屈林听他以萨宝音女王比昭云儿,不禁切齿冷笑:“怕是入不了传说,还赔上一个可温儿!” 可温儿是女神侍女,乖顺温和,颇得其欢心。一日女神掌风而行,见一少年长跪不起,一问之下,乃是一名天山牧马人,母亲卧病在床,怕冷畏风。他家境贫寒,帐漏难捱,因而祈愿天山万古寒风,尽吹在自己一身,勿使惊扰母亲。女神感其孝忱,勒令天山一夜春回。少年喜极而泣,长揖三日。女神因怜生爱,使令侍女可温儿前往少年家中,问其心意。孰料可温儿竟与少年相爱,约定私奔。女神大怒,以雪牦角掷之,落地即成百里雪湖,将二人吞噬殆尽。女神的爱情篇章,因这略带悲剧色彩的结尾,更为璀璨。因为草原上的英雄先祖都深深爱着她,她却只真心爱过一个人。然而这个人,最后对她只有深深的恨。 屈方宁也听过这大名鼎鼎的灭口故事,即柔声道:“主人何不将计就计?假以时日,有他后悔莫及的时候。”替他理了理耳环,退在一旁。 屈林揽镜自照,搔首弄姿,道:“那就要靠你这位少统领助我一臂之力了。”见一只耳环活灵活现,刻画着一只六足长翅虫儿,正向吊坠上一只金蝉虎视眈眈。随口道:“这东西有什么名目没有?” 屈方宁在身后看着金影摇动,温顺地答道: “有,叫‘螳螂捕蝉’。” 次日,屈方宁特意起了一个大早,想用自己的肿脸去讨取一点怜悯。结果天不遂人愿,醒来一看,红 肿已经消得干干净净。一时颇感诧异,对着一只烂陶盆照了半晌,悻悻道:“好得这么快!”一路进城,心中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现在我去告郡主的状,他是偏心他侄女儿多些呢,还是偏心我多些?” 胡思乱想地进了主帐,见地下逶迤缠绵地堆了许多丝织物,御剑不动如山地立在毡毯尽头,眉心微蹙,似在沉思甚么。即绕开走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御剑见了他,眉心才舒展开来,道:“你的军功。” 屈方宁眸光一动,喜道:“咱们的蚕儿养出来了吗?”仔细一看,顿时哑口无言。只见一堆织物经纬粗糙,色泽暗哑,茧黄色线头随处可见,最长不过七八尺,收边更是一塌糊涂。说是丝绸,实在不能令人信服。担忧道:“这怎么卖得出去?” 御剑道:“咱们北方这些娘们都是些大老粗,头一次接这些精细活儿,缫煮机织,都差了一些经验。这细磨工夫最是急不来,今年只好权当练手了。”坐下来抱过他,拈了一块灰暗无光的素绢,凝眉思索。 屈方宁靠在他肩上,足尖踢着蓬松的织物,自己玩了一会儿。御剑在他头发上亲了亲,斥道:“猴子。”屈方宁挠了他一把,吱吱叫了两声。御剑紧了紧手臂,道:“一会儿给你做件新衣服。”指了指一团糟的织物,亲了他后颈一下:“大哥亲手给你穿上,再帮你……脱下来。” 屈方宁脸上又是一红,一瞥之下,却见他目光留在手里的半成品上,显然话语也是随口而出。心中忽然明白了甚么,不知怎地,满心不乐意,挣脱他就走了。 这么别扭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清早,屈沙尔吾一声令下,把他发配到鬼城送礼单去了。御剑坐在床沿,一手把他拽了过去,道:“你又胡闹什么?” 屈方宁给他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勉强站稳了,全身都转过去,不接他的话。御剑无奈道:“怎么又惹了你不高兴了?有什么话就不能跟我说明白?一个人生闷气干什么?” 屈方宁拧着脖子看着门外,说:“我就是要一个人生闷气。” 御剑琢磨了一下,声音更温柔了:“是不是我说的那个话,你不爱听了?好了,以后不说 了。”好笑道:“行了啊。又没有真的脱了你的!” 屈方宁依然看着门外,语气一点儿也没有好转:“我心里不乐意,你脱了也没用!” 御剑也不耐烦了:“给我好好说话!这么大人了,怎么尽耍小孩子脾气?” 屈方宁立刻跟鞭炮点着了似的,腾地一声炸开了:“我本来就是小孩子!没你那么成熟有经验!没你那么多女人!你看不起我是小孩子,别跟我好啊!”说到一半,又被御剑抓过去抱在腿上了。他拼了命地拳打脚踢:“我才不答应你!死也不答应你!再也不理你了!……” 御剑神色阴沉,冷冰冰地俯视着他。屈方宁嚎了一会儿,发现情况不容乐观,也不敢放肆踢打了,推了他胸膛几把。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冷模样,越发胆怯,推都不敢用力了。忽然身体一紧,被他整个搂入怀里,头顶上传来低低的一句:“真的不答应我?” 他一听这个疲惫又失落的声音,心一下就乱了,结巴道:“你、你说我是……小孩子脾气。”声音已经软了很多了。 御剑下巴贴着他耳边,叹息道:“没有办法,只好以后都让着你,哄着你了。谁让我喜欢你呢?” 屈方宁心里绵软得几乎要化了,手也松了下来,抱住了他健硕的背。只觉手下微微耸动,陡然醒悟过来,使劲把他掀开,怒道:“你这个骗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76、莫离之五 御剑笑得不可自抑,握着他的手,笑道:“好了,别闹了。我明天就走了,让我安点心罢!” 屈方宁本来酝酿了一场狂暴的脾气,马上就要发作了,一听这句话,顿时愣了:“你去哪儿?” 御剑看着他,笑意不减:“打仗。” 屈方宁猝不及防,完全呆住了:“……去哪儿打仗?” 御剑道:“西凉国。前几年昭侯在位时还算安分,自从李达儿那废物上位,跟柳老狐狸勾搭一气,最近动静越来越大了。这群狗崽子就该打断四条腿,让他们睁开眼睛认一认,谁才是这片草原上的主人!” 他语气尚属温和,屈方宁却听得胆战心惊,半晌才问:“非得你去么?” 御剑淡然道:“那倒也不是。只是从前李达儿还是太子之时,我跟他交过手,废了他一只眼睛。时隔多年,怕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了。嗯,上次我射穿他左眼之前,送了他一只眼罩。这次该送他个什么才好?” 屈方宁立即道:“拐杖?” 御剑笑道:“真聪明。”又问:“不是再也不理我了?” 屈方宁这才想起他没生完的气来,一把跳到地面上。可惜发作的最佳时机已过,只好瓮瓮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御剑道:“少则半年,多则三年两载。怎么?” 这可大大出乎他意料,因此很是震动了一下,攥了手心好一会儿,才闷声道:“这么久!等你回来,我儿子都生出来了!” 御剑一笑,道:“好得很,到时候记得抱过来给我瞧瞧。我教他骑马,你教他射箭,如何?” 屈方宁心里拼命叫道:“不好,一点也不好!”嘴上却说不出来。御剑挽了他的手,带他前往驯猎营。那营帐顶罩一张铁索大网,数十只红爪铁鹰栖息于此。驯猎营营长介绍道:“铁鹰飞行迅疾,认主识途,训练完成之后,可传递紧急军情。”御剑打了声怪异的唿哨,一头巨大的铁鹰振翅而来,停落在他手臂上。 屈方宁见那头鹰神情倨傲,铁翅钢羽,便想伸手摸一摸。手刚伸出来,立刻被啄了一口。御剑笑道:“它不认得你。”在鹰背上安抚两下,缓 缓将鹰爪递到他手臂上。屈方宁被它啄怕了,手臂举得笔直,身子一个劲地往旁边躲。那铁鹰有意要欺负他似的,鹰爪从左至右,挪动了好几下,把他的手臂抓得血痕斑斑。 御剑看得有趣,道:“你跟它打几天交道,亲近亲近。以后就靠它寄信给你了。” 屈方宁忙着跟鹰爪斗争,闻言一阵害羞,道:“你要……写信给我?” 御剑笑道:“我哪有那闲工夫?带几个新鲜桃子给你就完了。” 屈方宁答得好不伶俐:“你才是猴子呢!” 御剑微微一笑,揉了揉他的头发。 屈方宁跟铁鹰玩了几天,总算混了个脸熟。临到了御剑出征之前,又不高兴了。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御剑穿上一身黑色轻铠,戴上那个狰狞之极的青铜面具,将流火从墙上取下,擎枪一立,英姿凛凛,宛如天神一般。门外鼙鼓震响,想是开拔之时已至。 御剑整装完毕,俯身道:“我走了。” 屈方宁脸颊鼓得圆圆的,万般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御剑见他目光甚是依恋,笑道:“这么舍不得我?” 屈方宁长长的睫尾扇了好几下,才小声地说:“嗯。” 甲铠声一响,御剑已来到他面前,声音也有些热了:“你自己说,是不是个坏孩子?又不答应我,又要煽动我。” 屈方宁乌黑的眼睛迎着他,难得的没有还嘴,只是嘴唇快要咬破了。 门外鼙鼓声止,三军待发。御剑道:“乖乖看家。”摸了摸他的头发,转身出帐。 屈方宁心情激荡,开口道:“将军,等一下。” 未等御剑反应,他已飞快地奔了过去,搂住了御剑的脖颈,踮起足尖,在他面具上嘴唇的地方献上一吻。 御剑面具下的双眸陡然变得幽深炙热,全身都僵硬了一下,才缓缓抱住了他的腰。 只听巫木旗在门外催促道:“将军,走了走了!” 御剑狠狠抱了他一下,几乎把他嵌入身体。屈方宁脸上也是一片燥热,不知是心跳过快,还是一旁的流火炙烤所致。 只听御剑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等我回来。”隔着面具,在他嘴边印了一下,放开他走了。 屈方宁按了按自己的嘴,只觉得 背后的热度熊熊燃烧。这个吻明明隔了一层冰冷的青铜,却比真正的亲吻还让人不好意思。 耳听城外齐饮壮行酒之声,接着是千万马蹄铁甲碰撞声,井然有序,渐行渐远。 他又在帐里呆呆坐了一会儿,恹恹地练了一会儿箭,实在浑身都提不起劲,不到傍晚,就一个人慢慢地回去了。 夜里到年家铺子时,年韩儿一见他,就出言挖苦:“死样活气,一脸晦气,你是刚死了老公的寡妇吗?” 这才恢复了一点欺凌弱小的精神,按着年韩儿好一阵欺负,狠狠道:“老子还没死,哪舍得让你当寡妇?” 一通啃咬,把年韩儿花瓣一样的嘴唇亲得通红,扬长而去。 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眼望帐顶一方月光,直至满天星斗,露重更深。 回伯独自疲惫归来,见他一双眼睛黑得发亮,打个手势:“还不睡?” 屈方宁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良久,才低声道: “谢……先生,我要是有事瞒你,你会不会怪我?” 回伯背对他呼吸均匀,似已熟睡。许久之后,才以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叹息道: “不会。” 屈方宁追加一句:“很大的事。” 回伯依然背对着他:“多大?大得过四京三十府么?大得过二百四十州、二万九千里么?” 屈方宁道:“……大不过。” 回伯道:“那睡。永不会怪你。” 屈方宁低低答应一声,又翻覆了许久,才合眼睡了。 昭云儿果真身家不菲,文定之后,二百里连云山铜矿开采权尽落屈王爷之手。屈沙尔吾日夜在山下监工,开凿矿井,撬山爆石,屈林则日日陪着昭云儿玩闹,娇宠得犹如皇后娘娘一般。屈方宁偶见屈林立在她帐门之外,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心中暗笑不已。屈林自己倒是坦坦荡荡,一边伸直了腿给他揉捏,一边自夸:“大丈夫能屈能伸,让这娘们骑在头上几天又何妨?”取了两支羊脂玉瓶,拔开塞子闻了闻,唤人给昭云儿送去。 屈方宁见瓶中膏泽流动,色如樱桃,也好奇地凑上去嗅了嗅,只闻见一阵异香。屈林懒懒道:“这是大理世子韩月归大婚的回礼,叫甚么山茶玉露,专门哄小姑娘的。”蘸了一 个尖儿,抹在他脸上。 屈方宁暗自皱了皱眉,柔顺道:“多谢主人。” 帐门外响了几声,却是车卞急火火地前来找他,手势打得八爪鱼儿似的,不知道多么惶急。屈方宁随他出门,笑道:“二哥,你又押不过老哈啦?”车卞瞪眼道:“不是!你二哥现在随手捡个红货,还不把他撂趴下?”给他打了几个手势,道:“回伯叫我给你传个话!” 屈方宁一见之下,大吃一惊:那是手语中“十万火急、性命攸关”之意!立即问:“他在哪里?” 车卞见他脸色大变,也咯噔了一下,道:“年家铺子。” 屈方宁一路疾奔,一进铺门,就见年韩儿双颊绯红、眼泛桃花,整个人坐在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统领大腿上,甜腻腻地说:“你想问莫离关下那几座黑篷马车的事?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77、连环之一 屈方宁大骇,上前揽住了年韩儿腰肢:“小韩儿,上次你答允我的东西呢?” 年韩儿醉眼迷蒙,一见是他,满脸春色顿时变为厌恶:“什么东西?谁答允你了?别碰我!”绵软无力的手臂微微挣扎,想把他的手甩开。 屈方宁运劲一拧,年韩儿吃痛不过,倒吸一口冷气。屈方宁趁机将他扶了下来,假意给他拍着背,关切道:“你看你这是何苦呢?酒量又差,又爱跟我怄气。”左手却摸到他胃部,狠狠一戳。 年韩儿正待恶语痛骂,胃里一阵翻腾,张口欲呕。那名武将统领面露嫌恶之色,退开一步。屈方宁歉然道:“我带他去里面吐干净,您先坐一会儿。”连拉带拽,把他带到酒窖下,一把抵到墙角,切齿道:“你他妈的不要命了?” 年韩儿看了一眼他抓着衣襟的手,欣赏了一下他气急败坏的表情,媚笑道:“是啊,我不要命了。” 屈方宁阴冷道:“你的贱命没人稀罕,别拉老子下水!” 年韩儿格格笑了起来,向他脸上喷了一口酒气:“别这么凶,小屈哥哥。我一个人死了,多么孤单呢?你可怜可怜我,给我当个垫背的!” 屈方宁目露凶光,五指牢牢卡住了他喉咙,转念一想,又松了下去:“……你怎么了?脑子烧坏了?”见他脸红得骇人,探了探他的额头。 年韩儿挥开他的手,娇笑道:“不不,不是坏了,是疯了。我是疯子,你也是疯子,最疯的就是马车里那个男人,哈哈哈!”嘴被屈方宁捂住,立刻不依不饶地咬了他一口。 屈方宁见他言行举止大有疯态,晓得讲理不过,一把按住他:“你发疯也挑个时候!外面那是什么人?什么话说不得,自己心里没底吗?” 年韩儿挣扎道:“我偏偏什么都要说!十二座马车,那男人,莫离关,红金旗,二十年后!这八年我受够了!干脆大家一起死了!” 屈方宁几乎都压他不住,陡然心思电转,道:“大理世子韩月归是你什么人?” 年韩儿全身一僵,瞳孔一瞬涣散,又挂上冷笑:“世子?我哪儿高攀得上?” 屈方宁再无怀 疑,一个耳光甩了过去:“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你他妈的能不能有点出息?” 年韩儿被他打得头都折了过去,冷笑却是不减:“我没有要活。我就是要死!我要死!我要死!要死!!”吼到最后几个字,喉咙已经破音,隐约带着哭腔。 屈方宁冷冷打量他片刻,道:“我不知道你以前有什么心结,但既然同在此地,我们必然是一样的人。你口无遮拦,葬送的便是身后的万里河山!” 年韩儿哈哈一笑:“你跟我是一样的人?你也是出身不正的庶妃之子?你也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人栽赃陷害,悄无声息地吊死在房梁上?你也从小遭人欺凌,天天被人骑,被人踩,被人淋一头一脸的热尿吗?” 屈方宁微微一怔,手也松了。年韩儿媚笑道:“怎么,大少爷?吓到你了?”眼神转为轻蔑,嘶声道:“少爷,你告诉我,这样的万里河山,我要来有甚么用啊?” 屈方宁默然片刻,低声道:“你可曾替世子考虑?你那个……是他送的罢?” 年韩儿不自觉地缩了一下手,嘴角又是一挑:“我有没有替他考虑,要你操甚么心?人家现在是有家室的人啦!嗯,我祝他新婚大喜,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情比金坚。甚么月夜私奔,出宫种一辈子茶花,跟他的摆夷新娘说去!” 屈方宁见他痴痴颠颠,神色绝望之极,低声道:“这人背弃誓约,无信无义,有甚么地方值得你喜欢?你能不能别这么犯贱?” 年韩儿喘着笑了两声:“犯贱又怎么样?月亮和星星,就是要永远在一起的呀!”嗤一声撕开自己衣襟,一枚皎洁如月的玉指环随之滚落在地。 屈方宁足尖一挑,卷入手里,百忙中还嘲了一句:“甚么破烂玩意,也就能哄哄你这种小姑娘了。”随手将他虚弱无力的身子一带,抱进怀里。年韩儿嘶喊道:“滚开!滚开!要你装什么好人?”指甲剜了他好几下,终于没了力气,倒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屈方宁冷冷道:“你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条狗。”忽然肩上一阵剧痛,却是年韩儿死死咬了他一口。屈方宁忍痛笑道:“妈的,狗咬吕洞宾。”手却抱得更紧了。 良久,年韩儿 颤抖的身体终于平静下来,默默松了口,啐出一口血沫:“你比死人还臭。” 屈方宁笑道:“你还啃过死人?”见肩头伤口鲜血直涌,赞道:“好牙口啊。” 年韩儿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给我。” 屈方宁啧了一声,道:“翻脸比我还快!”将玉环递了过来。临到年韩儿手边,倏然收回,笑道:“年小妹,哥哥教你一个乖。别人应允你的东西,未必靠得住。想把甚么牢牢抓在手里,有时还得靠抢!”伸指一弹,玉环向他飞去。 年韩儿目光一动:“那被人抢走的呢?” 屈方宁冷冷道:“再抢回来!” 年韩儿垂头摩挲着玉环,忽然笑了一声:“你真不是个东西。” 屈方宁立即道:“彼此彼此。”瞟了一眼门口,低声道:“现在告诉哥哥,外面是甚么人?马车之事,他从何得知?” 年韩儿脸色依旧苍白,声音却已低下去:“那人名叫车努哈,是车宝赤军中一位中阶统领。一个月前,他在凉州和市巡查,偶遇一位醉汉向人吹嘘,说曾为黄惟松心腹部下,执行过一项绝密任务。他听者有意,追查之下,发觉此人不过是一位普通南朝老兵,但八年前服役西北路军之时,有几个月去向不明。他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当年驾车的车夫,严刑拷打,终于逼问出莫离关马车聚头之事。至于车中人身份如何,所为何事,查究起来,也只在转瞬之间。” 屈方宁眼中浮起杀意:“他告诉过别人没有?” 年韩儿缓缓道:“三天前已向车宝赤禀报过了。车宝赤大赞一番,给他升了一级军阶,命他彻查到底。” 屈方宁眉心顿时深有忧色:“那就不太好办了。”咬着手指,凝眉思索片刻,道:“我要那车夫关押的地点。” 年韩儿垂目道:“明天给你。” 屈方宁微笑道:“真乖。”反手一掌,砍在他后颈上。 车努哈在门外等得老大不耐烦,见酒窖帘幕一掀,屈方宁拖着晕迷的年韩儿走了过来,愠怒道:“他怎么了?” 屈方宁道:“醉死过去啦。”掌掴几下,年韩儿一动不动。 车努哈亲自操刀,打得年韩儿双颊红肿,见他半点反应也无,暴躁道:“等他醒 了,叫他来找我,我有要紧事问他!” 屈方宁乖巧地应了一声,飞快地向车卞使个眼色:“跟上去!” 车努哈急于立功,第二天一大早就闯入年家铺子,盘问马车之事。年韩儿伏在床头,虚弱道:“小人在凉州酿酒之时,也曾对此耳闻一二。那车中人是否八九岁年纪,单姓一个韩字?”车努哈又惊又喜,道:“你还知道什么?”年韩儿摇头道:“只是小人道听途说罢了,当日情况如何,还须大人家那位证人对认。”车努哈立即赶回营地,拷问车夫,却是一无所获。正寻思着回年家铺子打探,一道敕令传到,命他速回红帐。 红帐是车宝赤起居之所,与军营相距甚近。车宝赤日子过得荒唐,统军也是稀里糊涂,但二者之间泾渭分明,轻易不召麾下将士进入家门。车努哈接令十分忐忑,特意刮须修面,换洗一新,来到一座软纱帐前,恭恭敬敬地等了许久,却不见车宝赤人影。 几丈之外,屈林瞧着他迷惘张望的样子,摇着令牌嗤的一笑:“这人怎么得罪你了?这么捉弄他。” 屈方宁低声道:“主人,此人对连云山开凿矿井之事,十分关心。昨天在年家铺子,问了小人许多运送储存的问题。” 屈林目光一寒:“我叫车唯杀一杀他的好奇心。” 屈方宁恭声道:“交给小人便是。” 车努哈浑然不知身处险境,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两名侍卫才打发他出去了。 他一阵莫名其妙,出得门来,还没分清东南西北,一队精赤奴隶急步追来,不由分说就把他绑上了。一名酥胸半露的妖娆女子一步三摇地走出帐门,尖尖的兰花指向他一点,娇叱道:“就是他!” 一旁的奴隶长勃然大怒:“好大的胆子,敢对丹姬夫人心怀不轨!”举起皮鞭,结结实实抽了他一顿。饶是他从军多年,一身钢筋铁骨,也禁受不住,几乎晕厥过去。 他犹自不知中计,大喊道:“是车将军叫我来的!” 奴隶长一鞭抽下:“放屁!车将军今天一大早就去狼曲山赴宴,至今未归!” 他连声辩驳,无人肯听。恰好车宝赤纵马赶回,见他皮开肉绽,满身鞭痕,诧异道:“努哈,你这是?” 丹姬一见车宝赤,美目含泪,委屈万分,扑在他怀里,指车努哈道:“红哥,你看你这些部下,无法无天了!打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咬唇抹泪,道出车努哈如何在无人处垂涎她的美色,如何夸耀自己胯间那杆大枪勇猛不倒,如何讥讽车宝赤愚蠢不堪,自己随口捏造的假情报轻松换了一重军阶,又如何积攒了金银细软,要带她一起远走高飞,共享荣华富贵。 车努哈骇得面无人色,叫道:“绝无此事!我连夫人的面都未见过,何来私奔一说?” 丹姬跺足道:“就在今天日落之前,你还在我帐前窥视!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么?”几名女奴、侍卫亦前来指证,确有此事。 车宝赤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命人押那名车夫过来,亲自审问。不一时噩耗传来:车夫已毙命于牢中。又呈上压得扁扁的金箔一包,称是在车统领床下发现的。 车宝赤一见大怒,吼道:“老子差点就信了你的鬼话!”拔刀砍下他半边头颅,嘱人架起柴火,将他投入火中,活活烧死。 可怜车努哈死到临头,尚不知所为何事,一双牛眼鼓得凸了出来,足见死不瞑目。 年韩儿远远看着火光升腾,目光中似有惊奇,也有服气:“现在我真有些好奇你是什么人了。” 屈方宁眼望黑烟,嘴角微微一挑:“猎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79、连环之三 屈沙尔吾坐镇安吉斯城,运筹全局,与平叛大军苦苦周旋。然而无论如何布局谋划,兵行险着,敌人无不先行一步,截断退路,宛如算准了一般。屈沙尔吾勃然大怒,认定己方出了内奸,彻查之下,却是一无所获。未几,阿日善败退,驻扎城下。当夜风声寂然,夜色之中,一只巨鹰斗然振翅,从城下营地扑棱棱飞起。这番动静着实不小,城头守卫立即被惊动,飞箭击落。上前一检视,相顾骇然,紧急呈报屈沙尔吾。屈沙尔吾攥着鹰爪下一纸密报,怒不可遏,勒令阿日善连夜审讯军中可疑之人。阿日善也是个火爆脾性的,见审问无果,一连腰斩了七八名队长,一时人人自危。屈沙尔吾极为不满,翡翠戒指在座椅上重重一敲,怒道:“此鹰振翅之声明显异常,那奸细三番五次传递消息,怎会无人觉察?”阿日善咂摸了一下皮里阳秋,怒极而笑:“王爷,属下从决定追随你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随时掉脑袋的准备。只是——宁可被敌人一刀斩落,也不愿丧生于您的多疑!”袍袖一摔,竟是径自去了。 城内一座废弃矿井中,回伯缓缓打个手势:“你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小鬼啊。” 屈方宁嘴角上挑,手腕一缩,赫然已经脱出枷锁。一只红嘴铁鹰从他手臂上无声无息飞出,隐入茫茫夜色。 军情落入敌手,屈沙尔吾处处掣肘。时近六月,安吉斯城成为叛军最后堡垒;六月中旬,西军六万大军围城。因扎伊、千叶两国积怨多年,不敢过分逼近。时值盛夏,雨水滂沱。西军一名细心统领叫阵之时,偶然发觉排水沟颇有蹊跷,顺着沟渠一挖,发现地下一条旧煤井通道,极深而狭长,勉强可容一人通过。两名先锋营卫兵自告奋勇,下井探查,回来时满脸涨红,奏报道:“尽头通往一斗室,昭云郡主……似在其间。”亭西将军见二人吞吞吐吐,亲自前往察看。尽头果然是一间潮湿霉臭的地下室,昭云儿手足绑得结结实实,披头散发,浑身赤_裸,一见救星来到,放声大哭。原来安吉斯城建在一座巨大煤矿之上,地下矿井众多,通道密 如蛛网。屈沙尔吾见取胜无望,当机立断,从地下通道转移物资,全军撤往扎伊境内。屈林本拟带上昭云儿,屈沙尔吾却冷冷道:“这女人带不得。等御剑天荒率军前来,绑到门外火堆之上,给咱们争取两天时间。”只得应了。昭云儿见意中人薄情如斯,心如刀割,哭得手足瘫软,一分力气也无。亭西将军微微叹息,解下披风裹住了她。 昭云儿双目浮肿,痛哭道:“我天叔来了没有?”亭西将军安抚道:“御剑将军已平定西凉之乱,正在前来的路上。”料得此地不宜久留,便唤人前来搀扶。 甫一张口,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斗室中泥土沙砾落了两人满头满脸,通道口竟已被炸垮。亭西将军护着昭云儿,却被一块炸飞的圆石击中背部,痛得跪了下来,以忍冬之戟勉强支撑。烟尘散处,地上一块木板翻起,屈沙尔吾从密道中缓缓走出,鹰隼般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亭西将军:“你来得不巧啊,妹夫。” 亭西将军竭力忍住疼痛,道:“老屈,你身份尊贵,富可敌国,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屈沙尔吾把玩手中金刀,闻言嘴角扯起:“逆也逆了,还能如何?你是来平叛的,还是来当说客的?” 亭西将军眼中流露不忍之色:“我妻子父母双亡,只有你一个哥哥……我何忍夺去她唯一亲人?”咳了几声,抬眼望向屈沙尔吾,恳切道:“认罪罢,老屈。我以名声担保,回去之后,大王决不会与你为难。” 屈沙尔吾似也有所动容,目光微动,低声道:“我也只有小雅一个妹妹,罢了罢了……” 陡然间,昭云儿尖声大叫。只见屈沙尔吾金刀的一截,已穿透了亭西将军的身体。刀尖一滴鲜血,啪嗒一声落在尘土里。 屈沙尔吾目视亭西将军怒目圆睁的神情,叹息一声:“只是今天,对她不住了。” 亭西将军嘶声道:“你……怎能……” 屈沙尔吾抽回金刀,端详着他临死前的抽搐,嘴角露出一丝悲悯:“妹夫,你一生下来就是要执掌虎符的,不懂得我们这种人对兵权的渴望。就像一个人渴极了要喝水,别人却只顾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 昭云儿全身 发抖,尖声道:“你……你怎么可以杀亭西伯父,他是……是你妹妹的丈夫啊!” 屈沙尔吾嘲道:“御剑天荒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杀,我杀个外人算甚么?”军靴一蹬,将她踢到一旁,俯身去捡绳子。 昭云儿摔在地下,回头叫道:“你说谎!我阿初哥哥是南人使奸计害死的!” 屈沙尔吾仰天打个哈哈:“甚么南人?南人生性软弱,岂有这等胆魄!你以为他真心疼爱你?不止你一个人,甚么兰素儿、完尔初,都无非是他建功立业的过桥石!你戴的那包香料是什么?你为什么怀不上小孩?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此时密道中铁链沉沉,屈方宁冒出头来。见亭西将军血溅五步,微微一怔,道:“主君大人,主人请您过去一趟。” 屈沙尔吾眼中锐色一闪而过:“正好。你把她绑了推下去,亭西的尸体……割下头颅,挂到门外示众。”金刀入鞘,走向密道入口。 屈方宁乖顺道:“谨遵主君大人吩咐。”背对屈沙尔吾,手腕悄然脱离枷锁,拔起竖在地上的忍冬之戟。 昭云儿面容凄厉,紧紧抓紧了披风,惊恐地目视他的一举一动。屈方宁目光与她相接,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开口道:“主君大人。” 屈沙尔吾下意识回头,只觉胸口一阵钻心般疼痛。低头一看,所痛不虚,心脏当真已被活活刺穿。 屈方宁保持着刺出忍冬之戟的姿势,目光漠然,直到屈沙尔吾咚的一声,仰面摔倒在地。 他这才急忙抱起亭西将军上半身,检视他胸口刀伤。那一刀穿破肺叶,血流满襟,眼见是不活的了。他心中难过,低呼几声,又在他头顶百会穴重重拍了两下,道:“请忍一下,我带您出去。” 亭西将军双眼张开一线,瞳孔无法聚焦,许久才落在他脸上:“你……你是……” 屈方宁忙道:“我是屈方宁。小……小将军的朋友。” 亭西将军似想起了甚么:“对了,郁、郁儿……我有一句话……”拉风箱般剧烈喘息起来,脸孔也转为一片死色。 屈方宁低声道:“我带您回狼曲山,您亲自……吩咐他,好么?” 亭西将军猛咳一阵,嘴边全是鲜血,急道:“不……我是不 行的了。此事……最为要紧,你一定要……”鼻孔、耳孔中全是黑血,嘴唇颤抖,发不出一个字。 屈方宁按住他胸口,默运天罗掌力,送入他急速衰亡的身体。 亭西将军神智稍复,喘息道:“身后之事,我早有安排……我为郁儿留下驻地百顷,八万精兵,本盼他……军资人事,有特木尔、乌恩其协助他管理;战略派兵,有乌尼日、拉克申教导辅佐,机关师艾彦,冶炼营营长齐日迈……还有哈丹、图勒两个老家伙,曾击掌为誓,终生替我辅助郁儿。” 屈方宁默记名字,应道:“是,小人记住了。” 亭西将军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不、不必了。我要你告诉郁儿,这一切他都……不用理会。我要他……舒舒坦坦地……过一辈子。” 许是回光返照,他喘息渐渐平定,话语也连贯起来:“我这十几年都在逼他继承大业,逼他干他不乐意的事,从来只会问他做得好不好,一句也没问过他快不快活……我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从今以后……”一阵呕吐般的狂咳,话语也就此中断。 屈方宁鼻腔酸楚,泪水几乎涌出:“不,您……是一位优秀的父亲。小将军一直很崇拜您,想……成为您。” 亭西将军嘴角极轻地一动:“跟我一样……没什么好,连儿子都……让他替我照顾他母亲……”手指向胸口微微抬起,似乎还要说甚么,却就此垂下。 屈方宁默然片刻,从他怀中取出虎符、谍文、信旗、功劳簿等,将他尸身恭恭敬敬放平。又来到屈沙尔吾尸体旁,弯腰轻轻拔出他那柄金刀。 昭云儿见他杀人杀得如此利落,想到自己曾经得罪过他,早就心中惶惶;又见他神情中看不出喜恶,一步步向自己走来,骇得直往墙角退去。 屈方宁脚上铁链发出钝响,手中刀尖犹自殷红,见她面无人色,蹲下身来,微微一笑:“别害怕。”还替她紧了紧披风。 昭云儿心中稍安,又恢复了平常的郡主口吻,道:“你带我出去,我让天叔赏你……重重地赏你,封你当……总管,不,当统领。” 屈方宁道:“嗯,那真是多谢你啦。”手中金刀一动,正戳在她心窝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80、连环之四 霎时,昭云儿一双杏眼儿睁得几乎凸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雪白的胸膛上盛开的血花。 屈方宁单膝跪在她身前,将刀柄一寸寸推入:“疼么,郡主大人?” “你猜猜,跟你当年砍断双腿,纵马倒拖十里,呻_吟流血而死的小女孩相比,谁疼些?” “对,就是纪伯昭的孙女,穿漂漂亮亮的缎子鞋那个。” 昭云儿呼吸急促,脸上肌肉扭曲:“你……你是谁……” 屈方宁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嘲弄:”你永远都猜不到了。” 昭云儿手指蜷缩,似溺水者要抓住某物。屈方宁温柔地握住她的手:“郡主,别怕。我只想让你知道,世上有叔叔疼爱的,不止你一人。” 昭云儿痉挛数下,终于双眼圆睁,不甘地化为一缕冤魂。脸上神情青紫可怖,显然临死时痛苦异常。 屈方宁抿了抿嘴,随手将金刀抛在屈沙尔吾尸身旁,复又将自己双手锁住。 头顶上忽然一阵喧闹,似是兵戈交鸣之声。屈林焦急的声音从密道中响起:“父亲,你怎地还没……”一眼望见地上的尸体,如遭雷击,痛呼一声:“父亲——!” 屈方宁垂下眼,沉痛道:“小人来迟一步,亭西将军动手太快……” 屈林跪扑在父亲身边,颤抖着握住他胸前那柄忍冬之戟,声音干嘎,呼道:“父亲,父亲。” 屈沙尔吾自然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屈林喉头呕呕几声,忽然一把扯出忍冬之戟,向亭西将军尸身上疯狂捅去,将一副尸首捅得支离破碎。 屈方宁缓缓来到他身后,轻声道:“主人,请节哀。” 屈林满腔悲痛,头顶金冠松褪,双目中尽是血丝。见他鬼魂般飘到身后,心中一阵警惕,易水寒瞬间出鞘。 屈方宁目视剑身寒气,眼神深不见底,铁链一阵急响,指尖已搭上剑身。 屈林大骇,不及思索,剑芒吐出,斜斜一削,以平日惯使的剑法应对。银光甫破,手腕下一阵酸麻,短剑已被劈手夺去。 他这才记起自己这手功夫师出何人,一股寒意急速爬上脊背,眼皮下肌肉微微跳动,死死盯住屈方宁。 屈方宁倒执短 剑,往铁枷上轻轻一划,铁板无声无息裂成两片。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左手倏然伸出,屈林只觉一阵剧痛,半只耳朵赫然已被他撕下! 屈林手捂断处,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不停滚落,狰狞道:“你……” 屈方宁捻了捻手中那团耳肉,那枚“螳螂捕蝉”的耳环犹自在血肉之间轻轻晃荡。 他抬眼看着脸色煞白的屈林,缓缓倒过短剑剑柄:“刺我一剑。” 屈林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甚……甚么?” 屈方宁一字字重复道:“刺我一剑。然后……”听着头顶上纷沓的马蹄声,低声道:“……快走!” 屈林接过短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 屈方宁平静道:“我功夫高你太多,若是轻易放走了你,别人难免心生怀疑。”指了指自己小腹,道:“来,往这儿下手。刺深点,别手下留情!” 屈林嘴唇抖个不停,还待开口,屈方宁一把攫住他的手,向自己肚腹猛然刺去! 易水寒削铁如泥,刺穿血肉之躯,瞬间直没至柄。 屈方宁跌落在地,眉心深蹙,嘴边却挑起一个小小笑容,艰涩道:“主人,御剑天荒对我百般疼爱,视我……如同己出,想必不会降罪于我。小人留在他身边,方便……做主人内应。愿主人东山再起,咳咳……成就大业。”寒气入体,将他血液几乎冻结成冰,嘴唇也已冻成乌紫。 屈林心头剧震,嘶声道:“你为何、要为我……” 屈方宁牙关冻得格格直响,眼底却是一片赤诚:“我永远是你的奴隶……你永远是我的主人。” 屈林不禁动容,上前一步,抚上他的脸颊。 头顶铁蹄纷乱,一个森严低沉的声音赫然响起:“叛军首脑就在此间!我再说一遍,务必生擒活捉!谁敢贸然动手,杀无赦!” 二人同时顿住。屈方宁颤抖道:“快走。炸毁密道口!” 屈林深深看了他一眼,抱起父亲尸身,跃下密道,匆匆逃去。翻板合起之时,一声爆炸闷响,整个地底都摇撼了几下。 屈方宁举起手上镣铐,遮挡着劈头盖脑的泥沙,直到密道顶轰然倒塌,一道红光出现在眼前,才安心地晕了过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只觉腹内好似暴风 雪来袭,寒冰攒刺,冷风凛冽,鼻腔、喉咙却似火烧一般。一身忽冷忽热,汗湿了无数次。身下从软轿变成了床,又变成了颠簸的马车。深沉梦中,依稀感到有人替他换药擦身,有人扒开他眼皮喃喃自语,又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唤,他嘴唇翕动几次,却无法答应。 待到醒转,喉咙渴得几乎皲裂,见周围一片昏暗,自己身在一座垂帷重重、金光碧影的大帐中,肚腹上缠着厚厚一层药纱,脚边坐着一名小侍卫,脑袋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瞌睡。当即嘶哑道:“劳驾,给我……水。” 小侍卫一个激灵,立即惊醒,愣愣瞧了他半晌,突然跳了起来,向外狂奔。顷刻,御剑沉重的靴声急促响起,停在他床边。 屈方宁目光与他相接,见他眼中血丝吓人,显然许久未睡,嘴唇一动,无声地叫了声“将军”。 御剑伸手抚摸他脸颊,动作极轻。抚过他干裂嘴唇,停住了:“喝点水?” 屈方宁点了点头。御剑扶他坐起,端水喂他。 屈方宁饮了一口,喉咙痛楚难言。竭力咽下,看向御剑,嘶哑道:“对不起,将军。我没能救出……昭云郡主。” 御剑脸上浮现一抹沉痛之色:“不怪你。是我考虑不周。”抱着他的手紧了紧:“你没事就好。” 屈方宁睫毛一闪,又喝了一口水:“小王爷……抓到了没有?我伯伯他们呢?” 御剑眉心蹙起:“屈林逃到了扎伊境内。”替他擦掉嘴角水痕:“其他人都好好的。你安心养伤,别想太多。” 屈方宁乖乖点头,喉咙火烧火燎,着实无法下咽。御剑道:“我叫人给你煎药。你先睡一会。”扶他躺好,给他调整了一下睡姿。见屈方宁定定地看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屈方宁轻声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御剑低声道:“我知道你的本领。”俯身下来,鼻梁碰了碰他面颊:“想我没有?” 屈方宁睫毛动了动,吞咽了一声,不敢回答。 御剑似乎想吻他,又强自忍住,声音很低:“眼睛闭上。睡觉。” 屈方宁听话地闭上眼,片刻脑中一片迷糊,又坠入了梦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82、胜衣之一 黑烟滚滚,火焰腾飞。昭云儿父母互相搀扶,哭得肝肠寸断。御剑臂上戴了一朵白纱,隔着面具看不出神情,一个金球在手中握了许久,才缓缓放回遗物盒中。 屈方宁牵了追风,远远站着,解了鞍饰,命它侧卧下来。自己也闭目合十,默念祷文。 片刻火光散去,昭云儿骨灰被捧入一只小小玉椁。御剑向他走来,屈方宁迎着他目光,道:“郡主生前很喜欢这匹马,我想……郡主在天上看到它,会好受一些。” 御剑心中被触动,满目温柔,道:“你有心了。”解下腰带上的易水寒,递给了他。 原先的宝石剑鞘已被黑色皮革取代。屈方宁啌然一拔,烈阳之下,眉目亦映上一层霜色。 御剑低声道:“‘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想不到一语成谶。” 他久久注视地上残余灰烬,一贯凌厉森严的语气也沉了下来:“我原想等叛乱平定之后,将她许配扎伊二皇子,两国联姻,凭借连云山铁矿,铸造流通,互相牵制。临行之前,我特意嘱咐过她,切勿轻举妄动……这小女孩儿,到最后也没听我的话。” 屈方宁随之望去,轻声道:“小王爷对郡主,也是有一点真心的。这一路……也没有亏待郡主。到了最后,我想……她心里还是欢喜的。” 御剑漠然道:“嗯,我会让屈林下去陪她的。”摸了摸他头发,两人目光相触。御剑问:“跟我回去?——再说?”后面两个字,已经带了些笑意。 屈方宁脸上顿时一热,慌忙向人群看了一眼:“小将军……让我陪他登点将台。” 御剑目光不动,轻声道:“看别人做甚么?怕人知道?” 屈方宁给他碰着耳朵边沿,不禁有些惊惶,嘴硬道:“谁……谁怕了?” 御剑深深看了他片刻,忽然一笑,又摇了摇头。屈方宁结巴道:“笑……笑什么?” 御剑道:“笑你可爱。”牵起追风,把他一抱而起,送上马背:“早点回来。” 屈方宁一扬银白马鞭,回道:“——再说。“总算找回一点场子,哒哒哒地跑了。 狼曲山主帐,一面忍冬大旗正凌空 飘扬,青面上镶了一道素白边,显得意气萧索。 小亭郁紧张得有点发颤的声音正在读:“使国不负兵,为主不顾身,见难不畏死,决疑……决疑……” 屈方宁敲了敲帐外铜扣,小亭郁受惊的雀儿一般转过来,嘴里背着:“不避……避罪,方宁。” 屈方宁叫了声“小将军”,跪着替他把戴反了的护心镜掉个边:“你在背甚么?” 小亭郁满脸倦容,道:“明天早上……登台,他们要我训几句话。”瞧着手里皱成一团的帛书,又背了起来:“智以折敌,仁以附众……” 屈方宁张开五指盖在帛书上,抬头看着他:“别背了。” 小亭郁执拗道:“不行,要背的。背完这个就好了,——方宁!你干什么?” 屈方宁把帛书抽掉,举得高高的,退开几步。 小亭郁急道:“还给我。” 屈方宁往后让了让。 小亭郁重复了一遍:“还给我。”声音已经有点鼻音了。 屈方宁一动不动。 小亭郁突然崩溃了,低吼道:“还给我!还给我!背了这个就好了!我的任务就交差了!让我安安稳稳过了明天一天!方宁……” 他的话断了。两滴泪水溅落在光洁崭新的护心镜上。 屈方宁妥协道:“好罢。对不起。”将帛书摊开在他膝盖上。等他平静片刻,又问了一句:“那明天之后呢?” 小亭郁通红的眼睛对准了他,干裂见血的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虎头绳进帐道:“小将军,哈丹都统叫你过去,说是有事商议。” 小亭郁忙应了一声,打水擦了一把脸。虎头绳亲亲密密地拉着屈方宁的手,叫道:“小屈哥哥!我给你编了好多花环儿,现在都干啦!” 屈方宁笑着抱他一下:“一会儿找你要!我们一起送小将军过去。” 狼曲山议事大帐比鬼城规模小得多,三十来名体格彪壮、精神奕奕的西军将领毕集于此,各自搬了座椅,有的干脆就席地而坐。哈丹坐在中心,满头花白头发编成一根大辫,缀满指肚大小银珠,正捋着胡须与人谈笑风生。虎头绳推着小亭郁进去,他对每位将领都十分有礼,叫了这个伯伯,又叫那个叔叔。众人偶尔有躬身还礼的, 多数点点头就完事了。小亭郁的轮椅来到外围,就进不去了。虎头绳小声地请旁人让开,说了几遍也没人听到。还是后来哈丹看见他了,招呼了一声,他的轮椅才得以进入中央。停稳了,也只专注地听哈丹、乌恩其几人说话,一句嘴都不插。 屈方宁在门外看得暗暗摇头,回想御剑与手下议事,大多数是独坐中央,一手撑在狼头椅扶手上,两腿大开,姿态十分随意。别人军姿笔挺地坐在两旁,手在膝盖上放得平平整整,个个提足了精气神,生怕听漏了一个字。他语调微微一提,负责的军官就要脸色煞白,满头冷汗。看小亭郁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个刚刚回老家的客人,家里的姥爷还不是亲的。从头到尾,听见的全是别人的声音,小亭郁差不多就发了两个音:一个“好”,一个“是”。好不容易低低说了句什么,满堂都笑了起来——这笑倒是充满善意的。哈丹摸了摸他的头,又说了句什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屈方宁最后看了面红耳赤的小亭郁一眼,悄悄回了主帐。 小亭郁回来,拿了一张新的帛书,重新背了起来。屈方宁在一旁盘腿坐着,托着脸看他。小亭郁磕磕巴巴背了个开头,轮椅转向他:“方宁,你在这里,我背不下去。” 屈方宁抬起眼睛,跟他对视:“别人拿你当小孩玩呢。” 小亭郁哑了口,半晌,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们都是长辈,我父亲很尊敬的……” 屈方宁道:“你是你,又不是你父亲。” 小亭郁被吓着似的飞快抬头,不认识般盯了他半天:“我父亲说……” 屈方宁道:“从前亭西将军让你读兵训,下军营找人,你总是寻个空隙就跑出去了,拉着我放风筝,还叫我打灰毛老鼠给你看。” 小亭郁气馁地低下头,手指捻着帛书的卷边。许久才说:“方宁,我根本做不了将军。” 屈方宁点头道:“要是每天被人逼着背书,议事的时候在一边当个摆设,一想到要上点将台,就跟你现在似的……那是做不了。” 他看向小亭郁,嘴角微微一抿:“你要是不想这么过一辈子,我倒是有个主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83、胜衣之二 次日清晨,漫天雾霾。 狼曲山下,数万将士队列俨然。点将台状如蚌贝,两侧索道漆黑如墨,悬空凌越山涧。台前是百级黑色长梯,西军高层分列两旁,身着礼服,气势凛然。中央一张黑色主座,披一张白缎椅披,逶迤至梯级之下,表示主帅新丧。 小亭郁一见那微微摇晃的索道,脸色更白了几分,就此踟蹰不前。虎头绳还未开口劝说,屈方宁不由分说,径自推着他上前。 小亭郁身在半空,摇摇荡荡,足底发酸,心里发虚,恨不得立即逃去。屈方宁安抚地按了按他手背,将他推至主座前。 哈丹越众而出,环视台下将士,提声道:“众儿郎!” 台下暴喝:“呔!” 小亭郁身处千万道目光之下,早已如坐针毡。没提防这雷霆万钧的一声炸响,骇得全身一颤,差点从轮椅上掉下来。 屈方宁不着痕迹地扶他坐正,与他交换一个眼神。小亭郁满心退缩,有点可怜地看着他。屈方宁坚定地摇摇头,又向台下一努嘴,示意“你没有退路了。” 哈丹的发言简短有力,继而对主帅之殇深表悼念,右手抚胸,闭目而立,台下将士亦随之抚胸肃立。 小亭郁惊惧之情稍定,见众人为父亲默哀,想到父亲平日对自己的爱护,眼圈儿不禁一红。 只见哈丹微一旋身,让出小亭郁身形,肃然道:“军中不可一日无主!这位少年将军,就是老将军独生爱子,我军新任大将!” 众将士单膝点地,手执兵刃,齐声怒吼:“主帅!” 哈丹向他做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小亭郁紧张之情溢于言表,也学着他环视一圈,喉咙口似被棉花阻塞,浑身不畅,掩饰般清了清嗓子。 这点将台位置经过精心选择,背后凹坳有极佳扩音效果,他这么一咳,山鸣谷应,满耳飘荡的皆是回声。 他心中一慌,更是加了倍的紧张,控制不住地一阵狂咳,每一声都被无限送至远方。 台下将士堪称训练有素,姿势神色,殊无变化。梯级上站立的将领,已经有几个脸色古怪了。 小亭郁无地自容,嘴唇咬得泛白。肩头 一阵温暖,继而屈方宁蹲了下来,看着他做了个口型“别害怕!“ 他眼中充满温柔鼓励之意,小亭郁心中也渐渐平静,向他一点头,旋即面向台下将士,开口道:“我是小亭郁,今年……十六岁。” 台下寂然无声。 小亭郁压在扶手上的拳头不停颤抖,声音也微微颤着:“如你们所见,我双腿残疾,行动不便,不能身先士卒,也不能冲锋陷阵。即使……如此,我仍愿与你们共同浴血,共同胜利!我已经失去了双腿,失去了父亲,绝不能再失去你们!” 他中气不足,声音微弱,这番本该慷慨激昂的陈辞,说得气势全无。只是语气亲和,感情真挚,台下将士神色中,对他的亲切之意明显多了几分。 小亭郁受到鼓舞,忙回望屈方宁一眼,见他向自己悄悄伸了个拇指,心中一宽,声音也提高一些:“借今日之聚,我有两件事跟大家宣布。” 他仰视头顶大旗,低声道:“我父亲是一位出色的将领,一位不朽的英杰。他仁义忠信,以身殉国,是我一生学之不尽的榜样。他生前常对我说:一个人肉体或可轻易腐朽,灵魂却能永存。我想……我父亲的英灵,已经永远活在大家心里了。与其三军缟素,不如振奋精神,用往后的千千万万场胜利,做最好的祭奠!” 他摘下臂上白纱,赫然向地下掷去:“第一件:除孝!” 屈方宁双臂一振,将主座白缎高高掀起,抛至黑色梯级之下,好似一片巨大断翼。台下将士亦为所动,纷纷解下黑绉白纱,投掷于地。 哈丹脸上肌肉一颤,上前欲开言,冶炼营营长在旁拉了他一下,使个眼色。哈丹脸色恚然,一把扯下白纱。 三军除下缟素,虎头绳换升一面新旗。淡青色忍冬标帜在山风中傲然飘扬,众将士英姿焕发,面貌焕然一新。 小亭郁拳头紧了紧,继道:“我父亲自永乐元年建军,发展壮大至今日,军□□计十二营,由二十四名正副统领主事;每营六个千人队,由十二名千人队队长负责。这九十六位将领,为西军贡献的勇敢与才智,令人肃然起敬。我会记住你们的功劳!我宣布,从今天起,你们……” 他顿了顿,一缕鲜血 从指缝中泌出。 “……全部撤职。” 台下一片哗然。哈丹第一个冲了出来,满脸怒容:“你……胡闹!” 小亭郁向后一退,强忍惧意,向台下道:“新的九十六位将领,将由台下诸位商议选出。超过三十名士兵提名者,皆可参选!最终正副二职,由支持者最多之人担当!定夺之日,我亲自监督。半年之内,我将与之食宿与共,一一考察,合格者方能继任。原先任职者,亦可参与其中。” 众人第一次听闻这么别开生面的选举之法,一时议论纷纷。 哈丹气得花白眉毛直颤,满头银珠抖得哗哗乱响:“无稽之谈!千百年来,统兵人才,皆是主帅一手提拔,岂容你这么乱来!这么不三不四的法子,选出的无非是哗众取宠之徒!” 小亭郁昨天背得烂熟之物终于派上用场:“哈丹伯伯,选拔将领,有四辨九验,七择七观。您尚未见面,怎知……一定就是哗众取宠之徒?” 哈丹一口气差点噎在喉咙里,踉跄了一下,指着他的手青筋暴起:“你……居然这么跟我说话?我昨天是怎么教你的?你从小是个懂事的孩子,怎地……忽然性情大变?你父亲在天有灵,见你如此糟践他的心血,该如何痛心!” 小亭郁听他提起亡父,心中一凛,便不敢再答。见屈方宁紧急地凝视他,做了几个口型,心知成败在此一举,硬着头皮道:“现在……我是主帅,我的命令,请您……请你服从。” 哈丹置若罔闻,挥手止道:“小将军初当大任,少年心性,难免口出惊世骇俗之言。胡言乱语,做不得数!” 小亭郁道:“哈丹伯伯,我是认真说的。” 哈丹面朝台下,打断道:“……一切依照旧制,人员并无变迁。众儿郎安心!” 众人有惊诧莫名者,有长吁一口气者,也有颇为失望者,更多的是面露疑色,窃窃私语。 小亭郁外表温和,其实内心颇有执拗之处。亭西将军命他勤习兵法,因他心中不喜,多年间始终不肯修习,家中也无可奈何。哈丹若是态度平和,详列利害,他心中惴惴,指不定一个犯怯,就乖乖顺从了。但他如此粗暴地反对,喧宾夺主,小亭郁性子一上来,也就 不愿相让了。当即声音一沉,道:“哈丹伯伯,改动师律,不遵禁训,言语喧哗,态度轻慢,谓之何罪?” 哈丹怒发冲冠,咆哮道:“乱军之罪!如何?你敢拿我?” 一旁图勒等人见二人冲突激烈,连忙上前劝说。哈丹一把摔开,怒道:“亭西将军一生英雄,却留下这么个扶不起的废物!”复又指向小亭郁鼻尖,骂道:“老子跟随你父亲之时,你他妈还在吃奶!你父亲对我尚且客客气气,你算个什么东西!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 一片喧乱之中,一支黑沉沉的□□木匣,缓缓对准了他双眼。 哈丹的声音陡然断裂,怒极而笑:“孩子,你……试试看?” 小亭郁手指僵硬,触在冰冷的机关浮钮上,腰背轻轻颤抖。 屈方宁覆着他膝盖,无声地说:“小将军,当断则断。” 小亭郁牙齿深深咬破下嘴唇,鲜血汩汩冒出,终于狠心一闭眼,手指陷入浮钮。 只见一道沉重黑光轰然飞出,后座力令小亭郁的轮椅都震退几步! 众人尚在拉扯劝慰,一蓬血雾轰然炸开,哈丹整个头颅赫然已离身飞起! 那张纯白的缎子上,滚落了小半边头颅。花白的发辫上沾满粉红色脑浆,血染的银珠犹自响了几声。 天地间一片死寂,渐渐稀薄的白雾被冷冽的山风吹散。 小亭郁生平第一次杀人,眼前好似蒙上一层血膜,一股异样腥气冲入鼻端,胃中升腾起一阵熟悉的呕吐感,脸色白得泛青。 屈方宁将他手中□□匣取走,随之重重地握了握他的手指。 小亭郁知觉渐复,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他向台下明显开始散发出惧意的将士,木然开口: “都统哈丹,言行僭越,以乱军之罪,就地处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84、胜衣之三 屈方宁退回索道下,目视狼曲山上第一线如火的金光,照在哈丹残缺的尸身上。 当夜议事大帐,西军一众将领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小亭郁轮椅推入之时,所有人注意力皆集中他一人身上,几个原本勾肩搭背坐着的,也忙站了起来。 屈方宁打下帘幕,嘴角一抿,走向忍冬大旗高高飘扬的主帐。 往后多日,将领选拔、军职异动、哈丹事件善后,种种军务纷至沓来。小亭郁一反从前孱弱秀丽之姿,日夜往返奔波于军营主帐间,轮椅辙印在盛夏的黑泥间留下了两条长长痕迹。屈方宁见他商议军务,往往一谈就到深夜,劝之无用,只得唤桑舌煮参汤送来。小亭郁正与冶炼营几名工匠说着甚么,也不看来人,随手接过,咂了两口,继续指点图纸上某一处。 桑舌退出帐外,茫然道:“小亭郁哥哥,似乎有点儿变了。” 屈方宁倚靠帐门一侧,也看着帐内,微微一笑:“是啊,人都是会变的。” 待工匠唯唯诺诺告辞,小亭郁随之出帐,面色十分不悦:“这帮人蠢牛木马,一般的不知变通!” 屈方宁一举手中药盅:“喝了这个顺顺气,攒点力气再骂人罢。” 小亭郁喝了两口,远望无垠草原。四籁俱静,唯有夏虫长鸣之声。 他缓缓抚摸扶手上的明珠,目光空空,声音也暗了下去:“我这么对哈丹伯伯,是对了,还是……错了?我这几天整夜都睡不着,一闭眼,他就……血淋淋的出现在我眼前,一遍又一遍。小时候,他还喂我吃过杏仁糖……” 屈方宁握住他的手:“没有,你做的很对。老将军让他辅佐你,帮助你,他却从未给予你一点点尊重。他无意将你培养成合格的继承人,他只想要一个坐在主座上,乖乖听话的小傀儡。” 小亭郁望了他许久,哀恸之色渐渐褪去,眼中似有微光泛起:“方宁,谢谢你。我真的……很感激你。” 屈方宁回以一个真挚的笑容:“别这么说。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小亭郁紧紧回握他的手,许久才松开。 鬼城。 御剑练罢枪,雪白绸衣半湿,随 意搭在肩头。听屈方宁煞有介事地报告完毕,坐回床沿,扯着衣服擦起了汗。 屈方宁立刻跟着追进来:“诶!” 御剑道:“诶什么?” 屈方宁眼睛亮晶晶的,几乎扑到他大腿上:“我的法子怎么样?厉不厉害?” 御剑眉弓蹙了一下,道:“第一条稍嫌做作,第二条操之过急了。哈丹……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人才,四平八稳而已,杀了就杀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小孩子,过家家。” 屈方宁被他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一下就蔫了。御剑把他拉向自己:“小亭郁这个性子,大刀阔斧整顿一番,也算是……对症下药。只是治军不同于其他,仁智勇信,无一不可缺。一味暴力威慑,时间长了,终是不能服众。” 屈方宁沉思着点点头:“那我再去跟他说说,免得他杀上了瘾头,天天要杀……” 御剑拉着他不动:“急什么?明天再说。过来,陪陪我。”拍了拍大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86、胜衣之五 永宁四年八月初六,鬼军为时六十天、惨无人道的深坑生存选拔即将开始。 大批奴隶、战俘、死囚,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面带垂死之色,轮流举起双臂,褪下裤子。坑旁守卫粗略搜身,食物、药品、清水一律没收。检查完毕,守卫放下绳索,众人沿索而下。那天坑是一座方圆里许、深于百尺的巨型陨坑,崖壁灰白,直起直落,草木不生。底下千百条裂缝向中心一处窟窿斜斜陷落,好似一朵翻转过来的巨大蘑菇。裂缝上白骨累累,兀鹰成群,隔着老远亦能闻到一阵浓浓腐臭。屈方宁把春夏衣衫裹了一身,跟随队伍徐徐前行。及沿绳索滑下坑底,仰头一望,不见天日。 他与回伯交换一个眼色,心中都是一个念头: “人命不若蝼蚁。” 巫木旗手搭凉棚,向下张望,指着坑底一个黑点大呼小叫:“将军,我看见小锡尔了!” 御剑负手立在一旁,闻言扫了一眼,道:“不是他。” 巫木旗咳了一声,在守卫的协助之下,找到了另一处:“那个总该是了!” 御剑不置可否,转头问道:“底下分了几派?” 守卫长报告道:“分了两派。各有首领,人数相当,日夜殴斗不休。” 此时坑底密密麻麻的黑流再次火拼起来,一方似被压制,连连后退,留下一片白地,地上丢下十几具尸体。另一方洗了过去,复又转回自己地盘。待白地重新露出,尸体已经无影无踪。 御剑眉弓一动,指了指其中一方首领模样的人物:“那是何人?” 守卫长仔细辨认片刻,道:“此人名叫乌熊达尔,是一名罪大恶极的犯人。他在莽古斯城称王称霸,网罗了百余名手下,连牢头都怕他三分。其人极善搏斗,曾在三年前秋场大会上力克众人,获达慕称号。” 巫木旗咦了一声,叫道:“又是一个达慕!不知小锡尔交到这个厉害朋友没有?” 守卫长道:“屈达慕第一日就触怒了此人,二人如今……隶属敌对关系。” 巫木旗大惊失色,蹲在坑边竭力看了半天,又大叫道:“不好了,这个达慕比小锡尔壮了一倍还 不止!将军,你儿……你们家小鬼要被吃掉啦!” 御剑作势抬脚踹:“那你下去帮帮他!” 巫木旗惨叫一声,连滚带爬躲到一边。 另一面传来一阵响动,却是七八名年轻将士推着小亭郁,前呼后拥来到坑畔。 小亭郁脸色仍苍白如雪,柔弱之气却已消失殆尽。见了御剑,遥遥躬身行礼,又低声吩咐了几句。身旁将士争先恐后遥指坑底,似在替他指认。 酷暑之际,烈日当空,坑中无人异动,只有撕咬咀嚼之声。巫木旗见小亭郁取出一件白色物事,似是风筝之属,不禁大失所望:“小将军的心比你还狠!小锡尔就要被人吃了,他还有闲心玩儿呢!” 小亭郁转过身来,向守卫举了举手中一包盐巴,意示询问。守卫长迟疑道:“天坑法度,唯有天旱、地动、瘟疫之时,才允许外力施以援手。这……” 御剑道:“自八月初六至今,七日不曾降雨。说是小旱,也不为过。” 守卫长只得应了。小亭郁道了声谢,手臂一舒,怀中一物缓缓摇晃升起——赫然是一只半人高的天灯。 天灯四角烛台都点了起来,热气充盈,飘到天坑之上,又款款升上高空。 巫木旗目瞪口呆,张圆了嘴:“这……这玩意要飞到哪儿去?” 只见小亭郁微微抬手,触动机关,袖口一支□□飞出,一箭削断一枚烛台。天灯失了均衡,顿时歪斜。小亭郁又是一箭发出,打得木屑飞溅,天灯却缓缓正了过来,上升之势也转为下降。众目睽睽之下,斜斜坠入坑底。一个颅骨高高飞起,正击在一角烛台上,天灯下坠之势加快,落入黑潮上方,宛如一小片白色牛油溶入热奶茶,瞬间无影无踪。 小亭郁收起□□,也不多看一眼,告辞而去。 巫木旗啧啧称奇,又眯着眼睛找了起来:“他这个东西,小锡尔抢得到吗?” 御剑向坑中一处抬了抬眼:“自己看。” 巫木旗使劲揉了揉眼,苦着脸道:“那一处少说有两百人,老巫哪有这份眼力?是那个举灯的吗?不像啊!” 御剑远远注目那个立于前沿,伸出一臂、止住人群喧闹的身影,似有些出神。见巫木旗犹自忧心忡忡,开口道:“老巫, 你十六岁时身在何处,立下了甚么功业?” 巫木旗怔道:“老巫十四岁起便随御统军东征西讨,十六岁时……已是御统三营第一位百人斩了。后千叶六军改制,我又患了鹤膝风,才来到将军麾下,追随至今。” 御剑淡淡道:“那你担甚么心?下面那个十六岁的,还不如你?”转身上马,扬长而去。 巫木旗如何能够放心,依旧日日盘桓天坑附近,向守卫长罗唣不已。直至八月底狼群入坑,天坑双方开始并肩战斗,雨水也恢复正常,这才略微心安。对御剑的冷眼旁观,十分之想不通:“这是他徒弟,又是他儿子,平时疼得什么似的,要紧之时可真狠得下心!” 十月初六,守卫垂下绳索。天坑出人,震惊了整座鬼城。 一百八十六人!几乎是历年天坑存活人数之和! 鬼军将士俱十分好奇,加衔大典上,举目一张,只见老的老,小的小,身强力壮者十中无一,更有些面容猥琐、身形瘦小的,光膀子没有二两肉,烧烙印时哇哇乱叫,哪儿有一点战士模样? 参军巴纳对此颇感忧心,向主帅进言:“新晋兵士资质良莠不齐,实违天坑甄选本意。” 主帅目光却早已落在远处,循看时,乃是一位高挑少年,正赤_裸了一边肩头,侧头注视工匠烧去自己肩上一朵红云。 他只觉得这少年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待红色烙印烧尽,那少年蹙眉看着自己红肿肩头,侧头说了句甚么。一旁或站或立的汉子顿时骚动不已,片刻,好几种药膏从几个方向递来,一名满脸横肉的剽悍男子,正低矮了一截身子,小心地替他敷上。 主帅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带着些难以觉察的笑意: “一将难求。” 点将台上,军务典长一身黑袍,双手向天,浑厚有力的声音响彻练兵场: “众生必死,死而为鬼。鬼者,精气归于天,魂魄归于地,呼吸之气,化入幽冥之间。人有生老病死,鬼则不死不灭!有聊生,何患死!有死而死,继而有生之生。吾名为鬼,睥睨人间!……” 御剑身姿如枪,立于大麾之下,身上黑色战袍猎猎舞动,袍角一朵蒲青女葵高高扬起,肆虐狰狞。 手中一本蓝面卯册,也被流火的明昧红光映衬得气势森严。 众新兵早听说过这位草原战神的威名,视之彷若天神,听到他面具后传来的低沉声音点到自己名姓,心中均是一阵悸动。 一队白袍飘飘的司务官手捧铁木盘鱼贯而上,盘中整整齐齐叠着两套蓝黑色军服。军服之上,紧紧压着一个青木面具。 赐衣冠之时,一方单膝跪地,一方身姿笔直,交接时肃然无声。司务官为一百八十五人系上面具,许多人激动之下,泪洒当场。 屈方宁拿起自己面前的衣服,东寻西找,不见面具。正迷惑间,大麾下响起一个声音: “屈方宁。过来。” 他心里猛烈一跳,抬首望去。两月未见的御剑在两列武官之间昂然而立,看起来有些陌生。 他有些莫名之感,茫然答了一声“是”,在台上台下数千人注视下走了过去,在他脚边曲膝跪下。 御剑抬起一臂,解下那枚青色圆盾。盾面已重新镂刻成面具模样,一朵银质女葵缠枝抱叶,正在恣意盛开。 御剑居高临下托起他的脸,腰下战铠的钢鳞在他眼前碰撞出声。他仰头迎上御剑的目光,感觉他粗糙的指茧从他喉头擦过。 “鬼军千人一面,是令人摒除后患,一往无前。建军十一年来,未有以真面目示人者,纵骁勇盖世,亦籍籍无名。今天我为你戴上这个面具,别无他意。” 一个冰冷沉重,带着淡淡血腥气味的面具贴在了他的脸上。 “——希望你能被人记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87、胜衣之六 整个场中屏声静气,只有长风卷着断草呼啸而过。草原旱季的大团卷云流过高天,令点将台一半云翳笼罩,一半遍洒金光。 屈方宁跪在阴影之中,仰望浑身沐浴金色阳光的御剑,眼中乌光闪动,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面具下响起: “是。属下必不负将军所望。” 巫木旗这两日鹤膝风发作,两条腿麻痹难当,一步也走动不得。绰尔济前来诊视,先狠狠嘲笑一通,又开了一剂奇苦的草药,命桑舌给他煮了送来。巫木旗喝了一肚子苦水,忍不住破口大骂。桑舌对这位脾气火爆的侍卫长显然十分畏惧,也不敢出声反驳,只默默递药、收碗而已。初六清晨一大早,巫木旗就火急火燎,满地乱转地找自己的肩章。桑舌在帐前托着药碗,垂着头极轻地说:“爷爷……说了,您这半个月,都不能……下地走动。” 巫木旗向她一摆手,念叨道:“不行不行,今天就算废了这两条腿,这个热闹也非瞧不可!……”忽然身形一顿,转过来打量了桑舌几眼,讶道:“小姑娘,你的心也够狠的啊!今天可是你的心上人出天坑的日子!你还不赶紧去盯着他,跟我这里磨叽什么?” 少女的脸蛋顿时涨得通红,头也垂得愈发低了,脚却钉在原地:“您……不能出去。爷爷说不行,就……就是不行的。” 巫木旗见她其意甚决,恫吓道:“老滑头嘴里有几句实话?傻子才听他扯淡!还不让开,老巫要打你屁股啦!” 桑舌吓得全身一颤,药汤溅出,向帐门又退了两步,却仍是不肯相让。 巫木旗瞧在眼里,倒是有些敬佩,嘴里却不肯承认,只道:“小姑娘婆婆妈妈的,着实烦恼人!将来你嫁给小锡尔,老巫头一个就要去拦你家帐门!” 桑舌脸上又泛起了红晕,轻轻递过碗来,再也不作声了。 不到日暮时分,鬼军一众高级将领面带暧昧笑容,一拥而入,将巫木旗压得嗷嗷乱叫。巫木旗大声惨叫:“我的腿!我的腿!”众人推着他大力搓揉:“废了算了!你可知我们今天看见什么了?”巫木旗龇牙咧嘴叫道:“看见什么啦! ”震雷部统领与他交情最好,全身压着他足胫,诡笑道:“还能有谁?主帅家的爱子啊!朝夕相对共同卧起那个!今日加衔大典,全军都见识过了!”巫木旗大惊道:“什么!老巫一天没去,他居然就亲口承认了?”巴尔虎大嚼他下药的果脯,含糊道:“虽没有正式仪式,也跟承认差不多了。蜜枣还有没有?”巫木旗急得哇哇直叫,总算逮到一位好心人,一听今日之事,捶胸顿足,后悔不已。见桑舌静静立在众人之后,一拍大腿,笑道:“绰尔济这下可得了意了!要跟我们将军结亲家啦!”桑舌面皮通红,嘴唇却微微泛白,向他轻轻瞪了一眼,仓皇逃走了。巫木旗见她神色并非十分喜悦,心中不解:“小姑娘为什么不高兴了?难道咱们鬼军这个少帅夫人,她一点儿也瞧不上吗?” 秋风如霜,给草原之夜带来阵阵白色冰凉。御剑手擎流火,单衫敞开,步入主帐。门口传来侍卫查问,又间有一个沙沙的说话声,心中一笑,扬声道:“让他进来。以后不用通报了。” 帐门一动,屈方宁小小地进来一步,贴在门口不动了。御剑抬眼打量,见他一身黑色军服剪裁合度,肩宽袖长无不妥帖,一条四指宽牛皮腰带在他腰间紧紧绕了一转,收在左胯骨前方形铜扣环之中。银葵面具已经摘下,系于左臂。黑色原本就有收身之效,他这么一穿戴,越发显得身形修长,腰线深凹,臀位极高,两条腿如绳墨刻划般笔直。即道:“站门口干什么?” 屈方宁头抬起一点,瞄了一眼他的方向,又慢吞吞地上来两步。 御剑见他乌发半湿,问道:“刚才干什么去了?” 屈方宁小声道:“斡图队长说……给我们洗尘,把我按在一个这么大的碎冰桶里。又拿松枝火把烤我。……还有阿赤队长。” 御剑知道军中有些整治新兵的怪招,见他神色狼狈,哂道:“鄙军治军不严,让你受欺负了。”拍拍身边,“过来。” 屈方宁一步一顿地走过来坐了,又东张西望道:“巫侍卫长呢?今天不在吗?” 御剑耐心告罄,一手逮住他腰带,把人带过来:“小崽子,你是怎么的?叫你过来装听不见,张嘴就问巫侍卫长?”背对着门抱住他,声音也不禁低下来:“就没想我?” 屈方宁挣扎了一下,手背捂着脸:“不、不是。我是……太久没见你了,我……怕你不记得我。” 御剑把他腰身拉向自己,闻言斥道:“你个屁。下午才见过!” 屈方宁依然捂着自己:“下午到现在,已经……很久了。” 御剑彻底一怔,继而摇头笑了笑,注视他有些躲闪的眼睛,道:“是很久了。”拿开他的手,在他红润的嘴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89、璇玑之二 初冬的夜来得特别早。年家铺子那一点旷野中的暖光,似乎也更多了几分系人心处。 屈方宁进门时,老哈正苦苦拉扯额尔古比手力,车卞盘踞一方插科打诨,额尔古呆呆望着面前一个破碗,不时憨笑两声。乌熊却将年韩儿拦腰抱住,一双毛茸茸的手伸进他衣服里乱摸,似乎颇感好奇:“男的女的?” 他咳了一声,凑拢道:“乌熊,放开我老婆。” 乌熊如遭雷亟,悚然起身,几乎将年韩儿摔飞出去:“是……是老大的人?对不起!” 屈方宁和蔼地说:“这次不怪你。若有下次,自己把那对卵蛋割下来酿酒。” 乌熊全身一紧,颤声道:“是!” 年韩儿抚平衣角褶皱,冷冷道:“谁是你老婆?滚你妈的蛋。” 他平时说话,都是又娇柔,又轻软,就是连嗔带怒,也跟羽毛挠痒痒似的。这“你妈的”三个字,旁人实属头一遭听到,都不禁目瞪口呆。 屈方宁不以为忤,笑嘻嘻道:“我老婆脸皮薄,让各位看笑话了。”身形一动,躲开年韩儿雷厉风行的一个耳光,啧啧道:“有话好好说,别动粗!”牵了他的手,带到酒窖下。见四周无人,才低声道:“车努哈那件事,没出什么纰漏罢?” 年韩儿揉着手腕,亦低声道:“有两个人来问过,给我糊弄过去了。” 屈方宁道:“万事小心。” 年韩儿冷淡地瞟了他一眼,鲜花般的嘴唇上下一动:“放心,死也要拉你垫背的。” 屈方宁盯着他莹洁的侧脸,忽然笑了出来。 年韩儿怪道:“什么毛病。” 屈方宁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小韩儿,我发现……你嘴里说狠话的时候,心里反而没那么狠的。” 年韩儿一双媚眼微微眯起,冷意渐深:“你以为经过车努哈一事,你我就是并肩作战的盟友了?别那么天真。——我还是那么讨厌你。” 屈方宁笑道:“知道。我也讨厌你。” 他的笑容也不知有多么刺眼,年韩儿气恼之下,反而也是一笑,幽幽道:“刚才听他们说,你最近都跟你们城里那位……同床共枕?” 屈方宁心中一 响,预料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果然见他毒蛇吐信一般一字字道:“被男人干后面的感觉怎么样?” 他纵使天赋再高,这句话也一时没能领会,脱口道:“什么?” 年韩儿娇媚一笑:“什么?后门都被人走过几十遭了,还装什么天真?”声音低低地碰到他耳边,嗤笑道:“听说御剑天荒下面那杆枪,可不是一般的雄伟,连一般的女子都无法承受。你陪他睡了那么久,也算是个奇货了。” 屈方宁心内风起浪涌,脑子里电闪雷鸣,混乱之中还回了一句:“你倒是门道精通,不愧是干这行的。” 年韩儿格格一笑:“我哪比得上你,上赶着送上门给人干?”嫌弃般在面前一扇,道:“行了,别跟我说话。你那张嘴,也不知含过什么脏东西。我想着就恶心!” 屈方宁怒道:“你嘴巴放干净一点。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年韩儿哼笑道:“怎么,我说错了?你们只是父子?呵,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起步出门,回头给了他一个千娇百媚的笑:“别忘了,我们是一样的人!” 秋夜深寒,帐面鼓荡得如风帆一般。屈方宁四肢张成一个大字,趴在寝帐床上装死。 御剑方冲了凉进来,见他这么有气无力的样子,似乎颇觉可怜可爱,俯身吻了一下他的背:“这么累?下午都到哪里野去了?” 屈方宁随口唔了一声,挪了挪身体,把左脚架到他身上。 御剑擦着头发,道:“今天你们教卫长汇报了战训成果,还好,没什么贬斥之辞。他还夸……了你两句。” 屈方宁这才来了点精神:“他夸我什么?” 教卫长报告中说的原句是:乌熊、车卞等一干天坑众,性情暴戾,目无军纪,堪称隐患。屈方宁与之交好,一则生死情深,二则深谙其道,可“以恶制恶”。这实在也算不上甚么褒扬,御剑只道:“知道夸了你就够了。狗腿拿开!”推他往里床,上去抱他入怀。 屈方宁小腿贴在他身上,感觉他又有些硬了,在暗中积攒了一些勇气,开口道:“大哥,我今天听说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御剑道:“正好,我也有事告诉你。”让他枕着自己手臂,“你说。” 屈方宁哪里说得出口,支吾道:“就是……” 御剑欣赏着他焦急的样子,问道:“就是?”低头吻着他唇边,手也从他腰上滑了下去。 屈方宁一咬牙,脸埋在他肩上,极轻地吐出几个字。御剑神色一僵:“用嘴?谁跟你说的?” 屈方宁红着脸道:“是不是真的……?” 御剑蹙眉道:“真倒是真的。”亲了一下他发热的脸,“我哪能让你做这个。多脏啊!” 屈方宁心道:“还有个更脏的地方我没说呢。”忆及御剑历次跟自己缠绵情状,想来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每次稍作触碰,便立即撤手,大概也是嫌脏了。思至此,心中高呼万幸。 尚在胡思乱想,御剑忽望定了他,开口道:“你想试试?” 屈方宁揣测地回望他:“你想让我试试?” 一言出口,明显感到御剑那物又涨大几分,不禁后悔祸从口出。 孰料御剑喉头滚动两下,还是摇了摇头:“不勉强你。” 屈方宁心想:“你明明就喜欢得紧。”曲着小腿跟他深吻片刻,直至二人呼吸紊乱,才喘着问:“大哥,你要说的是什么事?” 御剑才与他分开了唇:“给你一震都忘了,是其蓝的事。鱼丽公主亲率三万御统军,兵谏白蘋洲。王宫万余精兵正在跟他们周旋讲和,收效甚微。想来不日之间,双方就要动刀兵了。” 屈方宁怔道:“好好的自家人打自家人作甚?商乐王那么疼爱公主,她就是要当女王,也肯定让她当了。” 御剑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明意味:“这次她要的东西,她父王怕是给不了了。” 屈方宁心跳陡然一滞。暗夜之中,只见御剑坚毅的唇微微一动。 “她要兰后的命。” 永宁四年十一月末,其蓝风云大变。王宫护卫军与鱼丽所率御统军对峙白蘋洲前,双方议和未定之日,贺真叫阵出战,斩其主帅当弓将军于马下。王军大乱,御统军趁机长驱直破王宫,商乐王携兰后逃至小璇玑洲洄水堡垒——永生之海。护卫军残部与御统军苦苦周旋,并向千叶求援。安代王连夜召开紧急国会,召集众将领询问:帮,还是不帮? 小亭郁头一次在睡梦中为人唤醒,参与如此重大的决议,少 不得有些激动。他对其蓝有种非比寻常的情感,报告未结,已是满心呐喊起来:“要帮的!怎能不帮?” 众将异口同声,皆愿出兵援助。御剑一臂撑在黑石桌上,懒懒道:“帮自然是要帮的,帮谁——却须商量商量。” 一言出口,小亭郁头一个瞠目结舌:“这需要商量甚么?不帮天命在身的商乐王,难道要相助鱼丽公主那不义之兵吗?”帐内却是无声无息,想来众将唯御剑马首是瞻久了,连这等荒谬之论也不敢开口驳斥。 一个有些嘶竭的声音骤然响起:“天哥,你……你说什么?你同鱼丽公主交好不假,可阿兰……阿兰她是我们骨血相依的族人!”却是那一贯温煦如春阳的郭兀良。 御剑淡淡道:“易道而行,怎见得就害了族人性命?”意味深长扫了郭兀良一眼,道:“阿兰永远是我们的小妹子,当不当其蓝王后,都一样。” 郭兀良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天、天哥说得是,兀良……太冒失了。” 安代王沉吟道:“商乐王于我千叶有极大恩泽,寡人已将雪羚公主许配他第二子。一旦反目,难免遭人讥嘲。” 御剑道:“大王赏他一座宫殿,让他在里面颐养天年,便是仁至义尽了。” 小亭郁眼前浮现他与商乐王在白絮如雪的王宫前,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寒战。 众将一时议论纷纷,或曰大小璇玑洲地形奇诡,游离生变,难以攻破。千叶征伐多年,不若其蓝强武富兵。如无万全之策,还是见机行事为妙。 御剑面具下的眼神似有些嘲意:“万全万全,哪有那么多万全?大好时机稍纵即逝,不敢冒险,就是最大的冒险!” 此言如初冬飓风,一扫会上保守之气。安代王次日回应商乐王,骤闻噩耗,友邦震惊之余,深感惋惜。愿全朋友之义、报旧日之情,命御剑天荒、郭兀良、什方、的尔敦四将率轻骑兵六万,远赴离水讨逆。 屈方宁这支新兵亦在开拔之列,教卫长临行训话:此次征伐其蓝叛军,即为他们的“入伍试炼”。未斩叛军十人人头者,一律军棍伺候。他自然不以为意,转背就去找御剑了。开口便问:“我贺大哥也叛 变了吗?” 御剑正参详面前一方精巧入微的沙盘,随口道:“叛了,彻底干净。” 屈方宁也跟他一起看:“那我们见了他就要杀吗?” 御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忽然眉弓一动,把他的脸拧过去:“怎么?舍不得杀?” 屈方宁艰难道:“当然了,我贺大哥人又帅气,功夫又好,我可喜欢他了。” 御剑凑近他的脸,意示恐吓:“我不帅气?我功夫不好?昨天早上谁把你弄射了两次?” 屈方宁一听就叫起来:“我跟你说正经的!” 御剑笑道:“好,正经的。”一指自己:“来个正经的。” 屈方宁响亮地亲了他一口。御剑心情舒畅,抱他在腿间,指点沙盘:“知道这是甚么?” 屈方宁见沙路纵横交错,水道星罗棋布,猜测道:“是其蓝的地图?” 御剑道:“不错。这是大璇玑洲。”指向中间一处,“这是小璇玑洲。” 那地图纯由黄沙清水构成,罩在一个透明琉璃罩里,池沼河流,丘陵盆地,一目了然。屈方宁见御剑眉宇间颇有躁郁之意,问道:“这地图有甚么不对?” 御剑道:“没甚么不对。大小璇玑洲天生异象,与天上南宫朱雀七星斗气相通。”在琉璃罩上一拨,罩顶格格移动,露出百余微光小孔,与一大一小两面铜晷。大晷辉光映射,小晷却晦暗无光。 御剑指道:“这面日晷,计算的是大璇玑洲地形变幻规则,叫‘日星律’。此物我们已然取得了。”启动机关,日晷圭曜变动,沙盘上大璇玑洲亦生出诸多变化。 屈方宁心中明亮:“这日星律是兰后给他的。”即问:“小璇玑洲的还没有取得?” 御剑眉心深蹙,微叹道:“是啊。那‘月星律’不在阿兰手中。她身为司星台大祭司,却无缘得窥。” 屈方宁见他对自己知无不言,感觉甚为奇异,靠着他问:“那月星律可是在鱼丽公主手里?” 御剑吻了他一下:“聪明。”又笑了一声,“是以商乐王见她二人不合,恐怕还要暗中偷笑。日月二星律,只得其一,一无所用。她们永远合不上卯榫,其蓝便能永世安康。” 屈方宁脑中陡然炸开一蓬乱念,心脏剧跳起来。御剑似有所感,低头道:“怎么?” 屈方宁扯谎道:“我在想当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御剑笑道:“你一共才这么点大,当什么年?第一次见我如何?” 屈方宁鼻子皱了皱,笑了起来:“你又帅气,功夫又高,我可喜欢你了!” 御剑哈哈笑道:“小孩子懂个屁的喜欢。”将他连人一起丢到床上:“我来教你什么叫喜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之90、璇玑之三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纯爱部分请点简介旁blog地址。千叶援军即日起程,浩浩荡荡四万人马,经其蓝使者指引,穿行大璇玑洲,来到永生之海附近。鱼丽公主所率御统军听见风声,退至小璇玑洲,蓄势待发。商乐王遥遥致谢,感激万千。千叶诚恳祈请护送商乐王与兰后回宫,共平逆军,永绝后患。商乐王老泪纵横,表示千叶有情有义,却将其余之事轻轻回绝。御剑讥了一句“老奸巨猾”,扎营大璇玑洲边缘。御统军三番五次惊扰,不几日,营中俘虏人满为患。新兵营司管的正是这又没油水、又要受气的腌臜职务,每日阶昼夜颠倒、精疲力竭,却也不敢口出怨言。 一日,乌熊手下来报:俘虏中有一老者,自称王室祭司,要向将军献日星、月星二律。屈方宁虽则身无一官半职,一干新兵实已奉他为首。听了只是一笑,叫那老者前来。那老者见他年纪轻轻,一脸倨傲,阴阳怪气道:“小驹儿连牙口都没长齐,我与你无言可说。”屈方宁笑道:“你别唬我。‘天恩月破活水深,三合四相火烧林。’对不对?”那老者脸上肌肉一跳,换了一副眼色,跪道:“我有密律进献阁下。”屈方宁将一张白布放在他眼前,横刀割破他手指,道:“你先画月星律来。”老者忍痛画了。屈方宁只瞧了一眼,便阴森森一笑,道:“我叫你画月星律,不是让你画符捉鬼。”老者强辩道:“这就是月星律,千真万确。”屈方宁懒得说话,叫人把他吊了起来,结结实实抽了一顿。老者何尝禁得起这般毒打,连声告饶,称自己只是司星台一个帮工伙计,奉了御统军之命,前来进献假律。屈方宁笑道:“那真律如何,你想必是不知晓的了。”老者磕头道:“小老儿确实不知。那二星律是我族至高机密,如何能人尽皆知?”屈方宁笑容转深,附耳道:“无妨,我说,你画便是。”捉了老者的手,蘸着他身上污血,画了一张详尽之极的星图。那老者愈看愈惊,骇然道:“你……你……”屈方宁最后一笔拖过,看着他粲然一笑,道:“看你如此惊讶,似乎也 不是一无所知嘛。”将他颈骨咔然折断,抱着那张血迹斑斑的星图献宝去了。 御剑接了星图端详一番,听了他半真半假的胡编报告,凝眉不语。原来这月星律与日星律截然相反,位置口诀,竟无一丝一毫相似。说是孪生双律,那是半点不像。即召四将商议,什方年纪最长,道是:“我这二十年所见伪律无数,无一不与日星律相契,那是为了混淆视听、以假乱真之故。这张月星律不同以往,倒有几分可信。”其余二人亦点头赞同,郭兀良更是情绪高涨,只道:“天哥,你只管一试。我手下颇有些机灵小子,届时命其身负彩烟,探访道路,十里之内定无走失之虞。”御剑懂他心思,笑道:“那明天就偏劳你了。”即转身回帐。 大璇玑洲冻土霜寒,皮靴踩踏上去声响如冰。 数千军营驻扎停当,篝火燃得正旺盛。御剑所在的主帐前亦是光焰重重,将帐内景况照得历历分明。 屈方宁枕戈而眠,代替巫木旗守卫在帐内。他胡乱趴着,一张薄毯卷在身上,目视一鼓一吸的帐面,映照御剑侧身而躺的英伟剪影。 征途中一切从简,御剑的寝具也只是一张简陋木板拼凑的窄榻。感觉到他炯炯目光,转了过来:“还不睡?太兴奋了?” 屈方宁晃了晃脑袋:“将军,今天那其蓝巫师画下的物事,可有用么?” 御剑道:“有用无用,明天一试便知。”伸手过来,碰了碰他耳朵:“你在想这个?如他所言不虚,算你头等军功。” 屈方宁低声道:“我没在想军功。” 御剑粗糙的指节在他脸上摩挲,指腹描摹着他的唇:“那你在想什么?” 他手上带着铁骑的血锈气息,还有些熏燎的烟气。屈方宁双唇微启,轻轻咬住他手指,用眼睛说: “我在想这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92、千2波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为我的实体书打广告!!!《我的一个朋友》预购地址:永生之海刹那间一片死寂,唯有白雾妖冶地缠绕马蹄。 贺真的神情在黑暗中动了一动,却分明是笑:“千叶鬼王明察秋毫,最后果然瞒不过你。在下自问行事机密,不知何处露了破绽?” 御剑淡淡道:“贺卿不必谦虚。只是黄惟松的嘴,不如你想的那么紧罢了。” 贺真含笑抬眼,目光缓缓落在他怀中:“原来如此。看来在下蛰伏多年,终是枉费了这一腔热血。”言语之中,竟已直承其事。 鱼丽公主骇然欲裂,目光着血般望向丈夫,嘶哑道:“你……你是南国人,名叫贺颖真?” 贺真清清朗朗一笑:“正是。先前多有隐瞒,还望公主见谅。多年来承蒙照顾,在下感激在心。得罪了!”银枪一指,号令道:“左右!布阵!” 他身后一阵尖锐号角吹响,御统军阵型立变,横展两翼,居中回溯。万余盔甲沉重碰撞,白雾中听来分外沉闷。 御剑嘲道:“雁翅回形阵?君不见当日贺克俭如何兵溃?你们叔侄同心一气,都是不进棺材心不死的货色。” 贺真□□白马咴鸣,目光慢慢冷了下去:“御剑天荒,我二叔惨死你手,非阵之罪,实兵之过!他一生最大愿望,就是以同等人数精兵强将,与你一决高下!你可敢与我一战?” 御剑冷冷道:“让你三千兵马又如何?”手中流火一振,小股鬼军轻骑而出,如细长黑链从机关盒中缓缓拉出。 商乐王的声音遥遥传来,听起来似乎更加苍老了:“众将听令!贺真非尔等将领,实为南朝细作!我其蓝大好男儿,岂可听他号令!” 贺真望向他微微一笑,手中一物澄然高举:“日月符在此,谁敢不听?” 鱼丽公主脸色如丧,呓语般道:“你……与我成婚,原来……非关其他,全是为你故国图谋。是了,你自入宫之日,便亟不可待地讨要兵权,从一介平民,硬生生越级至……镇国大将军之位。你招兵买马,招揽人心,从毕罗、辛然、繁朔、西凉诸国招来诸般将领,做你 自己的心腹。你的手段并不高明,我……我怎会没看出来?”忽然短促地“啊”了一声,嘶声道:“原来……原来你也不是真心要与她欢好,你是要……挑起我嫉恨之心,以达成你……不可告人之秘。”泥雕般看向兰后,后者亦是目光呆滞,似哭似笑。 贺真柔声道:“是啊,可惜差了一点,最后还是功败垂成。”转向御剑,笑道:“在下忽然有些好奇,将军是何时知晓我身份的?” 御剑坦然道:“今年年中。如何?” 贺真目光中寒光一闪,笑容未改:“看来将军对我的小小打算,早就了如指掌了。这一场渔翁之利,当真收得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兰后是你结义金兰,公主是你多年至交,大王更是你昔日恩人,你今日如此相待,也不怕人齿冷心寒么?” 御剑长声大笑,仿佛听到了甚么天大笑话一般。 贺真冷冷道:“将军为何发笑?” 御剑笑声渐止,摇了摇头,道:“我一直不解,黄惟松派遣你们一干名门子弟,潜藏各族王室之中,转的是甚么心思,走的是甚么路数。方才听君一席话,才恍然大悟。” 火光明昧之下,他面具下的眼睛冷漠如冰。 “因为你们南人,实在把这个情字看得太重了。” 贺真眼角一跳,目光下逡,微叹道:“你说的是。跟禽兽讲恩情道义,是我们蠢了。” 语罢,白马回缰,坐镇阵中,抬眼一笑:“不才南朝贺颖真,向千叶鬼王请教。” 只闻旌旗猎风,其蓝军自中军以降,布成一个混混沌沌大阵;阵中斗乱无端,骑兵散逸,远看似一头八翅大鸟,云云翼翼,伺机搏兔。 御剑目光如鹰隼,缓缓在他身后盘旋一圈,不屑一笑:“贺克俭自命不凡,不过暗翻前人成局罢了。拾人牙慧,焉得不败?”一声号令,鬼军八门齐开,其中重弩骑兵营、轻箭护卫军、盾兵、甲兵、枪兵、刀兵散佚有序,似风之鼓物,玄行于天,莞然自得。 车鸣马萧,金鼓悲鸣。双方百余步距离瞬间拉近,八翼其蓝军张弓拉弦,满天黑雨齐发。鬼军盾兵高声呼喝,马蹄如鼓,合围于先,好似一面钢铁城墙,将蜂状箭雨悉数挡却。其蓝中军隅落蟠曲 ,如笊如篱,似猛禽飞扑扼喉。鬼军则奔袭突变,似风扬云垂,轻轻避过。其蓝利爪一收,急速振翅,似要将之逐之四野。鬼军却如黑色闪电,一刀割裂云朵,卯身而入。 屈方宁着眼观战,见贺真三击不中,心中一阵苦涩:“若是二人面对面比武,贺大哥此时已经输了。”蓦然腰上一紧,御剑俯下身来,靠着他耳边低声道:“宁宁,送你一样东西。” 屈方宁眉毛一跳,仰起头来。御剑驱动越影,道:“此物在弈法中,叫分断其筋;在武学上,叫攻其命门。兵法谓之: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马蹄活灵,风入罅隙,转眼间已从一线飞角入阵。手中流火划个方天,红光好似蛛丝结网,网中人无一幸免,焦尸四溅。阵中惊呼阵阵,后翼生变,鬼军重弩齐发,声震四野,将中军撕开一道伤口。 贺真口中喝声不绝,手中枪尖方微微一动,指挥未及,一支雪白翎箭破空而来,角度之刁钻,来势之猛厉,皆已妙至毫巅,瞬间没入白马咽喉。他反应也是极其迅捷,只觉身子一斜,尚未着地,枪尖一点,已经飞身上了弩台。回头见屈方宁坐在御剑身前,一张雪白长弓拉得饱满欲滴,缓缓对准自己,当下微微一笑:“方宁兄弟。” 屈方宁朝他点点头:“贺大哥。”一箭疾飞而出,未及弩台,已被盾兵挡住。 贺真身在雾中,袍袖轻扬,风华尽显,银盔上火光潋滟:“可惜,我一直很欣赏你。若非今日兵戎相见,我实不愿与你为敌。” 屈方宁摇摇头,足尖一点,跃上弩台,与他相距不足五尺:“贺大哥,我也想跟你做一辈子朋友。只是南人与我们,天生就是死对头。” 贺真叹道:“良朋难再,深以为憾。”银枪一旋,光华绽放:“阁下曾败于我手,还敢向我挑战否?” 屈方宁反手一翻,指间寒气泊然,正是那柄“易水寒”。但见白光电闪,倏然之间已将贺真腕甲削下! 贺真垂眼一扫,目光中笑意深重:“今非昔比,看来要好好领教阁下高招了。” 此际其蓝阵型已变,背靠永生石,外方内圆,首尾接应。御剑立马其中,身周一片白地,语带嘲讽:“此阵采自云岩独 孤八阵,诲侵有道,原是有点意思的。可惜贺克俭蠢牛木马,画虎不成,难免贻笑方家。” 贺真银枪急舞,与屈方宁斗在一处,闻言不慌不忙,命麾下骑兵催动阵法,口中道:“愿闻其详。” 御剑道:“两生勿断,两活勿连;居生而死,神出鬼入。此阵生死两端,合力不足,何能攻袭?阵法不为取胜,要之何用?此其一。” 贺真道:“当年我朝凭借此阵,立身临洮城下,蛮戎攻城三月不得,悻悻败退。” 御剑冷道:“只能防守,便是败了。这也怪不得贺克俭,你们这些年吃足了打,早就怕得两腿发软,岂有胆子还手?” 贺真笑道:“多谢将军教诲。可有其二?”言谈之间,护心镜嚓然一声,又已被劈成两半。 御剑目视屈方宁飒然身姿,嘴角一动,道:“贺克俭曾自负道:‘吾创此阵,可为南朝百年壁垒。吞千军,噬万马,犹雁翅覆天!’可惜古来神兵战法,皆当四顾其地,因地制兵。岂有先摆出一阵,等人来破的道理?千军万马,又何必入你彀中?太过依仗技法,便是你南朝通弊!” 言语间,鬼军击左攻后,逐渐收紧。其蓝雁翅之阵,恰如为人钳首掐尾,深陷云中,动弹不得。 贺真若有所思,颔首道:“听将军一番点拨,果真茅塞顿开。”银枪枪花陡盛,逼退屈方宁一步。 弩台之上白雾流动,二人身影皆不分明。只听屈方宁道:“贺大哥,我有一言相劝:南朝贫弱之国,迟早败亡北族之手,何必为之赴死?你身手既高,用兵亦强,何不就此归降?” 贺真佻达一笑:“方宁兄弟可见过南国之春?每年春三月,草长莺飞,杨柳扶堤。为此江南一笑,何畏塞北捐躯!贺某堂堂男儿,宁随流波而死,不愿逐风而生。大厦之将倾,吾愿为独木;狂澜之将至,吾愿共覆亡!”枪意一变,花痕肆虐,赫然是那阴狠至极的“心花怒放”! 屈方宁剑尖微颤,艰涩道:“我……我便送你一个身死报国。”剑身批削,落花如雨,却是迟迟不败。 贺真仰天一笑,吟道:“‘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目光凛冽,却颇有催促之意。 屈方宁睫毛微垂,寸 步跃上,几乎投入贺真怀里。旋即沉腰疾转,单手斜挑,手腕一转,手中易水寒骤然一点,刺入贺真胸口。 那是人间最苦、最悲伤的招式,名叫“黯然销魂”。 易水寒削铁如泥,贺真前胸云纹瞬间涌出一汪血花。屈方宁牢牢握紧剑柄,直至贺真沉重的身躯栽倒在他肩上。 其蓝军登时大乱,数名执旗之人不知所措,鼓噪溃逃声不绝于耳。冻土寒冰之上,屈方宁姿势不改,面具下的神情无人得知。 贺真微弱却带着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别哭,哭什么?傻孩子,以后你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屈方宁握剑的手指白得泛青,背心极其轻微地抽搐。 只听贺真越来越低的声音道:“贺大哥……最后改的那两句诗,你……想听么?” 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似污血已涌到喉咙口,话语依然是带着笑,又极其温柔。 “是……‘又梦江陵远,千波万里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95、千波之9四 作者有话要说: 大醉一场令人欢畅,宿醉则痛不欲生。 御剑艰难睁眼,托着昏沉沉的头勉强坐起。一床锦被从他胸口蜷落,转见床边趴着一个人,黑色军服上衣已经脱下,只着白色内袍,手里却抓着一条半湿汗巾。 他心头一阵暖热,开口道:“宁宁,怎么睡在地下?” 趴着的脑袋微微一动,屈方宁迷蒙抬眼,瞳孔半天才对准:“将军。”又呆呆地打了个冷颤。 御剑拉他到被子里:“衣服怎么脱了?昨晚上都在伺候我?” 屈方宁看了他一会儿,才点一下头:“你吐我身上了。”竖起三个手指,“三次。”身上寒气被暖意一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御剑把他笼在怀里,责道:“怎不跟我一起睡。” 屈方宁揉着鼻子,瓮声道:“你叫我不要跟你睡一起的。”有些促狭地向他霎了霎眼睛,“还让我滚回自己帐里去,说晚上抱着我忍不住。” 御剑见他神色里带着点儿说不清的笑意,估计昨晚没少让他受折腾,道:“我难得喝醉,昨天委屈你了。”亲了亲他脸颊,“一会送你件新衣服。” 屈方宁在他胸前一仰脸:“再给我脱下来?” 御剑哈哈大笑,俯身想碰他的唇,又煞住:“老子没漱口。” 嬉闹亲昵好一会儿,天色渐明。屈方宁下地着衣,见裤边裂了一条大缝,随手捡了御剑一件黑裘披上。系起颈下绦带,见御剑饶有兴味地端详自己,诧道:“怎么?” 御剑侧卧床上,懒洋洋撑起一臂:“良辰美景,赏心悦目。” 屈方宁小小地飞了他一眼,面具一挽,军靴踢踏,赏心悦目地走了。 离火部春日营第九小队,在鬼军之中可谓鼎鼎大名。 当日,风刀如冰。百余兵士裹着皮袍烤着火,或站或坐,谈笑自如,浑没把年轻俊美的新任小队长放在眼里。 晨练点卯,足有十七人未到,或曰头疼脑热,或曰母羊生崽,更有的去向不明,无人知晓。 负重疾跑,多半未携辎重,半路折返者不计其数。 金旗阵演,自称目疾、腿瘸、背疮、腰痛者十之五六,稀稀松松,左 顾右盼,视旗令如无物。 申时阵阅,春日营以最乱阵容、最差军纪、最多缺席敬陪末座,连带整个离火部都遭了殃。当场就有向屈方宁口出不逊的,额尔古差点同他打了起来。 屈方宁霜蔫蔫地滚回主帐,把自己兜头兜脸裹入黑裘,乌漆漆一团杵在火边,一点都不赏心悦目了。 瞅见御剑进来了,立即恨恨地剜了他一眼:“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东西呀!真疼我!” 御剑坦然自若地把他一收:“鄙军又怎么你了?” 屈方宁跟个毛虫脱壳似的扭起来:“还说呢!一个个都皮光水滑的了!都炼成人油子了!骂也是笑,夸也是笑,说什么都不听,一打就跑了!气死我了!我不给你当这个队长!你给我换个好的!” 御剑笑道:“老子用心良苦,你这孩子怎地不识好歹?你继承的如是一支虎狼之师,那是只可上,不可下;只可进,不可退。一跃千里,都是前人栽树,稍有差池,必被讥嘲无能。反观贵队,已经是悬崖绝底,退无可退。如能化朽木为栋梁,点顽石成真金,才显得出你屈队长的本事。” 屈方宁完全不理会他的苦心,一个人在那里哀怨:“什么本事呀!我是狗啃陀螺,没地方下嘴了!” 御剑差点给他笑死了:“还有人这么说自己的!”拧着他的下巴仔细打量,“这什么品种,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 屈方宁这才醒悟过来,使劲铆了他两下:“你还跟狗亲嘴!还跟狗睡觉呢!” 御剑笑得不行,在他头顶亲了两口:“我看这春日营真该整治整治了!我们宁宁才去了一天,学的这一口油腔滑调的!” 屈方宁又不答应了,扭糖儿似的闹腾半天,总算磨着御剑给他说起驭军之道来了。这纯理论艰深无比,十成里一成也不懂得,一会儿就打起盹来了。御剑最爱他这个迷迷糊糊的样子,故意在他耳边哄着:“屈队长收服人心不是很有一手么,怎么还找我要起办法来了?鄙军这几个不成气候的东西,未必比你那些亡命之徒还难治些?” 屈方宁果然很合他意地蹙了一下眉尖:“不能算……我救了他,他要拿一辈子还的。乌熊本来、要吃我的。” 御剑亲着他 热乎乎的耳垂,愈发吐气到他耳孔里去了:“那之前呢?怎么把你哥哥他们征服了?” 屈方宁赶苍蝇似的挥一下手,很得意地说:“我长得漂亮呀!” 御剑笑着拍他一屁股:“我看你是脸皮厚!” 屈方宁眼皮都垂得看不见了,还在口齿不清地还嘴:“那你又想要我给你生小孩呢?……” 御剑顿了顿:“我甚么时候说了?” 屈方宁格格一笑,嘴唇翘了翘,示意要吻。御剑俯身亲上去,听见他口唇间发出含糊的几个音:“生不出来的,你别想了……”又不要他亲了,回到他怀里,细不可闻地咕哝道:“不是不愿意。是生不……出来。”最后两个字动了动口型,完全睡熟了。 这不是不愿意五个字,细如蚊蚋,却可比九天雷霆之效。御剑全身一道热流酥入骨髓,相比之下,连炭火都算不得什么了。又看了他许久,才抱到床上去了。 巫木旗前日偷偷藏了一壶绿酒,正在偏帐哼着小曲烧卤菜,准备大快朵颐。听见军靴一动,探头一看大惊:“将军,这么晚去哪?” 御剑目光冷漠,手中马鞭啪啦一折:“离火部,春日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