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厢》 第1章 名伶登场㈠ 盛京张家世代从仕,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高门大户;打从五辈祖宗起到如今,甭论嫡庶,低的不说,单算高位已经出了四位御史,两位尚书,一位阁老。 品阶低一些的,张家那些旁支掰着手指头也数不过来了。名头不要紧,咱这世代相传下来的根基可是得竖起大拇指头的。 张家传到这一辈,长房就一位嫡子,老爷夫人仍多年伉俪情深。 长房长孙,咱的大少爷看着可不是个风趣的人,反而啊因着门风严谨,祖父与父亲还有旁的叔伯给教得一本正经。人打从你眼前过,眼都不给斜一下,可就说是君子行之有道。 这在如何的严谨不也就是一年不及弱冠的少年郎吗?长辈跟前儿得谨点慎着,转过头来同着好友们一块儿,那可就不是正儿八经的糟老头子样儿了。 总归家规门风在那摆着,咱们张大少爷也不给祖上丢脸,瞧~这不是切开了黑? ;你听啊,这戏唱的倒是和往常不同! 孙府宅后院里头,两名少年陪着长辈们闲茶听戏;先开腔的这位枯叶黄衣袍,头发丝儿里都似乎闪着衣袖金丝光彩的爷,是董家少爷,董霁。 风雨过后便是晴的寓意。 ;嗯。这一旁,一闷声儿应答满是敷衍之势的明蓝衣袍银丝绣的爷,那可是一脸的满不在意,聚精会神听戏呢。 ;嘿!还不理我是吧!董霁起了玩心,抓起手旁的小点心就朝他砸了过去! ;当心—— 明蓝衣袍的少年郎接住了点心,抖了抖衣袖,不紧不慢地提了提嗓子,满脸的温和微笑提醒着咱董少爷可当心了。 董霁被还没明白过来这笑里的深意,一旁母亲指责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董夫人压低了嗓子骂着:;你这又起什么幺蛾子呢? 这又不是自家后院,是亲家孙府后宅,董夫人带着儿子上门来一块儿给亲家孙夫人祝寿呢! 孩子们年岁差不多,都认识。这就一块儿来了,还有别的显贵亲眷在场,这时候闹腾得多没脸面啊? ;我错了,娘…董霁正觉冤枉,低头认错时,白了那厮一眼;这可真是切开黑,黑透了心啊! 这可是打小长起来的交情,就知道他没那么好的良心,还笑呢? 董夫人正念叨着:;你看你,整日里和长安在一块儿,怎么就不知道多学学人家? 这明蓝衣袍银丝绣的不是别人,正是咱们张家大少爷。 姓张,名伯毅,字谨之,乳名长安。 是是是,他博学多才,他机敏稳重,他彬彬有礼,他一表人才;这世间的好词儿都给了他,可行了吧? 听听,这娃啊还是别人家的好。 咱们董爷正憋屈着呢,也无可奈何不是?论起使坏啊,吃人不吐骨头啊,他侠肝义胆的男子汉哪里比得过张伯毅这小人。 嘘~小点声儿,可不能让他听着! ;失礼了,延芳向母亲请罪。孙家的少爷,董家的姑爷,孙延芳正行礼道。 两位母亲相视一笑,抬手挥了挥让孩子起来就是,孙夫人笑而不语,且等孩子他岳母开口就是。 董夫人也不恼他,笑道:;我们倒没什么,就是长安这几个等了半天,陪着我们看戏倒是无趣了。 ;岂敢。张伯毅起身答道,转过身来冲着孙延芳笑了笑,道:;阿树向来伉俪情深,我等闲人艳羡不及。 听听这话,家大人们听着都乐了,可那几个小子心中自是犹如明镜一般;这人是拐着弯儿酸孙延芳宠妻如命呢。 孙延芳垂眸笑笑,不做解释也不应和,只是沉默应答下来。 张伯毅知道点消息,孙董两家联姻大婚前,董家小姐出过事儿。具体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总归那一段时日盛京血流成河,这又是名门小姐的事,谁也没那个胆子造谣生事。后来成了亲,张伯毅也不问,只管祝福他们夫妻就是,旁的从不多问一句。 董霁倒是个有趣的娃娃,见着自个儿姐夫一下就乐了起来,这连礼也不行了,一把握住孙延芳的手就问道:;姐夫!我姐姐病好些了吗?在歇着吗?我去看看她成吗? 一连串几个发问,没等孙延芳应答,董夫人就皱着眉头敲打了董霁。 骂道:;给你姐夫见礼了吗你! 董霁揉了揉脑门儿,吃痛地瘪了嘴,委屈巴巴地模样又不敢冲着母亲辩驳。 孙夫人在一旁笑的正欢,说笑着孩子年少可爱,都是一家人不必太过拘礼。 毕竟都是看大的孩子,两家一向亲近也不用这么正儿八经的。 董夫人看着自家的小子自然是恨铁不成钢的,闺女得看,但这小子着实是叫人不想带出门来。 道:;你啊,我自会去看你姐姐。你要是也去了,放着长安一人在这,可过得去? 董霁倒是一脸的无谓,一昂首,笑道:;长安自有去处,实在不行在这看戏不也挺入迷的吗?有什么可客气的。 夫人一恼,都想动手揪下这小子的耳朵来;张伯毅拱手行礼,先开口道:;本也没有要事,伯母尽管带着霁弟去就是了。我在这听戏,这新来的几位唱的倒是不显无趣。 孙延芳原本一直低眸笑着,听着话便抬起头来说两句,道:;谨之常听戏? 张伯毅摇了摇头,笑着:;不常,就是跟着长辈们蹭了些耳熟来。 年轻一辈的孩子们谁能爱听戏,左不过实在推脱不了的在陪着长辈听几句。耐性不好的,直接就抱怨多懒去了;耐性好的,像张伯毅这样的,自然就是喜怒好恶都不形于色了。 当然,也有个例外;像咱们董霁董爷,心里头再不耐烦,如何地抓耳挠腮也绝不敢在母亲面前碎语半句。 孙延芳自从成了亲,除了忙着正事,那就是在家里头陪着媳妇儿了;日日娇妻在怀,视若珍宝,闲暇之余定是约见不到人的。这会儿出来露个面也着实不易,自然不会耽搁,闲话两句后就带着董夫人和董霁往后院寝屋去了。 孙夫人理理衣袖,转身落座,侧首和张伯毅说笑着;孩子是好孩子,正是最招长辈们疼爱喜欢的那种。 道:;长安啊。 长辈们熟识的都喊着乳名长安,更是亲切些;像孙延芳这样同龄的发小书友们都是叫谨之,更为志趣相投的意味。 张伯毅赶忙侧了侧身,放低了仪态,垂眸恭敬听着。 ;你这耳朵倒是真灵,一下就听出了这戏换了角儿。孙夫人笑着,正抬手鼓了掌。 ;这腔调带了南音,不像是北直隶戏园子出来的,长安也就是碰个巧。张伯毅低眸恭敬应答,嘴角微扬。 ;清透有力不失娇媚,这人啊真是没寻错!夫人望着台上满眼笑意,虽是说着话但这目光却半点没移开。 ;诶,长安。像是想起了什么,夫人一改话头儿:;下个月你母亲寿辰,你也把这人请去家里头唱两句,哄哄你母亲高兴。 请? 张伯毅微有些疑惑,仍带着笑意道:;这不是您府上的? 高门大户里头的茶会宴会不断,三天两头就得走一场,多半是养着几名好腔调的戏子时时备着上台唱两句。咱们孙夫人可是出了名的爱戏,这样好的唱腔哪里会平白放了出去让给别家。 夫人笑起来,摆摆手道:;这是盛京新开的戏园子里头的角儿,只能请上门来,不入门户。 ;听说从前在南边儿也是当红的名伶,跟着班主上盛京来,只唱了一场就收了许多请帖了。 夫人的话断断续续,轻轻飘进他耳里;张伯毅抬头扫了眼台上油墨妆浓的青衣,这戏里的小姐正与书生相遇,唱得忙而不乱,慢而不断,把那点羞涩期待与礼数矜持演得淋漓尽致。 他一向是不上心的,不知是问是疑,总归开了口喃了一句:;这唱的是什么戏? —————————— ;大西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2章 请角儿㈡ 刚过了年,开春的日子正适合踏青赏花,走访往来的好节气。张家是大户,往来拜访必不可少的,往年都是借着张夫人的寿辰大办一场,把盛京成里那些个名门望族里的夫人们都请过来热闹热闹。 盛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名门,宁可为友不可为敌;这王侯将相不好相处,但这内眷夫人还不好哄吗?几个妇人一张茶座就能天南地北地聊个没完了。 虽说开春的气候最是变换莫测的,但往年也没有过这样的连日大雨,这都五六日了,整个盛京城一片潮湿阴郁;眼看着夫人寿辰将至,却是接连大雨不见停歇,若是后天寿辰之日也是这样的大雨如何还能送贴上门。贵夫人们最是看重仪态,大雨出门弄得一身狼狈还有什么颜面? 张家看重教养,张伯毅自小就懂事乖巧最是有孝心,自打他成年理事后这母亲寿辰年年都要仔细操办。 今儿出宫之后,这大雨把轿帘子都给打湿了,小厮提伞候在府门处,一见那青布轿来了赶忙迎了上去。爷一进门,管家就紧随其后跟着脚步进了内院,一看就是这两日忙得不见人影儿了,好不容易才遇上的。 ;少爷,夫人的寿辰礼是否如旧?往年的规矩这时候就该送贴到各府了。 管家上了年岁,身形又比咱少爷矮了些,脚步急急地跟着连带说话都有些不稳。 大少爷一侧身,衣角儿扫过花叶沾了些雨水,道:;送贴照旧,定在膳时。 ;膳时?管家脚步一顿,险些又落下一截儿去,道:;是要办寿宴吗? 往年也不是没有过,后来是夫人觉着又不是大寿每每听老爷的大办宴席有些太过隆重;也办过茶花宴一块儿聚聚的,总归请的人多半点儿也粗心不得。只是今年这连绵大雨的时候,能不能把人请到都是一回事儿,要是办宴席赶着饭点儿更是难说了。 三两句话说着就走到揽星阁了,绕过这正门从右侧走廊过去经过花园就是内院了;张伯毅在廊下停下脚步,扫了扫衣摆上沾着的雨水。 道:;今年不必按照往年的份儿了,把与母亲一向交好的,还有几户与父亲交好的同僚内眷;就在揽星阁设宴,再去把盛京大戏班请来给母亲助助兴。 ;是。管家拱手行礼,道:;今儿就把名单列出来,回头平民过目。 贴子都是早早备好的,就等着送出去了,一直碍于接连大雨没定下时辰,没敢送出去;眼下主子有了主意就好办了。 ;母亲那里我自会去说,去办吧。爷们话音刚落,这人就转进右廊了,衣角儿带着风卷了个卷儿去。 这雨虽然不见停歇,倒不见得件坏事;盛京这些年历经变故,君心难测;平西王和孟将军退朝辞官,德云书院一脉尽数退出朝堂。朝上元老贬得贬,辞得辞,党派之分尽数散了,好一通清换。 张家是皇室的人,一向和皇家人士走得近又是百年世族,门生学徒无数还有历代姻亲下来的,若不是一向谨慎小心,只怕也难逃一劫。 正是陛下从太师手中夺回了大权的时候,朝堂正肃清了一片,这样的时候何必再做出点什么事儿来引陛下疑心呢?这又不是大寿,如同从前一般大办宴席若是被怀疑由内眷来拉拢大臣可如何是好。 再说了,从前大办也是因为父亲与母亲伉俪情深,一向心疼得紧,但凡是母亲有关,父亲必定上心给出最好的来。 这一场大雨连茶花会也办不得,幸是少请几位还有话来应对,就说这雨季不多打扰,闲时再聚。 一举两得。 夫人也是明理聪慧的人,一听孩儿这么一说着这安排,一下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听着母亲咳了咳。 ;母亲是这两日连雨,风寒了? 夫人倒是不甚在意,挥了挥手,把儿子拉到跟前儿来,笑道:;娘还用得着你照顾? 他垂眸笑着,是在母亲面前的一种温和乖顺;夫人看着,只觉得孩子大了,阴影下的轮廓也长开了。 但这孩子毕竟是孩子啊。 ;你啊,什么时候给娘带个媳妇儿回来,娘就是不过寿辰也高兴。 这都老大不小了,别的人家没成年就定亲了,他这都成年了还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这多让人着急? 嗤… 他禁不住一笑,这话已经听过了许多遍,无论他做什么母亲都能扯到这上头来,当真是锲而不舍。 ;人倒是要给您举荐一个。 他垂首扬眸,眼神儿里透着一股子调皮的笑意,总归不是什么好孩子。 夫人倒是一乐,拉着孩子的手问个不停:;哪家的姑娘?相识多久了?可与长辈提了?算了算了,尽管把人带来寿宴,娘好生看看…… 母亲这一连串的问话当真是让他眼里的笑意溢得满面,半点儿停不住来。 孩子不闹了,且在母亲膝下半跪,仰头笑得一如孩童时纯真无害。 ;倒不是我相识,是学友孙九芳的母亲孙夫人命孩儿同您说的:这盛京大戏班来了个名伶,这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是无一不会啊。 这孩子爱逗,眼看着母亲难得一瞬时怔愣的模样,这还学起了那日孙夫人的腔调语气。 道:;你娘啊,喜欢听戏,趁着寿诞给她请家里头唱一场去… ;住口!夫人一恼,着实被孩子气得有些哭笑不得,拧了拧儿子的耳朵,骂道:;你这孩子,长大了都敢戏弄你娘了是吧。 他爽朗一笑,乐得开怀。 只说要说个人来罢了,谁说非得是谁家姑娘呢? ———————————— 那一日的《大西厢》当真唱得极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3章 十世长安㈢ 张家地位在盛京举足轻重,不说是皇亲贵胄怎么也是名门望族,这么些年实打实的根基不可撼动。 要说这样世代从仕辅佐帝王,朝堂门生众多的门楣啊,盛京可数不出几家来。真要有也就是诸葛家了,不过诸葛家世代从武,到了这一辈又赶上了诸葛夫人的娘家兄长,当朝太师谋反。 那一事过后,陛下血清朝堂,把那些个怀有异心的臣子尽数清换。这些个世家首当其冲,许多人就是仰仗这祖辈血汗得意忘形,说起话来更是目中无人。这些人都忘了,皇帝再如何也是皇帝,皇权不容挑衅。 张家这一辈嫡出长房老爷是太子少师,还有一位二老爷是尚书大人,张伯毅长房长子又是太子伴读,算算也都算是长伴帝王侧。张家门风也一向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且恪守成规的老套,教得子孙向是谨而慎之;这几十年来的恪守本分成为了这一场风波的避风港,护住了张氏一族。 自然是一举一动都分外小心,更是不敢行差踏错半分。 所幸是夫人平日朝宗拜佛一心向善,老爷少爷也都是持身刚正的好品性,寿宴这天要看快要到了膳时竟然无雨,只是天阴云不散而已没有大雨。起码这出门啊,轿帘子不会叫雨水给打湿了。 请了夫人的好友,张大人的同僚内眷,前前后后也就五六家府宅的人;但这门口的马车可都停满了,里头看着也跟着喜庆起来。 膳时一到,寿星入座,宾客入席,后院厨房的炊烟就在蒙蒙细雨中缭绕起雾来。 夫人们都熟识,几人有说有笑;老爷就跟着喝了一杯算是祝贺,这礼嘛昨儿晚上落塌前就送了出去,倒也不白费一番心意。这席间都是一帮女人们,自然有她们要说的心里话,喝上一杯说笑两句也就罢了,退了出去领着几位陪同夫人一同前来的同僚们上书房去了。 这样好的时候,虽没有阳煦山立但总归落雨滋润自有一股春泥草木香,摆下几坛子好酒,该畅饮一番才是。 张伯毅一早就给母亲送了贺礼,磕了头后就回院里躲了起来当闲人;这午饭是在自个儿院里用的,不慌不忙地等着小厮来报,说是撤了菜,这戏台子也该开腔了。 张伯毅坐在案边,目光仍旧落在棋盘上,眉头微蹙像是有些疑虑不解;默了默,这位爷眉心一舒搁下棋子就笑了起来。 一撩衣摆,伸直了那盘腿而屈的膝盖,一阵儿衣料的窸窸窣窣爷们这便出了门去;小厮紧跟着打起了伞,疾步上前跟在身边儿为他遮雨。 出了院子拐过花园儿就到了,还没进揽星阁呢就听见了里头的鼓乐声儿和清透的唱腔。 果然是角儿啊。 门口的小厮行了礼就迎着进了屋儿,躬身侧行在前头带着,绕过主门进大堂为他撩开了珠帘儿,顿步侧身请少爷进。 衣摆一扫,张伯毅引风而入,台下正位那角儿鼓起了掌。 母亲坐在主位,他这一眼便瞧见了,正往边儿上走道避开桌椅往母亲那去。 夫人身边儿坐着的是董家的夫人,董霁的母亲,正说笑着:;原以为今年下着雨,你这寿宴如何也要委屈些了,看了席上的膳时和这戏唱的,当真是我想瞎了心。 ;就等着你这话呢!夫人起了玩笑心来,正儿八经地说起瞎话:;原本也想着凑合儿吃顿饭就是,不愿让你笑话,这就费心了。 ;哈哈哈~董夫人被她正经的样儿给逗得不行了,一转头就看见张伯毅来了,向他招手。 隔着也不远,三两步的地儿什么话都听得见,张伯毅笑了笑上前向着母亲与各位夫人们拱手作揖。 ;孩儿来晚了。 夫人笑着,扶了扶儿子的手;这眼角有雾,仿佛就是方才与董家夫人说笑时没过的那份劲儿。 ;长安,可看看你母亲!董夫人摆出正色来,一副;说教的样子,道:;你这一番孝心寻来的‘好戏’可让她给唱咯~ 他垂眸笑得乖巧温和,眼底透着孩子气的光:;母亲过寿,自然欢喜就好。 他本就生的好看,又是太子伴读,京中名号都是叫得响。这一出现夫人小姐们的眼啊可就收不住了,听他这么一打趣,堂下一片笑声儿就涌了出来。 母亲佯装生气地掐了他一下,笑话咱们爷是个小没良心的,胳膊肘往外拐。 旁人家有闺女的也就算了,这董家闺女都嫁给孙家了,他这臭小子居然还帮着董夫人打趣自个儿娘亲起来了?该打! 张伯毅转身去瞧,今儿唱的是《穆桂英挂帅》那角儿唱的是穆桂英,听着词儿正唱到与那杨宗保相遇呢。 这角儿的身段当真是好,柔中带刚;上回见唱的是《大西厢》里头的崔家小姐崔莺莺,眉目如画,眸转流波,那日含羞带怯的大小姐和今日英气勃发的女将军可是截然不同啊。 若说是两人,倒是各有千秋;偏生这是一人所唱,当真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好嗓门儿好身段,天赐名伶。 都是夫人小姐们在,张伯毅是男子,按规矩也不好多呆。虽说陪着母亲听戏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张家的门风一向严谨,半点不当之处也不会叫人寻的。 戏没唱完,张伯毅就上后台转悠去了,赶上咱们角儿下场来换戏服,几人正对上了脸。 班主正与少爷说笑着,转过身来见着人下了场,赶忙引了过来,道:;这位是张府的大少爷,正夸你的夫人喜欢呢! 角儿倒是一愣,不知是从此时起还是打从方才站稳立定的那一见。 ;发什么愣?见礼啊!班主拽了一把。 听了话,正要拱手行礼… ;不必多礼。他笑道:;角儿自有角儿风骨,随意就是。 这话也是客套,角儿是角儿,但这可是皇室红人张氏府门啊。就算是盛京城的名伶那也是举止有礼的,见了面别的不说这笑脸迎人总该有的。何况是这小城来的角儿,年岁小又初出茅庐,过两年大了还有没有这好嗓子还另说呢! ;少爷不少爷,都一样。 他说着,有礼中透着清高的疏离。 ;我姓张,字谨之。 ———————————— ;少爷有礼。 ;在下,崔十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4章 女儿家㈣ 十世长安。 名字虽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这为人父母的心思倒是表露无遗。 崔十安自小学戏,娘胎里听着母亲唱到如今也有十几年了,嗓子身段儿可都是寻常人比不上的。 夫人寿辰那时正逢多日阴雨,崔十安得了风寒嗓子早是有些暗哑,强撑着上了台后转过身儿就病了。到底是年轻,身子骨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嗓子连日不能开腔了。 说来也巧,这寿辰一过啊,盛京阴了许久的天儿这就晴了。 那一出《穆桂英挂帅》唱得可是深得她心啊,打从寿辰后,夫人闲聊起必得赞誉两句来。夫人是个好听戏的人,但总不能在自个儿家里支个台子天天看着,只能挑个好时候拉上几个常往来的姐们一块儿聚聚,借个由头听场戏。 母亲心思易懂,咱们少爷自然是早早领会了,眼见这几日盛京复晴,命管家寻个好时候去请人来给母亲唱两句,却说是病了。 今儿向太子爷告了两日假,早早出了宫赶在黄昏前回府;倒不难懂,只觉得时节正好,趁着两日空闲寻个好机会同母亲说一说定亲的事。 未免风云起,早该定乾坤。 许多事早早地就该定下来;他倒不是无奈也不是无情,只是生来寡淡,只知大局为重,只为门楣千秋,人间烟火他向来不识颜色。 这才踏进院里,没等他向母亲请安就听见了母亲的笑声,还有两三位夫人的笑语。 脚步在母亲身后芍药顿住,小厮走得快险些撞上了他,急急偏过了身才勉强躲过。 问道:;爷,怎么不过去啊? 院里的小一台戏正换上桌椅,一看就是刚换下了角儿;少爷一蹙眉,道:;请的哪个戏班子? 不是说那谁病了吗,也没听管家说起何时又请了新的。 ;可不就您点的那位角儿嘛! 小厮弓着背,笑道:;昨儿个请了,班主说他是病了,开不得嗓子。谁知今儿那角儿领着人就登门来了,说是病好了,班主心疼罢了。 噢。 他笑了笑,只觉得这人倒是有意思得很,一出戏罢了,回绝了便罢了,倒也用不着勉强自个儿。 ;爷,您不是有事找夫人吗? 这是母亲的小花园,前头过廊右转就是母亲的院子了,人来人往的;前头又有好些夫人们在,也不方便说话。 瞧,那戏台子收拾好了。 看这时辰也该是尾场了,少爷脚步一转,唇边笑意一如既往温和寡淡:;去后台转转吧。 听了戏,母亲心里头必定欢愉;再等这些人都散了,该说的他便要仔细说说。 正想着,小厮一步上前,侧身扬手给少爷掀起了帘子一角。 崔十安像是才下台,只脱了戏袍,白色亵衣外头披了见水蓝外衣。虽说油墨未洗,但看那清瘦的身形和弓背咳得颤抖的模样,这戏确实教人听得愧疚。 ;辛苦了。 这嗓音好听,沉而不厚,浓而不重。总之,让人听了一回就记得牢牢了。 崔十安只听了前头;辛苦两字,没等尾音说完就着急忙慌起身来,一带动着又是多咳了两声儿来。 ;少…咳咳咳…少爷… ;诶!少爷倒是没曾想这人还这样惶恐,伸手虚扶着一个动作,道:;不必多礼。 小厮连忙递上茶水去,眼见崔十安顺了顺气后才退到了一旁去。 ;既是病了就好好养着,请您来一趟也不是大日子,就是讨个母亲欢喜。少爷背手而立,眉目温和,语气轻快,半开着玩笑说着。 ;我…崔十安原本正出神,正看他衣袍上的银丝纹儿闪着细碎光亮。 小厮是打小跟着爷的,最是懂爷的心思,笑道:;角儿,我们少爷是告诉您,好生将养,不用听着什么话就撑着上台。 张府在盛京举足轻重,看那日班主说话时的那番恭维便知晓。既然回绝管家,那必定病的不轻,可这一夜过后人硬是顶着病来了,可不得教人当做是这位角儿;受人胁迫了嘛。 崔十安摇了摇头,正儿八经地:;谨之少爷孝感天地,十安是个俗人,不敢阻拦。 可不就是您为了母亲欢喜才命人来请的吗? 少爷原是正色听着,反应过来这位角儿一本正经的戏言时,倒是乐坏了。 谁说名伶清高,难得嬉笑? 这人家这话说得多好。 ;好,谨之承情。少爷收了爽朗的笑,又是那副温和疏离的笑意,道:;不久之后,府上热闹还得再请您登门。 崔十安油墨笑的笑容与他不同,温暖且亲和,不带疏离与防备。 没等崔十安应承下来,班主脚步错乱正喘着重气儿过来,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早说下了台就上医馆,马车侯着呢… 班主上了年纪经不得东颠西跑,这一串话叽里咕噜冒出了口才见一旁站着大少爷,连忙行礼致歉。 少爷颔首一笑,俊得叫人发愣。 ;班主操心了,快些去医馆吧;女儿家是该仔细些。他随口一句话,别无他想。 ;女娃?班主语气一顿,随即笑开了:;什么女娃娃呀,咱们… ;说好了,不久之后我等着少爷的请帖。崔十安一开口,语气里有些不稳,说不清是急得冲还是咳得疼。 这回的,是前一句话。 少爷点点头,道了声保重就转身离去了。 眼见那衣袍上的银丝点点光亮彻底不见影儿了道了声保重就转身了。 眼见那衣袍上的点点银丝光亮彻底没了影儿,崔十安这才喘了口气儿,肆无忌惮地咳了起来。 红了眼,酸了嗓。 班主急忙扶着,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看看,又厉害了不是!赶紧跟我上医馆去,往后病没好,说什么也不让你出门儿了! ;赶紧的,这高门大户多待不得。 崔十安喝了口水,咽了咽嗓子仍笑着,眉眼一弯还有些稚气。 这帘子后头仿佛还能听着那主仆二人离去的脚步声儿,风不来帘卷风。 ;爷,咱府上又有什么热闹啊?小厮问着,眼里透着贪玩儿的光亮。 嗯。 这爷又是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那这;嗯,到底是;嗯。还是;嗯?…这都不对啊。 小厮抓耳挠腮,道:;爷,奴才笨,您就说说呗~有什么好玩热闹的日子?到时候我去给您请戏班子来! 少爷一笑,只觉得羡慕。 小厮是小厮,自在快活也是真的。 —————————————— ;大喜之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5章 怅然若失㈤ 早春三月正是腊梅好时节,盛京下过了一场余雪为金梅披了重霜纱,满城这便静雅悠哉了起来。 若问原由,这开年好日子都是一天赶着一天的,办什么喜事来随手一划便是黄道吉日。 张府一向低调,谨言慎行,就是有什么好事也不轻易庆贺宣扬;想当初这长房长孙的张大少爷张伯毅年仅十四就被陛下钦定了太子伴读,同时张太公又升任太师,这样大的喜事换了旁人早就开门迎客接礼了。偏生他们家,闭口不提半句,安分守己若无其事地等陛下旨意昭告天下之后,规规矩矩地谢恩行礼再请个戏班子唱了出戏就算完了。 这一回却又有别往常,这大少爷是老早就把消息给放出来了,半个月前就有人登门拜访,到今儿啊…这喜事也算是正式定了下来。 想想倒也理解,这婚姻大事儿戏不得,可与那些无趣严肃的朝堂政务远不能相提并论的。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两情相悦,那可不比政事有意思多了? 说来也怪,张大少爷一直都是个清心寡欲的主儿,陪着祖父祖母吃斋念佛,同着母亲看戏听曲;尊师敬父读书解惑,谨言慎行守护家族,为张氏历史再添辉煌。 这儿女情长的事儿是教人半点不往他身上寻思琢磨的,大伙儿总以为有那么一日,张夫人逼婚无用索性给他寻位好姑娘,然后张伯毅出于孝心同意了。 谁知这大少爷自个儿透了话出来,事先也没个苗头,这消息一出就是定亲的喜事。 三月盛京春,张郎萧府美娇娘。 张萧联姻:张府的谨之少爷与萧家的弘娘小姐,喜结连理。 这消息传到崔十安耳朵里时,这位角儿正仔细收拾自个儿的宝贝行头呢。原是昨晚收了信儿,张府请角儿登门,今日午后唱上一段。 自打崔十安来了盛京,这声名是一日接一日的水涨船高,各府请帖都堆成山,还有那些个捧角儿的少爷小姐们,礼盒也是送了不少来。 每一日在哪唱、唱什么,这可都是早早定下来的。唯独这张府请帖一来,咱们角儿是二话不说应承下来,旁的天王老子尽管等去。 早晨还说着张府有什么喜事了?这会儿正拾掇着行头吧,听着班主进门来说道:是谨之少爷要成亲了。 崔十安一晃神儿,手一僵,这手里一向宝贝的画笔径直向下摔了个清脆响。 小学徒赶紧帮着忙给捡起来,一旁的人嬉闹说笑着,说起那张家少爷是如何的人,那萧家小姐是如何的美,又说起这两户人家是如何的天作之合。 人声鼎沸,不过是诸人嘴碎。 崔十安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有些酸涩,有些不高兴,有些空落落,有些…不好。 直到一句:这张大少爷怎么就突然成亲了呢?成亲请咱们去唱戏也不对头哇。 班主狠狠地往这小学徒的脑门儿上弹了个响指,骂道:;小崽子懂个什么! ;人家是大户,哪有说成亲就成亲!这是定亲,先定下来,两家人下了聘写了婚书;等来日定下个好日子再成亲。 原来是定亲。 崔十安坐在镜前,安静且孤僻的样子让人分不清是沉默发呆还是不愿意搭理别人。 班主走近,放轻了语气像是怕吓到了这小孩儿,说道:;我看你这两日病情有些反复,让别人去吧,也就是助兴。你在院里好好歇着。 这都一个多月了,哪里来的病情反复,又不是得了绝症。 崔十安摇了摇头,这趟是得去不可了。 有什么可去不得的?气派是气派,崔十安自小学戏,从进京前在南方就是个角儿可,什么气派府邸没见过? 高门大户又如何,名伶虽无权势但江湖有书,声名在外啊。 世代书香怎么了,名门世家怎么了,矜贵少爷怎么了,不都得吃着粮食活下去吗? 靠着这东一念想,西一扯淡,崔十安的马车就在张府门前停下了。 管家正把哪户人家送来的礼点清了往里头送去,一见他们来了,这便命小厮领着人进去。 来的不算晚,但夫人们一听说崔十安要登台唱戏,一顿饭下来都在说这事儿。才撤下菜,这都上茶等着看戏了。 旁的人先上台,崔十安画好了脸,搭着披风倚靠在窗边儿,不远处还有碧湖,要是夏日纳凉一定舒适极了。 张府花园一片青色不见花红,许是早春正寒的原由,不过围着园子的几株荆桃倒是开得正好;一晃眼都三月中了,连荆桃的花都粉透了蕊。 这么一晃神儿的功夫,崔十安就听着身旁声响,再来就是招呼了。 是小厮打从窗前过,喊着:;您怎么在这呢?开着窗容易着凉。 瞧瞧那碎雪,都飞到领口了。 崔十安一抬头就见着张伯毅的温和笑意了,你说这早春三月是哪来的暖意呢。 ;谨之少爷。 崔十安的病好了,嗓子也跟着清扬起来,到底是打小练的,说句话都让人听的柔和不少。 ;好久不见了。 他道。 崔十安点点头,不像是语塞,倒像是思量着什么出了神。 道:;是好久不见了。 说话时,这眼眸一打向下,看着倒像是盯着那荆桃的粉嫩花瓣。 这盛京多是腊梅与桃花的,再不就是翠竹,寓意节节升高。这院子里就几株荆桃最得他心。 ;要是没记错,您是打南方来的。少爷说话温和不假,其中疏离更是浅显易见。 崔十安回了神,笑道:;天南地北走了遍,说是回北方来,也说得通。 记得上一回,这位小角儿说起话也是这样的,伶俐有趣,不失涵养。 少爷笑容里似乎又有了那日的爽朗,道:;在南方住久了,来盛京看着这些花树是不是无趣了些? ;从前去过几次南方,记得白玉兰十分好看。 白玉兰,可不就在江南吗。 崔十安点了点头,道:;白玉兰清傲但孤独,我看着还是荆桃好,粉嫩娇艳。 和年少的我们一样。 ;谨之向来无趣,不谙花木。 先生总说,各花入各眼。他的眼里,唯有诗词歌赋,朝堂江湖。 ;您且赏着吧,我得去处置些定亲的事宜。回头有喜欢,尽管折几只回去。 他语音才落,崔十安没等从他深如清潭的眼眸里回过神来,这便只看到他的背影了。 ———————————— ;是啊,定亲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6章 生来无趣㈥ ;谨之向来无趣,不谙花木。 距上回见他当面说话,已是过了三十个日夜了;崔十安拢着掌心,拇指微屈在四指关节处点了几下。 除去见他那日,今日未了也算不得数,有二十八日了;那日花园倚窗,寒气穿袖入膛,他戴雪而来,眉眼带笑温和有礼地说:;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 崔十安又靠在剪窗边儿,不过这一回是自个儿小院子的窗;这窗外可瞧不见碧湖,院儿里也没有粉嫩娇艳的荆桃。 真是无趣。 无趣?崔十安又想到了那一句;向来无趣,不知不觉叨念出了声儿来。 这一天天的脑瓜子都往哪处想呢? 小童正在一旁收拾着行头,看着角儿这模样不禁笑出了声来;道:;角儿啊,您这几日念叨的都是什么意思啊?是新戏文的词儿吗? 咱们角儿只要不上台不唱戏,整日里出神儿就顾着念叨这几句话了。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虽然含糊不清但是仔细听那几声儿尾音,都是;无趣;不见什么的… 崔十安笑开了,也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这小童的讨巧;笑道:;这话哪有戏文有意思。 这话可听得小童更是一头雾水了,挠着脑门儿再问:;没意思您老念叨做甚? 这角儿不想着戏能想着什么? ;没意思…崔十安重复了一回,再是往后一靠,那眼神一空这嘴角上扬,看着又像是出神了:;确实无趣,但重要啊。 ;这话可重要了呢。 ;重要?就这两句吗?有没有别的?小童上前走了两步,转着大眼睛问。 别的话? 崔十安肯定地摇了摇头,复而靠回了窗棂去。 哪有什么别的话,咱们角只挑要紧的记;这要紧的话就念叨的两句。 小童还想问问,这话哪重要了?不是说它没意思吗?可一看咱们角儿那副难得清闲,正是舒心的模样儿,小童又不敢去搅扰了。 唉,这角儿的的心思可难猜了。 打从入京,角儿每日就是光顾着各处登台了;就说上回去那孙家,给孙夫人唱的那一出《大西厢》吧,戏从莺莺小姐的家世唱到张生入京,前因后果完完整整给唱完了就用了将近一个月。 老师傅们传下的规矩都说这戏一开唱就没有停下的理,何止啊,这戏文从头到尾的故事都得完整圆满才能算完。 倒不是说不唱完就如何如何了,只是祖宗传下的规矩,孩子们都守着。看那说书的,哪位说书先生不得口齿清晰,从头到尾地说文。戏迷们都是爱听头尾的,唱一半儿留个悬念岂不是挖坑叫人念想着吗?回头出门可得仔细别让人堵在巷子口儿了,不唱完别想走。 哪怕是戏班倒了,上那街头卖艺去,今儿唱了什么就得头头尾尾给唱完了,没有那东一腔西一嗓的规矩。 真说例外的也有,若是有什么热闹事儿请人搭台唱,但这请戏班子唱的日子就几天,那就适当改改戏文,减去一些不必要的,唱出个故事头尾来就是了。 小童一路跟着角儿走来,看角儿无论伤病安康,无论欢喜悲戚,一上了台都是打着十二分的劲儿头往上顶的。 下了台虽说也亲和但总是少说话,看起来疲倦又安静;唯独去那张家,分明是戏班子唱,请角儿去帮一场,角儿就是再忙也去。 张府请帖一到,任他天皇老子都等着去。 起初,小童只觉得角儿看在张府家世显赫不可轻易得罪,这才接了贴子顶着伤病硬着头皮上台唱;时日一久,小童就明白了,分明是角儿自个愿意去的。 这张府到底是哪里好了?怎么角儿回回一收帖子就眉眼露笑,顶着伤病也去;去也就罢了,回来还念念叨叨的? 眼前这些宝贝行头在小童的;想不明当中三两下就收拾好了,盖上最后一箱,小童满意地拍了拍手。 道:;角儿,收拾好了。 崔十安没应答,且靠着窗棂看外头的景儿;近来雪都停了,再过两个月可就等着迎夏了。 ;角儿~小童走近了些,道:;咱们出发吧。 今儿去三里桥唱两场,半个月前就定下来的呢!虽说是别的师兄弟去唱的,但咱们角儿现在声名正大起来呢,跟着过去帮唱两场是最好不过的了! 演同一人,师弟唱少年时,咱们崔老板今儿过去唱年老的老生,多好。 ;知道了。崔十安有些懒懒的。 ;咱们早些过去还能一块儿吃饭呢!小童笑得讨喜可爱。 说到底也就是惦记着三里桥卖的炸糕好吃罢了,在院子都伺候着咱们角儿,不得出门去。既然能去,角儿登台唱戏时偷摸去买就是! 崔十安白了小童一眼,倒不是责怪,就是笑话这臭小子刚满十六岁就吃坏了一嘴牙还这般嘴馋! ;走吧。 崔十安摇了摇头,不与这傻孩子计较了。 —————————— 这孩子,向来无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7章 烟火余灰㈦ 三里桥正是盛京繁花似锦烟火最盛处,这人多了也就热闹了;盛京多是戏迷,听说这打南边来了个小角儿唱得好,高门大户请了好几趟儿去了,人们都想着得了机会听上一场。 崔十安是南方人,自小学艺功底深厚,唱青衣时的清透婉柔可是旁人轻易学不去的。但若唱旁的,这人外人天外天的,有的事比崔十安本事大的,看官们赏得多了也就不觉得大惊小怪了。 崔十安唱罢了,台底下一如往常地有些许好戏主儿掷宝捧角儿;真说哪儿特别好,倒也说不出来。盛京人才济济,这角儿虽说难得但也不算少有,天南地北但凡有点儿本事的都想上这来混个名头,自然不算稀奇。 且说不是人人都似张家夫人那般爱戏,尤其是那凄美婉转的佳人才子文,听得那般入迷,这才看中崔十安多两分。 既是唱罢,自然下台去了,崔十安入了后台头一件事儿就是卸下这一身行头来;不唱戏的可不晓得这顶上冠一摘,当真有种身轻如燕飘飘欲飞天的轻快。 小童帮着手,一件一件地往下给往下脱;这角儿最宝贝可不就是行头了吗?尤其是咱们崔老板日渐红火起来,这行头的料子与工艺就更是精细上乘了。 且就说今儿这出《贵妃醉酒》的贵妃宫衣就是半月前新好的戏服,用的是锻底儿绣飞凤,周身还缀有五色绣花飘带;这可是用金银线与五色丝线交织绣成的,料子轻盈,角儿在台上的半点举动都不累身,那叫一个飘逸。 这肩头一松,这身行头就褪得只剩白汗衫了,崔十安侧身一转落座镜前,也不知怎得冷不丁地打了个冷颤。 ;呀!小童才搁置下行头,转过身来就瞧见自家角抖了抖,连忙抓起披风就给披上了:;角儿可仔细别着凉了。 ;这都春末了。崔十安笑语,摇了摇头:;不过就是打个寒颤,大惊小怪的。 ;那可不成!小童歪着脑袋,眼睛一眯笑得十分稚气:;班主说了,您这嗓子金贵着呢! 两人正说笑着,这外头的春光明媚倒是如同崔十安的寒颤一般,冷不丁地打了个不速之客进来! ;崔老板心情不错啊… 这嗓音听着是个青年男子,带着些吊儿郎当的浪气;语气嘛,倒是平平,就像是平日里小童心里头想着炸糕,应答他人的敷衍语气。 崔十安一回头就瞧见了一位眉眼中带着目中无人的爷,身旁还有三四名玄色衣裳的小厮。嘴里头是说着话,但这眼神就顾着将崔十安从上到下打量个遍了。 小童一皱眉,上前两步凶道:;这位爷是打哪儿来的?我们角儿已经下场了,有什么事寻班主商量去。 这人倒不理会小童,一名小厮更是嚣张径直上前把小童给拉开了;崔十安心下一乱,站起了身做防备状。 ;在下魏靳。 不理会一旁小童的骂骂咧咧,魏靳上前两步冲着崔十安自报家门,笑容爽朗如同相识许久的好友一般;仿佛眼下的打扰与失礼尽数是假。 小童一下静了下来,歪着脑袋蹙眉想了想,猛地一提嗓门儿喊道:;是不是魏老板她儿子?你这人!你想干嘛? 盛京名伶魏老板的儿子可是出了名的骄横,打小上学堂起魏老板就没少给他摆平祸事;虽说魏老板如今上了年岁只管教徒弟,极少上台了,但这同行之间的眼红恶害可是数不胜数啊,不得不叫人担心。 崔十安退了一步,淡漠得很:;有何贵干? 脸上的油墨还在,光卸了行头这一脸的油墨还没来得及洗呢。 魏靳只管盯着那粉墨轮廓发愣,竟然脱口而出:;贵妃醉酒当真是惊艳… 惊艳?这是哪来搁台下与人说的吗? 崔十安只觉得心头一阵犯恶心,提高声量吼了句:;魏公子无事请回,慢走不送! ;当然有事。魏靳一乐,这眼神透出得不怀好意当真是半点不隐藏了。 ;今日热闹,想邀崔老板赏脸一块儿吃顿饭。魏靳再是上前一步,将崔十安堵在了他身前与桌案之间。 ;魏公子请自重!崔十安压着脾气,伸手一把使劲儿就往魏靳胸前推去,谁知反被这登徒子给抓住了手。 一时间挣扎不得,魏靳似乎失去了耐心,只顾着将崔十安往外头拉去。 ;你这登徒子!半点礼数没有! ;崔老板赏脸吃顿饭,要什么我都双手奉上! ;你松手!松开!来人呐—— ;不必找人了,跟我走就是! 小童也拼了命地从小厮中挣扎着出来,可惜年小力弱脱不得身去;一厢人拉扯碰撞,撞倒了案上花瓶,踢翻了小木箱,还有错乱的辱骂声儿,听着真糟践人耳朵。 ;住手! 这一声中气十足且十分恼怒的男儿声喊了个霎时静,魏靳的几名小厮停下来看着来人。 ;魏靳你这又是抽的什么风! 这一嗓门儿可不是好生问,乃是一句破口骂,直指那魏靳;抬头一看这;少年英雄的模样,竟是董家少爷董霁来了。 原是他母亲想听戏了,今儿正与另两位爷出趟门,办完了事儿想着散散心顺道儿咱们董爷也尽尽孝心,替母亲口头把邀请给送到。 ;青天白日的,听个戏把崔老板还押了起来? ;学什么泼皮无赖强抢民女的戏码! ;关你屁事!魏靳火气上了头,张嘴就骂了回去:;我几时抢过民女了!这是民女吗?少拿这样的话激我! 他心里头清楚的很,董霁是拿这样的话激他;暗示他押着崔十安,如同强抢民女一般,崔十安可不是民女啊。这要是传出去,崔老板让他魏大少爷相中了,两人的名声儿都得坏。 小童赶紧趁机挣脱了小厮,跑到了崔十安身边,将角儿护在了身后。 ;不是?董霁背手一笑,不阴不阳的调子还让人听了挺生气:;那你一个少爷在这砸场子呢你? ;我只不过邀崔老板一块吃顿饭,有你什么事儿!魏靳打小就这么惯了,嚣张之势没几人能挡得住:;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人家不想吃有你什么事!董霁也不怕他,尽管给骂了回去:;不年不节不熟识,就你学个泼皮无赖会说话了! 魏靳忽地又认真了起来,对着崔十安道:;我在临江阁选了高窗,举杯共饮同赏那烟花盛焰。 这话说得很轻,一字一句的却还有一分郑重。 ;不必了!崔十安更是没个好脸。 这衣皱发乱与遍地狼藉都叫人看着心烦,崔十安更是气恼,断断不可能与这登徒子同席共饮的道理。 魏靳似乎回了神,眼眸一下暗了神色,伸手一拽又是要带人走。 ;听说边境地界儿大,关外黄沙尘烟像极了焚尸余灰。 门外传来温和嗓音,还有衣料窸窣的声。 张伯毅与孙延芳并肩同行,缓步而入;孙延芳向是温润儒雅,虔诚信佛与人为善,纵使有什么过不去的也就动手解决了。 方才那语气淡漠无波,字眼看似简单却深藏警示的话,必然是咱们张少爷说的了。 今儿,他穿的是绛紫衣袍。 崔十安领着小童站到了他身侧。 ;魏靳你可曾见过?他继续问道。 ;想那烟火余灰可也相似。孙延芳接下了话,嘴角仍挂着温和笑意,手里头还揉捻着佛珠。 两人一唱一和。 听这话说的,看烟火还是看骨灰呢。 旁人或许魏靳还能硬着头皮惹一惹,但这张家惯事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偏生又是皇室中人,实在招惹不起。 ;告辞。 一扫袖,身旁扬起一阵恼怒至极又无可奈何的气来。 魏靳走后,崔十安连忙行礼道谢。 ;本就是他无礼,是该教训,起来吧。 这是第二十八日,听到了谨之少爷的头一句话。 崔十安笑了笑。 ———————————— 关外黄沙烟浓,自然比不得烟火余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8章 浮生若戏㈧ 虽说只是三两句话的事儿,但总归算救了崔十安一回;这三位爷难得有个空闲,崔十安这才敢鼓起勇气请这三位爷喝杯茶。 从前在南边的时候,戏迷是不假但有些家世的惯是瞧不起他们这些戏子的,下了戏台说起话来也是不招高门敬重的身价;富家公子也多是不当你是个玩意儿,哪怕是有那么一两个好性子的也自视甚高。 进京这么久,看着这些大少爷们的身世虽高但却从不趾高气昂,与人为善待人友好的修养与那些个目中无人的玩意儿全然不是一类。 正卸油墨的时候,三位爷坐在一旁聊了起来。许是董霁又骂起了那登徒子魏靳,惹得另两位兄长笑了起来。 孙延芳看向崔十安,不知随口一句调侃还是意有所指地揶揄,道:;崔老板虽然年轻,但生得确实俊秀,若是为女子必然更是叫众人踏破了门槛。 说到底还年轻,资历还不够,在京中也还没站稳脚跟儿;称为;老板实属为时过早了。 不过倒也是爷的一句客套话罢了,没什么可上心的呢。 崔十安手里的拭去油墨的动作却是一顿,铜镜中的眉眼一颤,整个人都僵了两分。 纵使他身着彩衣,台上几场高腔下台也不曾这般模样;唇角微颤,气息不匀。 ;我… 崔十安不知该作何反应,规矩应答本是礼;如今这话却有如梗在喉,发不出声儿还喘不出气儿。 读书人哪有写书人识得清,写书人哪有读书人看得透。 本该推己及人,感同身受。 崔十安常想,若他也如同这三位少爷一般,出身世家、师出名门,惊才艳艳受人追捧享尽盛名!——想着想着,他几乎都要喊出声儿来。 门不当户不对,他也不会看上一个戏子。 这世上难事,又何止一句门不当户不对。 ;男子都招来魏靳这样的无赖,若是女子今儿不定出什么事儿呢!董霁倒是挺嫉恶如仇的,拍着案子就又骂了起来。 ;谨之眼拙。 崔十安不敢回头去看他的神情,只觉得这嗓音有些浓,有些沉,有些他无心去猜去想的冷漠。 他说:;竟然一直把十安当做了女子。 崔十安从铜镜中去看他温和的笑意,这是他第一次唤;十安这个名字。 ;常事常事!董霁往椅背一靠,挂着孩子气的笑意挥了挥手,笑道:;崔老板生的好看,年纪身形都小了些,我头一回见也觉着是姑娘家呢! 崔十安是南方人,生得俊秀不说,身形也不如北土人健硕;这打小唱戏下的苦功,更是让他举止自有一股子恰到好处的柔美。 孙延芳喝了口茶,嘴角带的笑容比谨之还要淡漠;一提衣摆,撂下二郎腿就站起了身。 道:;今日事毕,这茶也就不多喝了,先行一步。 董霁连忙起身行礼,算是送了姐夫。 张伯毅目光扫过孙延芳手里那串佛珠,一副深知你心的笑意,道:;既是爱妻如命,我不敢久留。 董霁与张伯毅两家三代交好,打小就是玩在一块儿的交情;彼此之间都熟络得很,一块出门本来情理之中。 这孙延芳,崔十安上回受邀去孙家给孙夫人唱戏时就听说过,这位爷原本就是寡淡的性情。年少时的好友也就是书院的一帮师兄弟,后来娶了妻子就日日在家院里陪着爱妻,一直就没怎么露过面。 崔十安在府上给夫人唱完了《穆桂英挂帅》也就张大少爷上门拜访的那日,远远在台上看孙爷露了个面儿。 今儿当面一看,倒是觉得这样的相貌与点头会意间的才智,本该如同谨之少爷一般立于人前,尽展风采,不像是隐于后院的人物。爱妻归爱妻,哪会那般寸步不离。 但这世上的事都那般不由人,这人自然也由不得自己了。 孙延芳早就习惯了受人调侃,颔眸一笑;这笑溢出嘴角,淌入眼底,是爱情。 崔十安羡慕得很。 送走了孙家少爷,崔十安便起身了;爷等着,他哪有心思仔细清洗,好不容易赶上人家有空闲的时候。随意抹干净了就算得了,所幸他自小生得白皙,这就是当成桌案布一抹也是白嫩得胜过姑娘家。 崔十安说好了要好生谢这两位爷,旁的小东西自然不够分量,一看赶上了饭点儿,三人拍案一合就去三庆酒楼。 严谨的说,得是崔十安的提议,董霁的拍案一合;咱们谨之少爷向来都是这幅不咸不淡,不急不忙的悠哉样儿。 正是晚春好风光,难得不落雪了,三人行于街巷倒是自在舒爽。 随从小童远远跟在身后。 董霁便是这处看看,那处摸摸;戏弄了算卦先生两句话,赏了卖花阿婆三两银。 这盛京当真繁华无尽,这少年也确实明亮美好。 崔十安脚下一绊,没等惊呼,手腕一受力就稳稳地站住了身儿;理理衣袖,脚步不停再向前走。 ;多谢您。 谨之摇了摇头,笑道:;这道谢的话,一路来已经听了不少了。 ;本是应该。 崔十安应答着,转头去瞧时,正看阳光落在他侧脸上,鼻翼上有一重轻薄微绒的光晖。 真好看。 可张口说出来的话,又变成了:;方才又是帮了我一回,不然可就得趴在地上劳您扶我一把。 谨之转过头来,看崔十安比自己辞了一个脑袋的身量笑着;道:;十安从前读书识字也这么谢先生吗? 这笑实在太过魅惑人心,半点不得多看。 崔十安借着转回头来压下了僵硬的笑,道:;家贫,跟着师父学的,自然感恩戴德。 谨之含笑垂眸,有些难得的自在轻快,来了兴致调侃着:;怎么不去谢谢写书的先生? ;先…崔十安正要应答才发觉被这大少爷给戏弄了,这分明就是嫌弃他一路过来谢了又谢的啰嗦! ;这哪里一样嘛!崔十安哭笑不得,说道:;我是诚心致谢,又不是随口客套! 他看到了一个从没看到过的张伯毅。嘴角眉梢没有温和的笑意,眼里没有从容宽和的温暖;整个轮廓都便得冷了起来,那一重暖阳绒晖成了冰雪薄霜。 他说:;十安年少成名,演尽人生百态,当知这浮生若戏。 他说:;先生口中大德,笔下道义,最后也不过是囊中二两银。 他说:;看那摊上几斤仁义道德,又有几人不为五斗米折腰。 不过都是为了俗世繁花,锦绣前程罢了。 崔十安听的愣了。 这不是他若知道的谨之少爷啊,谨之少爷当是颖悟绝伦的,当是胸怀天下为国为家的济世之才;虽看过百态,知晓高处不胜寒,但仍感怀于心,宽厚温和。 虽说俗世面目本就丑陋,但在崔十安眼中,他也是大智若愚的人;看破也不会说破,总归给眼前的日子留点美好。 命运不由人,江湖不由己,都是不得已。 他回了神儿,转头在崔十安脑门儿上敲了一下,笑道:;可把你吓住了! 这样温和无害的笑意,还有朦胧温暖的暖阳又让人觉得方才那番话就是一场梦。 罢了,他这人本也是如梦似幻的。 崔十安揉了揉脑门儿,笑得正欢:;看来是交上谨之少爷这朋友了,半点少爷架势都不端了! 他笑道:;你是男子我可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就是欺负你又能如何? 崔十安白了他一眼:;好好的大少爷,学人做什么泼皮无赖? 难怪董家少爷回回受师长训斥,都是怪这个切开黑的玩意儿害他! ———————————— 看咱俩以后谁欺负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9章 少年郎㈨ 按理说这四月中都算初夏了,崔十安早起时打了个颤,竟是晚春余寒;难得空闲还打了个冷颤,看看外头的天儿正是舒爽,叫上小童备上香盒儿与马车一同出门前去礼佛。 盛京最有名的莫过于珈蓝寺了,倒不是说这寺庙有多灵验,原是因当年先祖皇帝登基前携皇后前来礼佛朝拜,没过多久皇后就怀有身孕生下了嫡二子;孩子长大后生的英俊不凡,文韬武略样样精通,领兵平定边境的骁勇更是其他皇子无可与之匹敌的战绩。这样的人物自然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先祖皇帝驾崩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众望所归的新帝,在位三十年勤政爱民,更是将珈蓝寺奉为了国寺,年年为佛修镀金身。 初一十五本是祖辈传下的好日子,甭管什么节气,京中庙庵赶上这两日都是人满为患的。今儿也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崔十安到时却瞧见山下已有不少马车同行了。 有那样传奇的先例在,何愁香火不盛? 崔十安早有耳闻,只是初入京时一直忙得很,拼了命唱戏可不就是为了有一席立足之地能站稳脚跟来;如今时日长了,且去了几家高门府邸唱戏也都享有盛誉,两月里的连日上台算是挣到了一句;偷得浮生半日闲来让自个儿去赏赏景了。 小童跟在身后,陪着崔十安一一朝拜;珈蓝寺地大恢宏与一般的寺庙不同,寺里有三百七十二尊佛,一个时辰下去都拜不完一半儿呢! 小童走得累了就念叨了起来:;角儿,我听说这寺里的神佛有三百多尊呢!咱们这一次也拜不完啊咱,要不… 要不?要不怎么呢? 崔十安正站在释迦摩尼佛像前双手合十,颔眸祈愿:安稳顺遂。 规规矩矩地撩起衣袍,跪在朱红拜垫上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后,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领着小童走出殿外。 道:;你累了就去吃些素斋,歇息够了再四处走走,天黑前在寺门处等着我。 ;啊!不行!小童一激灵,霎时提了嗓:;我不累!我不累! 到底还小,这就是有些不经吓,一句话还当是咱们角儿小家子气不理他了。 ;嘘—— 崔十安被他这幅傻样儿给逗得哭笑不得,竖起食指搁在唇上,道:;不得喧哗! ;给你放个假,玩儿去吧! 终日里跟着他,收拾这个收拾那个的,服侍饮食起居样样细心,是个好孩子;难得出来玩儿一趟,何必锁着这小孩儿陪着自个儿呢。 崔十安一惯是信命的,见佛必拜是从小养成的性子;年少时就算调皮玩耍,一进了寺庙也不自觉地就乖巧安静下来,半点不敢造次。 听说许多人都在庙里供奉了长生灯,崔十安想着自己也供一盏,问了路向就往后山一道儿寻去了。 远倒是不远,就是园林宽大七转八弯的道道,生人着实是不好找。崔十安转了半个时辰,赏过这一路梧桐林荫才发觉自个儿迷路了。 奇怪的是,平日里点长生灯的人应是许多的,今儿倒是稀奇,等了大半个时辰也没瞧见人;总归在寺庙里,所幸边走边看就是了。脚步一拐走了那条枫林路。 或许这条路是错的,但他看着这沿途红枫就觉得心头欢喜,对错又有什么要紧。 顺着道儿走得深了,就瞧见尽头转角有着甲衣卫兵,沿着转角路口一路列排守卫,放眼那么一瞧直直向尽头一处大殿去了。 应该是佛殿吧,崔十安没见过,只觉得恢宏大气且静谧如雾;这寺庙里又不是皇宫,这样的高阁殿堂除了佛殿还能是什么呢。 这一看就是惹不起探不得的地界儿,崔十安不敢在前,转头便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轰—— 这红枫之上猛地炸了一声闷雷,好好的天儿霎时就要落雨了;这连日闷热也终于是有了原由,原来是要下雨了。 身上除了出门时随手一搭的披风之外,遍身没有能遮雨的物件儿。崔十安一听这响雷,还有身旁霎时扫起的阴雨凉风,连忙加快了步子往回走;怪自个儿当真是难得闲暇,这给闲出毛病了,连这天阴了都没发觉。 没过一刻,这黄豆大小的雨就啪啪落下,顷刻间就把这带雾红枫林给打了个湿透;崔十安自然不能幸免,只得撑起披风跑了起来。 ;崔老板—— ;崔老板!等等—— 没跑两步,后头的追喊声夹杂着脚步声就穿过红枫碎雨,传进了崔十安的耳朵里。 恍惚以为自个儿听岔了,崔十安慢下脚步往回看,大雨朦胧里有个青色布衣小厮跑了过来。 崔十安记得他,这是谨之身边的小厮。 小厮跑的气喘吁吁,这才站定:;崔老板,我们爷请您去避避雨。 竟不知他也在,早知他今日得空礼佛也该邀他同行才是。 往前走一段儿,转过方才的那一列的甲衣卫兵的路口再往左绕小路去就到了。从外头看,是一处小佛殿,进去之后才发觉光线昏暗还得眯着眼才能仔细看那摆设;前头是佛像签座,后头是解签的地方。 崔十安进了门先给眼前的佛像行了礼,双手合十规规矩矩地拜了拜;随后才脱下披风,甩了甩衣袖上的雨水。 小厮接过披风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如此虔诚,菩萨可会保佑? 这声音好听还透着一股戏谑,崔十安一抬头就瞧见咱们大少爷不知何时从哪冒出来,就站在佛像座台下布帘儿旁;笑话了人就不管了,径直转身往里面有去。 崔十安笑笑,跟在他身后进了内殿,道:;不敢妄求,只盼个心安。 里头是个小禅房,小炕上铺着竹席,上头摆着一红木小桌案,紫砂壶茶香四溢,爷们儿推了一盏在崔十安眼前儿。 笑道:;看这场雨真是菩萨让你这虔诚给感动的不行了。 崔十安一下被他给气笑了,这是什么话?好好的天儿下雨,这还赖他虔诚不成?想那董家少爷打小跟着他,一块长大这么些年真是可怜;指不定受了多少委屈。 ;说起话来这么酸,难道是怪菩萨没全您的心愿吗?崔十安喝了口茶,捂在掌心暖着,笑起来眉眼弯弯比姑娘家还要秀丽许多。 殿外碎雨风穿堂而入透着凉意,谨之瞧着眼前的崔十安,只觉得那掌心的紫砂杯盏暖意正浓,伴着些许温和轻柔绕在身旁。 他一扬眉颇为得意地摇了摇头,道:;看在我给菩萨渡的金身,菩萨普度众生时应该不会忘了我。 ;你这人!崔十安笑开了。 可算是见识了老话常说的那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个什么样了。 不过…你这样好的人,就算是胡说八道也好。 崔十安也不晓得自个儿是打从什么时候起养成这种习惯的,说着聊着一下没注意就出神了;正好想到这大少爷,眼神一空就禁不住嘴角上扬笑了起来。 ;你这一天天的想什么呢?谨之问。 他从前只觉得这么坐着是荒废光阴,再如何也得找些事儿来做,两人对坐就算是董霁也得说点有意思的正事,闲聊三两句有一搭没一搭的时候可从来没有。 ;想你。 谨之原本正垂眸煮水,闻言抬眼去看,没有怔愣与惊讶;像听了一句雨打红枫叶飘零的话一般淡然一笑。 或许是天闷热许久,或许是初夏雨凉爽,或许是佛殿听禅静心,只觉得此时一切都好,两人都不愿打破这份宁静。 只觉得相对而坐,见小炉碳火烧得正旺,壶里水开清菊,热气袅袅萦绕迷糊人眼。 分的那么清做什么,知道眼前的人深得我心就好了。 茶喝完了。 崔十安抬手一伸拿过了桌案上,谨爷眼前的那紫砂壶为他续茶;若论身份,自然是他谨之少爷在上。 壶里茶汤不多,给爷续上之后更是滴水不剩了;崔十安一看那小炉子上煮的水正滚开得欢腾,余光看那人一直看着自个儿。 抬手去拿那炉上水,垂眸侧首不敢抬眼半分;不知为何,这热气儿腾腾直烫得崔十安脸颊发红。 小炉子在桌案里侧,靠着谨之那边儿,两人中间隔着桌案还有那一小鼎香炉;崔十安本就垂着眉眼,这热气一升霎时迷了眉眼,往茶壶里添水时眼神叫热气烫得一疼,手不自觉一躲就偏撞上了这小香炉了! ;啊!嘶—— 这一地滚水,席上尽湿;崔十安吃痛地倒吸一口气,还有铜壶落地的声儿皆然混到了一块儿去。 满桌狼藉。 ;当心! 张谨之几乎与那滚水溢出的同时吼了出来,即刻起身坐到了这头来,执起崔十安烫得通红的手臂仔细查看起来;这地上碎裂的紫砂杯盏还在颤抖,铜壶落地仍有余音。 外殿的小厮听见了声响连忙跑了进来,捡起铜壶搁上桌案。 ;奴才这就去寻烫伤药,爷与崔老板先换一处歇吧。 ;还有我备用的衣裳也拿过来! 他着急了,这眉眼一横语气一硬没有半点往日温和的样子;这才是张府当家大少爷的样儿啊。 小厮急忙道了声;是就转身跑了出去。 添水时,为着不让热气烫着谨之,崔十安都是向着自个儿这头的;撞上小香炉时,心头一慌抬手就往自个儿这边揽过,这边的席都湿了,也不能再坐;咱爷们那边倒是干净无事,换桌案那一边坐就是了。 这手烫得通红,半只袖子已湿,袖子下的手臂必然也是不忍心让人看,谨之低头垂眸吹了吹,像是犹豫了什么抬眼去看崔十安。 这么近,连鼻息都打在对方脸上。 崔十安原本皱着的眉头一舒,笑了起来:;咱们一向温和的谨之少爷居然吼人了~我可要好好记一辈子的! 不知是真觉得稀奇还是说点轻快的话还安慰他,让他放心,不疼。 ;是吗?谨之一笑,不似平日的那般温和宽厚,眼神里透着一丝;阴谋。 ;嗯?啊—— 没等崔十安把自个儿的不明就里表达出来,手上湿袖被这位爷给撩了起来,疼得他只想蜷缩起来! 这正坐着,手上又是烫伤哪里能蜷缩抱着自己!崔十安疼得一叫,身子一屈就想抱着手臂打滚了,被咱们少爷用肩头给抵住了他的脑袋;这一下看起来倒像崔十安窝在他肩头。 握着他的手仔细吹了吹,这手原本比一般女儿家还要白嫩,现下这么一烫,红肿起泡又是破皮的,看得叫人禁不住的心疼。 少爷吹过手臂的气息是柔和的,鼻尖儿上还有衣料的熏香,不知为何,崔十安鼻子一酸反倒有些想掉眼泪了。 ;角儿就是角儿,还有闲心开玩笑。 ;我就是吼破了嗓门儿,也挡不住这一壶滚水泼下来。 ;已经入夏,若是伤重不易愈合,来日要留下了疤痕,你可怎么办。 ;明知撞了香炉,手疼就放下壶,最多就是往我这撒一点,有什么过不去的还伸手来挡? 这是相识这么久以来,第一回见他像个少年郎一般的埋怨口儿,不是波澜不惊温和从容的张家大少爷,更不是皇室心腹臂膀。 仅仅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郎。 ;十安不疼。 —————————————— 谨之握着十安的手,有两分小心翼翼;薄唇轻启却无比郑重:;是我的错,不会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章 请安(十) 那日雨停,十安先行一步;步子才刚踏进那片红枫道儿就见小童着急忙慌地跑来,原是下了大雨,担心自家角儿没打伞别给淋病咯,这才一路寻来。 崔十安仍旧裹着自个儿的披风,回了园子小童才发觉角儿换了身衣裳;看着大了些,虽然不合身但这料子却是一等一的好。 不管小童如何地好奇多问,崔十安只是笑得神秘又欢喜,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戳了戳小童的脑袋,笑话着小屁孩儿管糖吃就好。 这位角儿亲自洗了衣袍后仔细用火烘干,再给熨了又烫,总之能想到的尽数做了个遍去。倒腾到了半夜,小童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劝说着明日会送回去的,一件衣裳罢了不必这般。 崔十安却摇了摇头,仔细将这身衣裳折叠整齐,搁在衣柜最高处不与旁的衣袍混做一块儿,看起来比戏服还要珍贵。 天一亮,小童送来洗漱水时却看角儿已经起身了,倚靠在窗栏处笑着;他清瘦白皙,那青丝如瀑,这眉眼如画,一身亵衣素净罢了却有着旁人艳羡不得的清雅隽秀,让小童看得有几分恍惚。 小童服侍已经不是头一天了,角儿长的好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台上的角儿耀眼夺目,无人可比风华;台下的角儿温润如玉,更胜风景云画的霞姿月韵。 眼前的角儿,俊秀沉静但眼里溢着笑意,像是想起了什么欢喜的事儿。就这样简单的画面儿,那眼睛里的光芒闪得小童都不知这人间几处烟火才能胜过。 不知你可曾遇到过一个人,他出现时不似惊雷横空,犹如蜻蜓点水破了你眼底心头的静沉如镜激起了重重波澜。 你必定会遇上这样一个人,不必他费心蛊惑,你自山海不顾。 崔十安让小童送了封信,里头的字眼儿都是仔细斟酌了几次才落笔的,生怕叫人瞧出什么来落个没好;再捎上些寻常来往的小礼,让小童送去给了咱们张大少爷。 看那信吧是仔细得不能更仔细了,礼物又是寻常可见得,实在让小童摸不着头脑。东西一送去正赶上少爷在府里,小厮转身就带了少爷的亲笔信出来了,还说道着爷瞧了信笑得正欢。 小童并不知晓那些事儿,只是念叨着这两位爷可真奇怪,不就那一回;英雄救角儿的戏码,怎么就来来回回谢了这么多次?两人看着信还都乐得不行。 其实吧,崔十安那信里头也没写什么谢辞,没规没矩地调侃了咱们谨之少爷:怪他不懂礼数,单请人喝茶也不知道请顿饭吃,送衣裳还送个不合身儿的,当真有失风度!还是他崔小生识礼大度,不与他张少爷计较。 爷们儿看信乐得不行,摇头晃脑地笑叹着:恩将仇报,恩将仇报啊! 得,这衣裳还不还也没什么要紧了。 小童带回了张伯毅的回信,一脸紧张且又小心翼翼地;提醒咱们角儿,说话可得小心!张大少爷说他恩将仇报呢! 崔十安不以为意,看了信还笑了起来,道:;我恩将仇报,正配他表里不一呢! 瞧这信回的:失礼怠慢,属实惶恐,寝食难安盼求恕谅,朔午南苑,弥补一二,望安略迹原情,谨之。 分明是帮了人好几回,庙里的菩萨可都看着呢!反倒被;倒打一耙说是失礼,他也不恼怒指责,嘴里说着;恩将仇报信里却回的是;弥补一二;朔日午后,南山苑见。 说得好,这可不就是;表里不一嘛。 一日过一日,原是眨眼功夫;崔十安的戏幕起了又落,几番下来,他竟是觉得这日升月落太慢了。 记得年幼时听老人们说,夏日昼长夜短,初夏的日子就是过得慢。每逢入夜,十安就拿起那封回信反复看,这长夜漫漫谁言短。 寥寥数语,三十二字,一夜一页。 望安。 望,安。 安。 他嗓音温和,明而不厚,沉而不浑,他喊出来的名字,一定好听极了。 五月朔日一早,崔十安压着心头欢喜仔细挑选着衣裳,看来看去就选了那身湖蓝底儿银丝绣云纹的长袍。 小童送早食进屋,念叨着张府的小厮驾着马车在门口侯着呢,也不知什么时辰来的,侯了多久。 崔十安一怔抬脚就要往外接人去了,小童赶忙拦住,笑道:;角儿可不忙!外头等的是张府小厮,谨之少爷先去了南苑,让小厮别搅扰了您的清梦,侯着等您出门嘞。 谁怕他搅扰清梦了,这一晚都没合眼呢;还怕那大少爷忙坏了赖床,他才慢悠悠地选衣裳。 不与小童多说,角儿一扫袍就往外去了。 进京后,他因为几场戏有了两分薄名,孙府一出《大西厢》乃初见谨之时,他穿的就是一身湖蓝云袍,寻常人家的衣样虽比不得他,但十安的这身云蓝却穿得别有一番飘逸。或许就是因为学戏的缘故,举手投足都有股子利落不失温和的恰到好处,换上便衣还多了两分仙气。 ;你怎么这么早。十安气息有些乱。 南山苑是张府的一处园林,原本是老宅旧址,祖父辈儿的老先生们挪了一次,这处近山绕竹的地儿就空了下来;父辈将此处拆了扩了点儿地,造成了一处园林。园外下了马车,十安就赶着步子进来,若不是头一回来不晓得这七廊八道儿的走法他都想跑过来了。 ;该是我问你。虽然看这一副气息不稳的样儿,谨之看了一愣,后也就笑着调侃了起来:;是小厮吵你了? 篱笆小屋正是凉爽,举手一杯茶好不惬意,他平掌侧抬一伸,低眸给十安倒了杯茶。 崔十安抬手捻袍向侧一扫,自然落座。 没等崔十安收了笑容作答,小童上前一步,微扬下巴得意道:;才不是呢!角儿怕您久等粥都没喝就来了! 他倒茶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去。 ;没规矩!崔十安皱眉骂了一句,见小童知错退下才算罢了。 ;为了吃我一顿,十安当真不易。他眼眸微眯,眼尾一扬像调侃又像坏笑。 总之,不是外人眼中的谨之少爷。 十安不做多想,就话回话,道:;那可不,你要是不用心,还有下一顿! 不用心? 少爷一乐,摇了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儿却又不可说的玩笑,笑道:;傻子。 听不懂也好。 他笑得时候,临窗微风浮动穿篱而入,扬鬓扫眉,如远山画如近水月;众人口中,文人笔下,姑娘眼里的俊秀不凡。 十安想至:俊秀不止,凡人不及。 他的儒雅俊逸之晖早在孙府后园,《大西厢》台下扬进了十安心中,此后风花雪月皆不入眼。 ;看什么呢?他随手一丢,不知何处寻来的一朵桐花就朝着十安的脑门砸了过去。 正对面的人,十安避之不及,索性拿起花儿来在鼻尖儿嗅了嗅,正是最盛之时的香甜气味儿,应该过一段时日落尽就结果了。 ;原来是酿了酒请我喝。 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花香,原本只以为是园林自有,垂眸喝一口这位爷递过来的;茶,十安这才知晓是桐花酒的味道。 喝酒伤身,桐花却可入药。 这都是谁想的招数。 ;一位好友送的,我哪有这份儿闲心。少爷喝了口酒,语气温和带着花酒香气。 是呢,喝着也不像初酿的。 ;原本是要送人婚宴的,变故接踵而至,便宜我了。 这话说得像调侃自己白捡了一坛子好酒,但前头那句话却让十安听出了无奈惋惜。 盛京就这么大,名门望族就这几家,孩子们打小就认识又同为学友;十安想,或许是替那位酿酒的人惋惜吧。 这桐花盛京不多,酿酒的花不可早不可晚,当季头水的花还得仔细挑选,好不容易酿好了酒要给人送婚宴,结果又生了变故没送出去,可惜了这一番诚心相贺的心思。 ;桐花意为情窦初开是美词,确实可惜了。十安倒是不知原委,只是这酒喝着香甜,必定费了不少心思,一看就是有年头的。 ;或许原本就不好吧。少爷捻着杯盏,指腹在杯沿摩挲,道:;盛于清明时节… 对啊,十安这才想起,从前还听人说过桐花是盛于清明的清明节气之花。 这,该如何说呢。 从相识到熟识,十安见了少爷几次不同于外人的模样,而今夏风徐徐他身上的多愁善感让人心头酸疼,恍若深秋。 ;怎么会不好呢。 十安笑道:;情窦初开且能生死同眠,是美意。 噗嗤… 他到真是被这话给哄住了,笑话十安唱戏可惜了,该去写书,凄凉也能说是美。 然后被一众听书人打死。 ;随你笑话好了。十安只由得他笑,一副大度的样子喝了口酒,道:;大不了回头我酿一坛桂花酒给你算还礼好了。 ;这一天天,给你迷信的。 桂花被誉为天下宝树,崇高美好有地位与财富的象征。 爷们头一个念头就是这崔老板正酸他呢,说的是大少爷惹不得,送坛子桂花酒来拍拍马屁,省得整日里笑话他。 ;你这人,如今在我面前还真是一点规矩没有了。 从前初相识,那副知礼懂事的乖巧模样是没有半分了,竟然敢这样当着面拐着弯酸人了。 呦呵,大少爷说道了。 得,咱们角儿啊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起身上前就是一个大礼。 ;十安给少爷请… 这;安字没出口呢。 ;过来。 他开口,只有两字,十安一抬头就撞进了他眼波的漩涡。 —————————————— 请,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章 皮肉之苦(十一) 张大少爷与咱家角儿有交情,时日久了大伙自然都知晓,除了咱们小角儿更受闲人看重了;这小厮仆人们一来一往地送信送礼也混了个脸熟,从起初的客气有礼成了现下的玩笑打闹。 从前小厮还会问咱们少爷一句,平日不都是;不在闲事费心神的做法吗?怎么遇上了崔十安就爱闲来无事玩青山,笑谈两句轻酌酒了呢? 结果一熟络起来光顾着玩儿了,哪儿还有空闲管爷的事;眼看入夏了,回回一送到信,但凡不急着回府伺候,这两小童就蹲一块儿逗蛐蛐了。 今儿小园子外头管事的大叔领着人进了园,说张家少爷派人来了;小童当下就乐得拍起大腿,就差当场跑去出去找人了。 可别笑话人,昨儿个刚寻找了只顶好的蛐蛐呢!可得把上回输那小子的,赢回来! 只是咱们角儿没点头,他就是再高兴再欢喜于面也得忍着不是?回头让角儿一罚,可了不得呢! 角儿才下了台,正清洗脸上油墨呢,听了话也是一乐,让小童出去把人带进来了。 不知是看小童这幅忍着好玩的样子稚气可爱,还是他自己忍着期盼的模样恐为人知。 正把头上的物件儿卸下来,小童蹦蹦跳跳地出门后却安静了下来;十安收了笑意,偏头仔细去听,虽有疑惑却不多心。 小童领着人进来,说不上不高兴就是有些失落,垂头丧气地嘟着嘴儿,手指头绞着衣袖还有些百无聊赖似得。 崔十安转过身来打眼一瞧,原来上门的不是平日总来的那个小厮;今儿这个年纪大些,看着和咱爷们差不多年岁,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的也不是张府仆服,一件儿褐色衣袍,肤色有些深看着像常在外跑的。 平日里来的那人,是爷们的近身随从。 ;奴才见过崔老板,您大安。 上了年纪的就是不同,没有那股少年活泼,多的是稳重成熟,笑脸迎人说起话来颇有礼数也不急不忙。 ;噢…崔十安点点头,也是没怎么反应过来。 没等咱们角儿开口问,小童就上前询问了起来,道:;今儿怎么不是阿江来呢! 阿江是爷身边那个小厮的名字。 ;主子让奴才来请您走一趟呢。这人依旧笑得和善,却也不回小童的话,自顾自向崔十安禀了。 继续道:;马车在外侯着,主子请您去一趟南山苑呢。 两人虽然各自忙着但熟络之后每两三天总要见一回,聚一聚也是好的;尤其是打从上回南山苑回来后…就是不见面,这信件也是不少的,虽然都是闲话打趣但看着就是安心。 小童倒是;锲而不舍,紧着追问:;阿江呢?这回怎么不是他来接呢? ;阿江另有事务呢。这人才回了一句,向崔十安再一拱手,道:;主子还让奴才转问您一句,这桂花酒可做好了? 上回,上上回,都说好了要请他喝桂花酒的;只不过玩笑一句罢了,哪有人真上心的。只不过是那大少爷说桐花不吉利,十安故意酸他一句,说桂花吉利,最是象征他大少爷的身份尊贵。 所谓金桂,金桂,可不就是金贵了嘛。 来往久了,回回都得被这大少爷说上一句。这还记得呢? 噗嗤… 崔十安有些忍俊不禁地笑了;这什么人啊?一句玩笑,平常见面说说就是,怎么还说给随从听呢!小家子气,一点儿没有大少爷的样子。 ;没有。崔十安笑着,转头对小童道:;桂花糕倒是有几个,带上吧。 小家子气也好,他喜欢。 这盛京繁华无尽,说不出哪处最好;但不知从何时起,南山苑最不值钱的小木屋,成了十安心头最惦记的好去处。 一座城也就这样大,马蹄踏踏几步便到,几条道儿也是前街挨着后巷,前门紧着后门;想见谁尽管去就是了。 有些地方,前门紧着后门你也觉得远,出了那扇门就觉着心头一紧;若问原由,其实也就是满心欢喜而已。 说不清为什么,我的满心欢喜就是见了你。 想见面的念头,是期盼也是压抑;那种心心念念满是期盼的念头,那种怀揣不安且避无可避的朝思暮想。 满心欢喜不是想见你,是因为见了你才满心欢喜。 一路颠簸不是马车,是心头小鹿。 十安由小童扶着下了马车,从小童手里接过桂花糕,径直往里走去,这熟门熟路的步子连迎客引路的小厮都跟不上。 那可不,咱们角儿这会儿正兴致昂扬地要去调侃一番呢,这连怎么做都想好了呢:先进屋,把桂花糕那么一放,佯装正经行个礼,爷们必定会一把将他拽起来,这时候一肚子的说辞就噼里啪啦给倒出来,非让他这;小家子气的大少爷无话可说不可! 这么欢喜地想着,笑意一下就溢出了嘴角儿来,三两个转角儿过廊,穿花绕林就到了小屋。 往日里,小屋的门是虚掩着的,门旁一尺处的轩窗有半墙高,能看见他盘坐在窗边茶案旁,铜壶里的热气袅袅会朦胧了他的五官,叫人犹如云雾里望仙,忘却凡尘。 今日,轩窗闭,木门开。 不知为何,眼看就要到了,崔十安心头猛生出一阵不安来,霎时蹙了眉心。脚步微慢了些,他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收了心思满心欢喜地进了屋。 没等见着人,十安满带笑意的声儿就传了进屋:;找我讨桂花酒的人呢?我可是… 这话音一止,脚步一顿,崔十安霎时愣在了原地。 ;谁让你来的! 谨之少爷这话,不像恼怒,倒是莫名有些心慌意乱。 这铜壶确实热气袅袅,桌案杯盏也确实茶香四溢,人还是那个人,他穿的是那件许久不见的云纹蓝袍;故景如旧。 只是桌案这头,他面前的位置,坐着的是另一个人;不是他崔十安。 是一位明眸皓齿的姑娘,不是他崔十安。 是一位穿着明艳黄杉的姑娘,不是他崔十安。 他三书六聘礼定下姻亲的,不是他崔十安。 ;是我。 姑娘笑得温柔美好,言笑晏晏的样子真让人喜欢。 十安嘴角轻挑,望着着那铜壶热气,不动弹;是啊,是你。 她看着谨之,道:;是我让人去请崔老板的。 谨之看着十安,两人之距不过屏风半扇;不知为何,却比初见还远。 她看向十安,道:;母亲大病初愈,想请崔老板过府唱一出。 她拉着谨之的衣袖,道:;崔老板忙,我就厚着脸皮借你的面子来请人了。 她像一个女主人般寒暄:;崔老板一路辛苦,快坐吧。 ;十安打扰了。 他有些苍白,垂眸不敢去看,只管告辞退去;目光只敢落在自己轻浅的衣摆上;记得布庄老板说笑过,这是料子只有他这样肤白的人才衬得起来。 布衣色名:枯野。 早早就知道他定亲了,早早就知道他要娶妻的;这是人家的私苑,这是人家的未婚妻子;两人不曾逾距,两人相坐对饮。 道理,人都懂。 门外一声木盒闷响,瓷器与木盒碰撞声响,恍若摧梦摇铃,一下让人醒了过来。 少爷抬脚去寻。 ;十安! 少爷看见他摔倒了,不知是树撞了他还是枝绊了他,总之他摔得连衣袍都脏了。 ———————————— ;十安不疼。 告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2章 挚友(十二) 说起崔十安与张谨之的事儿,其实三言两语就能明了。一个是高门子弟,孝心可嘉为母寻乐;另一个呢是南音名伶,声名正起,一来二往也就熟识了。 虽然身份有别,但两人年纪相仿,一人谨慎守礼一人风趣可爱,正好互补。两人相识已久,平日情分也积得深,偶尔几人相聚对饮也是常有的事,萧家小姐本就是谨之定有婚约的人,朋友妻见一面也没怎么样。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说得清也讲得明。 只是送走了崔十安,咱们大少爷却看不透了。 ;你疯了吗? 他开口时语气仍是平澜无波,恍若十安没来过,恍若他二人没见过,只是对着弘娘闲聊两句家常琐事罢了。 嗒。 茶盏落桌,弘娘左手挽袖,右指绕帕轻拭唇角儿,笑容浅淡毫不甚在意。 她与谨之自小相识,都是聪明的孩子。家门荣华,世族根基,身为嫡出子女,这命数早就在出生之时就定了下来,他们自然心中有数;何须多言。 成婚是早晚的事,避无可避。 原本自小相识,纵是没有那郎情妾意,好歹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他们的家世哪容得闲工夫去儿女情长,能和打小相识得凑合过一辈子,已是万幸。 不知何时,她心中那个冷静到薄情的谨之兄居然心有挂念。 老人们说了好几辈儿的土话: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是黑是白,一试便知。 ;不过想请他进府给我母亲唱一出而已,你倒是跟我急了。她笑着,一如往常。 张大少爷的气和寻常人不同,他一向冷静自持客气疏离,二十几年没有喜怒的一副面孔。 今儿说起话来却是神色清冷,眼神空洞,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思之不明。 弘娘眼中的他一向是睿智冷静的,从未有过迷惘更从不会露出这有些呆滞的神色。 ;十七年。 ;弘娘,你算过吗? 萧家嫡小姐,潆泓,年十七。 谨之虚长几岁,从她出生算起,两人由稚嫩青涩到举止有度已经笑笑闹闹了十七年。 记得年少时学文识字,先生教导:王闿运的《珍珠泉铭》序:;兹泉潆泓,冲瀜清澜,百步傍流,带垣通舟。 那时候,旁人说笑感慨着,萧家长辈乃是用心良苦,望着她能够温柔如水,犹如泉流清冷婉柔,望能女儿柔情与修养矜持两者兼得。 她眸光向外,雪景正好。 ;记得年少时读《珍珠泉铭》序。 ;你说:潆泓,潆泓不过是水回旋深广貌。 看似水深而广自由流动,其实停滞回旋;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要回旋载着家族那一叶舟的。 ;谨之,你我出身世家,本就身不由己,何必多生事端? 他聪颖过人自然不会不懂,她张口《珍珠泉铭》序一出来时,谨之就懂了。 或许一直都清楚明白得很,只是这些时日玩儿尽兴,聊得开心,一下就失了心神。 弘娘一向孤冷清傲,无关自家的闲事绝不多管多问;她都亲自来试探一二,看来确实是他自己松散懈怠了。 谨之闭了闭眼,掌心松开了不知何时攥紧的衣摆,褶皱重叠。 ;不过是相识,你想请,捎个口信给我就行;何必把他请到这来。 说这话时,他抬手端盏抿了一口茶,神色复初,冷静淡漠。 ;请他来又怎样?弘娘理理衣袖,倒是不怕他这副样子,反正也从小看到大。一挑云眉,道:;你我定有婚约,日后见了面,他称你为兄还得尊我为嫂呢。 啪。 咱们大少爷手里那杯盏重重地往桌案上一落,一声闷响。 弘娘眼里带笑,微有俏皮,似乎有些期待着这闷葫芦能发个火出来。 好歹日后还能当个把柄,时时拿出来笑话他。 ;你们连个面都没见过,头一回就摆了人家一道,还想人家尊敬你? 哪儿就摆了他一道儿了?崔十安也不是自己上门来,是她给足了面子派人去请的。若是如同董霁一般的好弟弟,见了面该行礼笑迎才是正理儿。 那一脸的诧异慌乱中脚步错乱地告辞,弘娘也瞧出来了,自己心头疑虑并非疑虑。 一想到这,语气也跟着严肃起来:;今儿就算咱们没有定亲,凭着打小情分我也会来。 ;你自小天资过人,咱们这一辈的孩子没人比得过你,其中轻重你不是不知。 ;人病了吃药,病好了吃补药,你好好端端的非要喝毒药。 ;这东西于你无益,还伤你性命! 人病了吃药… 是啊,好端端的喝什么毒药呢? 他说:;谁人没个三五好友?思之无益,不必多虑。 噗… 原本这一股凄愁上心头,弘娘正是要悲春伤秋感慨一番命运弄人呢;一听这调调,险些一口茶没闷住给喷了出来。 敢情前头人家是心神一晃,这会儿回过神来了,撇的干干净净。 嗓子一痒,咳了几声,堪堪稳下气息来,笑话道:;你这话倒是没毛病。 ;都说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这可是大丈夫所为? ;大丈夫?谨之一笑,竟莫名染上了崔十安的稚气:;大丈夫就不能有兄弟挚友了? 挚友? ;能能能!弘娘懒得与他掰扯,起身走到他身边儿冲着窗外的阴郁天色,放低了嗓音道:;你亏心吗你? 咱爷们脸不红心不跳,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续上茶,幽幽一问:;我怎么了? 弘娘指着天际阴云,骂道:;一会儿雷下来嘎巴劈死你! —————————————— 他和你同岁,我们错过了十几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3章 何必(十三) 打从萧家弘娘小姐请上门去的那一趟,到今儿太阳升起时就有正好五日了。 五天,五趟日升月落。 五天,六十个时辰。 从相见,相识,相护,相知,日子数着手指头算算也就那么几个月,可崔十安总觉得好似过了好久好久;比弘娘青梅竹马的情份都要久。 他们只要在一块儿都是欢喜的,不是你笑我一句就是我吁你一声儿;纵是不见面,书信往来也是日日有的,且就看这一番;唇枪舌剑谁输谁赢。 十安倚靠于窗棂,神色淡淡,眸光空空,且就算赏着外头那大朵大朵的阴云连绵吧。 · 记得孙府初见,他一身云绸蓝锻儒雅不凡。 · 今日阴雨,没有日升月落,咱们就少了一天不见面的日子。 · 记得腊梅时节,张府后花园,他踏雪而来,眉眼带笑地说:;好久不见。 · 从那之后,我们书信很近,两日一见,茶酒随心;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且做你心中的自己。并非父母口中的长安,不是众人眼中的谨之少爷。 · 记得珈蓝寺的大雨,红枫林后的禅房,他握着被烫伤的那双手,温柔且郑重地说:;是我的错,不会了。 · 轰隆—— 十安打了个冷颤,不知是云中雷鸣惊了神,还是风中带雨凉了身;你瞧,又要下雨了。 · 记得那日南山苑他临窗而坐,席上煮酒,满屋子的桐花酒香;惋惜道:;盛于清明时节,不吉。 · 说好的做一坛子桂花酒给你尝尝,捧捧您这大少爷的欢心呢。可惜桂花酒没酿,连桂花糕也没能看着你吃两口。 起初想着前头,有些客气得有些好玩儿;跟着想到了当中,只觉得脑海画面一过,这嘴角儿就禁不住上扬了。 每一次两人分道儿回府的样子,十安都记着,唯独上一次从南山苑出来之后却是记不清了。 轰隆—— 又是一道儿电闪雷鸣,夏雨倾盆而落,窗棂低房檐窄,扑面而来的风雨霎时将十安打得湿透。 当时是因着什么事儿走的呢?怎么就走了呢?那本是他的未婚妻子,朋友妻当以礼敬之。 有什么可踉踉跄跄地。 说不清是丢了什么在哪儿,可这心头就是空落落的,时不时泛起一股子酸味儿直往脑门儿上顶。 人吃五谷杂粮,尝遍酸甜苦,道不清这心头不美怎么就尽是酸味了。 倒是想起了一句老诗:愁云淡淡雨潇潇,暮暮复朝朝。 ;既然心有所念,何不摒弃前嫌? 这声儿听着耳熟,温沉中仍有些许客套,不过听着意思应该也是个有趣的人。 一瞬时的晃神儿,崔十安关了门窗,转身儿就瞧见了孙家少爷一提衣摆,抬腿一步就进了门来。 小厮收了油纸伞搁在门边儿,紧跟着进门来接住了自家爷解下系绳儿后正往下滑的披风。 虽然进府唱过,但几次见都是碰巧遇上,像这样寻着人来的事儿还是头一回。 摒弃前嫌? 崔十安摇了摇头,笑容有些苍白,抬臂推手一横,示意请坐。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十安说着话,语气听着十分轻快;不着急倒茶招呼,转身往内室屏风处走去,先去给自个儿拿了件外披穿上,倒也不显客套。 ;风雨浸身,仔细风寒。 孙延芳也不跟他客气,抬手给自个儿倒了杯茶,笑道:;先去换身衣裳吧,我不偷看。 十安让这一句话都逗乐了,落座便拿过了这位爷手里头的茶壶;哪敢真让客人动手的道理不是? ;幸亏我是个男的。 十安道。 ;要是个女的,令夫人回去可没完了。 他孙大少爷爱妻如命的名声儿可是比他一手好字的才华还要响当当。 盛京城里不缺那些个伉俪情深的眷侣,要说疼爱妻子的头一号非他孙延芳莫属。 别人家伉俪情深好歹也有个度,这位爷整日里把爱妻看得紧紧,寸步不离就罢了,若不是好友也别想见上一面了。 听说成亲前,少夫人出了点事儿,事实如何并无人知。但这凡尘俗世人多嘴杂,哪里是你盖住了真相,别人家就好奇的? 外头那些个碎嘴子嚼嚼舌根儿就传出了好些风言风语,这位爷听着生气,一纸诉状就把人告上了公堂,任是如何跪地求饶与无所用,硬生生是把几户人以造谣污蔑的名义给告得倾家荡产。 风言风语不可压,兴风作浪不可挡,索性就直接了当地撕烂他们的嘴。 但几次相处,言谈举止中,十安对这人是敬佩的。这人才智过人且家世显赫,若真生了气,何必一纸诉状小题大做,直接让人打一顿出出气不就好了,归根结底还是想用那种方式结束流言。 昭告天下,爱妻不可欺。 今儿这手上仍戴着佛珠,应是揉捻久了都有了些许光泽。 ;我身边儿没有别的女子。孙延芳喝了口茶,笑得别有深意:;可不像崔老板这般烦扰。 ;今儿就来寻我开心的?十安佯装生气地白了一眼,没好气道:;难为您冒这么大雨来一趟,就为了酸我两句。 ;谁有这闲工夫?孙延芳一撩袍子,翘起了二郎腿,毫不客气道:;进了你院子大门才下起了大雨。 ;今日去了趟书院,临回府前听说了一件趣事,特地登门拜访。 分明就是顺路,听这话说的多好听。 十安掖掖衣裳,似乎有些发冷,道:;得,看您专程这一趟,我就勉为其难听听这趣事儿。 ;不是什么新奇的。孙延芳笑道:;听说有人酿了桂花酒,我特地过来尝尝味道。 ;桂…原本不甚在意,随口就要应答,不禁住了口把嘴边儿的话给咽了回去。 ;你… 孙延芳笑意溢出眉眼,似乎还有些孩童贪玩的劲儿;或许是看崔十安这副结结巴巴的傻样儿,不好意思再耍弄人家,这才道:;弘娘自小调皮一些,崔老板大人有大量。 大人有大量? 记得师父曾说:不问前因后果就让你大度的人,你得离远点,要不雷劈他的时候容易祸连及你。 崔十安当下就收了笑,垂下眸来暗了神;道:;我自当小人一个,与你何干。 正等你这句话呢! 孙延芳虽笑着,神色却无比郑重,道:;那又与谨之何关? 是啊,凭什么气人家呢?那本就是他的未婚妻子,南山苑一事也是诚心相邀不曾失礼半分;再往重了说,人家也没明言顶着张谨之的名号儿,都是他自己多想。 十安肩头一松,像是叹了口气,声音低低的:;是与他无关… 孙延芳闻着茶香,觉着风雨虽凉但掌心却暖,热气一熏便觉得鼻尖儿毛绒绒的,像小朝扑到怀里时,额上鬓发揉在他下颚上的感觉。 对了,董府千金董小朝正是孙少爷的夫人。 外头雨停了,孙延芳抬眼一看;若是没来这一趟,这会儿已经在家了吧。 可不能让小朝等急了。 ;我也不是来替人当说客的。他放下杯盏,道:;下雨前这天也给人是打了响雷。 三两句话说明了,我就回家陪媳妇儿去了。 你心里头也清楚着人家没错,一股脑儿钻着牛角尖儿,伤己及人,何必呢。 ;既然心头不美,不如带上桂花酒去喝一杯,谨之这两日一直在南山苑。 ;南山苑…十安喃了一句,垂眸扯出两分苦笑来。或许有两分欢喜于他心意之至,却仍有三分酸涩五分无奈于,非属一人。 低沉下声儿来道:;你怎么不去劝他来找我。 何必? 心期默契真如见,何必追随与拍肩。 你与世人皆劝告,摒忧弃嫌;却不解我本该如意,何必惹我伤心。 ;哈哈哈——芳爷爽声大笑,要不怎么说聪明人说话方便呢,都不必细说分明多做解释。 道:;你别忘了,酒可是你说要酿的。 忧愁也是自个儿招过来的,伤了心难不成还让旁人担当起来? 谨之不来自有他的道理,他的无奈。可你也不多做争取,只管自怨自艾,那也是该。 ;相识一场若是解开了心结,岂不是皆大欢喜? 语罢起身,拱手道别。 十安看着他的背影进了细雨蒙蒙中;听说这位爷虽然风趣亲和,但一向是个不轻易低头的主儿,当初误会心爱的姑娘要嫁予外人,险些为了家夫人去抢亲呢。 人活一世,谁没点傲气了呢。 各人各话,其实延芳心里头确实庆幸的;当年小朝喜欢了他那么多年,若不是姑娘家一直心比海石,这婚事八成在他年少无知不懂情爱之时就黄了。 谨之一向规矩守礼,写文章议政事是一把好手,若说男女情爱可就略显愚笨了。他打小那副疏离有礼的样子让人一看觉得是个生性淡漠的脾性,你要说有一天传出这大少爷为情所困,相思成疾的闲话,可都不带有人信的。 这一回书院遇见,说了这话以后就回南山苑去一个人静坐打禅去了;孙延芳还笑话他,日后是想修仙不成? 他说,他心疼十安却又寻不出错儿去怪弘娘。弘娘那日警语,他本不放在心上甚至还觉得弘娘长大了,连心思都变得小女儿家来,不似年幼时的聪慧机敏。 连着五日无书无信。 佛祖如何他不知,但他自己却悟出了点愈是不安的理儿。 虽两人并非师出同门,但两人的师父本是师兄弟,谨之也常受延芳的恩师教诲,算是祖师爷徒孙一家;再说这样的事儿也不是他张大少爷头一个,延芳看得分明,只管笑而别有意地替他跑一趟。 倒也没白跑这一趟。 快出院门时,身后小厮快步踏雨的声儿传了过来,只听他对外院的两人喊道:;快备马车,角儿要出门! 这声儿穿风透雨而过,向往南山。 —————————————— 眼泪之所以是咸的,是因为心头酸楚容不下俗世黄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4章 十世长安(十四) 崔十安见到了张谨之,于两人各自安好但心绪不宁的五日后。 南山苑不远,只要这人愿意,一日三两趟也不在话下。可上回那般情景,虽然没有争吵但终是不欢而散;原由都心知肚明,只是为什么生出了那样的念头,确是心不知肚不明。 书里有句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孙延芳话虽不多,但句句在理,字字诛心;当时听了叫人心头一动,拍案就起,不管不顾地就往南山苑赶了。 可当真赶到了,心里头那点冲动顿时就被大门口的;珈蓝寺三字给冲散了,换成了本能的忐忑与犹豫。 您可是觉着看错了?可没错,就是珈蓝寺。 这接连五日,崔十安都不曾开嗓上台,哪里是那么容易想开的?孙延芳既然登门必定是受人之托才特地来说两句明白话,只要说动了自然就要出门的。 这角儿披上披风,小童油伞一打,主仆二人才出园子就瞧见了张府的马车。 这一回是熟人,张大少爷的贴身护卫,当日红枫林接人的那位;可不是哪家哪户大小姐的小厮。 这一见着崔十安甭提有多高兴了,当下就在雨里行了礼,请这主仆二人上马车。 一路过来自然也发现了,不是往南山苑去的;可孙延芳说的清楚明白,那大少爷一直在南山苑的。 似乎是读懂了角儿的不明之处,碍于小童马夫等人在旁,这护卫也说得隐晦。 ;主子说,换了新的紫砂壶来请您喝茶。 旁人不懂的意思自然只当寻常客套话听了;崔十安上了马车,随着风雨颠簸思绪飘忽。 记得南山苑的茶具最是精美,一看就是这大少爷用了好些年头的;从烧水的泥炉铜壶,到煮茶时环击汤心以发茶性的茶莢,甚至连碎炭的六棱炭挝都是静心打制的。 或许是承了张府长者的传统老派,自小耳濡目染注重茶汤颜色,饮茶就像写诗作画一般享受,多多选用青瓷。 现如今老派长者渐退,青年才俊们自然有自个儿钟意的新玩意儿;紫砂壶这样的物件儿,注重;香与;味,后随之兴于众,常用招待客人,繁琐的煮茶手法也被许多人所淡忘。 实非他大少爷钟爱之向,十安从没在南山苑见过紫砂壶。 唯一一次,咱这大少爷用紫砂壶泡的茶就是那次珈蓝寺内红枫林后的佛殿了。 南山苑众人皆知,又何况是他青梅竹马的发小;唯独那处佛殿偏房,是他们两人不为人知的秘密。 说来幼稚吧? 自然是幼稚,可人不都是受其所惑吗? 许多事看着错,亦或不值一提;可只要你眼中欢喜,心中看重,那就值得。 马车颠簸也不过一城头尾,转眼就到。崔十安下了车驾时,微雨蒙蒙,小童持伞陪同。 小童站着有些发愣,抬头看看大门再侧头看看角儿,挠着后脑勺有些不明就里。 崔十安的云绸鞋底上一阶再退一阶,如此反复,不过三步石阶犹似百里长河。 ;诶!张少爷! 书童稚嫩带着些许跳脱的欢声儿传进这位角儿的耳朵里时,角儿垂首低眸看着眼前的墨色皂靴失了神。 或许没有失神,只是明知来者何人,更是不知如何面对。 ;还不进来。 这话音才落,这墨色皂靴就抬底转向往里走去。 听着声音沉了些,还有些哑,正是换季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喝些祛燥的汤。 前面犹豫时的不安,听着声儿的失神,皆比不上这会儿一想到他这嗓子哑得必定涩痛的感觉;还有犹豫个什么劲儿,自然抬脚就追。 食五谷,尝疾苦,不敢说无畏天地,好歹也算是有勇知方。 人的弱点不算少,算一算也都是小毛病不足为虑,唯独一点不可轻视;动心起念是大忌,避之不及,藏无适处,伤人性命。 道理规矩一套套,说起一套做起一套,一见到人来就只顾着跟人走了;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自尊骄傲,规矩道理。 瞧,两分心散一步之距就跟着进了佛殿。 他仍坐在窗前席上,铜壶烧着水紧着他手边儿滚出热气;记得南山木屋,临窗煮茶坐在他面前那个位置的是萧家小姐。 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的不知是倔强还是不屈。 崔十安走近,没有落座没有言语。 他一抬手就把人拽到了身边儿,这手劲儿紧得崔十安这腕袖都皱成一团了。 ;撒开! 他崔十安也不是没脾气的。 ;你撒开! 凭什么你大少爷一句话没有就当做过去了? ;再不撒开我撒泼了啊! 这可是你逼的! 十安一恼,抬起被拽得紧紧的右手,一低头张口就对着咱大少爷的左手腕儿给狠狠咬了下去! 嘶—— 他抿唇偏头,疼得眉心紧皱也不松手。 这血丝溢出,血腥味顿时在口中弥漫开来;崔十安松了口,看着咬痕又禁不住酸了鼻尖儿。 气道:;你疼你就撒开,什么臭脾气? 水开了。 他舒了口气,像是终于疼过了的放松;抬起右手往茶壶里倒了水。 ;你不是要撒泼吗? 本来是想说,咬个痛快就别生气了。 ;随你高兴好了。 算了,哄人开心的话也说不出口。 崔十安被他这幅从容模样给气得不轻,看那单手泡茶清杯的手法还真是娴熟自在! ;你少在这哄人好听! 白费心思还心疼您嘞。 ;我告儿你,再不撒开我当真撒泼给你看! 真是越说越气,最后一句吼得咱们角儿歇斯底里,换了常人可就破了嗓了。 这茶头一泡得倒了润润杯子,大少爷左手握着他的腕儿,右手只管泡茶。 不慌不忙地端了一杯放到崔十安眼前,再端一杯在鼻下横扫一吻,吹了吹面儿上,浅尝了一口。 道:;撒泼吧。 放下杯盏,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我惯着你就是。 崔十安犯懵了,胸口心跳猛颤了几下;这一句话,清楚明白不拐弯儿的语气倒让人不知如何作答。 ;你… 十安低下头,盯着他攥得紧紧的手,清瘦修长,青骨隐隐。 ;我… 该说点什么好呢;你我谁人有错,今日过后可还有来日? ;我惯着你撒泼。他又说了一遍,低眸看着崔十安的发束,抿了抿唇像是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仍是鼓起了勇气:;你也惯着我的臭脾气。 谁要惯着你的臭脾气… 崔十安忽而笑了起来,眼泪如珠一颗接一颗地打在他的手背上;瞧这大少爷的手就是好看,虽然清瘦显骨但白皙细腻,水珠一打瞬时碎裂滑落,留不住。 ;谨之…少爷。 不止是出口的话断了气儿,还是他心头一痛咬了唇。 四字一顿。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称谓与暖意,没有少爷与名伶的疏离。 谨之仍握着他的腕儿,只是听了这一声;少爷,气息一乱时松了手劲儿。 ;少爷。 十安仍旧低着头,抽出了一直被握得紧紧的手腕儿;双手一拢将他的微凉的左手裹在自个儿双手掌心里仔细揉搓着。 谨之的指尖是凉的,但掌心很暖;不同于十安,一双手脚终年冰凉。从前几次相约,虽然没有相握而行,但并肩而行总有碰撞,崔十安一直觉得他是暖的,今儿倒是反过来了。 ;大婚将至,当珍重。 崔十安说。 这几日在园子里,他不曾登台唱戏,甚至连小童都不敢在跟前儿提半句张府姻亲婚事;虽然不知原由,却能感觉到角儿的压抑。 有些人不哭,不是不难受,是为了忍着。 ;十安今日来,是为了恭贺我? 他原是垂眸望盏,觉着掌心越来越凉;许久不见回应,抬眸侧首看着崔十安。 ;是吗? 既有胆子劝我珍重,那便请再应一次;你崔十安是否当真,恭贺我大婚在即之喜。 十安握着他的手,风由剪窗入堂,扬起两人青色发带交缠而舞;这眼眸通红,咬唇压抑胸口轻颤的难过可尽数掩在风舞青丝下。 你还要我如何应答。 ;记得第一次你拥我在怀,也是在珈蓝寺。 ;那时也是大雨滂沱,我自红枫林一路奔向你。 ;添水时,无意被小香炉烫伤,打了杯盏茶香四溢。 ;你给我上药时对我说:再也不会了。 这话虽然说得断断续续,但两人心有灵犀自有思量;十安闭了闭眼听着窗外雨声,恍若回到了那日大雨如注红枫尽湿的珈蓝寺。 彼时相似非此时。 他仰头半抬眼眸,鬓角碎发细细碎碎挡了眼,让人看了生怕这眼睛落下泪来。 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不该有的念头本是不该,相识一场已是恩赐,又怎么还能妄求。 谨之没得选,他又何尝有的选。 记得书里有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两人四目相对,情愫莫名,酸涩不止。 ;师长爱护,乳名长安。少爷看着他,眼底起雾看着连轮廓都朦胧了许多。 ;母亲说,是常乐安康的寓意。 少爷右手离了笔墨琴茶,覆在了十安脸侧;从未这样近,向来那样远。 十安眉眼一弯落下泪来,唇角儿上扬笑得欢快:;好名字。 少爷一低头,两人额心相对,屏息晗眸时似乎只剩心跳与雨声。 ;可父亲说:乃盼我博采众长,修己安人。 外头腥风血雨,众人望你安内攘外,唯有母亲一人盼你喜乐安宁。 十安不再开口,静听着他一字一句说这一生的身不由己。 ;我生来淡漠,一向只知家族为先,恪守己任不敢忘却。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十安也不敢听。 ;我知道。 十安道:;我都知道。 十安道:;少爷… 十安道:;这一次,十安太疼了。 所以,剩下的路就不能陪你走了。 两人静坐无言,似乎额心相对之处心意相通,免去千言万语。 雨停了一阵又落了一阵,十安不曾不放手片刻,只想把掌心最暖的温柔给他。 少爷,你的十安见过人间百态,唱过俗世冷暖,早就凉透了;双手一拢,掌心唯一的那点儿温柔也用来暖您了。 十安从不觉的这是不该想的念头,人活于世已是百般无奈,唯有这么一点能不受人约束又怎么还能说是不该呢。 说不出口的话并非耻辱不堪,正是不敢辜负而不能轻易说出口,珍重万分。 延芳是重情之人,爱妻如命,最能懂相思之苦;愿承谨之所托上门当了说客不是因为多年相识之谊,只是为了能看着他们二人有一个开始。 原以为是开始,却不曾想,两人都是为了结束。 这一壶紫砂清茶,是为他日相逢不相识的道别。 雨停了,该送人走了;谁知这一出佛殿,电闪雷鸣又猛地下起了大雨,油纸伞太过单薄,遮不住两人肩头风雨。 罢了。 遮不住就由他去吧。 十安握着他的手,与之并肩而行;一把油纸伞,走得缓慢且沉重。 这大雨滂沱,红枫落叶阴雨天里显得格外明艳温柔。 ;好了,就到这吧。 红枫林路不算长,到此为止吧。 瞧,他的马车就在不远处侯着呢。 原本是他握着谨之的手,临要走了,反倒松不开手来了。 咱们少爷啊,心口酸疼,掌心猛地一紧不愿松手放人走。 来的是你,握着的也是你;怎么要走的也是你,先松手的还是你。 风雨渐盛,两人衣摆鬓发尽数湿透。 十安看着他,红着眼一字一句道:;红枫尽头,到此为止。 ;你我此后,相见不识。 他眼看着十安抬手使力,一点一点地掰开两人交握的手;不愿放手,却也不曾阻拦。 —————————————— 且算你我十指相扣,走过红妆十里;此后风雨落叶是你,阳煦山立亦是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5章 人间自有真情在(十五) 少时阅诗,读过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那十三四的年纪已经不小,但真说大了却还是少了些许历练。半大的心智正是赤子真诚,胸怀大志的时候,多半心思放在自身修习,那时候孙延芳觉得这诗写得可真好。 男儿郎要么安邦定国,要么传道解惑,何必放那么多心思在儿女情长上头?女儿家娇气,还得花心思去哄她,多费心力。 记得孙少夫人与他青梅竹马,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识文习字时少夫人将自己大名中的那;屺字写得分了家,外号;董山乙时至今日都还让孙延芳笑话着呢。 董小姐自小喜欢他,性情活泼就爱缠着他玩耍;那时年纪小,只觉得她调皮好动,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那时候,他一心想学有所成后学以致用,成为像师父一样能够开坛讲学传道受业桃李满天下的名师;不辱师门,光耀门楣。 董小朝不懂这些,只知道缠着他玩耍;真要忙的时候,孙延芳自个儿忙着,她就趴在一旁睡得香甜。 满心满意,眼里梦里都是等他八抬大轿来迎亲。 孙延芳不明白这样固执的情情爱爱,非但躲避甚至还觉得烦恼;虽然不曾狠心拒过,但这心里头总没底。 每每相见还装出一副自持守礼,君子兄长的模样来;倒说不清喜不喜欢,当时就怕哪一天朝儿长大懂事了,不喜欢他了,不能累了姑娘家的名声。 后来盛京动乱,不幸连累无辜;发生了多少事倒无人听闻,只知道孙延芳的一帮师兄弟们赶去花神庙救他夫妻二人时:董家小姐重伤,孙家少主断剑拥妻回府。 那一领墨色斗篷裹住了两天一夜的故事,护住了奄奄一息的董小姐。 孙延芳的师父大先生曾说:人成熟与否无关年岁,有些人活到九十九,没有过经历的还是跟十九一样。 那三个月后,董家小姐伤愈,孙府董宅联姻大喜。孙延芳接住了她的拥抱,成了她的依靠,寸步不离。 这一回受人之托前去言语两句帮了个小忙,一看时辰晚了一炷香呐;这个张谨之,下回见了面非得让他郑重谢一番才好。 刚进门就听着屏风后头母亲语重心长的声儿传课出来。 咱往里走,听听说的什么。 ;怎么长大了连娘的话都不听了? 小时候多乖,吃得香睡得好,玩儿得欢。 母亲说:;你就好好养着,别的事儿莫要多思多想。 长大了不听话,母亲没见你玩乐也不见你欢笑。 母亲说:;从前多乖啊,整日里来请安,寻你九哥玩儿。 本是寻常人家。 寻得相爱之人,常闻欢声之家。 母亲说:;小朝,人间自有真情在… 母亲叹了口气,一分无奈满心怜惜;或许她也劝得倦了,倦得连自个儿都说不出道理来了。 心疼不假,这世上多得是刺骨钻心而你眼看无能的事。 孙延芳在屏风处静了片刻,一拉布结脱下披风抬腿便走了进去。 静默片刻时闭眼咬唇颔首低眉压下去的心疼是半点儿也看不见了,一抬头就是舒眉轻快的神情。 ;聊什么呢? 一进里屋就坐上了床榻,伴着轻快玩笑的语气:;人间自有真情在… 左手一拥,右手一搂:;我叫芳芳你爱不爱? 噗嗤—— 这臭小子,真是越来越每个正经了;什么爱不爱的,回头上书院让先生罚他才是。 母亲被他这模样给逗乐,笑骂道:;一天天没个正形儿! ;今儿怎么晚了? 儿子是朝儿的良药,离不开戒不掉。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头娇妻在怀,软玉温香搂得正是欢喜,别说给母亲行礼,这回话都是言简意赅。 ;臭小子。母亲虽是摇了摇头,眉眼的笑意却是止不住;只要孩子们还在一起就算不上是遗憾。 ;行啦,我这老骨头回去歇着了。母亲起身理理衣袖,近身丫头当即上前扶着身儿。 ;好嘞。他在母亲面前还是这样好玩调皮的样儿,道:;母亲辛苦。 您看儿子这手不得空,大人不记小人过,恕了儿子失礼的过。 都是自家养大看长的孩子,哪里有外头那么多虚礼;只要他们过得好,为人父母的笑骂两句已是足够。 母亲走后,他收了笑侧首微台下巴把小朝的额心贴在了他的颈窝处。 微凉。 ;想我没?他说。 其实想过许多话,当他回来时或许会说笑会道歉会解释,总之如今这府里上下都小心翼翼地拿这少夫人当祖宗供着。 记得从前,他总是循规守矩,讲究男女有别,从不失礼半分。 记得从前,他总是肆意嘲讽,要她闲来练字,写好姓名莫说闲事。 记得从前,他总是漠如榆木,青梅竹马定有姻亲的情分,他非要当什么柳下惠,美人在怀而不乱。 从前从前,每一轮日夜都无比漫长;董屺一闭眼睛,花神旧庙里两日一夜的场景,一幕一幕现于眼前。 那些疼痛又不堪的过往清晰真实,犹似重历一番。 每个人的成长都带有伤痛,总有段过往回首不堪,唯独她的格外教人不忍;因她,不再是那个明媚犹如朝阳的董小朝了。 记得起初,她重病卧榻,夜夜噩梦缠身。 记得起初,她崩溃失声,哭得只剩一句呜呜咽咽的;阿树。 记得起初,她恐惧不安,彻夜难眠,蜷缩于角落,瑟瑟发抖怯怯求饶。 记得他在董家三个月不出房门,日夜守着她,在她思及痛苦时紧紧拥抱,失声痛哭;男儿眼泪更苦,浸湿了她的肩领。 如今在他怀里,这胸膛温暖心跳有力,董屺忘了说话,沉默得气息轻不可闻。 脸侧一凉,水珠打在了她的侧脸;他又哭了,眼泪一定是先溢出了眼眶,淌过脸颊流过下巴,最后挣扎地晃了晃,最后打在她脸侧。 ;想。她浓声道。 怀抱柔了些,他的掌心揉过小朝的鬓发,指尖儿划过眉眼,停在耳际脸颊。 孙延芳闭眼静神,咽下喉咙里微颤的哽咽,为开口做足了准备。 ;我的小朝… 她怕黑怕人,怕她的芳芳哭。 ;我最爱的小朝是盛京城最好看的姑娘,不用背诗不用女工,只要陪着我白头偕老。 这是大婚之日,他抱着小朝,贴耳低呢。 ;我的小朝喜欢叫我芳芳,只有我的小朝可以叫我芳芳。 他念了几百遍,将过往遗憾的皆补余生;他念了几百遍,将她从前所愿尽数成全。 ;我喜欢小朝,特别特别… 回忆往昔,不等她落泪,自己先是泣不成声;不是不爱你,只是气自己没有早些珍惜。 我数了,比你说的还差一个;特别。 ;特别…喜欢。 ——————————————————— 过往不提,来日可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6章 南风北树(十六) 盛京本是天子脚下,能人异士数之不尽,但凡有点能耐的无一不想在这闯出名头来。 崔十安虽然唱腔上等,但毕竟年纪小缺了些阅历,再说这盛京城什么人没有?要想找些本事大名声响的角儿,那还不是出门一打听的功夫。 头先大家伙的赏脸,他身段好嗓子细,独有江南柔情的味道,唱起花旦可是一流,男子唱旦角这样好的在盛京可没几个;图个新鲜罢了。 如今呆了也有小半年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过了新鲜劲儿大伙也就寻别的新玩意儿去了;唱戏的人还在,听戏的客少了。 算算日子,除去上个月几户人家请上门唱了几天之外,到今儿,崔十安闭门养病整整歇了二十六天了。 不说他一个初来乍到立足未稳的小角色,且就说盛京城里那些大角儿也没有这么长时间不露面的,真当台下那些衣食父母不离不弃等着你了;更何况还是装病。 昨儿郑国公府来人,说是老太太七十八寿诞,老人家一直爱听南戏趁着过寿让她高兴高兴;谁知这位角儿当时就让小童回绝了,班主今儿才知道给气得不行,骂骂咧咧就朝这来了。 原本心疼他年纪小,想着有点本事是块好苗子,带在身边照顾着培养着,看这娃娃一天天寻思什么呢? 二十六天不上台,凑个整数封箱得了! 推门而入,张嘴就骂起这臭小子犯什么混呢;谁知扫了一圈儿没见着人,几步走到剪窗处才发现这位角儿在屋头给几株荆桃树锄草。 ;你不唱戏在这锄草是个什么志向! 班主骂过了气也就消了,这会儿正是不解的时候;要不是疼他,换成别的小徒弟老早就开打了。 ;我这不是病了嘛。 崔十安笑了笑,扶着出头点头行了个鞠礼,复又接着低头锄草。 ;你这小子是皮痒痒了是不是? 班主嘴里骂着却不见动作,伸出食指抖了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郑国公府的邀你也赶退,你是没长个头儿就敢自大了啊你! 说人狂就狂呗,捎带个头干嘛呀? 崔十安没抬头,笑道:;我这是不是随了师父您嘛。 咱俩个头差不多,谁也甭笑话谁。 ;嘿!班主一听就恼了,抬手要去打,奈何隔着窗台打不着人:;我来跟你说笑来了? 这要不是从小看大的孩子,要不是手里破有能耐的得意弟子,要不是聪敏孝顺的徒弟,他老早就赶出戏班子了。 谁惯你这臭脾气。 ;你赶紧给我回屋里来! 崔十安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正儿八经地摇了摇头,丢了锄头再拍了拍手心儿;佯装无奈地让班主给他让了让,一副我翻窗进去您老得躲远点儿,可别误伤着。 寻常人这会儿可就骂他目无师长了,班主哪里是寻常外人。 ;你看你这作死的样子! ;这是伤病了?我看你比我都结实,哪伤了?哪儿病了啊——— 听听这语气,怎么说着说着还急眼了呢。 ;哪有您这样的? 崔十安一乐,这要不是气坏了怎么把班主这股北腔给激出来骂人呢? 笑道:;怎么还盼着我生病呢? 小童给倒好了茶奉上,十分认真地解释道:;角儿,班主是说您装病呢。 这小子,就你本事大知道的多。 一句话把崔十安和班主都给逗乐了,人家爷俩打太极呢,用的上他来说。 小童本是跟着戏班子打杂漂泊的,前些年南方天灾日子不好过,好些戏班子都散了,孩子十岁出头看着可怜,班主就收到园子里来了。 孩子小也不知道大了会不会学点别的,能不能吃得了苦,索性一直跟着崔十安耳濡目染地学着,再做些琐事也不算在班里白吃饭;这一晃,都六七年了。 ;你听听!班主道:;这一小童都比你懂事,一天天憋着气死我。 ;小童是打小叫了这么些年的,人今年都成年了。崔十安给自己添了茶,道:;我也就大个一两岁,怎么我就成大童了? ;你大童… 班主正要理论,恍然大悟反应过来这小子越扯越远了,骂道:;我是来跟你说这的吗? ;你有这功夫憋着气我,不登台不开嗓,你是皮痒痒了欠收拾啊你? ;你…骂着骂着,嘴里的话一堵,挥了挥手道:;小童你先出去吧。 小童一愣,仍是带上方才端茶的托盘躬身退了出去。 班主喝了口茶,落杯一叹,望着外头花谢叶茂正入果季的荆桃有些惋惜;孩子毕竟是从小看大的孩子,心思也是打小寻摸出来的。 道:;你还记不记不得,你初拜师,敬茶时我对你说的话。 崔十安不再玩笑,手指头扣着玩儿,垂眸低声回应:;未学艺,先做人。 ;知道什么意思吗?班主道。 ;知道。他从小就这样,一紧张就玩着自个儿的手指头,不敢抬眼来看:;坦坦荡荡做人,规规矩矩做事;此间善、孝、谦缺一不可。 ;那你做到了吗?班主转着手里的杯盏,看着茶水波纹竟想到了十安小时候。 ;君子立世,不说功名两得,当知礼义廉耻。 这话是重,好歹胜过旁人伤你。 ;你既明知更不能故犯。班主没有抬眼去看他,其实不必看也知道那一副心神失落的样子。 正是因为从小看大,这孩子什么心思还不是一眼看透的事;可惜这长大了,心思多,不想小时候打一顿就好了。 打不得骂不得,还得一心忧虑着他别钻牛角尖儿想不通把自个儿堵进了死胡同。 ;师父,我… 不知是他喉咙酸涩一梗,还是无言可对班主一番教诲,只叫了句;师父就没了下文。 眼下杯盏,茶纹重重。 ;孩子,你得知道不该做的事儿,不做是本分,动心起念就是罪过。 ;本不属于你的情分,何必惦记着。 他自小天赋过人,虽不目中无人但一向骄傲,不曾低头落泪;进京这小半年,夜半三更,破晓日出,都有莫名的伤感能掉下眼泪来。 道理人人都懂,谁又能做的十全圣贤。 看着美好,背地里是怎么个千疮百孔谁又晓得。 人人都说他崔十安走运,认识了一众少爷,还都是有权有势的高门,来日可期。 殊不知他这心里头的五味瓶;有些人遇见了,你就把自个儿弄丢了。 此生不见吧,又满是遗憾可惜。 他是想告诉师父的,礼义廉耻他皆知,君子之道他也明。 他是想告诉师父,他已经认了错,安守本分;只是动心起念,非已所能控。 师父站起身:;去祖师爷跟前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登台。 ———————————————— 你是南风过境,怎能钟意北树荆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7章 何为可为(十七) ;姐儿在房中绣香袋,绣出了西厢各色人儿来,这一边绣得是崔小姐啊,那一边绣的是张秀才啊。 崔老板才下了台,正卸着脸上油墨,闲不住嘴哼唱起了《大西厢》的唱段儿。 外头可不是唱的这一出;今儿是人郑国公府老太太过寿的日子,点了一出秦腔折子戏《八仙拜寿》。 这家伙事儿一停,台下衣食父母们捧了场自然也会赏点银;一场下来就数咱们崔老板的赏银最多。 想想小童初把郑国公府的帖送来时,崔十安心绪未平致无心登台,小童还笑话着:都听七十大寿,八十大寿,没见过七十八大寿的。 如今一落幕,数完了赏银,小童这心里可美得不行了;前日笑话人家不是整寿也大办的话,可是半点不记得了。 小童正要收拾崔十安才换下来的行头,笑道:;角儿,今儿可是老太太过寿,咱唱这莺莺张生的不好吧~ 本就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其实大伙儿都不晓得,那么多出戏,怎么崔十安就偏爱《大西厢》了?成日挂在嘴边儿,有事儿没事儿哼两句。 ;我又没在台上唱。崔十安自顾自擦拭着油墨,对着铜镜仔细避开了眼瞳,嘴里哼哼唧唧地,仔细听还有鼓点儿声响呢。 (豆豆起豆起豆呛~) 小童不做多语,摇了摇头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那日领罚,于祖师爷画像前跪了一整夜,走出屋门时小童就来报:班主应下了郑国公府的戏,大办三日。 头一日唱给往来贺寿的宾客,郑国公府不比常人,宾客众多且皆是名门自然不敢轻待;第二日是老太太寿诞,行礼问安拜寿送礼的自然少不得,别人不说且算自家子孙就多了去了。 这最后一日,本是来哄老太太欢心的,多办一日无宾客在,子孙绕膝亲眷在旁自不必拘礼,天伦之乐更胜寿礼千万。 班主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 十安跪了整整一夜,守烛立膝没有半点瞌睡躲懒,直到近午才扶着门框一步一步走出来;恢复如初,哼唱小曲登台唱戏。 其实他未曾有过不明,正是因为太明白才能狠得下心来成陌路;只不过转身容易,违心难。 欺得过旁人,骗不过自己;都是戏罢了。 戏幕一落,几人收拾收拾东西回客院了,累了半日眼看这日落黄昏也该好好歇着;郑国公府的厨娘们送来了饭食,大伙儿聚一块说说笑笑吃着饭。 屋檐不知何处鸟巢隐蔽,听着顶上雀鸟唧唧,像是归途。 院外石子路脚步杂乱,婢女玩闹声入耳。 这人间烟火丰盛,俗世凡人欢歌;唯独他一人心不在焉,融不进这烟火,唱不得那欢歌,连只雀鸟都不如。 十安换了干净衣裳,走出客院,避开了小厮曾嘱咐的内宅后院女眷之所不敢进;往后花园处去了。 其实这个时辰也看不到什么好景色了,黄昏后的时辰走两步天儿就要黑了,只是心头酸楚又不能示于人前,与其强颜欢笑累得自己,索性避开众人省得受人闲话:没个好脸。 这郑国公府确实是大,听说是祖上立功,先帝亲自赏的府邸,虽然风雨多年但旧色不见。 走着走着竟还迷了路,看这样子也不像后花园,天色已晚都没见个烛火明灯什么的,一看就不是人来人往的地方。 崔十安有些慌了,这要是走不出去也就算了,晚些时候师父找他要是没见到人,可不得再挨一顿踢了。 正是着急忙慌的时候,隐约听着前面人影处有说话声儿,这可太不容易了;崔十安眼神儿不好,眯了眯眼往前小步走去,可与那两人碰个面儿。 说话声儿越发清晰,没等十安开口,眼前阴影处正往这走来的两人中,女子先开了口。 ;崔老板? 这声音耳熟得很,十安未曾仔细辨认是谁,只是月光投影,虽然阴暗却不模糊,这分明是两人挽臂并肩而行,亲昵的动作一见着人立即分开了去。 崔老板? 这称谓与语气,难不成是熟人? 崔十安走近一看:;萧姑娘! 不错,正是张谨之青梅竹马的定亲姑娘,未过门之妻,萧弘娘。 ;您这是打花园来吗?弘娘笑道。 十安蹙眉,有些不友好;这语气听着怎么好像还十分庆幸是他崔十安,有什么可庆幸的? ;萧姑娘这是? 算上这一回也就见过两次,哪儿有什么情分;这两日他寝食难安,心头酸楚无处可诉,若是发现了自己苦心成全,反倒让谨之娶了这么个人…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心思。 这花前月下逢,且孤男寡女举止亲昵,莫说萧家高门大户规矩森严,就是平常人家也不敢这样;再看这男子五官清秀,衣料上等,一看便知绝非寻常子弟。 ;在下郑欢。 一旁的男子答道,神色自若,含笑有礼:;弘娘是我小妹。 原来是郑国公府的三少爷。 虽然有所疑虑,可两人这冷静自如,对答如流的模样又让人找不出错来。 弘娘笑了笑,复而挽上了郑欢的手臂,如方才从阴影处走出时一样。笑道:;我们陪老人家吃了饭,这才一同出来正要去后院呢。 这是郑国公府,萧家大户有所亲缘也是正常;上门拜寿而来,老人家喜欢多住两天也是常事。 没等十安作答,弘娘抬手推了郑欢两步,笑道:;我与崔老板是旧识,你先走吧。 郑欢似乎习以为常,虽然笑意无奈仍旧由着她,道:;好,那你可别调皮。 ;知道了~ 崔十安在弘娘的笑意中与她一块儿送走了郑欢,眼见郑欢背影融进夜色后,弘娘也没给崔十安先开口的机会;只说后院与客院离的不远,本是岔路口的走向,一块儿走吧。 十安本也迷路了,同行也好。 路还长着,总不能不说话;崔十安却不知如何开口了,扮了旦角这么多年,女儿家小心思的眉眼都琢磨透了。 郑欢再如何君子清风,弘娘眉眼里的笑意绝不同于寻常;所谓相见欢,不过就是女儿家眉眼里的心事。 ;上回顶了谨之兄长的名,冒昧请您。弘娘道:;失礼了。 ;萧姑娘出身名门,饱读诗书当知…有可为有可不为。十安道。 这话一语双关,却没把弘娘听得心慌,反像戳中了笑穴,一下把她逗乐了。 ;呵哈哈哈~ ;崔老板,早些休息吧。弘娘笑道,这三岔路口一转,正要往女眷后院去。 ;萧姑娘。 十安扬声一喊,像是犹豫再三,才道:;谨之品貌不凡,你二人郎才女貌。 好好说着,怎么还酸了鼻尖儿。 ;你既属意于他,愿意托付终身,还望两相和美。 这一回弘娘的笑意带了些许嘲讽,崔十安突然觉得她与谨之不愧青梅竹马,两人极为相像,永远温和待人,眉目含笑。 ;崔老板什么意思?弘娘道。 十安听在耳里却不觉得是一句质问,反而更像是一种指责。 指责他不懂他们,不懂谨之与她的无奈;不懂便罢,还要多加指责。 十安闭了闭眼,抬眸对上她的眼神,直言道:;我希望你能好好嫁给他。 而不是害了他,还累了自个儿的名声。 弘娘冷笑的模样甚至有些让人心疼,冷笑中还有对他的嘲讽。 ;你喜欢谨之,为什么不在一起。 弘娘也不是在问他,说出一句话来痛快一番而已罢;所真能随心所欲又何来那些不得已,儿女情长人人都有,有几对儿能终成眷属。 你不明就里,怎么不问问自己。 她走了,撕破了崔十安自以为的深藏之情。 ————————————————— 这世上不得已之事多的很,我也是其中一份,不独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8章 安好(十八) 郑国公府老夫人寿诞的事,没到日子这各路贺礼就送进了府门,何况这寿诞当日呢? 一早郑国公府的门庭若市,府门口的马车是一驾接一驾,热闹的不得了,迎客小厮们都忙不过来了;往来送迎的声儿连住在客院的一众人都听得见寒暄问礼声。 郑国公府虽然没有重权在手,但多年来的根基摆在那儿,亲眷门客皆是名门轻视不得;今儿老夫人寿宴正是车填马隘,兵客盈门的时候,班主特地嘱咐了一番。 别的倒不担心,独怕他们没登台时乱走动,一个不留神说错话就得罪了哪一位权贵,届时不说荣华声名,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崔十安自然与众人一般唯师命是从,他也不是个爱来事儿的人;左不过是平日里闲来无事,呆坐无趣,带上小童出门走一圈罢了。 真要说出门寻乐,最得他心的去处,却是再去不得了。 既然班主嘱咐过了,崔十安就是再无趣也懒得出小院儿,晚点还得登台呢,有什么可走的;反倒是小童往日里总跟着角儿,从不和其他小厮婢子玩耍。 方才小童倒是好意,说是见角儿胃口不好打从昨夜回来就没吃东西,去后厨端一碗粥回来润润胃。 ;角儿—— 这却过了好些时候才回来,汤碗倒没端着,跑得气喘吁吁连鬓角的头发都掉下来几缕。 崔十安因为昨晚的事儿,心头正烦,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猛听这么一嗓门儿,只顾着说小童,倒忘了粥的事。 ;你这是又怎么了。 让班主听了,又要怪他管教无方。 ;角儿,咱们出去玩儿呗。小童走到跟前儿,笑意殷勤。 崔十安转过身去,正收拾午后登台要穿的彩裤水衣与画桃红面的妆粉,提醒道:;你是忘了班主嘱咐了什么话。 小童笑意一僵,垂下眸来若有所思;复而扬起笑脸,道:;咱们不跑远,不会得罪贵人的。嗯…就去花园附近看看,外头热闹咱们听听也好。 ;嗯。十安点点头,把衣裳放进柜中:;你去吧。 ;角儿~小童有急了:;咱一块儿去呗。 ;你这是怎么?十安被他烦得不行了,有些不悦:;往常也没见你玩心这么重啊,话还挺多,有闲工夫背背词儿去。 往日乖巧得很,话不多也不爱玩,更没见他与哪一位小厮婢子走得近,怎么来了人家府里反倒是热络起来了。 ;角儿,我这不是为您好嘛。 小童神色一换,垂眸定足像平日里听话懂事的样子:;您这些日子一直不高兴,我是想让您出门走走,趁着热闹听听声乐响。 小童已经成年,不再是当年稚嫩乖巧甚至有些惧怕生人的小童了;长大成年,知礼懂事,行事言语规矩有度。 崔十安正于铜盆净手,顶着水里倒影叹了口气;小童本是好心,自已心绪不宁是不该牵扯旁人,走走也好。 郑国公府大得很,宾客都在前厅,小童的好意也不过就在后院花园几处走走而已;惹不着那些名门贵客。 这一出门还没走远呢,崔十安就悔青了肠子,可算明白师父的嘱咐是个什么意思了;什么叫;尔等小心谨慎不得冒犯贵人。压根儿就是警示于他。 真是傻啊。 今儿这么大的日子,昨天连萧家小姐都因拜寿先住进了国公府,她与张家本是世家交好,张家自然也认识;再说这盛京就这么大,来来回回的高门就几户,那人怎么会不来呢。 虽是花叶丛中人来人往,但那风姿绰约难以忽视;风动平衣青丝绕,唯有他最得人心。 再看萧家小姐,柳叶眉丹凤眼,说不上倾国倾城但却气质可佳,大方得体;这样的一双璧人,本就该是天作之合。 小童规规矩矩跟在一旁,此时确实不多言语了。 石子路那头不远处的两人正交谈着什么不曾注意身周。 ;弘娘。 这一声唤温和低沉,却是崔十安身后传过来的。 这一声喊出了口,四人皆回首;抬眸一瞧,倒也不是别人,正是郑国公府三少爷,郑欢。 ;崔老板什么时候来的。弘娘笑道,不但没有惊讶反而有些;照顾不周的味道。 ;我还以为是你们约了在这玩儿。郑欢走近,折扇一打倒是颇为潇洒。 崔十安扯着嘴角笑得有些勉强,行了礼也算是周全;这都没见过几面,疏离着本也平常。 他低着眉眼像在赏花,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看看他。 ;你怎么来了。谨之之语,不知为谁。 郑欢笑道:;前院自有人忙活,我自学你躲懒,好不轻快。 ;可别往我头上乱扣帽子。谨之背手而立,笑哼了他一声,道:;这是你郑国公府,可不是我张家府邸,还学我。 ;哈哈哈~郑欢名副其实,笑得正欢,听着意思还像是交谈甚欢的模样。 ;看来谨之兄是怨我坏了你花前月下。 十安不曾抬眸去看,不晓得郑欢的神色,只是这一句话倒让他当即抬眼去看,对上了郑欢满眼笑意。 弘娘也不见有半点慌张,反而跟着乐起来,道:;当着崔老板的面儿,一会儿谨之该骂你了。 这话听着像是,谨之会责怪郑欢当着外人的面,言语调侃,失了礼数;不知为何,十安却听出了一些莫名的笑意。 算了算了,当着人家的面儿还分心想这些做什么;且看这兄妹二人坦荡如砥的样子也不像有什么事,难不成真是自己想多了? ;是在下打扰了。十安行了礼,说着就要告退了。 这三人一看就是相识多年的。 ;崔老板就不要取笑我们了。弘娘似乎不远让他走,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大家,都是熟识。 这正心烦着怎么脱身呢,小厮来报说是老夫人得了空闲,正念叨着怎么不见三少爷和表小姐呢;到底是老人家过寿,孩子们不能不尽心。 两人赶着过去,按理说张谨之跟着一块儿去请安才是对的,结果却是这两兄妹怪笑着看了他一眼,向崔十安道辞之后就走了。 ;谨之兄。郑欢道:;我与弘娘先行一步,你且…且替我招呼崔老板,以尽地主之宜。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崔十安本可以走的,心头五味杂陈,腿脚却是僵硬难动。 年幼时率真不知长大了会遇见这样的人;不见时想念,见时不敢见,不走却该走,该走又不愿走。 两人相对而立,这样近,连气息都感受得到,对方身上的熏香都萦绕在鼻尖儿;却不敢相视一眼。 他问:;好吗? 他答:;好。 ——————————————— 自找的不好,不敢和你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9章 人间无情(十九) 唱几出戏,上妆登台落幕净容,三两个日升日落就过去了。 安逸的日子都一般,回头想想也就后院石子路上的一句问候让崔十安想了又想;从寿诞日见了一面,后来就是登台唱戏也不见那人在台下品茶闲坐。 三日一过也不好多呆,班主领着孩子们回了小园子;近来生意颇好,园子戏台不敢说人满为患,还算是茶座常盈。 崔十安生得好看,嗓音柔而不尖;唱起旦角来:神在两眼,情在脸面。台下无一不鼓掌叫好,掷玉抛珠的更是不在少数。 班主登台谢礼时与戏迷们还说笑着,说后台的孩子们一见崔十安这些礼,再看看自个儿的,都憋着气等十安下台要打他一顿呢。 从前台底下赏银的也不少,多的都是姑娘来听戏,被那俊儿郎给唱动了心,抱着箱子就投掷向台;眼见到了崔十安这,投掷赏银珠宝的人却多是少爷们。 别人不说,名伶魏老板的儿子魏靳公子可真是大手笔,前头赏银给足了崔十安脸面,这下了台来还邀约不断。 当日魏靳于后台放肆,虽得董霁、谨之与九芳援手,但运气不是时时有,还是要上点心才算安稳;为此崔十安还特地让小童去打听过这人。 听说是魏老板年轻时貌美如花且人情练达,为安身立命,结识了几位高官,一来二往就珠胎暗结了,生下魏靳虽无生父,但义父可是好几位呢!不过谣传终是谣传,不可尽信。 但魏老板因无名分始终觉得愧对儿子,对之溺爱过度却是人尽皆知。如今养得这样娇纵也怪不得旁人,作风粗野就罢了,一向目中无人且好乱乐祸;但凡惹点事出来,魏老板必定出面,钱摆不定就找义父摆平。 虽然算不上世家豪门一般,但这点后台比起平民百姓的敢怒不敢言来说,算得上是地头蛇一条了。 崔十安自小看遍人情,也知道不该以貌取人,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能妄下定论,自然也不是人云亦云的脾性;只不过这混犊子起先失礼放肆就没给他好印象,回头一打听又都是这么些个话,更是讨厌那厮。 连着邀约三回都拒了,十安本以为他该知难而退了吧,谁知今儿又送了礼过来。 ;崔老板真是好悠哉啊。 十安正喝着茶,没等开口说把礼物给退了,院子入门处就传来了调侃声。 这声音好听,字正腔圆却不死板,言辞调侃但语气欢快不轻浮。 ;你怎么来了?十安起身迎人,难得看一个让他觉得挺高兴的好友:;这位是? 孙延芳。 他倒不是没来过,只是每回来身旁跟着的不是小厮就是护卫,从没见这孙少爷抱着一个用白绸绣鹤的披风包裹着的姑娘。 看这样子也不是猜不出是谁,只不过出于礼数不可冒犯女儿家,还是问一声的好。 ;吾妻。 孙延芳道。 他眉眼含笑,温柔得不似寻常。 十安笑了笑,倒觉得他这份温柔只是不给寻常人而已;初见行礼,笑道:;原来是嫂夫人。 十安只看得见她的脸,浑身上下都被裹紧了,像是十分惧风;脸色微白,看神情眉眼是个温和羞怯的脾性。 姑娘家家的也不好直视,十安侧身请两位落座,命小童上茶;好生待客就是了。 孙家少夫人的心情也不是秘密,十安多少有曾听闻,自然不能戳人痛处;只管招呼着茶水点心,笑道:;你们怎么有空闲来找我喝茶? 孙延芳给媳妇儿掰着点心,一小块一小块地送到她手里,就差喂两口了;答应得漫不经心却也不失风趣:;没到后院就听说崔老板这一天收礼收得手忙脚乱了,来帮帮手。 崔十安没眼去看这小两口你侬我侬,爱而不藏的模样,只管喝茶摇头;笑的是,要是自己不在这煞风景,孙九芳这点心必定是喂到少夫人嘴边的。 戏园子就这样,外头戏台,台下客座,座外绣屏,屏外招牌,招牌之外就站着迎客小厮的大门口了;往里走也就是,台前唱戏,台后做人,人食五谷在后厨,厨后歇息在后院。 这么大点儿地方。 听孙延芳的意思是在园子听了戏,转到后院顺道来看看他。 平日都不可能这么;顺道儿,今儿爱妻在怀又怎么会来看他呢? 十安也不催,与他闲话欢谈也不错。 约摸过了一刻钟,小厮进院在孙延芳耳旁低喃了两句后,这神色就不对了。 延芳起身,郑重对崔十安行了个礼。 ;你这是做甚么!这可吓得崔十安立即站了起来,赶忙道:;咱们相识虽然不久,但好歹也是志趣相投的好友,有什么你说就是。 孙延芳笑了笑,握着妻子的手,道:;我本是趁着好天气,带着她来散散心。 即便他应对旁人话语,眼中也唯你一人。 孙延芳道:;她一向不爱出门,难得最近身体好些,我只想着陪她。 孙延芳道:;不曾想,师门有命,师弟今儿正有要是与我说,已然找了过来。 孙延芳道:;她从未离我身侧,送回府定然也是多有挂念,索性让她等我一等。 孙延芳道:;旁人我信不过,正好你在院里也省得我另寻去处。 孙延芳道:;我在外头戏台处二楼小茶间,不会给你添麻烦,还请你替我照顾朝儿。 他说了许多句话,头尾清楚,目的说明,规律有礼且认真郑重。 崔十安只听了个大概,其实不说他也信得过孙延芳的安排;有要事密谈,心头不舍爱妻,但也不好领着师兄弟到这儿来谈公事,难免引人深思招来麻烦。 安排得无微不至,得体有礼。 崔十安与旁人不同,从不自命不凡更不心比天高;自认凡人,只晓红尘。 自与孙延芳相识,只知此人温和有礼,品貌双绝且是个聪慧通透的人;虽然识礼大度,但崔十安看的出这种大度是修养,而非外头那些趋炎附势沽名钓誉之辈。 今儿莫名行了大礼,这般郑重让人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为了爱妻。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这样郑重其事。十安笑话着,随既承诺:;放心去吧,我必定不敢怠慢嫂夫人。 延芳信得过他,不是因为相识了多少年,情分有多深;只是看得明他对谨之的心,这样的人当知情意之深重。 这个腻腻歪歪的人,说好要去戏台二楼小茶间儿的,又对着媳妇儿说了好久的话,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 待到人出了院子,崔十安这才坐下给少夫人添茶续水,笑话着:;如此伉俪情深,少夫人好福气。 ;您见笑了。 她说话声音低低的,甜美里带着病弱。 其实单听声音,十安反而会觉得是一个可爱娇美的少女,少夫人看着温和内敛显然不是个好动的人。 崔十安心里是羡慕的。 ;少夫人平日一定被延芳兄给烦得不行了。十安说笑着:;殊不知外头多少人羡慕不已呢。 说的也对,结为夫妻之中要找两情相悦的并不少,可这饮食起居后院家业,生出烦躁与嫌隙来的不计其数,像这样始终如一的情分有却不多了。 ;从前是我… 她说话声音低,正好嘴里嚼了一口点心,十安未听分明;抬眼去看,只觉得这位夫人有些防备之心,便不多问了。 女儿家大多心思简单,谁对她好她就跟谁走,若不是一向被搁在心尖儿上护着爱着,又怎么会一心信任一人,除了他之外不与旁人交谈说笑。 不需要朋友的人,若不是被伤至深,那就是被爱至纯。 十安想,少夫人一定是后者。 ;崔十安。 这是羡慕人的时候,偏生来了不速之客;十安当即起身走近,以免这登徒子过来冒犯了少夫人。 她又怕生,孙延芳只敢留下了三两个随身眼熟的护卫在旁,当下也站到了少夫人身边儿。 这不速之客也不是别人,正是魏靳。 或许是上回之事,崔十安厌烦不已,使得他都客气了许多,说起话来都带着些许小心翼翼。 ;你… ;我… 这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话出来,崔十安正嫌他得很,道:;魏公子有何指教? ;上回是我不对。魏靳垂眸有些不安,看样子是没给人家道过歉;其实他也不知该如何与崔十安说,说他就是想带十安去看看烟花而已,没别的。 道:;我数次邀约,你为什么都拒了。 ;拒了就是拒了。十安理理衣袖,连看都懒得看:;您要是为此事而来就回吧。 ;你总得跟我说说为什么啊!魏靳没别的好处,这点臭不要脸皮的耐心还是有的:;是不是因为她! 手一指,那纤弱背影分明就是个女子。 ;住口! 崔十安当下脸一黑,骂道:;我院里招待贵客,与你魏大公子有什么干系? ;屡次出言不逊,轻浮失礼,你是真当我大院没人了是吗! 最后这一句掷地有声,表明了内心气愤,几名小厮也摩拳擦掌,一副你敢闹事儿就打得你筋断骨折的架势。 魏靳只带了两个随从,可打不起来;再说知道了崔十安的脾性,失礼一次都这么难哄了,哪里还敢? ;我说什么了我?这还敢理直气壮地:;我就问问这位姑娘是谁罢了。 说着还往少夫人处走了一步。 ;放肆!护卫横身向前:;孙府少夫人岂容你冒犯! 孙延芳一向不带妻子随意见人的,若不是爱妻如命终日陪伴,大伙都要忘了他已娶亲了;只是不曾见过,突然这么一说,魏靳一时间也没想起来是谁。 不过听了;少夫人三字,那就是成亲的少妇,必然就不会是十安属意的姑娘了。 笑道:;我就是想请你吃个饭,没别的。 ;我没空,您请回…崔十安正烦,想着这人要是不走就要让小厮把他打出去了。 ;角儿,不好了! 跑进院来一名小厮,没等话说完,就被人一脚踢到在地,捂腹哀嚎。 ;啊—— 崔十安瞬时皱了眉头;难得少夫人过来坐,怎么赶上这么个;多事之午。 十几名黑衣护卫进了院,领头的是个穿棕色绸衣的中年男子;这衣裳,十安不认得,但那满脸油光与唇角上方一颗黑痣,却是恶心得让人过目不忘。 魏靳一惊,转头问得语气急急:;你怎么惹上他了! ;你认识?崔十安皱眉挑眸:;昨天夜里非要邀我上门,我拒了。 这也不知是哪家高门的看门口,昨儿天一黑就过来说什么自家主子听了戏,十分欣赏,想邀十安上门领赏。 盛京繁华不假,背后龌龊事也不少;大半夜有什么赏可领的,十安不得不防。 ;你躲开。魏靳挡在身前,没等崔十安做出反应就先迎客上去。 ;鄙管家,你怎么来了? 十安初次得见,魏靳这么一副正儿八经却怀有不安的模样儿。 ;呦呵~ 有些人油腻是场合与年岁的,一张口就腻得人想吐。 几句话过去,崔十安也看明白了;此人虽为管家但是背后势力了得,魏靳招惹不起。 ;魏少爷,这事儿您就甭管了啊。 ;免得…哼哼 这人的眼神在魏靳与崔十安之间换了又换,笑意的油腻里带着敲打的意味。 ;免得伤了大人与您的情分。 魏靳急坏了,似乎心知肚明若是让他们带走了十安会是何种下场;横臂一挡,将崔十安护在了身后。 ;义父哪里我自会解释! ;那就别怪奴才不客气了!鄙管家后退一步,嘴脸一狠,神色骤煞,抬手一挥道:;给我上! 院里的四名小厮加上魏靳的两个,六个人与这十几名黑衣护卫打了起来;眼看几人冲将过来,崔十安连退几步,对着孙家护卫道:;快送少夫人先走! 孙府的人自然晓得,但他若不说岂不是置贵客不顾,自己逃命去了。 两个护卫扶着少夫人正转身想走廊去。 魏靳那边打得正凶猛,四五人冲过来拦住了崔十安,崔十安摔杯踢腿全力反抗,霎时满院一片狼藉。 ;不识好歹的东西! 这声音油腻,出口污言秽语,恶心至极。 不知为何少夫人莫名转过身来,听住脚步,咬着唇角儿瑟瑟发抖。 ;给我抓住他! 这鄙管家气急败坏地拿这绳子过来,骂着几人无能,竟然拽不住崔十安。 ;一起上! ;你个戏子罢了,大人青睐是你的福气! 少夫人把唇角儿咬出了血来,指甲陷进肉里,肩头发抖;两名护卫劝说离开,她却听不进去。 ;让你伺候是给你脸面! 麻绳已经绑上了崔十安。 ;给脸不要脸的贱蹄子! 啪—— 嗉—— 这最后一句就像雷鸣霹雳瞬时炸开了,小朝举着花瓶几步快走,狠狠砸在了这小人的头上。 ;啊—— 青瓶击首,瓶损再击,损而破,破而碎散。 她向失了心智,一边恐惧大叫,一边击打不停,双手也被碎片划破,鲜血直流。 看这人也是头破血流,其他护卫皆上前来,更有甚者妄想动手反抗,几人又是扭打开来。 孙府护卫,一人拔剑护卫,另一人费力拦主。 ;少夫人!少夫人! ;您冷静下来! 可是怎么也拦不下来,她失了心智一般,触手可及之物都砸向那恶心的管家;她惊恐大叫,早已泪流满面。 院子里的人打得混乱血腥,一片狼藉。 ;小朝! 是孙延芳。 ;小朝!他几个箭步冲进院子,将她护在怀里,握住她满是鲜血的手:;是我,是我! ;是我! ;啊——她嚎啕大哭,在孙九芳怀里哭得撕心裂肺,让人听着都心碎不已? 院外冲进了许多人,院儿里的住了手,不敢再动。 ;给我拿下! 孙延芳的声音不似往日温和,眼眸红红像愤怒的狼,恨不得咬断这些人的脖子。 应当是他的师弟,满是心疼看了一眼,上前一步却不敢多说一句。 崔十安也见了血,转头就看见孙延芳跪于地,紧紧拥住她,不断说着:对不起。 ;看着我…看着我!复而松开怀抱,捧着少夫人的脸,看她是了神一般地大哭。 ;我是你的芳芳,我来了,我是你的芳芳… 少夫人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可他怀抱少夫人时,一遍一遍要她冷静,这青筋突暴泪如雨下的样子,何尝不比她更痛。 崔十安听见了一句话:我喜欢小朝,特别特别喜欢… —————————————————— 人间哪有凉薄人,无非另有暖他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20章 再见(二十) 孙延芳与两位师兄弟于二楼小茶间谈事也不过片刻,里头打斗声一传出去,小厮赶忙求救又不好打扰听戏的客官们,只好跑上二楼去了。 孙少爷爱妻如命之事满城皆知,一进院子见那满地狼藉与双手鲜血淋漓的妻子,怎能不恼怒;院子里都是些个小厮,只能是奉命行事,说得上主儿的也就崔十安、魏靳还有那个头破血流哀嚎不已的鄙管家。 孙延芳抱着他的朝儿回了府,眼见少夫人这歇斯底里痛哭不止的模样,谁人都不敢上前去阻拦他。 那两位师兄弟本是一门,自然手足情深,替他收拾残局;一声令下将生乱者,护卫们就将崔十安、魏靳与那管家一同带回府里暗室关着。 倒不是他们不分黑白,只是他们都与崔十安不相识,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眼见为实的场面就是兄弟妻受了伤,自然护犊子;别人倒不说了,这魏靳品行不端,那鄙管家更是臭名昭著,且他们师兄弟几人不知前因后果,如若就此放过,来日再想讨回公道就难了。 崔十安见少夫人那模样也是惊得不行,自然不会怨怪,本就是因自己而起他也是满心愧意。 当务之急是送延芳夫妻回府才是,少夫人本就闭门修养,如今再次受了伤发了病,不可小视。 三人都关在了一块儿,那管家头被砸得不轻也不曾包扎更无人理会,魏靳撕下衣袍给他包了伤口后,这人便昏睡了过去。 这下暗室里能说话的就只剩崔十安与魏靳。 魏靳拿了一块儿帕子递给崔十安,道:;你擦擦吧。 不知他脸上手上的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他最爱干净当然要擦一擦;只是魏靳不敢碰他,生怕又惹得他生气。 十安没接,淡淡摇头:;不用。 他本就心思正乱,担忧着少夫人伤势,抬头望着天窗时看天色已暗,更是不安。 延芳托付在先,确实是自己失了信。 魏靳哪里能懂他的心思,只觉得人家嫌弃他,急急解释道:;这不是我衣摆撕下的,是手帕,我我我揣怀里的! 噗嗤… 十安忍俊不禁,反问道:;你既替人包扎,有干净的帕子为什么不拿出来? 他倒不是嫌弃什么衣摆手帕的,关在暗室了还指望能多干净?只是看这一向无礼的人这么低声下气,甚至有些讨好意味的语气,让人觉得有些哭笑不得罢了。 魏靳看了那倒地昏睡的人一眼,低声道:;我义父并非常人,他的管家如果出事必定会有所牵扯。 义父那样的脾性能对一个管家有什么情义可言,没说出口的隐情却是:义父许多秘事都是这管家去办,知晓内情不说更是义父心腹红人,想再寻一个能办事会拍马还做得滴水不漏的管事儿可难了,义父必然不会轻易罢休。 ;孙延芳他们声名在外,师门又颇有名望,如今更是占了理儿,他们自然没事。 ;只是你… ;只是我孤苦无依。崔十安笑了笑,神色淡淡,接了下文,不甚在意道:;出身寒门无可依傍,此事又是因我而起,你义父必定不会放过我。 难逃一劫。 ;你别害怕。魏靳安慰道,复而低下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毕竟自个儿都自身难保了有什么可说的。 似乎听到了些声响,崔十安扶墙起身,这一动弹拉着肩臂伤处,疼得他一下蹙了眉头,双臂抱胸,像是冷了一般。 来了几人解锁开门将他们带了出去,崔十安余光一扫,看一护卫抬手一把抓住了那昏迷的管家右腿,直接拖了出来。 崔十安很安静,不似魏靳一般吵嚷着要见人;他安静也不是累极,只是一步一步走出阴暗的石室,走上一排石阶石阶,每踏一步他都仔细去听身后被拖在地上的那恶人。 这脑袋一下接一下地从石阶,敲过落下,敲过落下,咚咚咚… 出了这暗室,见外头已是浓夜,四处灯烛已燃;孙九芳与他的两位师兄弟在候,意料之外的是,他也在。 张谨之。 ;少夫人怎么样了?崔十安上前询问,这时候哪儿还有心思想其他。 ;无事。孙延芳淡淡应答。 虽然看不出怒气,但显然是不悦的;看这衣裳也没换,两边鬓角的发也垂了下来,若不是五官俊郎看着潇洒,旁人定会看出原由。 这分明是刚刚安顿好。 ;对不住。崔十安叹了口气,诚心致歉:;是我连累了少夫人,没替你照顾好… ;无关。延芳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在这上头多说:;我知非你之过,不必自责。 是啊,他孙府的护卫有两位在侧,从头到尾看得分明,一开始也是要带少夫人先走一步,若不是少夫人受了那句话的刺激,必定早早安然回府了。 没等崔十安说话,张谨之站出了身来。 正言厉色:;各自回府吧,今日少夫人一事不得外传,剩下的自由我处置。 张府的人已经押住了鄙管家。 这事儿因崔十安而起,打斗于戏园后院,伤及无辜的孙夫人;算了一圈儿也没他张大少爷的事儿啊,怎么就他处置了。 他与孙延芳一向交好,是交心的朋友;孙延芳爱妻如命,必然不会放过生事之人,不亲自操刀碎尸万段都是好的了,他难道不知? 他怎么能把人带走。 ;延芳。他转身时崔十安看不见神色,只听见了声音:;此人我需带走… 十安正面对着孙延芳,见他挑唇冷笑,半晗眼眸,嗓音低沉:;自便。 话音刚落,转身离去。 一众人等散去,魏靳欲言又止却也只能眼看崔十安上了张家马车,最后仍是缄默不语灰头土脸地随小厮回府去。 若他不愿,何人能迫;人家不属意你,说什么都没用。 属意之人无需开口,我自山海无惧,风月不顾地奔向他。 崔十安倒没分心去想那风花雪月,只不过这人拉着他上马车,不多犹豫就听话跟上了。 许多话正等着想问他;从何得知,为何而来,带走恶人是何原由,延芳微怒是否因此… 许多话想问,却理不清头绪从哪儿开口。 车驾不小,能容两人;车驾不大,触手可及。 ;疼吗? 他执手细查,马车上也不知哪儿来的药酒,单手一倒一转,搁在小几上,三指捏起瓶上红布塞,上头沾了药酒;仔细地吹了吹,轻柔擦拭伤口处。 十安一回神,低眸一看,不知何时自己手背划了一口子,血已干凝色沉。 ;你要带那人去哪儿? 十安问。 ;难道要放过他? 魏靳说的不像假话,那鄙管家的主子如果真是身居高位,出于无奈之下,张谨之保下一命送回去,使得孙延芳不悦的话,前头的场面就说得通了。 谁知这谨之少爷笑了起来。 这笑意中的嘲讽可是明明白白,浅显易见;崔十安是看出来了这大少爷在笑话他愚笨呢。 有句话要说:我又不知背后隐情,你这又不细说分明的做法让人误会,有什么可笑的! 没等话说出口。 ;且不说延芳与我相识多年,情同手足。 他道:;为了你,我也不会放过他。 言语交谈不过几字相连,本是平常;有些字搁一块儿就莫名让人心头一动。 十安看着他,一时语塞,不知作何以对。 ;别想了。 他一笑,明月不皎洁,星河不璀璨。 ;今日确实事出有因。 他说:;今儿是十五,回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 十安别开了眼,撩起窗帘,笑道:;多谢关怀了。 他也跟着笑:;怎么谢? ;恩断义绝。 十安说这话时,嘴角还扬着笑意,只是小窗外晚风一扫,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他仍笑着:;恩将仇报。 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不当真。 ;你我珈蓝寺定下的约,我都记着,你可别逗我。十安放下窗帘,佯装不在意地说笑着:;否则可就麻烦了。 有时十安也分不清:究竟珈蓝红枫悲戚孤独的谨之是他,亦或疏离有礼深沉的少爷才是他。 他倚靠在床沿处,左手屈臂支着脑袋,问:;有多麻烦? 十安看着手上的纱布,默了许久。 ;会忍不住犯错。 谨之收了笑,嗓音沉沉地,没有了轻快的笑意:;我知道。 ———————————————— 只是见了你,就忘记了原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21章 世人皆看错(二十一) ;少爷,小时候先生不曾教过你一句话吗: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那天在马车上,崔十安这样说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窗口的风刺得眼发酸都不敢回头。 有时狠话不是为别人说,是为了提醒自己。 直至车马止步前,他们都没再说话;崔十安撩开帘子身子已经出了一半儿时,身后传来句话,他没仔细听就跳下了马车急急往里走。 说好了相见不识。 你别开口,我怕自个儿忍不住回头拥抱你。 他说:;世人皆看错,谓我鹿为马。 —————————————————— 崔十安自小学艺,没进过学堂书院;幸得师父悉心教导,他也勤勉好学,读过的书看过的文不算少。 金榜题名是不足,诗文典故还算懂;谓鹿为马本意为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意思。 回园子后,十安想了好几日,除了登台唱戏都想着这句话;倒不是不明其意,只是不明他意。 指鹿为马典故出自《史记》,乃是丞相意欲谋反,欲知何人不附,牵来了一只鹿,指着鹿说是马,附和之人便是党羽,反之则杀。 十安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本意是好的,听师命:不可明知故犯,将错就错。 既然两人心知肚明,错爱不可爱,何必一错再错;伤了他的仕途,害他惹人闲话。 谨之说:;世人皆看错。 他从不觉得两人相处欢喜是一件错事。动心起念是人之常情,无奈放弃是不得已,又怎么能说这是错。 崔十安醒着多久就想了多久,时而欢喜时而悲戚。 原本以为,你前程似锦,佳人有约,珈蓝寺大雨一场红枫梦,早就醒了。 而今才知,你视若珍宝,珍惜不已,无奈放弃之心从不比我好过。 那又如何? 他前程似锦不假,婚约在身不假,世俗不容更不假。 想着想着,心头泛酸,崔十安靠在窗棂处,神色淡然,却见眼泪从眼角淌出横划过鼻翼,打在桃木窗沿上,一圈叠一圈地渗透。 班主在人前夸奖,十安长大了,唱得越来越好,戏绎人生,词透心骨。 戏文里写着小姐们见了属意之人,无不满心欢喜,原来都是骗人的。 ;角儿。 小童这几日总不见人影,十安已经少听他拉着尾音儿喊人乐。 回神一看。 不是小童,乃是护院小厮,神色紧张语气恐惧;抬眼去看,身后竟然跟着一众衙门差役。 崔十安起身,皱眉不解。 没等开口,领头的一位官差便上前,冷声道:;崔老板,有人状告你为瞒私情,害人性命,跟我们走一趟吧。 ;什么?崔十安又问了一声儿,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我害人性命? 他这几日一直在园子里能害谁的性命? 差役奉命行事,哪里会与他多说闲话,两人上前一押就带走了;刚走出小院就见小厮扶着班主一步一拐地走过来,急得想快又快不起来的满头大汗。 看来是前面就阻拦过官差了,无奈无人理会还失手伤了班主,如今满身灰尘一瘸一拐地赶来。 意图拦住官差解释清楚,十安入京不久不曾寻欢结仇,这几日也是登台唱戏,得空就在小院儿里歇着,根本就没出门。 官差哪里有空闲耽误,一番推搡打闹,崔十安生怕连累班主戏楼,规劝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走就走一趟吧。 既说他害人性命总要拿出点证据来吧,若是误会,解释清楚自然就平安归来了。 衙门明镜高悬,本是平冤卫民之所。 京兆府尹惊堂木一拍,怒目而视,沉声质问:崔十安,有人报案,你杀害登王府管事鄙管家,你可认罪? 鄙管家,难道他死了? 难怪人人避之不及,原来竟是登王府的人;崔十安肃色,道:;鄙管家曾奉命带人入府,以武力强行要带走我,人多势众伤及无辜,我才不得已反抗,以求自卫。 本就因他而起,无辜牵连孙少夫人,何必再连累了她;索性担下罪责。 ;这么说你承认毁尸灭迹了? 毁… 崔十安惊得乱了气息,高声辩解:;我何曾毁尸灭迹,只不过他以武力相逼,我自卫反抗打伤了他,何曾伤他性命! 啪—— 惊堂木又是一响。 ;放肆! ;状纸所书,并非是鄙管家武力相逼,乃是他撞破了你与张大少爷张谨之两人断袖之情! ;世俗难容之情,你为藏私情杀人灭口! ;不!不是!崔十安高声打断,情急之下站起了身,却被衙役一棍打下。 嘭—— 十安疼得咬牙,膝窝一棍,双膝跪地。 如此歇斯底里,并非急为自己开脱辩解。 而是护他清白。 ;与谨之无关! ;大人,此乃诬告,崔某有冤! 既说了有冤,就该当面对质;府尹大人口中的首告者于庭后带出。 ;草民叩见大人! 这声音于崔十安来说熟悉得很,只不过平日里不似如今这般高昂,少了喊;角儿时的那股稚气尾音。 崔十安眼眸骤紧,看愣住了神,千字万句涌出都想高声质问一句,为何是你。 小童! 这厮却连看都不曾看十安一眼,在他满眼的震惊与不信的眼神里,捧着崔十安当日回府换下的带血外衣,一字一句;状告崔十安,与那张家公子早有断袖之情,有两人书信为证,常于南山苑私会,被鄙管家撞破后惨害性命,殴打致死,还是张谨之带走了尸体毁尸灭迹。不忿于如此伤天害理之事,特来首告。 两日前登王府报案,鄙管家失踪,再有小童首告,人证物证俱在,辩无可辩。 崔十安没听进去,看着这朝夕相处多年的小童,平日里笑脸迎人的小童,嘴皮子一张一合,娓娓道出,所谓的前因后果,一字一句犹如刀剑,治他于死地。 ;崔十安你可认罪? ;崔十安! 府尹高声骂着,说他目中无人,说他豺狼心机,说他竟敢视法度于无物。 ;为什么? 十安看着小童,问这话时,眼眶红红,指尖微颤。 ;为什么? 你我初见时,你才七岁,我视你犹如亲弟,但凡有点好处绝不少你半分;所求必应,所问必答。 小童虽跪着,腰板挺得笔直,仿佛如今的阶下囚已经不配与他说话了。 转头相视,挑唇冷笑,道:;角儿,您就认了吧,杀人偿命天经地… 啪—— 没等小童说完,崔十安抬手便是狠狠地一巴掌。 ;我问你为什么! 他气愤不已,连唇角儿都咬出了血印。 复而扬声:;大人明鉴!我家角儿与张少爷虽然有违天理,但也是情欲迷心,望大人从轻发落! 这额心覆地,磕头声响撞进了崔十安心里,碎了这么些年的同门情意。 ;崔十安,你可认罪! ;不认!他口沸目赤,虽然气愤却仍努力冷静下来反驳:;当日小院护卫皆可为证,我不曾伤人性命,这是诬陷!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句话在戏台上,十安听人唱过无数次;他扮旦角儿,时有跪地喊冤的戏码,却不曾想眼下冤案铁定,害他自己。 ;来人!给我打! 小童跪于一侧,神色冷淡地看着差役们手持笞杖高高举起后重重落下,杂乱地落在了崔十安身上。 十二杖下来,他脊背之上已是夏裳透血,薄衣见红,满头大汗几近昏厥。 ;崔十安,你可认罪? 额上汗珠滑落入眼,酸得他眼泪直淌,胸口气息未平,嘲讽之声便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疑点重重却不多加探查,强行定罪不予听辩。分明就是有意陷害,既然辩无可辩,他宁愿身死也绝不认罪害了谨之。 ;来人! 案堂之上,惊堂木重重拍响。 ;给我压入大牢,严刑拷打,仔细拷问,看这嘴多硬! 拷问? 崔十安嘴角溢血,冷笑得肩头颤动。 屈打成招,本是常见。 差役两人抬手穿臂将崔十安拉了起来,他衣裳透红,皮开肉绽,垂首晗眸的模样没有了半点往日的名伶风采。 小童莫名觉得心头痛快不已,走近侧首贴耳,低声道:;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想想那日张谨之带走了人之后干什么了吗? 崔十安最后的力气笑开了带血的唇,勉强使力抬起了头,反问道:;知道为什么我成角儿,而你不是吗? 啪—— 小童怒目圆睁,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抬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骂道:;看看你我谁能笑到最后! 我乃凡人,不知你为何反目插刀;我乃凡人,自知你何处最痛。 ;哈哈哈—— 崔十安高声大笑,由差役撑起肩头,拖往天牢;所过之处,脚印踩踏,汗珠血水,一路蔓延。 —————————————————— 以诚交心,以信守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22章 名伶琵琶曲(二十二) 记得初学戏时,看过一个戏文,其中一处唱的是:皮鞭子沾凉水,定打不容情~ 崔十安被绑在十字圆木桩上,外衣褪去,白色亵衣已是鞭痕交错,血迹斑驳;疼得麻木犯昏了,这才想起了那出戏。 写的是姑娘与名伶相爱,可惜被迫嫁与他人,姑娘宁死不从跳河自尽,名伶随之殉情身亡。 可怜了一对苦命鸳鸯。 崔十安只跟着学过唱词,仔细想想倒不曾登台扮过相去唱一回;年幼时不懂,看着唱词悲戚,闻者流泪甚是不明,想不透这是为了什么,好生生的怎么就跳河去了。 可惜了卿卿性命。 咻啪—— ;认不认! 不过几道鞭痕,他可咬牙忍痛。 咻啪—— ;认不认! 不过几处皮开肉绽,他可饮泣吞声。 咻啪—— ;你他娘的还嘴硬! 不过血痕遍身,错乱重叠,深可见骨… ;十安… 这喊声有些远,不像离得远,像是不远处传来,语气弱弱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十安! 魏靳几步跑上前,一步之遥顿住脚步,酸了眼窝;人在眼前却不敢抬手触碰半分,目光所及,无一完好。 ;崔十安,你睁开眼看看我! 魏靳喊着,生了些哭腔。 ;诶诶诶!这才打得手软了都没招供,差役正一肚子气要发,推搡着来人,骂道:;出去出去!还想妨碍公务不成啊你! 另一名差役不动声色拉过人来一旁,悄摸递了一圆鼓鼓的荷包来,示意此人拿出了敬意,且容他说两句话就是了。 崔十安鬓发尽乱,两耳旁侧凌乱垂下许多来,几缕因沾了血汗贴覆在脸侧;从咬牙忍痛,到现下无力垂下脑袋,口鼻失觉,血水顺着轮廓一滴一滴打落在地。 魏靳浓声,不知是劝是骂:;你这怎么这么傻!张谨之那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什么值得你护着他! 崔十安半晗眼眸,微张将唇,鲜血就像呕干了一般,只剩下心肉血肉,淌下几滴顺着下巴而落空拉出了一条细细的血丝。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是听见了那个名字,半昏半醒之间,忍痛坚持了这么久的意识只剩一句话。 ;与…与谨之无关。 他虽被束与柱上,遍体鳞伤,一双手腕也是被绳索磨得皮凹肉陷;这般情形,他纵然昏沉但仍紧握双手,唯恐有人按下手印,害了他的少爷。 ;崔十安! 魏靳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他是骗你的你知道吗! ;他是个伪君子,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我去查问了,这件事根本就是他利用你去抓了鄙管家,致使我义父大发雷霆! 什么…眼前这人说的都是什么… ;不…不…崔十安动了动唇有气无力,努力发出声却也无力辩解,只能一昧否绝。 不会的,谨之不会。 ;不什么不!魏靳被他这般铁心信任气得面红耳赤,大骂:;你怎么不想想,如若真是怀疑你二人害命,怎么就你有事? ;他张大少爷还在外逍遥快活,可曾来看你一眼! 崔十安没再出声儿,垂着脑袋滴着血,轻摇了摇头。 ;十安…魏靳放低了声音,收起自个儿的恼怒,冷静下来,凑近附耳,道:;鄙管家应该没死,这是义父与张谨之的对弈之局。 ;十安,你认了吧。 ;只要你认下私情,判定失手伤了鄙管家,招供人是张谨之带走的。 ;一切顺理成章,届时义父自会找张谨之要人,你便可平安。 崔十安的眼眸抬了抬,仍是无力但多了情绪;不知是不信还是不幸。 ;崔十安! 眼见没有回应,魏靳又急又气,恨不得几巴掌打醒崔十安!告诉他,这一盘棋有多广,保他一命有多难! 可这遍体鳞伤的模样,谁人还忍下得去手;鞭刑都打不醒的人,几个巴掌怎么能够。 ;你在这死撑着顶个什么用?就为了他大少爷的一点声名,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既然敢做为何不敢认! ;他在外头名利双收,你在这受尽苦痛图什么! ;他不过是利用你罢了,你非要拿命去爱他吗! ;你懂吗! 懂吗? 崔十安眉头一皱,满是鲜红的唇角却笑了笑,摇了摇头,声音低低地说了句魏靳也没听清的话:是你不懂。 我只信他所说,不听谁人说他。 胸口猛地咳了好几声儿,身上伤口撕裂拉扯,胸口猛烈颤动;一口鲜血呕散于地。 ;十安!魏靳一急抬手想给他顺顺气,触及伤口却不敢下手,只得帮他擦了擦唇角儿的血迹。 千言万语皆想劝他放弃。 可惜时不等人,外头有车马侯着,这天牢重地更不可随意出入;何况还是他义父铁了心要办的人。 两名差役硬是将魏靳强拉出了天牢去。 差役皮鞭烙铁,严刑拷打了两个多时辰,又打又骂又是威胁,竟也无用,眼看自个儿行刑的都累了,这人还是嘴硬得很,半个字也撬不出来。 拉走了魏靳,差役也歇够了,站起了身揉绕着皮鞭,正思量着如何下手;天牢刑罚若是奈何不得他一清瘦戏子,那传出去可真是没了脸面。 皮鞭这绕,差役握在手中一抬,敲了敲崔十安的脑门儿,道:;你说你这犟脾气,早些招了,多省事,免去这许多皮肉之苦。 崔十安被魏靳吼了几句,神智清醒了许多,半耷拉着眼皮子,感受身上遍处疼痛。 ;角儿就是角儿,怎么能比寻常人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天牢空荡阴冷,回音正是穿透;那一副嘴脸真是看透了。 或许就是看见这会来事儿的小人来了,那差役这才急急把魏靳拉走。 怎么呢? 如今这位可是立了功,进进出出的都带着;登王府红人的名儿呢;差役招惹不起,扯着嘴皮子笑了笑,不屑交谈。 崔十安与这人多年朝夕相处,不说亲如兄弟,好歹同门情意,竟然能助外人陷害至此,这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差役笑脸相迎本是处世之道,不与交往乃辩为人是非曲直。 ;他自小学艺,吃尽了苦头,这些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小童冷笑着,走向一旁拿起刑具把玩着;看那满眼笑意,倒真像个小孩童。 ;把他的衣裳给我脱了。 小童道,差役未动,眼神一过,差役起身有些慢吞吞地解开了崔十安的上身衣带。 ;解开双手。小童再道。 呦呵,这是良心发现了? ;用麻绳儿,将他的双手绑在身后,一定要扎紧了! 没有良心的人能发现什么。 差役将崔十安两手后绑,麻绳粗重,扎紧之后,前胸两排肋骨凸出。 原本也没反应过来这小童要做什么,直到见这人拿起了弯钩与薄刃;差役额心冒出冷汗,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角儿一向是自命清高,当然要与众不同了。小童拿着刑具走到崔十安跟前,笑道:;论唱戏我不行,不知角儿爱不爱听琵琶曲呢? 崔十安神色淡淡,不予理会。 ;你我相识多年,我还不曾让你看看本事呢。小童笑得越来越欢,眼眸透出疯子般癫狂的狠毒。 刑罚众多,其中当属;凌迟与;弹琵琶为最;刑以;弹琵琶,裸露上身,绳索束手,使肚前肋骨凸出,隔着一层薄皮,看得清肋骨细数,再用尖锐的刀具,学弹琵琶的拨弦一样,用刀刃在肋骨上下滑动,鲜血成曲。 史书有云:荼酷之下,何狱不成。 小童笑着,对上崔十安暗淡无光的眼神,在他眼中,拿起手中弯钩,狠狠刺进皮肉肋骨之中。 呃嗯! 弯钩一头的绳猛被狠狠拉起勾出肋骨皮肉! 啊—— 十安的震天哀嚎本该在戏楼高腔。 ;哈哈哈~这就不忍住了?小童拿着弯钩,看上头皮肉血迹,笑得前俯后仰。 所谓:举手弯钩,为你弹奏一曲琵琶语。 ;你不是角儿吗!再而收笑,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崔十安剥皮喝血!怒道:;我也是园子里的角儿,生旦净末丑样样我都会! ;你们当我是什么了啊? 手起刀落,利刃划过肋骨弹弦儿。 啊—— 崔十安仰面痛嚎,撕心裂肺。 ;怎么就让我像个奴才似得,送信传话,来来往往?凭什么! 他越发激动,说得气急败坏。 ;外头那些东西怎么对我的?阿,回回都是问我,孟班主怎么样?崔老板怎么样? ;你比我强在哪儿?啊? 他横眉怒目,弯钩刺入,狠狠拉出两只肋骨皮肉! 啊—— 崔十安胸口淌血,已是抑制不住。 ;你不就比我早来了些年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比起童子功,你有我瓷实吗? ;看看我是谁,来,看看我,看啊!切齿痛恨,难消于心;小童伸手,掐住了崔十安的下巴,逼着他抬眼对视。 ;你不是角儿吗?还是吗? 噗—— 崔十安吐了口血,最后的气力,说道:;人都可以…唯… ;唯独你…配不上梨园。 —————————————————— 眼前一黑,不必看你嘴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23章 之死靡它(二十三) 天牢下等牢潮湿阴冷,腥臭恶劣,寻常人进了都受不了何况伤员。 鞭刑已经让崔十安遍体鳞伤,小童的琵琶刑更是让他生不如死,要不是差役不愿弄出人命来及时制止还替崔十安裹住了伤口,昨日必然无法活着熬过琵琶刑。 躺在天牢里一夜未受医,这的肋骨处的血干在了白纱上,一身伤口就连呼吸都让他疼得痛不欲生,早已没了气力叫喊哀嚎,张着干裂惨白的嘴巴,气息微弱。 两鬓头发都散乱了下来,沾着血水贴在了脸颊两侧与鼻翼之上,伤口四周血迹还沾染了灰尘,看起来既狼狈又虚弱,不知用何来撑着一口气活下去。 ;十安。 ;十安? 崔十安昏昏沉沉仅剩一丝理智,分不清这声声入耳是梦境还是现实,只听着喊声越来越急,睡梦里觉着吵才浅浅睁开了眼皮子。 眼前朦胧,眼皮子重重地耷拉下来,来回闪了好几次才看清了人。 蔚蓝袍影,孙延芳。 ;你… 崔十安薄唇干裂,苍白无力地微张着唇瓣顺着气息,一句话说得好似气息轻重不平都听不见声儿;延芳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只低头蹙眉,扫视了一遍儿他身上的伤,最后目光停留在崔十安的中腹肋骨处。 ;他呢… 崔十安看着他,用尽余力发出的第一声仅仅两字却牵动得肋骨伤处,疼痛难忍直教他皱紧了眉心,身子蜷缩成了一团。 延芳避开了他的眼神,示意身旁的两名护卫带人走,道:;案子查清了,我先带你出去,再不治你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 这般情形之下,崔十安别说他角儿的排场,他戏门的清傲,单说养在身边的小童背叛、蒙冤落狱、命悬一线的这些事儿就够丢人的了,换成旁人就算不死也算是毁了心智。 偏生他崔老板与众不同,睁了眼头一句问的还是别人,听了孙延芳一句话便信他,闭上了眼又昏睡了过去。 难怪老人们都说头大的人聪明,孙延芳这脑袋可厉害了,聪明不说还生得一副好皮相,说出口的话就让人信服。 这话您听着一乐就算没白说。 只是这一码归一码;两人相识确实没多久,几次约见对谈也都是拐弯抹角掩头盖尾地绕着那大少爷说话的,聪明人讲话向来是相谈甚欢的,聊得来跟交情可是两回事儿,想那小叛徒还在身边伺候了好些年呢。 不知为何,崔十安就是信他。 护卫几人眼看崔十安这浑身遍伤没个好落手的地儿,腹部伤处听说是走了一趟琵琶刑的,更是让人不敢随意拉扯;护卫前后同力,仔细将崔十安扶上了布担子。 天牢潮湿阴冷本不可久留,若不是琵琶刑太过骇人,孙延芳也不会这般小心翼翼地让人把他抬出去。 崔十安在盛京无亲无故,除了戏园子也没别的好去处,孙延芳给他送回了梨园去,大夫也早早恭候;这可是太医院首大人的关门弟子,以后必然是要留在宫里当差的,寻常百姓可请不到。 人物是个人物,不过话也说回来崔十安这一身伤看下来单单肋骨上琵琶刑的伤口就不是一般人能诊的。 不知是疼入了心骨还是蜷缩着昏睡没动弹,这一路回梨园崔十安不曾松开双臂环绕的姿势,以至于大伙儿都没发觉其中不对。 班主一听消息立马迎了过来,到底是最喜欢的孩子,一看这模样儿霎时有些老泪纵横,身后跟着一帮子人都过来想帮把手。 直至回了崔十安梨园,进了他的小园子,穿过香廊时,园子里的花木落叶落了一辦儿受风打在了他脸侧,仅那么一下轻敲。 风浅叶柔,荡开夏秋旖旎风光,旋入少年温暖梦里。 天牢阴冷,两日一夜的酷刑逼供都没能让他崔十安颔首低头认罪,这一落叶随风而来,轻柔一敲倒让他平了川眉,松了牙口。 双臂抱得紧紧,搁置上床,神色一松后肢体必然不再紧绷,太医拉开了他双臂环绕的姿势,双臂扣一解开像把利刃撕裂的皮肉,腹部肋骨处顿时血如泉涌! 大夫当即手疾眼快地拿起纱布捂住了血口处,一直蜷缩着在天牢过了一夜,伤口周围的血液已经干凝;这躺直了身子,伤处一拉扯开来顿时止不住地往外淌血。 床塌一围皆是鲜血,医者领口半袖也是几处猩红,旁人看得一下惊住了神儿;崔十安握紧了拳,疼得青筋暴起,痛声嘶哑。 两三名医者上前给大夫搭手递药帮忙,班主转身散了一干人等,仆婢们脚步急疾,捧着铜盆儿进进出出好几趟。 血纱布送出了好几拨儿,直到崔十安带血的衣物送出房门,孙延芳心头一块儿大石才算放了下来;要不是救回来了,谁有闲工夫给换衣裳。 没过多久,大夫擦拭着双手边踏出了房门,向孙延芳行礼,道:;芳少爷。 ;辛苦了。孙延芳点了点头算是承了,眸光一远,又深得叫人看不透:;可算是没搭进去。 ;菩萨保佑了吧。大夫笑得亲切带些感慨,道:;能扛过琵琶刑的没几个,能撑到现在也是不容易了。 延芳回神儿来,垂眸笑了笑,道:;有您在,算是准了。 ;看样子是一直撑着,不知怎么地就松了一口气儿,差点没顶住。大夫笑着,神色轻松,正把挽叠着的袖口放下,道:;回头您找我要人,我可是没法子。 ;我找你要人做甚?延芳眼神一坏,笑容里有些调侃:;又不是我媳妇。 ;回头自有人寻您麻烦。 ;您可别说了。大夫笑着摆摆手,退了一步行礼道:;吃罪不起,先行告退。 本也不能拿出来调侃的,说笑两句也就算了,孙延芳命人送走了大夫,转身进了屋子;是诚心想问候两句也是明白这疼得厉害,咱们崔老板这一疼醒八成也是难入眠。 止了血,医了伤,该疼还是得疼。 果然。 延芳一进里屋,没等绕过屏风见着人就听见隐隐倒吸一口凉气后咬紧了牙关却仍没止住嗓子眼儿里的一闷声。 ;呃—— ;快别动了。孙延芳倒懒得近身酸溜溜地像个娘们儿似地扶着劝着,径直走向床榻旁的小凳,两手一抓衣摆向后一扫,翘起了二郎腿。 ;再喷一回血,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性命。 其实崔十安当真不敢动弹,莫说如今半点力气没有,只说这满身伤痛就让他连呼吸都难受又怎么会瞎动弹,只不过腹部伤口惊人,肋骨还被勾了出来,大夫的麻药也撑不住多长时间,他正觉得难受痛苦这才一声闷哼。 ;查清楚了吗。 看那虚弱苍白的脸色,气息都好像随时要断了。 孙延芳答:;没清楚,你还出得来?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可是才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说起话来不客气就算了,还字字句句连讽带刺;没规矩。 ;他没事了吧?崔十安半晗着眼,声音低低地连双唇都没力气张合。 孙延芳也不客气,自顾自拿起了茶喝着,放下杯盏翘起二郎腿才不慌不忙地答话。 笑道:;你说你们俩相识才多久? ;这一天天的,情深义重的模样快赶上人家青梅竹马的情分了。 难得他疼得这么厉害,听了这话还是扯着嘴角笑了笑,固执道:;他怎么样了? 孙延芳收了调侃的笑意,忽而正色:;你就不问问我,魏靳跟你说的那些话是怎么个回事吗? 这事儿搁旁人身上,自然就会觉得是有人想要陷害张谨之,所以才严刑逼供于崔十安,想要屈打成招来张机设陷。 但崔十安不是旁人。 延芳心里头清楚得很,崔十安自幼学艺不易,一路走来吃尽了苦头,尝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却是个聪明却不市侩的年轻人。别的甭提,就说他与谨之相交一事,两人如足如手的情意,崔十安不可能不了解谨之。 咱张大少爷的本事,别说别人有本事陷害,只怕别人刚起了心思还没动手,这大少爷先以小人之道赠小人了。 不知为何,崔十安盯着床帐发起愣来,眼神空空地,又是答非所问的一句:;你怎么知道魏靳来过天牢说了那些话。 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在天牢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在你们的掌握之中。 延芳忽而笑了起来,生了玩味,反问:;如果魏靳说的是真的,我们就是利用了你来达到目的,还害得你险些命丧天牢。 ;你会如何? 会如何? 崔十安挑着唇角儿笑,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这事儿,道:;不会。 虽然平静无波但却十分肯定:;我知道你不会拿少夫人开玩笑,你那么爱她。 这件事起因就是在梨园,如果魏靳说的是真的,如若这一切都是张谨之为了扳倒谁或是为了党争而设下的陷阱,那他怎么会不顾孙家少夫人。且不说他不会,就算会,孙延芳也绝不会允许。 他出生世家,自有他大少爷的清傲,且与孙延芳自幼相识,不顾于好友之妻来达到目的实在不光彩,不像他的性情;十安知道,他不会。 记得与他逛街市,听他嘲讽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记得与他同奉神,听他说佛难自渡何救苍生;他的字字句句都满是重任无奈,现世无望的遗憾与自嘲。 知世故,而世故是圆滑俗人;知世故,不世故是性情中人;不世故,而迫世故,是伤己伤人。 谨之是个重情义的人。 这些话太长太繁琐,十安心知不必细细说明,孙延芳也能懂;只说了一句少夫人,想想那日情形,延芳一定心疼坏了。 是啊,你爱她,所以你不会拿她冒险一搏。 延芳倒没觉得高兴,反而觉得崔十安这话有些意有所指,仔细听语气还有些悲戚自嘲。 垂眸凝神,像是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道:;陛下殚精竭虑平定太师叛案已是不易,疑心深重之时,谨之举步维艰。 他若是不说这话,崔十安反而觉着不那么难过。 有些事儿不能解释,一解释反而像揭开皮的伤口,鲜血淋漓。 ;我知道。十安说:;我信他。 哪怕魏靳说的是真,哪怕他确实有所利用,哪怕他确实布下陷阱只是意外连累的少夫人。 哪怕他,确实拿我冒险一搏。 孙延芳靠在楠木椅上,目光沉沉落在崔十安眼眸上;那双眼睛就盯着床帐一动不动了,有时有光有时无光,眼角不时淌出泪来流进鬓发里。 原本以为,崔十安猜出端倪会歇斯底里地要见谨之一面,或是大失所望不愿再有往来。 但却是,他只想知道谨之是否安好。 ;他挺好的。延芳道。 又是静了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 ;你们认识大半年了吧。孙延芳玩着杯盏笑道,没想到最懂谨之的非长非友,是崔十安。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延芳抬眼去看他,崔十安倒是笑得欢快,累得气息牵着腹部一颤一颤地疼得皱眉咬唇。 孙延摇了摇头也没往心里去,只笑他中毒太深,都伤成这样儿了还不忘酸一句弘娘与谨之的情分。 ;延芳。 他咳红了脸,平复下气息,反问:;回去吧。 错就错了,我自己选的。 ———————————————— 你爱她,所以你不会利用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24章 芝草云英(二十四) 戏班的台柱子摊上人命官司给落了大狱本就受人议论,梨园当时就闭了门;如今清白归来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必惹盛京谣言纷纷,百姓们不知原由,闲话几句解个闷儿哪里会去替别人想想。 梨园本不缺那些个打杂侍奉的人,只不过小童前些年来了,有些天赋但生性自傲,班主原想让他跟着崔十安磨磨性子,谁知磨出了这档子事儿来;养虎为患,不得不防。 班主思量,以后就不给他安排人近身了,小厮们跟着就行,心思正才不敢妄图妄想。 谁知这小厮们进进出出还把外头得闲话给带了进来,起先是说外传崔十安杀了人,后来又说与张大少爷有所苟且合谋灭口;眼下平了冤,这碎嘴的又说无风不起浪,张家少爷与梨园往来甚密,保不齐相中了梨园的哪位丫头。 说来说去就是非要给你扣一顶帽子;无论你清白与否,无论你如何解释,总之我就是要说你两句图个痛快。 班主生怕崔十安听了不高兴,这两日虽忙着重盈戏园但仍挤出空闲常来看他;这小子虽然伤重,但看样子除了伤重倒没别的烦心事。 前两日时时昏睡着,醒来也是一会儿,喝药吃粥的功夫,躺下就又睡了,班主来了也多是因为昏睡而没见着;今日难得赶上他喝药的时候。 班主问了几句病情就静了下来,一旁看着崔十安喝药,眉心不自觉地皱着,有些对小辈惋惜又无奈的意味儿。 别的皮肉伤都好说,唯独腹部那处伤让他不得动弹,连喝水都小心翼翼,若是不不当心一咳就能把伤口撕裂开来。 喝完药,闲人都退了出去,剩下师徒两人。 班主似乎已经劝累了,不再叹气,只是每一句话的气力都是向下的无奈:;好好养着,别的事不用往心里去。 十安年幼时吃了许多苦才入了梨园,心智非常人可比。这性子执拗轻易劝说不得,哪怕吃了苦头也是不会后悔的,如今说什么也都只是劝他别多想。 十安扯着嘴角笑笑,气息浅浅不敢大动,师徒父子,师父虽然说得委婉,他可不傻。自然听得明白。 道:;您放心,外人说的我没往心里去。 ;你还是梨园的角儿,不会变。班主也算是放了心,他既然能如此云淡风轻坦荡而谈就是真没事了。 语气一松,道:;那些个冷心肠的人,自与咱们不同路,你也算安心了。 班主不懂朝政,于朝堂也无关联之处,一心打理梨园发扬戏曲,魏靳天牢里说的那些话崔十安也不曾告诉师父;班主是个通透也世俗的人,别的不说,出了这么大事满城皆知,这么久了也没见那大少爷来看望一回,可不就是;冷心肠吗? ;安心不是说崔十安可以放心等着那人遭报应,只是告诉这孩子,可以安下心来好好唱戏了。那些个世俗不容,众人唾骂的事,他不必执念,终于可以死心放下了。 班主一直觉得,不过乃十安,一厢情愿。 他人无情,何必执念;唇枪舌剑,最伤人心。 谁知这孩子… ;他怎么了? 他撑着床沿起身,清瘦双手青筋显露,气息不稳,苍白眼赤地咳了起来:;师父…咳咳… ;师父… ;你这娃娃!班主惊得赶忙放下茶盏,两步走近扶住了他,骂道:;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你! ;他怎么了?崔十安一把握住了班主的腕儿,急得苍白的脸愣是逼出了两分红热。 什么叫能安心了? 师父以为,十安当是怪他的,当是此生不愿再见的。 ;咳…咳…师父…咳咳他出什么事了! ;他好的很好的很!班主这是又气又心疼,若不是看着这小子伤重,这会儿真想拿起鞭子打一顿解气。 恨铁不成钢地道:;人家要成亲了,好的很! 班主历经半生风雨,何等人物不曾见识,孩子又是打小跟在身边儿的,心里头想的什么岂不是一眼看出;起先两人相交,十安眼里笑意不同于常,他曾言语警示。后来相交过密,连带着张谨之的态度也十分微妙,他便担忧着孩子别想错了心思,如今却是回天无力。 早与你说了,本非同路人,相遇擦肩不可妄想。你倒好,一股脑子往里撞。 ;那就好…崔十安气力一松跌回了被褥里,左手于被褥中覆在腹部伤口上。 他疼得厉害,又刚喝了药,正是脑袋昏沉的时候,只听明了班主气恼地连说了几句;好的很却没听清后头那句。 ;新立大功,喜结良缘。班主给他掖好被褥,鼻腔里哼了一声,道:;双喜盈门,能不好吗? 双喜,盈门。 气息一顿,伤口猛颤了一下,他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要…成亲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很低,语气很平,像试探像疑问像小心翼翼。 班主叹了口长长的气,不知说了是对是错;自个儿来看他,可不就是怕外头得闲言碎语传进来伤了他吗?结果反倒是自己这做师父的,亲口送来了一句最伤人的话。 原来崔十安百毒不侵,唯怕张谨之不要他。 ;安子。班主叫了他小名,顿了许久,直言叹叹:;你不是…早就该知道了吗? ;人家是名门世家的少爷,咱们是市井勾栏的戏子,纵是有所契合那也不过是芝草云英,人生萍聚罢了。 十安闭上了眼,动作迟缓地转过了身去,不知是疼入骨麻还是三魂散体。班主最知他性情,旁人说多劝多是半点用没有,想开便罢,想不开也只能等他想开,起身离开。 是啊,我就该知道。 知道你我云泥之别,知道难有善终,知道有朝一日你喜结良缘,我连大哭一场都不可以。 ;嗯…呃… 他肩头颤抖,双臂微屈,掌心相叠死死捂住了腹部伤口。 从倒吸一口凉气,气息急促,他咬死了嘴唇也止不住呜咽颤抖的声溢出嘴角,眼泪不断溢出止不住的架势霎时打湿枕巾。 ;呃…呵…不知为何,忽地笑了起来,眼泪从眼角流入双鬓:;呵哈哈哈… ;灵芝瑞草不死药,草庐云英煮茶香。 ;是我不该,是我贪图,是我…哈哈哈… ;张谨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是我不该…哈哈哈… 他笑得撕心裂肺,嗓子眼儿里的呜咽听得让人心碎,每一句都不知何来却每一字都悲痛欲绝。 ;张谨之… 师父说得对,你是灵芝瑞草,百年难得,自有万万人求之不得;我是檐下雨露,人人持伞以避,即便朝有雅士采云英也只用来温酒煮茶。 配不上…配不上… 腹部伤口撕裂开来之时,他觉得疼极了,疼得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右手死死地掐住了颈脖试图抑制哽咽哭声,悲伤却从眼里心里溢出弥漫。 他昏睡了过去,想是窒息与悲伤,闭上眼那一刻他充血通红的眼里竟莫名多了一丝轻快;若是一梦醒来,不思不念,就好了。 可惜醒来时更为清醒,疼处更疼。 幸得是目光所至落入眼里的是蔚蓝衣袍,能缓两分痛楚。 眼前景未清,眼前人朦胧,只听见了两声呼喊,有关切有小心。 ;十安,崔十安?孙延芳不敢大声吵嚷,一进屋看见的那副掐颈红眼的样儿,可真没人吓唬她了。 他知道是他,不是他。 崔十安伸出手,掌心仍沾着方才于腹伤渗透出纱布的血迹。 拿点儿什么呢? 崔十安伸出手,伸向孙延芳蔚蓝衣袍的衣摆,指尖触及冰冷的银丝绣纹。 ;真好看。 他的气息浅浅,恍若奄奄一息,但眼神里却有光有温柔;这眼神孙九芳在天牢时见过一回,那天也是这一身衣袍去天牢接崔十安出狱。 那时还好奇,怎么这崔十安才历经了背叛且奄奄一息,还这样轻易相信别人。 这蓝色衣袍多得很,街市上一抓一把,但孙九芳的这蔚蓝色可不同;嘉陵关物产微薄,最盛绸染之物,据闻染料是从临国进的货物,色泽光亮,阳光直照下有星星点点的光在布上,料子不贵重只用了这染料便格外耀眼。 孙延芳拜于名门书院,内堂学子人人有这一块料子做衣袍,虽不是日日穿着但总归出了门人家就知道这是书院的少爷。 大先生名满天下,有些学子就是不进书院就读也是常有请教,总有那么几个聪颖好学的入了先生的眼,有什么好东西先生都会一并送过去。 这蔚蓝料子,张谨之手里就有。 原本想说的话都止住了口,孙延芳垂眸看着他的指尖听在这蔚蓝衣袍上,一时间生出些许不忍来。 ;你怎么来了。崔十安像回了神,神色有礼,嘴角含笑,收回了自个儿的手。 他一向爱妻如命,前些日子又出了那般事,他对朝儿自然寸步不离;若非受人之托,又怎么会来这梨园。 ;看看你。 孙延芳垂眸一笑,多了些少年朝气,道:;好些日子了,该来看看你好些没。 说的在理,十安笑笑;或许受人之托,只是自己希望的。 十安不再打话,只管平躺着维持嘴角那抹笑意,顶着床帐不言不语地掉眼泪。 知己静坐,无言相知。 延芳看着他,看那滴泪刚滑到一半儿,又紧接着一滴泪把前一滴推进了鬓角儿。 ;伤口才包扎好。 孙延芳道,不知道如何道。 ;挺好的。十安笑眯了眼:;幸好有这伤,幸好我伤得重。 —————————————————— ;不然,我都不能为自己哭一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25章 青梅竹马(二十五) 班主劝说的话意里莫过于世人不容,一厢情愿无善终的意思。 于师父跟前儿,若真想哭他也不必遮掩,只不过一股倔劲儿不愿低头罢了;外人就更不必说,非但不会加以安慰保不齐还会冷嘲热讽。 虽与延芳投契,但真要哭一场还真没脸,幸是借了这一身伤为由;倔强得让人心疼。 记得孙府初见,他是意气风发的江南名伶,如今不过半年时光便病弱消瘦得犹如两人;看他躺在床上的模样儿,身骨单薄,亵衣沾血,看着床帐不言不语地流眼泪。 眼泪流干了,眼睛还是红的;目光定定,时而有光时而有伤。 延芳原是来看他的,日前送他回梨园来虽然伤重但好歹撑住了;如今再看,这伤势已有大好但又让人觉得更重了些。 进门时曾听他掐着颈候抑制哭声,隐约听见了谨之的名字,还有昏迷时断断续续的;青梅竹马…想来是知道了萧张两家联姻在即的事。 孙延芳看他这样儿,忽然明白了戏文里写的:闺阁小姐喜欢上了少年,相思成疾的故事。从前不信,后来信了。 ;你如今养伤要紧。延芳道。 他答:;哪儿的伤? 语气平淡,嘲讽挑唇。 延芳咬咬唇,思量了许久,缓缓道:;弘娘确实与我们自小相识,许多事如今乱着,日后都会告诉你的。 有时,眼所见,非实。 ;自小相识…十安笑了几声儿,嘴角笑意十分柔但又似笑久得僵了,自顾自地说道着:;青梅竹马… ;我生在江南,听着南戏长大,从牙牙学语伊始就跟着台上人哼唱。 他只管自说自话,不去问不去谈,连眼神都不曾偏侧半分。 ;家中非富却也不贫,五岁时跟着邻友一块儿上学堂,习文识字。 延芳不知他意为何,沉默听着。 ;谁知只上了半年,我就迷上南戏,越往外跑听多就越喜欢,父母明理顺我心意,为我在北直隶寻得一名角儿学戏。 原来是想家了。 ;可这书没读多少,五岁半的年纪只练功连戏文儿都看不懂,可怎么办阿。 说着说着,他多了些趣味含笑之意;回忆年幼时的自己,总是美好的吧。 ;父母权衡之下,决定为我寻一位好先生,每三日一课。二老没有多的盘缠傍身,将我交托于那位名角师傅后,便收拾行囊回江南老家,月月寄来银两。 十安歪了歪脑袋,笑得十分稚气。 ;老先生十分有学识,欣赏于我并不看轻我家室贫寒,府中还有一位外孙寄养,大我一岁。 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我二人年纪相仿自然志趣相投,他教我琴,我授他曲,同学三年。 孙延芳蹙眉听着,忽而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了身来。 ;延芳啊…他没再往后说,往后的故事不好听,他也不想提。 只是颤着声儿问:;若我为女子…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同窗三载,相知相敬的情分… 在一块儿也不算唐突吧。 孙延芳走近了些,一时间酸涩不已,不知该如何劝他;自然不算唐突,若你为女儿身,与他成婚定是一双璧人。 可这时间哪有那么多顺心如意之事;若你为女儿身,只怕早有婚配,与他此生再难相见。 又或,他身不由己,娶他人为妻。 ;十安… 孙延芳才张口,这话还未说就被他浓着嗓音给打断了。 道:;师父说我一厢情愿难有善终。 ;延芳。他虽苍白却认真,遗憾却温柔:;其实我由始至终,都只是希望他喜乐顺遂而已。 只是偶尔贪贪心,盼着能常相见;见他喜乐见他欢,见他自在见他安。 孙延芳垂眸不语,不再劝慰不再谈;十安什么都懂,什么都知,只是难过而已。 ;原以为是你想不开。孙延芳笑笑,却不欢喜:;其实是我们没看清。 原来你比谁都清楚明白,也比任何人都爱他;他的苦衷与无奈,你的不敢与成全。 相知相痛不相见。 爱到连哭都小心翼翼,生怕给他招惹事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26章 他人不知语(二十六) 常听人说树倒猢狲散,果然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半年前声名正盛的南音名伶崔老板,因着这档子人命官司无人问津了。 不提你是否冤屈,这一出戏唱上了朝,唱入了民,实在张扬太过,寻常人不敢碰。 想来也好,他本不是欢场往来之人,学不会那迎来送往的笑脸,懒得与那虚情假意强撑笑意。 延芳常念,师父关心;有一人能话知心,有一人惜如亲,足矣。 好生养伤,养好唱戏,着花衣唱南音随着师父一出一出戏,这才是他的路。 算上今日,已经歇了整二十三日,虽未痊愈好歹皮肉之苦省了许多。班主送来了一人照顾崔十安,也不是外人:原本是老家闹饥荒没饭吃了,父母求着班主收下这丫头给口饭吃的,但当年唱戏班儿里头的就没有收丫头的,全是一帮老少爷们,巧了她也不爱戏,这就留在戏班子里打打杂,收拾行头,跟着东跑西颠这么些年。 年纪虽大些,但做事稳妥规矩也勤勤恳恳,没有别的坏心思算是个老实不多言语的人,名:小河,班子里年纪小的娃娃们也都叫一声小河姐。 吃过了汤食,依照崔十安的习惯是要漱口洗面才能再躺下身的,既然重伤不能自理,小河轻步退了出去准备温水来;备好了漱口茶水与净面铜盆,仔细给拧干了帕子,垂眸低首地递给了崔十安。 趁着崔十安擦脸时,像是插个空儿一般地说道:;萧家小姐在院外说要见您。 崔十安正横抹了一把眼,忽地动作一停,指尖不自觉地颤了颤;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不安为何。 为何呢? 崔十安像是没听见,又抹了几下脸,虽说动作不停但神色却恍惚了几分;小河看着,这帕子抹了又抹偏是没再递过来。 垂眸道:;角儿病了,我回萧小姐改天再来。 ;请吧。崔十安道,看着手里的帕子边儿都起了小线头,难道不喜欢就不会有了吗。 ;萧小姐是贵客,快请吧。 十安明知,自己不厌这帕子,只是难过于这帕子竟裂了细丝寸线出来。 不想面对罢了。 小河收拾了铜盆漱水出门去,不一会儿就听着外头脚步声传来,随口帘动衣扫,人进房来绕过屏风站在了他面前。 ;还好吗?弘娘道。 十安看着她,并不见待嫁闺中的眉眼柔情,反倒有些憔悴;看看自己,又有几分胜之。 ;嗯。竟不知何时,他们两人相见也少了那些的客套寒暄,果然有些话不必说得明,懂得人自会懂。 ;你怎么来了?崔十安靠着软垫,示意她坐下。 弘娘也不客气,于床边小椅坐下,没回他的话。目光一低,手指头扣着衣袖上的花纹儿玩,像是要把那上头缝绣的银丝云线一针针都给划断除去,烦得很。 复而安静,长舒了口气;不是遗憾无奈,也不是轻松自在,是一种无力改变的接受。 佛家常言:悟。 百姓总说的,看开了。 弘娘抬眸看向十安,笑意柔和:;你很想见他吧? 崔十安有些愣,像是没听清。 弘娘道:;你一定很想见他。 崔十安不语,目无定处地发愣。 ;别这幅样子。弘娘笑道,站起了身却正色起来:;他没有对不住你,当真的。 对不住? 他闻言一笑,本就是心甘情愿的,谈何对错呢;想来也是,外头流言纷纷,这未婚妻子上门探望是堵住众人闲话最好的法子。 ;听九芳说,你一直惦记着他是否安好。弘娘笑道,眉眼里并无妒忌更是温柔,道:;他让我来,也是记着你的前程,若是坏了声名以后戏还怎么唱? ;不了。十安答道,却不敢抬眼去看;说不上是高兴只是有几分清冷笑意:;不见了。 被褥里攥紧了掌心,别人就不晓得你心乱波澜,说出来的话就是硬了些。 ;为什么? ;我不能见。十安原是挂着笑意的,侧过头来对上弘娘的直视,一字一句道:;你们就要成亲了。 这样的话早在戏文里唱过了八百回,原来自己说才是最难的。 ;正因大婚在即,你不想见他一面吗。弘娘垂眸浓声,不似问不似语,字字轻诉,小心翼翼地像说自己。 十安也不知为何,两人无关,促膝而坐却尝出了同病相怜的味儿,心底一酸直激得蹙了眉红了眼。 十安看着弘娘,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眸红红,叹一口气原想扬眉吐露笑意盈盈,谁知一张口就是浓音重腔:;我怕见了,就不愿看你们成亲了。 弘娘看着心头难过,跟着他一同笑,同着他一块儿哭。 要说为何恐于见她。 是为恐她送来红书请柬吧。 弘娘不多久留,人也看了话也说了,知晓他这心思就好,何必过多劝慰;如今情形,劝什么都是无用的。 如方才问的话,你想见他吗? 崔十安说,你们就要成亲了。 不是不疼,只是鲜血淋漓看了更疼;不是不送你,只是不愿你远行;不是不想见,是怕见了不让你走。 贵客既去,小河自没什么好避讳的;说来也是明白人,见人进了屋就在廊下拐角侯着,听着人脚步声远了再回来;不窥不探不多言。 这秋盛未迎大雪,屋里没少物件儿,小河一进门便觉得凉意袭人,至剪窗边儿关上了窗门,再给崔十安端来了暖茶。 初春时盼着入夏去寒,夏燥时望着秋水凉爽,如今秋意正浓却是凉人心意,不像隆冬大雪冷得直接,闻着随风而来的满院落叶悲戚,叫人一阵阵儿发颤起来。 ;角儿,歇着吧。小河垂眸,不敢多说也不知如何说;十安虽比她小三四岁,但比起她来可老成多了。 饥荒死了许多人,小河是让爹娘送过来讨口饭吃的,班主心善亲和不曾让她受苦头;小河十二岁时才见十安,那时他还不是角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弟罢了。听班主说起十安的故事,从小爱戏可惜学路艰难,父母所托非人遇上那家角儿是个贪得无厌的人,看中了十安天赋异禀而妄图以此谋利,险些害了孩子。 好不容易脱了身,这才随着班主来了;或许正因那些经历,这孩子早早失了孩童纯真,但幸而不忘初心且宽厚仁慈,算是救回来了。 这样的人跟前儿,班主都劝不动的牛脾气,小河自然也没什么好开口的。 十安双手一拢裹着暖茶杯,觉着掌心暖暖的,虽然苍白但还算清醒。 问:;小河姐,你为什么一直不嫁人呢。 小河规矩站着笑了笑,心头明了崔十安说的什么意思,随口道:;角儿这是笑话我呢。 崔十安一乐乱了气息就咳了起来,一下扯动了腹部伤口,顿时溢出了血红;抬手遮掩,将被褥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不显于人前的酸楚疼痛。 ;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逗我乐不成? 看这;伤筋动骨的模样,真是坏心肠啊。 ;仔细些,要不班主可饶不了我。小河跟着说起玩笑话,两三句过过瘾便罢。 正色道:;我这把年纪的老姑娘哪里还嫁的出去,好生过日子就得了。 ;从前呢?十安起了兴致,倚在床侧的模样虽然病弱但言语却不停:;从前为什么不愿意嫁呢。 小河不知,他究竟是想听一句话,还是想身旁有人说说话。 语气有些飘远:;年少时遇见了想相伴一生的人,错过了,一生就只剩自己了。 崔十安靠着软枕,脑袋侧抵在雕木处,每每嘴角上扬笑得欢快,这眼眶一动泪水就溢了出来,一串串儿滑过鼻翼,浸湿衣领,苦透了。 ;角儿,别哭了。小河道。 崔十安就着袖口使劲儿擦了两三下,因着针线粗糙,眼下脸侧都红了大片;原本想着仰起脑袋能让这泪流回去,谁知还是溢出流入鬓角。 是不该哭,不能哭。 他伤成了这副样子仍坚持着问了又问,原不是想听一句话或是与人闲聊破闷儿。 只是想让别人,说出他的心里话。 ———————————————— ;世事无常,见一面少一面,角儿想去就去吧。 原本没有谁对不起谁,既然说不得哭不得,为何还不得见一面;没有结果的事才更让人不死心地妄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27章 再见(二十七) 烟雨正浓,灰暗不明。 原本说好不见的,还嘱咐小河不必随于身侧;看那屋帘一起一落,这心飘忽不定,生怕自己忍不住就出门去看秋枫红叶了。 崔十安的小院里干净,除了院里的几株花木与一桌茶香再没别的了;真要从这院子找出他看中眼,自然就是这屋子了。 从前搬进园子,除了想离戏楼近些也是因为一眼看中了这阁楼;他自小学艺,七八岁起就登了台,在那高高戏台的红绸幕布中一声一声地唱过了年年岁岁,真是住进了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只觉得孤独。 不如这阁楼,虽不华丽但风景极佳,虽然简陋但人声隐隐,十安扶着楼栏脚步沉重但仍撑着一步步上了楼台。 阁楼不算高,说不上十里美景,园子的戏腔声声入耳,仅听着音色崔十安也能熟悉地辨别出是哪位师兄弟。 小窗不遮,楼门不掩,阁楼独立风尘中;秋风萧瑟也寒,直直从面扑来又从袖领而入,吹得他打了个冷颤。 终上了楼阁,倚靠于台栏处,望着眼前烟雨蒙蒙,听着院外传来伴风碎雨而来的细细曲声婉转,他青丝拂面笑得苍白却也满足。 笑起来眉眼弯弯,嘴角虎牙可爱,一如幼年般清澈明亮。 记得小时候,班子里就数他最是聪颖过人得师父宠爱,天赋异禀的能耐更是让人心生艳羡;他生性可爱,师父查问功课时,还能学着各人不同的腔调与模样来给师父看。 想来甚是美好,不自觉嘴角扬起笑意。 ;喜欢雨天吗? 崔十安闻声一怔,垂眸几颤眼睫,不敢转身去看待仔细听时,耳旁又只听得明雨落檐声。 他怎么会来呢。 ;风雨绕楼,秋寒伤人,别看了。 这声音温柔亲和,嗓子发沉像是伤了。崔十安听得脊骨颤抖,原本拢着外披的手猛地握紧,掌心涩涩发酸,眼睫再是一颤就是珠泪串串,一颗一颗地砸在扶栏横木上。 湿润之痕圈圈,如似心头酸苦。 他脚步轻轻,想来是练武原由使气均力匀,寻常人察觉不出,尽管十安耳力过人若不是他出声,必然也察觉不出。 他真的来了。 ;伤没好,就别走动了。说这句时,谨之已站在了他身边,静静凝望。 从前两人同行于外,少有四目相对之时;若立于楼台,两人也是目各有景,虽是说笑但总是望着眼前的景色各说各话。 今儿难得,谨之站在他身边,眼里只有他病弱清瘦之影。 ;该说些什么呢。十安垂首低眸不去看他,顶着眼下不知是风雨打湿或是眼泪圈晕的扶栏,道:;你这样关怀备至,温润如玉,我又该说什么话。 年幼时,师兄弟约好了出门去玩,碰巧遇上了师父查问课业,仔细指点了几句戏腔不妥之处,他听了几遍仍是没改过来也不曾发觉不对,后来遭师父训斥;师父说,心不在焉,风雨可乱其念。 心不在焉,在何处呢。 ;不用说。谨之收了目光,抬手正解着肩上披风:;照做就好。 语罢,用自己的厚披风裹紧了崔十安清瘦身子,为他系上衣绳。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必做,照顾好你自己就是。 他抬手时,崔十安看了一眼,以为他只是褪下沾了湿气的衣裳;一举一动不知知否牵动我心,只知我眉眼自相随。 他抬臂裹衣时,崔十安侧开了脸面,鼻尖儿凉凉的气息扫过他下颚;心口两处,一面儿说该退,一面儿说勿避,撕裂得生疼落泪。 他垂眸动作,束衣绕绳时,崔十安缓缓垂眸看着他指尖两三动作时,鼻尖一酸咬着唇角不敢发出颤音;规矩道理,流言蜚语,我何曾不知。 几曾想淡如君子,岂知沉溺放肆。 十安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好多,却是一个字也没出口;抚着身上披风,这料子柔软想来不是寻常丝线,里头应该是织了绒毛入锦,温暖不失华贵。 像他一样。 谨之不曾退步,为他系好了衣绳就这么站着,都是垂眸也无一人先抬眉眼视线。 ;十安。谨之低声:;回江南吧。 这声音温暖如旧,却是干涩无趣。 ;那里暖和,四季如春,终年无雪。 这言语确实好意,却是不遂心愿。 ;南音名伶江南风盛,回去做个一生潇洒惬意的角儿,安度此生。 这三句苦心最是寻常,岂知说着说着,话音渐低,不知是心虚还是痛意。 或是他张谨之忍不住了,抬手屈臂握紧了十安的肩臂,晗眸抿唇像是连开口都难。 ;好…好不好? 谨之缓缓靠近,微微挪动了身向将秋寒风雨尽数挡在了身后,脊背衣裳雨水湿气或是太重,重得湿了他的眼眶;低着头,抵在十安额心之上。 两人鼻息暖暖,却抵不住秋来寒气,酸涩得很。 谨之又问了一句:;好不好? 或许你自己都不愿,又何必强逼着一句一句地追问劝慰;原是劝的是自己,不是别人。 劝自己,该放手,不该心存侥幸。 额心相抵时,思绪恍惚一乱,十安顾不得其他,只闭了闭眼记住了此刻秋寒雨水之外的温暖;夫子教;掩耳盗铃,闭住视听,便是不觉。 并非我忘了师父嘱托,是我不看不知则不避;师父,别怪十安。 不过片刻,不敢贪心;十安退了一步,像是动作迟缓才反应过来似得,嘴角上扬了点儿,却也算不上笑。 十安抬眸与他四目相视,问:;顶风冒雨而来,是为了劝我离京吗? ;不是。他回答得斩钉截铁,话音就紧紧接在那句问话之后。 十安二问:;是为了家族清誉,流言蜚语吗? ;不是。他对上眼前直视的这双眼,坦坦荡荡。 十安语气淡淡,再问:;目的为何? 这一回,他却犹豫了;不像无话可说,不像捏造哄骗,像是有愧于心。 这一身伤痕,鲜血琵琶。 ;与你同心。谨之舒眉一笑,目光随长渐远寻去了记忆里的红枫雨林,道:;与你当日珈蓝寺内的目的一样。 你一心顾我声名,又怎知我不是想护着你。 十安动了动唇,几次张口又紧紧抿唇咽了下去,最后仍是出了声,道一字:;…好。 谨之看着他,无比认真,像是从没这样认真仔细地看着他,一寸一寸地仔细瞧着;自鬓角发至眉横峰,顺鼻梁下,唇色苍衬容色暗。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眼眶一红,偏偏对这一人恐怕忘却寸肤寸发。 原以为他就这么看着,谁知猛地一转身,抬脚便要走;不知是为掩神色戚,还是唯恐心绪乱,做出些悔终生的错事。 ;珍重。十安错开身,两步上前,望着楼外烟雨景象。 ;你我…谨之话语一顿,道:;还会再见。 或许是那一顿,将最后的一字反问给咽了下去;成了一句肯定。 我们会再见,一定会。 十安抚栏一笑,明明面容带笑,奈何眉眼尽悲。 踏—哒—踏—— 张谨之… 崔十安忽然追至楼梯口处,那一声;谨之终是没喊出口,追来作甚?十安也不知,只是想过来看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真想喊你一声:谨之。你回过头来时的模样,是不是像初见时一般温润带笑,南山苑中的柔和温暖,红枫林中的难言不舍。 一人楼台上,一人阁楼下,张谨之连头都没回,仅仅脚步一顿后,便离去。 十安看着他的背影,倚着楼栏,双手死死地捂住了嘴,捂得满脸通红青筋凸起,捂得眼泪盈眶,盈溢不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28章 冬至将至(二十八) 这盛京城不好待,班主心如明镜,十安表明去意时,班主也是赞同。 不知是班主早有去意,还是旁人说了什么。 细来想想,进京不过一年,这孩子从寂寂无名到崭露头角,再到世家牵连,遭人陷害。这戏班子就是戏班子,讲究的是规矩唱戏,不似那些个文豪风流事越让人好奇就声名越盛。 一个戏班子,角儿还没捧起来,先扯进了世家争斗,人命官司,还有那些个又脏又臭的闲言碎语,还如何长久立足。 走了也好,省去许多麻烦不说,这一班孩子们都能安稳唱戏过日子。 师父说:安子,你好好养着。师父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养了这么些孩子,唯独你天赋异禀。 师父说:你成了角儿,等我没了,这梨园就交给你了。 师父说:带着你这班师兄弟们,好好唱戏,拉拔那些个小鬼头,让他们也成角儿,把咱这一身华衣油墨唱出名堂去。 南风意归南,北树终留北。 走吧,等过了年,回春暖了些,他的身子也大好了,就回江南吧。 养伤的日子过得飞快,秋去冬来的,眼看又是一年冬雪至。 盛京今年的雪来得不算急,打秋起就凉得很,三两日里是风雨,秋末更是屋檐打霜一重寒;大伙儿也都做足了准备过冬的。 九日前初雪,大夫上门诊断,说是崔十安好得快,过年后应该就能上台了。 说是快,伤筋动骨,疼也是疼了三个月近百天,打从初秋一直到如今下起了大雪。不幸中的万幸,正是天寒地冻之时,伤口不似夏日般容易坏血肉。 崔十安养病给养恍了神,见下了雪,问了声小河是什么日子。 道是,冬至将至。 冬至将至,他倚在床边儿念了几遍,像是不信。 经历了这么多,原来也才冬至将至。 冬至于江南,是吃红糖糯米圆子的时候,期盼团圆美满,寄寓来年阖家团圆的祈福。十安贪吃甜汤,每每等不及祭拜之后就惦记着吃汤圆。 北城没有吃圆子的习俗,传承自医圣张仲景的;驱寒娇耳汤;闻说,张仲景告老还乡时遇路边受冻挨饿的百姓,用羊肉与驱寒的药材以及面皮,包形似耳的食物予百姓果腹取暖。 流传下来,成了汤饺。 ;盛京不似江南习俗。小河知晓他爱吃汤圆,收拾着屋子,边道:;回头,我去小厨房亲自做碗红糖糯米圆子过来。 崔十安动了动嘴角,算是三分笑意,却是出于言礼而非真心欢喜。 小河看着,动作顿了顿,复而再笑:;等回了江南,想吃什么样儿的都有。 崔十安远远望着剪窗落雪,说了句珈蓝寺。 他正是养伤的时候,如今隆冬大雪,上山要是病了可怎么办;小河听了一句,没往心里去。 谁知九日一过,冬至这天一早,小河才揉着睡眼踏进院门,便见崔十安站在廊下。 披风肩头已有碎雪。 小河惊得赶忙去扶人,他却是固执不已就想趁着天儿早,上山去祭拜;非要问一句冒雪上山的原由,那就是点了长生灯吧。 记得夏末初秋时去珈蓝寺想供奉一盏长生灯的,如今天儿愈渐寒冷,过了年就要离京了,不如早些去向菩萨说明。 小河拗不过他,只好抓紧去备马车,带好贡品香烛与些许银两添香油;一上马车,崔十安就捂着腹部伤处,咳了起来。小河端上了热汤,给他裹上了绒毯子。 这一路颠簸,指不定得多疼呢。 马车与寺门停下。 冬至晚是团圆宴,这白天上山祭拜的人可不少;崔十安到时没见着有多少人,想着正是一大早又是雪寒路滑的时候,情有可原。 这一路早把崔十安的手脚给冻住了,捂着烫手的暖炉也是僵如木肢,下马车时险些摔了,幸是小河心细寸步不离,稳稳地扶住了人。 小师傅领进了寺庙,说冬至人多,寺里给香客们备了热汤素饺。原想端上一碗来的,崔十安道了声谢就让小河去吃了,还嘱咐着吃完了就去前殿替他上香,多添些香油钱。 小师傅看崔十安转身去向,问是否往红枫林路去。 崔十安点了点头。 小师傅劝道,这几日风雪压枝,冷得很不说,一个不小心路滑摔倒了就坏了。 他说:心愿未了,该亲自前往。 拦也拦不住,随他去就是了,红枫林路尽之处,直上左转就是供奉长生灯之处,仔细些就好了。 小师傅嘱咐了一句:;施主仔细路滑,切忌西院不可误入就是了。 倒没什么神秘的,只是大户人家带着女眷上山来食素祈福,听经念佛几日,男子不便打扰。 崔十安谢了礼,裹紧了身上绒披就去了。 这红枫林走了几次,回回都是半道儿上拐了右去,进内殿听个人嘲讽他;前边儿那半截路还真是没走上过。 从前转了几圈找不到之处,今儿一来,走走停停,轻易就寻到了。 长生灯楼阁高耸,说不上辉煌倒也庄重,细一数,有五重天堂。 一堂推门寂,满身风雪寒。 二堂楼初上,一步一扶栏。 三堂雪已净,角台燃有香。 四堂微有霜,扶栏且望山。 五堂供有灯,祈愿是长安。 ———————————————— ;本是我点的灯,就该我亲手灭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29章 爱屋及乌(二十九) 小河是头一回跟着崔十安来着珈蓝寺,上了香后再替角儿添上香油钱,于前殿等了许久不见人。眼看近午,惦记着崔十安的伤又担心着打从早起就水米未进,犹豫再三还是抬脚去寻人,三步一问那供灯楼于何处。 上了楼就见崔十安一人盯着那灯发呆,小河不知但也不问;十安一晃,好似回了神儿来,扬起尚是虚弱苍白的笑容,抱歉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小河噙着微笑,不言不语双手接过崔十安手里的剪子;他手一僵,未有反应,几指关节动了动像是被风雪给冻得。 小河拿着剪子修剪着几处灯芯,道:;角儿不知该如何修剪灯芯,还是我来吧。 崔十安笑笑,裹紧了披风转身往窗口走了两步,脚步一顿转向往楼梯口去;小河放下剪子,跟在他身后。 心思通透的人是不用人劝慰的,道理都明白得很,看谁放得下而已。 扶着楼栏一步一步往下走,原想着这会儿香客们都是奔着冬至祭拜来的,前殿忙些才是应当,这处少有人迹;谁知下至三楼听见声响,抬眸一看正瞧见一僧人给楼角几处小台的烛盏剪芯添油。 本着遇佛拜见僧礼,崔十安于三楼站定双手合十,颔首垂眸前倾身子,道了声:;小师傅好。 这僧人转过身来,展颜一笑看起来倒是年少,顺手吹灭了手中火信子,还礼道:;是小僧搅扰施主奉灯祈愿了。 十安从没到这三楼停过步,听了话,上前两步像是想看看那些灯盏;不知为何,见着出家人就愈是觉着自己俗气透顶。 ;是我打扰小师傅才是。他淡淡笑着,声音有些弱。 供奉在五楼,这是三楼,属实是自己打扰了人家。 僧人看了他一眼,回应道:;施主身子不适,仍冒雪来奉,必能得偿所愿。 ;是吗?崔十安原本要笑的气息一岔,咳了好几声,笑道:;来熄灯的人,菩萨也会庇佑吗? ;熄灯?不知是不信还是惊讶,僧人问了一句后呆了呆,复而一笑又像是即刻想通了,道:;菩萨会的。 崔十安拿起桌旁的小竹签拨弄着一盏灯,孩子气般玩闹的语气道:;我先前许愿,如今反悔,您说菩萨该庇佑哪一回? 这话怎么说呢,听起来像是说从前有求但未能如愿,如今熄灯反悔图个意气用事的痛快。 僧人的佛珠搭在右手,数捻了两颗佛珠,道:;佛说无念不成劫。 无念不成劫? 你求天从人愿是念,求愿不从前也是念。 起念便生劫。 他心头一动,大片大片的酸味儿就涌上了鼻尖眉眼;小僧人的佛珠扣在虎口处,平掌清瘦而立,行了礼带上火信子走去上一层楼。 小河扶着崔十安下楼,只觉得他脚步轻轻,整个人都松散了些,每每一呼吸也像是长叹一口过往,看起来让人心疼。 他身子骨细,自小学艺刻苦受了那么多伤也没见他有过这副模样;如今长大了,个头身架都长开了,反是步步如枯叶落黄,轻巧也悲凉,不思不想,不念不望。 后来,他停在了红枫道上,这一路落叶飘零比冬雪还叫人看着心寒。 打从不远处小跑来一小僧人,跑得气息错乱衣袍染尘,看着还像摔了几回;急急忙忙于崔十安眼前停下脚步,还险些摔了。 ;施主。虽然匆忙,仍是稳住身形对着崔十安行了个合十礼,道:;山下起了暴乱,正往这山上来,方丈命我来报,还请您去东院避一避。 暴乱? 这盛京城郊,天子脚下,何等不要命的竟敢起暴乱? ;是什么人?目的为何?崔十安问。 年节时下,官宦人家也多有上山祭拜的,护卫带了不少,这时候起暴乱是图什么呢;若是求财,应该在埋在十里亭外劫往来进京的货车商队才是啊。 ;这…小僧人挠了挠头,分明也是个传话通禀一问三不知的。 小僧人急道:;您避一避就是了,小僧还得去西院告知萧老夫人。 ;是那嫡小姐与张家定有姻亲的萧家老夫人吗? 与那张家有姻亲的又不是他,平白问句话就不自觉地握紧了掌心。 ;是。 ;我去吧。这话音几乎接在那声;是之后,他想都不想就口而出的话,甚至都不为自己多想半分。 小河道:;寺院偏殿小院众多,我家主子与萧家也算故交,索性上门去说,小师傅快去通禀他人吧。 这么一说倒也是要紧,这小院禅房数之不尽,若是慢了一步人还说不准去哪儿了呢;小僧人道了声谢后赶忙提起衣前摆跑了去。 没等小河回过神,崔十安急急就往西院去了,一路走来平稳轻匀的步子在霜雪枫叶里跌跌撞撞;小河几步上前,半扶半撑又是拽的力,气得连出口的话都急了些。 ;角儿! ;你这是图什么啊你! 去就去吧,自己身上伤都不理了吗?去就去吧,人家又不是与你有姻亲,你这是上赶着做甚啊! ;年节时下,道上往来商货颇多;山郊敬香礼佛的人能带多少银钱,攻寺绝不是为了劫财。 劫财不去道上,上山来能劫个什么。 他说得有理,却是头也不回脚步不停地往西院去。 ;这寺庙往来车马多的是,可这眼看过午,要么留寺食素要么启程回府。 他脚下风雪滑靴,扶着道旁枫枝又急又跌地往西侧去。 ;车马疲倦之时攻山而来,断了山下来路,必然是来找人的;黄昏时下山去,等消息传进盛京辨明真伪后再派兵已经来不及了。 小河扶着他,给他踏雪而往的支撑。 有些人就这么奇怪,明明事不关己非要庸人自扰之;师父总说尽人事,听天命,不请强人所难之事,不行自不量力之道。 小河看不懂他。倒不是不懂他的冲动,只是不动他的执着;烛不燃,何至于顾盏。 西院小厮婢子内外三重,传话至萧夫人禀明南音小伶崔十安拜见;婢子来迎时,他二人已落了半身薄雪。 原以为里头不知道,谁知崔十安禀了话,才从萧老夫人口中得知,府中小厮外出送信迟迟未归,已然遇害,西院除了近身的嬷嬷知晓之外,别的人都瞒住了,唯恐声张乱了人心。 今儿出门送信? 听着老太太的话头就是早知道了,只是不敢贸然下山,恐怕与暴徒撞个正着害了性命。 若非暴徒起乱,这山上的僧人还不知道呢,萧家是哪来通天大的本事收了信儿的;若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那就是此次暴动的目的了。 这一趟萧家祈福本就是为了去年祈愿,特地上山来奉神还愿的,原定就在寺里住三日,除了老夫人带着嫡小姐弘娘,府里当家的爷们是一个没跟来。如今出了事儿,眼见暴徒逼近却束手无策,如何不让老太太心力交瘁。 崔十安只不过是上门唱过两出戏罢了,既非血亲也无旧情,上西院儿来报信也算是一份好心了,礼送出门就是情;谁竟知进了主院竟过了大半刻也不见他人出来。 弘娘听了婢子报的信儿,正往祖母屋里赶;说不上什么着急,只是觉得有些事还是不好让崔十安掺和进来的好。 他是人家的命根子,但凭人家自己心狠,旁的人是说不得也动不得。 没等进屋就在院里瞧见老嬷嬷送客出院来,躬身道了声谢,看样子对崔十安还有些许热络。 他脸色仍是苍白得很,像是累得说不出多句话,勉强点了点头,撑着小河扶手之势转身向院门口去,抬眼看见了弘娘。 这小丫头片子也不是不知道暴乱的事儿,看起来但是轻松自在没有半点心慌意乱的样子。见了他的目光之至,反而还像舒了口气儿般地笑了起来。 寺里不比府宅里有待客茶厅,留人去姑娘院里闲坐也不合规矩,幸而她大小姐仆婢几人成群,众人眼前坦荡些,闲说两句话也没什么。 弘娘行了礼,说了句送崔老板一段儿正好叙叙旧;两人就这么往外走去,身后仆婢三步之距垂眸跟着同行。 ;你怎么来了? 弘娘说道,语气亲切自如;时兴的罗织绣鞋稳稳当当儿地躲在裙摆里于石板路上踏行,手里不知何时摘了支花儿把玩着。 十安扬起唇角儿笑笑,答非所问地回着:;瞧着你像是特地走一趟来跟我说话呢。 ;特地寻你不假。她少女嫣然的笑意正美,像平日里玩闹一般开心的神情:;倒不是有话说,就想问问你怎么来了。 按理说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况关乎性命非同小可,走这一趟做什么;总不会是爱屋及乌,南音名伶特来替他那挚友知己张谨之维护一番未婚妻子吧? 爱屋及乌? 哈哈哈…累得弘娘险些笑出声儿来,自个儿这是怎么想得出来啊;唉,人生有幸结识此等大义无私之朋,真叫人笑得腹痛。 ;你还笑?崔十安睨了她一眼,有些哭笑不得;这小丫头是真不知还是假轻快,竟然还眉开眼笑的。 ;这可是暴乱。 崔十安出言提醒道。 ;山下聚了三五十人,消息也传不出去,奔着掳走你人来的。 倒不是想吓唬她,就是坏心眼儿地想看看这丫头害怕起来是个什么模样,不枉他费心替她着想。 ;我知道。姑娘家十指金贵,指尖小甲透着微亮,食指与拇指一捻将花朵上的花瓣一片片地扯下,随着脚步落地一步一瓣儿。 她道:;我们进寺祈福定的三日,头一日进寺就收了信,信中大放厥词要祖母交出我去,祖母不以为意,只当做是宵小之辈痴心妄想。 ;后,写了家书附上那贼人书信命小厮送回府中交给父亲细察处置。 她原本高兴明媚的模样一下像落了阴雨,幽幽细道,像在说一个故事般:;务要暗中仔细,不可放肆张扬,不可有损萧家门风。 十安察觉话语之中不同,侧眸看着她,只觉得这小小女儿一瞬之间却有三分意气好似谨之。 弘娘继续道:;谁知昨儿第二日就收到了新的书信,祖母拆信之时那小厮的五支血淋淋的手指头掉在了她膝上… ;惊魂一瞬,缓过劲儿来才晓得已落入包围之中,已不可轻举妄动。她说着说着,又恢复了起先玩闹的语气:;那书信中言明,一伙弟兄都是亡命天涯的打算,本就是为首的看中了我,若是冒死上京一趟得不到,那索性就来个鱼死网破,杀个痛快也好黄泉路上有人相伴。 这些话,前头在老太太屋里十安也听了个些许,虽没有弘娘讲的细但也相差无几;此时没有震惊,只是见眼前这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无谓般道出前因后果时,心头生出几分不忍来。 谨之出身世家,位于嫡长,自有一身不可抛忘的责任;可弘娘不过是个姑娘家,本该快乐无忧等待父母婚命,日后相夫教子顺遂一生才是,原是出生名门,这天命贵女终不俗。 都是身不由己罢。 听她说起祖母那一句话时,眼底漠可见心上凉;一生清傲也抵不住至亲凉薄,只愿她入名门贵府,只在乎门邸清名,却不谈稍有不慎生出意外,她一介女流又该如何处世。 他问弘娘:;你怕吗? ;不好吗?弘娘一笑看起来就像少女裁衣般愉悦,玩笑般反问:;我眼看就要成亲,出了这样的事儿来,你该高兴才是。 这是什么话? 噗… 十安被她逗得笑出声来,他崔十安即是小小戏子,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哪有那么黑的心? 换了旁人听了必然是要撕破脸吵几句的,弘娘倒是不怕,只觉得崔十安是个通透大度的人,必然懂得。 道旁竹叶沙沙好似荡有微风,不察风寒好似春;十安突然想起了江南,四季如春经年无雪,即便隆冬腊月也是绿植葱葱。 他原是最爱那样生气勃勃的景,千里进京也再没见过那样的景色;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路有分叉,人有聚散。 ;爱屋及乌。他笑得坦荡半点不避讳,语罢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弘娘听了一愣;思绪好一会儿才转过弯儿来,敢情俩人走了这一道儿,都是因为这位角儿的;爱屋及乌呐。 ;啊哈哈哈…弘娘被他气笑了,一时无言以对,抬手就是半握拳扬着食指半天骂不出他两句:;好你个崔十安… 还用你爱屋及乌特上门来关心我一场? 看着那清瘦却也颇有傲气的背影渐行而去,她笑够了便停下了;叹了口气,说不清惋惜什么。 崔十安来见祖母也不稀奇,应该是进寺上香来赶上了暴徒之乱,听说萧家在这儿,特来提醒一二好让女眷躲避。 眼见过午就是黄昏,山下的几条路都藏了人,就防着有人通风报信儿,昨儿个到现在祖母茶饭不进,看着那封;明日黄昏后的信,急得头风都犯了。 怎么办呢?那能怎么办呢? 她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自幼受萧家栽培抚养,又怎么能不替祖母分忧;昨儿夜里劝了大半时辰,才说服祖母交人。 弘娘细细说起;那被切了手指头的小厮,便可见这寺庙早就是贼人囊中之物,一举一动皆在眼下,根本不可能让婢女替换,少了一个仆婢人都是清楚明白的,万万不可冒险。 仔细说明利弊给老太太听;唯有把她交出去,趁机松懈防备,让人下山通风报信才好营救;否则等贼人杀心一起,不说这大小姐清白不保,且说这满院子的萧家仆人与祖母都性命难保。 萧家男子从此也会受人耻笑无用,日后萧家子孙也再难联姻,数辈清誉难以挽回。 老太太最重门第清白,最在意的就是萧氏子孙,可眼见与张家联姻在即此时要牺牲养了十几年的姑娘,如何如何都是舍不得。 可再如何舍不得,比起萧家那也是舍得的。 这样的姑娘,听得让人心疼;一心为家族却没有个好下场,眼见牺牲清白名节也没落个好名声。 可你看,驻足眺望竹叶错落之远远,灰雾蒙蒙白雪皑皑,渐有夜幕降下之势;她却不没有半点惊慌不安,反而神色有期,眼角眉梢的笑意从未有的柔和安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30章 与子同喜(三十) 入冬后,盛京城的雪就下得肆无忌惮了,原以为能消停两日;这冬至大好的日子,人人敬香祈愿围炉同食的时候,天渐黑时却又下起了大雪。 定下的祈福三日,今儿一早做完法事就该回府的;偏偏生了这档子事儿,萧家人都被困在了山上。 冬至里也没什么香客,到了午后就闭门不迎了,偏偏还是午后才收了信知晓已被贼人包围。若是早那么一两个时辰就能求着香客下山通风报信,如今是说什么也来不及;瑞景寺中主持令年轻力壮的僧人们都带上棍棒守门,几名主事监寺正同屋商议着如何应对,该派谁下山报信。 此时下山无异于冒死一博。想到老太太早知道了信儿,为了那点声名与不安硬是瞒着消息,自以为是地派小厮下山还害了那少年性命…如今走投无路的局面,真让人生气。 僧人们都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岂不想想当年,董家小姐如今的孙少夫人吃的那些苦,即便人家不说,好歹也该引以为戒才是。 那边僧人们都想着该如何抵挡贼子,如何通信城军,这边的西院却是备好的衣物与仆婢要将人送过去了。 弘娘送走了崔十安后,便回自己屋里焚香沐浴更衣了;她穿了件从前没穿过的合欢花绣纹衣裳,吩咐婢子梳个整齐精致的发髻,对着铜镜细细描好青眉,打好薄粉,唇点红脂。 真美。 她看了镜中的自己很久很久,从及笄之后她再没有这样静心装扮过了。 为防消息走漏,知道密信的只有老太太和两个近身伺候的老嬷嬷知道;弘娘身边的两个小丫头都不知晓,看着自家小姐入了夜打扮得这样精心,心头有疑但也不敢多问。 她妆后起身,走出房门时驻足望着天边儿红云彻底落下;寺内外争斗声起时,弘娘启步向老太太屋里去。 院里的小厮都撤了出去,只说老太太命年少力壮的跟去帮把手,外头刀剑声已起;冬至佳节,户户团圆人人欢喜的好日子,若是没人报信,只怕是这山寺都死绝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弘娘进屋给老太太行礼;今儿早起还抱着弘娘哭了大半时辰,午后见了崔十安一面后,现下神色竟是安然了许多。 弘娘心头生出不安来,但又不知原由,总觉得老太太这笑里藏刀的模样让人心慌;偏偏她午时来得晚,错过了老太太与崔十安的谈话。 ;祖母…她犹豫着是否相问,斟酌着用词:;祖母时辰到了,弘娘该去了。 老太太却露出了笑意,不慌不忙地端起燕窝吃了起来,道:;府里带出来的燕窝还有一些,女娃娃长身子的时候吃素最怕面色枯黄,快来跟祖母一块吃。 正说着,一旁的嬷嬷喜笑颜开地端出了另一碗燕窝,送至弘娘眼前。 弘娘打量着燕窝,不晓得老太太唱的是哪一出;如今局势分明,已无退路可退,一家十数人困于山寺,再不送人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摆在面前的下场便是,老太太即便生还萧府,也会为人诟病,受众人言责;害了珈蓝寺一众僧人性命,再受人嘲讽于;门风不清,嫡出小姐委身贼寇。 弘娘实在想不明,老太太这一如往常的模样是个怎么讲;难不成还是不死心,想走险招殊死一搏? ;祖母自幼爱护,弘娘只恨没有报答之日。她端起燕窝吹了吹,送到嘴边浅尝了一口,道:;这一趟凶多吉少,一举一动皆在掌握,否则听祖母之言让婢女替我而去,也未尝不可。 弘娘长长叹了口气:;可惜这院园之中藏有暗刃,对我萧家了如指掌,真是断了后路让人不敢冒险。 ;好了。老太太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碗勺,岁月皱纹中笑意和蔼,道:;你的孝心,来日方长。 催促着她不必多想尽管多吃一些燕窝就是。 她碰着这一小盏青碗将燕窝喝了个干净,没过一刻便开始昏昏欲睡,头沉眼重,顿时明白了过来;身子一晃,珠翠碰撞,干净清脆的声儿拉住她稳稳神思。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她想问一问却跌跌撞撞打翻了桌上的碗勺,眼见身旁屏风栏处走出一人,身形清瘦云柔好似姑娘。 弘娘身子一轻,倒了下去,这人稳稳地将她接在怀里。 隐约传来话语断断续续。 这人说:;这一趟不说凶多吉少,你一个姑娘去了,必定清白难保。 这人说:;再有些日子就是他娶你的日子,红妆十里迎的不是你,换了谁,我都不服气。 这人说:;你是他青梅,我是他竹马,这一趟我替你去;三拜喜堂时,算有我一份儿。 ——————————————— 屋外暗夜浓浓,灯轮烛火沉沉,弘娘无奈闭上了眼,连着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 ;崔十安,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31章 惜指失掌(三十一) 记得他刚入京时,师父说这繁花最易迷人眼,无论来日如何勿忘初心。 他自小学戏,从有心无师到父母所托非人,再到遇见了师父,悉心教养至今;悉知自己有所天赋,更是勤奋非常,原也以为能带着一众师兄弟在这繁华盛世中停下脚步,不再漂泊不定。 谁知一出《大西厢》唱出了现世报,前世作了什么孽,这辈子生是男儿身。 男儿身也便罢了,张谨之那个瞎了眼的货怎么也投胎成了男儿,成了他的劫数;真是上辈子不积德,这辈子没福分。 眼看着他就能成家立业了,娶的还是个良善有趣的青梅竹马,本该是一对璧人受人艳羡;以他才能必可光耀门楣,来日再诞下一儿半女,一家其乐融融莫不静好。 他张谨之的好,谁都不可乱。 弘娘一介女流,即便聪明伶俐可保自安但终究流言蜚语似到刀剑,走出这院门,盛京城里的流言就会化作利刃杀了她。 与其那般两不好,不如成全其美。 西院确有眼线,萧家想用丫鬟顶替绝不可能,保不齐内奸就出在他们自己家里呢;老太太自然舍不得自己忘了十几年的姑娘,那样的心血可不是养着玩儿的,午后两人说了大半时辰,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崔十安趁着天黑由嬷嬷掩着进屋,等到弘娘拜别时,屏退左右来个狸猫换太子。 他自小学戏,身段柔美,因着重伤整个人又是瘦了大半,装扮一番再已纱巾覆面,外人绝难察觉有二。 一番功夫下来,寺外已是刀光血影博下了好些个僧人小厮,老太太让院里的嬷嬷扶着这位才装扮假小姐出门去。 半晌,屋外刀剑声停;斗篷绒帽盖住了崔十安的目光,面纱覆住了容貌,他将脑袋埋得低低的,只看见了遍地鲜血痕迹与些许残刀破刃,还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 他毕竟是男儿,跟着去一趟,即便最后被发现了无力护住自己,大不了就是一死;若是弘娘出了这寺门,清白名节烟消云散,为堵悠悠之口除了自尽与出家别无他选。 如今,便是好了。 好生待嫁就是。 十几名黑衣士携刀逼人,僧人们不敢轻举妄动,嬷嬷也只能颤抖着将崔十安送到了寺门外的矮轿,眼看他上了轿,一众黑衣士缓缓退去才得以脱身回西院给老太太回话。 这山路不平再加雪里路滑,这样乌黑暗夜里,崔十安于轿中却是安稳舒适不觉得有半点颠簸。 细看这软轿,外看粗糙内里精细,连着坐垫都是上乘,还备好了暖手的炉子;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子女儿香气。 那信中说是有幸见过萧小姐一面,至此倾心不愿她另嫁他人,这才;珈蓝劫亲;这样细致的准备,莫说是非一日之功,且说这样的无微不至也不像强抢民女的路数。 出门时正天黑,黄昏红云方才没过天际;崔十安落轿时,月亮已高悬于顶,可见此行不长短。 轿子落地一稳,传来一粗重男声儿:;萧家姐儿,快出来吧! 听着语气竟还有些轻快自然,似是好友相见般扬声招呼。 崔十安深沉了一口气儿,挑起轿帘儿下轿才发现原也没走远;眼神一侧就能看见盛京城最大的三庆酒楼,看那花灯五彩正明,仿佛能听见酒座人声鼎沸之景。 这是珈蓝寺后山之顶,放眼能望遍盛京繁景。 方才喊人的那男人正往前头的茅草屋走去,也不曾回头看他,自顾自念叨着:;让你们姑娘家受委屈了,你也不必害怕,我等弟兄在这守着,断不会有差池。 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儿的,哈哈大笑几声,再道:;你那小郎君还得有一会儿才到这,你放心等着就是了。 说着在草屋门前停下,替十安推开了门,待他进去落坐后再转身关上了门。 此时再察觉不出点什么,那这么些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也算是白瞧了。 要说劫人,不趁着夜黑风高尚无人能及时下山报信时带着人撤离,上山来盖间茅草屋做什么;再细听方才那男子的话,虽然有些粗野随性但语气亲近,也不曾有强抢民女般的地痞模样来调戏为难。 再说那人方才调侃的话语;小郎君必然不是他主子,否则岂敢张口言笑不敬;眼下又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口放风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个回事,这一场暴乱到底因何而起,难道是老太太骗了他? 太多的疑问堵在了嘴边儿,他却不知问予谁,此处又是临山之巅,外头十几二十人把守着,他就是长了双鹰翅也飞不出去。 孰不知他出寺上山这一趟的时候,寺里的小师傅跑下山求助,恰巧遇上了巡查的护城军,一小队人马当时就跟着人上山去了,可谓速度之快。 这边才上山来追查,张大少爷不知何处听了消息,当即也快马加鞭赶了上过来;说来两人大婚将至,关心未婚妻子总是应该的。 城内一有动静,谣言随风长传得比疫病还快,霎时成了盛京城里的谈资;各家各户在闭门防乱之时不忘闲聊两句萧家一门该如何是好了。 直至谨之赶到珈蓝寺,护城军告知萧家一众无事,万望放心;他亲自去西院寻了老太太,却见弘娘半昏半醒哭得不成样儿,只顾着拉住他衣袖,艰难地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分明就是被下了迷药,无法自控地要昏睡过去了。 他气息一滞,浑忘了要说些什么,只觉得脚下无力;老太太说明了前因后果,他惊得眼瞳瞬涨,急急往外奔去。 眼见张谨之急急往外奔去,身影消失时,弘娘这才松了紧握成拳的力气,松了口气不在与体内药物对抗,轻轻闭眼,重重含下了眉心川字的难过。 这种难过从前她不曾有,只见过崔十安有。 于,他听到萧张两家联姻时;于,他在南山苑第一次见弘娘坐在谨之身边时;于,他在红枫林道上说;此后相见不识时。 说狠话时我是真的狠,心疼你时也是真的疼。 人前分的比谁都清,人后想的比谁都多;事不关己可高高挂起,事关张谨之就不成。 思绪越飘越远,险些顺着冬至风雪自这山巅飘到南山苑的竹屋去;外头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硬是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崔十安垂眸侧耳,听到了几句对话。 ;你小子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一阵脚步声儿渐近,还有气息微乱但仍带着欢喜的笑声。 那粗野的嗓音又喊出话来:;就知道你小子惦记着媳妇呐! 这一句话音才落,草屋门被重重推开,伴着一声叫喊:;弘娘—— 这一声,是欣喜若狂且毫无避讳的亲昵。 崔十安脊骨一凉,当即扯下面纱缓缓抬起头来,进屋之人欣喜向前的脚步一顿,也是惊在了当场。 ;你… 崔十安自然认得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场暴乱竟然是他——郑国公府三少爷,萧家嫡小姐表兄,郑欢。 ;原来是你…崔十安缓缓开口,嗓音低低有些气息不稳,满脑子的疑问都清楚明白开来:;原来这场暴乱是你… 难怪弘娘神色自若,眉眼希翼;难怪一路行走而来的软轿细致入微,样样精心;打从国公府里碰巧撞见他二人避开众人相见,那时就该察觉不对… 郑欢除去第一眼时的震惊,随后明白过来时,外头已经起了打斗声;郑欢慌忙转身去看,方才那言语打趣的彪形大汉已弯弓上箭,拉了个满圆。 ;住手—— 郑欢眼底充血,抬步往外冲去的时,吼得嘶哑破碎;飞身而出,奋力阻止着什么。 没等崔十安追出来看个究竟时,就听到了一句浓嗓浊音的叫喊:;谨之! 崔十安脚步一酸,重重跪倒在地,撞破的尚未痊愈的旧伤,腰间顺时撕扯出血淋淋的穿勾伤口来;他不知自己淌不断的眼泪怎么止,挣扎着起身往门外去,快走两大步又是重重地摔下,如此反复,即便爬也要爬出去… ;谨之… ;是谨之… ;谨之… 不会听错的,绝不可能听错,是谨之是张谨之… 他倒在地上,胸口中了一箭,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淌血;他胸上衣裳已尽是鲜血淋漓,可神色淡然没有半分痛苦,仍尽力转过头来看着,远远看着… 看着茅草屋处,那人跌跌撞撞摔倒在地,中腰肋骨之处又渗出了大片血迹,摔倒爬起,摔倒爬起,从那门上滚下了几阶石阶下来… 他看得心疼死了,真想三两步奔过去将那人扶起来抱个满怀;可眼下,他胸口直淌的血一点一点儿抽离了身上气力,站都站不起来,该如何拥抱他的十安。 —————————————— 记得秋时大雨,红枫后禅,你提壶翻盏烫得一手伤,我还能给你擦药。 对不起,这一回只能陪你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32章 人生不过相逢一场(三十二) 这场暴乱来得凶走得急,许多人才听闻了消息,珈蓝寺上血腥已淡;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此等不要命的暴徒胆敢冒死犯案,必然不是为了劫财这么简单,真要财,那江南十八户富得流油必然是贼子首选。 人们谈笑之重必然放在了萧家,护城军去查时听寺中小师傅说贼子一上门来就放了话要夺萧家姑娘,这点儿消息没一会儿功夫就传得人尽皆知。 若是崔十安没有替弘娘走这一趟,此时风流盛京的该是萧家小姐受人所迫,委身贼子,未婚夫婿张家少爷英雄救美… 可如今全然掉了个儿,满盛京传的都是崔十安解救佳人于水火之中,张家少爷知道未婚妻子安然却仍奋不顾身投入虎口,身受重伤;少年风流多为友,可又不是至亲之人,一个男子进了贼窝也就是挨顿,重了些无非就是伤及性命。护城军几队人马追贼而去,这大少爷又何必为自投罗网呢,这等深情厚谊难叫人不想入非非。 郑欢胸上衣裳沾了他的血,一路快马护送下山也是风尘仆仆十分狼狈,如今满脑子乱成一锅粥,不可多说只想着如何应对一众问询。 张家夫人哭晕了两次,张家仆婢两头照顾忙得不行,伤得都是主子,叫人不敢半点马虎;十安腰上血凝早就疼得麻木了,眼泪含在眼眶里头,涨得眼瞳酸红,不知摔了多少次多少步也要到他床前握着他的手,咬紧了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面色苍白,唇上无色,气息微弱得让人害怕;微张着唇,似有断断续续的声儿传出:;十安… 绷紧的心神顿时溃于这一声;十安,他在念,他在喊,他在想… ;张谨之… 崔十安咬紧了牙关止不住呜咽出声儿;低头埋在他的掌心里哭得撕心裂肺。 你说浮生若戏不必当真,你说他人笔下大义不过为囊中几两碎银,你说俗世繁花都是假,都是假…可你又为什么这么傻,你从容不迫运筹帷幄的模样去哪了。 看过人世百态,知晓俗世无情,你这样聪明通透怎么就不知道护着自个儿。 婢子脚步匆匆,小厮进出忙活,大夫终于进了院门,急急搁下医药箱子抬臂挽袖,对管家道:;快清了众人,留下两个小厮搭把手。 管家连连称是,命小厮将崔十安与郑欢请了出去,再命婢子备好衣物热水,时时待命。 郑欢拉着崔十安出去,知晓他旧伤未愈又再重,扶住他半边儿身子站起来;见他二人十指交握,不发一语却胜千言万语。 掌心抽离,他的手重重跌回床榻;十安伸手去握,却是错手而过,只碰到他冰凉的指尖儿。 暴乱突起,萧家小姐安然无恙,剩下的事自有护城军忙活,与他张谨之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他拼了命来做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崔十安眸光远远,像是能看到南山苑临窗煮茶,像是能闻到秋时红枫大雨湿气,眼前霜雪重重都像他温柔一笑是的静和美好。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这话非怨非怪更非质问,崔十安只一句一句地低声念着。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与弘娘青梅竹马的又不是唯他张谨之一人,既心有所属为何不早定姻亲,高门显贵本是绝配,又何必把他这么好的人伤得这么重。 ;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郑欢道,言语冰冷不见往日风趣有礼的模样。 ;我们生于世家,注定为兴旺家族死而后已,哪有自由可说。 他握紧了拳,克制着自己嗓子眼儿几乎想要放肆大吼出口的话,压抑着声。 ;我要是能娶她,又何必眼睁睁看她嫁予他人。 ;你在天牢里九死一生,你以为就属你是个英雄好汉了? 崔十安胸口一震,荡出大片酸味儿疼过琵琶骨伤。 ;是谨之早早做了安排… 这一字一句都成刀剑刺破崔十安的心头肉。 ;今晚若不是你自作聪明,这个时候我已经带着弘娘回府了。 届时风言风语抵挡不住,两家退婚,他作为表兄迎娶弘娘亲上加亲,不惹陛下疑心国公府,还能护得弘娘一生周全。 ;谨之受伤本在他计划之中,此后请旨远任江南… 只要他受了伤,是危是安出自一人之口,外头流言是他未婚妻子清白不保,言后退婚各自相安;这么大的刺激,请任江南,远远避开一干人等,众人也自觉情理之中。 ;他为什么费尽心思,千里迢迢请任江南,你不清楚吗! 嘭—— 最后这一句,郑欢顾不得隔墙有耳,顾不得他人檐下,声嘶力疾嘶吼出口,一拳狠狠砸在廊下乌木柱上。 请任江南… 请任江南… ———————————————— ;十安,回江南去吧。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 原来你早有计划,只是不告诉我。 原来你想陪我去江南,只是不告诉我。 原来你早想起江南三年幼学,只是不告诉我。 原来你也和我一样,只是不告诉我。 原来你算计了所有人,唯独护住了我。 崔十安心头一空,像是被抽去了重心,倚栏无力滑落在地;从起先的震惊无措,到心疼他一人思虑,直到跌倒在地淌不止的眼泪。 漫天霜雪风迎,郑欢蹙眉挑唇,不知是悲于天命难违或是嘲于自以为是;几代人上百年打下的根基,他们竟然以为自己徒手揽月可逆天改命,如今才知可笑。 ;我与弘娘,自小一块长大。 爱得这样深,以至于提到她的名字,他连语气都温柔平和了下来。 ;尽管命运不眷,仍同心一念,争到最后一刻。 天色已晚,远处烛火簇簇。 ;崔十安…他屈膝蹲坐在地,目光呆滞犹似木人:;你能拼了性命替弘娘走,为什么不能爱他。 山路雪重,他能去;珈蓝寺山巅寒风刺骨,他无畏;这一只云箭穿膛过,他能忍。即便最后一刻倒下,还是要亲眼看你的安危。 这一问千斤万两,锋利尖锐穿心入骨;弘娘舍了清白名节不顾,郑欢拼了性命相付。 谨之何尝不是放下氏族荣耀,舍了锦绣前程,求那一句;请任江南。 唔—— 他右掌按左手,左手按住口,死死咬住了拇指虎口,让满心酸楚涌溢出喉的哽咽再咽回去心里去。 你为我放弃自己,我却放弃了你。 情何以堪啊。 ———————————————— ;世人皆看错,谓我鹿为马。 对不起,原来我才是那个不懂你的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33章 早知如此(三十三) 冬至这晚,盛京的雪下得又大又狠,戌时才冒头,廊下的雪已没过了最底石阶。 郑欢和崔十安两人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前,已是半身霜雪;剪窗之上人影不再走动,大夫终是擦着额上细汗走了出来。 一个年过半百救死扶伤的老师傅,往那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不挪地儿,想也知道累得不行了;走出门来,尽管累及了仍强撑着说上一句少爷要见人。 那一支云箭射得凶险,差着要紧的心脉就半寸,拔箭时还是请张家父亲做主点了头,这才咬牙一拼拔了箭;这样凶险的时候,那大少爷往那一趟,两眼一闭只会往外流血不止,最里头念叨不是父母也非未婚娘子,断断续续来来回回就;十安两字,猜想着应该是他想见的人吧。 大夫一出门,门外这人哪里还顾得上问话,径直越过了人往里走去;幸是计划之中,虽然有所变数,好歹自己人动的手不会有差,郑欢还能存着冷静来向大夫道了声辛苦。 这屋里碳火正盛,上门闭窗本该是暖洋洋的时候;一进门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寒得十安僵了腿脚,一步一步沉重难行。 他上身衣裳褪至腰际,一看就知是情急之下一剪子破了襟的结果。听着风雪紧打小窗,十安站在塌前,抬手想给他拉拉被褥,才一伸手又是顿住;这胸口白纱扎得紧,他疼得皱紧了眉头,十安不敢碰,生怕无意添两分气力叫他多疼三分。 ;十安… 这声唤得他眉头一酸,眼泪霎时止不住地往下掉;侧身转头,抬手一抹脸,扯出张谨之看不见的笑容。 ;诶。 崔十安捂紧了腹部的伤,倚着床沿跪坐在地,握住他的手。 ;十安… ;诶。 崔十安挽袖低头,仔仔细细地替他擦着指缝沾的血迹;他一骄傲过人,即便受伤了也是要干干净净的。 ;十安… 他像是昏睡不醒,梦中呓语。 ;诶。 崔十安不敢开口多说什么,一昧应和着,声有些浓重,语气却听着轻松。 ;我爱你… 嗯… 我知道… 十安手中动作一顿,下一刻又听这屋里静得只剩风雪打窗,如梦一场。 唔—— 思绪回神,心头一柔,强撑的笑意溃于一语;十安低头埋进了他的掌心,肩头抑制不住地颤抖,咬破了嘴角儿血腥漫舌而过也不敢发出声儿。 ;你一定很疼。 郑欢走进内寝时就听见了一句呜咽不清的话;眼见这两人难得有相处的时候也不忍打扰。 话本子里有个故事,说是鲛人落泪可化为珠宝,珍惜异常;凡人眼泪变不成珠宝但苦涩温暖,心爱之人的眼泪炙热异常。 相思苦做引,心泪灼腑脏。 崔十安的眼泪炙热滚烫,淌在他掌中流入心上,睁开眼就看见了最想见的人。 察觉他掌心一动,十安急忙转头去看;他蹙着眉头没有半分放松,睁开眼一瞬咬紧了唇角儿,像是用尽了力气。 眼前一片朦胧,唯有这轮廓身形与衣袍上的油墨香味儿万分熟悉。 他动了动指节,微攥了两回掌心,费力想要抬起右手小臂;十安凑近了些,放低了声:;要什么?我在这,告诉我。 谨之看着他,连嘴角上扬的力气都没有,伸出手来在他脸侧停下,清瘦冰凉的指节微屈,滑过了他眼圈之下的湿润。 ;别哭,我不疼。 你顶风冒雪上山,明知计划有变仍然赶赴而来,胸上一箭几乎致命,白纱之上还有大片血迹,眉头一字竖川,额上细密冷汗浸湿鬓角,手脚似霜打寒凉… 你跟我说,不疼。 两人一般的狼狈虚弱;十安看着他,想问为什么守秘隐瞒,为什么性命做博,为什么不听阻拦…为什么,秋时大雨珈蓝寺内,你不告诉我,你爱我。 只看着他,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门外传来郑欢行礼的声音:伯父母安康,谨之无事了。 张家母亲一听说消息就哭昏了过去。张家父亲两头兼顾,担忧之情可想而知;一听婢子回禀,孩儿虎口脱险,安然度过,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脚步声渐近,十安看着他,见他苍白虚弱但镇定安然,丝毫没有躲避之意;转眼,十安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张谨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你做的。 ———————————————— 这世上凡人多贪心,我要的不多,知道了你有意就好;心就不收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34章 相知无远近(三十四) 张家父母一来,崔十安自然就该退避,床榻前那屏风正巧挡住了里头两人十指相握场景;心绪不宁,崔十安也没那会儿心思去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趁着郑欢身子挡在前,隔着屏风与张家父母一进一出错开了面儿。 十安走出了屏风,听着他气息弱弱仍强撑精神地安抚着父母,心头一阵接一阵地犯酸,脚步沉重却不敢回头去看,闭眼咬牙什么都不敢多想径直往外走去。 那晚郑欢一身血迹,也是狼狈不堪,寒暄几句就道别了张家长辈;急急追出来往梨园那向去,幸而崔十安一个人也走不远。 崔十安见了郑欢倒也不意外,拒了他乘车相送的好意,拖着步子踩在雪里一步一点腥红,道:;回去陪着他吧。 我还有梨园可回,还有小院可留,还能闭门自哀;他连自己的家,都不能做他自己。 ;他如今,只能对你说真心话了。 郑欢颇有深意地笑笑摇了摇头,命勒马停车让马夫先行一步,自己下车与崔十安同行。 道:;走吧。 ;嗯。这夜里雪重了些,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崔十安面色苍白,身上血迹早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谨之的;说起话来每一字都累得后头得喘口长长的气。 郑欢不曾先行,而是陪着他一步一步迎雪走回了梨园;告诉他,是谨之的一个眼神,嘱咐着;十安安好。 出于相识一场的情分,出于兄弟好友的牵挂嘱托,无论如何都得把人安然送到才是;这雪本寒,他愿意冷着就冷着吧。 崔十安当时脚步一顿,眼见着心头酸楚又上眉头,强忍着抬步前行;他向郑欢道了歉,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为自己的愚昧无知,为珈蓝寺巅的风雪云箭… 为他与弘娘的难以挽回。 郑欢一直持着多年习惯,唇角上扬的温和笑意,眼睫颤了又颤却没多说一句儿女私情之事,没为这番竹篮打水事掉一滴眼泪;冷静过人,思虑谨慎,护送谨之,事成退身,滴水不漏无错可寻。 十安侧首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高门大户的孩子们都厉害;也都可怜。 听他道:;有道是,天命不可违,原先我们也不想这样的。 十安道:;成事在人,怪我。 他又道:;要是没有这一出,我不会期盼,也没有失望。 十安驻足不语,攥紧了掌心里的衣袍一角,脚下重雪一点点渗透布靴。 郑欢跟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他沉默不道哀的神情,郑重道:;谨之不告诉你,也是怕他做不到。 若有那么一日,他安顿好所有,远渡江南寻到你,那时山海成空唯此心意最重。 若不成,他自成空,任你经年累月后忘却固执,平安喜乐。 那晚漫天大雪,街无人巷无声,他二人素衣单薄,衣袍覆霜,沉默了许久。 崔十安一笑,星眸泪水纵横。 问:;是要我忘了… 忘了…忘了什么他都说不出口。 笑只那一瞬,咬紧了牙不敢出声半句,怕声泪俱下惹人笑话。 不知走了多远多久才走到了梨园门前,倒在自家院里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 小河那日被他留在了寺院了,叫人以为崔十安见过老太太之后就再没出过禅房了,事后回了园子才知道自家角儿办了些什么事儿。 班主来看了好几回,吃不下睡不着,又气又心疼,巴不得拉起这小子狠狠打一顿,眼见着这一身血迹又实在下不得手,昏迷不醒着还让人骂也骂不可。 灌了好几碗的药汤,睡了一天一夜,才幽幽醒来;醒来时也是一言不发,盯着床帐愣神儿。 原先班主还能说他两句,劝他不要痴心妄想,劝他切勿忧思成茧自缚;得知张家少爷,知道未婚妻子安然无恙仍为了一介戏子上山博命时,到嘴边儿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冬至这样团圆的好日子,却只能看着这孩子一身血迹满屋药苦地躺着;为师为长,最是心疼,身已伤且随他心快意就好。 冬至三日后就是腊月一,崔十安伤好了些,一早就起身收拾得体去祖师爷跟前跪着;学戏多年,他只在祖师爷跟前跪过两回。 一次是年幼偷懒,天赋异禀久了难免松懈,跟师兄弟溜出门去玩,回来得晚误了师父的课,被罚跪了一夜。 第二次,是他二十六日不登台,师父罚他跪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唱。 这一回无人责罚,他自个儿选的。 由早到晚,水米不进;天黑时,梨园收场,师父走来。 他说:;师父,咱们回江南过年吧。 班主有些意外,但细看他神情郑重其事,不像兴之所起;原以为这一番后,他更为执着才是。 师父问:;知道错了? 原本也是随口一问,孩子还是自家孩子,犯了什么错回过身儿来磕个头喊声师父,也就好了。 他说:;爹,孩儿没错。 班主听得鼻尖儿一酸,眼神错了错看向别处;师徒父子,相知相依,如何不懂。 他说:;咱们早早回江南去好不好。 我不想成为他的枷锁,不想成为旁人伤害他的利刃。 他说:;盛京大雪,不如江南四季如春来得温暖宜人。 我想去春暖花开的地方等他。 他说:;我们回江南过年。 不必等年后,挣扎拖延无非心底不舍,我既知他心意,自然于他同心同行。 班主问:;如果你以后会后悔,就得仔仔细细想明白了。 十安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眼前开明,肩头轻松:;不后悔。 ———————————————— 我知他会来,他知我会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35章 绝不后退(三十五)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而继绝学 为盛世开太平 —————————— 学堂之中孩子们临窗之座,端坐于席,手捧书籍一字一句地读着;话音稚嫩但郑重十分。 家所期,国所望,汉家血脉不可染。 听说皇上看中张家,一听闻谨之未婚娘子险遭不测,特地赏了好些东西给萧家小姐作为大婚之用;还遣了御医登门,务要谨之尽快安然伤愈。 皇帝多疑本是人尽皆知的事,这一番厚赏必有用意,用意归用意,好歹皇帝陛下做了,众人也不可能驳脸面;张家萧府两门得了皇帝大赏,正是炙手可热,门庭若市的时候,孙延芳这往日好友反倒躲得远远了。 今日寻得空闲,爱妻身子大好,趁着雪景正美,带着小朝上书院来走走;他受教于恩师,自小在书院于师兄弟们一起学文习武长大,小朝当年也是三天两头往这跑,孙延芳想着带她来年少嬉戏之处看看,能让她高兴些。 一到书院,师兄弟们见面欢喜,聊着聊着就热络起来;孙延芳领着她去了书院七堂,七堂花木多,没有外人在,她玩那些花木都能高兴许久。 七堂,好久都没来了。 从前这里四季欢声笑语,不说春有百花,但冬日里雪景一绝,兄弟几人廊下煮酒笑闹好不欢快;春夏的季节也舒适得很,他们就在前院那棵老桐树下品茶对弈,输不起就打一架,赢多了吃一顿,总之谁也不让谁。记得从前好似还有人画了幅画,偷摸把两师兄弟打架笑闹给画了上去,师父瞧见了还笑话那两人;好得穿一件褂子,坏的时候脑袋都想拧下来。 年少趣事,想来就让人开怀。 这处是他孟师哥管的,好些时候没找孟哥喝两杯了,趁着来一趟,可得赖上一赖;谁知庭下简席煮酒,香味儿正往外散呢。 朝儿就在庭中,围着几株雪莲花和金缕梅看了又看,一副想摘又下不得手的样子。 孙延芳两步上阶,坐在了他孟哥对面儿;毫不客气地喝了孟师哥才倒好得一杯温酒。 笑道:;这也太客气了。 孟师哥倒也宠着他,先给他续上酒后才给自个儿倒上,道:;要不是看弟妹在这,谁卖你这面子。 孙延芳笑笑,不甚在意;动了身形,落座之式正对着小朝,嘴里也不消停,与他孟哥聊起了珈蓝寺的事。 天子脚下生了暴乱自然不可小视,孟师哥也不是没听说。只不过如今闭户不出,一心只读圣贤书,懒得理会那些事。 ;宫里那位眼下一定也是愁得不行了。孙延芳笑着,端起二杯酒饮了一半细尝回味,调侃道:;诶~当时哥哥要是没走,今儿这事可就是你的活儿了。 想当初,书院里出了多少位人物,且看如今还有几位在;热血难凉心易寒,为国为民抛颅撒血不眨眼,可惜伴君如虎难作为。 师哥听着也就笑笑,从前听了心酸,时日久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随口道:;大好的日子你不去恭贺谨之,有脸上我这来蹭酒闲话。 ;他哪儿还缺我一个。孙延芳脱了靴子随着孟哥盘腿而坐,到底是亲师兄弟连说起来都可见轻松自在,道:;他们家座椅,没你这的舒服嘻嘻~ 且说谨之自己也爱喝书院的酒。 师哥笑话他喝酒像吃蜜一样,说起话是又腻又滑,道:;不过萧家小姐能安然身退也确实不易,你去道贺也是应该。 不管珈蓝寺一事真相为何,即便是场阴谋,里外看都是要扯上萧家小姐的,能够安然身退包住名节,确有本事。 ;真心交好是不走那些虚招子的~ ;啧啊~ 听听这声儿,看看这嘴脸,喝杯酒整得像琼浆玉露似的;还虚招子,虚不虚哪有人这么自己说的。 放下杯,眼神又往媳妇儿身上看去,张口又是对他孟哥说的话:;安然身退是好事,但说到底也是他们得谢谢崔十安,没有他不要命往上扑,弘娘必定保不住名节。 清不清白另说,一个嫡出小姐让流寇盯上了,夜里还被十几个彪形大汉给掳走,即便清白也是清不了盛京幽幽众口。 ;我有听说。孟师哥若有所思地回忆着,道:;好像说那位南音名伶救了她,不知真假而已。 ;可不就是真的,匪徒坦诚布公一句话就是要弘娘,寺内外都有眼线,萧老太太连寻个身形差不多的丫头替代的机会都没有。 孙延芳说这话时语气幽沉,听不出敬佩什么的,只带了些惋惜:;师哥,你说他图什么呢。 ;珈蓝寺一事,密不透风,不说咱们只能猜测一二,怕是连动乱的匪徒们都只知道听命行事而已。 天子脚下,盛京灵山,掳走一个足不出户的闺中少女必有别的用意;他们都明白,他们都不能问。 ;当时情形凶险,崔十安二话不说就替弘娘上了,冬月廿八我去看过他,旧伤未愈又添新病。 ;他当时替弘娘去时,就不怕万一丢了性命吗? 他说出的话是不明,但神色却非不懂。 问:;师哥,你说他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 孟生沉默了好久,像是因为这一句话掉进回忆里,拔不出神儿来;替不相干的人去死,图什么呢。 图问心无愧?图胸怀大义? 他突然开口道:;那么多高手,护城军不会无所察觉,怎么会一个活口也没抓到,连踪迹都寻不到? 孙延芳被师哥这猛地起了心思正经谈话给吓得一愣,随即接过话:;要么一早在城内安顿许久,分辨不出,要么就是城中有人。 ;那么多人,安顿下来得多多少户人家,不可能。孟师哥道:;城中寻常人也养不起这么多高手,富贵人家的护卫也都记录在册,隐蔽这么多高手单单富贵可不成… 孙延芳当下拍案有了答案:;登王府! 盛京繁城,富贵人家数之不尽,高门显贵多如牛毛,但有能力豢养奇兵藏匿人口的就那么几家,但和张家有仇的就只有登王府! 孟师哥思绪一止,抬眼望向他,问道:;谨之什么时候招惹登王府了? 看样子真是闭门不问世事久了,聪明如旧就是想不通许多。 ;我也只是猜测…孙延芳蹙眉又想了想,没有证据的事说多了岂不是让人多心,幸而是自己师哥,说也就说了:;记得早些时候,边远之建有些小问题,他族之人帮了个忙,后上表愿与天朝修秦晋之好。 ;那时,登王最是上心,一昧说了许多好处,请陛下旨意让公亲家中的小姐们去联姻,说是我国子弟保卫家国,来日兴建国土可调用他族壮士。 ;太子当朝驳了,言之我天朝境建何至于求于他族,天朝的姑娘们是自配天朝儿郎,天命贵女教养得知书达礼,断不能自降身价配于奴。 ;奴?孟师哥听得一愣,前说联姻后是奴,这得是多远的境地;问道:;怎么是奴? ;师哥听过昆仑奴吗?他一字一句道:;正是昆仑奴与僧袛奴的族人。 ;欺人太甚!孟生听得气愤,一时竟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受族人轻视,被朝贡使者当做牲口一般横渡远洋送来天朝发卖的奴,居然让一群姑娘们嫁给这样的人。 若是品行好,才学好,与天朝的姑娘相知相爱,两想情愿互为嫁娶,自然管不得别人;眼下是要硬将人放进来,给姑娘们当夫君啊。 ;正是登王欺人太甚,一时积怒颇多,谨之助了太子,将登王之女夸上了天,请柬以登王之女为首联姻,修秦晋之好。 听得让人忍俊不禁,怪不得登王盯上了谨之呢;他张家没闺女,可不就连累了萧家。 孟师哥起身,深沉了一口气,转身进屋。 孙延芳忙喊道:;师哥,你上哪儿啊! ;更衣,进宫。 ;不行!孙延芳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站了起来追过去,一把拦住了人:;你冒冒然过去,有没有证据你去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师哥一笑,道:;我虽辞官,陛下交代修的书还缺了些,我进宫去藏书阁取些东西。 书院藏学天下,要什么书没有;即便没有,先生们博古通今,请教就是了,专程走这一趟做甚? 见这倔小伙儿是不撒手了,孟师哥这才与他解释:;没有证据我不会乱说话。 ;但此风不可长,我得让陛下知道一些事儿。 陛下如今大权在握,不受制任何一人,登王一言已经惹了众怒,陛下不会这个时候装聋充瞎,或许这一切只是一个障眼法,陛下另有决断。 民心所向最是紧要。 孟生愿进宫是他明白对于陛下来说,没有证据的事比有证据的要可信多了。 延芳一向聪慧,两句话懂得三分不敢透彻,这回又换他不懂了:;您不是说,自有天命吗? 师哥道:;可我也说过,绝不后退。 ————————————————— 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一个人牺牲,无论生命或幸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36章 腊八粥(三十六) 冬至一夜大雪之后,盛京门户各有悲喜,几个昼夜后就等来了腊八节;老话说的;过了腊八就是年,别的不说就看在大过年的份儿上,再如何也该扯出两分笑意来。 腊月初时崔十安跪在祖师爷座下一日,对班主说想回江南过年。可眼看除夕也就一个月的事儿,实在太过匆忙;班主仍惯着孩子也想着久留未必是好,孩子们都在江南住了好些年,回去过年也是高兴的。 这几日忙着收拾行头,退了梨园租约,还有各户早早应承下来的年后正月戏场…里里外外忙得不行了,班主本是当家的事事亲力亲为忙得脚不沾地。 小园子这一年因着十安有名再加上几位爷的捧,多少也趁了些过年酒肉钱,回乡也不算丢人;孩子们这么多年东奔西跑惯了,说不上难过吧,只是可惜了原以为这回能落地安家的。 不过也好,打小在江南学艺,受江南水土养育,回去也好;当初北上,师父说若能闯出名号来自此安家落户,若否,江南归根不再漂泊,一个普普通通的戏班子,日后出师自立门户的尽可随意。 好歹,还有个家不是。 两日封箱收戏,两日广而告之,两日辞友别邻…一转眼就等到腊八了,班主让孩子们收拾好各自小院儿里的行头物件,吃了腊八粥,图个平安顺遂南归乡的好意头,腊月九启程。 腊八粥本是音于;腊八祝的含义:用干物煮粥,敬献农神,香案祷祝,祈求保佑,以庆丰收以祈来年,本是犹如年节般的日子。 北直隶的汤食自然与南味不同,单说盛京城吧,人们用小米、赤豆、蜜枣、黄豆、米仁、桂圆、莲子、胡桃、松子等熬成腊八粥,味道香甜浓郁;江南也差不多,只不过梨园这些孩子们在乡打小吃的是用白果、花生、莲子、红枣、板栗等,再加上姜桂等调味品,掺在糯米中煮成咸味粥,滋补祛寒。 虽说喝腊八粥只是图个好意头,南北有差异也没什么要紧的;小河姐姐向来最温暖细心,想着盛京的腊八粥做法与江南的不同,亲自去做了碗,给崔十安送了过来。 他早早起身,只一件素衣就那么站在剪窗前,近来琐事杂多不曾养护,窗外几株桂花以被霜打残枝,怕是开春落叶都没了。 记得有人吵着要喝桂花酒,他那时笑话着没空闲,转过身来在临窗之处栽了几株,秋时花盛采了一些,没等他多采几日就迎来了霜雪;真可惜,还不如早早去买呢。 明儿就要回江南去了,酿酒也来不及,如今眼看着它们枯枝败叶白心疼着。 小河进门放轻了脚步,将粥搁在桌上,转身越过屏风进里屋去拿出厚棉外衣。 ;不必心疼。小河替他披上外衣,道:;江南水好,回去以后多种一些。 这些金桂是她看着崔十安亲手种的,松土栽树,浇水养护,到最后采摘都不假人手,其中的心血其中的心意,小河都明白。 崔十安不语,半晌后关了窗转身回屋;走到桌旁看着一碗腊八粥发愣,抬手去端,翻了翻勺也没送进嘴里。 有些木讷,有些失神。 ;小河姐,这是你做得吧。他说,神情不像询问;盛京厨娘不会特地做一份南方的腊八粥的。 小河笑笑,言说不要紧喝就是了,手里头忙着给他收拾里屋的东西。 谁知崔十安放下碗,自己去拿了小食盒儿来腊八粥放了进去,盖红木顶盖,清瘦双手盒面儿上显得更是苍白,盯着食盒儿半晌又再次打开;小河从里屋出来看不懂他这是做甚,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又见他从白瓷圆盖盒中抓了些秋时采摘的金桂出来,撒在了腊八粥上。 谁家吃腊八粥还撒上桂花呢,小河笑了起来,问他这是做什么。 院里头又下起了大雪,他盖上食盒顶盖,对小河说了一句外出。 小河看着他往内寝走去更衣的背影,只觉得比屋外风雪还要冷;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 崔十安换了衣裳,披上兔绒披风,拎着食盒不许旁人跟着,自己出了门。 原本就旧伤撕裂,好不容易养了几天又跑出去糟践自己,小河放心不下又不想拦着他,只好持伞远远跟在他身后。 他不乘马车不坐轿,大雪之中青袍素衣一人行,拎着食盒在雪地上一步一步又缓又慢。 盛京说大不大,两条街的路他走了大半个时辰,肩头落了一层霜雪,一双腿脚反复在雪里行走也僵得不行了,几次身影不稳一晃。 直到他现在张家门前,看着那青檐高门的辉煌,站在石阶之下任由霜冻雪打。 半晌,他抬起僵硬寒冷的腿,撑着膝盖一步一步上了石阶。 这样大的雪,连守门的小厮都躲在里头;一见人影晃动,立即起身相迎。 从没见过这样的角儿,连个马车也不做,一身的霜雪寒气,眼睫上都是细雪点点。 他说,登门看望谨之少爷。 小厮看着他,神色怪异眼底犹豫着,但仍让崔十安躲躲雪,自己转身跑进去禀报了。 没过一会儿,小厮从内院小跑出来,只一句:;夫人有命,少爷重伤未愈不见闲人,请您回吧。 话一说完,拱手行礼,几名小厮走了上来一副你不走就把你架出去的架势。 崔十安忽而一笑,这才察觉连嘴角都被冻僵了。 一瞬之间,脑子里过了许多场面;戏本子里,这时候他还痛哭流涕死缠烂打,还是跪在地上祈求里头的人心软随他心愿呢。 没有,他转身跨出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嘭—— 身后大门重重关了起来,他脚步未停,一步一步往下走去;又踏进了霜雪里,这一回反倒觉得没那么冷了。 没两步,腿脚一麻险些摔了一跤,手力一松食盒落雪无声。 小河前头看他险些摔倒了,急急就往这跑来,走一近见他也没有想把食盒拿起来的打算。 小河一把拉住了他,恨铁不成钢道:;你都走到这了,就这么算了吗 你爱哭就哭,想闹就闹,那么长的路,这么大的雪,一步一脚印地走过来就这么一副不生不死的样子是图什么啊! 崔十安摇了摇头,对小河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坐马车来吗? 小河听得一烦,忍不住道:;我知道你放不下心,明儿就走了,这都到门口了不进去真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笑着,眉眼弯弯像还是七八岁在师父膝下撒娇的样子,笑容里仿佛再说着;你不懂;转过身迎着雪,从来时的路走回去。 小河看着他的背影,头一回想指着他脑门儿狠狠骂一骂,最后仍是止在嘴边儿。 回身一转,她手里水绿的油伞在雪中打了个圈儿;两步往前,拎起了雪地里的红木盒儿,往张家走去。 上了石阶一丢伞,重重地拍着府门;这显贵之家的高门,可真冷啊。 小厮开了门,见是为秀丽姑娘,笑问姑娘上门何事来寻何人。 姑娘笑着:;我与府上书童阿江哥哥是旧识,腊八时节特地给他送点吃食来。 好模样的姑娘说起话来还十分好听,手一伸递出些散银去;小厮一笑,转身替她喊人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37章 十里长安(三十七) 崔十安回了小园子,站定仔细地看了看。好像自己除了刚搬进园之初,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仔细看过梨园。 他走得很慢,从门进后仔仔细细地瞧着。梨园不大,却美。他这些年跟着师父四处唱戏,江南四季如春的景与高门大户家的台,没有一处能比得过这梨园。 梨园是师父跑了几处地儿精挑细选下来的,搬进园子后师兄弟们都高兴坏了,各自挑了自己的小院子,静心修景还买了好些摆件儿。戏台上的装扮,戏台下的桌椅木料、看官水食的茶壶瓷杯、点心碟碗,女宾座处的屏风,戏园外一路到门的盆景…无一不是众人心血。 其实一开始,十安也以为能有个家。 他们起先担忧的,是如何生存,如何成角儿,如何在这人才济济的盛京中名扬天下。如今经十安被冤一事倒是看明白了,这繁华盛世之下许多人血堆起来的辉煌,他们这样的戏子在盛京城中犹如蝼蚁轻贱。 封箱之后闭门无客,师兄弟们都在后院笑闹,戏台也无明烛,雪天本就暗了些,唯有台上在正中间显得明亮点儿;十安上了台,肩上霜雪散了大半在台。 他看着台下座椅,眼中画面美好;时而座无虚席,时而缺一二三,时而看官入戏落泪,时而捧角儿人投宝喝彩… 台上光耀一直是他所爱,这半生所付皆是为了自小所爱的戏,一路艰难都是奔着成角儿去的;如今站在这,台下幕幕闪过无一缺漏遗忘,但心却比以往平静了许多。 画面一止,这戏台亮着,台下暗着,看座一处忽而一亮,细看唯有一人。 这人穿着云蓝锦袍,腰际挂着青玉坠子,坐在座椅上对他笑;剑眉入鬓但温和不锋,眸深如潭却有光似明月,嘴角微扬也承重重温柔。 十安看得怔怔,跟着一块儿笑起来,嘴角凹下一眼酒窝来;他后退一步,身正手屈扬声一唱,起了架势。 ;张生啊—— 这一声,他将调子起高,高得几近破嗓。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这一句,他眼红声浓,挽袖伸手远远指,从未有过的情深。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 这一腔,长音颤遍几几断,他平不静定不下,眉头皱紧紧。 ;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 他腿脚被冻得无力,花步一转时跌坐在地,唱音一段,听着重重;嘭——的一声儿。 台下看座儿的明亮随之一灭,他眼中那个温和深情的蓝袍少年也不在了。 独留他一个。 索性就这样坐着;他看着周身碎雪,看着一身青衣,喃喃自唱:;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年幼一别十数年,盛京西厢台下逢。 一出大西厢,唱出了他这半生劫数;情之所起今无疾而终,几句《长亭送别》唱尽了这一年喜一年苦,一年悲离合。 下回《大西厢》你就不在台下望着我了。 他一人呆坐了好久,最后仍是持着淡淡微笑走回园子,一路上同着师兄弟们说笑照顾;回了院子去,让小厮打来热水,沐浴更衣后再没走出那扇门。 腊月九一早师兄们就搬着一箱箱家伙事儿上了马车,崔十安伤未愈也就歇着了,等前头一辆辆马车动身启程,他还站在梨园门前,望着上头空空无牌的样儿真不适应。 小河将车里铺好了绒毯,下车来与他说可以启程了。 他看得认真仔细,生怕忘了梨园的一处角落。 再留也是要走的。 崔十安转身往马车去,身子微躬手扶腹部,看起来虚弱极了。 马车下放着轿凳,他这一只腿还没迈出就听见身后传来喊声,伴着车马踏蹄声儿。 回头一看时,心头期盼正是眼见之人。 阿江撩开车帘儿,伸手去扶人下车。 仅那么一瞬,崔十安连呼吸都不敢,屏住了气息不做动作,生怕一动梦镜碎。 他真的穿着那身云蓝长袍,挂着青玉坠子,站在风雪之处笑得温柔深情。 相隔不过一尺半,不敢上前同为双。 他瘦了许多,唇上苍白无颜色,蓝袍看着也宽松,唯独这柔柔笑意不变;十安看得红了眼,酸了鼻尖儿,脚步颤颤往前走。 一尺半… 一尺半啊一尺半,犹如万重山。 走着走着止于两步之距,崔十安不敢靠得太近,不敢再众人面前靠得太近,不敢在流言纷纷众目睽睽之情形下靠他太近。 是谨之。 他崔十安的长安。 ;你不过来抱抱我吗… 谨之道。 他笑的时候更显苍白,整个人看起来无力之极;十安知道,马车一路已让他用尽力气了。 云箭穿膛,心脉之伤。 我怎么不想呢… 这一句话说得崔十安险些忍不住过去拥抱他,大雪一落瞬间凉得人清醒。 十安胸口颤了又颤,哽咽气息涌上,酸得他皱眉咬唇,硬生生是忍了下去,回道:;不了。 雪夜上珈蓝,冒死赴贼山的事人尽皆知,娇妻不顾救戏子的流言遍地皆是…人人都在说,说你放着受惊的未婚娘子不理,放着亲家祖母不护,拼了性命救一个戏子。我怎么能…我又怎么能雪上加霜来害你。 他垂眸望着地上的雪,想有些失落,复而抬头仍笑着,说:;我吃到了腊八粥。 十安跟着笑,道:;那就好。 他说:;很甜,是你喜欢的味道。 十安答:;那是自然。 你知我所言,我懂你所答。 欠你的桂花酒来不及了,亲手栽的金桂总该让你尝尝。 ;为什么不坐马车来,我的腊八粥都凉了 ;霜雪风寒,我慢慢走,有时间后悔。 马车太快,我见你时怕忍不住不管不顾地拥抱你。 走路太慢,我仔细思量见你是不是伤害你。 ———————————————— ;张谨之,我走了。 ;好。 ;照顾好自己,别再性命做搏。 ;月照江南,十里长安。 你好我才好。 相知无远近,南北共明月,你可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38章 老来何以念(三十八) 人们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抛除那些为生计所困的人,别的那些个吃太饱的自有一番无趣之事做。 比如东街谁家女儿老大不小嫁不出去,西街谁家男儿一次娶了两个姑娘,再比如哪家大户养外室,谁家夫妻要和离… 张家算不上什么富贵人家,好歹世代书香伴君侧,大少爷才学过人又是太子伴读,来日陛下百年,太子登基后,这位爷可不就是红得发紫的人物;这样的门户难免惹人眼红妒忌,巴不得你出了差错,满门被灭才叫人看得痛快呢。 想来显贵人家养男宠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左不过就是那层窗户纸破没破的差别;崔十安一个南边儿来的小戏子,戏班子一众也没有个靠山什么的,怎么就入了这大少爷的眼呢,豁出性命去救他。 人们都是好奇,看那天边冒了烟儿就能说自己亲眼瞧见天仙下凡了,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么个事儿,流言四起传得遍地生花。没等大伙儿多说几天,梨园就关了,崔十安也走了,戏班子的班主头两天还喜笑颜开地对人们说明年听不着他家的戏了,他要领着孩子们回家过年去。 回家过年,这字眼看着就温暖美好,再看班主的笑意堂堂正正没有丝毫;落荒而逃的意思。 他们走了没多久,萧张两家就发了请柬说是儿女年前大婚,愿能除灾疫迎新喜,大张旗鼓地宣扬开来,这一下谣言不攻自破。 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顿时就转了个向;细想那张少爷,打小就是规矩懂事谨而慎之的好苗子,想来是张家夫人爱听戏这一来二往的也就认识了。至于雪夜上珈蓝的事儿,要说崔十安也是大义可嘉救人于水火,张家少爷作为萧小姐的未婚夫婿出于道义也不好弃人性命不顾。 风头这么一转,张家又成了人人艳羡的门第,张谨之仍是师长眼中不可多得人才,两家姻缘也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天作之合。 今儿是腊月十五,再有二十天就过年了,两家长辈定下的日子在二十九,说是第二天就是除夕夜,两家一块儿过年正好热闹。 男女姻缘事,祖宗有礼法,婚前繁琐无非就是纳币定聘些事;算好了日子,今儿是来下聘礼的,按规矩讲两个孩子从下定礼之后一直到大婚之日都是不再见面的。 但两家多年交好,孩子也是打小玩儿起来的,萧家小厮这么多年可不是把谨之当姑爷看,那是当少爷一般待的;两人若是像见,长辈们也觉得无伤大雅,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 前厅两家长辈正说着大婚事宜与除夕夜同宴共饮的事,谨之规矩行过礼后告退,熟门熟路地往内院去。 小的时候几个孩子一块儿玩,那时觉得没什么,长大后想着避闲也就少了,如今再看却不是少年滋味儿。 弘娘园子倒是清净,不像别的女儿家爱在院子里种花木,也没有什么价值千金的摆件儿,干干净净也是空空荡荡,一眼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少爷住的院子;男儿郎院里爱练武,地方大,但好歹也有两棵树木比她这也好上许多。 小厮们行礼,婢子们回话说小姐在屋里烤火取暖呢,言下之意也聪明;您是姑爷,您自个儿进去吧,姑娘没在午睡用不着担心搅扰,省得通报了。 谨之没打伞,半路下了细雪,两下上阶,右手一松披风领儿,一旁撩起门帘儿的小厮伸出左臂灵巧接住了爷的外披。 进门没见人,目光打转儿一溜,人在里屋半倚在貂绒贵妃长榻上,腿上放着暖手的汤婆子,手里握着一枝干花。 谨之走近,自行在她跟前落座,自己动手倒了杯茶。 杯中暖茶白息缓缓升了一层绒在鼻尖儿,谨之侧眸去看,好似从没见弘娘拿过什么花儿也没听说她什么时候喜欢这娇嫩玩意儿了。 枯枝干色深紫带些灰褐,看着枝干与花朵儿该是梅花,不同的是细看那花朵儿,仅一朵花瓣密密层层就有三四十瓣。 谨之放下杯盏,道:;要成亲了,面黄枯瘦得让人笑话你。 弘娘动了动,挪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笑着:;我是佩服你,这时候还有闲心来安慰我。 不然呢,我愁你也苦,这婚事的委屈岂不白白承受了。 没听他说话,弘娘瞧了他一眼,又觉得自己说话太放肆害他想起了江南人,接着补一句:;你不用担心我,我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真来了还是不痛快。 ;傻子。谨之忽而一笑摇了摇头像是嘲讽,给自己续上茶,问道:;你不痛快时,就喜欢看着朵凋败的花吗? ;你不认得了。 低头看花时,她笑容里的温柔更像姑娘家的心动之美。 ;也是,好多年了… 她仔细捻着枝干,青葱玉指不敢碰,生怕干花娇贵一碰就掉了。 ;你记不记得我十四岁生日? 她突然发问,对着谨之微扬下巴,一副说不出来你今儿这门可不好出了。 大户里的姑娘家金贵,年年生辰都办得好,要说都记住可别想,但说她十四岁生辰但是格外让人记住。 那年西北正乱,平西王出征时郑欢随行,一去就是大半年,原以为赶不回来了,谁知时日一算好巧不巧就差了两天,回不来就算了,差两天岂不让人越想越是不服。 谨之回忆着,念叨:;那时阿欢随军北征,回程时想赶上你的生日,昼夜不息快马加鞭赶了两天三夜的路,在你生辰那天午后赶回了盛京。 说这怎么了,让我说说你们的情深义重不成? 恍惚想起了什么… 他道:;听他说笑一回,边境苦寒,出征打仗也没空闲给你带礼物,秣陵城天下有名的别角晚水给你摘了一支… ;哈哈哈—— 他笑得开怀,指着弘娘手里的枯枝,道:;不会就是这支吧? 弘娘也得意,道:;笑吧你就,你还摘不着呢你! 知道她是个守旧重情的姑娘,谨之也不接着打趣了,只道:;你若喜欢,让他给你送些新的就是了。 弘娘收了笑,无比认真道:;欢郎日后会送我千万,但这千万朵梅花中,再无一朵是为十四岁那年生辰而来。 ;再无一朵承载他千里快马一路风尘的少年心意,那时的期许与欢喜唯此独一。 ———————————— ;世事多变,老来何以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39章 早桂晚水(三十九) ;别角晚水不同于其他梅花种类,根于秣陵天下闻名。最初;别角晚水是叫做;蹩脚晚水,其名;别角由来,是因其开放时常有花瓣开的不完全周正,花瓣边缘常有凹陷,秣陵方言话称之为;蹩脚,后来取其谐音为;别角。 ;晚是因为它属于晚梅,在二月下旬或三月上旬才会绽放;;水因为它花色水红,碎瓣流动之意。 弘娘十四生辰之前,平西王一战夺回秣陵城班师回朝,唯独郑欢一路快马加鞭赶在了大君之前回京,赶在了弘娘生辰之日。 那天他风尘仆仆策马归来,自家国公府门都没进,转去了萧家府宅后门,小婢子收了银子闭口不问,只管给郑欢开了门。 一个姑娘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四岁,几个及笄礼?那时府上热闹,前院儿宾客盈门,女眷们说笑着弘娘长大了,娶亲的人打那天起要踏破门槛儿了。 弘娘提前收了信,郑欢许诺一定会赶回来,她安排好了婆子婢女,即便到了生辰之日最后一刻也要等他;不知为何,她就是信,欢郎一定会回来的。 及笄礼在即,她即便拖也拖不了多久了,婆子早早给她梳好了发髻,简单别着两朵小小珠花,待吉时行礼加笄。 那日弘娘也是坐在这闺房之中,铜镜之前,一身水蓝织锦珠华不凡,她望着自己盛妆模样,想着若是欢郎见了会是什么神情。 ;真好看。 她思绪飘忽之时猛地闯入一声赞许,即便时隔多年她也仍记得当时心头悸动之情,四肢僵得不敢动弹,生怕满怀期待转身一看又是空空落落,平白失望一场。 直到身后之人走近,铜镜照映轮廓,她泪盈满眶酸得皱眉抿嘴,起身一转就扑进了他怀里。 他盔甲冰冷得很,浑身一股子血汗气味儿,脚上黑靴蒙上一重沙尘,又破又旧;鬓角的发丝垂落看起来憔悴许多。 他不言辛苦,只是揉揉她的脸侧鬓发,说着抱歉,没能给她备一份像样的及笄礼。 话语才落就从身后变出了一支别角晚水,约有半臂长,深紫褐杆上开了四朵花;虽只有四朵但每一朵都娇嫩无比,花朵儿复瓣重重,碎瓣流动好似水中落花。 盛京城没有这样珍贵的花朵,即便有也是送进宫供御前赏玩的。 花朵鲜艳必然是静心养护,一路上歇息喝水都麻烦可况养护着一支花;她见了不说喜爱,直直落下泪来,问他:;西北边陲之地,千里快马送回一支梅花,值得吗。 他笑道:;不值,它配不上你。 今日萧府之盛更胜及笄,往来恭贺之宾数之不尽;衣袍更华丽,妆容更精致,少了及笄时的两朵珠花,换得了沉重金贵的凤冠。 她年幼无知不知情为何物,及笄之后她就想过大婚之日会是何场景;她一定会挑最好的料子做一身盛京城最美婚袍,还会有一顶巧夺天工独一无二的凤冠,盛京满城花雨三日弥香,再与夫君三拜喜堂结成良缘。 夫君是什么样儿的呢… 欢郎清瘦白皙穿上喜袍的样子一定俊朗不凡,她只单想着就能嘴角上扬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一番心愿皆成全,唯独那最后一条化为泡影。 家族权衡,两相联姻如何能够反抗;陛下疑心,国公府权重,萧家财重又如何能够结亲。 如今情形以是最好的结果,他们也早早做好了安排要唱一出大戏,弘娘自小聪慧大度不会因小失大,懂得大局为重,可真到了这么一天,心里头还是难过的。 女孩子一辈子最重要得日子。 张家嫡少爷大婚不是小事,宫里头给了赏赐,太子殿下也登门喝杯喜酒,一众大臣上门道贺,这般情形又怎么能有半点愁眉;想了想,还是要扬起笑意走出门去的。 大婚一事又不是新主登基,盛京城里家喻户晓本是平常,江南远乡何至于早早收到消息。 江南多雨湿寒,临窗木几上油黄信封垫着一张素笺信纸,四角风吹微动。 小河拿起信纸细细读了一遍,每过一字眉头就蹙紧一分;不过三行小字,看得她气郁于胸,重重地将信纸拍回了案上。 转头一看,自家角儿正端着石?捣碎白玉圆盒里的桂花,一副无所谓之的样子。 ;角儿,你捣碎这个做什么! 这用料,这手法,干什么用的不是一眼道明吗;不是酿酒就是做饼。 他又不爱吃甜点,捣碎这些心爱桂花还能做什么? ;看看那萧家小姐写过来的信,什么年前大婚,双喜盈门,这说的是人话吗! 小河忿忿不平道:;大婚大婚,好歹也得记着珈蓝寺上谁冒死救了她一命。 噗—— 崔十安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拿了一方帕子盖上石臼;可别不当心把口齿水沫喷出来,想想就让人下不去嘴喝这酒。 ;信上就那一句吗?他问。 小河沉默,等他下文。 十安一笑,道:;她只是换了法子告诉我,即便大婚她也不会感激我。 因为她心有所属,因为他心有所属,因为这场婚礼不是真的;喜结良缘。 小河平了蹙眉川字,虽然不知他们之间的事,但也舒了口气,道:;角儿想得明就好。 十安一怔,摇了摇头笑自己不懂事;原来人家只是怕他想不开,徒增烦扰而已。 剪窗忽而进风,夹杂着阴雨凉气,崔十安抬手裹紧了外衣,觉得鼻尖儿酸酸的。 这桂花酒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酿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40章 知否(四十) 一场联姻,两家老少谁都高兴唯独一双新人不高兴,本就是无奈之举,再如何得盛大也非心之所愿,没什么好多说的。 两人按着计划走,婚礼盛大非常,太子登门极致荣宠,入了夜行过礼后沐浴更衣,屏退一众下人后两人一里一外各自裹衣而眠。 话本子里头写的,男女被迫无奈成婚,男儿郎规矩有礼不敢有所唐突都是从柜子里拿出被褥打地铺的。话本子就是话本子算不得真,大户人家的寝屋每日里多少个丫头进进出出的收拾,被褥动没动人家哪儿能不知道呢。 反正也这么熟了,从前长辈们往来走动,几个小娃娃放一个屋里睡午觉也时常有,无谓什么了,各睡一边就得了。 要说不好意思吧,倒也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打小就相识,从襁褓之中就吵吵闹闹玩玩笑笑到了这个年纪,这么熟悉的人之间若无男女情意,那可就是比爷们还爷们的铁哥们了,真要是;成亲同席才不知如何是好呢。 凤冠沉重,礼数繁琐,两人都累得不行了,待婢子们熄烛落纱退下后,两人话都没说落榻就沉沉睡去了。 翌日一早婆子侍婢就在院里侯着,看时辰差不多,抬手就敲门请主了。 弘娘困眼惺忪,迷迷糊糊听着声儿烦躁得很;谨之倒像是一直绷着一根弦儿,声响入耳,当即便睁开了眼睛,直直看着床帐,这要是有人在边上,可不得吓一跳。 今儿是大婚后的头一天,是要认亲封红,向父母长辈敬茶的。 谨之睁开眼时眸色凶凶,缓过劲儿来时晃晃脑袋舒了口气,起身定神看向剪窗明纸透进光亮闪得眼疼。 身旁人伸了个懒腰,起身嘟囔着:;你们家婆子都起这么早干嘛… ;看我回头立个新规矩! 话说着,谨之起身落榻穿上靴子,仍是旧日温和模样,打趣道:;你再不起,就有人给你立规矩了。 新媳妇儿进门,茶还没敬就想着给婆子立规矩,让她多睡会儿了。 ;哼…我看谁敢…弘娘答应着,打了个大哈欠醒神儿;忽而想起了什么,从床上一跳,惊呼道:;敬茶呀!我的天老爷… 急急就下了榻,埋怨着这小子也不知道喊她,错过了敬茶时辰他个新郎官儿还能有脸了不成,真气人。 门外敲门声儿又起,弘娘不做思索,回了一声儿;进。 洗漱之用就让她们送进来,这会儿她少夫人该躺回榻上才是,一转身时瞧见床榻上一抹血红,又是一顿捶胸顿首的模样儿。 倒不是不好意思,只是拍打自己,怎么昨晚连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可算有你,要不今儿过不去了。弘娘压低了声儿,往谨之处伸长脖子小声说着。 婆子婢女们开门掀帘儿,双排成道一左一右端着面巾脸盆正要进来。 谨之正系着衣扣,闻言白了她一眼,嘲讽道:;难不成还指望你了? 新婚之夜不落红,不说外头流言蜚语就说府里的几十张嘴就没个消停。要是等今儿一早再点血染被,那与凝了一夜的血色就大大不同了,装神弄鬼被察岂不是更难做。 打小长大的,说起话来也用不着客气。 ;你夜里不打呼我就谢天谢地了。 谁?什么? ;张谨之!她裹着被褥,拍榻一吼。 嚯…… 听听这中气十足,气愤非常的一吼,给这几个端洗脸水的丫头都给吓得一抖;啧啧啧,这新妇人这么大脾气,少爷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见着几名婆子脚步一顿,看她的眼神顿时怂了一分,弘娘掌心一抓被褥忍着对这腹黑小子的不满,实在生气。 一个女娃娃睡觉怎么会打呼呢,就是他胡言乱语坏人名声! 随意张口就说,那她日后在张家的日子了怎么过嘛,婢子小厮必在身后说她不温柔贤惠,不知书达理,这过门做个主子可是太难了啊。 所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得罪了姑娘可不是那么好哄的;反正众人也听不明白,她只管说些两个人才听得明的话就是。 ;昨儿忘了给你说。弘娘掀开被褥,做到床榻边儿接过婢子呈上的漱口水,清舌净齿好耍嘴皮子:;我送了信去临安报咱们的喜。 旁人听了只当做是有喜致友,以贺同心罢;可临安份属江南,江南有个谁,他张谨之晓得。 婆子正给少爷束发,男儿发简,戴上冠加上簪就得了;他坐在铜镜前,本也没什么动作只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而已,神色本活似流水有灵,忽而静如枯木无神。 后又笑,道:;他一定没理会你。 ———————————————— 腊九雪三重送十里江南雨。 ;我知你会来,你知我会等。 ———————————————— 许多事原是相知就能得两分心安,穿山越海,心意相通就好。 弘娘微皱了眉,自己念叨了一回才觉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好说笑着,怎么还冷不丁对人出一句酸人话来了。 臭显摆什么,谁家没有个心上人了。 心意相通之事原不止于两厢倾心,青梅竹马的情分也是一样的:千里书信,我不知道写着什么,但我知道你不会做我不愿看的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41章 一世无悔追(四十一) 崔十安回了江南,萧张两家的婚事也成了,看似一切尘埃落定,想着总该步入正轨才是。 登王府因联姻一语将几门世家得罪了个干净,张谨之身为太子门下客又是御前红人,随口一句话就把登王府拉下水来,朝臣都是人精,心里头都认定着登王府与张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倒也有闲言闲语说着,萧家赶在谨之少爷重伤未愈勉强落地走动之时成亲,无非是担心皇家偏私不愿远嫁贵女,从他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中挑一个出来认做义女,册封远嫁。 大年下的,先是南音名伶染上人命官司,再是这匪徒攻山强抢民女、还听那登王请旨与外联姻…桩桩件件都不是小事儿,即便别的陛下不管,这太子脚下京畿重地起了暴乱,难道陛下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成? 身为帝王,一为民二为臣,三立法四安邦;若是连都城都无力护卫,谈何保家卫国呢。 正逢年假,非伤民起战的大事想来陛下也不会急着审的;等过了今儿大年,明儿初一,十五元宵后开朝正月十六就到了。 年节时下张灯结彩最显喜庆,今儿挂的灯一直到元宵后才能摘下。弘娘闲着没趣儿,让人搬来小木梯在底下扶着,自己挽起长袖衣裙,踩上木梯阶阶缓上挂灯。 谨之才从内寝走出,两步走到木梯边儿微扬了扬下巴,小厮们便懂事地退下,腾出空儿来让他扶着木梯。 木梯之上挂着两三只花灯,弘娘只管一个一个拿着挂上房梁。 余光一瞧见他来了,先将手里的花灯挂上,低头再拿一只时扫了眼他的打扮,转身高抬手臂挂灯。 道:;大过年的还出门办差? 他走近了些,半抬头像在看灯,道:;果然同我一块长大,人也聪明。 听听这是人话吗这,一口的毒舌搁外人谁能忍;且说他在外对人倒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样儿,人也不知道他这黑心肠。 弘娘挂上灯,理理灯下须,烛光衬得五官秀美朦胧,张口的话却十分嫌弃:;不说拉倒,劝你回去换一身衣裳,大过年的穿得像奔丧。 虽不好听吧,但是在理儿,大过年的日子还得一块儿守岁,外衣虽红,但内穿一身黑底银丝的不打灯笼都看不清是个人,一看就不是出门干正事的。别人论不论且不知,大年夜一身黑去见父母不得让长辈骂两句,搞不好还得怪她做妻子的不知劝告,纵着夫君胡闹。 唉,想着就让人烦恼。 谨之闻言,低头打量着自个儿,一本正经道:;我这外衣不是大红吗,挺吉利的呐。 ;我寻思你这眼里抹了粪不成。 论嘴坏,看谁比谁坏;打小一众孩子说笑斗嘴时,谁能比得过他张谨之。 ;去你的吧!弘娘一恼,站在梯上抬腿一脚踢他肩上,道:;回头要有人上门来问,我第一个把你卖了! 人家过年穿得华丽些也是人之常情,高门大户讲究的是一字;质,有衣料质地与着身的气之质等意思;一昧大红大紫,只会让人笑话徒有财银无内涵。 谨之生于书香世家,祖父是当朝太傅,他是太子伴读,自小出入皇家;不敢说艳绝天下,好歹穿衣戴物都是极有气质的,一向最爱细罗丝绸为底绣以暗纹,选色都是清雅之质且明而不艳。 去年穿的就是一身银袍绣金,还是御赐的缂丝衣料,今年忽而一换成了浓黑暗衣,要是脱了外头这一件赤色外衣,简直一个夜行者的扮相。 一看就是干坏事的。 看她挂完了灯,扶着木梯仔细退步而下。身旁的小厮也都走远了,婢子们各忙各的虽没在身旁呆着,但到底离得太近。 谨之靠近了些,张开手臂拥抱她,脸侧在她耳旁好一会儿,再而松开怀抱,拍了拍她双肩,两人笑着一同往前院儿给父母拜年围炉去。 眼见天都黑了,给长辈们磕头拜年,给小辈发红包小礼,再一块儿围炉吃年夜饭,一串儿下来都得大半夜了。弘娘几次看他,都不见他有出门去的打算,一家人谈笑风生好不快活,没有半点儿不对之处,吃过了年夜饭,婢子端上清茶点心,一家人同守岁。 弘娘才开口问了他,他倒不甚在意,咧着唇角儿笑了笑。 吃过饭就这么先聊着,昨儿又是大婚的好日子,大伙儿的话都围着新妇人说,弘娘被说得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佯装脸红躲避问话。 谨之说笑般应答了几句,请长辈们就饶了这新媳妇吧。母亲笑话他护短,他也不避讳,笑呵呵地应承下来,说是带着弘娘去放烟花玩儿,长辈们也就放人走了。 回院儿的路上他倒是手脚利落,一个单身躲闪就溜走了,弘娘叹了口气,拿着他才脱下的赤色外披回院里去,做出他确在后院之象,吩咐下人们自己玩去不必值夜伺候。 巡更鼓报子三刻,剪窗响动,才见他一跃而入,落时扶案险险摔倒;弘娘惊得起身,急忙小跑过来扶他,走近时细看才发现他胸下肋处有伤,只不过黑衣色浓,暗夜难察。 ;谨之! 弘娘惊得低声一喊,扶着他往榻上去:;你…我去拿药! 早知他此行有密令要办,否则他又怎么会轻易显露自己会武一事,只是弘娘没想到他会受这么重得伤。 ;不…他一把握住了弘娘的腕,所有力气都用来阻拦她去拿药,伤口疼得他满头大汗无力多言一语。 ;没时间了,我的大衣快拿来。 弘娘点头,无暇多想转身就急急从木架上拿下那件赤色外衣,给他穿上;没等穿好,外头小厮临门禀报声就来了。 ;少爷少夫人,家主命奴才来禀,登王爷府领事说王府里遭了大贼,见人跑进咱们后院墙了,王府领事带人来搜寻,已到前院儿,少爷少夫人若是歇了,还得起身更衣才是? 弘娘应了声知道了,就让人退下;搜寻的人就要进来,血肉模糊的伤也没有时间换衣裳,他神色苍白满头大汗也实在吓人。 珈蓝寺一事重伤未愈,脸色苍白也是正常,但这满头大汗和唇色发紫是骗不了人的,情急之下,弘娘拿了口脂给他涂上,扶着他出了房门。 他在廊下坐着,望着院门方向,稳住气息咬牙支撑;弘娘拿出备好的烟火棒,吹亮火信儿点燃了大片,递给他一把。 院外传来脚步声与盔甲脆响,他撑着起身,露出笑意来同弘娘打闹,两人四手烟花照得小院儿亮亮堂堂。 大年夜的欢笑声真让这些值夜搜寻的人听得嫉妒,不过人家昨儿才大婚,正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时候,人之常情。 小厮行礼:;少爷… ;诶。谨之与弘娘打打闹闹,拿着烟火棒逗得正高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笑道:;方才禀我了,尽管搜吧,可别吓坏了我家新媳妇儿哈哈哈… ;好啊你,还盼着人吓我…弘娘搭腔,两人在院里若无旁人地追逐笑闹。 说是追逐,其实也是护着他,他撑着力气打闹说笑,转身回首之间以烟火棒挥打,快燃灭的就再点燃新的,弘娘灵动些绕着他转圈儿躲闪,做出一副乱跑打闹的样儿。 一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还不知如何是好了,领头的侧首点头让其他人搜寻去了。 王府护卫领事一步上前,阴阳怪气道:;张少爷的伤好得可真快,能与少夫人这样玩耍了。 这话说得知道的是说珈蓝寺一事的穿膛箭伤,不知道的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谨之只管与弘娘打闹,虽不看他,但话还是得应答一二:;要不说娶媳妇儿好呢,哈哈…弘娘你看打—— 边说着边答他两句:;您是练武之人时有伤损,我看就是缺个媳妇儿照顾人啊… ;哼…这护卫领事冷哼一声懒得与他多说的模样;他这把年纪缺媳妇儿吗,有点眼神儿的都能看出他娃娃都不小了。 没过多久这些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后,护卫向领事禀明一无所获,正巧母亲正好也往这来了,见两个孩子正玩闹舒了口气。 两人向母亲行礼,将手中大把烟火棒放在地上燃着。 ;大年夜的还每个消停,委屈咱们弘娘了。母亲握着弘娘的手问了又问,拿出帕子来给谨之擦汗,道:;伤口未愈,即便玩闹也要注意些才是,看你跑的这一身汗,这么大个人了比你小侄儿还皮不成。 看看人这一家子,母慈子孝夫妻和睦的样子,看都不看一眼这些大过年登门找晦气的人。 自觉理亏,一众人行礼离去。 见人都走了,母亲才蹙眉露出不满的神色来,道:;自家遭贼上咱们家后院儿来什么意思,若不是你父亲点了头,你看我不让人拿扫把给扫出去! 谨之气息浓重,咬牙持笑,再说不出话来了。 弘娘看得紧张,扶着母亲无意般往院门向去,边道:;母亲不必担心,咱们清白无畏随他们闹腾就是了,大年夜可别闹得您不开心,平白损了一年好心情。 母亲夸着她懂事嘴甜,交代着两人玩闹仔细些,明儿还得早起敬香,让她别害怕,别让这些武人给吓坏了。 弘娘只管乖巧称是,站在院门处见母亲走远后,立即转身往回;谨之见她转身一瞬,便知母亲走远,脸上笑意一松,浑身无力支撑,跪倒在地… ;谨之!弘娘急急上前,扶着他往屋里去。 闭紧了房门,褪去他的衣物,这才能仔细看清他胸下的伤;非刀刃羽箭,是一枚四指大的暗镖。 伤处血肉模糊,四周泛紫,显然是有毒的,弘娘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咬咬牙冷静下神儿来,拿出药箱再为他拔除了镖。 ;这是什么毒,你… ;没事。没等弘娘说完,他便答道:;我事先吃了药,包扎就好了。 ;事先吃了药?弘娘边给他清理伤口,撒上药粉,边问:;那就是你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你到底上登王府干嘛去了你! 要不是年夜饭前挂花灯,他突然一个拥抱为避开府中人,若非低声在耳边说了些话让她早有准备,那今晚可就过不去了。 他虚弱得很,靠着枕头半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轻摇了摇头,不做解释。 —————————————— 只要结果是好的,再如何痛苦艰难,我都可以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42章 凉薄情深(四十二) 宫里年节可不像寻常人家,那得在太和殿举行典礼,随后皇帝回内廷,接受皇后率领的众妃嫔行礼,皇子皇孙行礼。 年假休沐到正月十六,谁知正月初一大早晨登王爷就进宫求见陛下了。 近侍不敢打扰,堪堪等到圣上起身更衣时才敢进殿行礼禀告;倒没见陛下有什么不耐烦,反而像早有预料似的。 登王爷进殿便高声哭喊起来,一副无长做主致受人欺负的样子,说得话也在人意料之中,莫过于就是说王府大年夜竟然招了贼,贼人趁夜行刺未遂,被王府护卫领事一镖击中后逃串去了张家就不见人影了;兜了那么大圈子察言下之意,无非是说张家的人怀恨在心,趁着年节之期大伙儿松了警惕,伺机报复于他。 这话说得,人要是真想报复何不派出几名高手,一个人登堂入室趁夜行刺实不可信。 不过仔细想想,登王因联姻一语得罪了世家们;张家本是世家之一太子师门,先是毫不留情办了鄙管家,再又当众顶了登王爷的话,这么大得梁子两家有所冲突也是正常。 可昨儿大年夜,城防军路过巡查时也因听了登王府的人追查刺客之声,跟着进了张家去搜查了,确实也是没搜查到。 听说圣上斥责了登王无凭无据庸人自扰,只看张谨之没有官职,但张府一门书香三代太师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劝登王回府反省,想想怎么满府的侍卫还让一个受了伤的刺客逃去。堂堂王爷,出言不逊就罢了,怎么还为晚辈一句话记着这么久,有失皇家体面。 盛京城就这么大,风雪到的地方,闲话同往之。 好好的年节,众人们闲话茶酒就拿这点儿事来说了;一是说天子脚下最是安稳,珈蓝暴乱想来是张谨之一句话得罪了登王爷,张家没女眷只好从姻亲下手报复,否则怎么会传到陛下耳里也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给化没了呢。二是讲,张家一门虽然不算重臣,但毕竟数代清誉,读书人最是清高自负岂会轻易让人给欺负了,毁人女眷声名的事儿做不出来,让人上门佯装行刺吓唬吓唬总可以吧。 看来这高门显贵也是睚眦必报的德行啊… 本是亲朋好友往来拜访的日子,孙家一门与张家本是世交之谊自然少不了往来;想着孙少夫人一直身子不适,孙家母亲年长些也担得起张家母亲唤一声姐姐,看着雪停,张家几人带上了拜年的小礼往孙家去了。 本是世交致友,省去许多疏离多礼之处,长辈们在前头聊着,谨之与弘娘自然就往后院儿来了,一是避开有人登孙家门拜年时拉他俩新婚夫妇闲聊,再是想着看看小朝病情如何了,入冬盛雪不知可有反复。 弘娘陪着小朝说笑,仔细着出口话语生怕说错了吓坏她。 俩爷们煮酒暖身。 昨儿大年夜的事传遍了盛京,孙延芳再闭门不出也是听了些风言风语,看他一脸淡然的样子虽然放心了但又觉得这人实在冒险,哪里是书香门第,八成是那户将门世家抱错了孩儿吧。 问:;昨儿受的伤怎么样了? 哧~ 谨之一乐,放下酒杯挽袖取壶续上,坏笑道:;满盛京就您九爷敢这样说我! 孙延芳祖父儿孙满堂,嫡房多子,几户兄弟孩子排下来,孙延芳行九,老爷子尚在尊称太老爷,孙延芳则是人人口中的九少爷。 ;谁说昨儿是我受伤了呐。 听听这无赖语气… 延芳白了他一眼,道:;当我没说,你也别喝了,收拾收拾出门不送。 ;小气…谨之毫不在意地仍玩笑着,饮了手中这杯酒,故意道:;说着说着还急眼了,一点儿九少爷架势都没有。 ;得,您大少爷有架势。延芳懒得理他,抬手一拍就拍开了谨之那又要续杯的动作,自个儿拿了酒壶倒上,道:;在我这充楞就罢了,看你进宫还怎么充楞。 ;即便进宫,宫里头那位也不会当着我的面问的。他抬手撩袍,翘起了二郎腿,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昨儿进府搜查的禁军又不哑,你真当人家不说。 孙延芳倒酒时一顿,蹙眉细想片刻就明白了,惊道:;昨儿巡街的不是护城军,是宫里的禁军! 禁军不会随意出宫,更不会大年夜出来巡街,因没人事先知道昨晚的事,禁军出宫在张府与登王府间巡查必然是早有的事;调动禁军必然深处高位,且是秘密授意。 ;你早知道陛下疑心你珈蓝自唱擂台,你出此险招是故意的啊。 四处的禁军,他珈蓝旧伤未愈,稍有差池便是满府灭门之罪,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你不要命了你。 延芳重重放下杯盏,碰桌一声闷响,不是怪他兵行险着,只气他自小识理懂事,怎么能这样冲动以家门做筹码。 谨之放松身子往椅背一靠,半眯着眼,不知是累了还是伤处疼着:;他不止怀疑我,也怀疑登王。 延芳虽惊,但仍冷静自持,心知谨之口中的;他是谁,不惊呼不责骂,只安静听他说。 ;我与登王谁人好都不好,若是我们两个狗咬狗,他反而放心了。 一个皇室血脉自有继承大统之权的王爷,一个门生满朝数代国梁的世家,无论有什么交集,陛下都不会放心的。 百姓们传说,是登王气量小生出珈蓝一事,陛下必会疑心登王豢养死侍,若说登王被行刺,那张谨之必会被怀疑欺君罔上不坦言会武一事,又或者被怀疑在府上私养了能闯入王府皇宫的高手。 总之无论传说为何,陛下总另有一套猜疑,即便没有流言蜚语,他天生疑心也会自个儿想出一场大戏来。 谨之谨之,谨而慎之,没有结果前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目的;延芳是为挚友发小,最知他心,既然说起了,也就直言不讳地讲出皇帝疑心一事。 屋里银碳正燃火星炸响,外头静谧无声不见生气儿,只有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冷着众人心肠。 没见他开口说话,谨之睁开眼一瞧,笑道:;有什么可想不开的,不用替我不值,我到没什么。 延芳声音低低:;替百姓不值。 谨之收了笑,靠回椅背,望向院外霜雪重重的枯枝败叶,道:;想想你的师兄弟们,何尝值得。 谁不是一腔热血,忠君报国呢。 大过年的,霜雪以重何必还聊这么伤沉的话,两人对酒碰杯,一饮而尽。 延芳调侃起:;你这旧伤未愈添新伤的,今年开春诗会去不了吧。 一年到头就这么点儿空闲能消遣一番,还不能去了,那不能够。 ;我去不得,让我家阿江背也给我背过去。这大少爷可是半点儿不饶人呢,喝着人家酒还得酸人家两句。 ;那你也得问问人家背不背。延芳笑着,向那阿江招手道:;江啊,回头给你二两银子,把你家这恶主子给摔一身泥! 这话这调儿,三岁嫌多了。 阿江乐得,反正也是与几位少爷处这么多年了,熟悉起来说话也放肆:;您可甭费心了,那些个姑娘根本就不是奔着诗会去的! 别看这小子五大三粗的,学起小姑娘有模有样儿,比手画脚道:;那些小娘们…呃不是,那些小姑娘啊,平常看起来正儿八经的,其实就是冲着人来的!您以为她们上诗会看诗呐?那就是看人的,念不念诗不要紧,你念不出来姐儿几个逗你笑也行! 哈哈哈—— 虽是粗话一通,让这小子说起来倒是真可乐,神色具备地演出了现如今姑娘堆儿里的风气呢。 笑累了一停,谨之望着门外发呆,低声呢喃了一句:;你说…江南有雪吗。 孙延芳远远眺望,仿佛能看见珈蓝寺后山之巅的峰角儿,回想着他从小到大的谨慎自持再到一出《大西厢》后的种种因果,感慨非常。 告诉他:;临安湿雨。 ———————————————— 我看你凉薄,你不说情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43章 德坞(四十三) 盛京城里南音名伶的名声虽然不是很大,但毕竟是天朝都城要地,繁华无两,传回家乡来也是颇让人看中。 只是崔十安毕竟年少,幼年时有所天赋不假,但随师父远行走南闯北,到盛京那样繁华之都必然也有许多高手切磋,说能闯出点名堂来定然是许多前辈不愿信,即便信了也有许多人是眼红发酸地嫉妒不满。 想着十安年前的伤重,原本过了正月就开箱起幕的老规矩,班主改了改,往后一拖,除了心疼孩子也有怕伤处反复的原因的,细数着那伤口半愈又裂,结痂再伤实在是吓人,索性多多歇着等好了再唱。 班主没有亲生的孩子,唯有十安自小养在身边儿犹如亲子,自然比别的孩子更爱护一些;且不说十安来得早,看他天赋异禀又勤奋过人得样子正是为师为长最心爱的娃娃。 幸亏是一众师兄弟自小再一块儿,有的孤儿无亲,有的是父母已逝,相互之间兄友弟恭互为扶持,倒也生不出那些记恨的事儿,要不还得怪师父偏心眼儿呢。 师兄弟们跟着师父一道儿护着十安,往来拜会的都辞了,还有听说十安在盛京之名的早早定下开箱后让十安登门唱一出,班主以身体不适为由回绝了;若问为何,正是因为这孩子才回江南来,此时风头正盛,若是不加以收敛更会成为众矢之的,索性等这一阵儿风头过去。 崔十安虽不问但也知道师父苦心与师兄弟们的帮衬,好日子没过几天又来事儿了;原是登云阁的人不服输,上门挑衅。 登云阁的人十安知道的不多,只记得其班主与师父是旧识,不过两人好似有嫌隙,多年不曾往来;这么多年没见,两人都一把年纪了,当真是有那入土都无法释怀的事吗。 小河去问明了原由,起因是因为登云阁的意气用事罢;定班在此从未离开,多年下来也是颇有盛名,多年来每每开春的开箱第一场都是去给府尹大人府上唱的,求个新春大吉,如意称心。谁知今年正月末,登云阁按例要上门时,管家告知府尹大人听说了崔十安的名号,想着开春赏一赏这位皇城脚下皇亲赏识的南音名伶的戏。 是啊,皇亲国戚都赏识过的人,大伙儿憋着一股子好奇想见识一番他的本事。 可人无贵贱,势有高低,登云阁多年沉淀颇有美名,这江南乡民捧得高自然使他们笑得久,开箱第一场就出了这样的事,耐不住人家心中不满,任谁也会觉得奇耻大辱。听说一众人都气坏了,班主也是个性情中人当下就下了战书来,宣扬满城要于德坞一戏分高低。 德坞的黑底描金牌子刚挂上不久,这就有人急着来砸场子了。 师哥说十安身体不适,他们辱之胆小怯懦,徒有其名。 师弟说尚未开箱不做其他,他们骂之畏惧以避,强找借口。 师父说方才回乡不愿生事,好自为之,他们回之师不正徒无能,不配德坞二字。 ;德之一字,是师父多年教诲,归于一句;要学艺先做人,多年奔走谋生本不易,为师为长更费心,不求膝下孝子孙,但求不行昧心事;告诫孩子们,人生短暂虚名起落,无论何情何境名高势低,勿忘本心之善。 古言;坞字,出于高地之凹处,临水之小筑;是愿来日百年为师带去所有尘世纷扰,孩子们有一处挡风避雨,也盼能子孙有福无论山高水远皆有一技之长得以相护。 德坞。 崔十安见过最黑的人心,受过最冷的风雪,一路走来师父苦心点点在意,他比谁都知道师父的善良与无奈,还有对他们这一众孩子的爱护之心;上门挑衅至此,言语侮辱满门,岂可再忍。 师父多年教导,师兄弟一众倾心相护,他享受了德坞给予的荣华,自然也要护住这个养大他的地方。 没等师父出面回应,崔十安就让小河送出信,放了消息应战。 七日后,于德坞同台一较高低。 要不说是孩子呢,虽然心里头心疼师父但这心性还是顽皮较真儿,崔十安当众说登云阁的景儿大伙看腻了,也来咱德坞看看,从前东奔西走闯下名声没得空闲,这一回得好生让父老乡亲们见见德坞戏园子的一景一观,一茶一花。 这什么话,说的好像摆桌面儿上要跟登云阁杠上了! 师父并非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听了话没等去骂十安太狂了,别的几个子弟跟着起哄去了,想来是觉得十安应战是师父点头,闹得是拦也拦不住。 唉,这都是些什么小子! 登云阁那边儿想来也是气得不行,放了话说:七日后会登门,好生指教德坞一众晚辈。 这也算应战了吧,众人都等着瞧呢,这开春一场雨就等来了这么大出戏。 ———————————————— ;师父高义薄云,命我等以德示人,小徒儿学无三分,养得小气护短,您且指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44章 牡丹亭(四十四) 七日之约转眼便到,一众人齐聚德坞戏台下;往日里只说远市里摊贩叫卖声儿格外吵闹,如今一众看倌儿同坐谈笑起来热闹更甚。说来也是,登云阁多年来名满临安,台柱子陆晓寒陆大腕儿又是班主之下的二当家,一向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如今能上门比上一比,众人猜想着这也算给崔十安面子了。 论资历,崔十安可是没法儿比的,乳臭未干罢了如何能与那老于世故的名角前辈相比;只不过想到崔十安是从盛京回来的,所谓天子脚下多是皇家,比身份是不行了,好歹看看给皇亲大臣们唱戏的是个什么人。 若是崔十安败了也不丢人,毕竟陆晓寒年纪资历摆在那儿,他十三岁登台时崔十安才出生呢。但这么一比,盛京的南音角儿们可就丢脸了,想想那小有名气的伶儿回江南后在自家戏楼被人给比了下去还有何颜面,暗喻盛京大户们的眼不就瞎了吗。 人声鼎沸不过世人嘴碎。 一众都来看笑话的,打得越凶越好呢,谁会去想个小戏子怎么好呢;要是十安身康体健,比就比了,班主倒也不怕他丢人,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自个儿凭本事挣脸面。可惜眼下十安伤未全然愈合,看着伤口好了但腹部之内想来还是微有裂痕,怕骤然开腔使力会撑裂了伤口,上回珈蓝寺一事就裂过一回,如此反复何时能好。 一群年少气盛的娃娃们被登云阁言语刺激给气得不行,狠话是一句接一句,如今就算想撤也撤不下去了。 登云阁的人早早儿来了,言语讥讽不说还十分无礼,几个人还念叨着德坞的人没读过几本书瞎取名字,;坞本该用来形容山地村庄住所等,哪有戏园子取这个名儿,当真目不识丁瞎拿笔。 班主想了半宿,今儿起早让孩子们好好唱不必过分紧张,让十安歇着,想来是要亲自上场了。 德坞的孩子们虽然勤奋,但大都年轻,资历少不说能力还未稳,十安确实天赋异禀但受了伤实在不利。再说多年没见登云阁的人,说不准陆小寒进益不少,十安说不准也是无力抗衡,思来想去也只有班主亲自出马了。 师父亲自上阵也不算欺负人,对方来的也是登云阁二当家的,再者师父闯荡江湖多年,一身的本领少有对手,取胜必然。 大伙也知道师父的意思,一块儿瞒着崔十安,让小河看着人。崔十安睡前喝了药,要是不吵他,醒得也晚,等到睁开眼睛时还是被外头的琴乐吵醒的;吵醒也不至于,只是他从小学艺,耳力极好且格外敏于丝竹声乐,但凡有一点声响,即便听不到他也能感知。 睁开眼正困顿,定了定神儿后察觉晚了时辰,猛地一起身,急急地落地换衣裳,连鞋都忘了穿,任凭小河怎么说,他也是不听不管急忙往戏楼赶。 这可是德坞落地江南的第一场戏,还是跟登云阁赌上脸面的一场,轻率不得;他输了,让人也觉得情有可原,到底年轻些,但师父出面即便赢了,旁人也会闲言闲语说上许多。 果不其然,登云阁先上场唱了,回头一看后台竟是班主打算上妆出台,几个人直接在台上喊了起来,故意说给台下看倌们听;什么胆小如鼠华而不实,什么纸上谈兵徒有其名,更甚的就是请师代徒,强撑场面。 登云阁是头一个唱的,赢得台下喝彩鼓掌,如今上台这么喊,一人吵众人闹顿时满堂吁声,难以收场。 大伙儿正闹着,自后台处传来声响,渐渐清晰入耳,叫人慢慢静了下来仔细去听… ;无—— 这声音力中不硬,气息稳重不浮,声色极美叫人听得入神儿。 ;无耻小贼—— 长音稳而不重,毫无杂碎换息断腔,声音落地一收十分干净利落,众人抬眼去寻见一青衣少年以绸巾遮面,唱了一句就抬手把绸巾绕耳际于后脑上扎紧。 小河急急跟了过来,给师父使了眼色,示意拦不住人,随即退步回场边响乐处,不敢登台。 众人耳语纷纷,说起这人是谁。 崔十安清了清嗓子,作揖行礼道:;在下崔十安,各位姑娘爷们有礼了。 他挺直了腰板向前两步,丝毫没有被方才的众口一词羞辱声而觉得惭愧难看,只管堂堂正正,一字一句道:;人活于世难逃病痛伤苦,我重伤未愈人尽皆知,登云阁前辈迫不及待非要指点一二,师父爱护,特命我不必上台,只管在幕后唱两句,省得伤筋动骨又伤重,得不偿失。 没等他说完,登云阁的人着急忙慌就骂了起来,说班主扮相以上了打扮,分明要上台的,责骂崔十安强词夺理。 ;你要撒娇冲你师父去。 崔十安也不是个好脾气,径直就把那小武生的话给怼了回去,讥讽他一身武衣却像个小女娃似得抢人话头,撒泼打滚。 哈哈哈—— 言语有术,引来众人欢笑。 他道:;诸位明察,家师一惯爱蟒袍爱花脸,时常画着两边不同的样儿,看着哪儿处需改才有进益。 幸好师父只画了一半,要不还不好说呢。 说着说着还瞪了登云阁一众,道:;还想着我师父来比,想得美。 听起来没什么,细想想可不就是骂他们自以为是能和师父较量,再有;德坞本领不屑于辩得意味儿,意思是他们看中的这一较高下,德坞班主不放在眼里,甚至还有闲心画花脸上后院吊嗓子去。 德坞师兄弟笑了起来,听得好不痛快,随即附和着说师父轻易不上台的,不过话里也不算骗人,班主确实爱蟒袍如命,时不时地也一身粗衣画上花脸在院子里练一练,但蟒袍却不随意穿上,宝贝得很呢! 登云阁的人一下说不出话来,心里头又生气,指着崔十安骂巧言令色,说他有本事就扮上登台,放什么大话在这逞一时之快。 崔十安不理会,转身当众向师父行礼磕头,认错道:;唱旦的出台不抹粉,是给师父抹黑。 原来是因为这个规矩才用绸巾覆面上台呐。 ;眼见师父连累师父遭人恶语,是给师父丢脸。 说来那登云阁不问原由就大闹起来,确实不好,细看有几个起哄的在台上也是常服净面没有个装束,不合规矩。 ;儿有违师命,请您罚。 一字;儿一声;师,真道出了这孩子多年学艺的德行与德坞班主的教诲,不禁让人互相称颂起来。 换了旁人见自己教出来的孩子这么有本领自然是高兴的,班主虽然明面儿没说什么,但是看向崔十安得眼神还是有些不高兴,想来是埋怨他不看重身体,轻易开了嗓。 登云阁唱罢后是满堂喝彩没错,大伙也都习惯了,中间儿这又吵了这么久,一番争辩下来德坞崔十安的德行不免让人高看几分,得了人心。 南戏两场定输赢,衣食父母眼分明。 唱戏这种事儿说白了就是讨衣食父母的关心,看倌们听得入耳看得舒服这就是本是,老将自有老将的本领,新将也有新将的优势,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得意忘形。 前边登云阁唱的是《牡丹亭》,为保公正平等德坞的人也的是《牡丹亭》 登云阁除了8台柱子陆晓寒上场,别的衬角儿都是他的师兄弟,一个赛一个的老练,那走势抬手之间的戏味儿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一看就是个老江湖;若是师父不登台,胜算确实不多,即便有几个厉害的陪十安上台迎战,两两比较也是人家那边儿厉害的角儿多,一旦台下看倌心思稍有偏颇,那从人数上就赢不了。 崔十安一番考量后,咬牙一博,出了个主意:请师父亲自挑好几个老练的师兄弟,各门都要有擅者,比如身段儿最好的,开打动作最利落的…总之按着戏上的角色远出最出挑的。 再就是对着台下衣食父母拱手行礼,道:;崔某有今日,皆因师父悉心教导,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本不该牵连其他人。 话说的有理有据,十分动人心思:;师兄弟各个儿拔尖儿,不该因为崔某受累,今儿大伙只管看他们的身段,听我的腔。 说完了还再一鞠礼,还谢众人。 意思就是,他重伤未愈不能上台,一应动作都做不得,请师兄弟们登台演上一演,甭论是什么角色都不必开口,他就坐在场一边儿开腔唱,生旦净末丑都由他一人唱,好坏都赖他一人,不用牵连别的兄弟。 这样的戏大伙儿可从没听过,哪有一众人都在台上比划翻跟斗,一旁有个人唱起来配个声儿呢?看崔十安身子单薄,想来重伤未愈是真,既然动不得,就开了腔也是不错,生旦净末丑会一个不算厉害,都会才是本事。 学戏的大小都会唱两句,可登台的都是有本事的,崔十安想把生旦净末丑唱个遍儿,还在一场戏里头,若是没有换声变音的本领,还容易让人混了谁是谁,稍有不慎就是名誉难保。 不过这一番话也算保全了德坞,让众人刮目相看,索性是个新花样,众人图个新鲜看就是了。 收拾干净了台上,场边铜鼓声起,隆重开场,咚咚咚咚锵—— 众人倾身瞪眼,细看分明。 头一句正旦开场,全力一声惊住众人,本是他多年的本是:;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从此以后,正旦青衣一开场,便知是他崔十安。 再是贴旦一开腔,不比正旦风采,更胜主角灵动:;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音色虽像但个中灵魂不同,仿佛唱什么人就是什么人。 继而细听那介声泣:;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动情动意动人心,全然不知是一人。 岂不知这;生色更不同:;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 此音温和有礼似文生,台上小儿身段妙,两两一合似人中戏,戏本人。 崔十安自小天赋过人,在盛京时就与您诸位说过他自小爱仿着师兄弟们的唱腔玩闹,要说精还是他自个儿的青衣最好,别的不敢说好,只抓住了不同声音的区别之处罢;唯独这;末是他下了大功夫的,戏中;末都是戏文里的温润男儿郎,是最受姑娘们喜爱的主角儿,这一点,他就是学着谨之的声色来的。 ;好!好—— 一场《牡丹亭》无人不知崔十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45章 摔碎瑶琴凤尾寒(四十五) ;久未谋面,劳各位惦记了。 这是今年崔十安开箱登台粉墨一场后,谢几位熟人看倌们的一句话。 -[]打《牡丹亭》后到今日,算算都有四个多月了,那时盛京还落雪,如今临安府都入夏了。 倒不是园子没开箱,只是师父记挂着他的伤没好全,更是忧虑于有什么想不开的,即便上了台也唱不好戏。 何苦呢,索性借着伤重未愈的理由,让孩子偷偷懒,等回头想明白了,伤自然也就好了。 今儿唱的是《穆桂英挂帅》,英姿飒爽的模样让人想不到与《牡丹亭》的中通透伶俐的杜丽娘竟是同一人。 唱得好不算好,演什么像什么才叫能耐;虽说还不算是名扬天下的大角儿,这一身本事也算淋漓尽致。 《牡丹亭》后崔十安算小有名气,加之是盛京城回来的,多少人等着捧他的场呢,今儿戏楼门挂上了戏牌,没过一会儿就满座儿了。 看倌儿们惯是爱热闹的,台上唱得热闹,台下捧得欢畅,掷珠投宝者不在少数。 谢过台下的衣食父母们,崔十安就回后台卸行头去了;穆桂英的一身女将装可不轻松,冠上双翎飘逸得说顶上大冠沉重,内蟒外披可飒爽三五重衣压骨梁,还不说手中兵器得打个花儿,台上挂着一身重物来回走也是累够呛。 卸下一身戎装戴,包头里的布已被汗水给湿透了,崔十安静坐着,看铜镜中满脸油墨的自己,有些陌生。 不知是太久没上台,还是太久不上妆。 小河捧着一大包看倌们的打赏进来了,见他发愣,放轻了脚步;似乎也不曾见这位角儿对打赏上心,既然静着不如让他静着,能劝的话没有,能做的事儿也不多,替他打点好琐事也算尽了力所能及的情分。 外头守场的小厮急急跑了进来,道:;角儿,外头来了位爷要见您,大盛京来的。 盛京? 小河转头一看时,人已经顶着一脸子粉红油墨,穿一身白底衫就跑出去了。 分明连名儿都没报,只不过是打盛京来的;咱不也才从盛京回来吗,有什么可着急忙慌的,不过就是心里头的那份盼望,一处念想。 想来有些心急,不是性急,是心动。 崔十安一遛烟儿跑出去,站在戏楼外才堪堪站住脚就左顾右盼地寻起人来了。 这道儿上车水马龙,往来热闹,可就是没有他想见的人。 啪—— 后肩叫人一打,他急一转身,眼神对上眼前人。 这一转身很短,不过衣决偏转这刹那; 这一转身很快,不过风扫鬓角微微寒。 是魏靳。 他笑意微僵,原本想好的见面玩笑话也没说出口来;只见得这小子穿件亵衣就跑了出来,气息未定,想着从身后吓他一吓,看看能不能惊乱这小子日日的清高模样。 这油墨很浓,挡不住满心欢喜; 这油墨很厚,遮挡不住期盼落空。 怎么办呢,这时候说些什么话儿能叫你好受些;可你期盼的,再怎么样儿我也没辙啊。 ;不是他。 见面第一句话,魏靳笑着,半打趣道。 对不起,我不是他,也没法替你把人带来。 崔十安回过神儿来,只觉得失礼;攥着衣摆的手是抓了又放,生生闷出汗。 跟着笑了笑,随口道:;你怎么来了… 倒不是真好奇,只是觉得抱歉;千里之遥,无论为人为己,能上门来拜访确实是有心了。 不是您太轻,是他于我而言太重要了。 魏靳打了个哈哈没说明白,只道是远行玩玩儿;两人并肩往里走,好似久不见的老友般,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细想想两人也不知从何时和好的,或许是在孙家地牢里吧,或许是他去天牢劝慰的时候吧…总之是十安发觉这人除了闹腾些心眼儿不坏的时候。 崔十安心跳得正乱,不知是跑得慌了,还是方才的风吹得乱了。 一言一语,一来一回,都是脚踩地魂飘无的;倾倒的情绪碎成了片儿,他只能自己一块块儿捡起来,别扎了人的脚。 ;你还有场吗?魏靳看了看台下的茶座,想来也是猜到了这小子回江南来,已经造过势了。 ;嗯。 嗯是个什么意思?有还是没有呢?反应过来这茬,崔十安补道:;没了,才唱完的。 魏靳打着折扇四周环顾,自言自语地夸奖了两句摆置,再道:;今儿唱得什么? ;《穆桂英挂帅》十安回道。 ;唱过《大西厢》了吗?魏靳随着他走去后台,看倌儿在外热闹也不适合叙旧。 崔十安一笑,道:;没有。 上前一步撩起布帘儿,半侧身请他先进。 魏靳倒也不客气,抬腿大步走了进去:;记得在盛京,你的《大西厢》唱得最好,怎么不把自个的拿手戏唱上台? 说的倒是没错儿,再不然崔莺莺的装束也比穆桂英的轻快啊;才大病初愈,流了那么多血还没补回来呢,哪有劲儿折腾。 崔十安笑笑没接话。 —————————————————— 子期不在为谁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46章 瑶琴难得(四十六) 伯牙子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子期逝后,伯牙摔断了凤尾瑶琴,从此高山崩去流水竭,知己不在,音不再。 崔十安与张谨之算什么知己呢,说这俩是知己那可太谦虚了;唯一相似的就是两人的倔强吧。 子期不在对谁弹。 子期因病亡故,伯牙悲痛欲绝因而破琴绝弦。 那晚戏楼前,魏靳本想笑话十安两句,对他说一说:张谨之好的很,佳人美眷正快活,哪儿像子期因病亡故那么凄。 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感情的事说不清,两人的事儿两人心自明;人家好歹算是两厢有心,自己孤零零的有什么好多嘴一句。 魏靳小时候不爱读书,诗词歌赋是一瞧就困,要他说两句有墨儿的好话还是拉倒吧;不过,他是个心善的少年,知道有些伤疤不能揭,有些玩笑闹不得。 只在后台呆了会儿,问了问崔十安的伤,聊了几句这回在江南待半个多月,常来喝茶。 这云日一蔽就又是一天儿过去了,今儿十安不登台也没出门儿,一个人待在小院儿里鼓捣他种在外头的几棵金桂。 ;角儿,这两日可热闹了。 小河走进院儿里见他又蹲在那忙活,走近给递了汗巾,走向小石桌儿泡茶喝,所谓是;半点主仆尊卑都没有。 倒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这么好的日子,伤也养好了,整日里盯着大太阳鼓捣这些金桂做什么,不如出去走走,看看江南的夏日繁花临江耀阳。 道:;听说盛京的陶老板要去秣陵了。 崔十安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道:;天下之大,双足之捷,管人家去哪儿。 ;人家是去办场儿的。小河道。 ;盛京有个麒麟戏院您还记得吗? ;人家是闻名天下的名角儿,走到哪儿不是座无虚席?年年都得出几趟门儿唱几出。 这事儿前两日就传遍了,戏台大班的票都卖光了!看这位小角儿不上心,也没人得闲跟他提两句。 ;原先定了是要来临安的。小河道:;谁知突然又改了,说是秣陵城新开了一家园子,人是给自家兄弟站站场子。 临安没有他们家的小园子,来了也是在公市的戏楼台上唱;可惜了前些日子卖的票,都得退咯,也不知能不能退成。 想着想着,小河不禁乐了起来,道:;嘿嘿~您说那大班是不是闹得想;携款私逃了? 看这副傻样儿,崔十安笑道:;人家是名角儿,这票哪有过时的! 既然定了要来,这回来不成必有下回,左不过差两三月的事儿,人家才不担心呢。 聊得正欢,小厮领着魏靳走了进来,看起来像去跟人吵过一架,神色低落。 见了十安也不客气,径直拿起石桌上的茶壶对着嘴就豪饮起来。 ;诶—— 小河没来得及阻止,看他抬手灌茶一瞬皱紧了眉头。 ;噗—— 魏靳被烫得疼,手一松,这一只茶壶落地清脆利落,算是废了。 ;这什么茶这么烫! 十安看了看那些碎片,无谓道:;没关系,原本我也想换成紫砂的。 魏靳听得一脸不可思议,这眼睛瞪得像母鸡下了蛋似的! 诶,有辱斯文。 这瞠目结舌的样儿仿佛像公鸡下了蛋似的。 ;我在你这给烫了,你还可惜这壶来了?魏靳一撸袖子,一副不说清楚我也不敢在你院儿里打你的,虚张声势假吓唬。 小河只觉得这盛京的少爷可真是个憨货,懒得看他耍大戏,收拾了地上的碎片。 走时还听见那憨货说着:崔十安,就你这德行还读过书的呢,你们圣贤都读这啊? 十安自顾自坐下,喝着自个儿杯盏里的茶汤,道:;谁家少爷像你似的,进院儿捧壶豪饮,这茶烫还能怨我了。 魏靳也懒得再与他斗嘴,看着午后日头落得快,扫袍坐了下来,嘟囔道:;这么热的天还喝这么热的茶,连个冰块解暑都没有… 复而又正色起来,道:;我不过是去找人问询了些事儿,有些急,口干舌燥。 崔十安点点头,问:;既然出门来玩儿就静心些,别老是为些不值当的事气恼。 不是说来玩儿半个月吗,这才第二天就气急了可怎么是好。 他像是不愿多说,只是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又是心甘情愿的妥协;像是孩子的糖丢了,想哭又安慰自己没事儿,捡起来擦擦干净还是甜的。 又见他笑了笑,没什么欢喜,像是叹气。 ;其实我过来是跟你道别的。 十安一愣,想起他说玩儿半个多月时的样儿,转念又觉得他们这些少爷,自有自个儿的烦恼,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什么时候走?明儿吗? 十安的那句;明早去送你还没开口,就听见了魏靳跟在话尾的一句:今晚。 十安蹙眉不解,问:;怎么这么急,会盛京也不是一日能到的啊。 ;不回盛京。 魏靳道:;去秣陵城。 秣陵? 远在西北边境,当年平西王收复的故城秣陵。 秣陵城。 十安蹙眉的川字缓缓平稳,抓住了眼前凌乱散碎的片儿拼凑成卷。 记得初见魏靳,就是他闯进后台,强行要拉他去吃饭看烟花。 登王府管家一事,关进孙家后宅时,他的善意又是那样显然。 后来蒙冤入狱,仍旧是他花了大钱进去探望,固执地劝说着张谨之靠不住。 不记得何时两人握手言和,能坐在一处品茗畅谈。 十安从未上心去想,如今仔细回忆一番;魏靳这个傻大憨哪懂得赏烟花景,初次见面怎么就非要拉他去看烟花,那必然是有另一个人爱凌空烟火。 登王府一事,在孙家地牢暗室,他虽好意照顾,但那时他分明也是怕登王爷的,心头也慌张,但仍想着崔十安的伤,那种干净的善意是装不来的。 探狱时气恼于十安不愿连累张谨之,但那般情境之下仍没有生出半分妒恨,只是生气,一种不明就里的气恼。 我说这芙蓉糕好吃,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去吃红糖糍耙,我很生气,是我不知道芙蓉糕哪里不好。 ;原来是他… 十安笑了起来,开怀痛快。 憨傻之人其实本自纯净;他不是喜欢南音,是喜欢会唱南音的人。 魏靳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听见笑声,一脸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呆愣样儿。 ;你不是疯了吧? 魏靳嫌弃道:;一只壶,回头爷赔你个顶好的。 挺大个角儿怎么这么小气呢,一只壶还给人气疯了? ;拉倒吧你。十安笑着,摇了摇头不做解释。 ;少用那副瞧不起人的嘴脸啊! 魏靳有些不满,瘪瘪嘴后得意道:;什么白瓷壶紫砂壶,还有你昨儿说的那什么瑶琴,全都能给你整来你信不信吧! 十安一口茶水差点往他脸上笑喷出去。 ————————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 ;你知道瑶琴是什么吗你就说? 十安被这小子气笑了。 史载,琴本为伏羲氏所琢。 伏羲曾见凤凰来仪,飞坠在一株梧桐树上。 那梧桐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按天、地、人三才,截为三段;取中间一段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选良时吉日制成乐器。 十安想了想,对他说:;瑶琴本意难得,凤凰栖木难遇,长流水难求,琢之一把耗尽心力。 ;但伯牙觉得,子期比瑶琴更重要。 ;你是个善良的人。不必看重结果,人生相逢,本是难得。 魏靳是个没什么大才学的人,一向最烦人在他眼前说什么文绉绉的话,七八九十道弯儿绕晕了也听不明什么意思。 唯这一次,他胸膛一震,只觉得从嘴角起便发麻了一圈儿。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遗憾着什么,最后郑重地说了声:;崔十安,谢谢你。 ———————————————— 伯牙善琴自小天赋过人,且广交好友,唯一可惜的就是没几个人能懂他,常常自弹自哀。 直到遇见子期,一曲高山流水成为知己。 伯牙的妻子也爱琴音。他总弹给妻子听。后来妻子病逝,瑶琴弦断;新过门的妻子想听他弹琴,他便续上了琴弦。 自此后也二娶妻也有了续弦的说法。 多年后子期病逝,他摔碎了心爱的瑶琴从此绝弦。 或许,或许… 我从前弹琴总遗憾于没有知己,直至遇见了你,我终于懂得,凤尾瑶琴只为这场相遇;高山流水觅不得你,留琴何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47章 祖传(四十七) 眼看七夕将至,夜里的风都渐燥了些;算算日子,弘娘嫁进张家也有大半年头了。 张家太老夫人于太老先生过世后就搬去了花神庙后山的小楼避世静心了,儿孙们都少有搅扰,倒不是没有孝心,是老人家不爱见闲人,没什么大事也就省了那些礼数。 年份长了,老人家也不记事儿了,有时谁去请个安,她也认不出是谁,见了也是白见,磕个头算有心了。 弘娘少时也是见过老人家的,但成亲后一直没去拜见,只是年后跟着谨之匆匆了磕个头就忙府里那些宾客往来了。 先是朝堂有异,府中每日往来皆是各有心机,拖着拖着就拖到了这日子。 再想想,两人婚约本是无奈,迫于时势,不得已而为之,强装欢喜去给老人家报喜也是不对的。 今日进之休沐,留在府里也是得被娘亲念叨的,说来演去逃不脱一出儿孙戏,催着小两口要孩子是催个不停了。 索性跑出来,不与她们做辩。 出了门又是一愣,京都这样大,好似哪儿也去不了,去哪儿都不合适。 马儿一路跑,尘土飞扬扬,马车一停,布帘儿一掀就到了太老夫人小楼院儿门前。 老人家喜静,住处不敢有太多侍人,随身的就几位嬷嬷与姑姑。 姑姑正往里头引路去,老人家在院儿喝茶,手头也没见停歇,正修剪花枝呢。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生怕她别伤了自个儿,嬷嬷给了把趁手的钝剪子,再放上一束花草,由她剪个高兴了。 谨之带着弘娘上前行礼磕头,老人家只是愣了一愣,忽而笑了起来:哈哈… 伸手向两人招手而来,道:;长安,是小长安来呐。 嬷嬷笑着,打趣说着老人家谁都不认了,也得记着咱们大少爷。 弘娘跟着上前请安,毕竟不是张家嫡亲血脉,也不在太老夫人跟前儿长大,老人家不认识也属人之常情;上前给太老夫人请安,也算自报家门。 ;太祖母安好。 弘娘道:;我是弘娘,萧家的弘娘。 萧家的弘娘。 老人家看着弘娘,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复而又笑了起来,道:;弘娘,是弘娘啊。 老人的手是皱的,纹路里没有锋利,反而温暖柔和,暖得她的眼都烫了。 ;弘娘,你…你嫁人了啊? 太老夫人摸着弘娘的妇人发髻,上头没有什么华丽的珠翠,只有两朵点缀的小珠花,右侧上簪着一支玉钗花。 打小见长的孩子成婚了,老人家看着高兴,只觉得岁月如梭,过得飞快。 弘娘点了点头,对老人家的温柔,说不出伴侣反驳来。 太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笑道:;是欢儿那小子吗?怎么没见他陪你来啊。 欢儿? 老人家都看得出她心里眼里盼的是欢儿,欢儿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弘娘是个泪窝子浅的人,谨之喊过太祖母,不让老人家再追问下去。 谁知老人家看着孩子就高兴,这会儿又拉着谨之关切了起来。 ;你呢? ;那你呢? ;我?谨之笑着,像是听不懂:;我怎么了,太祖母。 ;你什么时候带你的心上人来看看啊? 老人家拍拍了谨之的脸,想他年幼时一般,只是那时粉嫩可爱,如今清瘦俊郎,没有那时候圆团团的模样了。 ;我?他仍旧打着马哈哈,不直面做答:;我何时有心上人了? ;没有? 太祖母浅皱了眉头,俯身近了些,看了看孩子得眼神儿,复而摇头,笑道:;不不不,你又来诓太祖母了!你个小鬼头! ;来,过来些。老太太神神秘秘地,想是要说什么悄悄话,道:;告诉太祖母,你的心上人是哪儿家的姑娘呐? 细看这模样,像个琢磨偷糖吃的小孩儿。 谨之笑着笑着红了眼,沉沉呼吸了一趟儿,咬紧下唇颔眸垂首,忍了又忍的酸味儿。 抬头时,眼里红得吓人,鼻尖儿从里酸得有些凉了,道:;是江南的少年。 ;江南… 太祖母念叨了一句,有些出神儿。 ;江南的少年。 ;啊哈哈哈…老人家不知为何又笑了起来,低声道:;江南的少年好啊。 ;你太祖父也是江南的少年郎。 ;太祖母。谨之趴在老人家腿上,难得有些孩童般的娇气,眼眸一侧,隐约有泪珠融进祖母衣摆里。 ;可他是少年啊。 —————————————————— ;少年好啊。 太祖母抚着他的鬓发,道:;你像太祖母啊。喜欢江南的少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48章 江南才入夏(四十八) 七夕就这么过了,那天彩灯连巷,男女老少结伴成群,一街的乞巧玩法圈圈堆堆,聚了好些俊男佳人。 小河没出门,静静待在房里。 十安也没出门,静静守着小院儿。 七夕就这么过去了,比往年的都少了点味儿;没有过节的喜气,也没有出行的欢意。 好像只是一个日升月落,再听人说昨儿是七夕。 江南海天云蒸的时候,临着小湖也是把人烤得不行,小河端着在冷水里染过的果子来给他解解暑。 夏日风暖卷着脚下裙步进了院子,见他正临窗煮茶,一手执扇纳凉,一头乌发束得松松垮垮,颇有慵懒自在之意。 ;角儿。 小河喊了一声,端着果子到桌边,一碟一碟地从端盘上拿起来放在他眼前。 崔十安道:;这又是从井里刚捞起来的吧。 江南天热,但家家户户厨院里的那口井最是凉快,从古就有沉李浮瓜的做法;把瓜果扔进井里盼着,几个时辰再捞起来,一定冰凉爽口。 说不清怎么回事,你知道好吃就成。 小河道:;这么热的天,怕您中了暑气。 她好像一直都十分细致,面面俱到,体贴入微,不管是从前照顾师父报答养育之恩,还是十安入狱受伤后来照顾十安,她从没有怨言,也从不看低自己,规规矩矩地做好每一件事。 安安稳稳地生活,不多嘴,也不伤人;有时候她规矩得让人猜想,她是怎么能一点儿少女心性都没有的。 十安心思多,平日里胡思乱想,有时静下来又横生愁思;难得闲着,拿蒲扇的手指着桌前对坐儿。 道:;坐会儿吧,别忙了。 小河也不跟他客气,提起裙边儿就坐上竹席,跟着吃起瓜果。 崔十安问:;难得歇着,趁天气好怎么不出去玩儿呢。 隐约记得七夕夜,小河也是没出门的。 ;有什么可玩的。小河笑着调侃:;角儿都独守空房,我也不好意思出门耍乐。 哈哈哈,伶牙俐齿。 ;虎狼之词。崔十安白了她一眼,洋装正色,半开玩笑:;女儿家家的,什么话都敢说。 什么独守空房。 谁独守,哪儿空房。 果李微酸,入口脆爽,小河只管吃着;不时说两句逗逗他,以解乏闷。 有些人就这么奇怪,您看她说说笑笑没脸没皮,但却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淡然,丝毫没有酒巷登徒的放浪无形。 总之不让人觉得她举止不端就是了。 这说话模样隐约在哪儿见过,只是崔十安有些想不起来。 只好笑了笑,以解尴尬。 ;我不爱热闹,不用顾着我。他道。 您可是粉墨登场未开嗓,台下满座宾与朋的角儿啊,怎么能不爱热闹呢。 小河不甚在意,只管吃着果子,道:;不爱热闹,看看热闹也好呢。 不知是刻意调侃还是闲来说笑寻趣儿:;自个儿不爱凑热闹,怎么还穿缀那魏少爷去凑热闹呢。 她表情颇为揶揄,明是得意地抓住了把柄似的。 那时魏靳因盛京的那位名角儿改了日程,不来临安了,心情郁闷,正是难过的时候,可不就是咱们崔老板出言安慰的不是? 细回想想那话说的:你只管去做,不必在意结果。 这一句话可不就给人送秣陵去了吗。 ;哪能一样啊。 崔十安喝了口热茶,不慌不忙地摇着蒲扇,颇为感慨道:;心之所向,素履以往;他能来临安等,秣陵也必定会去。 这天下之大,男儿志在四方,他却以一人为中央,是痴心也是妄想;此生不能相伴是遗憾,能够在角落看看,离得近些也是好的。 有一个人心满意足,是有幸,两个人各自安好,是万幸,何必非要老死不相往来呢;又不是见不得人。 崔十安有些羡慕;魏靳比他好,起码能去戏台下喝杯茶,为自己的角儿喝彩鼓掌。 盛京与临安相隔千里,他去不得,他来不得。 魏靳心性良善,对待心爱的人必然更是小心翼翼,既然不做搅扰也听不得那闲言碎语,去看看也是挺好的。 看看,好好聊着呢,说感伤就又感伤起来了;听着话语还挺羡慕人家的。 小河只觉得他在感伤,颇有临渊羡鱼之意,道:;你也用不着羡慕。 她以为,十安羡慕的是那位盛京名角儿。 道:;你也是角儿,来日也会有人风雨千里,为你而来。 十安笑了起来,倒不是笑话她猜错了心思,只是觉得都多大了,怎么还拿他当小孩哄呢。 ;姐姐早点找到这人吧。 崔十安倪了她一眼,笑的更欢了。 道:;要不我备下的贺礼都不知何时送。 小河沉下脸,不爱搭理他;听听这说的什么话,暗喻着;老姑娘别怕,也会有人千里来娶你的。是这意思吧? 什么人呐,恩将仇报。 女娃娃哪能吃亏啊,这要是吃亏了,戏园子百十号儿老爷们各个都能欺负她了。 ;晚饭不给你送了,自己做去吧。 小河微微不忿,见崔十安伸手向果盆儿,她抬手端起,站起身来就半威胁道:;果子也别吃了,就该给你饿着。 说罢抬腿就往外走。 ;小气。十安乐道:;一会儿我就上厨院,往井里丢个大甜瓜,也不给你吃! 真是幼稚,就这性子,旁人不把他当小孩儿也难啊。 小河转身一淦,笑话道:;这都八月了,您老自己去寻大甜瓜吧。 真是把日子给过混了,连水果时节都忘了;甜瓜的季节快过去了,这时候尽是些季末剩的,既不甜也没多少汁水,哪儿还有六月的香甜大瓜。 小河脚步声儿消于廊下。 恰巧有一阵儿风越过小池吹了过来,带着桂花香气;十安看着院里种的金桂,朵儿虽小但已然挂满了枝木,点点簇簇。 时辰未到,全盛有时。 再等等,等到秋雨时节自会有金桂挂枝头,备上几坛子酒酿成满园酒香浓。 江南四季如春,花草绿植都养得好些;算算日子,金桂满枝的时候约摸也就一两个月吧。若是养在盛京,还得在晚一些。 ;这么快又是大半年了。 夏风正暖,吹得人最是易燥。他倒是心静自然凉,喝着热茶,喃喃自语。 —————————————— 江南暖风才入夏,忽觉京北秋已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49章 迎阳花开(四十九) 皇帝疑心重,不知是年少时不受先皇看重,还是因前太师叛案而心有余悸,多年来一直对太子颇为严苛,更是忌讳朝臣结党,朝中局势最要平衡。 德云书院的大先生文采卓著,但也正因半朝门生,桃李天下,满誉一身生出许多祸端来;张家的太傅先生虽无此等桃李天下的根基,但所授门生皆是皇孙子弟,当年太师判案后就升为新一任太师,岂能不小心谨慎。 檐上落雪惹人凉,别人家几句请罪也就过去了,若是落在张家门下,那就是抄家灭门的罪过。 张谨之平日里都是留在东宫伴驾陪读,除去太子爷赏赐晚宴会晚些时候回府之外,再没有别的外出了。 今儿稀奇得很,平日里黄昏末就该到家了,这会儿入了夜也不见人影儿,连个回家报信的人都没有,长辈们担心着,张家父亲就派人去打听打听。 白日里老爷子从宫里教习出来时,不曾听说太子留谨之晚宴,这么晚了不见人影,细想着还真叫人担心。 幸而是太师府的人,宫里宫外走动多了,多少有些耳目手段,没过久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被陛下留下了? 弘娘院子里一路暖烛,半盏也不敢熄,听侍女去前院听了信儿回来,眼下这初秋夜风凉得她暖汤都喝不进去。 回来的侍女垂眸压桑,道:;听说,表少爷也在。 郑欢是国公府的少公爷,早就被陛下盯得紧紧,为免疑心,他一向是玩乐日子,一副逍遥风流的样子。 弘娘记得,他决定不参加科考时那副失落怅然的模样,看着都叫人心疼;但国公府已是高门,即便是儿孙落败那也是一世富贵享不尽的,若这样的门第还出个功名子弟,那岂不是惹人眼球。 张家爹爹从前是太傅,如今太师,门生皆是皇家子弟,谨之自小聪慧,这是躲也躲不过的名声,幼时便奉命伴读太子,这也是没入科考场的命。 如今这两人都被留在宫中,弘娘心里不禁生出些不安来。 真要有什么事会被留在宫里,谨之为免家人忧心,必然会先头委婉透露一二,这好端端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实在担心。 倒不是不知道他二人一直苦心筹谋什么,只是她如今嫁入内宅,外头的事儿只能听却也帮不上,总不知何时出点儿什么事儿来,闹的三五日里做噩梦。 好比说,你人在深渊,巨石压顶,你知这顶上巨石总会落下,却不知是何时;不知这巨石落下之后,是将你砸得粉碎,还是成为你上阶之梯。 不知该忧虑该欢喜,刀尖起舞,步步是血。 弘娘出神想了想,闭目摇了摇头,有些乱了思绪,道:;一个时辰后,还没见出宫,你带着人去孙家告知延芳。 他们一向亲厚要好,延芳的师兄弟们也多是在朝,都是常见面的好友,若真出了事也好歹有个商议。 侍女规矩,屈膝行了个礼,低声称是。 许是因为夜里风大了些,满院儿里的灯影都摇曳得厉害,晃得让人眼花,弘娘心烦地闭了闭眼还能听着这烛苗里的花火,一朵一朵炸开的裂声。 一个时辰未到,院门传来脚步声,听着小厮喊了声少爷。 弘娘心烦意乱的眉间川字一松,抬起头时正看见谨之拿着包裹踏进房门,她心急开口,没说什么先抬手让侍婢们都先出去。 清了屋里的人,弘娘一转身,见他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坐下倒茶喝,看来是问话了,这一副口干舌燥的样儿。 弘娘问:;怎么了今晚,陛下疑心您们了吗? 啧啊~ 他动作斯文但喝得倒是挺痛快的,一杯又接着了一杯。 看这无所谓的样子,弘娘舒了一口气,心下明了并非事出突然而使得措手不及,他显然胸有成竹的。 道:;我心里不安,你们要是做了什么也得跟我知会一声,总不能没回一没见人,合府上下都担心… 他喝饱了,指着桌上的白绸包裹笑道:;打开看看吧,你加欢郎托我给你带回来的。 听这笑意与话语,弘娘起先那点紧紧绷绷的弦儿终于是松了点。 抬手解包裹,看这包裹虽大但却不重,包得精细但松散了些,没见布结的力道扎紧了。 打开包裹,直叫人愣神。 ;这是个什么? 里头好似是几只花,可又不像花;寻常见的花朵儿都是娇艳欲滴,娇媚小可,即便送人也多是芍药或牡丹最得宜。 这是个啥? 花骨粗长,还带些绒毛,花叶粗糙,花瓣儿金黄细长如柳叶,花芯乌黑,低眸细看还有层层叠叠的颗粒。 这… 谨之笑了起来,道:;这是番使进贡的迎阳菊,你要是不喜欢就把那花芯上的籽儿扣下来吃了吧。 弘娘不信,有些狐疑:;这玩意儿还能吃? 他不说了,哈哈大笑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50章 南北月圆(五十) 好像过了七夕,中秋就紧跟着来的,像是前后今明的邻近。 往年的日子都是掰着手指头数的,日子里总有些高兴不高兴的磕磕碰碰,一年一节的热闹是人们的盼头。 今年的日子过得飞快,没觉得见过几场春雨就入了夏,深井凉果子还没吃过几回,这一看竟然秋已过半。 八月十五中秋节。 中秋之意是秋季三个月恰好过了一半,所以叫;中秋。 所谓是金风荐爽,丹桂飘香。 院儿里的金桂正盛,崔十安抱着罐子开始收桂,这时候收桂是最好的,再晚一些时候就该被风打下来了,成熟过了头就花叶子颜色都没那么好看了。 班主给孩子们放假,让大伙儿也出门去转转,年纪小的最爱出门凑热闹,去看看街市的灯谜酒会,花魁斗艳什么的,别提多热闹了。 这是团圆赏月的日子,寻常人家必然是阖家团聚,在自家小院里对月唱饮;富家高室则是提早预定好月台楼阁,倚靠在栏杆边赏月。 江南西有明湖,东可赏江潮,可谓景色一绝;每年来观潮的人数不胜数,中秋节后从十六日起又是一波热闹。 京城的也该是热闹的,但盛京多是高门,王侯半城,朝臣数门,家中规矩森严孩子们哪里是能随意出去逛街市的。 出来的多数是寻常百姓人家,孩子们一块儿结伴同行避免被人流冲散了,街市上饮酒对诗,对词比赏也是一夜作乐到天亮的。 三庆酒楼最高最好的赏月阁是被富商人家余府给预定了,那些王府侯宅自家后院里头,什么摘星楼揽月阁数不胜数,也用不着出门去。 祭月后,小厮侍婢们拿了赏钱就扎堆喝酒吃食了;张谨之一家则是聚在月下正处的院子,这是依着月亮出来的方向设的月光位,一抬头就能看见月亮的好景处。 今年中秋,家里又多了弘娘,自是更热闹了些;母亲一向喜欢她,拉着手说个不停,几句来回也无非就是嘱咐她照顾好身子,早些生个大胖小子给张家添丁才好。 谨之先前受得剑伤,这也养了大半年了,少年正是健壮之龄,养好了身子自然是为家族开枝散叶最好了。 张家氏族枝繁叶茂,父辈的堂兄弟们也不少;谨之父母伉俪情深,不曾纳妾,到如今长房嫡出只有谨之这一个孩子,难免少了些。 若不是谨之才华斐然得长辈们喜爱,这要是有些什么意外,这长房嫡出的血脉不就断了吗,家族里最要紧的可不就是人丁兴旺。 听着母亲明言暗语的话头,他也不接茬,只顾安静喝着酒,吃些果子点心;往年即便是有事烦心,好歹也会有个笑脸与长辈们应和着,这两年长大了,心事也多了起来,竟不大爱说话了。 母亲道:;长安。 ;长安? ;与你说话呢,想什么呢。 谨之回身拱手行了个礼,半玩笑道:;母亲心疼弘娘,儿子不敢打扰。 一句话哄得两个人听了都高兴,母亲笑着:;油腔滑调!哪有酸自家媳妇儿的。 谨之又转开了话:;只是看月亮不圆而已。 众人跟着话头都去看月亮,月亮皎洁泛金红光圈儿,清冷中有些温柔。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都是老话。 ;明儿十六,应该圆得红火了。 母亲与弘娘聊着,话语声又响了起来。 十六的月亮圆不圆谨之也不大清楚,这么些年也不曾细看过十六的月亮;只是想着,月亮既然是圆的,是不是就像马球一样。 这边儿看着不大圆,另一头看着是不是就圆了。 在哪儿看会是圆的呢,这天下这么大,何处秋月是圆满;可天下再大也是天之下,万民都赏的同一轮月,这样也算比邻同心了吧。 江南的气候本就燥热些,入了秋也是烦闷的,不同的是现下听不到蝉鸣了;崔十安坐在院子里给纳凉打扇。 小河切了甜豆沙月饼给端来,泡好了凉茶便坐了下来,好好闲聊赏月了。 见长安正出神儿,笑话道:;这是又琢磨戏呢? 十安一乐,拿起瓜果吃着,复而又道:;小河姐,您最爱听哪出啊? 师父不教,只让小河姐管着师兄弟们的饮食起居,说是女孩儿不入行,一是辛劳伤苦,二恐婚嫁有难。 但这么些年看着师兄弟们练功出来的,还给熏陶成戏迷了,时常还听她哼两句。 小河喝了口冰凉爽口的茶,心情畅快,道:;都爱听,什么女将挂帅呐,才子佳人呐,抛妻弃子呐… 哈哈哈——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一口果子还差点儿噎嗓子里了,两大口茶水才给顺了下去。 十安笑道:;合着就爱看那些个郎情妾意的戏文儿啊哈哈。 小河笑着,却没有要狡辩的意思,有些大人哄小孩的意思,直言道:;我一个姑娘家,不看郎情妾意,难道还想着登阁拜相不成,哈哈。 ;嗯,郎情妾意。十安笑累了,平复了胸口气息,嘴角笑意还未完全散去,自言自语道:;郎情妾意…不知道莺莺,等到张生了吗。 《大西厢》的戏文颇受追捧,崔莺莺与张生的故事打从成型那日到如今的年头,诸多名伶唱过多次,已然唱了脍炙人口。 有说等到了,也有说没等到的。 小河收了笑意,忽而正色道:;他不是张生。 十安看着月亮,嘴角微笑道:;我知道。 —————————————— ;月在举目可望处,人在远远长安府。 你放心,我不想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51章 花非花(五十一) 过完了中秋,盛京城又开始清冷了起来,倒不是人少了,只是各司其职生怕节外生枝。 弘娘做足了好儿媳的场面,每日晨昏定省一回不少,隔三差五还得去山寺里头办法事,说起原由自有公婆父母康健,夫妻和睦生贵子的好盼头。 谨之出门时正好送她上马车,面色颇为揶揄,一副;你安个什么心我还不知道嘛的意思;她嫁了人,反倒比以前好出门了。 看这极尽孝意的好儿媳,真是面子里子赚了个十成十,谨之还打趣明知她去做贼,还得替她遮掩,真是唯女子难养也。 得亏了家里头没有妹子,这要是自家妹子也拿这祈祷祝神的由头跑出门去私会情郎,那还不当下抓回来把腿打折咯。 只要弘娘出得去,郑欢想避人耳目去见她一面,那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一件事儿。 从前倒也不怎么腻歪,只是两心相许,千言万语诉不尽的情意;如今弘娘谨之两府联姻,虽说私下里仍是干干净净的兄妹谊,但终归名分是定下了,倒让两人比从前更珍惜对方。 这回见了面,郑欢不同一如往常地给她带有趣的小物件哄她开心,反倒是有些心事一般。 弘娘坐在他身侧,叹了口气又不知如何宽慰;近来,阿欢和谨之都常有这幅样子,只以为是计划又横生枝节,扰得他们无计可施。 若是去年珈蓝寺一事没有崔十安冲动当个傻好人,或许此时局面大不相同了。 ;别心急。弘娘道:;我可以等。 我知道你和谨之都用尽全力了。 郑欢一抬眸,细看她眼神里的柔和才觉得自己思之太过,不该把外头那些事放到她眼前来。 笑了笑,换了个话头:;迎阳菊你收到了吗? ;你还说呢!弘娘一时忘了,叫他一说起,忍不住嫌弃:;那什么花儿啊,菊不似菊的,还招虫子呢! ;哈哈哈… 看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儿真是可爱极了,郑欢抬手摸了摸她额上发丝,道:;好,收到就好。 这话回的,说你敷衍也是该打。 你自个儿托谨之给我带的不是,什么收到了就好,人家还能给你藏起来啊。 弘娘白了他一眼,道:;我要是谨之我就把那玩意儿给扔了,才不给你带呢。 一天天的,没点儿好处也没见你承情,发小就这么三两,哪经得起这么造啊。 郑欢来了兴致,挑起眉头,眼角微紧,故意道:;怎么? ;小娘子替他说话。 三人从小亲近,是无话不说的好友,弘娘从未见阿欢吃味,冷不丁这么一说,她一愣,随即乐得眼尾挑得像个月牙儿。 哈哈哈… 什么人呐,竟难得见他吃起谨之的醋了。 笑笑闹闹的,莫名又生出些悲伤来。 郑欢有些沉重,把头埋在弘娘颈窝里,道:;弘娘,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弘娘道:;我也是。 你们在努力了,我在等,等我们一起回家的日子;怎么好好说着说着又生出这许多伤感来,平白耗费时辰。 郑欢闭上眼像是有些困倦了,弓身趴在弘娘膝上,浓声嘟囔着:;前些日子蜀地的柑橘成熟,头水的第一批送进京,我定了些送去你家了。 本就是表亲,有什么好的多想想也是常事,且不说他打一开始就把萧家爹娘当岳父母的。 接着又道:;你不在,冷清了些,你爹看着也不大高兴,你得空回去看看二老。 ;前些天才回去过呢。 弘娘笑道:;我爹挺好的,不会是你的柑橘不好吃,他故意给你脸色看吧,哈哈哈… ;去你的。郑欢扯着嘴角笑了笑,仍是没睁开眼看她,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儿,道:;或许是你两位兄弟也出门了,老人家觉得冷清。 弘娘只有两个庶出的兄弟,平日里倒也懂事体贴,虽无大才但心地纯良,倒也对得起父母栽培爱护。 这两兄弟和弘娘联络不多,毕竟是嫡出的姐妹,仍隔着一层,一听说出门了,弘娘虽不知此事倒也不觉得稀奇。 ;二哥三哥怎么还同时出门呢。她倒不在意,正鼓捣着郑欢的头发,随口这么一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 郑欢道:;听说是送你嫂嫂回娘家看看。 ;嫂嫂?弘娘撅着嘴唇嘟囔着。 二哥志在仕途,一向是埋头苦读圣贤书的楞子,三哥只想继承家室,意在商股,一直都是帮着父亲打理家业的;两人都没娶亲,只有房里伺候的通房。 要说嫂嫂,唯有大伯的儿媳了。 弘娘的大伯父体弱,早早离开了,仅剩一子。这堂哥哥便养在弘娘家中,萧家父亲视如己出爱护了好些年,也给娶了亲,岂知伯父体弱传了下来,这么些年堂哥哥身子越来越差,年三月时也没了,可怜了嫂嫂过门这才两年。 ;是我堂嫂嫂?弘娘问道,语气里还有些不确定。 郑欢鼻腔里压声儿给嗯了一声,以表回应。 ;这怎么可能。弘娘仍旧玩着他的头发,道:;我嫂嫂与堂兄一样幼时父母双亡的,哪儿还有娘家可回。 堂嫂父母双亡后就送到她舅舅家养大的,这样的内院私事外人自也不知,一听回娘家还以为是回堂嫂的祖地渝州呢,其实呀打从十岁就在天津了,嫁给了堂兄后算彻底在北直隶落叶生根了。 郑欢半睁着眼,看着自个儿的睫毛影儿颤了颤遮挡住视线。 他嘟嘟囔囔的,像是丝毫不在意,道:;呵呵…难不成还被你父亲给卖去。 萧家父亲最是重情义的人,这样的话自然只是开开玩笑;别人说不得,郑欢说说笑罢了,她自然不会有气。 笑道:;应该是送天津舅舅家吧,哪儿还有娘家可回。 郑欢睁开了眼,翻身平躺,眸光向上,道:;原来是天津。 ;是啊。弘娘笑得甜美,看着手中恶意做趣给他编的辫子,道:;胜南武馆,你听过的。 竟不知,这位嫂嫂的舅家竟是北直隶有名的胜南武馆,不是名门望族却也是江湖一门了。 他看着弘娘,不言不语,眉心微蹙中满是情深。 弘娘仍笑着,青涩眉眼里是坦荡干净的深情。 ———————————————— ;弘娘,番使进京献礼时说,迎阳菊在他们家乡送给姑娘,意指勇敢的爱。 可他不知道,弘娘多年珍惜看重的是十四岁那年及笄礼时,他千里奔袭而归,风尘仆仆的一支别角晚水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52章 错相许(五十二) 男女欢好,两心相许是最让人羡慕的,若能白头一生更是有幸,得此爱人如何能不朝思暮想。 谨之与弘娘从小相识,虽无男女之情但彼此亲密犹如家人,要不换成别人,娶就娶了呗就是一家人了,谁有功夫还帮着你去会情郎呢。 打小也知道阿欢和弘娘的情分,所谓兄弟妻不可欺,等这事儿过去了,趁早让他们俩成亲,省得整日里你侬我侬的,看得叫人嫉妒。 入秋之后谨之更是忙得头脚倒悬,不入夜是难见着人的,弘娘猜想着他们要办的事应该就在这段日子里了,每日一根弦儿紧绷着,既担心又期盼,生怕横生枝节又坏了事。 崔十安那样儿的傻大憨可别在有了。 谨之回府后神色有异,不同往常直接回了后院歇着,反而先去拜见了父母亲,又见了管家,安排了好一通事项,这才回到院子里。 弘娘身边儿的人是从萧家带过来的,从小服侍她,见姑爷有事瞒着,自然是回头向自家姑娘禀报了。 许是入了秋,风渐渐寒了起来,一到夜里人都多了些伤感。 弘娘不会怀疑他,只是担心别出了什么事儿,越到年底,这心里头就越不安。 等到谨之回来,看他一身衣袍都有些脏乱,鬓角发丝垂了下来,风尘仆仆的样子像刚办了些要紧事特地赶回家来的。 ;这是怎么了?弘娘一见人便起身,屏退了左右,接过他刚扯下的披风。 他摇了摇头,握住弘娘的肩头,竟是少见的温柔:;什么事都没有。 平日里都是互相调侃,一来一往两人之间就没有过这么友好得时候,又或许是少年之谊太过熟悉,彼此也不用不着那套客客气气的虚情假意。 他看起来有些累,但不问明原由,弘娘心里头又放不下心来:;你去交代什么了,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我。 他转身要往耳房去沐浴更衣,弘娘紧跟着步子拽衣角,心急道:;你说啊,你不说我怎么放得下心,有什么事还得父母亲帮你,登王寻你麻烦了吗? ;阿欢呢,他好吗? 谨之顿足,转过身来看着她;弘娘心善,这小半生从未伤害过人,不像他们师兄弟几人,虽说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但终究各自为其主,行事难免多有谋算,终究也是利用了些无辜的人。 弘娘不同,她的这小半生里,只活两个字——郑欢。 她的心愿,她一直以来盼着念着的都是嫁给郑欢,带着当年他送的那一支早已干枯的别角晚水梅住进国公府,少公爷的院子里。 ;他很好。谨之笑得有些冷,脸上有秋时的干燥苍白。 别的不再多说了,他转身进了耳房,弘娘也算放心了。 只是不知为何,心里头不安总觉得会出事,一夜寝不安眠,天蒙亮听见一些响动,弘娘睁眼一瞧才知谨之起身了,急急忙忙的,连早点也不用了就出门去。 她也睡不着,揉了揉颞颥与眉心,这也起身了,起身收拾一番后天色尚早,索性在院子里吃了饭后再去给婆母请安。 平日里母亲喜欢她,总夸她孝顺懂事,老人家爱唠叨些也正常,偏今儿一见了弘娘竟然还有些心疼,勉强着说说笑笑,可就是拉着弘娘的手不让她走,唠叨的话说了许多,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儿。 婆母也是个心地纯良之人,一喜一怒都是摆在面儿上的,几曾何时这样词不达意,平日里那些亲情爱护之意今日竟显得有些刻意为之,让人心生疑窦。 弘娘应和着,无意般地给身旁侍女一个瞬时的抬眼,后便专心陪着母亲说话。 只等着回了自个儿院子里能听到侍女带回些有用的消息回来;谨之说没事,可婆母神色里的不同却不像没事。 答应了婆母不出门去,说了好一会儿话,这寻了理由说回院子给谨之做未成的衣袍才从婆母眼前脱了身,一路思量着回了院子。 张家是高门,家规森严,这院子里倒也没能见着几个小厮侍女扎堆儿闲话;但越是看着毫无异样越让人心头生疑。 小路不过两个拐弯,即刻就回到了小院子里,弘娘站在小石圆门处,看着一阵秋风扫落叶,院里的那些个秋木黄叶一阵儿窸窸窣窣碰碰撞撞地落了下来,她有些畏冷地抱了抱自己。 原来秋天真的来了。 ;姑娘! 身后的呼唤声带着浓厚的哭腔撕裂。 ;姑娘—— 弘娘脚步有些僵,平白生出许多恐惧来,扶着墙面儿转过身时,从小服侍自己的侍女竟失了沉稳,跌跌撞撞地跑来,三步并作一步来,两步绊脚直直摔在了弘娘脚下。 ;姑娘,府上出事了! 她哭得难过,仿佛萧家爹娘是她生身之亲,爬起半身来抓住弘娘的裙摆,泪眼滂沱:;姑娘!老爷和夫人都被抓了,萧宅被封了! 萧宅,被封。 怎么会呢,这怎么可能呢。 她加入张家,安分守己,谨之和阿欢辛苦谋划,只要帮陛下除了眼中钉的登王,再辅佐太子揽政,一切都可以变成大家期盼的样子了不是吗。 她一句话都没说,方才觉冷的薄裙衣裳好似棉里透水般的沉重,她拖着一步步往外走,她越急,越沉,越慢,越是难。 她脸色苍白,养得精美的秀甲陷进掌中肤内,硬是深深刺出滴滴鲜血砸在裙摆上。 她走向后门去,去马厩牵走了谨之的爱驹阿南,抬手一扯,散了满头朱钗,扬裙快马而去。 如今走的每一步,迎面刺来的风都让她觉得是一场梦,她脚底发软,思绪飘忽远远而去,只是在心里不断问自己,怎么会呢。 萧宅门庭何曾冷落,今日一纸封条就结了过往辉煌。 噗嘭—— 她急急勒马,阿南在门前十阶扬蹄长啸一声,她失神未稳生生从马上摔了下来,衣带卷裙滚了几个翻儿,额角撞上了石阶一角。 眼前一阵眩晕发黑,顾不得回神,顾不得身后闲言碎语的议论,摸爬几步勉强上十阶站起身,忽视了门上白纸黑字的封条,声泪俱下。 ;爹—— ;娘—— 身后百姓无人阻止,只是慢慢停步下来围观,不过是叹一声可惜;可惜她家破人亡,可惜她再无依傍,可怜她的一无所知,可怜她的束手无策。 双手一遍遍拍打在冰冷坚硬的门铁铜环上,她的每一声爹娘都喊的破碎,听得人人心疼;这铜环真重,门铁真冷,她咬紧了唇,红如血染的双眼簇簇落泪,门上封条忽地在眼前清晰起来。 她好似回神醒了。 她好似失心疯了。 她盯着门上白纸黑字的封条,一把扯下,撕了个粉粉碎碎,抬手一扬,细散满地。 她推门不动,用瘦弱的肩头上角一次又一次地撞向家门,撞得衣角破损,撞得肩头见红,撞得失了神,像个木偶僵硬,听不得身后;大逆不道的劝阻和;圣命不可违的警语。 门上重锁无半点儿错动。 不知多少下,官差们急急跑来要将她拿下,治她个私闯封宅,毁坏官封的罪名。 她虚弱的不像话,满头青丝散乱,肩头额角满是鲜血,不畏不惧,只顾着一遍一遍撞向家门,满脸泪痕错落,望着厚厚大门喊爹娘;官差上前拉人时,都于心不忍。 ;住手! 身后马蹄声止,谨之下马急得险些绊倒,慌忙扯下披风,从官差手中揽回弘娘,拥在怀中裹住伤处。 ;谨之少爷,您可别让我等难… ;陛下金令再次! 官差未说完的话,他直直打断,左臂护住弘娘,右手一抬,示出令牌。 ;奉旨查证,开门! 这是张家太师的儿子,御前红人太子伴读,谨之少爷;向来是谨而慎之的人。 官差给开了门也没离开,在大门处侯着,等着人出来再次锁上,总之这扇门,再难大开了。 谨之扶着弘娘进了宅,里头已是桌横椅倒。杯盘狼藉,一片萧索之气,显然是被翻查过了。 她一时失了力,跌坐在地,看着眼前曾经玩耍快意了小半生的家宅,竟说不出半个痛字来。 再无,往日之景了。 ;什么时候。 她怔怔发问,好似灵魂灭,字字清冷无神。 谨之放低了声儿,答:;我们回去吧。 ;什么罪名。 她再问一句,眼泪止不住地滑落。 谨之看得心疼,道:;我会…我会倾尽心血去… ;说啊!她忽地歇斯底里,打断了他的躲避言辞。 衣袖中握紧了小拳,冲他大喊起来:;这是我爹娘啊,张谨之!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爹娘啊! ;我是萧家嫡女,萧潆泓! 她喊哑了嗓,眼泪顺着眼角滑过脸颊,滑进嘴角,最后一根弦儿就在这绷着了;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他就算努力有什么用,倾尽心血又有什么用;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凡有半点机会,他也觉不会以亲友性命做博。 谨之低声道:;走私军器。 走私? 萧家的商途与其他商户不同,是官家商行,意指国商。多年来为朝廷所需备置,天下行商,以最低的价格收入归于朝廷后,朝廷再行二制,出行卖价的五之一份儿则是归于萧家的。 从祖父辈起至今,从未有过差错;制作火药兵器之物向来不流于民商,都是由萧家分次低价采买原材后交付朝廷才成的。 当年平西王夺回西北九州的一年之战,萧家都没有动过走私的念头,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贪图走私那点钱。 弘娘愣愣地摇头,神色失落地:;不…不可能,不可能的啊。 ;谨之……她抓住谨之的手,像抓住萧家的救命稻草:;你知道的啊,这么多年了,我父亲不会动这个心思啊! 大战方平不过几年,蛮族人自己内忧外患且尚未平定,哪儿来的钱财行乱事? ;我萧家何需贪图这点钱财啊,谨之,这是诬陷,是诬陷! ;我们先回家好不好。他不敢多说,怕她难过,字眼儿里都是小心翼翼的哄着:;听话。 ;那是你的家!她哭得崩溃,歇斯底里得不像自己,迫使冷静却又只有片刻,指着遍地狼藉:;这才是我家! ;这里才是我的家! ;张谨之,这里才是! 她抓住谨之双臂,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疯狂,瞪着双眼意图让旁人相信她此刻是清醒冷静的:;谨之,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我爹娘是冤枉的啊,陛下何至于怀疑啊! ;我萧家不差这点金银,怎么会在这时候走私呢… ;谨之,你别瞒着我,帮帮我… 她章法大乱,说起话来已不知如何才是清明了,一句一句都只是想救爹娘而已。 ;是走私境外的军火,意图助太子逼宫。谨之道。 这当然是诬陷。 他低着头,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弘娘。 ;太…太子?她一时语塞,不知是受惊还是无言以对。 陛下确实不至于怀疑多年忠诚的萧家会差这点银钱,但萧张两家已经联姻和亲,张家父亲是太师,谨之是太子伴读,这时萧家在境外走私军器助太子逼宫即说得通了。 ;太子…他… 弘娘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些什么,满腹的冤枉难言表;这竟是一夜封宅的原因,她该怎么做怎么说才能消了皇帝的疑心,皇帝又怎么会相信他们。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平西王征战半生的功绩,都没能让陛下放过,他们这样的商贾人家又怎能怎么办。 她从这一地的秋风凉中纳得一身的绝望,她不知所措地抚了抚额头凌乱的发丝,踌躇度步,心头酸味骤起,眼泪又酸得她皱眉哭出了声儿,她又抹去了眼泪,双手最后停在耳旁,十指指尖穿进头发里,闷声哭了起来。 她不知自己在作甚,不知自己该作甚。 只是脑海里有些思绪混乱,好像都是头引,又好像一团乱麻,她理不清,又不敢看。 谨之拾起她落在地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生怕一个响动又惊坏了她好不容易的冷静。 披风覆肩时的片刻温暖像极了怀抱,她站起身疯地往外跑,谨之几步追上拦住了人,她便是疯魔般地撕闹要走,谨之也不撒手,死命握住了她的手,揽过腰将她抱住,无论如何也不能任她这样又跑出去。 ;放开我! ;弘娘,我们先回家,你冷静一些! ;你放开我!放开—— ;弘娘! 门外尚有一众官差盯着,他不敢显露半分武功,只好以蛮力硬生生拦下人,任她挣扎撕闹也绝不放手;看你哭,总好过你不知所谓跑去伤了心。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她不说是谁,谨之便明白。 ;张谨之… 她哭得快失了力气,咬着唇齿,忍住呜咽声儿,低头哭求:;我不相信…我要见他… ;你让我见他! 啪—— 弘娘抬手重重的一巴掌甩过他的脸颊,霎时肤起红印,滚烫起来。 谨之手臂间的力微微松去,抬眸看着她,道:;你还活着,萧家就还活着。 活着? ;哈哈哈——她一边哭一边笑,额上的血流到眼角,她看着这错乱败落的宅子一遍又一遍,看得头都昏了。 ;见了又怎么样呢。谨之道。 从情分上讲,郑国公府、张家与萧家是一脉之亲,势必同心辅佐太子;此事一出,萧家封宅落狱,太子禁足待昭。 而张家本是陛下有心安排在太子身边的耳目棋子,是否当真背叛尚且存疑,这才有;谨之奉旨查证一事,也是借此机会看看,谨之是否当真为太子所用;陛下惯是斩草除根,如今张氏一族命脉,悬于一线。 这一招棋下,郑国公府安然无恙,一旦太子倒,除萧张,郑欢便是御前谋策的第一人。 比肩强将,主君为防而杀。 掌中利刃,主君爱之更切。 这不正是因为,一个无法控制,一个紧握在手吗。 国公府不可兴,少公爷可以。 谨之如今,举步维艰,两面煎熬。——定案,则太子被废,萧氏满门抄斩;查明,则表明自己有心追随太子,庇护萧家,张氏灭族只在朝夕。 这时候他不许弘娘去见郑欢,除去形势所迫,更是不愿看她难过。 —————————————— ;阿欢呢,他好吗? —————————————— ;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不知该怨谁哭谁,双手攥住了谨之的衣领,哭腔里咬着字眼。 ;你早就察觉他横生异心,为什么不告诉我,眼看我萧家,家破人亡啊! ;张谨之—— 因为什么呢,因为你我三人二十年情分,因为你昨夜忧心忧虑的只是;阿欢好吗。 我该如何告诉你,以什么样话语才能不伤害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53章 信仰(五十三) 盛京文人雅士众多,时有吟诗作赋之声,遇上中秋重阳的节日更是数不胜数;如今中秋已过,再有诗词也不会是吟秋咏月的了。 “昨夜圆非今夜圆,却疑圆处减婵娟。” 这是一首叹秋小诗,名《咏月》。 这句诗,意是:昨天的圆月不是今天的圆月,真怀疑这再圆的月亮是否依旧美丽。 昨日天上月圆,但昨日的圆月还是今日的月吗? 末尾的两句为:一年十二度圆缺,能得几多时少年。 意指是在一年十二个月里,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能再圆,可一个人的一生当中,属于年少的光阴又能有多少呢。 诗人是从四季交替的变化之中,领悟到光阴的无情,岁月短暂的道理。 从前总听老人们感慨着,岁月匆匆,物是人非,月亮总是圆的,但十六日的月亮再圆也不没有十五日的讨人喜欢了。 “少公爷,谋算得志,还有什么好感慨的。” 是谨之。 碧旎亭的风大,鼻尖身周萦绕着湖水湿气与岸边垂柳枝的苦味儿,夜色晚烛朦胧中的湖水在柔风中圈圈蹭蹭荡漾开来。 郑欢自然辨得清他的声音,却没有回头去看,只是凭栏而立,闭着眼微抬下颚,胸口起伏颇大,原是在迎风嗅香。 他闭着眼,对谨之道:“以前这里的风都是清香的,你闻到没有?” 语气平淡,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没听见谨之方才的那一句嘲讽。 郑欢转过身来,坐在亭中石椅上,挽袖泡茶,道:“这是从闽地快马送进京的青茶,你一定喜欢。” 谨之没有落座,背手而立,烛光散落在他衣摆之上,迎风卷裳,整个人度上了一层清冷光晕,更显得清瘦孤傲之意。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来这玩儿吗?”郑欢拿起炉上滚烫的铜壶往杯中注水,忆起幼时神色温柔:“弘娘是不能随意出门的,跟着我们偷偷溜出来,有那么一回还险些掉进了湖里。” 弘娘。 听他提起弘娘时,谨之侧眸看他唇角儿上扬,眉眼里的温柔与炽热可见,唯独这一点他从未变过。 或是他。 只道:“今时月非彼时月,多说无益。” 柳树气味儿该是淡雅清香的,只有叶片闻着有些甘,那时的郑欢还爬上柳树去折一支柳条给弘娘扎花环。 一晃匆匆十数年,岸边的柳树也老了,老树枝条垂进湖水中浸泡着,陈年柳树叶泡水就很苦,老远就闻着一股子清苦的腐烂味儿。 “你如今。”郑欢端出一杯茶,放到身前对座之处,缓缓道:“真是连杯茶也不愿与我喝了。” 谨之道:“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纵是能起卦批命,也算不到会是你。 “好。”他饮尽最后的一口茶,郑重放下杯盏时像放下三人年少情份一样沉,一样轻。 “我要你不再辅佐太子,你我联手,东宫被废只是朝夕。” 他说的时候紧盯着谨之侧脸,郑重其事的神色,让人心动,好似当真念着往日的情份来劝告一句,给谨之一个“悬崖勒马,改邪归正”的机会。 呵呵… 谨之闻言一笑,拢拢袖口,有些发寒:“我还得谢谢少公爷,如此境遇还愿放下身段来劝我归服。” 他唤:“谨之。” 他问:“你当真要与我生疏了吗?” 他道:“如果不是我们打小相识的情份,我又怎么会来。” 他劝:“你我联手,往日一切如旧,不好吗?” 他说得没错。 “如旧吗?”谨之回身看他,四目相对时满眼皆是质问:“过往如旧,弘娘还能如旧吗,萧府满门七十二口能如旧吗?” “能!” 他分明语气平平,说得轻松十分,但这一句话里的锋刃划出,硬生生在郑欢心头刺出口来,使得郑欢所有的平静自得都霎时溃败,歇斯底里。 “我会照顾她,我会娶她进门!” “你不是不知道,我对她从未有假!” 郑欢掌心的杯盏碎裂,他言语慌急而乱,像是盼着谨之信他。 “你从未有假,她对你何曾不真。”谨之仍旧平静,两人多年来竟从未有过今日般疏离冷漠,道:“你口口声声娶她,萧府败落如此境地,你要她怎么嫁。” “她会的!” 他声嘶力竭的吼道,谨之看着眼前这人,竟然觉得陌生又可怜;这句“会的”,不知是相信弘娘,还是相信自己。 其实你心如明镜,不过是蔽明塞聪,自欺欺人的伎俩而已。 他道:“我会和以前一样…不,我会比以前待她更好,她所失去的一切我都会补偿,我会让她肆无忌惮做她想做的事!” “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谨之转身便走,三两步人便走在了亭廊上,没了小亭遮挡,这四处秋风更急,将他云灰披风半尾扬起,带起这风刃扫面,干冷生疼。 “张谨之!” 郑欢扬声道:“你真要为了一个无宠的太子,连累张氏一族荣华吗!” 太子是无宠,但却贤德。 “辅佐太子,为正中宫,本是我等之责。”谨之止步,扶栏远望。 “你等之责?”郑欢笑起来,一步步走向他,道:“太子为主中宫,你等就是大义了?” “来日登王位尊九五,史书一笔,我又何尝不是一朝王臣!” “我又何尝,不是大义之臣!”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能走到最后,谁就是大义!” 他字字诛心,吐出口的话比秋风还冷,落地入耳之声,直直穿透人心。 谨之沉默良久,转身离去:“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此后,各凭本事。” “别告诉她。” 这话说得极轻,带有三分恳求,谨之转身一瞬,听得十分仔细。 “弘娘说,你送的迎阳菊,意指勇敢的爱。” “你却不说,迎阳菊在番地,是信仰之花。” 谨之指尖摩挲着湖边连亭木桥之栏,慢步前行离去,声音缓缓:“你背叛了她的信仰。” ——————————————— “我是弘娘,阿欢的弘娘。” 她的小半生,只活了两个字——郑欢。 你就是她的信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54章 阴差阳错(五十四) 太子是储君,乃未来的九五之尊,历朝历代,无大过,不可轻易废弃。 为何朝中分党结派生出一些人想扳倒他,除了太子太过耿直铁面之外,更多的是因为皇帝的不喜;站在太子的对立面,不就等同于是站在帝王身侧了吗。 如今的太子爷无宠以致东宫之位难保,其实并非全然是皇帝疑心,更多是因为身世。 太子并非皇后所出,太子生母是已故容妃。 那时,前太师一党愈渐盛大,颇有独揽大权之势,皇帝尚且年轻也是举步维艰,不得不受制于人。 太师族中亲脉并无成年女眷,唯有将与之交好的康平郡府独女请柬进宫,容妃性情纯良,并无争权夺利之心,但难免叫人误会是太师埋在陛下身边的一枚棋子。 容妃出生高门,进宫又是太师引荐,生下的还是皇长子,皇帝岂能安心;恰逢那时,太师以中宫皇后无子嗣为由,携一众大臣,逼迫皇帝废后,一旦立容妃为后,太师一党岂不是手握后宫,届时若生谋逆之心,皇位大权便是他囊中之物。 太师也猜到了皇帝不会同意,闹了一场后,转话说立容妃之子为太子。 想来那时他已早有打算,若是来日自己“计不如人”也好有个稚子把握在手,等同将皇位握在手里,陛下受制于人,无可奈何只好同意。 安排人秘密在容妃饮食之中做了相克之物,长年累月容妃病倒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早早地便撒手人寰。 太子虽无过错,但有前太师叛案做例,皇帝心中隔阂难消,自然也不会放心;后,选中了不涉党争的张家做耳目。谨之才华斐然,早有声名,安排去辅佐太子,既能看住太子又可以免了流言蜚语,省得外头人说皇帝狭隘殃及池鱼冷落太子的话,一举两得。 前太师伏法后,皇帝拿回王权却没见专心政事,反成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疑心更胜从前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连那帮平定太师叛党的功臣们也没能善终。 或许是之前多年为人所迫,如今有了机会,更是手段凌厉;皇帝疑心已非一日两日,日后愈演愈烈,不知又要害死多少人。 他将疑心的人都杀了,唯独一个太子还留着,无非就是怕他人说起当日太师举荐容妃入宫一事,骂他量小阴狠。如今抓住了机会,又有郑欢暗中出谋划策,能够废除太子,正和他意。 连日里谨之忙得脚不沾地,几乎不见人影,不过两三日,整个人就憔悴了许多,看着更是清瘦单薄。 弘娘想尽办法也没能进得去天牢看一眼爹娘,夜夜做噩梦惊出一身冷汗,外头风言风语有说谨之会因妻子是萧氏女而强行将萧家走私军器一事镇压,以御前红人的能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帝金旨玉令已下,摆明了就要逼谨之抉择,看一看张家到底是不是太子党;若不是,那就是“弘娘已为人妇,外嫁不受母家连累”,若是,那就得“一视同仁”,萧张同罪。 弘娘不敢给他添麻烦,自己也处处碰壁,连天牢都进不去,想看父母一眼都无能为力。 既然进不去,好歹问问谨之,起码知晓些内情,能帮的上的也好搭把手,总不能让他一个人肩扛重责。 两氏九族的荣华是几代人的努力,不该在他们手里断送。 “阿欢!” 不知做了什么梦,她语气急急,满头大汗湿枕巾,惊呼坐起身时,恍惚了神儿,怔怔发愣。 天还没亮,剪窗纸外仍是夜。 里屋的烛火忽然摇曳起来,缓缓靠近,绕过屏风,落在床头。 “做噩梦?” 谨之撩开纱帐一角儿,做坐在她面前侧塌,半颔眸中涩,笑意最温柔:“别怕。” 弘娘看着他,不言不语。 从小到大,都是阿欢让着她哄着她,纵得她无法无天却也欢喜自在;谨之一直是谨慎守礼,老派无趣甚至有些心思沉,彼此相处之时从没听他说一句好话,相处久了也就习惯了互相之间言语调侃。 没见她答话,看她愣神着,额头上的伤还没好,鬓角又被冷汗打湿了,眼眶红红的,一点儿也不像弘娘。 道:“笑一个。” 他抬手两指捻住她的鼻尖儿,轻轻晃了两下,如同小时候第一次看见襁褓中的她一样,逗着她玩儿;那时候谨之都会走路了呢。 怕捻疼了她,又怕她刚做梦吓醒,鼻子不通气儿,总之轻轻两下,手就从她鼻尖上挪开了;弘娘的脸小,他捻住鼻子时的一只手就挡住了小半张脸,一挪开,两行泪直直落下。 谨之半收回的手又伸了过去,勾着食指,用指背给她擦了擦,笑着:“傻姑娘。” “我爹娘怎么样了。”她道:“你跟我说实话。” 谨之道:“睡。” 她眼泪一串串落下,这两日都快把自己哭干了,却也不在闹了:“我知道他们凶多吉少,你跟说句实话,到底怎么样了。” “阿,阿欢…” 该是怎么样的纯粹,让你梦里都喊着他的名字,该是怎么样的复杂,让你提起这个名字就浓声哽咽。 “他…”她哽咽在喉,说不出疼,哭不出声:“他真的…” “没有的。”谨之哄着,突然又生出一些无奈,是不是女孩儿都这样多愁善感,分明心中有所猜测,还是自欺欺人。 谨之又说:“他没有,你放心。” 其实也不算自欺欺人,好歹阿欢的真心是真。 她鼻子一酸,低头用被褥用力地擦干净脸,道:“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不会哄人。” 你对我的温柔,都只希望我不难过。 “是登王。”谨之道。 或许这么说,你会好受一些。 或许不是他,你才会好受一些。 “我派人去了你家堂嫂的祖地渝州,想着能救人,竟然扑了个空,你父亲把他们藏的很好。” “渝…渝州…”她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头泛白发空,声音有些僵:“我堂嫂她,她已然寡居,不该牵扯进来啊!” 谨之没往别处想,只是转了转脖颈,起身更衣,道:“登王之所以非要走这一招,是因为他私屯兵器的事被你父亲发现,你父亲把证据藏起来了。” “你庶出的两个兄弟带着你堂哥的遗孀走了,我想你父亲应该是把东西交给他们了。” 他抬手摸了摸弘娘的头发,跟她说:“不要担心,不要怕。” “更不要为难自己。” 意思是说,你忍不住想他就想。 不知怎么了,她捂住胸口抽泣,谨之哄不好了,她越是想忍就越是难受,双手攥紧了衣襟,泣不成声。 “弘娘,弘娘!” 从小他就不会哄人,她摔倒了也不见谨之少爷说句好听的话;唯有郑欢一出现,弘娘就高兴。 最后他也不说话了,让她哭个痛快;总之从小也没能哄好了你。 好像又过了半夜,剪窗纸外有些灰朦。 谨之睡着了,睫毛轻颤,眉心还是紧皱着。 ————————————— 弘娘说:“要是我喜欢的是你就好了。” 他半梦半醒地回了一句:“下辈子。” 噗嗤—— 她哭着哭着又被他给逗乐了,想不明白这时候了还要酸她一句,这话的意思是说“喜欢我,下辈子你。”是吗? 她点了一包香粉,把香炉放到床边儿来,对谨之道:“要是崔十安看见你这样,得哭成什么样儿。” 他睡得沉了,睫毛颤了颤,不知道听见了吗。 外头的天,渐也亮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55章 得偿所愿(五十五) 谨之睡眠轻,夜里小院儿都不敢留太多人守着,要不还得吵醒了他;每日早,天稍亮他就起身了,向来没有耽误过事。 今儿阿江在房门在等了一个时辰愣是没见人出来,心下怀疑,试探扣门问安竟没听到回话,当下就进屋去查看了。 一针刺穴,少爷这才慢慢醒过神儿来。 他头疼得很,浑浑噩噩地分不清东南西北,勉强站起身后以凉水洗面,这才缓过劲儿来。 阿江趁着空查问了些事,见爷清醒过来,上前请罪于没能及时察觉有异,进来晚了,差点误了爷的事。 是那香炉里放了迷香散。 香炉在床边儿燃了许久,若不是阿江闯了进来,谨之这一觉可以睡到午后黄昏时;现下虽醒过来,难免头疼晕眩。 他扶着额鬓,紧皱着眉头难受极了,再是重重敲打了两下脑后,问道:“弘娘呢?” 阿江回禀:“查问了守门侍,少夫人一早出门了。” “啊嘶——” 他起身想去寻人,动作一急,脑袋晕眩又让他重重跌了回去。 阿江拿出一封信,弓身双手递往前去:“少夫人给您留了一封信。” “留什么信!”他生气地接过那封信,不知是气她不告而别,还是恼于自己如今的无力挽回:“把她找回来,打晕了拖也要拖回来!” “快去啊!” 快去把她带回来,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阿江即刻转身,领着一众心腹出府寻人而去;只要见着了人,不必多说多问,打晕了抗回来方可交差。 他自然又气又急,阿江也是步履不停,可她做足了准备出门去的,比他们早上一两个时辰,哪里是能追上的,即便追上了她也不是弘娘了。 为什么不再是弘娘了呢,因为弘娘是萧府嫡女,出身国商府宅的乌衣子弟,她的明媚与骄傲大多来自于父母至亲给予的偏爱与家族繁荣带来的自豪,还有她执念小半生的信仰——郑欢。 她过往拥有的一切,使她盛开出了一身的明媚耀眼的光芒,无人可与之比拟;今日她走出小院,看见阳光背面,她一身的骄傲都会变成伤人的刺角,没一根都扎在自己身上,把她引以为傲的花瓣,扎得稀碎。 说她满心慌乱跑出张府,跌跌撞撞上了街市,恍惚之中仍认得去国公府的路。 说她愣愣向前,直至城墙之上,三具尸首忽而入眼,她气息一顿,如魂抽丝。 说她单薄之躯跌倒在地,路过之人三言两语恻隐之心。 说她跪也跌,爬也去,身下尘土飞沾得她一身的阴云灰;路人只道可惜,她这只玫瑰落入了尘埃里。 弘娘站在城门前时,头脑之中一片空白,眼前模糊不清,隐约是在她夜夜忧心不安的噩梦里,无光无暖无意欢。 哥哥们的身子已然血肉模糊,不是酷刑所致,是殊死搏斗拼尽了最后一口气的结果,他们发束松垮凌乱,半束散落混着血汗黏在脸上,身上的血透过鞋子滴落在地,弘娘睁着眼想仔细看看他们,却看不到往日的兄长笑颜。 嫂嫂… 嫂嫂她在中间儿,她…她是个极为温柔的人,从不与人为难,若是堂兄康泰,两人厮守一生也是一对儿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嫂嫂… 嫂嫂她…她怀着堂兄的遗腹子,七个月了,孩子长大定然也是生得眉清目秀,性情温和,会是个像堂兄与嫂嫂一样善良温柔的人。 嫂嫂… 可是嫂嫂… 弘娘伸出手,向着高高的城墙;她张口想喊一声嫂嫂却发不出声儿来,她的手努力伸向高墙,怎么也触碰不到他们。 “弘娘。” 有人过来,怀抱住她,试图用温柔的话语哄她离开。 她没看是谁,无论是谁。 她像碰了刺儿一般速速挣脱了束缚,躲开身旁所有的触碰,眼神惧怕得像惊了神的小猫儿。 躲躲闪闪,两步小跑,跑到城门,哥哥们与嫂嫂在高处绑着,她仰头看着嫂嫂血衣裹腹之处,指尖在袖口里颤抖。 滴嗒—— 滴嗒—— 嘀嗒—— 你听见了吗。 这,是他们的鲜血啊。 这鲜血,和她骨子里流淌的是一样的啊。 嫂嫂… 嫂嫂的衣裳宽宽,腹部血肉四裂,里头是空的,空的,什么都没了。 滴… 嫂嫂的血液,打在她脸上,额上… 弘娘抬手摸了摸,低头看着鲜红的双手,怔怔出神儿;两滴鲜血,染红她的指腹掌心了,嫂嫂一身血衣,该有多疼啊。 “弘娘…”一旁的人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喉咙里生出了哭腔,两字哽咽。 她肩头忽而颤抖起来,张了张口,说不出半句话,盯着掌心的鲜红,眼前模糊一片,眼泪打在掌心晕开了指缝的鲜血。 她哭得撕心裂肺,死盯着掌心里鲜血不离眼,满脸泪痕,心痛至极,最苦之痛泣无声。 “弘娘…弘娘” 任这人如何纠缠,也无法带走她。 她跌坐在地,衣裙上也沾满了鲜血,仍旧捧着掌心鲜血,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 这人抱住她,试图遮挡她看着眼前鲜血淋漓的一幕,深情又心疼得让人害怕。 “啊———” 她压抑在他肩头的嘶吼,奋力挣脱! 退一步,退一步,你我一生退无可退了。 她看着眼前人,眼前却模糊一片,她压了又压,忍了又忍,凄入肺腑的自责与痛苦铺天盖地将她淹没,她不知所措的痛哭于事无补,握住了掌中的至亲鲜血重重地垂着胸口,质问自己的愚蠢,责问自己天真的爱情。 “阿欢…” 她痛哭难止,哽咽念出的第一个名字。 他向前一步,慌忙回应:“我在这,我在这!我是你的阿欢。” “哈哈啊——”她又哭又笑,似癫似狂:“你是我的阿欢…” 她想抓住阿欢,抓住年少绮梦。 她上前攥紧了阿欢的衣领,以以及簌簌落泪的双眼在朦胧中寻到他惯是温柔的双眸。 恳求道:“不是你,告诉我,不是你…” “不是你,好不好,不是你…” “告诉我,不是你!”最后这一句,她用光了所有力气,吼得歇斯底里。 如过往多年,爱着他的所有努力。 “潆儿…” 阿欢,已经好多年没有叫过她“潆儿”了。 这样亲密的称谓,是要留给爱人的,最爱的人;他不敢他不能他不该。 啪—— 她抬手一巴掌用尽十成力量打在他脸上,颤抖地指着眼前这个人,哭尽了一生苦与悲:“畜生…畜生!” “你这个畜生——” “潆儿,我错了。” 阿欢哭了,红着眼无措地张开怀抱,明知此生再也无法靠近了。 “孩子呢…”她不再看着他,步步后退,望着嫂嫂,呢喃道:“为什么要这样呢…” “要过冬了,身上这么大的窟窿,好冷好冷…” “好孩子,别害怕。” 她远远避开了郑欢的怀抱,看着眼前的城墙,有些恍惚。 她穿着烟粉轻裳,像十四岁及笄礼那天,阿欢千里奔袭送给她的那一支别角晚水梅。 嘭—— “弘娘——不要!” 血染城墙。 —————— “是你杀了我的阿欢” “杀了我。” —————— 谨之打开手中的那封信: “我们三个,总要有一个得偿所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56章 落子无悔(五十六) 弘娘撞向城墙时除了必死的决心,更多的是无颜以对;无法面对兄长们冰冷的尸体,无法回忆起他们从小爱护,无法面对他们刀剑搏杀之下的体无完肤,暴尸城墙。 更无法面对…嫂嫂七月孕身惨绝而亡。 她站在城墙下恍惚的那片刻,脑海之中瞬时闪过瞬面。 是大哥哥为了维护她,被父亲鞭责得皮开肉绽。 是二哥哥夜里爬墙摔破了膝,溜进祠堂给她送烧鸡。 是嫂嫂为了她一句“别角晚水能带在身上就好了”,熬了一个月的整夜,细心用银丝切细,绣好了一身别角晚水梅的花样在烟粉裙上。 他们至死不屈,搏杀至最后一刻哪怕遍体鳞伤,却不知出卖他们的正是爱护多年的弘娘啊… 这一幕幕闪过眼前与城墙之上的血衣冷尸相错相叠,这种痛苦钻心入骨不能自已,十指穿过青丝鬓发握紧了小拳,悲恸得想生撕扯下这层皮,看看自己血肉里的罪孽深重。 是,阿欢… 是阿欢啊… 这是远赴战场仍惦记着她及笄生辰的阿欢,这是愿跑死战马,千里奔袭为送她一支梅花的阿欢啊。 郑欢不敢碰她,怕她眼含泪水的质问,怕她悲痛自责的眼神,更怕她从此不再爱着心中那个欢郎;小心翼翼地哄着她,手足无措地跟着掉眼泪。 最后她撞向城墙时,眼前只留下一片腥红。 嘭—— 那一瞬间,她额心上的鲜血在青石墙上盛开出淤红的花;郑欢阻止不及的脚步一跌,倒在她三步之距。 他身上衣袍被大片鲜血浸透,不顾其他跌爬向前,拥起弘娘时神情麻木之极,眼泪珠珠打落在她额心血肉模糊。 “不…” 他轻呢喃了一声,是不想让眼泪打在她伤口上,眼泪咸的会疼着她。 众人围观起来,有惋惜有同情,更多的是毫不相干的闲言碎语。 他脑子里疼得很,只记得最后一次见面分别时,她嘴里嫌弃着那些迎阳菊,但笑着跟他说:阿欢,记得爱我。 “我做的一切,都只是想明目张胆,无所顾忌地拥有你啊。” 他痴痴地说完了这一句,眼前先是模糊一黑,抱着她倒在尘埃里。 ———————— 这一眠漫长。 不知睡了多久,因他忽而发烧,烧得浑身滚烫,一身冷汗不断湿了衣裳,嘴里头说了许多浑话听不清。 病中梦重的一日一夜里,说了三十二次对不起,喊了七十八次潆儿。 等他醒时,已是第二日午后。 脑袋昏昏沉沉,分不清现实梦境,恍惚一幕:弘娘声泪俱下质问于他,他什么也做不了,更不知该如何解释,眼睁睁看城墙根下的腥红引血成火,生吞了弘娘。 侍女端上了药,他没顾得去喝,赤脚落地起身喊人,慌乱问着:“弘娘呢?弘娘呢!” 贴身的小厮才回禀着,昨日爷晕了过去,原本想把那小姐与爷一块带回来,谁知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 那时爷在城门前失了分寸,又晕了过去,张家那头找少夫人也是名正言顺,两相权衡之下不得不让人带走。 领者是张谨之的贴身护卫阿江,伸手非寻常看家护院的小厮可比,还带着一众人,气势汹汹而来,如今这节骨眼儿上无事起干戈难免又让陛下疑心,只好将人交还。 郑欢如今病着,脑子沉,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一把将身侧侍者端着的药汤掀翻在地,向外走去。 道:“去张家!” 小厮起身抓过衣袍追了出去,这时候可不能病上加病:“主子,主子!主子三思啊!” “主子,萧小姐是张家的少夫人,他们抢回去是情理之中,主子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 “夜里传来消息,陛下撤了萧氏暴尸之刑,连夜传召了张谨之,天亮时张谨之出宫了,毫发无损。” 扑—— “主子!” 这人是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如亲如友十分忠诚;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前拦路,绝不可眼能看着他神思不清时做出错事来,多年隐忍岂不是功亏一篑。 “我要见她!”郑欢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赤目直视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他一定要见她,非要不可。 “滚开!” 主子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哪里拦得住人,也只好追着给他披上衣裳。 他急急地往外赶,哪里还会记着自个儿烧得滚烫,秋末冬早的时候只一身单薄的白亵衣松松垮垮地袒胸顶风而去。 当真是半分理智也不要了。 他不想走到这一步,他不愿走到这一步的;太子党的老臣备受忌惮,太子又无宠,皇帝心狠,废太子不过时在早晚罢。 登王虽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一向与皇帝不合,恨不得搅得他们父子反目,好取而代之。 皇帝如此多疑,辅佐这样的帝王实在是自掘坟墓;有这样的皇帝,辅佐软弱的太子,更是遥不可期。 去年谨之因太子而惹怒了登王,那时尚未成亲没有连累弘娘,这才有了鄙管家大闹梨园的事儿,牵连了孙延芳的妻子。 原本想着能够借此机会,谋算一番做做文章也好让登王吃点亏,伤些筋骨;只是一旦事成难免会连累崔十安声名受损,谁知谨之为了维护崔十安能在梨园立足,竟然打算拿出登王多年私屯兵铁,豢养暗卫的证据作为筹码去找登王:杀了鄙管家给阿树和十安一个交代,大事化于无,从此两不为敌。 这样血赚不赔的生意,登王必然会愿意的;可这么好的机会就没了,郑欢如何甘心,那时脑海里过了许多事儿,忽而抓住了一个片段。——崔十安身边的师弟小童。 国公府老太太七十八寿诞时,崔十安上门唱戏,那时小童就躲在小院里偷看谨之与他二人独处,神色有异;虽说当时被郑欢及时将那小人呵斥离开了,但既生出异心必不甘愿屈居人下,或许也是一条可以利用的路。 后头小童叛出梨园,冤枉崔十安的事儿就是这么来的,嫉妒心起最能点火的不就是外人的吹捧唆摆吗。 谁知谨之去萧府提亲,将两府联姻计划提早,再又请太子相助,全凭一己谋划扭转乾坤,他气得直想登门去打他一顿;那时他便知,谨之从此受此软肋所困了。 两人谋划一场,最后决定铤而走险,安排珈蓝寺巅劫案一事;先要安排境外私兵,还得挑个最合适的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事,最后还要让护城军中的心腹在当晚拖延时间,费尽心力策划了许久,原本以为那晚事成之后大局可定,谁知又横生枝节,叫崔十安坏了阵。 那桩桩件件,但凡成一次都不至于这么早让皇帝生疑动了杀念。 萧家谦逊从不见张扬家财,不敢说是富可敌国,但立于国商之首,富甲天下已是人尽皆知;皇帝不比先皇,容不下财权外泄。 萧家无过,平白想要拿下国商,于理不合;没有理,皇帝就是编也要编个理出来,盯了这两三年,登王私屯军铁的事终是露出了点苗头,萧家首当其冲。 但萧家是国商,谨慎了这么些年也不知怎么就为登王私购兵材铁器了? 这一点郑欢想了许久怎么也没想通。 萧家帮登王私屯兵铁虽无证据,但也只是差个证据的事,板上钉钉了,为什么帮登王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何必费心去想,郑欢也没有功夫去追究了。 郑欢一收到皇帝问罪萧府的消息,当即连夜秘密请见了登王。 分析局势之时,唯有这几点清明: 一为,皇帝想借着这件事可问罪登王与萧家,一举拿回国商财权。 二是,谨之相助太子已然失了圣心被疑,张家必然也会因两家姻亲之事而被皇帝强行株连。 三乃最重,张家父亲是太师,谨之乃太子伴读,太子就算不被牵连也会治个驭下不严的罪,东宫幽禁必然失势力。 如此筹谋,一箭双雕。 一旦事成,这天下当真就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了,这两人一统战营——牺牲萧氏。 这盆脏水索性就让太子背了,登王只管喊冤,外头风声骤起,传言皇家父子相残非要牵扯无辜。 至于萧家为何会帮登王,郑欢想不通的那几处,登王却是连只言片语都不曾告知。 反正没有证据,这时候就比谣言倒向谁了;真相不一定非要是真相,人言鼎沸之果就是真相,谁又会去关心别的呢。 后得知萧家长辈连夜把两个儿子和长房的儿媳送出了盛京,郑欢就估摸出了大概,当下派人去拦,他原本也不想要他们性命,只是想拿到那份证据,既确保登王安全,也希望能有筹码在手,待事成能够护住弘娘。 他错过了弘娘好久好久,从珈蓝寺起,似乎就注定了从此背道而驰的路。 谁知消息走漏,不知何人赶在了他们前面,将人杀了。 登王朝殿喊冤,说什么自己绝不会做这样背祖叛君之事,字字句句看着放低做小,但一句三重意,言辞犀利非要将皇帝扣上“冤子杀弟”的名头。 皇帝气急,手中没有确实的证据也无奈他何,一声令下,悬尸城门。 一步错,步步错。 弘娘血洒城墙,也是做了他人棋子,无辜一生。 这一路快马,又是迎寒受风。 他恍惚着,总觉得弘娘还在,总觉得昨日城墙血影是梦一场,总觉得弘娘还好好地活着,总觉得弘娘见了他,还会深情款款地喊一声“阿欢”…他总觉得,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 昨日事已成昨日,许多事错过了真的就是错了。 原本谨之也是为人利用,皇帝刻意将事情交给了他处置,就是要逼他也露出马脚,谁知昨日一闹,郑少公爷反而自乱阵脚惹来了一身腥。 皇帝没证据,拿登王没办法难道还拿正欢没办法吗。 昨日连夜进宫,今日一早,城门的三具尸首已经放了下来,由于有关悬案不敢轻易处置,只好停在了京兆府的殓尸房。 谨之派人给逝者沐浴更衣后,带着阿江过来悼念亡者。 “谨之无用,愿担罪责。” “亡灵在上,保佑我救出萧家长辈。” 他尚且不能大办丧仪,只能穿一身灰衫黑袍,替麻表戚。 阿江跟着鞠礼,怒目切齿恨不得当即揎拳掳袖杀进宫去。 主仆二人向外去时,阿江义愤填膺骂道:“简直畜生不如!他们犯了什么错,连证据都没有就…” 就落此惨状。 “住口。”谨之断了他的话语,自然是为保他率直性子的小命:“你知道这里是哪吗?” 张口就来,殊不知张口就来的都是杀身之祸。 “学武多年,跟着您小半生里什么杀手暗卫我没见过,却从未见过对有孕女子如此狠毒之人!” 萧家的嫂夫人,确实是可惜了。 “爷,那是切腹之刑啊!” “东瀛小国惩治有罪之人的,那一女子能有什么罪啊!” 她还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何等凶残之人才能下次决策,如此狠绝。 切腹之刑是乃:使以硬刀,将剖腹者的腹部割开成十字形状,内脏爆裂流出,直至失血过多死亡。 历有记载:切腹之刑太过残暴,盛行时是在镰仓幕府以后,因丢失阵地而引咎剖腹,或耻于被擒而阵前剖腹,占了绝大多数,一直持续到战国时代,后渐渐不被多用,慢改为了殉葬的“诘腹”。 可就是这个受人摒弃刑罚竟然用在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 萧家的两个少爷是殊死搏杀后,血尽力竭而亡,这位夫人并无半点武学,遭此毒手无非是两种原有:一是,酷刑逼问书文证据在何处;二则是,切腹取子,看是否吃进了肚子里。 盛京百姓见闻,无一惊惧交加,怜悯于她,又何况弘娘,亲眼见闻,如何还有颜面苟且偷生。 孩子被找到时,腹部穿剑已然亡命,小小身子还裹在一层薄薄的母胎膜里,连她母亲都未能见上一面,生生断送性命。 谨之母亲仅是听闻便晕了过去,醒来后哭了又哭,握着孩子的手,只盼他快些退出朝堂,远离那狠辣无情之主。 他不能哭,忍得双眼通红,喉咙发涩都不敢落半滴眼泪。 悼念亡者也算尽一份心,惟愿亡灵庇佑,得以护萧家重生。 主仆两人走出天牢时,家里的小厮赶了过来,通报说郑少公爷领着人要闯府了,非要见少夫人。 谨之望着远空晖印,朵朵大片的红云西升,眼看就是黄昏将近了。 如今倒是深情起来了? “让他闹,你们只管逼他搜府。” 筹谋一步子,满门皆亡灵。 各为其主,非友即敌。 —————————————— 弘娘的那一支别角晚水,到底是枯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57章 箭在弦上(五十七) 郑欢带人到张家时,门口已然挂起了白灯,一众丫鬟仆人麻布白衣,显然是要办丧事的,按理说张家这样的门户有些红白喜丧,到府之宾一定不少;盛京门户谁家不是明哲保身的主儿,太子禁足,谨之又失了圣心,这时候谁来谁倒霉,一时间门前冷落鞍马稀。 郑欢身边的都是练家子,守门小厮也拦不住,进了内宅后院又有谨之的暗示,一众人冷嘲热讽笑话他:来抢少夫人,逝者已矣竟然还不放过人家… 字字如刀往他心口上扎,他正在病中神智不清,心里挂念弘娘,又气又急之下大闹张府是在所难免的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他把张府翻了个底儿掉也没见着弘娘身影,只有主厅设的灵堂香案和几个张氏小辈守灵烧金。 甚至连从小服侍弘娘的那个侍女都没见着,如今萧家大难之时当家人都在牢里,侍女发回娘家是不可能了,怎么也不见人守灵,总不可能殉葬了。 他正是神志不清的疯魔时候,一心只想见到弘娘,心里头抱着一丝侥幸,或许,或许… 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找不到虽然心急但总归生出些希望来,心头一口气松了松,刚出张府人又虚弱得站不起身了,护卫们赶紧又把主子送回了国公府;昏睡过去前还下令,查出弘娘下落。 盛京说小不小,说大却是谣言一阵风儿,半天满京城的地儿。 国公府是公侯名门,张家世代书香,天下帝师,两家的少爷和少夫人有点儿什么香艳之事最招人好奇,那可是茶余饭后的好谈资。 城门处,弘娘闹了那么一回,众人皆知,多半也传不出什么不守妇道的闲话来,郑欢昨日城门处对弘娘的爱护已然有百姓笑谈,今日又一再失礼大闹灵堂;这样的事放在寻常人家也是没脸面的,何况是公侯人家。 黄昏时起,酒楼座客谈资就是这位少公爷的风流事了。 说他与那萧家嫡女张少夫人,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说太师府谨之少爷儒雅俊郎,才华横溢,抱得美人归。 说郑少公爷错失美人,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害了萧府一家。 说张少夫人闻见噩耗,痛苦不堪,悔恨没有早日识得少公爷面目,不愿连累夫家,以死谢罪。 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大伙儿把自己看到的串起来,哪里知道皇室高门的手段;要想物议沸然少不得找两个会说话的去带带风向。 弘娘给谨之留了一份大礼,眼下燃眉之急可解,谨之便不再心急如焚了,只管放低做小,操办丧事;回府之后向长辈请安,宽慰了被郑欢闹灵给气病了的母亲,这一天下来连口水也没喝,夜里去弘娘灵前守了整夜。 这两日寝食难安思虑着萧张两门的事,如今再一守夜,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下颚清瘦轮廓更是分明,还生出了青色胡渣。 前个儿夜里传召,皇帝冷冰冰的几句话假意关怀之中都满是试探。 郑欢原本与张家交好,转而倒向皇帝,在皇帝问罪萧家买兵铁之时借机而上,出谋划策让萧家无翻身之地,更是摆了谨之一道儿,皇帝哪有不生疑的。 听阿江跪在一旁,替弘娘打抱不平:“少公爷狼心狗肺害人满门,陛下真是相信了他的忠心不成,真是老天无眼。” 天朝最重孝心品行,朝廷官员若有宠妾灭妻之事,宫里是会教训的,若有不敬父母的,那贬斥更是必然! 闯人府邸,大闹灵堂,这样的品行放到平日里早就有圣旨责罚了。 谨之淡淡道:“如果你有个眼中钉多年不除,突然有一天他来找你化敌为友,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呐!”阿江毫不迟疑道。 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弘娘出事,陛下就疑心起国公府和萧家的关系了,虽然有亲但一直谨慎避闲,更没听说这萧家嫡女和郑国公府少公爷有什么郎情妾意的美事。 “弘娘城门一闹,满城皆知,陛下得知两人情意,难免怀疑郑欢的忠心。”谨之拿起细铁夹,翻了翻火盆里堆的灰。 火苗又燃烧了起来。 “那少公爷真是畜生不如!”阿江听懂了这里头的道道儿,愤愤不平:“陛下都知道怀疑他,可见陛下也觉得那样深的情意,应该下不了手去害满门,他倒是狠得下心!” “呵。”像是听了笑话,谨之扯着嘴角冷笑:“他是知道皇帝筹谋已久,萧家败落无法挽回,索性借机上位,迷惑皇帝牵连于我,太子成了众矢之的,登王不就脱身了吗。” “所以昨日少公爷大闹,您不让人阻止。”阿江跪在一旁,蹙眉想了想,若有所思道:“事情愈演愈烈,百姓众说纷纭,这一夜过去,陛下也是想明白了,少公爷的痴情之重还有与萧家的表亲之谊,定不会轻易伤及萧家,陛下肯定怀疑他是登王的人!” 是啊,痴情之重,表亲之谊,青梅竹马的情份,即便没有走到一起也不至于灭人满门,他到底是如何能下得去这个决心的。 谨之看着火苗,一滴泪落了进去,瞬时燃于无形。 郑欢的立场,或许皇帝一直都有怀疑,不过是听着他的计谋还不错,没有更多疑心;朝廷党派之多,郑欢站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和君上作对就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这也是国公府多年谨小,甚至不敢于萧家联姻的原因。 如今事情一出,百姓闲谈戏说,加上谨之名人带话风,一出郎情妾意无有善终的事硬传成了皇室父子相残的密事,皇家颜面扫地,皇帝必然震怒。 再加上萧家子弟惨死,连有孕的妇人都惨遭毒手,他们也没找到所谓的“登王屯兵铁之证”,登王还洗清了嫌疑;可见郑欢之策无用,陛下定生杀心。 原本张家也是多年谨慎做低,谨之又是陛下委以重任的少年英才,疑心虽有但圣心也不少。 眼见出了这么大的事,谨之也不曾说半句话,无论是为太子还是为登王,反而十分有担当,当众请罪,让陛下降罪于他没有约束好岳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换了旁人躲都躲不及,如此品行岂不让人钦佩。 郑欢既乱了阵脚,谨之自然把握时机,不能让弘娘白白血染了城墙,保萧家一门也算给她一个交代。 天亮已大亮了,想来早朝也差不多该下了。外头百姓的闲话,想来一定有人进宫去禀告的;弘娘与郑欢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但有人带着风向,说明其中利害之处,几番猜测下来不就成了奸臣惑主,皇室父子相残的话了。 皇家颜面何在,陛下英明何在,太子平白何在。 闹起来,都不得好死。 不出所料,几名宫人奉旨来传召。 原本接了口谕就好了,宫侍非要见到少爷才行,说是陛下关怀谨之少爷,当面传召也好嘱咐一二,管家正把人往灵堂领去。 管家接待宫侍进门时就派人去告知少爷了,当时不知道宣的什么旨,只是担心又生出什么事,少爷聪慧过人,好歹先禀告一声也好有个准备。 阿江收了消息,疾步上前,俯身低首在少爷身侧禀报:“爷,宫里召见。” 少爷也不急着起身,垂眸颔首将手中用秫秸做成的打狗棒一根一根插在灵前的供饭之盂中,这是丧仪之礼,原本也不需要他亲自做,如今新婚大丧,外人也只道他情深;他心疼弘娘,更心疼弘娘的情深。 昨日之事,本是新丧,到今日的规矩是初殓报丧,萧家都在牢里受刑,何必报知让长辈心头难过,小殓后就是写殃榜与大殓。 请阴阳先生定殓葬诸事,阴阳先生定的城西郊的守墓人正叔,待送谨之入宫,阿江不能入大内,趁着这个空儿就去办事。 内宫传召的事谨之早有猜测,阿江佩服自家少爷,正道:“爷,您算得真准。” 谨之垂眸专注着烧祭纸,眼神冷得像覆了盛京秋末的霜;哪里是算得准,不过是看透了。 弘娘性情刚烈,血染城墙香消玉殒的事满城皆知,皇帝连夜传召无非就是做给外面的人看的,以表圣恩罢了。 阿江道:“爷,您先更衣。” 这一身还是昨日去京兆尹殓尸房凭吊萧家两位少爷和大少夫人的,灰衫黑袍去进宫面圣不合规矩。 “不用。” 他侧身撑着阿江,想借力站起身无奈跪坐了一晚,腿脚麻得失去知觉不说连劲都没了,还差点向前摔在祭桌横角儿上。 “少爷!” 阿江一时没扶住,下意识惊呼出声儿来。 前门离这最近,宫里内侍眨眼便到,不让管家出声儿只在身后探首看了看,见少爷半身之力都倚在了阿江身上,如此憔悴之态实在让人不忍啊。 谨之一副昏昏欲睡的病态接了旨意,内侍看他这幅模样也不敢出言请他去更衣,只好就这么带着他进宫。 谨之少爷大婚不过一年,本是伉俪情深的佳眷忽遭噩耗,有此情状失意落魄也是情理之中;这会儿还提醒着去更衣,要是撑不住昏了过去,陛下见不着人,那算谁的过错? 杂家可是担当不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58章 柳暗花明(五十八) 宫侍回宫一定会禀告张府所见。——谨之少爷彻夜守灵,水米不进悲痛欲绝,难以理事甚至几乎昏厥过去。 皇帝召见,是问他怎么被少公爷入室大闹灵堂也不说一声;既然情深,那更应该维护弘娘才是啊,怎么也没见他进宫告御状。 他若是真告了御状才不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弱者总更让人信任。 郑欢已然被怀疑了,闹得凶些也好,更显得他得意忘形,宫里有皇帝宫外有登王,两不耽误,如鱼得水。 现在满城都在议论皇室父子之争,顺带着殃及池鱼,可惜了谨之少爷这么好的人,白为权谋牺牲。 谨之入宫,只管自轻自贱,更不必高声喊冤,只做卑弱之象:“臣无德无才,连妻子岳家也没能看顾好。给陛下添了烦忧,少公爷才华横溢又是奉旨行事,臣不敢心生怨怼。” 听这话说的,“奉旨行事”。 原本是想让他参与查兵铁一事,只是为了更好地筹谋拿下登王,又没让他强抢人妻还大闹灵堂。 皇帝听得皱了眉,骂了句:“你是太子伴读,你父亲是太师!这点儿出息…他郑欢就算是公侯少爷,那也无官无职,你想什么呢!” “要不是朕看着,郑欢就是砸了你太师府,你就是这么个忍气吞声的。”这人说着说着,自己还唱起戏来了:“这回要不是萧氏女烈性,朕也看顾,你可就白白替人顶了罪了!” 岂不知,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道理。 皇帝疑心重是不好,但只有这么一点好处。——自以为是。 你自己觉得自己聪明就行。 谨之垂眸,一副体弱多病低眉顺眼的样子,道:“陛下英明神武,定是有小人奸佞惑主。” 不管什么法子,想救萧家就得先把皇帝摘出去,他最是道貌岸然,看重声名胜过人命,非要闹到底,只怕萧家无人能活。 萧家为登王屯兵铁的证据没了,登王也洗清了嫌疑,为了给百姓一个说法也不能牵连无辜的太子;但萧家已落狱,两个儿子和儿媳死得惨烈,不给个说法如何能服众? 难道要皇帝公告天下:我是因为怀疑他们,所以锁了人家满门,切了那有孕女子的腹吗? 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替罪羊了。 “不知是何人心思歹毒,蛊惑陛下。” 谨之抚胸咳了咳,缓缓道:“如此陷害萧家,惹来百姓众说纷纭,如今看来,意图抹黑皇室声名,致使陛下声名扫地。” 陷害萧家的是皇帝,既然想摘出去,这个替罪羊要担负的可就多了。 他眸有深算,循循指引:“若不能平息谣言,只怕谣言愈演愈烈,难以震慑。” 一旦出兵震慑,那不成了越抹越黑吗。 皇室失了颜面,再无民心所向,皇家威仪还能如何震慑四方。 “臣不敢替岳父家做保,即便证据不足也不能轻纵。”他缓缓试探道:“多事之秋皆因国商之权,萧家非皇室,手握国商难以令人放心。” 他叠掌屈膝,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高声道:“臣请陛下收回萧家国商之权!” 这是一个台阶,一个能及时止损,保留皇室颜面,救下萧氏族人的台阶。 皇帝意在国商之权,本也没想着非要屠人满门,但若是能用萧氏满门性命而让登王落马,又能趁机贬斥太子,何乐而不为呢。 但如今计划不成反而伤了皇家颜面,致使流言纷纷,登王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流言愈演愈烈好趁机行事,暗中之处又有谨之派人去引着风向,唯有将刀刺进皇帝最心痛之处,才能让他抉择轻重。 既然国商之权能收回,别的事就放放。 “嗯,郑欢确实居心不良,朕险些被他给骗了。”皇帝就坡下驴,踩着沾满人血的台阶下:“萧家虽查无实证与登王勾结,但私屯兵铁不假,国商之权确该收回了。” “朕就饶他们一命。”皇帝向后靠了靠,看着谨之跪地,眼神忽暗忽明,道:“谨之,你记住了,今日皇恩乃是顾念你张氏一门历代的方正不阿。” “臣,谨记圣命。”谨之半起腰,复再叩首。 “起来。”皇帝握起朱砂笔,道:“想来你回去也睡不安稳,替朕传旨,赦萧氏。” “遵旨。”谨之没有即刻起身,避开了宫侍来扶的手,道:“陛下,臣尚有一请。” “爱妻自尽,萧氏的两个儿子也已亡故。”他叠手于身前,更显诚恳之孝心:“萧氏两位长辈上了岁数,只怕心痛只是也无力安顿。” “臣请,将萧氏子弟安葬,以显皇恩浩荡。” 那三具尸身在城门挂了两天,人心惶惶,更不替萧家嫂夫人的惨状令人惊骇了;如今停在殓尸房两三日,不能大办丧仪,好歹入土为安。 皇帝自然批准,心思放在了眼前的奏折上。 宫侍便扶着谨之,将人送到宫门处,如此往来耳目,想来天黑时,谨之重得圣心之事就会传到各府世家了。 阿江前去请了城西郊的正叔为阴阳先生,再马不停蹄地赶回城时已然黄昏,侯于皇城西门等少爷出宫。 黄昏火云渐没于天际,天色渐晚,谨之也终于在月牙儿挂空之前出宫了。 这两日心血两空憔悴不说,水米不进的,整得人脚步虚浮,阿江一见着当即就小跑上前去扶着。 谨之气血两虚,思虑过甚已精疲力尽,眼皮重得很,怕忍不住睡了过去,先早早交代。 “回府之后,命管家备好明日谢宾事宜。” 若有人少来吊唁,那肯定是要谢宾的,还有族亲里的那些小辈,来来往往的人不在少数;可这两天都安安静静的,大伙儿都小心着避嫌,怎么会突然需要准备呢。 “爷,这两日咱们府都…” 阿江话没说完,他便抬手示意。 没力气跟他喊,虚弱一句:“都过去了…” 阿江这才明白,终于是舒了口气儿,不枉费主子辛苦筹谋这么多天,更不枉费少夫人的血溅城墙;将主子扶上马车,驾车速速回府去了。 ———————————— 都过去了,一切都可以有个结果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59章 初见难再初(五十九) 孔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 丧葬仪程是作为人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件事,自古以来,人们深信鬼神之说,年年多有祭祖礼神之仪。 人们相信,逝者虽逝但却不会完全消弭于无,会成一缕神思庇佑生者,因而在礼节上尤为重视,唯恐犯了禁忌。 初殓后,先得“山人批书”,即阴阳先生根据亡者的生卒年月日时,选择入殓的时辰,以避煞神冲犯。接着写殃榜,殃榜是死者的凭据,也是灵柩运出城门的时辰证文。 谨之料算不错,果真圣心一回,张府再又门庭若市了起来;那皇帝陛下说了,未免国公府又有人来闹事,派了人在张家看护。 来吊唁的众人看了这架势,殷勤同悲好似自家死了人似的。 皇帝也只不过是怕皇室父子相残的流言未清又生出了苛待忠良的名声,谨之才华斐然在京城男女之中都颇有盛名,长者也看重,妻子自尽,太子幽禁,张家被疑,如此羞辱不多加安抚何以平定民心。 宫里手脚也挺利落,这头弘娘还没出殡呢,那边儿问罪郑欢的消息就下来了;国公府也是名门,虽无实权但祖辈根基在那放着,陛下也是防备久了,索性这一回让他们把黑锅都背下来,皇帝为这次计划失败出出气,省得殃及池鱼。 圣旨说了,萧家屯兵铁,证据不足,释放一干人等,但行事不端难堪重任,收回国商之权。 郑欢污蔑东宫太子,牵连张家满门,罪不可恕,当即缉拿入狱,国公府封禁待查。 这还有什么好查的,无非是想想怎么让他们把罪都承担下来,再想想如何能够平息流言,别让有心人猜测出来,到时候说皇帝陷害忠良,泯灭良知找人替罪可就不好听了。 国公府韬光隐晦多年,又有祖辈军武根基,郑欢所做之事也未必是一人所想;从前那样风光,如今手无实权还得防着宫里头那位的疑心猜忌,想想就憋屈,生出反意也是必然。 国公府封禁待查前也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儿,想来是打算孤注一掷保住郑欢,或许国公府还有来日;使得禁军上门拿人时,没有抓到郑欢,只好先奉旨封禁了国公府,全城戒严,搜查郑欢。 谨之接到消息,前几日接进府里的大夫受人盘查过,不必问也只道是谁,他不做解释,只等着郑欢最后的孤注一掷。 今日是弘娘出殡的日子,萧家子弟也同在今日一块儿下葬。 按着皇帝的意思是萧家子弟惨死,不能说全然清白,脏水还是要泼一些的,好歹说成“有其事而无其证”;否则这就成了史书一笔的污点,不说是如今的百姓闲话,百年之后的子孙后代也是要骂两句的。 若是草草下葬,不但谨之心有不忍,弘娘也无法安息;萧家两位长辈方出大狱闻知噩耗就病了,根本无法理事,总不能一直放着。 最后请阴阳先生做做法事,让萧家兄弟的棺木同弘娘一块儿下葬而去,这样即便皇帝问及仪程也好有话说。 这一天,四副棺木同行;送行之人过百随着丧仪行列从城街一路向西,满天白纸金银,唢呐穿风破云,指引亡灵之魂入土安息。 丧仪行列出城至山路前,渐分两队向两处而去,因萧氏子弟和嫂夫人都该葬回祖坟;好似没人察觉又像是人人看不见,也没听见有人低声细问,行列里头哭天抹泪的嚎啕不曾轻淡些,喊得十分有感情,这一路上山有那么几个哭哑了嗓的婶娘还咳了咳。 “呃咳!呸——” 应该是喉咙里口水打了结儿,还得口水痰吐出来才好。 吐完了这口痰,婶娘们又哭了起来:“啊…哎呀啊…” 谨之身穿大袖黑袍,腰缠盘儿大白布走在行列之首,神色清冷苍白,眼眶里通红发酸,听着身后那些平日里甚至都没见着人面儿的族亲,有些年长但辈分倒低,场面功夫倒是做的十分好。 他比弘娘大上几岁,当年在江南外祖父家里听学的三年认识了十安之后回京,就听说萧家生了一个女娃娃,郑欢拉着他非要去看看小娃娃长什么样儿。 还记得,那时候看弘娘还是个小娃娃,脸上皱巴巴的,一点儿没看出长大后的美貌,他还嫌弃得很呢;谁知长大了竟然还能拜堂成亲,还…送她安息。 还记得,他不喜欢这个皱巴巴的女娃娃,郑欢看得颇有意趣,还缩着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郑欢那时候六岁,低声道:“谨之,我想亲亲她。” 从那时候起,弘娘就是在父母爱护之外多出郑欢的偏爱而成长的。 还记得,弘娘一句话说梅花好看可惜只有冬季有,郑欢寻来江南苏杭百十余名的绣娘用金银丝线缝边的香云纱熏着香粉制成朵朵梅香的绸花儿,整整花了1个月,才做成了三十七朵,刚好配弘娘夏时的三十套新衣。 还记得,弘娘十四岁时郑欢随前平西王远征西北,班师回朝时算算日子还能赶上弘娘生辰,跑死了几匹马才风尘仆仆地先大军前回京,连一身军衣都没来得及换,先去见了弘娘,给她送了一枝别角晚水。 还记得,弘娘珍藏梅花多年,大婚前还捧着那支梅花,对他说“欢郎此后会送我千万,但再无一朵承载他千里奔袭而归的少年心意,那是的期盼与欢喜唯此独一。” 还记得,大婚前郑欢宿醉一夜,谨之去看他。他说,虽明知是假但心里头还是难过。 还记得,郑欢送了一车的宫粉梅树到张家,让谨之种在内寝窗外的小院儿里,谨之笑话他太过儿女情长。 那时他说:“我怕她想我,会难过。” 他还说:“更怕她离开家,会更想我。” 最后他说:“我在小院儿里种满各色梅花,连窗纸也印上梅花金,以后我会好好弥补她现在的难过。” ———————————— 其实,我们一开始都以为会有以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60章 早有阴谋(六十) 三人一同长大,从没想过有一日会是弘娘先走,原以为岁月漫长,白发苍苍之时三人还会有一块闲谈垂柳下的好时光。 安葬了弘娘与萧家的两位兄长和嫂夫人,大伙儿觉得,这些令人伤心的日子总该慢慢过去了;谨之记挂着萧家爹娘,今儿去府上看望他们。 萧家母亲从出狱知道了弘娘死讯就晕了过去,这两日病得昏昏沉沉连药汤都灌不进去;谨之在病床前看了眼,且叹不忍,退身出去。 萧家父亲知道他登门的意思,除了真心看望,自然还有别的事儿想问一问。 本是良人,奈何无缘。 只是见了他就想起自己的儿女,不免伤情。 谨之随着萧父转折过廊去了书房,他跟在身后抬眸一看时,方才发现眼前这向来宽厚的肩头已瘦弱了许多,细而看看颈脖微微向前,像那重担压得有些直不起腰的疲累。 原来人真的是会老的。 萧家父亲一向强干,从未有过如此落魄失意之时;他是萧氏当家的长房血脉,又是曾手握国商之权的掌门人,还是萧家当家人,身上还有担子还有该负的责任,任何人都能倒下,除了他。 进了书房,那一股书墨气夹着暖炉檀香丝丝去鼻时,谨之看到了他眼里的血色含泪的双眼。 他更是,弘娘的父亲。 孩子们一生无过,却无一可得善终,萧家被撤了国商之权,家财抄没大半,族人多受牵连而贬斥,萧氏至此退出京城世家之列。 重重打击之下,唯有他一人强撑,任是再冷面寡情也会有心力交瘁之时。 萧家父亲站在桌案前抚过笔墨书文,动作里有些僵硬有些无措,有些无所适从。 “弘娘…” 老父亲一张口,嗓子眼儿里就被哽咽难言的悲痛堵住了声儿,说不出来了。 “她的遗愿就是父母亲长命安康。” 谨之向前行礼,安慰道:“今日结果来之不易,您当节哀振气,为他们泉下安宁。” 人上了年纪更容易伤情落泪,他背对谨之,自个儿低头重重抹了抹双眼,连着眉心鬓角已然松弛的皮肉一皱。 “你也辛苦了,看你的面容也知道这些日子没少费心。” 老人家又道:“若无你谋策,恐怕还要连累张家亲眷。” 谨之道:“亲如一家,不分彼此。” 这世上千道万难,诸事皆利弊,人人需盘算;唯有情份尽到底,凭心而已。 谨之并非拐弯抹角的性情,等着萧家父亲缓过了那股伤情后,便开口问询有关“登王私屯兵铁”一事。 登王一向是不怕死的,与陛下作对这许多年了。只不过是前有废太师,后是疑心平西王,陛下没空出手来收拾他,他有私屯兵铁的逆反之心也是意料之中;萧家多年持身自重不敢涉及党争,怎么会这个节骨眼儿上犯这种错。 倘若真是萧家以身试法,那又是为了什么?国商不涉仕途,不可能走官场,钱财也是不愁,什么样的原因能逼着萧家铤而走险在这时候与皇帝作对,相助登王。 这是谨之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不查清难以放心,唯恐后患无穷。 只想着问了萧家父亲就能明白其中疑点,谁知他一听竟也是苦笑颔首叹一声白做棋子。 萧家是国商,采买之事一向是与户部相接的,涉及兵铁之事若非朝廷有令,萧家无人能私购。 去年五月起,每季采买中多了一项兵铁之物,还夹着一张密令,纸上无字,唯有一个皇室印章。 印章乃皇室青龙图腾,是先皇临终前赐予皇子们的,意为皇室血脉一体,兄弟同心;先皇看着前太师之势渐壮,恐诸皇子为皇位之争自相残杀使敌坐收渔翁之利,赐玉龙嘱咐孩子们当协力抗敌,夺回天朝西北的七洲九城,安定边境,齐心合力收服权臣逆党。 后头的事说来话长,可那玉石是萧家遍寻天下得来的,废了好些功夫才雕刻成龙,自然一眼认出图章。 萧家父亲苦笑:“当时原以为那个印章是陛下密令,如今想明才知是登王诡计。” 既然是密令,他一个国商自然照办,总不能妄想进宫去问陛下? 谨之却皱着眉头深思起来:“那几块儿青龙玉章全然相同吗?” “为表一视同仁,当然都做一样的。”萧家父亲扶着桌案走进内侧落座于四方扶椅上。 缓缓道:“我知道你怀疑什么,当时我也曾有疑虑,但事关先皇御赐之物与当今圣上密令真假,不能轻举妄动。” “我唯有私下想办法,探一探登王府。” “登王府有个嚣张跋扈的管家,百姓私下里称作“鄙小人”的那个。” “我让京中玉行的人送礼与之交好,开席饮酒时闲聊起登王青龙玉的事,那鄙管家透露登王的青龙玉早就丢进闲杂库房里了,是登王的孩子玩闹时将玉摔碎了半角。” 既然早就摔了玉,自然也不会有印章,青龙玉章无法复刻,萧家父亲这才安下心来。 此时悔之晚矣:“如今想来,无非是那登王早知我会私下探查,故意让那鄙管家谎报实情诓骗我。” 谨之总觉得这事不会这样简单,如果真是登王私屯兵铁,哪里会找国商走路子。皇帝眼皮子底下,实在冒险,一旦事发对他登王府半分好处也没有,图个什么。 他思虑过多头脑发麻,片片段段的线索好像即将拼凑出答案,真相呼之欲出。 “爷!” 阿江急急的脚步和一声呼喊将他拉出思绪。 谨之向门处看去,见他蹙眉不安只等回禀,看来是要事。 谨之回眸,萧家父亲明意,挥了挥手让他去。谨之退半步,抬臂叠手倾身行礼告退。 这身黑袍方才半步出堂,阿江上前一步近身在侧,从衣袖中拿出一物。 道:“爷,郑欢有消息了!” 倒不是抓人的有消息,是被抓的那个传来了些消息。 两人脚步急急穿廊过院,谨之侧首低眸看向阿江掌心一物。 —————————————— 青衣发带,十里长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61章 竹马手足(六十一) 谨之收到密信的事瞒不住,如今整个盛京的军政财权都在皇帝手里,天罗地网等着郑欢,即便郑欢即便是能躲,也不过是过街老鼠苟于阴沟;他知道皇帝陷害太子牵连张家的所有事,还有萧家子弟惨死的真相,皇帝又怎么能放心他活着,不让他从此闭嘴也无法高枕无忧。 皇帝已然派人前去捉拿了。 谨之称病不出,对外说的是:郑欢以旧友要挟,如此便陷于忠义江南,无法抉择,只好拒而相见。 皇帝把罪名都放在郑欢身上,他如今是罪人了,谨之这时候如果不高高挂起难免又惹来是非,索性对外说是拒不相见。 闭门拒客,更衣束发,带上阿江堂而皇之地坐上马车去珈蓝寺了。 密信要挟是给众人看的,其中藏址是给皇帝看的。 唯有那一条青衣发带是给他看的。 “爷,咱们去珈蓝寺做什么?”阿江问道。 他不明白爷分明说了“忠义两难”拒不相见的话,怎么又冒险出来了,即便想去赴郑欢的约也不是在这,对方说的是在城郊之外与天津城临界之处。 谨之握着青衣发带有些失神,眼神微怔:“京城天罗地网他根本出不去,登王避嫌,皇帝搜查,他除了珈蓝寺没有地方能躲。” 只有珈蓝寺,是在谨之私卫手里。 “这是从前我们为了避开皇帝怀疑,私下传信的方式。” “那您还把津卫处的消息透漏给陛下!”阿江急道:“陛下的人出城了,到时候有什么事您怎么办!” “郑欢一向狡猾,怎么可能会给皇帝机会围剿他。”谨之直起腰,长长地舒了一口并不轻松的气:“他如果要动手,昨天出殡人多混杂,早就趁机逃出去了。” 谨之也一直想逼他现身,命阿江从弘娘出事那天起,每日请大夫进府给受伤的女眷看诊,使郑欢身边的暗卫察觉不对而去禀告,那名大夫自然是免不了会被人探查,同时让阿江派人保护,欲盖弥彰。 海捕文书已下批,郑欢即便起了疑心也没办法再现身去太师府闹一场,唯一出逃的机会就是昨日的丧仪殡礼。 但盛京近来守卫森严,搜查严密,除了死人可就真没人能不被盘查就出京的;但太师府的丧仪还是要给些面子的,总不能陛下荣宠之时还去撬人家棺材。 原本谨之以为,或许会趁着丧仪做点儿什么,或者是利用丧仪再另做筹谋,只要登王愿意相助,他还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的。 只是没想到… 珈蓝寺香火如旧,灰墙旧。 十安回江南的时日里,谨之来过几回,每次走过红枫林道都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今日这一趟过来,他从进了寺,一路快步到了红枫林道尽处的那座佛殿。 他走进内堂,临窗小几上的泥炉上碳火正旺,铜壶里烧开的水溢出洒在炉边上发出碳火浸水又燃起来的反复滚烫声儿。 除此之外,寂静无声。 “出来!” 他没耐心去等候,去细查,去与人斗智斗勇。 这条青衣发带是怎么来的! 阿江从外头走进内堂,道:“爷,没有暗目,好像真的没人在。” “没人在…”他低声呢了一句,蹙起眉头有些烦躁起来,仔细回想了从接密信起得处处细节。 珈蓝寺,不一定是在寺内啊! 珈蓝寺内外都有他的人,进了这里,只要他一声令下,郑欢插翅难逃。 插翅难逃的地方又怎么会轻易进来呢。 在后山! 当时三人商议决定在后山起乱事,也是看重了地势易守难攻,可以拦下许多护城军,以牺牲毁了弘娘声名,换郑欢可以顺理成章求娶弘娘。 两人立即从寺内的后院小门转去后山,一路轻功而上,山巅小木屋前果然有一队人马。 这些都是生面孔,不过额上都烙有“罪”字,这是有罪之府受株连而流放的罪人,即便是国丧大赦也不在赦免之列的罪人。 世家豢养暗卫死士本是常见,但这么些年来谨之方知,他的暗卫竟然是罪犯。 与虎谋皮。 “十安!” 谨之疾步往崖边去,一众死士横刀拦在他身前,逼得他不得不止步且望。 崖边立有碗粗木桩,一人一身白衣血迹斑斑,头上套着黑布,颈上捆绳连着木桩的另一头,只要稍加使力,即刻就能将人活活绞死。 他浑身鞭痕,胸口还有烙印伤痕,黑布袋不断滴血下来,脑袋弱弱地垂侧一旁,呼吸已然微弱无声。 “你也会紧张了?”郑欢从木屋里走出,手里还沾了血迹,拖着一把缺了刃的剑缓步走向他;脸色苍白,身上有药汤的苦味,不知是城门那日忽而重病还是躲开皇帝禁军捉拿那日受的伤。 “一条发带就把你急成这样了。” “你真是把登王的手段给学来了,牵连无辜的本领更胜从前。”谨之看着他,眸光冷冷地,恍惚想起当年登王府管家大闹梨园的事。 那时候的郑欢就想过牺牲崔十安,成全大事为太子的一番筹谋,如今不过一年光景,他故技重施,本性不改。 许多事,早就发现了端倪,只是他们那时候都觉得,年少的情义千金,总是有些小矛盾也不至于在大是大非上有敌对之势。 “还记不记得这里?”郑欢不理会他的讽刺,只管自说自话,走向崖边:“那时候要没有这个废物多事,我又何必走到这一步…” 他持剑抬臂,还没把剑落到眼前这血人儿身上。 “住手!”谨之即大声呵斥,骂道:“走到今天,是你咎由自取与虎谋皮!和他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他让你去投靠登王的吗!” 郑欢不做回复,只管向前横刃。 “郑欢!你疯了是吗!”谨之这一句,筋暴血涌,握紧了拳头让掌力迫使自己冷静:“你敢动他,别想活着出盛京!” “我本来就没想活着出去!”他苍白虚弱的气力忽而振起,郑欢把剑横在木桩之上的人颈上,对谨之道:“你在乎这么一个戏子,枉顾我们二十几年的情义,他的命是命,弘娘的命就不是了吗?” “你这是气急败坏就开始颠倒黑白了吗?”谨之反问:“萧家出事,你非但不出手相助,反而倒戈登王出谋划策,假意相助陛下,实则牺牲萧家陷害太子!” “这会儿你倒装起深情来了?” 这种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器,刃如秋霜,削皮肉而无声,把他仅存的那点幻想剐得七零八落。 “萧家救不了…真的救不了…”郑欢放下剑,往向崖边处的青山绿景还有远远处的盛京高楼,眼泪就在失了神的片刻中簌簌落下。 “皇帝布局多年就等这一日,国商之权才是害了他们的恶源凶手…救不了…” 二十几年相识的情义,即便是畜生也该有相护之情。 谨之并非草木牲畜,放低声时的语气就像从前他们一起饮酒闲谈一样:“你是她最后的希望,你才是不愿认清事实。” 即便萧家保不住,还有你在,或许她能撑下去,而不是用那么惨烈的方式离开。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评说!” 回不去,就是回不去。 他双眼通红活像殊死一搏的山林恶狼,吼道:“把弘娘还给我!” “否则你就下山去给这戏子收尸!” “她死了!”谨之道:“她亲眼看着两位兄长和嫂嫂惨死,在你面前愤而自尽的,难道你忘了吗!” 天津胜南武馆的舅家住址,她只告诉了你一个人,那种情形之下如何能不恨你,如何能不怨你,如何能不责怪自己,愤而自尽是她唯一能给萧氏的交代,给兄长嫂嫂的交代,给未出生而被切腹致死的侄儿一个交代。 “她被你抢走了。” 郑欢莫名笑了起来,看似清醒实则昏聩。 他细说猜疑,道:“当天你张家就报了丧,满门的白纸灯笼丧服麻衣,我入府搜查时那为什么灵堂无棺木!” 他心怀希翼,道:“连着几天都有大夫去看张家受伤的女眷,你张家有几个女眷脑袋撞伤的?偏偏那大夫还被你身边的阿江维护,守口如瓶!” 他歇斯底里,道:“出殡那天,我刨了那陵墓!棺木里只有陪葬金银珠宝,没有她!”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会痴狂成魔。 他痛苦哀求,道:“把她还给我——” “还给你?” 听了这样深情的恳求,谨之唯有嗤之以鼻,付之一笑好做应答:“她若真在那陵墓中,你刨坟掘墓让她不得安宁,还有脸说还给你?” “张谨之,我还叫你一声谨之。”郑欢神色清冷起来,道:“把弘娘还给我,否则今日你的角儿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跟弘娘拜堂成亲的人是我,你让我还?还什么?” 谨之道:“真下了地狱,萧家子弟的性命之孽,你有脸求她原谅吗?” “萧家子弟不是我杀的!”他急于否认,不像扯谎之意:“我只想拿到那份证据,只有拿到东西我才能保住弘娘,才能…” “才能在萧家灭门,太子倒台,张家落魄的时候让登王保住弘娘。”谨之缓缓接住了他未说完的话,渐渐静下思绪来,不再冲动激怒他,道:“那份证据,不是书文,是一个印章。” “我知道,是登王的青龙玉章。”郑欢回忆着,眼神空空地失去神采:“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怎么不重要!”谨之有些怒其不争,有野心的人怎么就那么冲动,为了儿女情长冒险行事,如今结果得不偿失,竟然就这样颓废了! 骂道:“你假意投靠,误了陛下的事,他当然不会放过你,但是登王和你没有过节,只要你愿意回头,一切都还有转机。” “转机?” 郑欢忽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苦涩,笑得讽刺,问:“有转机吗?” “你把她还给我,再说这些废话。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弘娘,把她还给我!” “弘娘不在,你就不活了吗!”谨之挥袖罢手,怒骂:“你背负了半生的家族荣华都不要了!你父母亲眷的性命也不顾了!为了这点儿女情长,你疯了不成!” “是——” 他高声吼了回去,两人从未劝服过对方。 “从弘娘嫁给你的那一天,我就疯了!” “我不应该放手,不应该让她嫁给你,不应该等了这么久,我从一开始就应该豁出去!” “什么家族荣华,凭什么压在我身上!” “我大哥可以好赌,二哥可以残废,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娶她!”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她!” 我只是想,把她娶回家,藏起来,藏在梅树小屋里,每日喂糖水喝,喂得白白胖胖可可爱爱,像小时候那样。 谨之安静了下来,不想再多与争辩。 道:“她死了。” “张谨之…” “死在我怀里。”谨之道:“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是他”,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谨之!” 郑欢挥剑直直向他刺来,说不清是气他戳破了难堪的真相,还是气他不肯把人交出来。 咻噗—— 没等他的剑锋刺近,一支银羽箭矢自谨之身后破空而出,穿过郑欢的胸膛。 呃—— 皮肉撕裂开来,他胸口气脉一堵,单膝跪了下来,随即无力倒在地上。 身边得一众死士奋力抗击,躲闪羽箭,丛林中出了许多金甲卫兵,一时间刀光剑影瞬是血流成河。 这不是谨之的人。 谨之怔愣片刻,来不及思考,上前去救捆在崖边木桩之上的十安,生死一瞬间,几名死士赶在他救人之前,一人阻他,一人杀他,一人刀剑刺进那鲜血淋漓之躯! “不——” 金甲卫士战力强劲,一众罪犯死士尽数被剿灭,刀剑相接之声渐渐停下来。 金甲卫士把木桩上的人解了下来,谨之跌跌撞撞上前,颤抖着解开了那紧紧勒在颈上的麻绳,黑布罩渐渐揭开… “这就是那个江南名伶?” 太子自军马中缓步走出,站在谨之身后,看着尘土朦胧中的一身血影,满是鞭痕烙印,脸也是伤了半边儿,最后致命的应该就是死士们的一刀破胸。 谨之看着眼前浑身是伤,口吐鲜血的死尸毫无感情,揭开黑布罩前的那股子崩溃尽散了。 这不是十安。 原来,他没有… 太子扶起谨之,扫了扫他膝上的尘土,道:“没事,不过一个戏子,你也不用这么过意不去。” “殿下…”谨之脑子发昏,只觉得铺天盖地而来的震撼难以承受:“殿下怎么来了?” 这是郑欢与他的密令,没人知道,除非是珈蓝寺有人盯着,一举一动在太子掌握之中。 太子什么时候能调动金甲卫士的。 郑欢就像一颗棋子,被人把握在手,他自己也是。 “我当然知道了。” 太子笑得由心,好似满地死尸与他无关:“这人居心叵测,我怕你心软,就替你解决了。” “谨之。”太子按住了他的肩头,神色里满是友善与温和,道:“大局为重。” 郑欢背叛过他,可见品行不佳,为人不忠;即便留下了,难保皇帝不杀,又或者从郑欢身上挖出点别的秘密,可就不好了。 不管怎么说,郑欢和谨之都帮太子做了这么多年的事,知道的也不少了。 “为大局。”谨之忽而抬眸,怔怔一问:“殿下有一日,也会杀我吗?” “你想什么呢?” 太子抬手,两掌捧着他的脸颊两侧,哄孩子一般拍了拍,笑道:“咱们是兄弟!” “你怎么能跟这些奴才比!” 一名卫兵恰好禀告,说郑欢还有一口气在,太子是否有话要问。 太子哪有话问,直接把剑递给了谨之,诚挚道:“他险些害了张家,杀了他,以慰你妻子在天之灵。” 谨之接过剑,看着太子温和无害的笑容,只觉得这山巅可真冷。 郑欢一箭破胸,伤至要害已然活不成了,他口中鲜血直溢,抑制不住地呕血浸染了尘土中稀稀簇簇的青草。 他努力抬手,抓住了谨之的衣摆,唇间蠕动呜咽。 谨之知道他想说什么,蹲下身那一瞬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 最多的还是他们年幼无知的快乐。 —————— “谨之!快来啊,我钓到一条大鱼!” “谨之!一块儿去马场!我得了十七只小马,你挑几只去!” “谨之,你要是我亲兄弟就好了,咱们可以住在一屋里!” “谨之…” —————— “我会把你们葬在一起。” 阿欢一笑,安心地放下这一切睡去。 陵墓的棺木里,上层是陪葬珠宝,下有秘层,是弘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62章 少年依旧(六十二) 出事那天,谨之头脑昏沉不清,醒过来时发现弘娘不在就猜到了个大概,派阿江去找人时已经来不及了。 阿江带人直接往郑国公府去,果不其然在府门处与郑欢护卫一干人撞了个对面儿。 那时郑欢不省人事,嘴角溢血显然是一时叩心沥血而晕厥过去,护卫们几人顾不过来,他们直接把弘娘抢了回来,好在当着众人的面也不至于被人造谣殴打国公府人。 弘娘额心重重地撞上了灰石城墙,头破血淋之伤已然乱了神思,眼前发黑看不清人,眼神儿怔怔地,伤处不断溢出的鲜血淌过她眉目唇角满面血痕,让人心疼不忍。 阿江一队人马都练过武,腿脚不慢,车马也稳,可惜伤得太重,府中大夫一诊脉就叹息着摇了摇头。 叹息之中,唯有一念:心无生念,夫人命薄。 大夫告诉谨之,她颅内重伤,出血过多,已然回天无力了,血尽之时才是尽头。 她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强撑着一口气,不知是为谁又为何。 谨之腿有些无力,跪做在床边,握着她有些颤抖的手,看她与自己的博弈挣扎。 “是…是他…” 是他,是他吗? 她说不清话语,看不清眼前,却知道身边这个人是谨之。 谨之懂她,不会骗她。 谨之眼睛胀痛,鼻尖儿发酸,忍着眼泪也忍不住嗓子眼儿里的哽咽,俯身在她耳旁,郑重道:“不是他,不是他。” 真的不是他。 弘娘原本痛苦的面容忽而轻松了,唇齿不在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只是温柔的笑,像十四岁及笄礼那天一样。 她覆上谨之握住的手,放在发髻边儿上。 “好…” 不是他就好。 不是他下令追杀,不是他狠心切腹,不是他就好…好歹不辜负,这十几年的两相痴。 她可以褪去这一身皮囊,放下多年的名门之责,闭上双眼的最后一刻离去之时,也该安心的。 她知道,当年千里奔袭而归送来一枝别角晚水的少年仍如当年。 少年错了路,错了选择,但没有辜负她。 为家族,死得其所。 为过往,死得心安。 她泄露了消息,致使两位兄长遇敌身亡,嫂嫂惨死,腹中胎儿也受切腹而亡,如此境地又有什么颜面再见父母,有怎么能再见他。 可谨之说了,不是他做的。 他确实倒戈向敌,也确实套出了胜南武馆的消息,但是他没有伤人,他的本意不是伤害她的家人。 弘娘至死,不愿原谅的,是她自己。 她闭上双眼沉沉睡去时,谨之神色一愣,恍惚出神,在她耳侧轻轻喊了喊她的名字,叫她唇角笑得自在柔和,却没有回应了。 谨之看着她,攥着袖口给她擦脸,那血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擦了血液还有血迹,把她的脸擦得血色粉红。 他微微笑着,浓声道:“擦不干净了,傻姑娘。” 傻姑娘。 谨之俯下腰身,埋头在她手臂袖窝处,咬紧了唇不让呜咽声扰了她的清梦,只是肩头颤抖,难过之情难以掩愈。 她也曾想,她曾最想,与欢郎相许一生,在四季景中相拥说着过往的情深意重,在满是别角晚水的小院儿里终老一生。 “我们一直都以为,会有以后的。” 从未以后岁月漫长,再无人相伴。 “爷…”阿江喊他,把他远远离开盛京的思绪拉了回来,道:“您说什么?” 谨之放下手中的半片掌大宣纸,道:“没什么,查的事有结果了吗?” “太子殿下行事隐秘,毫无缺处可寻,还没有消息来。”阿江说着,还有这庆幸:“这回看来真是太子殿下惦记着您的安危,要不是他及时赶到,咱们差点就被那少公爷给骗了。” “你以为他只是为了骗我?”谨之又拿起那小半张纸端详着,声音低低地念叨着:“他只是为了知道弘娘的下落。” 阿江又道:“去江南的人回信了,崔老板没事儿,好得很呢。” “爷,这一回也是有惊无险了,需不需要派人保护崔老板?” “不用。”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让江南的那些人秘密撤回来,以后不要在涉足江南。” 阿江不懂,珈蓝寺巅死的那个人,虽不是崔十安,但此前拿到青衣发带的时候爷明明是担心慌乱的;少爷心里头除去张氏族昌,最惦记的就是千里之外的崔十安了,按理说出了这样的事应该更担心才对。 他说:“阿欢…” 不是,少公爷。 他说:“他是用自己的命来问我,弘娘的下落,用自己的命来帮我,伪造十安的死。” 阿江问:“伪造?为什么要伪造?” 他如果真的拿下了崔十安,那真是把爷的性命握在手里了。 “他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只是来不及告诉我。”谨之回忆着那天的场景,阿欢虽然因弘娘而痛苦但没有失神抓狂,尚存理智。 道:“他抓了个假十安,弄得人尽皆知,可太子没见过十安,这么一闹所有人都以为十安死了。” 或许,他心里清如明镜,弘娘早就不在了,只是不甘心,只是骗自己,只是愧疚于年少的情份。 谨之说了一句话:“他让我,没有软肋了。” —————————— 耳边想起了欢声笑语,是盛京繁华声,是少年轻狂意,是青梅竹马情。 “谨之,快来啊——” 阳光穿柳透枝影影绰绰落在阿欢脸上,弘娘的眼神停在他明亮不羁的笑容上。 阿欢挽着衣裳,半只脚踩进了湖里,喊着:“我给你钓了一条大鱼,谨之!” —————————— 我们都没变,只是没有以后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63章 兄弟前程(六十三) “左卫!” “呲咻——” “好!” 这是秋末的最后一场骑射游戏,盛京连日阴霾大雾,今日难得出了点太阳,只怕过了午后天儿就黑得快了,大伙抓着紧能玩得痛快,否则等过了秋分,这大雪可能不算日子来的。 骑射的规矩是两批人马上场,两头都有靶儿,箭矢无刃换成了白面布团儿,上场的都穿着黑色衣裳,一中箭就会有白粉印儿,心肺中箭则除名下场,四肢腰腹中箭以三支为顶,连种三支则除名下场。 场上一众少年挥汗如雨,玩得不亦乐乎,最高兴的莫过于场中策马负弓还不忘排兵布阵让同伴助力的太子殿下;他丝毫没有的东宫架子,穿着相同的白武袍球衣,传球愈急,兴致十足之时也会冒出两句不好听的口头禅来。 他就像身边的公臣子弟侍卫亲军一样,正是绮顽之岁的好时候,有少不经事的纯粹与齿少心锐的志意,没有城府只有快乐。 谨之没有下场,只在场外休憩的茶棚等候,看着太子策马快意的深情,他真很难把那天珈蓝寺后山带领金甲护卫荡平一众死士的太子殿下想成一人。 他一直都是这样儒雅随和,下至一个侍者的病体能得到他的关心,上到天灾祸民也使得他心痛不已,恨不得亲出京城前去赈灾。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国为民,为主为君。 谨之没见过他杀人,没见过他在一片尸体之下还能谈笑风生。 他笑得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郑欢和谨之自己都是一开始站在太子殿下身边的,这么多年费心费力暗中替他和皇帝周旋,原本以为他知道郑欢的背叛会失望,会狠下心来夺权。 或许他从来,都不曾心软过。 场内传来欢呼声,太子在其中高举得胜弯弓,踩着马镫在红驹背上站了起来欢呼。 不一会儿,一群人四散开来退了场,到茶棚歇息片刻,看场下又换了新一批人开始竞技。 太子回到座处,身旁侍者立即上前递上汗巾与茶水。 “谨之,怎么不上场啊!” 太子抓着汗巾草草地抹了一把脸,长饮过一大杯茶水。 道:“怎么看你没精打采的,病了吗?” 谨之半搭眼皮,走到主位下侧,恭恭敬敬道:“秋时易生寒,殿下换身衣服。” 他说这话和从前一样,但听着就是没从前亲厚了。 太子笑着,显然是听出了别的意思却也没出言责怪什么。 今日骑射来的是官家围场,不乏王孙军侯的小子后生,再加上内外的禁军护卫还有各府的私卫,这人一多也就没什么忌讳了。 竟不知登王也会来这样的场合。 登王是亲王,当今圣上的血亲兄弟,除去身份尊贵更也是这一众人的长辈,他一出现可比其他王爷公爷更惹眼多了。 人都爱享乐游戏,来也不稀奇,只是先前的矛盾难免让人觉得相见尴尬。 登王毕竟是皇帝的亲兄弟,太子虽是东宫但算起辈分他也是太子叔父,见了面该有的礼数还是在的,太子尊称一声皇叔后命侍者在一旁添座。 谨之站在太子身侧,对于登王前来也没有多意外,从前是含笑虚伪,客套两句,今日三人相见确是各有心思。 四周闲人众多,但茶棚内太子近身的只有谨之和登王两人,看似众目睽睽之下,殊不知最容易生事的就是眼皮子底下。 登王落座后,与太子两人相视一笑,不像是从前众人眼里的水火不容,反而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谨之不言不语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开口主动说更不想搭这叔侄二人的茬。 登王喝了口茶,道:“听说张家的马场有几匹上好的血驹,场内红衣人马是本王府里的,谨之看看是否能胜?” “您就别笑话他了。”太子笑起来打了个圆场,推了把谨之的后背,示意他坐下。 道:“谨之不高兴了,是气我没跟你说王叔要来吗哈哈。” 谨之也记不清是哪一年入宫伴读的了,只记得和郑欢一起陪了他好多年。一直以为他仁厚贤德,胸有大志,来日定是一代明君,忠诚不二,一心辅佐于他,替他出谋划策,助他稳坐东宫,与皇帝周旋,与登王周旋,于朝臣立名,于百姓立德。 再看太子殿下如今这一副笑脸,心中百感交集。 “臣,不敢造次。”谨之道。 太子没有生气,只是嘴角的笑意僵了僵,长长呼出一口气儿,说不上叹息只是无奈而已,道:“不过一个戏子,你就别难过了。” 听着话语十分诚挚真心,关怀不像有假,他似乎就只是简简单单地劝说了一句,真把谨之的沉默当成了“戏子无辜,珈蓝丧命”的原因了。 一个戏子。 戏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他这东宫太子一向是仁厚在外的好声名,珈蓝寺巅死了那么多人也没见他有半点可惜,这点仁厚还有几分可信之处。 太子右手拍打在他左肩上,兴致勃勃道:“回头,我送一个戏班子给你!” “臣不敢。”谨之起身行礼,规矩得像外人:“殿下与登王爷有事商议,臣告退。” 太子一时语塞,看着这一套礼仪举止行云流水,竟让人有些无言以对,转头看向登王;登王皱着的眉头,打量的眼光是半刻也没有停下,这手中的十八子佛珠颗颗盘捻过,动作渐停了下来。 道:“你也不用落落穆穆,更不必心有惶恐。” 谨之停下脚步,冷眸静听。 登王道:“你从小就是被皇帝安排在太子身边的,本王自然不放心。” “那个郑欢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多次举棋不定,心有偏颇,这次萧家虽然遭了劫但不管怎么说张家保住了,也拔了郑欢那颗墙头草。” “我知你聪慧,这几件事连在一块儿细想想你也该知道,是什么人丧心病狂为了皇权不惜牺牲这么多人的性命。” 事情不多但桩桩件件都刺在了要命的地方,他怎么会听不懂登王的话,即便他不说,自己手里头的线索也足够了,若不是弘娘拼死一搏,也不会有今日光景。 余光之中,见登王手臂一动,最后落在了衣摆上的一处青色,谨之侧眸去看,那玉石成色极好世间难有初入,最绝的是那玉上青龙雕刻得栩栩如生,龙鳞片片如甲,如此精工除了萧家伯父说的“先皇御赐青龙玉章”之外,在没有其他了。 美中不足的是,龙爪上有断裂之痕,青龙玉果然是毁坏了一角,补上的新玉成色不如青玉好,细看看还是十分明显的。 登王瞧见了他的眼神也不意外,反正就是故意带来给他看的,私下见面险之险,闲人众多难细说,索性把这块玉带来就清楚明白了。 登王面容带笑,满不在意地把眼神投入场内骑射人马,好像真是在点评赛场角逐了。 道:“本王这块玉,确实摔了。” “那时恰好得知皇帝有心利用青龙玉暗令屯积兵铁,正逢前太师兵乱,他也是算准了一旦事发就赖在我身上。” 谨之道:“鄙管家,也是宫里那位安排的?” “是。”太子靠着座椅,抬手拿了一颗柑橘低头剥皮儿,道:“小孩子打碎先皇御赐之物是大罪,父皇怎么会没听说呢,不收到确实无疑的消息,又怎么会放心。” 好—— 场内登王府的人马得了一筹,正欢呼呢,登王看得高兴,跟着鼓了鼓掌。 道:“我命人做了一块儿假玉,骗过了那奴才,让皇帝放心利用。” 谨之这时才明白,身在京城便入棋局的道理,岂不知早早就替人做了嫁衣。 鄙管家不过是个粗鄙跋扈的小人,他哪能分辨的出真假,再说也没见过真的青龙玉,皇帝给一张印章,他也就只能按图寻样了。 骗过了鄙管家,皇帝自然就信了,命人秘密用青龙玉为暗令命萧家私屯兵铁,从前对付太师兵变,后来防备登王,如今事成后飞鸟尽良弓藏,收回国商之权。 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登王的青龙玉章,却是碎了。 谨之挂着浅浅的清冷笑意,有些自嘲,有些悲哀,只怨生于世家,身不由己。 登王道:“这件事如此棘手你也不曾有所动摇,不枉费太子对你的信任。” 萧家子弟奋力抵抗,难逃一死。 萧家嫂嫂怀子切腹,血枯而亡。 萧氏一门,七十二口落狱受刑。 弘娘血染城墙,至死有愧。 郑欢一箭穿胸,临终有憾。 国公府一门软禁,生死朝夕。 张家谨慎虎口脱险,举步维艰。 尚且还没算上其他明处暗处死伤无数;男儿非战死,女儿含恨终。 阴谋阳谋,诡计圈套,一环一环都只是为了争权夺利,疑心猜忌,牺牲的那些人在皇室眼中也不过是草虫蝼蚁般轻贱。 谨之脊背发寒,额头冒出了些许冷汗,不想露出破绽还需咬紧牙关撑着笑意听到底。 他不畏惧什么,只是后怕于自己险些成了这样的人。 或许自己,曾经也是这样的人。 皇帝疑心不假,但他们联手反政也算不上是忠,明忠愚忠人心自有定论,可怕的是他们自诩正义,却也是走了同样的黑路。 登王怀疑谨之,因为谨之是当年皇帝指去东宫的人。但萧家无辜,为了于皇帝博弈,为了探明谨、欢两人的忠心,牺牲一族,何尝不狠呢。 耳边登王的话仍继续,只是他听不进去了,字字句句扫耳随风,有声无字。 “太子看重你,这一回为了你张家不受牵连也与我秘密谈了几次,视你之重更胜血亲弟兄,你只管尽心辅佐,来日前程无忧。” 咚—— 场内铜锣响声传来,登王府人马又赢了一局,两对人马情绪鲜明,一边儿欢呼雀跃,一边儿失意落寞,还夹杂着几个气急败坏的急性子。 这些生动有趣的景儿眼下看起来就像画儿里一样有形有色,只是可惜不是画中人。 谨之笑着,缓缓道:“跟着殿下这么多年,时至今日才知道登王是殿下的后盾,实在是才短思涩。” “谨之难当重…” 后一字“任”还没说得出口,太子殿下就打断了他说的话,起身重重地拍向他的后脑,像小时候一样掐了掐他的脸颊。 笑骂道:“你胡说什么呢!” 这两人关系真好,看起来倒真像亲兄弟一般亲厚。 太子骂他的时候更多像兄弟间的小闹,不是生气,只是哭笑不得。 “咱们是兄弟啊谨之。” 太子还说:“你怎么能和那些奴才比呢。” ————————————— 锦绣前程,殍尸枯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64章 江河以南(六十四) 眼看入了冬,盛京下了两场大雪,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冷过了,大人小孩儿在一家院子里要雪球打雪仗。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还是在朝那些官大人们,一早就得顶着寒起身洗漱,冠袍带履进宫,遇上大雪,马车轮子都结了冰,家丁们要是没得一早化雪,大人们只能骑马去了,赶不上的还得写一封折子告罪,实在有趣。 京北大雪时,江南秋有余。 小时候先生授课学诗词,只听过“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话,没听说还有“暑南冬北”的话。 有时候看着窗外的雪,谨之总会恍惚起来;这雪密密绵长,即便站在珈蓝寺巅也是一眼无尽的白纱蒙城,往来人们的寒暄招呼皆知张口白雾,才得了这满天云烟。 你说,这霜雪皑皑的云天有多长,这场雪从哪里来又一直下到了哪里去,是越往南边儿就越稀少了,还是一路下着大雪,一路到江南,一路下到他家门前才停了的。 谁家门前呢,江南哪有他认识的人。 大雪封山阻路,朝廷派了兵去清雪开路,朝臣们也因大寒而承得两日休沐。 阿江折了一支枯木在院子里敲雪块儿,看着有些百无聊赖。 爷交代他给江南送信:隐姓埋名,勿进京。 他给崔老板小园子送信也不是头一回了,熟门熟路也有可以信任的信使,只是这一回珈蓝寺巅刚演了一出戏,为了不让登王察觉有异,特地等了两天,想着风头过去了就没事了。 谁知那风头才过去了,这风雪一夜落满城,寒愁霜意白了少年头啊。 大雪封路,清了几天都没清成,这信就拖了又拖。 烦死人了! “你烦什么呢?”谨之裹着厚绒大氅走出书房,笑道:“好端端闷什么气呢。” 这大雪天,连后院儿养的狼犬都没劲儿了,这小爷们怎么还能四处拍霜打雪,也不嫌冻手。 阿江丢了手里的枯木枝,站得笔直像个做错事的八尺婴儿,委屈极了。 嘟囔着:“大雪封了好几天的路,信送不出去…” 这点芝麻粒儿大小的事。 “总有开路的一天啊。”谨之笑着,仿佛被他这副突如其来的较真给逗乐:“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信出不去,别人就能出得去吗?” 咱们的信出不去,害人的自然也出不去,晚两天也没什么,赶在封路的节骨眼上非要出去,那才惹人注意呢。 阿江似乎听明白了,又向听不明白,烦躁地挠了挠头,说了声:是。 相处这十几年的岁月里,不敢说洞察一切,好歹心思是一目了然的。 谨之抬手攥了一把院子里枯木枝上的霜雪,重重往他脑门上砸了过去,笑骂道:“跟我装孙子呢!” “还不快说!” 你还能为了我一封信送不出去愁眉不展呢?我自己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急了。 阿江这八尺铁汉竟也有了扭扭捏捏的时候,抬眼看了又看,嘴唇咬了又咬,手指头直想把衣袍扣出了洞来。 最后一咬牙,还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道:“小河上回来信说,给我做了一双鞋呢。” “小河?”咱少爷跟着念了一遍,只这一遍后就想起来是谁,这就抬手狠狠地拍了下阿江的后脑勺,道:“好啊你,如今牙关这么紧了,连我都瞒着!” 可又觉得替他高兴,放轻了声儿,道:“什么时候的事?” “啊…哪,哪有事儿啊!”阿江慌乱起来,原地愣是跺了两步脚,急忙摆手解释:“没事没事!就…就,就送信的几回,我问了她好!” “送什么信?”少爷这是要刨根问底了。 自打崔十安离开盛京,两人就在没有联络过了,生怕人握住了这一软肋,他连信都不敢写;回想十安出京那日,谨之也只是到戏楼门前看了他一眼,两人甚至不敢近前说句话。 记得那天也下了大雪,他送来了冬至的第一碗汤圆儿,做的是江南的甜味儿。 阿江说:“您不是派了人去江南护着他嘛,时常送信回京,说说梨园行的那些事,跟您报个‘角儿安好’的信。” “他们在京城的时候有几次往来,我就跟小河熟识了,这不想着江南水远,您不能写信给崔老板,我写给小河,总…总可以…” 说着说着自觉理亏,低下了头,渐低了声音。 谨之故意笑话,道:“这次不好意思了?公费抒情,你倒会省钱。” “没有没有!”阿江急急否认,一抬头对上少爷笑意半嘲讽的眼神,这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地:“我…我这也是好心嘛,嘿嘿…爷,您说外边守着的老爷们都是糙汉子!” “嘿嘿…这,这要想知道崔老板小日子过得怎么样,那不还得问小河嘛,她…她…清楚!” “是吗,那我还得嘉奖你了。”谨之一副听以为信,不做怀疑的正经样儿,道:“那以后小河的信都送到我这儿来,不用你了。” “诶!啊…” 铁血柔情,猛汉落泪:“别别别!别啊…我错了还不行吗主子!” 说着说着这铁娇娇扑通一声就跪倒在雪地里来,抱着主子大腿就嚎了起来:“冤啊!我冤枉啊我…我啥…我都没啥啊…” “起开!” 谨之哭笑不得,嫌弃地踹动了腿脚,竟被他搂得死紧,骂道:“别给我丢人了你,起来!” 阿江抬着头,眼睛竟真的红了起来,浓声道:“那…那您别抢她…” 啪—— 没搂住,脑门上结结实实又挨了一巴掌,主子骂道:“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 你主子疯了啊,跟你抢媳妇儿。 阿江这才抹着眼泪儿站起身,道:“我…我委屈嘛。” “小河人可好了!” “她说了做好了冬靴给我,我就等着这封信送出去,回程的人给我带呢!” “我…我…她…封路…这雪…呜啊——” 这怎么说着说着还泣不成声了呢! ———————————— “放心,这两日我会想办法给你送出去的。” 如果你们俩能在一起,那也是好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65章 金桂酒成(六十五) 江南四季如春,就算入了冬时也是暖的,不至于像京北之地早早就下起大雪,只要换上秋衣再加件厚些的外披就好了。 崔十安进京前也是这么穿着的,幸而是小河姐姐聪明,带上了前一年在盛京的冬装,三两件打成包裹近身放着,越是近盛京这衣裳穿上身的就越多,才知道咱们小河姐姐行事的妥当。 怎么突然就往盛京来了呢,是因大雪前盛京来了几个商人,到小园子听戏时闲聊说起一些闲话。从前在盛京,咱们园子得了张家少爷不少的护佑,如今听说了一些事,三言两语地也就传了个大概到十安耳朵里了。 听说是弘娘的母家萧氏落狱,国公府也被幽禁,郑少公爷被满城通缉,几大家族均出了事,如今举步维艰之时,只怕会有大变故。 出了这么大的事,萧家和国公府还都是张家的姻亲与世交,谨之既是张家的长房嫡出大少爷,又是太子伴读需常入宫伴驾,这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十安心里担心,当下就命人打听消息。无奈江南远离盛京,这又是高门大户的涉政之事,哪能像才子佳人的风流艳事一样什么随意什么都能打听到;小河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了谨之留在江南的人马,想着能打听出来一些事。从前就是这几个往来送信,时时向谨之少爷回禀江南事项的,嗯…最主要是崔老板的事项。 虽然不像阿江一样是谨之少爷的近身护卫,没有从前在盛京常常来往的面上情,但好歹是张家人,值得信任。 从前都是主子来信问,这边儿回信答,顺便带着阿江的信给小河罢了,这专程送一趟的可没有的事,更别说是什么私下和小园子里的人联络了。 这要是常来常往,岂不让人知道了端倪,万一被有心人一查不就知道吗,谨之不让十安留在盛京就是希望他能安好,这才故作冷漠。要是让人知道自家少爷留了亲信保护着,那还了得。 小河不敢声张泼闹,只说自己和阿江是旧识,从前在盛京就认识了,通信是私下的情份可不为主子们的事,不算是私下通气儿;再又说,先前答应了阿江给他做一双冬靴,这鞋上缝制的是江南独有的绣样儿,可新奇了呢。这都做好了鞋子就来请几个兄弟哥哥们帮忙送进京了。 老爷们心思也不复杂,听了姑姐姐这么一说也就没往坏处想,实话告诉她,前一天送出去的信鸽没飞多远就冻死了,这会儿盛京戒严搜查小公爷,任谁轻易也进不去,更别提私下离开去给她送靴子了。 兄弟哥哥们的话里也有担心,大概也就是说,盛京许久还没来信,他们也是刚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或许少爷正火烧眉毛呢,哪有空闲来顾及江南事。 盛京许久没来信,只不知是少爷顾不上,或是… 小河问了个明白,看来那几位商人说的消息没错,盛京的确出事了,转头一路小跑回来给十安报信。岂不知他听了会更着急,可他方寸已乱这若不说,事情不清不楚地传入耳只会使他更不安。 果不其然,这一听说了盛京这么大的变故,急得恨不得插上北来的燕子翅膀一路飞回盛京去看看少爷。 按照往年的冬季算一算日子,盛京入冬冷的快,应该就快要大雪了,再这么拖下去该拖多久。 他担心萧家出事会连累弘娘,又担心郑欢情急之下出错失,更担心所有事最后都难免会牵连到谨之身上。 于是,他向师父磕头请罪,红着眼咬着唇一副不准也要去的固执样,无论师父如何说也是不松口,气得师父打了他好几鞭。 师父说,咱们是卑微无尊权,以何可相助? 他回说,情意胜权重,无助亦可往。 师父又说,远离是非地,门庭方可保!路远霜雪重,多行此一举,徒伤身。 他仍说,相安无事最好,有事只当诀别。 —————— 记得离京时,他带着一身伤赶到小园子来送我。 他说,我送的金桂汤圆真甜。 他问,我不上前抱抱他吗。 那时,金桂酒未成,先做一碗金桂汤圆甜一甜也好。 那时,我觉得来日尚有日,未来尚未来,一尺半距,忍下规矩不上前拥抱他。 如今,金桂酒酿好了,我亲自给他送去。 如今,他一定举步维艰,我在虽无助,却可见他心安。 —————— 连夜跟着进京的商队,带着小河往盛京赶来,这小半个月里车马急急,风雪重重,终是到了。 这样冲动稚气的事儿,他小半生来没做过几回,一向是规矩听话不让人操心的。 只是事关谨之,难有理智。 小河劝过他,途上两人闲话家常,道:“其实萧家出事或许是犯了什么错,不至于真有什么大事连累少爷的。” 角儿是不是,太冲动了… 十安裹着披风,鼻尖儿红彤彤地,道:“谨之不会不管弘娘的母家事,既然满族落狱一定是大事,他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他虽然清冷立世,但却比谁都重情重义,但凡能救又怎么会坐视不理。 又道:“还有郑欢,他是国公府的少公爷,和弘娘有着不能割舍的情意,更不会袖手旁观。” 如今他身边最亲近的两个发小挚交都出了事,他又能有多好;从前十安不懂权谋,吃过了牢狱之苦后又见他们世家子弟的诸多无可奈何,好歹也算有些见识有些长进。这件事旁人都知道猜测谨之难以置身事外,何况是盛京那帮弄权高手,谨之如果不是已经出事那就是皇怒未至,十安也猜测到了几分,这才心急火燎地上京来。 小河姐姐虽然不赞同他的做法,但却能够体谅,只是在马车上,问过十安一句:“角儿当时不是觉得时机未到吗,眼下多事正乱,进京来又能怎么样呢。” 前年桂酒未酿成,一碗金桂汤圆勉强可。 何必非要进京来见他一面,既无助益也不顺名,好好在江南过日子一样可以挂念在心。 十安撩开了车窗帘布一角儿,看着熟悉的盛京城街景,竟莫名觉得心安许多,笑着道:“给他送桂花酒而已。” —————— 帮不上忙,见他一面也是好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66章 陈茶香更浓(六十六) 记得师父曾说他痴妄,打南边来的一阵风, 还记得早前说过的那句话:你是檐下雨露,人人持伞嫌凉。他是灵芝瑞草,万众求之不得。 芝草云英,人生萍聚。 浮萍无根,南风过境,终归是要散的。 可师父也说,人活着图个安稳顺遂就好,若是一生江湖难有安室,那就求个自在快活也是好的。 人生路远总是不断地做选择,得不到的东西就退而求其次好了,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师父教的是,得不到就算了,凑活。 有个一亩三分地,有一个挣钱养家傍身技,这就实实心满意足了,何必非要求登阁拜相做人臣呢。 可十安心里的退而求其次是不同的。 —————— 当年珈蓝寺巅,谨之冒死上贼山传得沸沸扬扬,胸口箭矢未取出,半身鲜血将衣袍都染红了,脸色苍白的像女儿家的脂粉妆,撑着一口气虽说不出话也强撑神智,要郑欢送他回小园子。 那时大雪犹如今,他拖着病体一步一个深深的雪印子走回小园子。 他对郑欢说:“回去照看他。” “他如今,只能对你说两句真话了。” 那时他走出张府,并非全是因为谨之心上的挂念,更多的是心疼。心疼他甚至在父母面前,都不能肆意地做自己。 —————— 这一趟来,十安想的确实是退而其次的;帮不上就算了,赶来见一面也好。 万一是最后一面呢,能争的就争一争。 得不到可以等一等,帮不上的也可以放一放。 见这一面不怎么样,但起码能在他举步维艰无人可信时,听他说两句真心话,听他诉诉苦说说怨,讲讲自己的无可奈何。 原本想着进了京城后,商队停下来就可以道谢离去了,谁知商队走偏了路,这一看就不是去酒馆客栈的道儿,车马身周全是商队的彪形护卫绕车跟着,已然叫人察觉不对了。 领队的商人收了那副市侩的嘴脸,不苟言笑的神情还有些叫人发怵。 只听他说,临街半路下车引人注意,还是到僻静处再下车的好。 话听着没毛病,只是态度与语气充满了压迫力,摆明了不可反驳。估客无利何以成商,如此行事不像是寻常行商走贩之人,十安心生不安但此时再去思量什么用意也来不及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看着办就是。 这才有了两日后,谨之收到信件的事。 谨之这原本正想着大雪封路怎么送消息出去,答应了阿江要帮把他心心念念的靴子给拿回京来啊,要不那傻大个儿不跟你急就是跟你闹,半点儿男儿气概都没有了。 阿江人好但直心眼,小河话少但谨慎妥帖,两个人要是成了也算是一桩美事。 只是如今满城都是太子和登王的人,只等一个时机就能取而代之了,谨之如果想办法送信去江南岂不是白白露了十安的行踪,枉费阿欢身前为他的一番筹谋。 谁知这头刚应了阿江,转过身来阿江就收到了小河做的冬靴,上头也确实绣着江南独有的花样式且还带着一封书信。 书信上头写着的是交予谨之少爷,阿江不敢拆看,只是兴高采烈地抱着靴子一路跑进院子去找少爷,把信教到他手里。这还不忘高兴地谢爷几句,要不是爷的安排,这靴子哪能这么快就送进京呢。 谨之拿着信,神色却忽而紧张了起来,此情此景他如何能轻举妄动,即便是成了也不能插上翅膀来一夜之间就把信件送到了盛京府上来。 阿江高兴得忘乎所以,直夸小河姐姐的手艺好,哪里想得到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必然是有偿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拆信一瞧竟然是登王的亲笔,要他去登王府一叙,有事相商。 登王能有什么事好说的,两人从前虽然算不上死敌但也是从不往来的对家儿,如今皇上还不知道登王是太子一党的人勉强可以瞒着,一旦知道了,张家首当其冲是要临难的。更别说什么上门一叙了,能有什么好事可论。 阿江怀抱着冬靴爱不释手,看了又看,里里外外翻了翻,打小练武的老茧手划过绣样儿丝线,柔软得在心头上都留下了痕。 抬头一看爷拿着信有些凄然,疑问道:“爷,怎么了?信里不好吗?” “没有。”谨之扯着嘴角笑得不自在,叠折信纸又放进了信封里,道:“靴子不试试吗?” 正说着,抬手把信扔进了取暖的碳炉里去,转过身来看着阿江那痴汉脸,笑道:“终是如愿了。” 阿江有些不好意思,难得是铁汉羞涩起来了,抚摸着靴子,笑道:“我…我等过年了穿。” 一双靴子罢了,穿旧了就再买一双。总归咱们大少爷也亏待不了他,只不过这靴子不是说买就买得了的,那是他盼了好久好久才来的。 谨之看着他笑竟看出几分羡慕来了,若是自己不是张家的少爷,今时今日又会是各种情景。或许,是生于贫寒,一世为生计与家宅所累,但也许会有个心爱的人相伴一生濡沫白首。 算了,有得有失,有好有坏,这一辈子也够了。 谨之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命人给我备车。” “好嘞!”阿江应和得干脆,这便要安排出门的事宜了。 谨之又喊住了他:“你就别跟着我出门了。” 可,可从前都是跟着的呀。 阿江憨傻地在原地有些茫然无措。 爷只道:“留着替我看院子,我出去是要瞒着旁人的。” 不能让你看见心上人受委屈啊。 阿江听了话就舒了心,乐呵呵地小跑去后门备车马了,看样子那靴子该在怀里抱好几天了。 他心地良善耿直,要是跟着去了,知道登王持之以柄,拿住了小河在手,岂不是又要跟着心急慌乱一场。 他便这样去了,孤身入营。 登王也不见得是摆好了鸿门宴等着他,毕竟太子殿下看重谨之,杀张谨之可不像布局杀郑欢那样简单,总是有那点儿情份在,东宫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谨之的车马停在城东的一处私宅后门,打从后门进了院子后,寻一空房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以腿脚之轻功避开众人,来到了登王府小门处。 登王已等候多时,见他孤身来了还有些好奇,抬眸去看他身后寻了两眼。 笑道:“一个人来的?” 既然靴子送到了张家门前,又何必再拐弯抹角装痴作傻,这大雪封路的日子能拿到东西,若不是人在他们手里攥着那就是江南被他们盯上了。总之无论哪一个,说破天就是登王已经发现了郑欢珈蓝寺巅绑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江南名伶崔十安。 谨之也懒得唱戏,走向登王桌前对座的位置,撩袍坐下,道:“王爷还想看谁?” 有这样的把柄在手里,筹谋一番也是能拿下张家的,既不张扬又不生事,私下里通信让他来府,必然是要事密谈另有一番商权。 登王亲手给他倒上热茶,不像是要威胁什么,只是做个调侃:“你那个护卫拿了靴子竟没跟过来。” “王爷什么时候关心起我家的护卫了。”谨之说道,客客气气地也不想套什么近乎。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等着别人开口说条件就是了。 “哪有这兴致。”登王摇了摇头,抬手翻动着小炉里的碳火,道:“说来好笑,我原本以为那靴子是送你的呢。” “没想到竟是你家护卫的。” “可见你这主子不好,连这点小事也随不了他的愿。” “所以王爷就费心替我随了他的愿。”谨之喝了茶,回了话,放下杯盏等他下文。 登王抬头看了他一眼,复而又做起续茶的动作,有些莫名不解道:“你这小娃娃敌意挺深啊。” “本王虽拿了人,到底也没做什么,你这是哪来的敌意?” “既没有以此要挟也没有伤人作乱,年纪轻轻的反倒是坐不住了?” 你可别说没急眼,就是说了我也不信,保不齐心里怎么骂我呢。 谨之垂眸低视不做辩解,只是陷入思绪里不断演想着对方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会对他们做什么事,自己又该如何以对。 谁知登王不迫不问,只管让他冷静着在脑海里自我凌迟数百遍。这等压力多虐人心肺,当年王爷自己是尝过的。 登王问:“围场那日,你我与太子三人相座,我说愿意相信你,你还记得吗?” 谨之不做应答,只是沉默等着下文。 登王说道:“围场人多眼杂,许多话说不清楚,趁着今儿天气好,邀你喝两杯。” 登王又道:“本王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杀心自然是起过,只是太子视你为手足至亲,三番两次维护,我这才迟疑不决。” “不过说句实话,萧家这一回出事,你没有明哲保身学郑欢背主而上,几处行事安排也妥当,是有几分本领在身,太子确实没有看错人。” “你既有满腹才伦又有太子恩顾,来日新皇登基何愁没有大展宏图之日。不该为了这么点事与太子生了嫌隙。” 这话听着倒像有了几分人情味,谨之睫毛一颤,像是有些不可思议;难道这个向来事事争强不屈于人下的王爷,是为了太子要来掏心掏肺一次吗? 其实也差不多,是张家一惯清高独立的门风与他的性情,登王都有所探听。谨之既不会轻易背主自然也不会轻易放下这回萧府死伤一事。 他从小就在太子身边,两个孩子陪伴成长至今,走过多少艰难曲折与阴谋算计,怎知背后还有这么大的一盘棋。自己所忠之主,如兄弟亲人一般的主上,竟然一开始就把他算计在这盘棋里,如果不是这一回郑欢事发,只怕太子登基前他都不会知道登王立场的真相。 登王上下眼皮子打了一下,轻轻吐了口气儿,不像是舒心像是做了个决定。 随即无所谓般地说起了旧事,道:“太子生母是已故荣妃,你知道这事儿。” 太子生母是已故荣妃的事不人尽皆知吗,这还用得着人去打听。 “太子一直不得宠,就是因为生母是逆案主谋前太师所荐进宫的。”谨之道:“此事已经算是宫廷中众所周知的秘密了,又如何呢?” 皇帝要脸面,不许人提起,那是不提起就不知道的事儿吗;哪有不透风的墙。 登王一笑,眼角的皱纹都柔柔地弯起来了:“你知道荣妃是谁吗?” 他说:“是天津城诸葛家二小姐。” 听说前太师的妹妹就是嫁去了诸葛家做长媳,这容妃算是她的小姑子了,和前太师府也算是沾了点姻亲。 他又说:“是我的未婚妻子。” 谨之惊得瞳孔一缩,竟不知作何反应。 只听见登王又说了起来,神色淡淡,只顾着手里头水洗杯盏的活儿。 道:“前太师势大,一手遮天之权无人敢驳,即便我身为皇子也无可奈何。” “你知道为什么皇帝看我不顺眼吗?可不是因为我和他作对。” “是因为我受封登王,登王登王,九五之上为人皇,先帝就是想让我继位的。” “可惜前太师把持朝政,皇子年幼无可以抗衡之人。” “那时帝位空虚,需扶持一子继位,但前太师在朝虎视眈眈,以辅政之名行把控朝政之事,只怕无论谁人登基都免不了会成为傀儡,甚至会殃及性命。” “母后为保我性命,推了如今的皇帝继位,意图稳住前太师,再由我夺回政权。” 谁知道,后来有了平西王那些人,平乱又征西,替皇帝稳定了边境还拿回了朝政大权。 他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像是说一个故事,与他自己无关。 谨之听皱了眉。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一番计算之中牵扯了家国重担,难免有所牺牲,心有偏颇之时,不被爱惜的那一个总是要多出几分怨恨伤怀的。 登王就是被父母所爱,为他图谋算计了一生的人,所以他如今爱护太子,爱护了荣妃之子,爱护着心上人之骨血。 皇帝一生多疑多怨,所以他不再轻易相信他人,总满心怀疑,处处试探,甚至连自己亲生血脉也未有过多宠爱,唯恐孩子们的背叛。 登王说这些也不过是想表明自己对太子的爱护并非空穴来风,更也说明太子多年来不便告知真相的原因;并非不信任他,只是稍有差池,万丈深渊。 登王道:“你与那戏子的交情我早有耳闻,珈蓝寺巅郑欢以命相博,你却没有过多伤感我就猜到了大概。” “派人去江南探查,果不其然。” 几名心腹假扮商人去小园子说两句话,崔十安就急得不行了,连夜就跟着商队往京城来;如此情份留在江南有朝一日势必成患,索性就带进京在眼皮子底下的好。 谨之既然重情,先前也不曾背主,可见品性可嘉,来日有他这样的人才辅佐太子,何愁朝局不安,边境不稳。 “你也不必多想,只需知道本王没有以此要挟就好了。” 铜壶水沸,新的一泡茶好了。 谨之闭目静了静,道:“王爷这是要送谨之一个人情。” “是。”登王笑道:“太子从小吃苦,唯有你值得信任。” “还望你二人日后,相互扶持,再无嫌隙。” ———————— 谨之抬手握柄,给登王倒上一杯热茶。 “王爷茶香,沁人肺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67章 以公谋私(六十七) 崔十安和小河姐姐被安置在登王府偏院里,不曾吃什么苦,只是这样富贵的大宅院里一看就不是等闲人家,可惜打从昨晚进了京城就直接被送进了这儿,小半天过去了也没见到主人家的人,小河姐姐问来问去也只是一群仆婢们含笑避答。 崔十安倒不慌,既来之则安之,总之跑是跑不掉的了。主人家想见人自然是会来的,急也急不来;堂堂男儿郎就算不似军武中人魁梧勇谋,好歹行走江湖多年有些见识,难道被人骗进宅就跪地痛哭不成,哪儿的事。 如今他只担心两件事。 一是此人不露面,不识其真面目。若也是朝堂党争一员,那岂不是连累了谨之,只怕会成为他人的手中剑刺中谨之下怀。 二是师父在江南不知是否安好。自己听信人言,心慌起来自乱阵脚,一意孤行这就进了京,眼下自己受困只怕形势有变会连累江南一众师兄弟,还辜负了师父从小恩养疼爱的情意。 小河更是急得不行,里里外外走了好几圈儿,偏偏都是一些下人在院子里而已也问不出什么;又想着靴子被人拿了去也不知送到谁手里了。如果是送去给阿江,那阿江怎么不过来,难不成是这家主人权势滔天,阿江无法施以援手吗? 转头一看见十安坐在屋里发愣,看那微蹙的眉头想来也是愁思不断,解不出头绪来;终归戏子一门,无有人脉根基,更不懂朝局党争,只能空等时机。 小河气冲冲坐下,半手臂往桌上一搭给镯子碰了个重响儿,道:“这…这怎么办啊!这些人想做什么,咱们不会被…” 她想说,会不会授人以柄被拿来当做要挟谨之少爷的筹码。 她想说,会不会走不出这四方小院儿,从此了无生息地消失了却无人知晓。 她想说,会不会阿江他们并不知悉,一昧等着江南来信,两相错过再无相见之日。 她想说的话太多,可惜人微言轻无以为助,只怕说了徒增烦扰更让十安不安。 “不会的。”十安细细想过了一圈,说道。 他从初进京时开始想,从孙家戏台重遇谨之,到遇见了魏靳那个浪荡子生事,又到结识延芳与郑欢为友…从被珈蓝寺第一次偶遇谨之重识为友,到梨园里鄙管家大闹惊了孙家嫂嫂,又有师弟背叛使他含冤入狱受尽折磨,再到珈蓝寺巅得知郑欢与谨之谋策一事… “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放咱们走。”他半知半解地猜测再有二分的小局势分析,道:“京城的两大户都出了事,这会儿非友即敌,他们留着我们一定是有所图谋。” “如果不是要挟谨之,那就是替谨之护住了咱们,否则哪有这一天一夜仆婢伺候的好日子。” 虽然朝局凶险,可他说得也在理,无非就这两种结果了,总之他们活着就有用处。 小河深呼了几口气,勉强静了静神儿,念叨着:“也不知道阿江他们收信了吗…” 这话好玩儿,听了忍不住让人一笑。 “傻姐姐…”十安道:“那靴子必然是送去给阿江的,人家拿了还能一时兴起给扔喽不成。” “啊…”小河姐姐虽然行事妥帖,到底姑娘家就是天真烂漫些,道:“我,我这,我没说是阿江的啊!他们怎么知道…” “咱们从前在盛京也没有仇家,拦住了我一定是和谨之有关的,阿江又是谨之从小陪到大的近身护卫,哪能不被人知。” 冬日京北反而寒冷干燥,十安说多了口干,这会儿也不必白白无用地着急,抬手倒茶喝。 “那…那他们怎么知道的嘛?”小河姐姐没听明白,只得再问。 “我当时离开盛京,就是因为不想再三拖累的谨之,成为他的负担。” 哒—— 第一杯热茶,十安先给了小河姐姐,哒得一下,冷声脆响放搁在她眼前小桌上。 继而道:“我既然是谨之的负担,那走到天边也是有人盯着的,姐姐和阿江通信真当我不知道不成?” “哈哈哈…我都知道了,别的人还不知道吗?千里之途,想点法子中途拦信一阅有什么难的。” 说着说着怎么还笑起来了? 没大没小… “你…你还有心情笑!”小河被他笑得没脸,说不了什么反驳的话,只好斥他没心肝。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逸致调侃她呢,什么捣蛋孩子,真是挨揍挨少了去。 他不说话,眉眼里却还是揶揄! “你…你快收了你这神通!”小河气红了脸蛋儿连着耳根,转了个话头:“保不齐不是呢,人家哪有你这么多心眼子!” 啧啧,听听这死鸭子的嘴有多硬。 为了不让人调侃酸两句,这都开始强词夺理自欺欺人了。 她放低了声,自己又瞎想了起来,念叨着:“要真是这样,怎么花这么大功夫骗咱们呢…在江南不就把咱们给绑了吗?” “江南怎么绑。”十安不揶揄她了,笑得无奈:“咱们在江南有根基有人脉,能随便把人绑了吗?再说谨之的人也不会袖手旁观,让谨之知道了岂不又打草惊蛇。” 哪有绑架还先跟家大人说一声,我要绑人了。这不是犯傻吗… 说的是啊! 小河姐姐敲了敲自己的侧鬓发,骂了一句傻。 “您不傻。”十安又笑话她道:“相思伤人智,费脑啊…” “你!”小河姐姐拍案而起,气得要打他。 “你给我站住!” “有本事说,你有本事也别跑!” “看我不替师父好好教训你!” “没大没小的臭小子,成角儿了就不把姐姐当回事了!” 听听这话,女孩子多不讲道理啊。 十安跑出院子逃命去,一边儿不忘火上浇油,道:“天地良心啊,师姐太冤枉人了!” “原本想着成一段良缘,这么还打人呐!” “我的神天菩萨,师姐真是没嫁人就随了郎君的脾气了!” “这以后我怕是要挨不少打了!” 这也是个不省心的,明知师姐脸皮儿薄还这么说她,这不明摆着要挨揍吗。 挨揍两下也是活该,偏生小子是好了伤口不要命,无所顾忌地更调皮了,动作利利落落地躲闪着,嘴皮子是片刻也不饶人。 两人刚跑出屋,顺着红廊柱躲闪打闹,往院子里去好打雪球儿。 “臭小子你别跑!” 小河随手抓一把雪这么两掌一握,一个大雪球砸在他头顶发冠上,一下炸得漫天雪花。 嘭—— 他躲闪间转身一瞬,雪白花色迷了眼,这雪球儿炸裂开来时犹如黎明之光电之现,瞬时轰得他暗暗之眸沉沉之心有了光彩夺目之色。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 一句是十安,另一句不是小河。 两人在漫天雪花之中怔神相视,又在雪寒之中清醒回神,同时开口道。 竟是谨之。 谨之一身便衣,连件披风挡雪的都没有,发丝上没粘上多少雪花,想来是刚出屋没多久。 两相比较之下,十安倒是一头雪白了。 十安看着他一身清瘦,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几番脑中电闪雷鸣之后,开口的第一句竟与他问的一样。 不同的是,十安忧心局势不利,不自觉地就替他想着问着:你怎么来了… 他怎么直接,亲自就来了。 反而是谨之看起来轻松一些,含笑问他;怎么这么傻,这么好骗,这就进京了。 两人同时开口,一时间也不知该谁先答,一下都噎住了喉。 谨之先笑了起来:“难不成是担心我?” 语罢侧首探头往他身后侧去看,小河还拿着雪球愣在原地呢 仿佛在质问他,是担心我吗?是因为担心我而进京吗?是因为我而担心则乱反被骗吗…胡说,我分明看你玩得挺高兴的。 十安被他这幅孩子样儿给逗乐了,白了他一眼,抖了抖衣袍上的雪,笑道:“既然说不是,你就别说出来掉自己的颜面。” 还有闲心开玩笑,想来没什么要紧的。 十安解下披风上的衣结,就着身体之温转手披在了他身上;指尖擦过他的颈脖,才发觉这不要命的货脖子竟然比自己的指尖还要凉。 真是从没见他爱惜过自己。 谨之一身雪寒,唯有张口说话间的气息是暖人的,气息近在咫尺打在十安鼻尖上,有一股淡淡的书墨檀香味。 “你在江南,有没有天天念着我。” 真是小孩子心性,回回见面都问一些心照不宣的话。 十安给他打好了披风布结,整理了两下,随口不在意道:“想想而已。” 念着你作甚,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大少爷的威名不成,想想得了。 谨之笑弯了眼眉,觉得满意。 两人并肩同行往屋里走,怎么说烤烤火才是,冰天雪地的能哆哆嗦嗦说出什么情深义重来,屋子里的暖炉可还透着香呢。 小河一丢满掌一捧雪两步上前,仿佛有话要说又觉得这两位说话不好打饶插嘴,犹豫一瞬就放弃了,跟在两位爷身后。 十安这又笑了起来。 谨之也不用他使眼色,一看就猜到原委了,在屋门前停下脚步,忽而一转身看着小河姐姐,跟着十安一块儿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等进了屋再说,咱也不知道可就别问了。 只听爷正色道:“阿江挺好的,被我留在府里罚抄书而已。” ———————— “他以公谋私,不罚何以服众。” 她泛红的脸上浮现笑意,像冬日雪地里薄薄的一层阳光,虽不耀眼但足见温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68章 阅文即甜(六十八) 皇帝因年少时被生身母后推了出来做靶子的事一直心怀怨恨,这么多年厌恶登王的心结也正在此处,怎么会不想灭了登王府。 可先帝后十分宠爱登王,自小就是把他往储君位教养的。登王自有一帮心腹朝臣,其中不乏元老重臣,即便平日看起来再怎么中立,心里头也是顾及先皇嘱托而更偏心登王,真出了什么事绝不会眼看登王府覆灭。 没有什么通敌卖国逼宫造反的大事,皇帝是拿登王没办法的,只能看着他三不五时找茬滋事来惹不痛快。 太子生母荣妃是前太师举荐进宫的人,又有跟登王的情份在,皇帝更是厌恶至极。 太子无过,这么多年贤德有名,朝臣中也有大半的新晋之秀支持,想要罢黜实在不易。皇帝这才留着他们,纵横谋划使其相互制约。 只是没想到登王真的会因为一个没娶进门的女人而暗中护着太子这么多年。爱屋及乌是人之常情,可皇帝就是被他这么多年冷漠的嘴脸给蒙蔽了,真以为他早早放下了二十年前的那点情份。 登王为了不让皇帝把心思放在太子身上,这么多年来也是把自己豁出去争名夺利了,抓住了皇帝让他们互相牵制平衡朝局的心思,维护太子至今。 如今只差一个契机,一个取而代之的契机。 这些事谨之都没说,说了十安也不会懂的。他生于江湖长于江湖,自在惯了也不懂朝堂之事,最多就是唱唱戏里的权谋或写写话本子的情爱而已,像那个写杂文的笔者汤小娘似的,什么也不懂瞎写一通,图个高兴而已。 阴晦血腥之事,只怕听了都害怕。 谨之是太子伴读,多年来为太子办事,周旋于皇室父子二人之间,是太子最能信任的人。 登王心里明白谨之的傲气,非寻常金银可动,只有除了他心头怨愤,坦诚布公地说明了,这才能留住人。 登王把崔十安骗进京也算是给谨之一个人情,总归他二人声名飘摇不好相见,这才一南一北地两地相隔,如今进京以后见面就简单多可。 不用担心有人知道崔十安进京,更不会有人谣传他二人殊于常人之情。其实是不是谣传也无谓,谨之接了这个人情就好,以后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跑也跑不掉了。 十安见了他,五味杂陈。说不清该高兴还是自责,又或是担心他;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曾想如今有了软肋,以后行事就多了一重考虑,多一重负担,多一重不得已。 谨之倒是想得不同,进了屋就把他往内室拉去,伸手就想解开他的衣襟检查检查。 十安也没拦着他的动作,只是手无处安放,被他摆弄得像个木偶娃娃似得,皱眉无奈道:“你这是作什么妖?翻什么呢,大雪天的。” “我看看。”他回得随意,只顾着解衣裳,只怪冬日雪寒,穿得厚重。 解开了前三件衣裳,里边儿的两件贴身衣服就不解了,直接从下往上卷衣掀起来,弯腰细细查看起来;省得他红着鼻尖儿打喷嚏冷颤着直喊冷。 这么半天原来是检查他之前落狱时受得伤怎么样了,上头还有刀刃纵横交错的疤痕,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疤痕还有些粉嫩颜色,应该是外皮好了,内里深层的伤肉没好全,伤口应该时不时地还会发痒。 “看这啊。”十安笑起来,腹部的皮肉跟着扯动,听他道:“都一年了,好得很。” 谨之眉心直皱,有些疑惑不满,念叨道:“这也没好全啊,你是回了江南没修养好。” “你比大夫还神了。”十安推开他,赶紧把敞开的几件外衣一件件系上衣带,南方娃娃可经不住大雪天这么造,回头别又生病了。 嘴皮子不停,道:“如今还能隔着皮肉看腑脏了?” “这可不是小伤,你少跟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怄气。”见他整理衣裳直打冷颤了,谨之直起腰站在跟前看着,苦口婆心的架势像个老妈子:“一时逞英雄只得片刻好,这伤没养好,你下半辈子可别想上台了。” “呦!”十安理了理衣襟,带他往寝外厅室走,笑话道:“你倒是神通广大,连我登台与人较量的事也只道。” 谨之跟在他身后走着,听了话就笑了起来:“你的事,事无巨细。” “你可少来,好听的话说了不少。”他落座桌前,还把身侧的座椅放上绒垫子,示意这大少爷坐下。 道:“这一身琵琶痕还不是拜您大少爷所赐啊。” 小河正给这两位爷煮水做茶呢,见他们说嘴互嘲真是有趣,看了也让人羡慕;难得自在一场。 谨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挨过琵琶刑活下来的没几个,要不是当时人家等着用你来要挟我,不敢下重手危及性命,不然琵琶刑穿骨入腑,你哪能经得住这。” “你…”十安一时语塞,刚接过来的一杯热茶重重地打放在他眼前,气道:“这颠倒黑白的好嘴,你是说书先生的徒弟!” “你是。”谨之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眼神玩笑,道:“说书唱戏是一家,你这是背地里骂你家师父颠倒黑白,不讲道理了。” 神天菩萨啊,这什么人啊这是! 没等十安气急败坏地骂回去,小河就先笑出声来;这可太好了,有人压制得住自家角儿了,这嘴皮子平日不知得罪多少人了。 “你是当我打不过你,肆无忌惮吗。”十安回了一句嘴,还不忘白了小河姐姐一眼,责她胳膊肘往外拐,亲外不分。 “不是。”谨之喝干了茶,把杯子放到小河眼前好续茶,回手时余光看着十安放在腿上的一只手,他就直直地在桌下握住了。 “仗着你喜欢我。” 小河姐姐禁不住,憋嘴皱眉嫌弃地咦了好长一声。 这两个也真是不把人当外人。 不对,不把人当人。 十安也不挣脱,只是笑着把小河姐姐往少爷杯里续好的茶端起,放到了他身前。 道:“喝茶。” ———————— 家中贫寒,自小孤苦,除去与你相识的三年童趣,剩下的小半生皆是江湖混迹。 唯独你,让我不必小心翼翼,杖爱任性有恃无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69章 有伤大雅(六十九) 王府偏院不是自家后宅,身后宫中眼线紧盯,唯恐露出破晓让人抓住了把柄生事。 谨之陪着十安说了两句话,问明了这一路颠簸苦,也说了这盛京的十月寒,见这一面确实不易该好好珍惜。 没敢久留。 外头风雪又起时,谨之褪下他给的披风便离去了;回身退了四五步,这才转头出了院门,穿过小院儿疾步从后门偏僻角落轻功踏瓦而去,回到张家马车歇停的院子。 回府这一小段路程,为了避人耳目而费尽周折真可以用上几番辗转来说;谨之趁着车马颠簸的片刻闭目养神。 车马一停,回到了张家西侧小门,马儿踏步几下带着车轿里也晃了几下,他正要睁开眼,耳边就听见布帘之外的脚步声来了。 应是在院子门里处,来来回回地踱步转悠,后又即刻冲着马车奔来,两步踏尘起灰急急地跑了过来。 “少爷!” 果然这就听着声儿了。 谨之正揉着眉心鬓角的穴舒散舒散疲累,听这铁汉哭腔,禁不住笑了起来;抬手撩帘,探身出车轿,入目满是阿江憋红了鼻尖儿比哭还难看的神情。 噗—— 拍开这小子献殷勤要来扶着的手,谨之自从车轿上跳了下来。 笑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真该揪着他的耳朵,戳着脑门使劲骂才是!不长眼看看这是哪儿呢,本就是避人耳目特地从偏门坐破车进出,他倒是痛快,站在门处就喊起来,喊也就喊了,大老爷们红着眼哭哭啼啼得像什么样子。 男女欢好人之常情,需谨记祖宗教训才是:儿女情长乱人心智。 唉…乱人心智啊。 “爷,你…”他也说不明白话,说出口就有些哭嗓,一颤一颤地。 “这是哪出?”谨之只觉得好笑:“你那宝贝靴子呢?” 临出门前还见他抱在怀里呢,这一对儿廊柱似的大手臂抱胸一拱,那眼神儿不好的都瞅不见怀里百般温柔的靴子。 说来也不知背地里是不是偷摸亲了几口,啧啧,那味儿可真是绝妙了。 越想越是挽不住嘴角的笑意了,谨之往院里走,看这小子平了几次呼吸,才说明白了话。 “您才出门呢,江南就来了个人!” 阿江道:“说雪大封路,信也送不进来,只好一人先回京报信儿,江…江南没了啊…” 这铁汉呜咽:“没了啊!哇啊…” 这手足无措:“他们都没了…啊…” “啊哈哈…”谨之抑制不住大笑起来,骂道:“你没了,江南也在呢!” 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江南没了。 想来是江南安排的人手发现十安与小河姐姐两人都寻不着踪影了,这才急急派一个人先进京来报信的;阿江听信,反应过来收到的靴子是他人送来的警示,这才着急起来。 “少爷!”阿江跺脚打手,这么急急一吼:“您怎么还笑呢!” “您…您刚出去,怎么样呐!” “怎么不带我啊您!您这!” “咳咳…”谨之咳了两声勉勉止住笑,抬手拍在他肩上,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就不问问,爷出门伤没伤着?” 是啊,你这都猜着了没好事,怎么也不问问自家主子单刀赴宴怎么样了,伤没伤着? “我…你…” 阿江猛汉哭腔骤然一停,红着眼将少爷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衣裳完整干净,脑门完好,胳膊腿具在,除了头发上落了些雪,没别的异样了。 “您这不好…”阿江忽而脸色一变,红红的小眼眸里瞪大了起来,浓声喊了起来:“爷——” 这一声嘶声力竭的吼差点儿没把屋檐上的积雪给震碎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主子没了呢。 “您…这,这是内伤还是中毒啊!”说着上手就扶住了少爷,隔着衣服抚摸起胸口,大哭:“爷!您别死啊!您怎么样了啊…” “去!”谨之嫌弃得不行,偏生这牛一般的力气叫人难挣脱,费了好些劲儿:“你上一边儿去!” 有伤大雅! “大老爷们,你这像什么样子!”虽说嘴上骂着,但神情里却是感动犹多。 他是嫡出长房的儿子,从小背负着张家的责任与门楣的荣耀,身为嫡出独子更是要比旁支的兄弟们付出更多的努力投入更多的心血,方能不负父母族亲;从没想过能像别的兄弟们一样嬉笑玩闹,对待外人更是亲礼疏离。 看阿江急的时候,样子招人笑却让人感动。若有一日自己有所不测,除了父母至亲,还有一个人会真心实意地为他哭一场。 挺好的。 “我没事儿,好着呢。” “啊…”阿江愣愣地抹了把眼泪,还没回过神儿来呢,像个大孩子一般长了个头不长心智。 “那…那您不死了。” “快收了神通您嘞!”谨之瞪了他一眼,嫌弃道:“让母亲听了非打你一顿不可。” 年节大雪好日子,张口闭口你死我活的像什么话。回头母亲非找人把他架起来绑在柱子上,扔院子里狠狠冻上小半日才饶人。 “那您逗我干嘛呀!” 阿江气道,手抹了抹眼皮,应该是哭过了有些发痒泛红,让这汉子烦起来:“这不是愣让人急嘛!” “你也没让我说啊,光在这猛汉落泪了。”谨之嘲讽道,有些哭笑不得。 他规规矩矩地站好了,深深呼吸两个来回,退一步跟在爷身后,可不敢闹腾了。 道:“那,咻!您现在说。” 咻咻…男儿郎不像姑娘家贴身带着帕子,流了鼻涕只有吸回去的份儿了。 嗬!用力点,吸回去! “你家小河姐姐没事儿,你放心。”谨之不逗他了,把这件事三言两句带了过去。 若是敷衍应付只怕他也不肯死心,只好简单把登王的事跟他说了,说明要点就够了,别的多说了只怕他也没那个脑子听得懂。 阿江挠了挠脑门,难得机灵:“那登王怎么不把他们送到咱府上啊?” 呦呵,这还不傻。 登王口口声声为了太子,确实也没拿十安性命相要挟,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放下了王爷的架子来劝说。话里话外无非都是希望谨之能够忠心辅佐太子,不要学郑欢不要退朝堂更不要因为这一件事就对太子生了怀疑。 大功尚未成,主将生嫌隙。 难图大事。 双方有利的事也不是平白来的,崔十安住在登王爷偏远,谨之要是行事有所不妥,这可不就是活生生的把柄吗。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谨之笑笑,转身抬手重重拍了下他的脑门,笑话道:“送家里成全你个小汉色心吗!” “您说什么呢!” 我,我才没有… ———————— 还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呢,身为大家少爷太子伴读,张口闭口都是男女情事。 简直,有伤大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70章 师红颜师(七十) 这世间幸与不幸难说得很。 那天王府偏院相见,两人匆匆一眼无暇多言,这一晃又好多天过去了。 故作轻松的两人笑谈的几句话已有些记不清了,谨之回来的这几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脑子里总想起那日崔十安说过的一句话。 —————— “伤还没好,你怎么敢来。” 谨之想问,你的琵琶骨还疼不疼,进京的这趟路你冷不冷,你的不惜一切…张谨之值不值。 十安道:“当年我随师父北上进京前,曾入寺祈愿,求得乃是上上签。” “谁想这一趟,声名未起,锒铛入狱,琵琶刑骨,伤入肺腑,几经转折致使性命堪忧。” 他讲时,语气平淡有疑惑,眉头下蹙不明着,却不见埋怨不满。 谨之握着他的手,寒凉得让他心疼,盯着他的眉眼仔细看了数遍还移不开眼:“那你还来?” 他眼角一扬,略带些得意道:“后来回江南,我就明白了…” “那支签,是你。” —————— 他说那支签,是我。 那支使他有所希翼,随师北上的签,是我。 即便后来他锒铛入狱,刑骨琵琶,险些枉送性命,他仍觉得一切苦难不敌那支上上签。 不敌,我。 听他说完时,眸光停在他熠熠生辉的双眼,缓缓旋入下沉,抽不出神儿挪不开眼,浓浓的苦涩震满胸膛。 谨之原本想,为了他一博,为了家族一博,即便败了也能护他在江南一生平安,挺好的。 如今想,为了他一博,为了他们的未来一博。 留他一个人在江南,不好。 谨之从小就是个小老头,被他太祖教得正儿八经,连个玩笑都不敢说嘴,孩子们都不喜欢他,说他假正经。 长大了长大了,真有些返童稚真似的,闲坐案牍前出神儿,想着想着就乐了,抿唇垂眸一下的样子儒雅中带着些什么…说是宠溺就俗了,应该是过分喜爱。 大老爷们儿说什么宠不宠的呢,多虚呀。 眼看年关,听说盛京戏园子那些伙计们都算着日子要封箱过年了;梨园行艺的规矩,新年之初得有个“开箱”礼,意味着新的一年出台唱演开始了,年末还有个“封箱”礼,意指收拾行头放入箱内封存,封箱歇班过新年。 封箱后至开箱前,梨园行是不出台唱戏的,这时日一算前后也差不多有个把月;孙延芳的岳家母亲生辰日在冬月,家里孩子们孝顺,赶在戏园子封箱前,请了魏老板进府里唱一出,给母亲祝贺一番。 孙延芳作为董家姑爷,自然是要带着爱妻出席的,董家母亲与张家夫人也是相熟多年,按往年的规矩办,少不得也要送请柬上门的。 只是,前些日子的变故使弘娘伤逝,谨之丧妻,张母无媳,一家子只怕还没缓过劲儿来,董家母亲也不敢发请柬。 生怕惹得他们一家伤心。 母慈子孝,一家和睦,东床佳婿,半子之靠,本是人间美事。 但他人正值难事,险些家破,亲眷苦亡,这头喜发请柬虽然是好意但难免惹人伤心,办了坏事。 董家夫人与谨之母亲相识多年,得知她过寿却没有邀请张家上门,一下就想到了原因,自个儿身子因为悲痛于弘娘的事,一直病着也不好上门,让小厮叫来谨之,好好叮嘱一番。 谨之是个守礼的人,办事妥帖;早早让人备下贺礼,日子一到,车马动身上门贺寿来了。 孙家对谨之也熟悉,见着人给行了礼,管家接了爷就往府里引。 进厅几步路,林院深处有戏班子试乐的声音传出来,管家见谨之的目光凭声而望,笑道:这是魏老板,少爷您这边儿请。 谨之收回目光笑了笑,跟着管家指引往另一道走去。 说起魏老板这个人,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魏老板是女流之辈,是梨园行这近百年来最有名号的女角儿,出身卑微,更师出无门,年轻时硬是看自己在北直隶站稳了脚跟。 学艺苦,无名更苦,戏不难,难如魏红颜。 倒不是说唱戏的没人唱得过她,而是指做人难做得过魏老板。 听母亲说,当年她是个孤女,走在盛京街道都不会有人多瞧一眼。自小以乞讨为生,若能有幸手脚麻利被人收入府去讨个营生,养活自己也是好的,年岁大一些嫁个人家,这一辈子也算是安定了,若能聪明些嫁个管事的不愁吃穿,这已经算是顶好的福分了。 可人家偏生就是有本事有志气,赤脚走大路,一碗百家饭,一张利嘴哄得老板收下她当个柴火丫头,给几口饭吃也算养活大了。 酒楼里头跟着听曲儿,竟也自己学了几分调儿,哼唱久了也听着动人,有模有样。 但说到底,唱着玩也就算了,真要走学艺的行当,师出无门就要遭排挤遭欺负的。不说当时极少有女儿家从艺的,单说她一个孤女,没有师父,又不知哪个山沟沟来的土包子样儿,想要立足北直隶简直痴心妄想啊。 幸而老天眷顾,她聪敏懂盘算;四处听曲儿看戏,学了百家功夫,唱得有模有样,女儿家嗓子天生好,唱起来柔肠百转,比起那些男儿郎扮的青衣不是更显柔情了吗。 她遂去寻酒楼老板,唱了些许与老板听,加上一张利嘴,再次说动了老板相信她。 两人击掌为誓,老板在酒楼正中开出一处座儿来,她便去唱,一个月之内若能招来两月之数的食客,算她过关。 原本也只想试试看,她当年正年少,容貌姣好,学得快又会得多,能成则罢,不能成就趁着机会出出风头,给自己择个佳婿也是好的。 谁知那一个月真叫她唱出了名儿来! 一时间,盛京传遍,酒楼出了个自学成才的绝妙艺女。 第二个月起,只要她在场,必定是座无虚席;若说她唱得最好,绝是不可能。 只是艺行数百年,女艺不过屈指可数的几个而已,如今出了一个容貌娇丽又唱腔一绝的天选之女,岂不让人好奇啊。 一个烧火丫头自学成才,名动天下,艳绝京城的传奇之事,听着就让人觉得心头好奇得痒痒。 台下的人越来越多,一掷千金的人如海如潮,那年她十七,立于盛京名潮之顶。 她故事本就引人入胜,原以为貌美的戏子如花魁,火过了这一阵儿,也就没了。谁知后来又因有男儿爱慕,盛京街巷又将魏老板的一句话流传了遍。 卖艺卖力,不卖身,为酒为财,不为妾。 想来能说出这样坦然而又洒脱的一番话之人,又怎么会是凡俗人。 清醒坦荡,清高却不自傲,求财从不势力。 她若为男儿,必定也是个风流不羁的潇洒儿郎,又不知该迷倒多少姑娘。 名动一时,应该的。 后来她身负声名与财,已然自由,那时也不见她想嫁人归宿,反而找酒楼老板商议起了来日之路。 共建,红颜师。 红颜非祸水,巾帼共须眉。 百年来的第一个女子班,唱小曲,说鼓书,唱大戏… 她收养孤女,亲自调教,算上那些苦命人家,原本要卖儿卖女换口饭吃的,没了办法就去求魏老板收留,她也痛快收下;留着好苗子仔细栽培,一般的就当个柴火丫头,想当初她自己也是柴火丫头。 拿着自个儿手里的钱可不能只干善事,她在一个女子在家从父,从家从夫之时势中,绝不低头认输,遍求良师,各取所长学而精益。 红颜师,开园第一场,她带着孩子们唱得是《梁红玉擂鼓》 这样的人,她的几年已然是旁人一生无法涉足的传奇了,原以为这传奇会一直跟着她,直至百年之后。 谁知这位奇女子竟然在二十六岁时,生下一子。 倒不是她听人劝说,给自己做个好归宿,乃是“忽如一夜春风来”。 坐胎十月,孩子就这么落了地。 一个不知生父,何名何姓,何许人也的孩子。 这个孩子的到来,使得她过往的传奇美名烟消云散,化为侮辱与伤害,各书各述,说得好不难听! 不是说她人尽可夫,就是说她私有暗室,总归来来回回不过是说她“从妓还立牌”,嘴上爱清白,骨子里头败。 她不听,不辩,不说,更不在意,只是好生坐胎生子,默不做声地退出了艺行,转为后场运筹帷幄,打理园子,养着孩子。 这些年下来,她也捧了不少孩子,只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 她也没因为退出了艺行就活不下去,反而是凭借着从小混迹江湖的本领,于盛京如鱼得水,结交甚多,积累了不少人脉,官商走道儿都有她相识的人。 这才有了前头那句话:戏不难,难如魏红颜。 谨之毕竟与其隔了一个辈分,许多事都是听说,母亲不是信口雌黄爱说人闲话的,说来一定是年少闺中做姑娘时,心里头敬佩这样儿的妙人,当时才说得精彩。 董家夫人过寿,能请到这样的人物确实不易,想来也没什么人知道内情。 今儿到场了宾客贺寿,应该都会猜测几分;没有交情的请不来魏老板,除非是对她曾有大恩,难不成董家还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能帮上魏老板这个四方皆友无事不通的水玲珑不成。 百年唯有一个红颜师,一个魏老板,不知道后一百年会不会有。 ——————————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厦门天气预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71章 别出机杼(七十一一) 众人把心思都放在了祝寿和一代名伶魏老板身上,对于谨之的到来没有过多猜想,总归丧事也过了有两三个月,两家本来就亲近,走动走动也是人之常情。 这世间总是男子贵重的多,为妻守节的能有几个,只怕是父母亲眷都要指着脊梁骂不孝了。 谨之新丧正颓,送来贺礼,一身素衣避开了众人往来寒暄,由管家领着进内院去了。 倒不是他刻意来寻晦气,大好的日子穿一身浅色素衣来衬书生气,乃是弘娘离世不过百天,他心里头放不下;虽无缘恩爱白头,但青梅竹马的兄妹情分也有二十年了,这点子心意算是为她与郑欢来生之贺。 想来也是能理解的,凭着往日情分来祝寿,因为新丧悲痛不多扰,给董夫人问安后再自行离去是最好的了。 谨之来得早,虽然是避开了一些人,可也把孙延芳给避开了,想来他的心尖儿夫人出趟门最是“劳师动众”了。 管家把他带到了垂花门就退下了,他熟门熟路地往里去,阿江紧跟其后在一幽静庭院停下,守在门外,谨之一人入内。 推门而入,屋里两人正是今日寿星公董夫人家的小少爷与魏老板独子,魏靳。 董霁好长时间没见过谨之了,先前是谨之忙,后来是避嫌,再后来张家办丧事他上门凭吊又赶上谨之被召进宫,几回下来都没能见着人,小孩子家最容易想玩伴了。 他们家里,上头就一个姐姐,姐姐又出嫁了,除了谨之没人陪他玩,全是嫌他吵闹让他好好读书的,算下来有大半年没找谨之一块玩了。 “长安哥!” 一见人进来,董霁当即放下手中玩到无趣的玩意儿,腾地从椅座儿上站起往门出奔去,三步并做两步,腿脚轻功一碰,两臂一抬,两腿一环就挂在了谨之身上。 谨之笑着接住了他,无力受重一般地往后小退了两步,像小时候一样故意逗他,佯装嫌弃道:“你个小矮胖子,我腰折了!” 孩子乖,乐呵呵地蹦了下来,还嘴道:“你就没别的话可说了,这么一句来来回回说了十几年!” 谨之看他这幅良善好欺的傻样儿,抬手拍了下他的脑门,侧身绕过他走了进去。 这孩子心底纯良,和他姐姐年少时是一个脾气,任谁都讨厌不起来,像他名字一样:风雨过后仍是晴。 里头的人听见前面开门的声响也站了起来,看着谨之走进来,面带微笑看着他,眼睛里的友好像梦一般。 他们俩从没有过同屋而处,友好相谈,不是这个误会就是那个矛盾,总之一见面都是不欢而散的。 谨之毫不客气地在主位坐下,撩袍正坐之时抬眸一瞬,笑问:“坐啊,怎么了?” 魏靳有些不自在,落座时有些心不在焉;董霁倒是开开心心,自在得很,坐在一旁托着下巴,道:“有什么事儿要这个胆小鬼帮忙呀,让我来呀,我被娘关在家里好久了!” 谨之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接话茬,转头对魏靳说道:“魏公子别来无恙。” 魏靳似乎防备之心很重,低头把玩腰间玉佩,道:“有话快说。”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谨之对于他的态度并不在意,仍旧神情中有些势在必得。 魏靳把玩腰间玉佩的动作一顿,有些烦闷地随手一丢,道:“登王是我义父,你凭什么让我背叛义父去帮你!” “呦,孝子。”谨之一乐,端起茶吹了吹茶沫。 董霁噗嗤一声不屑地笑了出来,白了他一眼,百无聊赖地趴桌上翻动杯盏玩儿。 谨之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茶,自然而然地拍了下这小子玩茶的小动作,孩子也乖,不闹腾转头去玩别的了。 “你什么意思?”魏靳心慌意乱,浑身都不自在,那滋味就像是一万只蚂蚁挠着一般,他不敢说的事尽让他人看破了,还当着面嘲讽…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咬咬唇的样子还挺视死如归的,道:“义父虽然对我好,但也不是什么都由着我的。” 对嘛,这才有“同流合污”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办就直接问,扯那些没用的做什么,面子值几个钱。 “外面的事我都会安排好,只要那天你能把登王带出府就好,别的事不用你操心。” “啊?”魏靳仿佛听错了一般,再问了一回:“带出府?你说带出府?” 谨之笑而不答,只肯定地点了点头。 呵! 魏靳腰背向后一靠,讽刺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你不会以为,王府里只有我义父一个人?” “你以为,我把义父骗出了府,你就能大显身手了?王府是先帝亲赐的你不会不知道。” “知道。”谨之不慌不忙地说道:“不但王府是先帝亲赐,连府上的亲兵护卫都是当年先帝命人专为登王训养的。” “你既然知…” “我知道是我的事。”谨之放下杯盏,重音干脆,诸事定音:“你只管做,一切自有安排。” 魏靳知道他的谋算之能,否则当年也不会亲眼见他杀了鄙管家而闭口不提,任由他布局谋划为太子稳住东宫之位。 说到底当时他心里也是想给崔十安出口气的,只是碍于义父恩重,他不敢也不能和义父撕破脸,所以在得知了谨之的计划之后,并没有向当时仍和谨之是对立面的义父登王告密。 那一局虽说是崔十安受了些苦但太子党大胜;借由鄙管家之死,逼登王正面与谨之与张家撕破了脸,公然朝堂对立。 后面的种种都是为了让皇帝相信,登王一心想杀了谨之,以泄心头之恨和往日冤仇:有了这一点,谨之和郑欢策划珈蓝寺后山劫案,这才更“顺理成章”,让皇帝和天下人都猜测是登王狠下杀心,以暗卫死士佯装山匪杀人。 只是当时谁能猜到,登王所做都是为了太子。 魏靳沉默片刻,站起身,道:“你记住,我只帮你这一回,是为了崔十安。” “你今儿喜欢他,可以为他。明儿看不顺眼了,就可以不喜欢他。”谨之正色微肃,继续道:“人心易变,我不会以此做赌。” “就此作罢。” 语罢起身,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更不需要任何人看在十安的面子上而来,这种话太好听,也太虚假。 他潇洒要走,魏靳反倒又急了:“你站住!” “我…”他不知如何开口,斟酌了几次,才道:“要是没有我,你打算怎么对付我义父。” “既然没有你,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谨之背对着他,看不见神情,但从语气里足以听出轻蔑的笑意。 一边儿想救人,一边又顾念义父,两头都不敢放手,哪有这么好的事。 “好,我做。”他答应了。 他想明白了:张谨之势在必行,即便不是自己去骗义父,也有别的办法,与其明知有计划而闭口不言,不如自己去,好歹尽尽孝心,再救出十安就好了。 换成别人,十安能不能救还不一定,只怕是义父着了张谨之的道儿,还得吃不少亏。 把崔十安送回江南就好了,何必近路远走,惹出那许多事端来。 谨之转过身来看着他,正色道:“当年你知道我带走鄙管家是有图谋,没向登王告密,给了我一夜的时间处置,这个人情,我一直记着。” 今日谢意,是诚心的。 谨之并不清楚魏靳是否知道登王是太子党,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分一些皇帝的疑心,让太子能够腾出手谋划大业。 但当时那件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让登王知道;珈蓝寺颠匪案,皇帝疑心是登王狠下杀手,登王误以为是皇帝有心栽赃,两者本各不相知。 若是登王知道,珈蓝寺是他和郑欢一起策划的,难免为了太子而多一重谋算;毕竟当时,谨之一心想成全郑欢和弘娘,自己再请任江南,一切顺理成章,却没有考虑到太子爷尚是孤立无援。 登王对郑欢毫不留情就是因为郑欢被主,若是让登王知道,他张谨之也曾因儿女私情布局谋划,想离开京城,背离主上太子,难免让人怀疑忠心。 怀疑的苗子比疫病还可怕,容易风靡而起,甚至短短时日根深蒂固,远比有证据的事还要令人不安;登王为太子筹谋一生,绝不会允许有人身怀异心。 魏靳当时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想给崔十安出口气而已,自己也早看那个狗仗人势的鄙管家不顺眼,能杀就痛快了。 他问:“你知道我发现了,当时为什么不杀了我灭口。” 谨之抿唇垂眸想了想,当时没有灭口也不是心善,只不过是事务繁多,一边要稳定皇帝,一边还得瞒着太子,两头编故事说好话,才把事情遮掩了过去。 阿江后来善后时,赶回来禀报,说是当时动手之后魏靳的近身小厮在附近出现过,保不齐就是魏靳跟在后头,露出了马脚,当时十安被抓进牢里,谨之忙得脚不沾地,满脑子都是如何将他安然救出,如何防着旁人看出他和十安之间的千丝万缕,最后还是多亏了咱们九少爷延芳出手相助。 缓过劲的时候,魏靳这事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他既然一时没有说,以后想来也不会说的。 这个浪荡子,虽然无礼纨绔,但总有一点重情义的好处,值得相信。 这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我不是心软放过你,我是忙忘了… 想想就好笑。 “是啊。”谨之坦然一笑,答道:“你没有告密害我,我也没有杀你灭口。” “这是你我之间的交情。” 他缓缓道出:“你和十安,从来就没有关系。” 这一句话十分轻,落在心上万万分的重。酸涩如涟漪,荡开层层心酸,圈圈胸涩。 魏靳缓缓转身,有些僵硬,最后抬腿快步离去;这样的话,早些年有人对他说过,现在张谨之又说了一次。 他好像一直无关紧要,一直都在成全,没有成为任何人心目中的不可替代。 于是他走了,狼狈得像落荒而逃。 董霁往前探了探首,乐呵呵地转身往里走了几步,向着书阁后的内室喊了一句:姐夫! “姐夫快出来!人走啦哈哈!” 他像个孩子般,一点儿新鲜事就能乐得不行。 闻言,九少爷孙延芳从内室缓缓走出。 一身水蓝春纱袍,绣着柳叶云山纹,腰间挂着白翡飘花,青玉冠束发,清泉眸似水,左手微屈在背,右手横于腰际,四指半掌绕着珠串,拇指反复划过食指中腹划珠把玩。 他这一身书生味儿还带着佛前香火气,儒雅之姿淡然一笑的模样,真让人觉得是云际天宫仙落凡。 三人一聚,同步而往,室中落座;谨之提袍一扫,俊逸一笑:“我说怎么外头没见你,原来是打扮得精致,早早来屋里躲着了。” 听听这话里的调侃之意,说的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董霁笑得单纯讨喜,双臂一叠半趴在桌上,说道:“密谈要事!” 看样子还挺兴致冲冲地:“这是私会!私会当然不能让人知道了!” 要不是董家母亲这时候过寿,谨之也不能明目张胆和孙延芳见面密谈,再被盯上,才真是回天无力了。 这道理我都懂,怎么这话听起来这么别扭… 没等咱们九少爷一个冷眼横过去,只看谨之抬手又是一打,啪—— “密谈就密谈,私什么会。” 他眼里没有火气,只有对幼弟的疼爱与宽容,还有些许对这年少稚嫩的羡慕。 董霁委屈地揉揉脑门,嘟囔起来:“私会就是私下会面嘛,你书都读哪里去了…” 后面还有一句,就知道欺负我,没敢说出口。 好不容易几位哥哥带他玩儿呢,从前都嫌他不懂事,不许他过问,而今终于也有他的一份儿了。 只委屈着,回回都打这一处,以后天长日久会不会脑门上一处凹陷啊… 延芳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看你有了两分生气。” 谨之听得明他意所指,默了默,又不知道如何作答,笑容里变得有些无奈苦涩;有些人见一面你开心,却不如不见面来得放心。 “你别笑我。”谨之讲。 你别笑我痴,局势未明,儿女情长。 你别笑我傻,虎口脱险,不长记性。 你别笑我疯,世族嫡出,全然不顾。 怎么好好地,这就沉重起来了。延芳右手两指捻动佛珠,一转话头:“看来还得多谢登王,他要不把人逮进京,我还见不着你这三两二分的笑意。” 谨之哭笑不得,摇了摇头,给他斟上一盏茶。 感叹道:“果然啊,事不关己,说起风凉话是一句接一句。” 感情不是你媳妇被逮了,还谢谢人家呢,你不放火烧人家宗祠祖坟就不错了。 孙延芳才听不懂他酸里酸气的话呢,只管闭目养神,珠串轻转,像个绝五谷断红尘的仙人。 董霁听得心急,又不敢吵扰,就等着他们什么时候说个正题出来好让他也“一展威风”! “没工夫风凉你。”延芳淡漠得很,一本正经地说些讨打的话:“抓紧把话说了,我还得陪我家夫人。” 听听这话,谁有空说你风凉话啊,少自作多情了,我家夫人还等着我陪呢;转念一想,若不是与他这份儿交情,哪里会愿意放下妻子,小心避退众人而来。 董霁单纯,还跟着拍案子乐起来,追着话讲:“就是就是,快说一说,我做什么我做什么!” 谨之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儿,把董小哥给崩消停了;转头看着咱九少爷那一副出尘脱俗的样子,故意说道:“你就不怕被我连累了。” “到时候别说风凉话,还能不能说话都不一定呢。” 啧啧啧,听听这屁话。 别人都是防着过河拆桥,张家少爷饱读诗书呢,张口闭口话里话外仿佛都是盼着,这相助于他的人个个下场凄惨。 佛菩萨是吃素的,九少爷可不是。 那能吃亏吗,当时回了一句:“你是主谋,我是帮凶,咱们俩谁说不出话还不一定呢。” 要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这帮读书人,狠起来自己都咒。 “你的谈吐那是师出名门,我比不过你。”他饮茶落盏,扇子一打,笑道:“到时候砍头流放,我都在你前边儿。” 说出来都是轻巧的,听着好像闲来说笑一般,但他眼里忧虑,心里不安,面上笑着也是强颜欢笑;谨之从小没几个朋友,唯这几个,眼看着都要被拖累了,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若一朝事败,张氏一族百年清名毁了不说,满门性命,还有这些冒险相助的好友们,他们的前程也都没了。 可若在不筹谋,眼前的困顿在漫长岁月的几十年中则反复不断 延芳捻动佛珠的动作停顿,曲臂搭在桌上,垂眸定睛看着手里的珠串,不知想到了什么。 沉默片刻后,他释然一笑。 他说:“朝儿畏寒畏潮,只求流放不往南边儿去就好。” 自我安慰般地笑了下,道:“带着朝儿去看看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景色,也挺好的。” 小朝从前很活泼,整日闹腾得很,比董家小哥儿还像个男孩。从前虽然管不住,但好歹她开心肆意,不至于如今一般病弱不堪,畏风惧雨;从前她被人指点说不端庄,整日里跟着她九哥四处跑,她说了就算芳芳去打仗,她也要跟着去。 如今她九哥倒也不怕了,有什么事带着她就好了,远离是非之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情深义重的话,听得谨之心里那份强压下的愧疚与不安之情更甚。 唉,好好的来祝寿怎么还越说越伤感呢,这事还没办呢,怎么就觉得办不成了呢。 说点儿正经的,眼看时辰快到了就要开席了,小厮的脚步声渐近,应该是要来喊人的。 老夫人过寿,这儿子女婿都在小院儿里躲着可不像话,外头多少人等着看呢。 没别的什么事,就是跟阿芳说一说当日需请他去帮个忙,两人拍案一合,时辰一对就成了,剩下的也没什么了,总不能两兄弟抱头痛哭,咱们家少爷也不像这样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72章 (孤注一掷(七十二) 老夫人寿宴圆满,亲友皆至也算体面热闹,谨之只说家丧未过百日不好久留,当着众人的面给董家夫人行礼献寿后,喝了杯酒就走了,正跨步行院时,孙延芳带着朝儿走进来,三人擦肩而过,仅颔首一笑没有多做寒暄。 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这寿宴安稳圆满没有多生事端,别的夫人也就不求了;孩子们都大了,有些事说了他们也是不听,那就听天由命。 寿宴就这么过了,倒让一些人觉得无趣,总以为能抓住点儿什么当话柄,谁知就这么过去了;无趣之余难免感慨,人心如转影,光聚则存,光散则灭,墙倒众人推啊。 “您瞧,孙家九爷和张少爷亲如手足的交情,如今也只得这浅淡一笑咯。” 再好的关系,碰上家族利弊也是要躲的。 阿江攥袍蹬腿一步上了马车,隔着车帘儿,侧首低声问道:“爷,咱们回府吗?” 他两唇一动,风云骤起:“去,太子府。” 阿江缰绳轻打,马蹄踏尘而去,虽一片尘土朦胧幸而前路清晰可见。 他不是要来向太子表忠心,也不怕被皇帝知道,应答的话也想得很好,这一趟他是替自己下决心。 从前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太子大业,后来有了十安,他每一步都为了家族安定与十安性命而走,把自己放到了计划之外。因此生出许多变故来,从珈蓝寺山巅那一役开始,十安离京、郑欢反水、萧家落罪、弘娘自尽一直到最后甚至差点连累张家同罪,都不受控制地牺牲了许多人。 谨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顾念的也不过是旁人手里的一步棋,若有必要,登王和太子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牺牲。 想想登王为了太子,这么多年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挑衅君威,染指朝政都是为了让太子明里暗里走得更远更顺畅。太子确实也不负他望,深藏不露地忍了这么多年,明中有谨之出谋划策,暗中有登王排除异己,只要真稳脚跟手握兵权,皇位唾手可得。 这个连自己都下得了手的人,来日若需牺牲,又怎么会在大势之下对谨之心慈手软。 即便太子顾念年少情分有所不忍,只怕最后也是要狠下心的。 既然进退两难,这么多年在中间周旋的夹板气也是受够了,索性这一次为自己搏一搏。 “你要造反?” 太子书房安静,只有毫笔走字时的宣纸落墨声;谨之前来也不是陪他玩耍的,只是告诉他,已探明,年终尾祭皇帝的仪程。 太子写的是重笔,写字的手法流畅有力,没有片刻顿停,听了他的话也只是犹如寻常地问了一句,没有任何惊诧不安。 谨之站在案前,目光放在他的字上,道:“谨之不敢。” “你看这幅字,简简单单几个字。”太子停笔,站直了腰看着案上的一副字拓,正对比自己写的与拓本字体相较的不足之处。 “我练了许久的字体,仍有不足之处,不过差之毫厘却于之相谬以千里。” 看着轻而易举,实则横竖难定。 说完他放下笔,指腹一划捻起宣纸上层,两手一合正打算揉皱丢弃。 谨之拦下他的动作,重新把纸展开铺平,压住了边角,走进书案里,拿起了太子那支笔沾墨舔笔。 他抬手落笔,重重一横,在太子的字上改了一笔,以此墨覆彼墨,以重笔盖细痕。 “权定天下,兵财两相。” 萧家曾为国商,富可敌国,以财力和商运铸铁控业,使盛京与边境国贸紧张,可行。 只是缺一个,兵。 太子看入他的眼睛,好像看一个陌生人:“平西王交出兵权退隐之后,为防再有人拥兵自重,兵权分散各部,除了宫里的禁军再没有别的可用了。” 兵权分散各处后,好比宴席上的一坛子好酒分了盏,桌上宾客人手酒杯,要一杯喝不醉,要一坛人家不给。 宫里禁军的权利又在皇帝手里,以卫护宫城为首任,谨之从小进宫陪伴太子,这些事他都知道,放不至于说出什么天真的话来。 太子如今看不懂他,不是因为觉得他天真,只是觉得有些猜不透他;从前虽然谨之也是太子派系,但说到底是书香门第礼仪人也,阴谋之论剑指宫城的事,他绝不会想。 当初郑欢绑了“崔十安”,太子下令乱箭齐发时,谨之的神情也如殿下今日一般。 谨之看着纸上墨字,道:“手握兵权的将领中唯有刘、许、高、彭所率的昊城军、靴城军、金杨军和庆华军算得上大部。” “刘詹,忠于殿下多年,起事必会相随。” “许、彭二人都曾是登王旧部,是先帝托孤的老臣之后,只要登王出面事半功倍。” 当年局势紧张,前太师大权在握,先帝未保登王平安临终前曾秘密召见五位心腹大臣托孤留诏,当时的皇帝还是一个傀儡,这些事他当然不能知道,以免惊动前太师,为老臣与登王先来杀身之祸;后来前太师叛案,平西王血战宫城一役又替皇帝处置了前太师,这么多年过去了,老臣渐退,他们的孩子则接替了新一轮格局。 这么一说,三方势力可化为己用。 太子看他补上的那一笔,写得确实好,问道:“还有一个呢。” “高宪,不是我们的人。” “不入党争也不是什么图利喜色的贪腐之辈。” 太子对这些人心知肚明,这么多年勤政爱民的模样做久了,这会儿发动宫变,只怕最后难得人心。 这幅字虽好,终究不是一笔写成的,太子神色淡漠,说道:“你可知,一旦宫城有变,他必定会领兵勤王,即便最后我们事成,有他殊死搏命一场,我们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乱臣贼子。” 这么多年死里逃生周旋于皇帝,是因为他自己当初年幼,羽翼未丰。如今得人心,只是缺了一个理由,一个能堂堂正正立于九五之上的理由。 向来勤政仁厚,贤德爱民的太子殿下,竟然无故发动宫变,谋反篡位,多年来苦心经营岂不是功亏一篑。 “殿下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 “好。” “不,还不够好。”谨之放下笔,目光凝在纸的皱痕上,缓缓说道:“我有一好友,自小天赋异禀,精于习文练字,一手妙笔可拓天下碑。” 没有他写不好的字,只要他看一眼便能抓住精髓,复刻如新。 “殿下可曾听说过?” 京城有这样的人才,又怎么会被埋没,人言如疫穿风过城,一说是他好友,太子心里头就有数了。 太子道:“高宪和孙延芳虽然是师兄弟,但说到底一个从政一个念佛。” “高宪这个人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交情就能说得动的。” “那就看随随便便,怎么说了。”谨之舒而一笑,话里有话点到即止。 他道:“殿下当年无奈受制于人,前有太师把政,后有圣上控权,如履薄冰。” 当初那段日子,何尝不是两个少年相互扶持,行至今日云开雾散。 他道:“眼看平西王隐退,后是萧家国商失权,郑国公府一门落败,再不动手,顶上屠刀就要落在咱们的脑袋上了。” 皇帝疑心深重,一是防着再有人效仿前太师妄乱朝纲;二则是,多年忍辱偷生,被当做棋子傀儡,好不容易重握大权,又如何能忍住权倾天下的诱惑,自然是要一一排除“异己”。 兵权平西王,已退。 财库萧氏商,已收。 老臣国公首,已败。 再往后,平了登王府,废了太子位,这功高震主的帅和人心所向的主,都没了。 天下大权尽在一人之手,他再也不会担心坐不稳皇位了。 他道:“如今局势大好,何不为自己一博,与其任人鱼肉,不如以笔做斧,劈出一条锦绣之路。” 太子看着他的字,如今刚劲有力,不再像从前温润了;他有些看不懂,不懂这些字到底是为自己而写,还是为多年的辛苦而写。 到底是为了母妃,还是为了自己,又或是走了这么多年,明里暗里牺牲了那么多人,早已退无可退。 从前年幼,为了活着,为了外祖一家,他必定得争气,暗下筹谋划策。多年来支撑自己的信念都是为母妃报仇,护住外祖一家,君临天下,成为下一代名垂史册的贤明帝王。 要让这个皇帝看一看,他费心费力想除去的“孽种”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造反的事说起来简单,真要做,除了兵和钱,最重要的还有理由。 他的前半生已经活在一个看似明媚实而不堪之境,难道后半生还要背负着“叛君逆父”的罪名里吗,出师无名,不但惹人非议还会给外祖家历代忠良抹黑。 他不希望自己的未来,和如今这个刚愎自用,疑心深重的皇帝一样;没有可信之人,也没有可爱之人。 真的就成为了,孤家寡人。 平西王交兵退朝时,登王就劝过他起兵,那话和今天谨之说的差不多,只是不同于,登王只要结果,而谨之送来的是一个理由。 一个能够做出合情合理的起兵理由。 谨之从小陪伴太子,是他身边最亲近的朋友,他心里的顾虑谨之猜得透也看得明;人都有弱点,太子的弱点就是不希望有一日后人评之:父重权疑臣,子不臣夺权。他最恨的,就是有人把他和皇帝放在一起。 所以起兵之名,才是真正能让太子下定决心的关键。 两人从小玩到大,彼此了解,谨之能看出他的心思,太子自然也明白谨之这么多年的谨慎小心。 “你现在,都敢让我造反了。” 不是觉得你没那个魄力,只是觉得你不会轻易选择冒险。 谨之退了一步,站到一旁,低眸道:“臣不敢。” 若有差池,太子在登王相护之下,落个识人不明,受贼所骗的罪,起码能保住一条命,离开京城躲去皖南封地还能修养身息筹谋来日,可张家满门绝无生还的可能。 太子道:“怎么如今敢了。” 谨之沉默片刻,胸口重重一沉,像是卸下负担一般,直视太子的目光:“他没死。” “南音名伶崔十安,没死。” 两人对视的目光都一样明了直入,没有丝毫的诧异。 “当日郑欢使的是障眼法,我没告诉您,把人安顿在江南了。” 他坦率的原因不是豁得出去,是仔细想过,以登王对太子的看重,不可能知道了十安还活着而不告诉太子。 保不齐,登王知道的那一刻,立即就和太子提议处死他呢。 “登王爷把人扣在府里,以此保证我的忠诚。” 既然太子没有丝毫诧异,那就是说,谨之的猜想是对的。 “殿下,我想为他也为自己,博一博。” 太子早就知道,却没有下令处死崔十安断了他的念想,更没有疑心他的忠诚。 那么或许,太子也会顾念多年扶持的旧情分。 “为他?”太子嘲笑,仿佛替他不值,落座于楠木椅上,指尖儿在扶手上轻点。 反问道:“你为了他要反,若是一朝事败呢?我与王叔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还要平白牺牲那么些人,你就过得去了。” 他不觉得会败,当时登王提议时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是想问一问。 好好问一问他:“你真是要为了一个戏子,与我生分了?” 谨之从来没有对他生分过,只是这一回透过登王,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太子殿下了。 他缓缓说道:“我以阴谋为前锋,登王大军定一城,殿下清白无垢。” “若事败,登王为了殿下能有来日,定会一力承担所有罪名。” “我会以登王府门客的身份领罪,承担下太子府和登王府所有明面上能看到的关系,对外称,是我秘密助登王欺骗了殿下。” “皖南封地有殿下人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民心尚在,来日方长。” 他站在一旁,平平淡淡地说完了所有,神色淡淡仿佛在讨论学问似的。 你明白吗,太子殿下。 谁死了,你都不会死。 太子沉了口气,抬眼看他:“谨之,你太优柔寡断了,也太意气用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