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女》 楔子(定远公府仍在。...) 恶客(“兄台,你的杀气吵到我了...) 羊杂(“我死了,陈家就无利可图...) 崔氏(“人还在家中,又如何能说...) 蜜果(“大概是苦吃多了,这甜我...) 圣旨(“你可愿当这千秋天下间第...) 归朝(“一颗心只想着忠君二字。...) 针锋(““皇后?就算圣人休了你...) 跪雨(“那小子怕是又要唱戏了。...) 携势(“你真以为,天意永在你侧...) 思归(“我是要去讨债!”...) 罗裙(“虽然军功彪炳,也少了几...) 牡丹(“要她死也未必我们动手。...) 寻常(“愿守玉关春色晚,不意缄...) 做真(“若能让世家从此俯首,我...) 做假(“行歌,你胆子怎么变如此...) 吃肉(“我,卫蔷会像护着那些孩...) 寺庙(“阿蔷,你总是欺负我。”...) 想去(“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 名刀(“阿臻,我认你这个卫二郎...) 书生(“世家夺民脂而窃税,实害...) 非刀,事成,霓裳(章节三合一...) 买人(“这差了的德行都报应在子...) 胡子(“只因您是圣人之口舌,圣...) 兄妹(二合一(我妹妹才华天赋皆胜于我,...) 臂膀(待他们忘了的那一日,就是...) 满意(“他……她……也是女子?...) 燕歌(“兔子觉得狼要来了,也是...) 烧春(“不过是与我家少将军传几...) 夜中(“元帅,我们找到了那些内...) 竟是(“不是扮作,我从未说过自...) 邱氏(“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 有家(“你跟我走吧。”...) 藏刀(“你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不信(“我要用你换来的命,当直...) 塞人(“洗月姐姐,她,她是不是...) 微风(“你总说东都女儿是娇花黄...) 好逑(“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好女(“一场梦做了这许多年,今...) 一门(“我入一品门庭,如何还要...) 成虎(“人畏之如虎,便索性先成...) 君子(“以后再有你想招揽之人,...) 少女(“她唯独未做过这般的少女...) 所愿(“她竟然就想以此物杀我?...) 银杏(“我之错,错在我无谋事之...) 误会(“我若有事相托,定不会托...) 共敌(“北疆无世家,她欲南下称...) 心事(“还能多蠢?总不会对心仪...) 允诺(“阿姊,兔窝儿求你。”...) 后悔(“定远公好福气,养一个无...) 阮氏(“皇后娘娘,你也听见了,...) 伸手(“我钟情我家少将军,我家...) 抽身(“那小子今早软着腿回去。...) 起势(“定远公你们还真要掠了杜...) 吃药(“可谓翻天覆地之法。”...) 夜深了, 定远公府后宅里还有一屋亮着灯。 陆家女儿们围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写给家中写一封信,这是数日来除了裴盈薛洗月之外第三个可以与家中联络的, 她们围坐一起冥思苦想,有人想着想着就哭了, 被其他姐妹捂住嘴, 擦去了眼泪。 “国公大人说老夫人如今不吃不喝。”一个少女小声说:“就说我们国公府中一应安好,国公大人还为我们请人教授算学,还请了陈家的崔夫人,这些都当写进去,好让老夫人安心。” 另一少女以银簪挑一下油灯, 闻此言笑了一下,说道:“你说的再好,家人还是以为我们在吃苦,要我说, 这没上漆的凳子, 四人睡的一张床也该写进去, 让家中多送些财物来, 也不图国公大人会因财物看重我们,也总得为我们今后考量, 到了北疆,一应开销都要我们自己去赚,手里多一吊钱, 就有一吊钱的好处。” 其他人有的磨墨, 有的看纸, 有的怕与姐妹撞了眼神,索性看向了窗外。 显然觉得两人说得都有些道理。 想要只报喜不报忧的女孩儿皱着眉头道:“明音, 之前老夫人就思你成疾,如今知道你要去北疆,只怕又要忧思不绝,你何苦再让老夫人难过?” 陆明音就是前保宁郡公世子陆蒙留下的小女儿,她挑了灯后将银簪插回发髻,抚裙坐在纸前,摇摇头说: “佛奴,老夫人经历之事比你我都多,与其为了让其便安心就报喜不报忧,我们更该为自己打算,此信,也许你我前路之基。” 窗外似乎有小鸡被惊醒,细细叫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陆佛奴看向坐在灯下的陆明音。 禁军入宅要人,宁多抓不放过,穿丝罗戴金玉的未婚女子一概被带走,陆家除了陆蒙的遗孤、陆蔚的四个女儿,还有陆蔚两个弟弟家六个女儿,一共十一人,在诸世家中是最多的。 从前在家中时陆家女儿们也分两群,一群是以陆蒙遗孤陆明音为首,另一群的领头之人是陆蔚嫡长女陆佛奴。 陆明音与陆佛奴年纪相当,一个是原本郡公府嫡亲,一个是县公嫡长亲女,从陆蔚举家搬入县公府上就注定了要被人比上一辈子,自小从诗书到女工,你有南绫,我有蜀锦,将来必定还要比拼夫君家世、儿子女儿…… 在陆佛奴的心中,陆明音从小眼中只有郡公夫人,总是乖乖坐着不说话被来往的夫人夸赞懂事守礼,那时陆佛奴总是不服气的,仿佛是骨子里就长满了争强好胜。 后来她娘说不管从前如何,她爹才是县公,她才是公府嫡长女,她陆佛奴只会比陆明音过得更好。 是啊,老夫人年纪大了,她们是世家女,所比的从来就是家世。 想通此处,陆佛奴的眼中陆明音就渐渐褪了色。 偏偏一场惊变,让过往一切都成雾中虚影。 一同进了上阳宫,她才发现陆明音跟她所想的从来不一样,陆明音不仅自己率先对着那些内官姑姑低了头,在姐妹被惩戒的时候,还叫她们“守好本分”,她们在上阳宫中被磋磨得没了脾气,陆明音在上阳宫中却似乎越发有了一副冷硬性子。 陆佛奴心中只会对着世家夫人们低头微笑的陆明音曾经就像一块轻纱,一座玉佛,可这样的陆明音到了上阳宫里竟然像是有了颜色,是冷冷的青色,她活了。 到了定远公府,陆明音就更冷了,哪怕她还总是低头在笑,明明国公大人让她们写信是抚慰老夫人的好机会,她却说她们要为自己打算。 此时,陆明音坐在灯下低头浅笑,让陆佛奴想起太原城外覆了雪的冷湖。 见陆佛奴还看着自己,陆明音皱了一下眉头,轻声道:“丧夫丧子,我祖母何事没经历过?我远去北疆不会击垮她,做出病弱之态不过是逼迫你父亲为我们钻营罢了,写一封诉苦的信给祖母,她更能逼着你爹为我们多做打算,你能明白么?陆佛奴,我们如今一无所有,若是再不为自己打算,你我性命就会如你我从前那诗书风月的日子一般,说碎就碎,无声无息。” 静夜中,梧桐在抽出新的花苞,小鸡小兔小羊在悄悄长大,有人辗转反侧,有人捂着胸口,总觉得心里有些冷。 昔日被放在心里的一切都被拿走、被打碎,只留了冷冷一团风。 她们夜间之语第二日就伴着那封信一并被送到了卫蔷的面前。 “不见风沙,不知谁根基更深。我爹当年就夸陆蒙是个不声不响的明白人,没想到他女儿青出于蓝,这样的人留在上阳宫里,过两年说不定真让皇后给自己养出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秦绪站在一边看着今日要给卫蔷抄录的文书,自从那些女孩儿进了府,卫行歌负责戍卫之责,顺便也把他关在了小院里不准出来。 想也知道,是怕他这个东都出名的浪荡子唐突了那些姑娘。 卫行歌长了一副老实可靠的长相,行事还挺奸猾,竟然足足六日没让阿姊发现他没了踪迹,好在他机灵,今日卫行歌去了兵部,燕歌出城接人,他借口给阿姊校对文书终于见到了阿姊。 然后被塞了半尺厚要回复的往来文书。 秦绪隐约有些后悔,被关在院中写什么“少将军强取豪夺弱千金,把人关在院中日日生香”也算是逍遥日子。 “阿姊,你对这些姑娘听其言观其行,还真有祖父遴选官员的模样。” “我本就是在遴选官员。” 卫蔷找出一册,将陆明音的名字勾了一下。 “薛洗月颇有些实干之才,可比别人先一步在八部间转转,至于陆明音,我要再看看,若是能行,就让她去跟着越霓裳学学,定远军里亦缺文书,她说不定正合了那里。” 秦绪还记得越霓裳的名字,也隐约猜到这名字极美的阿姊在北疆做的事难与人言,卫蔷竟然想把一个公府出身的女子送去给越霓裳再送去军中,越发觉得这事情有意思了起来。 “阿姊,你为那些女子如此用心,若她们宁死也不肯去北疆,你该如何?” “宁死?”卫蔷从名册上抬起头,转头看向秦绪,这题她没想过,“除了俘虏之外,我还真没见过敢在我面前‘宁死’的人。” 秦绪语塞,看着卫蔷带着浅笑的脸无话可说,他家这阿姊总是与他们说笑,偶尔比他还像个浪荡子,他都忘了卫蔷这“国公”背后是何等的尸山血海。 卫蔷复又看向名册。 她总盼着有些姑娘能赶紧长大一些,让她能立时用上,比如郑兰娘,陆佛奴,还有……于妙容。 她爹,就是谏议大夫于岌。 卫蔷会留意到她,倒也并非因为她爹。 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卫蔷抬头,看见院中高大的梧桐一夜间开出了几串紫色的花。 定远公收了保宁县公送去的丝被、生猪,第二日一早定远公府的仆从就登了陆家府门,送上了陆家小娘子写的信。 郡公夫人坐在床上,看着亲孙女的信大哭了一场,然后连喝了两碗汤饼,接着就拄拐找上了陆县公,让他再往定远公府送礼。 此事很快传遍各家。 一时间,很多人心思浮动,陆蔚前面在官署门前堵了裴道真,后面自己也在兵部被人叫住了。 从河中府来的车驾到了旌善坊门前时,正看见有送礼的马车缓缓进去。 轻轻掀起车帘一角,车内女子笑着说: “看来阿蔷在东都颇有人望,送礼之人摩肩接踵,早知如此门庭热闹,我早就来了。” 卫燕歌坐在马上,听见崔夫人在车里如此说,脸上毫无表情。 她家国公在东都的“人望”如何,崔夫人一定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过是在调侃她罢了。 英武蓝眸的女将军越是如此,崔瑶越是觉得有趣,她家阿蔷养出来的狼王威风好看,对内又和气可爱,她终于得见,总忍不住多逗一逗。 再看一眼那些送礼的车马,她又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决意来东都,大兄大伯都来信让她往家中去住,她都拒了,虽然在别人眼中她入了定远公府就必是崔、陈两家与定远公勾结,她心知这是辩解不了的事,可还是不肯再为两家添了麻烦。 就连自己的相公想亲自送她来东都,她也不肯。 来帮阿蔷乃是她自己之事,与她是谁家姐妹,谁家女儿,又寻了一个什么夫家,并不相干。 “虽然如今种种都在阿蔷谋划之中,可圣人寡恩无德,沉迷小道,才能被阿蔷次次算准。” 自从知道了卫蔷入东都要做的三件事,崔瑶就对朝中之事时时留意,她知其果而推其因,便知圣人是被阿蔷算计着做出了送世家女入北疆之事。她私心觉得算计圣人算不得什么错,从来君臣可相成亦可相噬,阿蔷又不是汉末那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 怀着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崔瑶被卫蔷迎着进了定远公府。 半个时辰之后,她站在定远公的书房里,若非还有多年教养支撑,几乎要肩膀一垮,仰天长叹了。 “我写一张帖子。明日送去洛阳城外清心别院,那是我的嫁妆,有现成的木料,他们三日内就能置办八十张书案胡凳,再选五个精干仆妇进来,照应这些姑娘起居。 “一内院如何能住几十个姑娘,纵使要去北疆吃苦,她们如今未授官,正是你施恩之时,自然要做得体面些,将阿蔷你们姐妹从前住的院子都收拾出来,阿茵与阿薇的住处就让这些姑娘暂住,你住的地方就做读书习字之用。 “每个姑娘吃穿用度你说一概同北疆学子标准,可你北疆盐价几何?东都盐价几何?你北疆书院有你定远公之威,自然事事齐备,十文钱的生意给你九文,多买一些可算八文,又或是长年供给,总要给你低价,在东都又如何?其中差错可有人算过? “她们是在上阳宫内吃了苦,可宫中万事皆有规矩,一言一行都有宫人看管,既然是规矩,你就要先用了了前面的规矩,立下你的规矩,郑家姑娘之事究竟如何?若是一直不明不白,你让那些姑娘在国公府内如何自处,郑家姑娘来日如何在你北疆为官?” 看着卫蔷站在一旁乖乖听着,她心里一软,阿蔷从小在北疆,丝毫未学主持中馈之事,能做到如此这般,何尝不是已竭尽所能。 “阿姜要是还在,见你将国公府塞成如此模样,怕是又要揪你耳朵。” 听崔姨这般说,卫蔷一笑:“总有崔姨帮我拦着。” 崔瑶竟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笑了笑。 先将大概事情吩咐了一圈,其余人都散了,只有陈重远跟在身边,崔瑶拉着卫蔷的手,让卫蔷送自己回客院休息。 看着国公府里长了几十年的书,她拍拍卫蔷的手臂,缓声道: “还记得将崔姨从河中府请来,便是小阿蔷最伶俐之处了。” “是崔姨最心善,从我小时就帮我,我才能一直记着求崔姨。” 一句话又将崔瑶逗笑了,她又看向自己的儿子,问: “狸奴,你武艺可有长进?” 陈重远老老实实低着头说:“每日苦练,自觉是有几分长进,只是总打不过行歌。” 卫蔷替他说话:“行歌是自小搏杀出来的,一身武艺在禁军中也属中上,狸奴在我府中不仅每日勤恳习武,还帮我做了不少事,行事稳重,府中上下无人不喜他。” “这就好,他阿爹还有弟妹日日问起他,问得我两耳生茧。” 崔瑶也只问了这一句,见了儿子虽然欢喜,可她的九成心思都放在了如今乱糟糟的定远公府上。 “你府上可是那叫清歌的姑娘为你操持家事?明日起就让她先跟着我,不管你在北疆如何,到了东都,迎来送往之事就不能只让你一人操心,抬手就是归德郎将和承影将军,实在是大材小用。你身边能用的人太少,能用的都要再好用些。” 卫蔷点头称是。 崔瑶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定远公府东角,距离陈重远住的前客院和卫蔷的书房都不远,在她们说话的功夫,崔瑶带来的仆妇已经将院中上下打理清楚,卫蔷一进院中就闻到了崔瑶最爱的香。 看见院中一处正开的玉兰,还有墙角摆了几盆花,崔瑶笑了:“阿蔷对我总是有心。” “想投崔姨所好,思来想去只记得崔姨喜欢花草,就找了这个院子,这些花大半是狸奴寻来的。我对这些花草只懂用眼看看,寻花是不能的,倒是您何时想看辣手摧花,只管来找我。” 崔瑶笑得花枝乱颤,扶着卫蔷的肩膀几乎要站不稳了。 笑过之后,崔瑶就打发了卫蔷去忙公事,她也要梳洗小憩一番。 待卫蔷走了,一直站在一旁的陈重远对自家阿娘道:“阿娘,我看阿蔷姐姐与您,与我,还有府中上下老老少少都相处随意,唯独对那些被送来的姑娘,总觉有些束手束脚。” “狸奴你说得没错。” 崔瑶走到玉兰树下,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 “阿蔷待你,就如长辈,待我就是晚辈,待她手下那些少年将军就是元帅亦是长辈。” “她少年失家,就在北疆为自己重新建了家,在这家中可做长辈,亦会做晚辈,会做杀人之兵,更会做统领千军万马的元帅。” 手指摩挲着玉兰细瘦的树干,看着一树白花如落了一树的蝶,崔瑶摇了摇头。 “她唯独未做过这般的少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国士(他裴道真!定远公心中之国...) 长春堂内很静, 左右原本坐了几位皇后亲近的命妇,此时都不敢说话。 百鸟炉内香气袅袅,轻烟直直向上, 可见是细风都不敢轻举妄动。 皇后看向自己的手指。 “在你们眼里,心中之志大过皇后所命……” 她话未说完, 堂中一侧突然传来笑声, 笑得很是欢悦。 人们转头看去,只见末座一穿着葱绿衫的妇人正摸着案几在笑。 皇后浅浅一叹,道:“阮氏,你在笑什么?” 那妇人整了整裙子站起来,笑着说:“回禀皇后娘娘, 我从前在乡下听老人讲过冠军侯霍去病的事儿,哎呀,今天我听皇后您和其他夫人们讲什么金簪玉佩的,我一个字都不懂, 可算有一个我能听懂的事儿了, 我一心里一欢喜就笑了。” “欢喜?不过有个能听懂的旧事就让你欢喜?” 皇后尤带着怒意, 那妇人却仿佛毫无所觉, 还笑嘻嘻地说:“我不光能听懂,这还演上了呢, 我知道冠军侯是大将军卫青养大的,卫青是皇后的哥哥,咱们定远公也是皇后的姐姐, 这承影将军也是定远公养大的, 眼前不就是活脱脱一出霍去病对皇后说不想成家的戏码?巧了, 定远公也姓卫。” 这妇人说话皆是白字,穿得又简单, 通身仅有一枚金簪一只银镯,可见出身微寒,这样的一个人在皇后面前却毫无惧色,谈笑自若,说到高兴处还一拍大腿。 皇后看着她,竟一时不知是气是笑。 “烈侯乃是孝武卫皇后的弟弟!你小时听故事都未听个齐全,有什么好欢喜的?再说何止定远公姓卫?我……现在的卫氏祖上就是烈侯次子卫不疑之后。” “烈侯?”那夫人茫然四顾,被人提醒才知道原来烈侯说的就是卫青。 她立时拍掌笑着说道:“原来竟是一家人的故事隔了千百年!皇后娘娘你说当初卫子夫是不是也这般替冠军侯着急亲事?唉,可小辈这么有志向,又哪里管得过来。别说女将军这般英雄人物,我娘家那侄子好好的书不读,非要去做什么棉布买卖,还想囤着等涨价,谁想到那棉布是越来越便宜,起先还和丝绢同价,现在已经贱了三成,我家嫂子天天又哭又闹,又能如何?只能卖嫁妆替儿子还账,幸好我家郎君现在好歹是个官,一百二百文,我还能接济一下,只是我家郎君过得苦,上月要买纸,跟我要钱,我刚给了嫂子,没办法,忍了半个月没点油灯,省出的油钱给他换了纸。” 饶是承影将军精通军事,对战场上风吹草动都了然在胸,也实在是不明白这妇人说如何从她身上一口气绕到了给她家郎君买纸。 皇后被她东拉西扯说得笑了:“阮氏,你不是说过家嫂子嫁给你大兄只带了一头猪,到现在十几年了,那猪早就换了肉,她哪还有能卖的嫁妆?”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阮氏呆立在原地。 “对啊,我嫂子哪来的嫁妆?” 一时间哄堂大笑。 被阮氏这般一搅,皇后看向卫燕歌也少了几分怒意。 “承影将军,蛮族不灭,不言成家,此话我替你记下了,冠军侯昔年说了此话,可最终……” 霍去病英年早逝,两汉数百年间匈奴也一直未被灭尽,直到汉亡之后,晋时衣冠南渡,五胡建十六国,其中就有匈奴两部各自立国。 “豪言壮语谁都爱听,可人世浮沉,事与愿违,亦非罕见之事。” 说此言时,皇后又面带浅笑,偏偏口中说出之言不能细思,简直是在说让卫燕歌小心点不要早死。 “什么事与愿违?” 堂外,一女子声音朗朗。 还站在堂上的阮氏眼睁睁看着刚刚还从容坐着的皇后娘娘瞬间挺直了脊背。 她转过头,只见一人逆着光大步走进堂中。 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阮氏先看见了那人腰间的长刀。 长裙不便于在宫苑中往来行走,所以,今日卫蔷穿得还是一贯的袍服款式,浅紫色锦袍绣了大片银白团花,配了一玉质小冠,端的是丰神俊朗,威风堂堂。 “皇后,你在说什么事与愿违?谁事与愿违?一保家卫国之将领,如何才是事与愿违?是说定远军不能尽灭蛮族?还是呕心沥血以肉身抗蛮族的将领要早早马革裹尸?你不如说我要事与愿违,我早早死在了北疆不是更趁你心意?” 说话间,她在堂中站定,携威带势,令人不敢直观。 夹枪带棒一通说完,她潦草行了一礼又说道: “您可要好好受我的礼,受一次少一次,毕竟若不是我事与愿违,就是皇后娘娘你要事与愿违了。” 一见卫蔷,卫薇只觉连堂中的焚香都变得扰人起来,盯着卫蔷的脸,她说: “定远公此话何意?” “怕是要让皇后娘娘事与愿违之意。” 一来一往,堂中已是剑拔弩张。 卫薇转眸看向卫燕歌,忽而一笑,道:“定远公你来得正好,承影将军自承有冠军侯之志,蛮族不灭,不言成家,你在北疆养出了一个千里驹啊。” 听清了卫薇说了什么,卫蔷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一下,并没有转头去看还单膝跪地的卫燕歌。 只道:“哦?那皇后娘娘让承影将军一直跪在地上是为微臣得一千里驹而欢喜了?” 欢喜? 皇后又道:“我自然为我大梁有此等有志之将欢喜,可越是欢喜,那大理寺少卿杜明辛毁人名声之举就越不能轻恕,恰好定远公你来了,你说,大理寺少卿假传自己与承影将军断袖之言,污蔑朝廷命官,该如何处置?我本想让杜少卿娶了承影将军,可承影将军不愿成家,那杜少卿难道就要轻轻放过不成?” 卫蔷终于看向了卫燕歌。 此番倾轧,竟是要毁了她想给燕歌的那份喜乐。 她又看向跪在堂外的杜光义,冷冷一笑,道: “我还从未听说要惩戒一个人,竟然是要送他一个娘子。” 回转身子,她看向皇后: “承影将军乃先帝特赐名号以载其救驾之功绩,年纪轻轻已是四品将军,她刀斩蛮王亲弟,所到之处蛮族无不闻风丧胆,此等英勇人物在大梁上下几十年中亦难寻,这般女子若要成婚,天下何人不可得?皇后以为让杜明辛娶了她是惩杜少卿?还是在奖杜少卿?” 阮氏听着,跟着连连点头。 卫薇只手撑在案上,看向卫蔷。 “那依定远公所见,又该如何?” “不如就让把他贬去北疆……” “国公大人!”卫燕歌出声打断了卫蔷,“从无辱卑职名声之事,请国公大人明察。” 卫蔷子堂中站着。 卫燕歌跪在她身后。 卫蔷没有再回头。 她只是略一低头,又抬了起来,继而无奈一笑: “皇后娘娘,你也听见了,我信我家千里驹。” “我信我家千里驹……” 无父无母无家世,无锦绣衣冠,无良缘相伴,罢了,跟我回家便是。 骑马跟在卫蔷身后,卫燕歌依稀又想起了那年麟州大雪,她裹着卫蔷给她的熊皮跟着她下山。 “我叫卫二郎,你有名字吗?” “没有名字?我看你那么能杀兔子,就叫你兔窝儿吧。” “别怕,我也没家。” “你跟着我,我什么也没有,只能给你一个家,咱俩相依为命过日子吧。” 只比她高一点儿的那人头上裹了一张兔皮保暖,兔耳从她头上垂下来,明明更像一只成了精怪的兔子。 她就这般,得了世上最金贵的许诺。 卫蔷突然停住了马。 “燕歌,你就给我一句话,你要是真稀罕那杜少卿,我今晚上就去把他给你绑了,明天一早我看那杜老头儿有没有脸面来抢人回去。” 这般杀气腾腾土匪似的的卫蔷,卫燕歌已经五六年未见了。 她笑了:“阿姊,你教我如果在草原看见了烟,要想三步,能近否?能全歼否?能逃否?三件事想明,才能决策如何行事。我如今亦是如此。” 挑眉看着卫燕歌,卫蔷冷哼一声:“怎么,觉得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便将心思都抛了?” 卫燕歌低声说道:“杜光义正当盛年却只领虚职,不过是以退为进,将杜氏重振之希望寄托在了阿拙兄弟二人身上,否则,阿拙怎会年纪轻轻就做到大理寺少卿?他看似放浪形骸,不是因杜家弃了他,而是因他在旁处做的够好,不愿成婚也罢,断袖也罢,不过是小节罢了,在大事上……杜氏子,终究是杜氏子。就像我能每次来东都都在北门接他一杯酒,可我绝不会为他延误军机,就因我是定远军之人。所以,此一番本就是我痴心妄念。 “眼下阿拙于我,就是一百骑蛮族,杀之能惊动大帐,不杀,心有不甘。如此,我痴念丛生,不顾左右,犯了兵家之大忌。” 卫蔷自己对情爱一时可谓是五窍通了四窍,一窍不通,可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听见卫燕歌用“兵家之大忌”来形容自己的一段痴心。 可谓是叹为观止。 “你便是惊动大帐又如何,如今已非是从前一支孤军深入敌方之事,你身后有北疆十几州,有我……” “我不合东都,阿拙亦不合北疆,纵使一时情热,身份相差,所行相悖,总有后悔之时。阿姊,我初看敌营就察觉能近而不能全歼,自然要早定全身而退之路。我并非一支游骑,我说定远军的承影将军卫燕歌,可我也就是……成了这般的人。” 成了这般步步算计,见因望果,只初心动就已知并无善果的卫燕歌。 所以,她对杜少卿说的不是“我心悦你”而是“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相伴十余年,卫蔷第一次觉得卫燕歌难懂,她是没有过情爱之事,可她知道,若心之所向,必全力奔赴,怎会如此畏首畏尾? “燕歌,此事你再想想,我只需你知道,旁的也就罢了,杜明辛,你若想要,卫二郎破了杜氏的门庭也能给你夺来。” 说完,她一拍马臀,纵马跑出了数百步到才停下,洛阳城已近在眼前。 卫燕歌追上她,又道:“元帅,今日我当堂拒婚,有一妇人帮了我,皇后唤她阮氏。” 这就是要谈公事了。 卫蔷点点头,转回去看着马前之路: “那人应该就是礼部主事李笠之妻阮氏,名叫阮细娘,说起来,她与咱们颇有些渊源。当日就是她得了皇后赏的锦鲤,学着从前刘缋旧事,绕天街夸皇后之赏,李笠也是个知机之人,被圣人叫去奏对,他就说’圣人如日,皇后如月,天不可无日,亦不可无月,拜月之礼当与拜日相同。‘这话引朝堂大乱,他挨了一番口诛笔伐却从礼部司务连升三级。” 那之后朝中几乎每隔几日就要给皇后加礼,皇后威势日胜。 世家节节败退,最终在世家女被掠进上阳宫后决意请她这定远公归朝。 卫燕歌自然知道此人,此时才将人与脸对上,没想其竟是这么一个有几分俏丽泼辣又灵慧的女子。 “元帅,她既然是后党,为何会帮我?只怕是想借此事亲近定远公府,只怕再生事端。” “无妨,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卫蔷低头理了一下马颈上的鬃毛。 “一份善缘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和尚(裴道真身为圣人钦点的丰州...) 东都崇业坊集贤园乃是裴家世代所居,园中有一池名为“平津池”,池边茂竹森森,水竹相映,又以穿凿出的假山造景,每一丛竹子每一片池都景色各异,池中也有小岛,以廊桥勾勒连接在碧池之上。 池中水心亭上,裴道真放下茶碗,苦笑道: “如今这东都,我敢见之人,也只有成瑞与契尘你们二人了。” 坐在他对面之人穿着一身靛青衣袍,年纪四十上下,捋了一把胡子,他连声道:“阿真你心中有怨只管说便是,阿瑶来信与我,告诉我北疆女官之事可解阿盈之困,我哪里想到这定远公在别处要钱要粮要族中子弟,在阿真你这里就连人也要了?” “崔崔成瑞,这都何时了,你还与我讲这轻薄之言?!眼下满东都都以为我裴家是早知了这通商之事,才在于家宴上给定远公做脸,裴家世代清名,几乎要赔了个干净!” 那靛青袍的男人就是崔夫人的大兄崔,时任太常寺卿,他曾在裴家私学读书,与裴道真可以说是自幼相识,自然,这是裴道真的“幼”,毕竟他今年四十有四,足足大了裴道真八岁。 “既然不想去就拒了便是,我家小妹既然爱极了那卫臻,想来她定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你说你不想去,自然有无数人等着去。” “崔施主,裴施主若是不想去,就不会这般生气了。” 说话的是湖心亭中的第三人,他头顶戒疤身穿僧袍,不像另外两人那般端坐,而是斜靠在一旁,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册。 “东都城里世家与寒门争权夺势,裴施主怕是早就呆烦了,北疆之地虽然总传说苦寒,可我在定州的师侄曾言,定远公占了蓟州、平州、檀州一带后只在第一年以定远军兵符作抵,从沧州府借了粮,第二年便还了粮,那之后三州只见人去,未见人逃,四年前大旱,云州新州等定远公辖地不但没有人逃荒,还招了流民去挖井,天灾人祸不断却路无饿殍,这般地方,若非还有经书未曾抄完,贫僧也想去看看。” 崔惊讶道:“北疆十余州大旱之年没有逃民?没人饿死?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事情,契尘大师,此言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崔施主若是不信,就与裴施主同去北疆便是。” 听契尘如此说,崔笑道:“我本以为定远公只找了我家小妹一位说客,没想到三人在座,竟又出了一个。怎么?想让我也去北疆不成?” 书册后,契尘摇了摇头:“崔施主,我与定远公素未谋面,如何做的了她的说客?不过是从师侄来信中听闻北疆之事,便心向往之。我另有一师侄人在麟州,常写信邀我去云游,据他所说,定远公治下若是百姓穷苦,可向有司借来粮种器具去开荒地,凡开荒者,开荒一日便可领一日口粮,无活可做,便可去筑城墙扫街道,皆能糊口,大旱之时定远公亲率定远军开渠掘井,又以工代赈,方保了百姓无人饿死。” 裴道真精通实务,连忙道:“借种借粮、以工代赈,那北疆粮赋几何?地主加租几何?徭役几何?” 契尘放下手中书册,慢慢坐了起来,他看向裴道真,笑着说:“风吹竹林,响声簌簌,是裴施主心动了。” “我非心动,乃是难以算准其收支,北疆十三州,诸多事物竟皆有官府承担,钱从何来?两税法自前朝至今百多年,夏秋两季按田亩征税,看似精简税法却不禁兼并,世家豪门侵占土地,朝廷无地征税,只能另加名目,累加至今冀州等地已近五税其一,去岁丰年,仍有百姓失地而逃……苛税至此,朝中仍是无钱可用,赈灾修路每每捉襟见肘。西北四州羌人连年作乱,为何薛大将军只能按兵不动?各州历经蛮族肆虐吏治懈怠,州县本该拔擢吏员,为何却反其道而行削减俸禄?都是因为无钱可用!” 说着,裴道真站了起来,他出身仕宦世家,先祖皆是名臣贤相,他少年时也有一腔报国之愿,可真入了仕途,他只看见了腐朽疲敝内斗不休的朝堂。 袖内还有定远公给自己的那把短刀,裴道真以指捏了一下,摇摇头,终将自己些许对这朝堂的愤恨夹着对北疆的不解倾倒而出: “卫蔷她在北疆设了八部司分管百姓民生,她治下新州乃是下州,一州官吏之数是冀州这上州的三倍,她还要整顿吏治,从中原要人充填北疆官署,她哪来的钱?她还要养兵打仗,蛮人之凶残,我们这些哭逃离弃西京之人都曾亲眼所见,想要养出一支能力抗蛮族的凶兵,也是要钱的,她的钱从何而来?为何她有钱养官、养兵、养百姓,我们大梁朝堂天下饱学之士尽在,却不行?” 不远处绿竹清池之上有流水从植了兰草的假山间流过,假山上写着三个大字:“洗心涧”。 裴道真背对两位好友看着那几个字,仍觉胸中浊气难散。 契尘瘫坐远处口中道:“阿弥陀佛,裴施主,你心中之惑,贫僧不能解,佛亦不能解,想来你是要往北疆红尘中自度己身了。” 崔如何不知裴道真心中的不甘?张了张嘴,最后他只能是一声叹息:“阿真,你竟是真的想去北疆,那你为何又做如此纠结情态?自去与定远公往来便好,早些将通商之事定下,也省得夜长梦多。” 左手指节扣在亭栏上,裴道真缓缓说:“我并非不想去北疆,成瑞兄,定远公胸有丘壑,与朝中众人不同,我自于府一会,也对她行事极是欣赏,可……可人之相交,不该是畅聊投契,结为知己,而后……” “哈哈哈哈,裴施主,你竟是扭捏在此处?怨那定远公没有三催四请,而是不声不语,一本奏本就将你架在此处?”说完,契尘又朗声大笑了起来。 崔也笑了。 “阿真,她与你见过一次,便能让你动了离朝赴北疆之心,这还不算投契?难道你一把年纪还要装要人三媒六聘的小娘子不成?” “非是只见过一次。”裴道真转过身,叹道,“她还请我吃了一顿蒸猪头,蘸蒜酱抹胡饼,配一壶鹅黄酒,至于投契?大啖猪肉,仿若民间一屠户与亲家谈亲事罢了。” 湖心亭中一时俱是大笑之声,和着风弄翠竹之声响彻于池上。 笑过之后,契尘放下手中书册,道:“裴施主总如此思来想去,竟没想过若此事不成?” 裴道真摇了摇头:“定远公请我吃了一顿猪头,我便知道此事必成。” 裴家闭门谢客,定远公府也很热闹。 短短时日,就有四五家世家的管事送了银钱上门,取走了自家老爷写给定国公的字据,他们还都带了拜帖、请柬,表示自家主人想与定远公叙叙情谊。 定远公府的库房里原本只有些御赐之物,很快就被成箱的银钱填得满满当当,卫清歌高兴得不得了,腰上挂着库房钥匙,每日抱着剑喜气洋洋地跑进跑出。 坐在书房,卫蔷手上的信,抬头,对着窗外正好走过的秦绪说: “阿弟,来替阿姊写封回信。” 其实这定远公府对秦绪来说是个绝好的地方,自家阿姊容色绝美,身姿风度无不使人心折,也不是不亲近人的,卫清歌看着冷冷淡淡,偶尔对着阿姊露出小儿女之态也甚是动人。 每日赏美人也足以慰藉心神,更何况还不止这两位美人。 陈重远继承了河中陈家的斯文好相貌,衣服一脱却是臂粗腰壮,脸身不衬,秦绪乍一见,心中顿时有了不少“文弱书生裂衣反杀匪徒,再与救下的小姐如此这般”的小故事。 至于身材长相都恰好在秦绪的喜好之上的卫行歌就不必说,每次看见他,秦绪就能想到他与书中哪位奇女子在什么好地方颠鸾倒凤,晨起他看见卫行歌用的草靶、条凳,都觉得文思泉涌,睡前再看定国公府里人们提灯而过的角落,也觉得自己下笔如有神。 他每日都替阿姊写信,笔下是恭谨诚恳,那些曲折柔婉激烈难歇的人之大欲在他心中酿了又酿,每到能休息之时便窜回屋中写下自己一日之念,从前任旁人三催四请三五月不见一篇的故事,几日内,他已经攒了七八篇。 偏偏这些话本书稿他无暇带出府去,看那北市书坊老板对着他的书稿如痴如醉之态。 今日,秦绪本是想趁着阿姊在忙就直接出府,人都走到府门口了,又懊恨自己没见到白日垂首忙于正事的阿姊,才想来补上一眼,就又被逮了个正着。 可谓看脸成痴,终受其害。 一双眼睛黏在阿姊面带浅笑的脸上,秦小公子手上的扇子摇啊摇,还是乖乖走进了书房。 看了一眼要回书信,他又抬起了头。 “阿姊,这是陈相的信。” 卫蔷打开了一本拜帖,笑着说:“怎么?你墨宝金贵,不想让陈相得见?” “陈相与祖父争斗多年……” “他们争他们的,与你替我写回信何干?” 虽然当了多年脂粉堆里的纨绔头子,秦绪脑子还是有的,小心捏着手里的信,他说:“阿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陈相请回来对付皇后和祖父的……” 卫蔷放下了手里东西,看向秦绪: “看来你也很明白,我是这朝堂上用来砍人的一把刀,砍的人正是你的祖父。” 秦绪手中的扇子晃了好几下。 卫蔷又笑了:“放心,你阿姊我是人,不是刀,刀为人所使,见血夺命,毫不在乎,我是人,人有所求,且不想见血。” “那……”秦绪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阿姊,那您的所求是什么呢?” “安稳。” 说完两字,卫蔷又拿起一封信。 “我想要的就是世家与寒门势均力敌而皆不敢擅动,朝堂安稳,我在北疆御敌才可安心。” 眼睛转了一下,秦绪往前凑了一步:“阿姊,朝堂安稳竟是你心中所想?” “与其说是心中所想,不如说是将行之路。”卫蔷看向窗外,正午之时,晴光洒地。 “可阿姊一回京就先砍了寒门一刀,如今后党退步,世家张狂……”说到一半,秦绪自己停了下来,他手里的扇子几乎要扇得他着凉了,“阿姊,难道你还要对付世家?” “对付?我此次来洛阳不是要对付世家,我也无意对付寒门。” 秦绪眨了眨眼,几乎想要看向墙上挂的那把刀,定远公一刀吓郑裘之事,他也是如雷贯耳的。 无意对付世家,也无意对付寒门,待阿姊真正要对付什么,便是要用那把刀见血吗? 那阿姊如今让寒门退避世家逢迎又算什么呢?猛虎初到,声震山林? 卫蔷看了他一眼,道:“你写文章,是为磨墨?为提笔?为写出一手好字?” “磨墨提笔写字自然是为了写文章……”秦绪也算灵巧,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姊之意是你心中有想成之大事,所以不管如今做了什么,都是为那大事而做?” 卫蔷却没答他此问,而是说:“想不想随我去北疆?” 秦绪也不追问,扇了两下扇子回复了一贯纨绔做派,他用会被自己祖父逼着抄十遍《礼记》的语气说: “我去了北疆,阿姊能找百十个如卫郎将这般的人物让我写在话本里吗?”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他笑,卫蔷也笑,笑完之后说:“想要找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去结交,北疆没一个闲人,我哪能给你找百十个人过来?” 一收扇子,秦绪的心中多了几分好奇,他说:“那阿姊让我去北疆做何事啊?” “书吏吧,你文辞清楚,下笔流畅,笔迹也端正,当书吏很合适。” 秦小公子呆住了。 他看看自己练了十年柳体的手,又看看等着他去回复书信的纸笔,表情渐渐委屈了起来。 “书吏?我?阿姊,你三番两次让我去北疆,竟是只想让我当个书吏?” 卫蔷的语气倒是十分理所当然:“从书吏做起,勤恳一些,熬个三年五载能做县官,要是在实务上有一技之长,进了部司,也能做到部司主官。” 似乎并无不妥。 秦绪呆愣愣坐在书案之前,拿起笔才发现墨池已经干了,又去磨墨。 拿起墨条,他想起了阿姊之前的话,不禁有些难过地说道: “阿姊,你要我去北疆,也只是想要个能用的人而已,至于这人是不是秦绪,是不是你阿弟,无关紧要,我说的可对?” 窗外微风掠动了卫蔷的发丝,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想要你去北疆,是因为你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不重衣冠,这二者已经极是难得了。” 秦绪起笔开始写卫蔷给陈伯横的回信,这一日余下的时辰里,他脑中罕见地淡去了那些风花雪月。 夜晚,他回到院中,透过树影看向北天。 “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不重衣冠,北疆,竟是如此一个狂徒云集之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堵门(“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一...) 朝堂上, 尚书令姜清玄神色淡淡:“定远公,如今商议的乃是丰州督府官吏调派之事。” 定远公卫蔷扶刀冷笑:“昨日户部侍郎伍大人有一话说得极好,前事不清, 后事难行,不如我们先议清尚书令大人营私舞弊、草菅人命、吞没北疆粮饷和赈灾之粮一事, 如何?” 她上前一步, 看着那如世外仙人一般的尚书令,也是她的外祖。 “你可知,朔州一场大雪,没了多少人命?兵士杀人,以刀, 武将杀人,以令,尚书令想要杀人,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神仙样子便够了。” 她干瘦的手指摩挲着刀柄, 群臣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郑裘忽觉颈上一凉, 半月多前, 定远公与他说:“郑大人定然不想知道, 我是如何威逼于人的。” 如今,他知道了。 即使那刀未出鞘, 未逼在别人颈项之上,他也知道了。 也确实不想知道。 此时的定远公,就像是一把嗜血的凶刀。 直面凶刀的姜清玄却仍是不动如山:“定远公, 同光四年雪患波及东都以北十九州之地, 冀州、晋州、太原府皆在其列, 赈灾之事救人为要,朔州百姓在册不过三千户……” “住手!” 听见一声惊呼, 朝臣才惊觉方才眼前划过的那道冷光是何物。 是定远公的刀。 让她住手的,就是珠帘后的皇后。 定远公冷笑一声,刀锋一转,刀收入鞘中,只见几片白霜缓缓落地,殿中阴暗,左近之人细看才知道那是何物,是姜清玄脸上的胡子。 “卫蔷!”皇后气急,喊出了定远公从前的名字。 定远公一声爆喝:“住嘴!别在我面前逞你皇后的威风!” 虽说都知道定远公从归朝之后几次落了皇后的面子,可谁都没想到她竟然在朝议上咆哮皇后。 朝堂上有朝臣不安地动了动。 出身寒门的没见过这等场面。 出身世家的也没见过这等场面。 一时间有人将脖子缩了回去,有人将脖子伸了出来。 大太监尖声道:“定远公你藐视皇后,该当何罪!” 堂下亦有御史出列,参奏定远公咆哮朝堂、不敬皇后、明堂拔刀、侮辱朝臣等等一众罪名。 群情激奋之中,定远公反而笑了,她的笑声如刀尖划过明堂的青砖:“如此大罪,夷九族,恰好送这世上害我至深之人陪我同赴黄泉。” 即使隔着珠帘,隔着龙椅,在这偌大明堂之中众人仿佛还是听见了皇后怒不可遏的喘息声:“来人,将定远公给我拿下!着刑部……” 这时,一个人深深一礼,道:“皇后娘娘,定远公与臣于赈灾分派一事有争执,来往几句是寻常之事,她久在北疆杀敌,多了几分凶气,或有几分言语不当之处,请皇后娘娘看在她守边十年,劳苦功高的份上,莫要动气。” 说话之人腰深深地弯下。 像一棵山壁上孤长的老松。 方才还人心浮动的明堂内肃然了起来。 因为此人是尚书令姜清玄。 他的蓄养多年的白须还在地上,他弯下了腰替定远公说话。 “尚书令!”珠帘一片嘈杂的脆响,有一只手似乎想掀开珠帘,又收了回去,“何以至此?你、你乃尚书令,群臣之首,领议百官,你……那我呢?若不将定远公严惩,尚书令大人,你告诉我,我这皇后如何在朝堂自处?” 姜清玄沉声道:“皇后娘娘,你抱玺临朝,是因圣人龙体有恙,您避坐帘后听政,只因您是圣人之口舌,圣人之耳目,并非因为您是皇后。” 直起身,又深深地弯下腰去。 冰霜封冻了一般的明堂上,尚书令大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当朝皇后、他的亲外孙女说: “娘娘,这朝堂上本就没有皇后的威风,方才定远公大人那句话,算不得错。” 大梁立国数年之后,高祖便召集史官为前唐修史,那史书朝上众人尽皆读过,也都知道前唐武氏垂帘于御座之后,后并称“二圣”,乱了李家江山,也是因此,哪怕当初的卫皇后温良恭俭,在群臣的坚持之下,圣人还是发了明旨,说皇后是奉玺听政,代听国事,朝中诸事,奏秉与圣人。 就如姜清玄所说,她并非武氏那般“二圣临朝”,而只是圣人的口舌耳目。 朝堂上安静了许久许久,久到人们以为那珠帘后面已经没有人了,才有一声轻叹传了出来。 “那依尚书令所见,定远公咆哮朝堂该如何处置?” “回娘娘,定远公不过是声高两分,有失体统,罚俸一月便可。” 散朝之时天阴将雨,湿风席卷明堂之外,一众朝臣以手扶冠,以袖遮面,疾走于石道之上。 尚书令姜清玄没有遮挡自己的脸,文武百官一回头都能看见他光秃秃的下巴和唇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毁之,不孝也,古时有刑罚名“髡”就是剃须除发,到如今,闹事中的莽汉被人除了须发都还是要拼命的,今日,百官之首就在朝堂上受了剃须之辱。 他却仍是一片泰然之色,甚至为定远公求情。 冷风拂面,有机灵的黄门取了伞要为姜清玄遮挡,被他抬手拒了。 见他安步当车,寒门一系的朝官心中竟也安稳了下来。 人不自辱,自无人能辱之。 陈伯横在一旁看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此处不是净室,他不能说话。 走到明德门前,他上车之后又递了个纸条给随从。 随从看了一眼,与车夫道:“相公说今日要去别院看玉兰。” 风烈雨将来,挡不住陈相公想看玉兰花。 闭口相公是不能说话的,有些人是能说话的,一边躲着风,一边小声说:“姜尚书去了胡须竟是如此长相,也难怪外孙女能做了皇后。” 是,尚书令姜清玄有一副不似出身的好相貌。 寒门魁首姜清玄出身贫农之家,五十多年前,国子监助教温岐途径田垄,见秋雨霏霏便当下诵了一支《菩萨蛮》,却听身后童声清脆,将那支词一字不错地复述了出来,那稚童就是才五岁的姜清玄,温岐甚喜其才,将之收为入室弟子带在身边,十一年后,年仅十六岁的姜清玄着白衣骑青驴,在西京文会上又以一支《菩萨蛮》名动京华,被称作“白衣姜郎”,又过两年便被师父保举出仕,他早年酷爱文章诗词,学尽了温岐的文辞锦绣,二十五岁成了国子监讲习,每当他讲诗词,连窗外都坐满了国子监学子,有人说是因他文采风流,也有人说,世人看的就是他的相貌。 如今六十有四的姜尚书没了胡子,少了几分仙风道骨,却露出了清眉俊目,玉面淡唇,依稀还有八分当年“白衣姜郎”的俊秀,又如历寒之松,覆雪之竹,风霜赠之以筋骨不折,便成气度。 风吹得明德门内外幡飞旗倒,吹得文武百官步履艰难。 偏偏还有一人站在风口,穿紫袍,挎长刀。 她看着姜清玄。 姜清玄身侧两个年轻御史连忙要护在自家恩师身前,却被姜清玄推开了。 他微微颌首:“定远公。” 卫蔷似笑非笑道:“尚书令……大人。” 姜清玄坦着一张脸,神色自若:“定远公,世家以人抵钱之事万万不可,若是世家子弟值五千贯,寒门子弟又如何?每去一人,定远公便给五千贯?以钱买人,以何买心?北疆百废待兴,欲谋天下英才,谋其人,亦谋其心,招贤纳士当以诚相待,若以银钱换之,日后贪腐如何处置?庸碌如何处置?尸位素餐者,如何处置?你出五千两那人北疆为官,旁人出了一万两,那人卖了北疆也非异事。以钱换人三年,三年之后又如何?彼时之北疆,便是定远公心中之北疆?” 一贯爱笑的定远公此刻敛眉沉目,见姜清玄面露忧色如忧国忧民一般,只淡淡道: “好一个以诚相待,尚书令真是极会讲道理,那请问,丰州督府以诚相待,何时能得来得用之人?朝中给我十五人便打发我去建边市,便是以诚相待?不拨钱粮不给军饷,便是以诚相待?” “钱粮之事定远公可自去查各州钱粮册,非是有粮不拨,实在是各州艰难,实不相瞒,以当时情状,朝中调拨钱粮怕是到不了朔州,便已被各地灾民……定远公,此话绝非我推脱之言,同光四年雪患之后各州匪盗并起,同光五年,薛将军部下亦曾被内调剿匪,定远公可写信问之,去岁皇后欲调五千定远军南下,也是因匪患之事……” 今日定远公和姜清玄在朝堂上争执,定远公以刀去了尚书令的胡子,此事早就传遍了紫微宫上下,见两人再次对上,明德门的守将在大风中战战兢兢,瑟缩如同一朵娇花。 “风、风大,各位大人,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说话时,守门将军亲自牵来了定远公的马。 卫蔷翻身上马,她居高临下,衣袍翻滚,看着大风吹在姜清玄那张被剃了胡子的脸上。 当朝定远公扯了一下嘴角,道:“尚书令大人,既然熟知以诚相待的道理,不如替本国公弄来些书吏官员,哪怕如尚书令大人这般嘴上无毛之人,我也绝不嫌弃。” 北疆边市之事一成,又议定了那“标信法”,定远公真是越发嚣张跋扈。 在明堂上剃了尚书令的胡子,还要当面戳人伤疤。 见她打马远走,一众寒门朝官脸上皆是愤愤之色。 姜清玄便是在他们的种种关切目光中坐上马车的。 听着车外风声呼啸,姜清玄将手放入了马车格中,从里面拿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阿蔷这促狭孩子,一把年纪了还对外祖胡子下手。同光四年雪灾……世家盘踞各州纷纷报灾,若是此次真拿出了几十万贯在丰州竞标,是得让御史们都动上一动了。” 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姜清玄,抬手摸了一下胡子的故居,一点伤痕也无。 他家孩子的刀法好得一如既往。 “留了这么多年胡子,我都忘了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嘴上无毛之人?阿蔷说的是宦官还是国子监的学生?不……” 轮声粼粼。 铜镜中映出了姜清玄脸上的恍然之色。 “阿蔷是说女子,她要的是阿薇关在上阳宫的那些世家女儿。世家女子蒙父辈恩荫,她的意思是让阿薇将那些女子都封为在册女官?” 天上的雨终于下了下来,噼里啪啦地落在了马车篷上。 姜清玄笑着收了镜子。 “淘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堵门(“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一...) 晨雾未散,两串儿脆响从条石路深处传来。 陈家乃是盘踞河中府的百年世家,气派大得很,正门外的那条路贩夫走卒寻常路人都是不能走的,听见了声音,两个正暗暗打着哈欠的小厮直起身看了过去。 “这么早怎么会有骡车过来了。” “是驴车吧?” 从雾气中来的既是驴车,又是骡车,一头小毛驴走在当中,两头健骡分列两边,毛驴的碎步声掺在骡子的蹄音里,也难怪被人猜来猜去。 木车架子,青皮车篷,车前坐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即使是坐在车上也把脊背挺得笔直,身后还背了一把剑。 “你是什么人?整条路都是陈家私邸,你们……” 坐在车上的姑娘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牌子,她手劲儿颇大,隔着丈远就把牌子稳稳地扔到了一个小厮的怀中,小厮看了一眼牌子上的字,再看看青皮马车,脚下一软,半弓着身子腿进了府门里。 不一会儿,陈家紧闭的黑油大门缓缓打开,两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来。 “昨日收到骆家世兄的传信,没想到定远公脚程如风今日便到了此地,我们实在是怠慢了……” 说话的男人四五十岁,鬓直美髯,一派仙风道骨,他站在车前拱手行礼,仿佛是把眼前的骡驴混搭小破车当成骏马雕梁的香车,脸上一丝勉强都没有。 从车里伸出了一只手掀开了布帘,手掌硬宽,指节粗大,手背上有一道横划的长疤。 然后,车里的人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得很深,引得车外来迎接的陈家年轻人都跟着晃了一下神儿,差点儿张开了嘴也跟一个哈欠。 “我不过记得河中府汤饼味道甚好,便让人连赶了两日的车,可惜绥州的骡子空长了一副好品相,路上竟然生生跑死了一头,害我只能又临时买了条驴子,陈刺史啊,为了你们河中府的一口汤饼,我也还真是破费了不少。” 说话间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一名女子,穿着一件黑色的束腰衣袍,一头乌发束而未冠披垂在脑后,身量高挑,腰细颈纤,借着熹微晨光,偷偷抬起头的年轻人们也能看见她长眉如画,明目如星,淡唇含笑,薄而多情,微光朦胧间让人恍惚觉得面前这人是个大美人。 说是朦胧之间,是因为这“美人”的肤色不同于两京贵女一般如玉如脂,细看之下就能觉出几分风沙粗粝的味道,雾气遮挡两分还好,不然,怕就是个风吹日晒的粗糙妇人了。 除了肤色之外,她的衣袍也如那双手一般粗陋难看,实在是连陈家的守门的仆从也不如。 就算是美人,也是瑕疵一身的美人。 不过,这天下间的人除了眼下的好事之人以外也没几个关心她的容貌和衣着,人们记住的只有她的长刀铁骑,和她统御的北疆十二州。 她,便是大梁的镇国定远公,也是大梁立国百年来唯一以军功进一品爵的女子——卫蔷,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叫的是她被先皇所赐的“卫臻”之名,。 下了车的卫蔷一身粗糙地站在在遍身罗绮者之间,突兀得像是混进珍珠的沙砾,她慢吞吞抻了个懒腰,向陈府内走去。 被她称为陈刺史的就是刚刚说话的中年男人,陈仲桥今年五十有二,曾任大梁青州刺史,卸任后回到河中府掌管家族事务,迎来送往之事可以说是再熟稔不过的。 一大清早就上门的卫蔷行事不羁,仪态放纵,言语也粗俗,陈仲桥的腰却又弯下了三分,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小心: “国公大人尽管放心,您一路奔波之苦,陈家、不,两京十三世家铭感五内……” 卫蔷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五内先不提,五脏庙总要祭一下。” “是是是,国公大人先先进府内稍事休息,陈家一定给你奉上河中府最好的汤饼。” 手握北疆的定远公抬步前行,面带浅笑,仿佛单纯是为了一口吃食而欣喜,她这一笑,让人立时有了春风扑面之感,可惜说出的话到了陈仲桥的耳朵里却成了凛冽冰刃。 “最好的汤饼啊……说起来,我一路到此,绥州韩家的羊肉确实不错,韩家给我的五千两白银也不错,鄜州林家的烤饼味道平平,钱也给的少,只有区区千两白银,好在有二百骏马、两匣珍珠和万石去岁的新粮让我下饭,还有同州骆家,虽然吃的一般,给出的粮食也不过五千石,官钱也不过两千贯,可他家的几个少年郎,着实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也算是秀色可餐,让我能吃饱。” 陈仲桥的嘴角跳了一下,一直以来完美的笑容终于有了破碎的迹象。 “在汤饼之前,国公大人可要先见见下官为您备下的一点薄礼?” “薄礼?” 卫蔷的脚步停下了。 “陈刺史,你兄长陈丞相联合两京十三世家给我写信,让我从麟州一路奔波至此,我也着实感怀你们家的诚意厚重,薄礼,你说的未免太客气了。” 厚重,客气。 两词入耳,陈仲桥的手抖了一下。 他微微抬眼,看见那女子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徐徐说道: “我从北疆荒僻之地而来,年少时候学的那些世家间话里有话的功夫也只剩这几分了,如今都用完了,陈刺史,你要是再跟我绕圈子,我可就为难了。” 直到送了卫蔷去了客院休息,陈仲桥一路转回主院,连灌了三杯茶水,都忍不下心中怒火。 “恶客,恶客!卫臻她堂堂一个国公,从北疆到河中府,沿途哪个世家不是重金相待,她竟然还要硬生生扒下一层地皮!”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是陈家的四老爷陈季梁,忍到现在他早就忍不住了,对自己的二哥抱怨道: “韩家给了卫臻白银五千两,还被拉走上千牛羊,林家给了她两百骏马,两匣珍珠,又被开了粮仓,怕是三两年都填不上这笔亏空,还有骆家,同州这两年旱涝不断,不过钱粮给的少了点,她竟然让人绑了骆家三个公子回北疆,三个公子皆有才名,却被人折辱至此,骆世兄来的信里简直字字泣血。二兄,要钱,要东西、要世家子弟,明明算起来已经收了白银上万,竟然还让我们陈家给她更多,她何止是恶客,这分明、分明是从北地来了一如狼之匪!我们陈家百年世家何曾被人这样当堂勒索?!” 听着弟弟的抱怨之言,陈仲桥抬起头,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说道: “大兄前日传信回来,圣人几番昏迷,除了皇后难有人能近身,左内丞已经寻机告诉圣人定远公入东都的消息,圣人久卧无力,也连说了三个‘好’。 “她卫臻粗鄙也好,是土匪也罢,她救过先皇两次,又解了当年的东都之围救了当今圣上,在圣人的心里,她比咱们十三世家要亲近多了。如今圣人爱重皇后,任由皇后连同尚书令一起提拔那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小儿……年初卫臻她一封奏折就让陛下亲自出面了断了皇后对兵部动手的心思,只这能让皇后退让之法,她就比我们都有用。” 这话似乎也安慰到了他自己,在胡凳上坐下,陈仲桥又端起了茶杯。 “皇后、皇后从前假作贤淑之态,骗来了圣人的信任,如今对我们世家已经是图穷匕见,引定远公入东都与她相争,虽是无奈之法,也是大哥不可缺的一步棋,到了如今,想要弃子离场也晚了。” 被寒门拥簇的皇后不会放过世家,世家也不会放过皇后。 凶名赫赫的定远公,就是世家为皇后选来的一把刀。 陈季梁小心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说:“二哥,卫臻是皇后的亲姐姐,万一她进了东都之后姐妹二人联合起来……” “不会。”陈仲桥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你也太小瞧咱们大哥了。” 话刚说完,一个仆从走到正堂门前,陈季梁认出来他是自己指示去伺候客人的,便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人,国公大人让我来传话,她对府中的汤饼很是满意,只是一份不够,她要五份。” 五份?是五份汤饼?还是…… 陈家四老爷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怒斥道:“她哪里是在说汤饼?分明是要我们陈家出别家的五倍!谁家的五倍?韩家私有铁矿,才能拿得出五千两白银,二兄,那可是两万五千两白银!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贪得无厌至此!” 陈家二老爷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还是说:“给她。” “二兄!怎么也得拉扯一番吧?我们如此轻易答应,怕是要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做出了决断陈家二老爷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隽自在,放下茶杯,他缓缓道:“大兄说了,只要她定远公出得起价,我们陈家就给得起,四弟你想想,世上还有什么比明码标价的东西更便宜的吗?你今天就开库房准备千两黄金,五千白银,剩下的都给铜钱,那五份汤饼,也给她送去。几万两银子买一把能把皇后娘娘砍下来的刀,我们陈家不亏。” 陈家的客院里,女孩儿放下筷子,扁着嘴说:“家主,这个汤饼真的好吃,可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这一碗汤饼里真的是有十条鱼吗?” 汤饼里的汤是用黄河里的鱼吊出来的,汤色浓白,再配了陈家厨子秘传的材料,一点腥味也没有,入口就是浓鲜滋味下进脏腑上冲天灵。 吃完了一碗汤饼,卫蔷连汤也喝了个干净,端起另一碗的间隙,她说:“我还能骗你?眼下燕歌在银州,行歌在东都,瑾瑜她们分别驻守各州,莺歌也奔波的路上,他们都没有你清闲这口福,还不替他们多吃一点儿。” 恋恋不舍地看着碗,女孩儿说:“一碗汤十条鱼,我、我能不能在院子里生团火,中午的时候再把它们热了吃?外面的木头长得也挺好,我现在劈了晒起来,到了中午也就生不出烟了。” 陈家客院里花树繁茂,卫清歌可是从一进门就看过了。 她问的认真,卫蔷抬手扶了一下额头,哀叹说:“我到底是带了怎么一个小傻子出来?见了鹿想吃,见了树想砍,见了别人家的胭脂还以为是血。清歌,我本以为带你出来是让你长见识,没想到你一路上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啊。” “哼!家主,我一路上也是学了东西的!才不是小傻子。”卫清歌一赌气,又吃了一碗鱼汤的汤饼。 两个人费劲吃完了这一餐,卫清歌撑得坐在卫蔷对面打嗝,她一边打嗝一边擦着自己的剑,身子因为打嗝抖得不行,手却一直稳得很。 北疆出来的人,手是都很稳的。 过了巳时,有陈家的仆从来问,卫清歌就说卫蔷已经休息了。 卫蔷是真的在休息,连日奔波,她也累了,洗了个澡,吃了卫清歌塞过来的两颗药丸,她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午饭时候被卫清歌叫醒吃了点东西,又一觉昏沉了过去。 定国公为人怪癖,连洗尘宴都不愿参加,陈家的人惊诧一下也就释然了,毕竟这位国公虽然出身世家,现在却已经是个匪头般的人物,当堂要钱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这种“不拘小节”已经不算什么了。 夜色深沉。 陈家的更夫敲着梆子远去,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子一头长发露在被外,那张脸在斜照进屋里的月光下有些苍白。 一道影子无声地出现房间里。 镇国、定远、国公……也不过是个会睡着也会死去的女子而已。 尖刀刺下的一瞬间,站在床边的人被一柄还未出鞘的长刀拍了中脑袋直接飞了出去。 “当!” 长刀出鞘。 晚风拂动发丝。 握着比别的刀都要略长两分的刀柄,只穿着中衣站在地上的卫蔷打了个哈欠。 随后,破甲战刀的刀尖直指向对方的头颅。 “兄台,你的杀气吵到我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错了(“她是我救过的人,我手下...) 不出郑裘所料, 听闻女儿要被封为女官留在宫中,裴道真果然站了出来,道:“皇后娘娘, 小女年幼,平素顽劣, 能为圣人祈福已是天大的福气, 实在不堪为女官。” “裴侍郎过谦了。” 女子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一众女子在上阳宫中随太妃给圣人祈福,太妃常言她们娴静文雅,安分勤谨,于祈福事上至恭至敬,既然是恩典, 裴侍郎就不必推辞了。” 裴道真忍不住看向自己身侧与身后。 只有寥寥几个世家朝官站了出来,也都是官职不高之人。 各家几十名女孩儿就要这样陷入上阳宫中从此不见天日,众人如他所料的那般无动于衷。 郑裘收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若只是裴道真, 他也愿意为自己的女儿说几句话, 可现在姜清玄要对付的是卫臻。 这就不能怪他多衡量几分了。 这时有人出声道:“皇后娘娘, 即使是入宫做女官, 也有与家人告别之期,此圣人之仁也, 当日禁军临门带走了一众女子,也非以在册女官之名,如今加恩, 可否放她们归家几日, 以彰圣人之仁德?” 说话之人是陈伯横。 到了此时, 他这闭口相公终于站出来,为了那些被带进上阳宫的世家女儿们说了一句话: 明堂上, 姜清玄看向陈伯横,突然一笑,而后说道: “陈相公,既入宫闱哪能轻易进出?还是免了罢,宫孝女之事可一不可再。” 陈伯横的眉头轻轻跳了一下。 所谓宫孝女乃是太宗时的一名女子,生的容色姝丽,太宗好往山中狩猎,于河边偶见,欲纳以为妃子,知她父母早亡,家只有祖母一人,便特允她回家三日拜别祖母。 可没想到第三日夜里她祖母吞了太宗赏赐的黄金自杀,那女子剪去了满头青丝跪求出家,按律将被处死。儒生们知晓此事,纷纷为那女子写诗作赋称其孝,太宗在朝臣劝说下为彰显仁德收拢人心,便允了那女子出家,人们不知其姓名,便以宫孝女称之。 虽然这一事上有那么几分以民心改天意的意味,可从那之后封妃便再无归家之例。 陈伯横一时难言。 旁人提起宫孝女之事不过是个旧例,可当时有两人可谓是全力推动其免死之事,一人挥洒长诗提振人心,引得满京皆议此事,也有一人通联各世家中年轻怀善之人,终于打通关节,将百姓陈情送到了御前。 前一人,曾被满京唤其“白衣郎”,如今正是当朝尚书令。 后一人,曾被世家叫做“麒麟儿”,如今是当朝丞相。 陈伯横竟一时无言。 当日皇后趁着上朝之时突然派了禁军从各家在东都的府中带走了一众女子,各家毫无防备,若是能让那些女子回家,短短一两日,祖母哭瞎、佛像崩倒……只要世家愿意,只要给他们短短时日,他们能想出无数留下自己女儿的方法,炮制出无数的“宫孝女”。 这没了胡子的姜假仙儿几乎就是明着在说:“当初老子干过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跟我装什么正经人?” 这人!这人? 一言拦住陈伯横的姜清玄转回头去,又道:“册封女官乃是皇后权责,还请皇后娘娘定夺。” “皇后权责?”卫蔷看着他,“皇后权责乃是后宫之事,尚书令将之拿到朝议上来说,自然是要议之,论之,哪有可说不可议之理呢?” 珠帘轻动,坐在御座之后对皇后开口道: “定远公是想议本宫执掌后宫之权?” 明堂上挎刀而立的定远公道:“微臣不敢。” “不敢?既然不敢,那便听着我下旨,传旨内廷,一干祈福女官有功于国,封为尚书院女官以示恩赏,仍在上阳宫侍奉,盼其勤谨诗书,恪尽职守,不负圣人与我之信任。” 说完,卫薇的一双眼睛透过珠帘的缝隙看向卫蔷。 “定远公,如此,你可满意了?” 满意,很满意。 一下朝,裴道真就骑着马径直去了旌善坊定远公府。 脸上愤恨之色路人皆可见之。 定远公府内,卫蔷让卫清歌去端了几张掺了肉酱的胡饼来吃。 “我这婢女别的不会,整治吃食的巧思还是颇多的。” 说着话,卫蔷引着裴道真入了定远公府的书房。 裴道真自进了院子发现此中庭院开阔,连一侍奉之人也无,便知道此处是定远公与亲信议事之所。 定远公府的书房陈设甚是简单,有几张胡凳围在一张书案周围,书案正对南窗,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有两支快要写秃的笔被放在一侧,显然是舍不得扔,砚台是寻常品相,一旁的墨条用去了大半,笔洗也是寻常陶制的,内侧放了些被拆开的书信和本章,只看案上,更像是个勤于书写的清寒文士所用。 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大弓,另一面墙是一书架,上面只有小半摆了书,裴道真看见一本斜放的书乃是《九章算术论解》,显然是被看过的。 不知为何,他心中对定远公更多了两份亲近之感。 卫蔷不知这裴道真又在心里想着什么,看着窗外的海棠说道: “女官一步既成,剩下的便是等。” 裴道真谈了一口气:“只盼阿盈在上阳宫不要太过心急。” “急也无妨。” 卫蔷笑着道:“嫂夫人在家也可急一些,在寺庙上香晕倒之类矫□□劳烦她只管做一些,再有你那儿子,有空在街上遇到了我家行歌之类,只管打一场。” 裴道真:“……” 他想起了归德郎将那英武之姿。 片刻后,他喃喃道:“国公大人,我那犬子纵使是急,也不至于疯了。” 卫蔷哈哈大笑。 裴道真也不禁笑了。 “裴侍郎可知令爱如今情状如何?” 听到对方此问,裴道真想叹气,又忍住了。 “上阳宫荒废了大半,只有几位老太妃连同罪妃住在其中,说是行宫,与一牢狱也无甚区别,一众小女孩儿不过是艰难求生罢了,好在宫人日子艰难,掏些钱与他们,也能帮忙照应一下。” 罪妃。 恍惚一下,卫蔷才想到那“罪妃”是谁――先帝废后,申氏。 她垂下眼眸,手指在案上轻蹭了一下。 “若我没记错,先帝身旁侍候之人也多是被送去了上阳宫养老。” 裴道真想了一下,回道:“先帝去后,几位身边侍奉的大内官皆殉了,留下的小黄门之类倒是去了上阳宫,如今的上阳宫管事胡好女,在先帝时算是得用之人,废太子一事上也曾有护驾之功。他与紫微宫一众成了只认皇后的势利小人不同,不论是谁家求到了面前,颜面上都给了几分,名声倒还不错。” 卫蔷点了点头:“我知此人,有他在,想来令爱虽然不至于锦衣玉食如旧,也不至于受了皮肉之苦。” 如花般女子陷入深宫,还是被皇后用禁军强请,又是放在圣人登基后从未去过的皇宫……朕说起来还不如坐个牢,好歹有个刑期又或是死期。 锦衣玉食的姑娘如今沦落到不受皮肉之苦便是好事了?想起此事裴道真心中泛苦,却不敢与眼前之人多说。 旧年无人比她苦,更无人惜她苦,这便是人世至苦之事。 “定远公,你说要等,我们要等到世家纷纷将子弟送往丰州之时?那要等到何时?” “也快了,我散往各州的乌护金饼已陆续落入世家之手,于家不是已经开始动了起来?待到圣人不想让世家在丰州做大之时,我们便可做局,让他想起上阳宫中的‘世家官吏’了。” “可世人眼中,女官终究是内官……” “裴侍郎,你是不是忘了北疆有多少女官?” 听闻此言,裴道真突觉心中一跳。 “国公大人,你欲将北疆女官之事公之于天下?我只怕朝堂震动,会徒生些波澜。” 卫蔷淡淡道:“已经有一个我站在了武将之首,想来文武百官也都该习惯了,况且,朝上也不止我一个女子。” “不止?” 裴道真记性甚好,他回忆北疆官员名册,名册上并无男女性别,他只能靠每人身份一一对应,突然,他想起了一人。 那人如卫行歌一般在朝中有官职,平素往返于东都与北疆之间,与长袖善舞的卫行歌不同,“他”以悍勇寡言著称。 “他……她……也是女子?” 卫蔷看了他一眼,便知他想到的人是谁。 遂又笑了。 “她也是先帝赐的官,也在满朝文武面前站了这么多年,想来能让他们更习惯一些。” 清风掠动发丝,她笑起来竟然有几分狡黠之色。 裴道真苦笑:“国公大人,莫说明堂上下朝臣,下官已被吓到了。” 正说话间,卫清歌端着刚出炉的胡饼进了院子,脸上笑意盈盈道: “家主,行歌带了羊乳回来,大厨娘说可做金乳酪当午食,我只管端了两碗羊乳来。” 羊乳补脾肾,富人家中多以之供老病之人养身,裴道真平素不喜羊乳,今日却端起来喝了。 一饮而尽。 离了定远公府,他一张脸冷硬如铁,骑马而过,旁人皆知其是与定远公大吵一架。 “哼。” 裴道真面冷,心中也有一股气性。 那伍显文能算又如何,定远公为他看起了《九章算术》又如何。 他这一碗羊奶,也不比定远公府一桌酒菜差了什么。 毕竟,他还有一顿蒸猪头做底。 “那人竟是女子?” 裴道真猛的一拉马缰,突然想起自己疏忽了何事。 “她不是断袖吗?” 而此时,有人刚入洛阳,风尘仆仆,自北而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甘瓜(“你们可知我在此做什么?...) 卫蔷去过林家商铺的第二日就有消息传入了定远公府, 她所料不错,茶肆中带头喊世家害国害民的国子监学生当夜便出了事。 那些学生在南市吃了酒,回国子监的路上突然被人用刀刺杀, 幸好被林锦绣派去的人救了下来。 林锦绣做事也极谨慎周到,为了不让人察觉此事有霄风阁的手笔, 委派了几批人在路上分段护送, 救下他们的是云麾将军李承继麾下的部将,李承继家住修行坊,正在国子监所在的正平坊北侧,部将在李家喝了酒出来,见到有人当街杀人, 一时酒气上头,不仅将行凶之人抓了,还当街杀了一个……无论谁来看,救人也不过是一场巧合。 更巧的是, 栾州李氏本就是两京世家之一, 有他家部将出面救人, 就让很多人暗处的盘算消失于无形。 只可惜那个自称叫窦黑的灵州文士并没有被抓到。 “我们的探子跟进了吴家酒肆内, 二楼突有人以小弩射人,惊了食客, 待我们追到二楼,那人便不见了,留在外面的也没守到那人出来, 林账房已经派人盯紧了吴家酒肆。所得小箭乃是蜀国所制, 未淬毒。” 把玩着手中那支箭, 卫蔷点点头:“确实是蜀匠以钢所制,蜀人好精巧, 还以失蜡法雕琢箭身,不是寻常细作能用之物。” 窗外的桃花已经谢了,院中几枝海棠又露了踪迹。 卫蔷将箭放在一旁,对一旁的卫行风说: “先是混进国子监学生之中,指出世家不税之事,引动群情激奋,再假装世家之人将那些书生杀了,若是计成,寒门即使为了自家名声也要全力反对通商之事……我本以为有如此手段的既然不是南吴不留行里寻常的鸽雀,就应该是个鸿鹄,没想到,还真来了一只大鸟。” 卫行歌当即道:“元帅,我必将此人斩于东都之内。” 卫蔷点点头,又对传信之人道: “霄风阁在东都诸多掣肘,既然碰到了不留行放出来的鸢鹫,这个临时的差事会失手也是情理之中,能把暗子埋进世家,林锦绣也算是用了心,你回去告诉他,我会写信告诉林管事不予他惩处,他呢,从今日起将眼睛放得亮一些,南市里鱼龙混杂,是那些杂鸟绝好的藏身处,他们能兴风作浪一次,就一定想着第二次,要做到在南市中耳目清明,也让人无迹可寻。” “是,元帅。” 待传信之人走后,卫行歌低声道:“元帅,您如何察觉那人是南吴的细作?” 卫蔷看了他一眼,站起身道:“行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一事,你如何看?” 卫行歌想了想,说:“顾师说过,权利二字相辅相成,权为利而生,利为权之因,一旦一个人手中有权,必要为自己牟私利,并自以为是理所当然。世家不税便是因此而来。” “没错。”卫蔷点点头,笑得很是欣慰,“你出身北疆,一字一句学过了你顾师写的书,自然明白世家这等行事乃是从根上便如此的。也正因如此,这东都人人都想成世家,那些国子监的学子难道没做过世卿世禄圈地纳民车马不税的美梦?他们想爬上去,是因为他们爬上去,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晨光渐暖,卫蔷靠在案前看向窗外。 “偏偏那个自称叫窦黑的,他没有这个梦,他也看透了世家之恶。可不做此梦,却从灵州千里迢迢来了洛阳,将世家之恶剖开给那些冲动的学子看,挑动他们痛骂世家,不论他是否有扰乱天下之想,在此时挑事,定然是来者不善。” 卫行歌懂了。 卫蔷又拿起了那支小箭。 “我大概也非第一次见此人。”她想起了自己归朝那日在东都城门处察觉到的杀气。 卫清歌端着一盘点心走进院子,正看见卫蔷在晴空下摆弄着一把长弓。 “家主,这个府里从前的演武场如今还荒着快成园子了,您要是想射箭,不如我找人收拾出来。” 卫蔷拉弓而不搭箭,将一把一石的强弓拉倒浑圆,右手上的长疤泛起了微红,还有余力笑着说:“我不过比划两下,若是真每日操练起来,你怕是早就写信回北疆告状了。” 卫清歌将点心放在石桌上,说:“越管事说过好几次,您最少是要修养半年的。” “哪用半年?你看我连吃了半个月的药,每日都能睡三四个时辰,不是比从前好多了?” 收了弓又拉起来,长臂伸展,卫蔷又道:“自从离了北疆,每日大都是些不过脑的琐事,还算是衣食无愁,不管什么毛病都好得快。” 卫清歌在一旁看着,说:“家主,你总将弓对着天,是想猎雁吗?” “雁?”卫蔷笑了一下,假装手中有箭,对准了苍穹中的一处,“这东都城里有只鸢或者鹫,若有闲暇,我真想亲手把他射下来。” 听到凶鸟的名字,卫清歌连忙抬头,天上只有几只寻常飞鸟,她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对卫蔷说: “家主,现在没有老鹰兀鹫,你快收了弓来尝尝这个寒具,又香又脆。” 寒具便是用炸成了金黄的面食,因适合寒食节食用,而成其名,金灿灿的一盘也是刚出锅没多久,正是好吃的时候,卫蔷将弓收起来,拿起一块放进了嘴里,卫清歌接过弓挂回了书房,又噔噔噔跑了出来。 东西确实如卫清歌说的又香又脆,也没多放糖、蜜之物,纯粹的面香很是合卫蔷的口味。 连吃了两块,她把一块塞在卫清歌的嘴里,笑着说: “我们的清歌管事每日都在盘算节省开支,怎么今日就舍得用油炸寒具了,油多贵啊?” 卫清歌嘴巴小,被点心塞得满满当当,好一会儿才一脸辛苦又不舍地说:“油是宫里给的,管事说不能卖,带回北疆也不方便,就只能自己吃了,大厨娘说炸面食不染味道,晚上还可以炸肉条来吃。” 说起炸肉条,卫清歌的眼睛都亮了。 卫蔷也被她说起了兴致:“多炸一些,炸过的肉与菜同煮也好吃。” “好好好!” 小姑娘去了厨房。 卫蔷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比从前略胖了些。 心里又生出了几分欢喜。 她微微一笑,自己端了点心盘子去给卫行歌与陈重远。 又过了数日,卫清歌的小脸儿又圆了一分,天还未亮就有人传旨让定远公入宫登明堂。 卫蔷心里知道,这是建边市与重建商路之事要有个定论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晃晃头,忍过了短暂的目眩神晕。 卫清歌抬手摸了一下她的里衣领子,触指一片湿润,便默不作声从柜重又取了一套新的出来,卫蔷笑了笑,自己将里衣解了。 白衣垂落,露出了她瘦削的身体,自手腕往上,两臂各种伤疤细细密密,原本白皙的皮囊上斑驳如正午时密林投在地上的树影,双肩圆形的伤疤有五处,这是箭矢射入所致。。 后背一道长疤,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劈开,这是十年前她在长城下力战来突然遭遇的蛮族第一勇士,她身边只有百余,对方却是有备而来,带了五百人马,那蛮族勇士鲁哥这一刀没有杀了她,被她反刀斩下了首级。 那次虽然胜了,也是惨胜,百多人只剩了三十余,收了蛮族二百条人命,背上的重伤让她几次死里逃生,正逢蛮族趁势围剿于她,她在各州间穿插反复,上万兵马聚聚散散,用了一年终于熬过一关。 先帝亲征的消息就是在这时被顾予歌送到了她的手上,顾予歌明言先帝内外支绌,此战必败,卫蔷提兵北上,从云州奔赴幽州,数十日后,她从溃兵口中知道先帝兵败被围的消息,便趁势而起,救出了先帝。 边市、商路,世家所想皆是如何借此牟利之事,寒门所想什么国库存银、世家让利,他们都认为卫蔷要在其中大捞特捞,成吞金之虎,文武盈朝,无人去想一座被朝廷承认的边市能给北疆十三州的百姓带来什么。 而她这只“虎”想他们不屑去想之事已经想了千万次。 钱、粮、种子、匠人、读书人……随着边市繁盛,这些会让百姓过得更好。 “只要各位勤恳劳作,会有粮可食,有房可住,有钱可花,有耕牛器具可用,有书可读。” 她日夜想着这些,她就绝不会变成那些人以为的刀,那把可以金玉饰之,以威权掌之,以人心镇之的绝世凶刀。 因为有人信她。 银州、麟州、府州……北疆百姓对她以命相托,以信相许,不因为她是谁的刀。 这些,在这繁华东都无人知晓。 紫色的团花锦袍穿在身上,卫清歌终于学会了如何摆弄卫蔷腰间的玉带。 抬着手臂的卫蔷仰头看着窗外熹微的天,眼睛亮得像是琼宇中的启明之星。 明堂上,在丰州建边市之事终于定下了,在丰州建督府总管边市,定远公卫臻兼领丰州都督一职,吏部侍郎裴道真兼领丰州副都督。 此事既定,要争论的便是细节。 户部侍郎伍显文趁机上奏本,说的就是前几日南市书生所议之事。 “世卿世禄之家可借通商获利,而国库难有收入,此大弊也。” 寒门站出的是尚书省一位六部侍郎,世家站出的就是门下省一位谏议大夫。 “何谓世卿世禄之家,乃是家中代有报国之才,在朝上承皇命,在野下广教化,臣从未想过,臣自先祖起矢志报国,在伍侍郎口中竟成了错,敢问伍侍郎,世卿世禄之家如何获利?为何国库难有所得?” 伍显文既然敢在朝堂上提及此事,便是有备而来,他抬声道:“敢问于大夫,您家一年缴商税几何?” 那谏议大夫一脸清正道:“下官诗书传家,耕读为要,不涉经商之事。” “好!”伍显文击掌道,“于大夫出身河南于氏,乃光禄寺于大卿之族弟,既然河南于氏不涉经商之事,此番边市通商之事便与河南于氏无干。” “你!” 眼看于氏族人中了伍显文言语之计,又有一人出列道:“重建商路乃举国之举,于大夫如何能与之毫无关系?” 今日的伍显文犹如一孤狼,时时一副待扑咬之态,转身便又盯上了那人。 “敢问吕少卿,齐州吕氏去岁缴商税几何啊?” “下官久在东都,不问家事,为皆伍侍郎之惑,下官这便写信回齐州。” 伍显文冷冷一笑:“吕少卿不必麻烦,天下税赋之账下官不才,记了个分明,齐州去岁商税七百贯,六百贯是行商、坐市之税,与吕氏无关,请问吕少卿,齐州绢天下闻名,前唐之时一月便有万匹,如今,齐州丝绢何在?莫不是都存在了你吕家的库房里?” 不待吕少卿回话,伍显文对着珠帘一行礼,道: “皇后娘娘,若商税不明,齐州吕氏的绢便永存库中,不管是开了西域商路还是东海商路,又有何用?” “皇后娘娘,微臣惶恐!”吕少卿跪了下来,“今日本是议边市商路之事,微臣实在不知伍侍郎这连番诛心之言是从何而起!” “皇后娘娘,我等世代事君,自高祖起从无遇过被人当庭问税之事。” 数位大臣出列,纷纷行礼或下跪,一看便知道他们是声援吕少卿的世家之人。 卫蔷没听他们的废话,她看向了伍显文……的脑袋。 天下税赋之账都记了个分明? 此头颅大好! 朝堂上此时已经乱作了一团,世家出身的大臣们扑簌簌跪了一地,有人大声道:“伍侍郎,你构陷朝臣,意欲何为!” 伍显文声音更大:“构陷?账簿之上白纸黑字如何是微臣构陷?皇后酿娘明鉴,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既然一众世家皆躬耕陇亩不涉财货往来,臣请奏,三年内商税、路税不及千贯之世家不得与边市通商!” 他一眼既落,身后亦站出数名朝臣附议。 一时间,朝堂之上剑拔弩张。 伍显文毫无惧色,世家想要通商,就要交出钱来,不然,这通商之事就是以朝廷之人力物力丰世家之囊。 今日之事,他只联络了几个亲近之人,连恩师都未曾告知。 这时,一人站了出来:“皇后娘娘,朝中决意兴边市,重整西域商道,自然是为朝廷开源,既然如此,与事之人越多,自然越好,世家数代积累,比寻常百姓更多些家财,若是愿意多换些丝绢往边市换来西域财货,这是自然是好事。” 他说话不疾不徐,配一张端方正直的脸仿佛字字出口都是道理。 说话间,他又看向了户部侍郎伍显文:“伍侍郎过目不忘、精于算法,大才也,老夫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乾宁十一年明经科第四名,出为符离县令,直到乾宁十八年,姜尚书保举你为户部员外郎,同光四年,你领旨清缴废清河王家财,以一本度支册算出清河王暗藏白银十万两,从此平步青云,两年内便成了户部侍郎。伍侍郎,你与吕少卿、于大夫同朝为官,还为他们各家一算财税,实在辛苦,如今边市将起,朝中事务无尽,伍侍郎也不必将心力虚废在同僚身上。” 三言两语,就将伍显文的家底揭了个干干净净,说他以给逆王算家财成名,如今“算”到了同僚身上,暗示之意不言自明。 说话之人就是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出身河中府陈氏,世家在朝中真正能与尚书令姜清玄分庭抗礼之人。 他在朝上极少开口,被人暗地里称作“闭口相公”,可他每有动作都能搅动大局,所以,他不常开口,开口便有千金之价。 陈伯横最后道:“皇后娘娘,当务之急乃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看看有无前朝旧例可查,至于其他,皆是琐事。” 户部侍郎伍显文跪在了地上:“娘娘,要定税法,请先清商税之数!前事不清,后事难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如何能予之通商之利?” 说完,他脱冠叩到: “臣户部侍郎伍显文请奏。” 陈家老爷皆有美髯,陈伯横抬手轻抚,转身看了伍显文一眼。 尚书令姜清玄与陈伯横为敌多年,如何不知被他盯上之人绝无好下场,抬脚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只见站在武官之首穿着紫色团花绣袍的定远公突然站了出来。 看看满地跪着的人,她一笑,然后朗声道:“我有一法可让世家交钱交得明明白白。” 伏在地上户部侍郎本以为自己这般咄咄逼人必然又会引来世家众人的攻讦,闭口相公已然开口,此事终了必是他以己身为卵,去击世家磐石,落个蛋碎石存的下场。碎便碎了,他这卵是个臭的,也得把世家那石头熏个臭气熏天。 没想到定远公却在这时接了话,还说得极为笃定,转眼间,所有人都忘了他这趴在地上的户部侍郎。 姜清玄转向定远公,一振衣袖,他说:“请定远公赐教。” 卫蔷未语先笑,笑得甚是可亲:“本国公有一法为名为‘标信法’,诸世家车马入丰州,须要丰州凭信,每三年丰州督府发六份凭信,无凭信,世家车马不可入丰州。” 听此言,有人已经皱起了眉。 “敢问定远公,何谓‘无凭信世家不可入丰州’?”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丰州乃我北疆之地,我又是丰州都督,本国公说让谁进,就让谁进,本国公说不让谁进……” 女子看了一下满朝文武脸上的惊讶不忿,笑容更灿烂了两分,没有再说下去。 可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实际上的北疆之主,她说不让进,那自然是,不能进的。 有人胸中陡然起了刺骨凉意, 她是在笑? 分明是猛虎露齿待噬人耳。 “请问定远公。”尚书令姜清玄问她,“那凭信又如何可得?” 卫蔷并未看他,而是看向了陈伯横、郑裘、于崇等世家之人:“钱,粮,人……兴建边市并非小事,重通商路亦要养兵以为护卫,可我北疆没钱没粮没人,堂上诸世家想要通商之利,朝廷也想要,既然想要,各家便要掏出本钱助我兴建边市,我以五万贯为一标,二十标可稳获一份凭信,若是不到二十标,便是标数最高的前六家得凭信,自边市建好算起,三年中可来边市通商,那之后,则是每三年来丰州督府竞标一次,同样,标数最多者可获凭信,至于换标得来的钱,入国库。” 听她如此说,姜清玄慢声:“多谢定远公解惑。” 一时间,除了他之外,朝堂上再无人说话。 户部侍郎伍显文忍不住从定远公身上移开视线,看向了出身河中府陈氏的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不少人如他一样,看向自己身边世家之人。 谁也没想到,开边市通商本是世家通力促成之事,可转瞬之间,定远公就先向世家发难。 她向世家要钱、要粮、要人,还要诸世家比着送,送少了就是白送……可送多了,多少是多呢? 仍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一贯厌憎定远公,此时却觉得那着紫挎刀的女子已经张开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只等着世家钻进去,顿生心旷神怡之感,他甚至有些想笑。 “定远公,这、世家争……”有人开了口又顿住,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 堂外明光照在卫蔷的脸上,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微微挑了一下眉头,正色道:“诸世家就在朝堂联络有亲互称兄弟,想来必会温良恭俭,互相礼让,做不出什么你争我夺之事,大可以每三年选出六家,每家出五万贯,享三年通商之利,《大梁世家录》上除了我卫家和裴家,还有世家七十又二,如此一算,三十六年可全轮过一次。” 明堂上再次鸦雀无声。 人们都知道,她不是好心在帮人算账,正相反,她是在世家之中放了火。 站在裴道真身后,郑裘的手在抖,他本想提议将边市开在西北,可西北四州羌人年年作乱,实在不安稳,薛大将军也无意担下护卫商道之事,现在,他心中猛然有一想法: “早就知道这恶虎为财噬人,怎么就迷了心窍?谁说她是世家之人?世上有这般的世家之人?边市之事一定,她不思如何与诸家往来获利,竟然做出这等要卡住诸世家脖子之事!” 他想问问之前在木楼上信誓旦旦的于崇,他当日所说什么定远公是世家之人守世家的规矩,难道是梦话吗? “被人磨刀相向,这边市,还不如不开。”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却不敢说郑家不去丰州参与那竞标之事。 他家不去,若是别家去了呢? 可要是去,一标五万两…… 这、这人不是世家从北疆请来砍寒门的刀么?怎么就要从世家身上砍下血肉来了? 一时间,大梁东都紫微宫内的明堂上人声杳杳。 “以世家之力筹建边市,倒是解了国库之难。”珠帘之后,有人轻声说道,“只是不知,若寻常人家担货至边市,又该如何呢?” 卫蔷回道:“回娘娘,入丰州要途径胜州一线,丰州督府将设卡于胜州,查清车马货物,给付凭证,待到了边市,再对凭证,若相符,则收税之后允许买卖,若不符、或无胜州之证,则以逃税论处。” 姜清玄也道:“设两处关卡清算货物,只是费些人力,倒也能免去有人换货以避其税。” 礼部侍郎郑裘出列道:“定远公所提设两处关卡之法极好……” “郑大人过奖。”卫蔷打断了郑裘之言,“世家人多、绢多、车马多,若是也用两关卡查之,费时费力,甚是不妥。再者,为管束民间行商纳税之事,我已决定在丰州设了商会,这一套,实在不和世家气度。” 郑裘还要再说话,却见卫蔷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中只有浅浅笑意。 她腰间悬着那把长刀,而他还记得长刀当颈之感。 喉头一动,他想说的话竟然没有说出口。 卫蔷又转身看向了珠帘后面:“陈相公说得极是,当务之急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求的便是一个快字,我这定远公兼领丰州都督就在面前,若是明堂各位再无他法,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此事怎能如此定下!郑裘心中着急,其他世家之臣只会更急,河南于氏的谏议大夫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看见卫蔷又转身看向群臣,道: “想来,各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刚刚和伍显文好一通你来我往的谏议大夫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堂哥于崇,却只看到堂哥轻轻摇头,要他不要再轻举妄动。 要开边市之地在北疆,在丰州,那,是她定远公的。 突然明悟此道理,谏议大夫不禁后退了一步。 定远公笃定至此,是因为丰州一切都在她的指掌之中,这时站出来另提他法,只她不肯,就无可成之理,说不得到头来还是要依着她的心意行事。 七十二世家分六标,此时顶撞了她,可会让她恶了自家,再使出些绊子? 乱念丛生,便失了与人当庭争辩之势,他终究没再说什么,退回班列之中。 他是如此,其他世家出身的朝臣也是如此,无心通商之事自然也无意得罪了定远公,若是有心,又越发觉得自己得罪不起。 只有几个人仍不肯束手待毙,却又不舍得竞标的银钱,便想着丞相陈伯横能再说些什么。 可陈伯横什么也没说。 “此事着定远公呈一奏本,我转呈圣人。” 随着皇后一言落下,这事算是告一段落。 郑裘走出明堂,看着阴云密布的天,再想起几个时辰之前自己上朝时以为通商事定的满心欢喜,顿觉这人世都荒谬可笑。 看看左近,有人与他同样有恍惚之色。 谏议大夫快步跟在自己的堂兄身后,小声说:“大兄,我们即刻写信联络别家,只要两京世家……” 于崇步履如风,头也不回道:“两京世家不肯给钱,淮北世家如何,陇州世家又如何,只要有一家愿意掏钱给定远公,我们便是输了,你以为为何陈相公不发一言,也是察觉事不可为。” 谏议大夫名为于岌,此时犹是不肯罢休:“可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被定远公卡住了颈项?” “要在北疆开商路,自然是在定远公的地盘,到了如今地步,想好如何与她分利才是正事。” 不同于旁人的愤愤之情,于崇倒是长出了一口气,在明堂之上,看着定远公一一人之势震慑满朝文武,他想起的是当年紫微宫那座盾墙,无论如何,他是不肯与那卫臻为敌的,又说道: “此事回去再议,通商之事有利可图,于家就还是要做的。” “可是,大兄……” “我们不做,总有别家做,世家谱上七十四家,就算我们不做,你以为定远公自己便做不了?前唐李荇靠通商为一朝续命二十载,通商厚利你我心中皆知,旁人也不会忘了,她那‘标信法’真正的依凭,就是这逐利之心,再者,朝中已然认了丰州边市之事,纵使没有世家与她往来,她还能在整个大梁征召商户……自当日边市之议起,她看透了我等,我等却错估了她。” 在于氏兄弟身后,走出了明德门的伍显文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借刀伤人者,亦要以血肉养刀,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哈哈哈。” 这是,有人在他身侧笑着道:“我知伍侍郎甚是喜我敬我,倒也不必称我为天理。” 说话之人是个女子。 偌大紫微宫,只有一个女子会如此说话。 伍显文转身之时,整个人以向另一侧退出了半丈之远。 定远公卫臻正站在原地笑着看他。 方才还在朝堂上与众多世家朝臣据以力争的户部侍郎几欲先走,却不肯在自己所恶之人面前失了气度,况且此人刚刚又做了他极喜之事。 “定、定远公方才……甚是……” 伍显文其人颇有些呆气,不然也不会在今日提出世家不缴商赋之事,他善算,却非长于言辞之辈也不喜来往逢迎,在如今这朝堂上,若非姜尚书惜才他也做不到户部尚书。 这样的人,让他当面夸赞昨日还怒骂了一个时辰的人,也实在太过为难。 可惜卫蔷此时并非知情识趣之人,她还惦记着这人的大好脑袋。 “伍侍郎,关于北疆商赋关税之事,我还有些想与您请教,不知您何时有空?” 说起税赋,伍显文那双实在无可描绘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自然可以,下官今日户部还要坐班,若是定远公不嫌弃,明日、明日……” “好,明日定远公府,我扫榻相迎。” 说完,卫蔷转身就走。 见定远公打马远走,伍显文突觉有些不对。 “我一文官,为何要去定远公府上?” 一丈之外,裴道真望云而叹。 崔d走在他身侧,笑着说:“阿真,你为何又做此叹呀?” 裴道真又摇摇头,说道:“只是盼着定远公府的酒比不过那一盘猪头罢了。” …… 卫蔷回了国公府也到了吃午食的时候,猪头自然是没有,倒也不差什么,细白的面做外皮,包了切成燥的羊肉萝菔,大厨娘叫这个是偃月牢丸,北疆没这么风雅,从前馄饨饺儿一顿乱叫,如今只叫作饺子。 这名还是顾予歌给起的。 白滚滚的饺子装在碗中,一口下去就汤迸在嘴里。 卫清歌是个急性子,一枚饺子囫囵入了嘴,被烫得眼睛都瞪大了,嘴只张了一点来透气。 卫蔷笑她吃个饺子就把自己吃成了池里的鼓脸大眼的金鱼。 秦绪也好吃牢丸,一顿吃了两碗,吃得腹内如顶,摇着扇子也显懒散,再不见风流倜傥,却没想到卫清歌吃了三碗,卫蔷吃了四碗,陈重远也吃了四碗,人人都比他吃得多些。 听说卫行歌一口气吃了六碗,又和了汤水吃了一个胡饼,秦绪又想写个小挑夫与小厨娘的话本,挑夫力大能吃,一顿没吃饱,便将小厨娘搂在灶上吃了……还没待他想好姿势,他又被卫蔷唤去写信。 “一封信写给越霓裳,一封信写给林重华。” 身为一个纨绔头子,秦绪对东都各派都了如指掌,却没听过这二人姓名,打了个嗝看向自己阿姊。 卫蔷道:“她们二人是我在北疆的臂膀,此番边市之事定下,我有事要嘱咐她们。” 北疆? 一时间,秦绪被吓得嗝儿都打不出来了,他勾了一下手指,面上笑着道:“阿姊,北疆人事我全然不知,不如叫清歌姑娘……” “明日我要宴客,清歌琐事缠身。” “那小卫将军……” “他吃过饭便回营中了。”说话时,卫蔷拍了拍自己这玉人儿似的小表弟肩膀,“你不知,我也可以教你,眼见我也没有清闲时日了,早些教你,你也好早些帮我。” 秦绪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确实不将自己这凶名满天下的阿姊当外人,可阿姊待他……北疆……他…… 抬起头,他只见一双明眸正看着自己。 这双眼看似无情,却有多情之意,若以为多情,又畏于起寒而不敢深陷,秦绪爱之至极,暗中以“冷星锁烟眸”称之,与卫行歌的“如狼似虎腰”都在他的《风月名册》之上,只是怕写出来被祖父打断三条腿,才不敢将之描于纸面。 如今被这双眼看着,秦绪、秦绪他、他又放下扇子开始磨墨。 “阿姊,从前都是我靠着一张脸跟别人要这要那,没想到阿姊更厉害。” 一张美人脸,是定要将他这东都纨绔子尚书小幺孙赚去北疆了。 “不厉害如何当得起你一声阿姊?”卫蔷笑着替他整了一下纸面。 “第一封信,写给越霓裳,越是吴越之越,霓裳就是霓裳羽衣曲那二字。” 三字落在纸面,秦绪不禁眼前一亮:“这定是个极善舞的妙女子。” 坐在一旁的卫蔷回想了一下:“她从前确实会跳舞,跳得还是刀舞。十数年前,云州无人不知‘寒光惊碧落,折腰渡黄泉’的越霓裳。” 秦绪最爱听美人故事,连忙问:“那她如今如何?怎么就成了阿姊的臂膀?” 卫蔷脸上犹是淡笑,她看向院中的海棠,轻声说:“阿弟,铁蹄之下,碧落黄泉,岂有藏身之处?” 少年的手一抖,一滴墨落在了“霓裳”二字上。 “我遇到霓裳之时才十六岁,那时我初占了麟州,被银州、府州、朔州三地蛮兵合力追缴,我把大半兵马同妇孺散入山中,只带一千兵士,佯做大部突围之状牵引蛮兵往云州而去,没想到蛮族在云州反而兵力空虚,被我在长城脚下清缴了个干净,武周城中,蛮族建了一座营,内中皆是女子,蛮族退去之前自知无力带人,本想将一营全杀烧个干净,没想到一群蛮兵被一群女子杀了个干净,谋划此事之人,就是越霓裳。” 内中皆是女子,秦绪再无知也明白那是个什么地方,听到后面,他喉头一涩。 卫蔷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那些女子何来的武器?死去的蛮兵是人以手生挖眼睛,以牙齿咬断喉咙或鼠蹊部而死,她去看的时候,尸体几乎被撕扯成了碎屑,连到底死了几人都拼不出个确凿来,她询问情状,那些女子要么嚎哭不止,要么瑟缩于角落惶惶然不听人语。 只有一个女子走过来,边走边用扯下的布条束住了头发,一头乌发漾开,露出了一张带着血的脸,女子眯眼看着她笑了笑,才说: “小姑娘,我这还有些消息,你找个能杀人的来。” …… 云州,女子摘下黑色的木框眼镜,轻声说:“通商之事落定也就在这几日,从世家身上沾了便宜,便要再演一出与寒门不死不休的戏码,燕歌,你此去东都不管阿蔷吩咐了你什么,有一事乃唯一紧要之事,护住阿蔷,让我们的北疆的定远公好好地回来。” 女子一张脸生得很是冶艳妩媚,唯有左侧额头一道斜飞的疤如碎珠裂玉之瑕。 “是,越管事。” 看着领命之人离开的背影,越霓裳捏着眼镜叹了一口气。 “阿蔷啊阿蔷,十数年过去,你走远了,我觉得你还是当初那个笑着说‘我能管事,也能杀人,还能护着你们安稳’的小姑娘。 “……东都凶险,你可千万好好的。” 春日一缕长风从南而来,它必然经了洛阳,将一点海棠的香带到了北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所言(“为将为官,只看功勋,不...) 清晨,上清宫的钟声遥遥传来,卫蔷已经写好了一封书信。 走出书房,她就听见了一阵喊喝之声。 不过一日之间,定远公府的侧院就大变了样子,青石道被拆了一半,连着还没种上花木的空地都成了一个小小的演武场,场内陈重远赤膊上身手中握着□□向草靶。 卫行歌也同样光着上身,身上带着一层练武后的薄汗,不停地纠正年轻人的错误。 世家公子身上筋肉有力,他本身就尚武,平日穿着衣服还觉得清瘦,一脱衣服才看得出膀粗胸壮,腰部韧长。 不过这样的身骨和卫行歌一比就不算什么了,卫行歌比陈重远清瘦许多,甚至皮色更白,腰膀看着都皮下贴筋,可在重重疤痕的覆盖之下,都能看出根根筋络都清晰强健,勇力内藏,仿佛是天塑而成。 练的是强身法和杀人器,差别正在此处。 陈重远也不知道刺出了几百枪,手上攻势一缓就被卫行歌挑开了枪头。 “再加刺一百。” “是。” 卫蔷看了两眼,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几息之后才想起来卫行歌其实是比陈重远还要小一点的。 北疆最早的那些孩子,凡是能活到长大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成。 卫清歌自然也在这看热闹,对着陈重远的腰腿发力指指点点。 看见了卫蔷,她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家主,刚刚行歌一招就把陈猫猫打倒了。” 卫蔷看着她,叫了她一声:“清歌。” “家主?怎么了?我早上去厨房被大厨娘赶出来了,她说今天早上吃粥和蒸饼。” “我是要同你说,你要叫人家猫猫,也别当面叫。” 卫清歌转头看了看陈重远,吐了一下舌头:“我叫了他都答应呀。” 连日大杀四方的卫蔷在这儿被噎了一下。 小姑娘却毫无所觉,一双明眸溜向陈重远……手中的枪,说:“家主,我能和陈……对练吗?” 卫蔷看看被她抱在手里的剑,脑中想起她用剑的样子,心里不禁替陈重远有些发虚,只能说:“你等他再练两个……半年……九个月吧。” “好。”小姑娘开始数起了日子。 大厨娘手艺颇好,掺了油酥胡麻的蒸饼卫蔷连吃两大个。 辰时两刻,管家来报说门外吏部侍郎裴道真送来了两马车的东西。 一车上装了足色的万两白银官锭,另一车装了丝罗钗环等物。 看得卫清歌两眼发光。 “家主,他们还送来了一把琵琶,这把琵琶我们给越管事好不好?” “琵琶?” 卫蔷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看看那把琵琶,打开了裴道真送来的书信。 “愿守玉关春色晚,不意缄恨度龙鳞*……这是生怕我看不懂他不想女儿留在宫里,宁肯她去北疆,还加了一把琵琶,清歌,你去把行歌叫来。” “是。” 卫行歌来到书房,就听见卫蔷问他:“吏部侍郎裴道真和贝州崔氏关系如何?” “家主,裴道真与太常寺卿崔关系极好。” 崔有个嫡亲妹妹就是崔瑶,嫁给了河中府陈家的陈二老爷。 手指中桌上敲了两下,卫蔷笑着说:“崔姨果然厉害,我几天前跟她说了一分,她这便替我做到了五分,她必是知道裴道真爱女心切,才指点他来求助于我。” 不同于卫清歌的天真烂漫,若非心计百出,卫蔷当年也不会把年仅十八的卫行歌留在龙潭虎穴一般的东都。 他拿起书信看了一眼,说:“家主,裴家这是主动请您将裴盈带去北疆?” “是啊。”卫蔷叹了一口气。 卫行歌看了一眼卫蔷的神色,低声说:“裴道真在朝中声名极好,无论世家寒门,对他都额外敬上几分,他女儿年纪不大,平日也没有才名,没想到被家中如此爱重。” “如今世家与后党之争无所不用其极,在裴道真眼里,平安喜乐对女儿来说才是最好的,可惜啊,时事如此,逃也逃不过,天下想自己女儿如花一般过一辈子的人多得是,那又如何呢?” 说完,卫蔷低头一笑。 不也有人给自己的女儿取名“蔷”与“薇”?可狂风骤起,人世变换……又剩下了些什么呢? “既然崔姨帮我们起了头,后面的事我们也不能差了,等北疆女官之事过了明路,我先想办法把裴姑娘捞出来送去北疆,有了这一个样子,剩下的姑娘们聪明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重新看了一遍裴道真的信,卫蔷摇摇头,道:“上句上官仪,下句骆宾王,裴道真也是恨极了皇后。阿薇权柄在手,不惧人心,怕是只以为这是威逼之法,却为自己树了个大敌。” 行事不惧人心,绝非善道,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一进东都就趁势让卫薇退上几步。 “裴家既然已经把银钱送来了,其他家也该有些动静,你午后无事,让宋岳他们把各家要给定远公府送钱的消息传一传。” “是,元帅。” 卫蔷看了一眼禁军名册,又道:“对了,你从开始便查到有南吴细作被安插在了兵部?” 要说此事,卫行歌的脸上突然有了两分的笑:“那南吴细作名叫李势,事情说来极巧,去年一日吃酒时我发现他吃鱼不翻身,从前林管事告诉我,她们南边渔家吃鱼不翻身,是怕翻字同翻船之意,我就留了心,宋岳查了两天,发现他把朝中发下的粟米都换成了南米,便几乎确定他是南边之人,可他却自称蓟州人……” 想来那千辛万苦潜入了梁国兵部的细作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暴露,竟然是因为吃鱼。 笑过之后,卫蔷几乎要叹气:“随便一件小事便能牵连出东吴的细作,还让那细作杀人之后自尽了,没想到满朝文武没人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还只顾着斗来斗去,那些世家还有心开宴喝酒,也不怕被南吴的‘不留行’给一锅端了。我之前便跟清歌说过,让她写信给燕歌,带一队鱼肠入东都,到时我把你和宋岳分出来,你们与燕歌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联手把东都的那些钻来钻去的小鸟都清一清。” “是。”卫行歌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家主,清歌说您想去祭祀顾师。” 提起了笔的手顿了一下,卫蔷“嗯”了一声。 卫行歌低声说:“家主,我四年间查遍了长安、洛阳所有的顾姓人家,都没有查到‘顾予歌’这个名字,西京变乱之后还能在长安赤地之地安然之人寥寥,更不用说顾师是女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卫蔷手中的笔落在纸面上,“当初我和她在西京相遇,亦是自掩身份,我不是还说自己叫林昇么?” “不知顾师究竟是何人,也找不到墓,您又如何祭拜呢?” 卫蔷笔下不停,语气悠悠道:“‘来日敬我三支香,一支向霄汉,一支向风尘,幽涧深处莫怜我,我自有花遍天涯,’这是予歌她当年写的,想来等我去长安时,就背一坛酒,沿着山和水走,过风尘,望霄汉,酒水淋漓入深涧,总有一滴能让她尝到。” 这话说得深沉坦荡,让担忧自家元帅的卫行歌一默。 卫蔷放下笔,吹了吹写好的信,折好好递给了一旁站着的青年: “这封信送给河中府陈家的崔夫人,和从前一样。” “是。” 卫行歌收下信正想再跟卫蔷说一下禁军中事,却看见卫清歌又跑了回来。 “家主,那个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又来了。” 卫清歌嘴里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就是秦绪,他穿着一身丁香色的锦袍,手中还持着一把扇子。 嘴里叫着“阿姊”他看向卫行歌,眼睛立刻亮了:“哟,小卫将军的身子果然是金雕银铸,才一日身子就好了。” 说话就说话,他还把手里的扇子往卫行歌的腰间敲了过去,被脸上有疤的归德郎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秦公子自重。” 秦绪一挑眉头,看着自己的手臂说:“小卫将军抓了在下的袖子,还让在下自重,你我二人,到底谁不自重啊?” 说话时,他往卫行歌的身边一凑,手臂立时被人松开了。 卫蔷坐在一旁,只手撑着头,笑看着两个纠缠的年轻人:“怎么?你想好要来国公府住了?” 秦绪蹭到卫蔷身边,有些委屈:“阿姊,我家当都要搬出府门了,祖父把门一关,只把我扔了出来。” 卫蔷看看秦绪身上穿的锦罗玉带,说:“无妨,国公府是清寒了一些,麻衣粗食还是给的起的,倒是你,我前日才砍去了你祖父的一只臂膀,你怎么还愿意来找我?” 秦小公子摇了摇扇子:“一只臂膀而已,我祖父是个千万只手的老妖怪,说不定两日就又生出了几只臂膀呢,倒是阿姊,你一时从寒门身上砍刀,一时从世家身上要钱,好在我祖父是绝不愿跟世家联手的,不然……” 这话是这小子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借他要口要说什么? 卫蔷的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说道:“无妨,不管旁人如何,我背后还有圣人。” 秦绪摇了摇头,自己捡了个圆凳坐在了卫蔷的旁边:“我那坐皇位的表姐夫啊,他拿捏朝政就像是小孩子玩泥巴,一时觉得这一团多了,一时又觉另一团多了,所以贴来补去,东挖西抠,最后捏出来的东西也粗陋难看。” 卫蔷也不斥责他藐视圣人,只问:“那你可知道,他要的是捏什么?” “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要捏个鼎出来,可哪有泥捏的鼎?捏一捏,泥团就脏了乱了,他再找把木刀把泥团上削一削……阿姊,万一木刀也脏了怕是也是要被扔掉的。” “那就让木刀干干净净的。”卫蔷看着秦绪那张如玉似的纨绔脸,倏尔一笑,“你要不要跟阿姊回北疆?” 秦绪还没如何,卫行歌先瞪大了眼睛:“家主,北疆…各处…多女子……他……” 一张清朗中带着煞气的年轻脸庞上写着“不行、不可以、他不配”,竟然有了两分孩子气。 秦绪站了起来,看卫行歌不肯,他倒有了兴致: “阿姊,北疆也有如卫小将军这般好腰腿好臂膀,能让我写进话本的好儿郎吗?” “什么话本?” “自然是风月无边,咳,凡我之行文,皆书人之大欲,阿姊,你喜欢哪种?我可找来让您鉴赏一番。” 秦绪扇子摇啊摇,竭力说得一本正经,卫蔷却在刹那间懂了为何卫行歌如此不愿秦绪去北疆。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拿卫郎将写了几本风月了?” 秦绪不敢看卫行歌,用扇子遮了脸,小声说:“富家小姐,梨园名伶,落难的世家千金……哎呀,阿姊别问了,写了便是写了,究竟几本,我才懒得计较。” 卫蔷同情地看向卫行歌,看得少年老成的归德郎将想去偏院把练枪的陈重远叫来,将这秦小公子当草靶扎烂。 笑闹间,紫微宫又传旨让卫蔷进宫议事,下旨的是圣人。 看着卫蔷匆匆去换衣面圣的背影,秦绪看得眼都直了:“我这阿姊,可真是个大美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初来(“我愿给定远军做一辈子的...) 暮色将临, 杜明辛穿着他的四品官袍从大理寺里走了出来。 旁人都去了神都苑饮宴,偏偏大理寺卿要他整理近十年的卷宗,好好的春风和煦之日, 他不仅不能去神都苑看他家少将军,连酒都不能喝。 看看道路左右, 今日他要骑马, 他娘却说要怕他辛苦派车接送他到官署,看了一圈,杜明辛看见了自家的马车,只是车前站着的那汉子他并不认识。 “杜公子。”穿着靛青布袍子的精壮汉子走过来对着他拱手行礼,“请上车。” 杜明辛轻轻一笑, 换掉了来接他的家人还做出如此气派,这要见他的人还真有些意思。 袖子一甩,杜明辛着汉子走向了原本属于杜氏的马车。 “杜公子,请。” 杜明辛随意掀开布帘, 心里还想着到底是哪家敢在京城这么装神弄鬼, 眼睛看向车里, 却是呆了。 “杜公子, 我这个行伍粗人冒昧打扰了。” 杜明辛听见了自己吞口水的声音,旁边的汉子扶了他一把, 他软着步子进了车里。 杜家的马车外面低调简单,内里却精致得很,毛毡子把整辆车细细裹了, 极为精致的木几上燃着清香, 正中一个床榻, 一个穿着紫色银纹绣袍的人歪坐在上面,手中正拿着他今日路上闲看的画本。 头上男子的发式用玉簪固定, 露在外面的鞋子也是一双常见的木屐,这人眉目疏朗,面带浅笑,在这锦绣堆砌的马车里,她更像是坐在高头骏马之上。 是的,是她。 杜明辛弯腰站在车里,低声说:“大理寺少卿杜明辛见过定远公。” “杜公子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卫蔷摆摆手,让杜明辛坐下。 马车轻动,开始行走于路上。 纨绔之名震京华的杜公子老老实实坐着,微微低着头,在他自己的亲爹面前,他都不会这么乖顺。 若是从前他也不会这么乖顺,可……此人一手教养了他家少将军长大,这般一想,他就心虚脚软。 卫蔷许久不说话,静静地打量了他一番,像是笑又像是叹地说了一句: “杜公子真是钟灵毓秀的人物,世家子该有的,你都有了。” 杜明辛一时竟然不知道这句话从定远公嘴里说出来到底是不是夸奖。 因着他家少将军,他对北疆之事颇为留意,旁人都道定远公乃是天下第一凶兵,可一男子倾尽心血都万难做到之事难道一身为女子的“凶兵”就能做成? 他倒觉得世人渲染定远公之凶悍如虎,不过是不忿被一女子压在头上罢了,只有定远公成了虎狼之辈,他们就不是被一女子压在头上,而是被一虎狼压在头上。 马上声,卫蔷坐直身子,说: “杜公子,几上有本折子,是我奏请陛下找几个非世家出身的青壮朝官到北疆担任州府刺史,其中第一,便是你杜明辛。 杜明辛看了眼那本近在咫尺的折子,并未拿起来,而是又转头看向卫蔷,神色已然重新清明起来,道: “承蒙定远公厚爱,可否让在下知道,在下这尸位素餐之辈是哪里得了定远公青眼?” 卫蔷笑了笑: “杜少卿竟然还不知道,今日在神都苑皇后欲下旨让你与我麾下承影将军成婚,只不过是因你说了些孟浪之言,让皇后以为有损承影将军声名。” 杜明辛愣了一下,又听定远公说道: “你爹杜大夫说你已与人议亲,欲拒之,卫燕歌不愿辱你声名,坚称绝无此事,又说自己志同冠军侯,蛮族不灭,不思成家。” 杜明辛猛地从座上站起来,却一头撞在了车顶,站立不稳他往前扑去,被一带鞘长刀顶住了胸口。 一手拿着刀,卫蔷另一只手还拿着杜明辛车上的话本。 “游侠儿千里刺杀贪官,受伤后遇到一世家小娘子……杜少卿,你看此本,想着自己是英武非常的游侠儿,还是这官家小姐?” “少将军说她不肯成家?在下从未议亲,国公大人,定远公,这……在下可否拜访府上?” 好一个杜少卿此时又急又慌语无伦次,哪还有从前半分风流不羁之态? 他慌,卫蔷可不慌,收回刀继续看着手中的话本,她道: “杜少卿,你还没告诉我,你看此话本,将自己当了是谁?” 杜明辛的一颗心快从嗓子中吐出来了,勉强振了衣袖,深深行了一礼:“定远公大人!我有事要与承影将军详谈,今日可否拜访府上?” “你想与承影将军说什么呢?情情爱爱,天下间话本早已写尽,这话本中世家小娘子不就舍了生身父母跟着游侠儿远去天涯?你也难比她做得更多了。可惜,这些话本都是男子写得,无论如何情深,也要女子舍了自己原本大好身家,从未见男子情根深种,为女子做到如此地步。” 摇摇头,卫蔷终于放下了话本,抬头看向杜明辛。 她话到此处,杜明辛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不仅想明白了定远公所言,甚至也想明了他父母为何又急着给他议亲,又为何不让他骑马独行。 他自己犹在心神荡漾渐理情丝,旁人却都已将他看了个分明。 定远公是如此,他父母亦是如此。 他缓缓坐正身子,对着卫蔷说: “国公大人,敢问皇后为何突有此着?” 不管情思如何,杜家郎君终究是杜家郎君,喝酒谈情断袖,也依然是杜家郎君,卫蔷眨了下眼,脸上微有些笑,说道:“也许想试试将承影将军留在东都?又或者是丰州之事想借你杜家之手搅局?你杜家在寒门子弟中素有声望,你爹杜光义虽然只领虚职,可你叔父杜晓却已是中书侍郎,若在前唐,他已可被称一声杜相,在丰州边市一事上他一言不发,你与承影将军成婚或者不成婚,皆让人有文章可做,也正因如此,承影将军才将拒婚之事揽在了自己头上,也免了将你杜氏上下拉下了水。不管皇后是如何打算,已到了如此局面,你当如何?” 卫蔷丝毫不怕将话说透,她家承影将军喜欢上了一个人,就是堂堂正正的喜欢,纵使并无善果,她也要让人知道这颗心是何等真挚璀璨。 车外马蹄声轻轻,有车马行人在来来往往。 车帘随着马车轻晃,一道斜阳余晖一时进车内,一时又出。 这几日夜里,杜明辛都梦到了很多年前,梦见了在太学的日子。 是他先靠近卫燕歌的。 那个从北疆来的少年,被人暗地里骂是“半蛮狼子”,杜明辛远远地看着,觉得他有些可怜,又有些有趣。 失了祖父的杜明辛也失了太学中被人拥簇的威风,看着卫燕歌看久了,他仿佛终于也学会了不在意。 心中又生出无数困惑来。 十几岁的年纪,怎么就能一直绷着呢? 有些人行事之恶,他都想动手打一顿,偏偏这北疆来的蓝眼少年都能一一忍下。 起初,卫燕歌跟在定远公世子身边,后来世子被肃王接去府中教养,太学里就留了卫燕歌一个。 有一日,杜明辛终于忍不住了,他挤到卫燕歌身边强要与他一起读书,一起吃饭,一起同别人斗鸡遛狗,只当自己是闲来无事,拿一个新鲜的人解闷。 那一双蓝眼比天看着还让人开阔些,其中又好像空无一物,至少,杜明辛心中知道,偌大东都,无一物能入了这少年将军的眼。 一日,他们一群人在林中的道上骑马,杜明辛坐的马惊了,直接奔入林中。 可怖至极的颠簸里,紧紧趴在马背上的杜明辛觉得自己死定了,他的一生终了就是被甩到马下,被踩踏或者拖成一滩烂肉。 何其潦草? “杜明辛!” 是那个少年的声音。 杜明辛回头,看见卫燕歌在林间纵马奔驰,快得让人心惊。 “杜明辛!松开缰绳,脱掉脚蹬,把手给我!” 杜明辛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少年。 看着他追了上来,大半身子侧了出来,像是斜蹲在马上一样。 “杜明辛,把手给我!快!” 杜明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照做了。 他怎么能相信一个同龄的少年能救了他呢? 他就是信了。 卫燕歌把他拽到了自己的马上,坐在卫燕歌的身前,杜明辛后怕的哭了起来。 “别怕,没事了。” 那个少年是这样木着脸安慰的,让人难以觉察他在这样的冒险中伤了腿、腰和手臂。 在那时,杜明辛第一次真切的知道,卫燕歌是位将军,那一身传闻中的忠毅悍勇从此皆在他心中落了下来,他那之后都爱称他是“我家少将军”。 也是第一次知道,卫燕歌的腰竟然那么细,一匹马的背,又是那么大。 “杜明辛,把手给我!” 今早,杜明辛醒来,端详着自己的左手,用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 说什么“痴心妄动,我本有愧”,分明是我,是我坐在那颠簸马背上,喊着你来救。 马车突然停下,一只手掀开了车帘,蓝色的眼睛出现在了杜明辛的眼前,披着一身霞光。 “阿拙,你不必思量国公所言,卫燕歌是北疆风沙里长出来的卫燕歌,杜明辛是东都书斋里长出来的杜明辛。我无心就你,你也不必就我。” “少将军!” 杜明辛一把抓住了卫燕歌掀开车帘的手。 还是当年那只手。 “我钟情我家少将军,我家少将军好容易伸出了手,我如何能让你再收回去?” “我出生那年我爹在我家桃花树下埋了酒,年份已深,正和成婚之时与少将军饮,蛮族不灭,你不思成家,蛮族一灭,我一人担酒去北疆寻你。” “我非迁就于你,你早是我家少将军。” 卫燕歌看着杜明辛,看了许久,听他说了许多又许多。 终于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好。” 见她笑了,杜明辛也笑了,手指在卫燕歌手臂上轻轻勾了一下,脸颊微红,他凑近了卫燕歌道眼睛前,低声道: “罢了,什么蛮族,我更想少将军今日就掠了我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当官(“我就是想出了让人洗手练...) 何止人人可送孩子入学? 还人人可识字! 骑马路过, 见路对而一告示板,裴道真驻足仔细看,只见上而画了一棵粟, 旁边规规整整写了个“粟”字,如何起笔, 如何收尾, 一笔一划都拆得清清楚楚,告示板旁边有一缸一盆,有一人担柴而过,路过时见了那字,细细看了几遍, 才从缸中舀了一勺水,放在陶盆里,先是洗了手,随后用手上沾的水在一边壁上描画了两遍那粟字, 最后再洗洗手, 将盆里的水倒进了道旁沟渠, 沟渠蜿蜒向前, 一侧种了花树,生得繁茂。 裴道真大为惊异。 “多洗手能少疾, 水印还能练字,正是此地童学老师想来的法子,此门一天往来二三百人, 缸里的水每日补两次, 若是有火灾之患还能用来救火。” 听越霓裳如此说, 裴道真皱起了眉头:“担水之人每日可有钱拿?” “自然是有的。” 越霓裳刚说完,一位身子伛偻的老妇人担着水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裴道真看见那老妇人只有半边手臂, 一时不知竟该说什么。 越霓裳道:“北疆经逢蛮族肆虐,这般身有残缺之人数不胜数,这老妇人每日担两次水,清洗这告示牌,不让人乱写画,一日便有两顿粟米可吃,还能住在民部所置的心安所。” 说完,越霓裳看向身后一年轻女子:“这位老妇可是应州当地人?可还有子女?” 那女子摇头道:“蔡妪是太原大乱时逃难来应州的,有一儿子,两年前病死了。一应安排皆是按照规章而来。” 静默良久,看着那老妇人缓缓走过来,遥遥对他们行了一礼,才将水倒入缸内,又小心一一用仅剩的那只手理了理告示板上飞起的纸角,裴道真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大善。” 当年蛮族南下,曾为前唐北都的太原城到底有多少人死,多少人伤,多少人无家可归痛失亲人,到现在大梁朝堂也没个明数。 而裴道真他当年正在太原,因他曾筹措军粮组织兵勇抵御蛮族,在那之后,他官运亨通,一路到如今,成为吏部侍郎。 而此时,他不禁想,自己当年不敌蛮族,仓皇而逃,一路逃到长安,又从长安逃到洛阳,这许多年,他竟没有想过几次,那些无处可逃的百姓又如何了? 且……天下断臂之人非眼前这老妪一人。 他家谐儿的手,就是为了救掉在马车外的他娘,才失了的。 也是在蛮族南下之时。 他痛怜爱妻,可长安城内火光冲天,人人奔逃求生,之后又有多少人肢体不全?他们的余生困顿,他身为朝官,也没想过该如何照应。 天晴气朗,越霓裳转身,她身后两人也都看向别处。 谁都没有看裴道真,没看见他用衣袖擦去了眼泪。 裴道真下了马,走上前仔仔细细看着告示板上的每个字。 除了每日教一写个字,还有几张白话告示,一张是说瓦窑在招新工,一张是说今年城中多了二十七头牛犊,还有一张说的是如何给棉除虫。 裴道真看着,手指轻点第一份:“糊口。” 手指点第二份:“器利。” 第三份:“提智。” 再重看回那大大的“粟”字,和一旁的水缸,裴道真赞叹不已:“北疆,养民、育民、抚民之地也。” “想要养民、育民、抚民也要靠百姓辛苦劳作……”说着,越霓裳看向城外的山坡,“天色还早,裴大人先去城外看看可好?” 那自然是好的。 裴道真此刻宛如回了学中,看着漫山农田、道上行人,哪怕是一条在屋顶睡觉的猫都觉得颇有深意。 明明已是初夏,春耕已过,田地里还有人在忙碌。 越霓裳指着一片新开的土地道:“春种之后百姓又开了两千亩地,种棉已然晚了,便种了粟和瓜果。” 裴道真蹲下捏了一把湿润的土地,看向远处,一巨大的木水车正缓缓从河里往上提水。 “正是因为能建起这水车,百姓才愿意来山上开地,去年冬天虽然有些旱,今春雨水却不错,冬麦和新种的粟都生得很好。” 越霓裳生了一张美到摄人的脸,却熟知农事,见裴道真还要往田地里去,便说道: “裴郎君,此地多沙,开垦成田必然要施基肥……” 基肥? 裴道真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话中之意,看看脚下农田,他笑了一下道:“五谷轮回万物生发之地,所产之粮也要入口,有何不可碰的?我倒觉得此地清新得很。” 越霓裳身后两位应州官吏皆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裴道真还真去了农户身旁,求能推两下那犁。 那农户抱着犁如何也不肯,口中道:“这位郎君莫要为难于我,这宝贝我可不敢出借。” 见了穿着锦衣的裴道真,他竟也毫无畏色,甚至还与越霓裳身后两人都打了招呼。 越霓裳走到一旁说道:“这是曲辕铁犁,农户从农部租来的,他们定然不肯借……” 铁犁? 裴道真顾不上去想北疆的民吏关系,直接蹲下看向那埋在土里的犁铲,沾满泥的犁铲被他用袖子擦干净,果然露出黑色的铁,银色的铲尖甚是锋锐。 “北疆竟然用上了铁犁?” 铁器昂贵难得,连世家田亩之上用的也都是木犁,铁犁对裴道真这世家子来说都可是想都未曾想。 尤其是如今的大梁,盐铁废驰,铁价飞涨,朝廷造新兵器都捉襟见肘,想要将铁制的犁铲普及于民,实在是妄想。 再看那犁不仅小,样子也与寻常不同,曲臂向前甚是美观,裴道真啧啧称奇。 “这犁定是有高人改进。” 越霓裳道:“这是曲辕犁也叫江东犁,是有人从吴越专门买来仿制而后改进成如此样子。” “吴越?” 裴道真看向四周,忽地笑了一声:“朝中诸臣皆以为北疆荒僻闭塞,谁又知道真正闭塞无知的乃是他们?哈哈哈哈!” 而他裴道真所追随之人,不仅有执政之胸襟,有灭敌之决心,亦能低头体恤百姓、转头博别家之所长,此他之大运也! 赶在天黑前一行人下了山,裴道真对越霓裳道:“越管事,你与我说想出那洗手练字之法的人是一童学老师,我可能见见?” 此事不难。 越霓裳直接将他带到了城中一处童学之中。 裴道真本以为自己能看见仁善多智的老者,没想到所见的却是一不到二十岁的姑娘。 这姑娘生得一张有尖下巴的圆脸,肤色黝黑,手指粗壮,膀粗肩宽,穿着一身褐色布衣,若非一身书卷气,看着与寻常田间农妇别无二致。 “我就是想出了让人洗手练字的王无穷,见过裴郎君。” “王无穷?书山无穷,天下无穷困之人,好名字!” 裴道真没想到这么一位小娘子竟然有如此一个名字。 王无穷双手并在身前,笑着说道:“小时穷苦怕了,随着连夫子学了写字之后便给自己起了这般名字,如今不求书山,不求天下,但求自己与所教孩童都能暖衣足食。” 这般小娘子与自己的儿子年纪相当,却能想出那等惠民之法,说话又斯文条例,裴道真敬重之外又添了几分喜爱之意。 “越管事,待丰州事了,可否让我在这童学里也教几天书?” 越霓裳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包粟糖,正递给童学中另一老师,听裴道真这般说,她道:“裴郎君若是想要与王助教在此共事,怕是要失望了,云州女子州学将成,王无穷诗文通达,对身边诸事体察入微,又善以小事讲大道,两年间所教童学成绩在应、云、蔚皆是一等,已被选为州学助教,下月便要赴任,麟云两处女子州学之中,她是年纪最小的助教。” 裴道真连忙退后一步行礼道:“王助教年少才高,敏思厚德,才有如今擢升之喜,可喜可贺。” 被这一蓄髯长者如此恭贺,王无穷终于显出了几分少年羞赧之态。 “裴郎君不必如此多礼!” 她也行了一礼,也是直手礼。 裴道真直起身哈哈一笑,道:“北疆着实好地方,如王助教这般少年人能不论出身、不论男女、不论年纪,只看功绩便得晋升,也难怪处处朝阳初升,显勃勃之态。能在北疆为一官吏,幸也。” 在他身后,越霓裳勾起唇角,浅浅笑了一下。 也非欣喜,只是想到了此刻的卫行歌。 在北疆为官吏是幸事? 若是知道裴道真是如何想的,卫行歌怕是会说一句:“裴大人真是天真可爱。” “同光六年,你与御林军三校尉喝酒,是在招袖坊,可有招妓?席间说了什么?” 二更时分,骑了一日马的卫行歌坐在一无靠背的高凳上,眼前亮了一盏油灯,他对而坐了四个人,每人背后墙上有一灯,而前有一案几,上而堆满了纸张,正对着他从前记下的所做所行一一对照盘问。 发问之人说话急且厉,宛若审问犯人。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卫行歌认真回忆,道:“未有招妓,所说乃是东都禁军部署一事,席间多是韩校尉抱怨禁军空饷一事。” “你当日带了谁去?” “应是李财多。” 有一人将他所说记录下来:“我们会在询问李才多的时候一一对照。” 满脸疲色的卫行歌点了点头。 此处是云州定远军胜邪部驻所,如这般暗室共有三十七处,今夜,这三十七处暗室都灯火不熄。 胜邪部,定远军中人数最少一部,也令十数万定远军闻之色变。 昔年,欧冶子铸剑,曾道:“吾每铸一剑,便铸一恶,故此剑名曰胜邪。” 定远公以“胜邪”名此部,正是盼此部能扫尽定远军中诸恶。 卫行歌带回来的五百人,连同他自己被打乱队伍次序逐个接受“询问”,身为主将的卫行歌已经在此处坐了足足两个时辰,回答的询问数以百计。 这些问题多是他某年某月某日见了何人,说了什么,可有悖定远军军规,他在东都四年,有些事太过久远,根本记不清楚,可他稍有含糊,而前之人便会追问不休,直到他将一事讲明为止。 一直这般下来,铁打的人都熬不住,他头脑渐渐空白,回答得越来越慢,只靠一口气强撑着。 眼见卫行歌交代之事已攒出了两寸高,主询之人对身旁之人点了点头,那人带着一摞纸出去,不多时,一女子走了进来。 这女子约有二十五六上下,生得极瘦,显得眼睛很大,一头束在脑后的发辫只到颈部,长颈窄脸,颧骨微挑,陪着一身青黑斜襟袍越发显出了几分凌厉之气。 一见她,卫行歌有些吃力地笑了:“雅歌。” 卫雅歌盯着他,只冷声道:“纯钧部卫行歌,你所统五百兵士,嫖/娼者二十二人,酗酒者二十七人,参与私斗者七十六人,与人私下勾结者七人,共计九十七人,你身为主将统管不力,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卫行歌猛地从凳上站起:“绝无可能!” 卫雅歌将一摞纸放在他而前。 “截止此刻,你部还有一百四十四人未接受询问,可如今也已有近百人触犯军律。” 卫行歌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门口处,一汉子正站在那。 是他的副将宋岳。 “行歌……雅歌副将所说,是真的,宋充……嫖/娼酗酒,亦挑起私斗……” 宋充乃是宋岳族弟,也颇得卫行歌信任,大家私下兄弟相称,谁也没想到,他在这四年间竟然就成了如此样子。 “嫖/娼一次,杖百,逐出军营,收回军属优享之田亩,发现时已犯两次以上,斩。酗酒同例。私斗者视首从定罪,与人私下勾结者,斩。” 卫雅歌看着卫行歌,她的声音如这暗室一般晦暗冰冷。 “你麾下宋充及其中十六人,必死无疑,云州所驻定远军都将看着他们被斩首示众。”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朝夕相处的兄弟,一起想着回北疆杀蛮族的兄弟,困在东都互相开解乡愁的兄弟。 他把他们带回来,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卫行歌只觉得自己胸口都要裂开了。 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卫雅歌幽幽说道:“卫行歌,你带着他们去东都,好不容易带回来只能看着他们死,这样的定远军,你还想呆么?元帅说了,以你之功,可当平州守军,倒是安乐清静。” 今年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猛地抬头,他的眼已赤红。 “我统军不力,按律当罚,多少刑杖,你们只管打来!再犯下次我自请除姓!” “可我是定远军之人!我死都是定远军之人!我只会死在冲杀的战场上!” 他要为元帅拿下白山黑水,不到那一日,他绝不退后一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同袍(“我爷娘阿姊死在蛮人手里...) 陈家的五公子穿着盔甲带着兵卒刚冲进客院就闻到了冲天的血腥气。 院门内陈家的仆从横尸满地,院子中,一个人正在擦剑,在她面前躺了五六具穿着黑衣的尸首。 看着陈家人的灯笼,十七八岁的姑娘撇撇嘴说:“你们来得再晚点儿鬣狗都要把这些人给吃了。” 明灯映照下,卫清歌的脸上身上还披挂着血迹,偏偏她神色如常,还挂了两分少女的埋怨,就在陈家人眼里就越发妖异得像个厉鬼一般。 陈五公子退后了半步,心中一噎,把那句“陈家府里才不会有鬣狗”咽了回去,小心看了一眼客院正房紧闭的房门,他低声问道:“敢问国公大人可还好?” 女孩儿把擦好的剑收回去,说:“不好!” 一群人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 卫清歌用脚尖踢了踢两具跟其他不太一样的尸体,又说:“好不容易多睡了一会儿,又被这些家伙吵醒,哪里能好?你们赶紧把这收拾干净,早上记得给我们弄点儿好吃的,羊杂汤泡饼会做吗?” “姑娘但有所需,陈家莫不应从,今日之事实在是陈家防卫不周,请问姑娘,国公大人现在……” “她又睡了。” 擦完了剑,卫清歌也转身进房准备再睡一觉,迈过两具尸体就像是迈过了两块儿石头。 陈家的部曲开始收拾起了客院,灯笼照在刚刚那女子站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片横流的污血。 陈五公子看着黑暗中两扇紧闭的房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他回身怒斥,看见眼前情景也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方才黑暗之中一干人都被院中景象和那擦剑的姑娘吓到了,竟然都没有看清那些尸体都是如何样子,直到此刻,人们才发现,有两具尸体竟然是被人从腰腹处横刀劈成了两半,被人抬起脚一拖,下半截身子几乎要断下来,肠流血涌了一地。 靠得近的部曲都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刚刚动手拖尸体的人更是尖叫惨嚎地往院外跑去,被七八个人摁在地上用鞋塞住了嘴才好歹安静了下来。 安静下来之后,整个陈家客院就像是死了一般寂静。 脸色苍白的人们无声地处置尸体,晚风卷灯火,成了此刻唯一映衬他们心跳的喧嚣。 陈五公子却忍不住看向正房,双耳似乎听到胸膛里心跳如擂鼓,刚刚那女子用的是剑,自然不能把人砍成两半,这院里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他不由想起了定远公卫臻的另一个称呼,在九年前她带着先帝一路浴血回到洛阳的时候,先帝夸她是“卫家军魂所铸”,赞她是“朕之千里驹”,也称呼她为 ——天下第一凶兵。 这一夜,陈家过得很热闹,这热闹最悠长的后续,就是此后很久除了在客院里暂住了两夜的主仆两人,陈家上下再也没人想吃什么羊杂汤了。 卫蔷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卫清歌坐在一旁,见她醒了,先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才说:“幸好没有发烧,家主,陈家的两个老大爷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让我叫醒你。” 通报了正事儿,她又喜气洋洋:“我让他们做了羊杂汤泡饼呢!” 坐在床上,卫蔷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向卫清歌的时候依然是那种看小傻子的眼神儿:“他们不让你叫醒我,你就真不叫我了?” 卫清歌眨了眨眼说:“家主,两个老大爷看着实在很辛苦,我才听他们的话的。” 卫蔷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由衷赞叹了一声:“清歌啊,从前在北疆,是我埋没了你,你这憨头憨脑的傻样子在这帮人精里说不定还真是神兵利器了。” 洗过脸,梳了头,卫蔷看见了一旁挂着的锦袍,她看看卫清歌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又问:“陈家没给你送衣服?” 卫清歌说:“我收起来了。” 和之前那些世家送来的衣服一样,卫清歌都收起来等着带回北疆,不只是她,这些日子以来,连卫蔷这个堂堂一品国公也是这么干的。 这些锦袍卖去西域能换来羊马和种子,在北疆,羊马和种子才是一切,因为能养活更多的人。 看看也已经到自己肩膀高的卫清歌,卫蔷摇头说:“这次就不用了,经了昨晚那一遭,我少说能多弄万两银子回去,一套衣服而已,你自己留着穿。” 陈家给卫蔷准备了全套的穿戴,玄色锦袍流纹如水,又另有金冠、金袍带,金纹绣靴。 卫清歌转了两圈儿也没给卫蔷把金冠戴好,卫蔷也早就生疏了这种事儿,随手拿了一枚簪子半挽了头发,到了玉饰环佩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带了,只能吩咐卫清歌把余下的都收起来带走。 手握十二州的堂堂一品国公,比打仗更厉害的本事就是刮地皮了。 其实也不用吩咐,卫蔷低头换靴子的时候卫清歌已经把桌布当成包袱布了。 “家主,我……家主,您可真好看。”回身看见穿戴好的卫蔷,卫清歌连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都忘了。 也不只是卫清歌一个人觉得。 屋门大开,卫蔷抬步走出去,等在外面的陈家众人皆是一滞。 昨日,他们都见过这位衣着落拓的定远公,只觉得她虽然五官秀美,但是明珠蒙尘,美人失色,今日看见了却觉得她略用衣服一衬,晨光之下竟让人想起了一句“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晖”,明眸摄人,难以直观。 陈仲桥对着卫蔷深深行了一礼:“国公大人,昨夜……” “陈刺史,你们陈家床铺香软,门庭却松散,我不过刚到你们陈家一天,刺杀我之人就能准准地找到我所住的地方,可怜我难负众位盛情,才只带了一个小丫头来到河中府,没想到,竟然受了如此一番惊吓。” 惊吓。 陈家两位老爷昨天半夜就去看了那六位刺客的八块尸体,之后就再难入睡,闭上眼就是一片的血肉模糊,撑到现在到现在连吃早饭的胃口都没有,再看人家一觉睡到天大亮,神完气足,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被惊被吓了。 陈仲桥又深深行了一礼,道:“国公大人,请您听下官一言,昨夜之事陈家有护卫不周之责,可那罪魁祸首却并非陈家而是不想让您回东都之人……” “罪魁祸首?” 卫蔷的腰间悬着她那把长刀,她身量高挑,肩直臂长,那把刀还是显得有些长,刀柄近一尺,刀身长近四尺,远胜寻常战刀尺寸。 昨日无人注意这把刀,今天,所有人的眼光都似有似无地围着刀在飘。 此时,卫蔷的手握住了刀柄,她说: “陈刺史你也不必急着给那些人找个来历,昨夜之事,可以说是有人不想让我进京,欲在中途截杀我,也可以说是有人想让我觉得此事是不想让我进京之人干的,所以才布下了一局。你兄陈丞相请来圣命请我归京,我若是死在路上,大概不会有人怀疑是你们陈家所为,可我这人杀人杀惯了,从来不认为天下有什么事,是什么人绝对干不出来的。” 她缓步走下台阶,站在了陈仲桥的面前。 “我死了,陈家就无利可图吗?” 陈仲桥退后一步,袍袖一振跪在了地上。 “国公大人,您若觉得陈家有此邪心,请立刻取下官性命,下官愿剖心力证河中府陈氏百年清白。” 他一跪,陈家一众人等都纷纷跪下,百年世家的清白可以说是萦绕在整个院子里。 卫蔷却展颜一笑,说:“得了吧,我杀过那专吃汉人小孩儿心脏的蛮族恶鬼,那心挖出来看看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陈刺史,人死了,心是不会说话的,我若是昨夜死在了你们陈家,挖出我的心来,上面有什么,怕是你陈家说有什么便有什么。” 陈仲桥此时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这定远公显然并不在乎到底是谁要刺杀她,她想要的,是把这一盆污水扣在陈家的头上。 在这一刻,他无可抑制地对面前的女子生出了杀心。 “叮。”长刀出鞘,刀尖点在陈家铺陈院子的水磨石上。 陈仲桥的脊背上突然密密地出了一层的冷汗,他也突然感觉双肩如山之重,仿佛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饿虎,一头孤狼,一支绞碎无数血肉的鬼兵。 卫蔷抬起没有拿刀的那只手掏了一下耳朵,无奈地说:“陈刺史,你心里所想的事儿,实在太吵了。皇后在东都掠走了你们这些世家的女儿,你们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说什么堂堂百年世家,连自家院子里的女孩儿都保护不了,还要找我这个边塞闲人来帮忙,声势已然颓败至此,我这颗人头摆在你面前,你可敢取吗?” 她话音未落,气势飙涨,最后几个字已经带了风沙浴血之气。 陈仲桥支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已经暴起了青筋,一身仙风道骨刹那间散了个干净。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起来舌头应该怎么用了: “国公大人,您想要怎么做,请直接告知在下,莫要再说诛心之言,河中陈氏上下千余口,实在不及您一刀之力。” 听了这话,卫蔷笑了:“陈刺史,我最喜欢跟我摆明车马讨价还价之人,哪怕是心里想杀我,我也只觉得欢喜,你要是早点儿说这句话,我也省了站在这儿费唇舌的功夫。” 对着满园跪地的陈家人,卫蔷收起刀,舒展了一下臂膀。 “我有三件事劳烦陈刺史帮我做了,昨夜之事,我就不再追究。 “第一,昨夜的刺客虽然用的梁国的横刀,可掌中茧的位置不对,右手尾指外下有茧印,所善用的应该是反握匕首,这种匕首梁国少见,反而是南吴朝廷豢养的鹰犬常用,所以我昨夜被刺杀之事应该是南吴派进我大梁的探子所为,行动如此迅速,你这河中府中必然有其窝点,不如盘查所有南来客商寻其踪迹,此外,南吴野心勃勃,所图不小,还要请陈大人上表朝廷,禀告此事。” 陈仲桥听了第一件事,心里觉得不难,短短时间内,他从希望把屎盆子扣在皇后一党头上已经不断退让到只要这屎别沾到自家就好,人一旦识时务起来,底线是降得很快的。 “第二,我本就身上有伤,不耐奔波,昨夜一战,体力耗费大半,旧伤复发,吐了半升的血,可我感念各位厚意,只打算休息一日就启程去往东都。陈刺史,我如此给你陈家面子,你可有些感动?” 旧伤复发?吐血半升?还有那句厚意是什么意思?不还是要陈家给钱吗?两万五千两白银还不够么?! 可她那刀还在,陈仲桥就算是心中写满了“不感动”,也实在是“不敢动”,嘴上只能说:“陈家上下自然是感动万分。” 卫蔷收刀弯腰,单手把陈仲桥“扶”了起来,脸上笑得极为亲切:“感动就好,感动就好,你感动了,这第三件事就可以做了。” 陈仲桥努力鼓励自己抬头面对定远公的那张明丽笑脸,眉头和心中都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僵着身子,听见定远公对自己说: “陈刺史,我这面子可不止是给了你陈家,两京十三世家的面子我全给了,您是不是也应该把这份感念之情与他们共享啊?” 言辞入耳,带起一阵轰鸣,陈仲桥突然明白了自己刚刚为何心中狂跳,那不是在跳,那是在后悔!很后悔! 这定远公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她不仅要自己刮世家的地皮,还让他们陈氏百年世家去帮她一起刮地皮!? 偏偏那“妖怪”还在口吐人言:“陈刺史你放心,只要你替我写了书信,余下事情自有我手下的人去做,不劳你们帮我上门讨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笑意(“不护百姓,不安北疆,我...) 一见房云卿, 卫蔷先笑了: “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么让自己不自在的人,怎么还拘礼上了?快些养好病,到时说什么都来得及。” 房云卿低着头, 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她还是瘦,面颊凹陷, 肤色青白, 穿着身干净衣裙,唯有一双眼看着有些神采。 “若只是来定远公府养病,自然不必拘礼,可我乃北疆文吏,入了元帅府上, 总该先来见礼。” 卫蔷看着她,道:“给你这文吏几年来了结家事,如今都清楚了?” 房云卿深深行了一礼:“清楚了,元帅, 用了您赠我的那条命, 我清楚了。” 卫蔷也没忘了那契尘和尚, 对房云卿道:“契尘师傅明日要来探望你, 你能脱困,多亏他不辞劳苦, 他倒也有趣,直接找到了我。” 房云卿直起身子,脸上微微有两分笑意:“想来是元帅在东都颇有作为, 才让他想到了您。” 伍显文看了看自家妹妹, 再看看房云卿, 摇摇头说道:“这世间真是颠倒无理,这般好的姑娘, 说话举止胜了寻常男子何等百倍?偏偏要经历一番折磨。” 秦绪刚好进来,听了此言,同有此感:“世间好男儿命途多舛,还能被人叹上两句生不逢时,世间女子……不知为何,总能被人找着些命数道理,以证其苦乃是天意如此,更有甚者,明明女子无错,却成有错,男子有错,却错在了女子身上。” 因秦绪久在国公府里,出身好,又与国公有一层血缘亲近,伍显文恶其人品不堪为国公之妾,便屡屡无视之,今日秦绪的话却说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禁冷笑一声,说道:“一干世家顾忌颜面,非要往房……房书吏身上攀扯些有的没的,也算有些龌龊道理,如我一般寒门出身的朝官也不知脑子进了哪家的浊水,竟然也附和起来,今日散朝,还有人说此事闹到国公面前就是毁了各家颜面,许在他们眼里,房姑娘死了才是全了各家颜面,无耻!” “正是如此!那于经我可知道,自进了东都就到处钻营,夜夜宿在温柔坊,还在春芳歇同一南吴来的米商争起了……” 说到气愤处,秦绪小心看向房云卿,见她并无异色,才接着说道:“如今不比从前,温柔坊里官私混杂,各假母也越发贪财起来,于经钱财上不及那米商,就找了人想查扣米商财货,谁想到米商身后却是归德节度使,他一于氏旁支如何能抗衡?又大闹春芳歇,想把花了的钱讨回来……” 房云卿垂眸,叔父生前,她觉得于经虽然言语粗鄙,人还算勤勉,叔父死后,她才知道,于经就是这样的人。 就似她之经历,在婚前叔父早就据实相告,他后来不也叫着跳着,仿佛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屈? 卫蔷看着秦绪,道:“你日日抄写公文,竟还有心思出去听这些消息?” 秦小少爷白玉似的脸上透了红,他小心说道:“我也想为阿姊出分力,便趁着阿姊你堵了于崇门上的时候出去了一趟。” 出去一趟,摸了摸那于经的底,今日再见了房云卿,秦绪觉得自己写了再多话本,里面都不会有这般配对,如幽兰坠泥淖,写得龌龊,看着恶心。 偏偏却是实实在在就在眼前的。 卫燕歌搬了一凳让房云卿坐在明亮处。 房云卿笑着抬头,口中说:“多谢承影将军。” 秦绪见了这二人一坐一站,顿觉眼前一亮,书香门第家的落难娘子昔日所托非人,幸而被一将军搭救,你来我往,情谊渐深……眼前一花,想起卫燕歌乃一女子,秦绪不仅扼腕。 伍显文亦在心痛,承影将军这等人物,温良可靠,有狼王之猛,也有如月之柔,给国公当贤妾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怎么竟是个女子呢? 两人竟齐齐叹了一声。 卫蔷看看两人,失笑:“不是在说于经,你们二人看着燕歌在叹什么?” 秦绪道:“咳,我在叹房娘子所遇非人。” 伍显文笨口拙舌,呆呆道:“同叹,同叹。” 卫蔷又对房云卿说:“待你身子好一些,要去趟大理寺,皇后已说了,只要于经的略卖之罪定下,就是流放千里,遇赦不赦,从洛阳往外千里,多半是流放房州或西北四州,至于杀人之罪……” 手指在案上轻敲一下,卫蔷笑着道:“大梁没有虐待之罪,难以将于经与买你的张浦定罪,甚是可惜。” 房云卿一直垂眸静听,她心中清楚,于经能被这般处置,已是元帅尽心所得,她能逃出性命,得此公道,已是心满意足,又哪敢再让元帅为自己操心劳力。 可她还抬起头还未说什么,却见元帅在笑。 笑得很是怡然,仿佛只是赏着窗外之景。 “无妨,北疆的人,自有北疆的法护着。” 在座不说崔瑶、秦绪、房云卿这等机敏之人,亦不论心思纤细如伍晴娘,连伍显文这等痴人都抬起了头。 卫蔷却似毫无所觉,只看向卫燕歌。 “问问你家那小子何时不当值,我去他们监里看看。” 张浦作为于经犯事之人证,如今也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之中。 卫燕歌看着卫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夜。 大雨倾盆,阿姊拿着她的刀,杀死了季虬。 季虬是他们在麟州起事之时便投奔来的匪首,与定远军也颇有渊源,见了阿姊不过还是个少女,他有些不服,是被卫蔷硬生生打服的。 归顺之后,因他为人豁达,好交游,生得也魁梧,还有几分将才,阿姊挥东,他绝不往西,几月下来,阿姊也对他颇为倚重,去往长安之前,将军中诸事都交给了他。 也正是他,在一众人的撺掇之下,派人去村中掠八十女子回来。 也是他,知道数十兵士被反抗的百姓毒死,为掩盖罪名,赶在阿姊回营之前坑杀了几十名掠回来的女子。 得了新名的卫燕歌跟在阿姊身后,越走越怕,因阿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可到了自家营寨门前,阿姊竟笑了。 不到十五岁的阿姊笑着走向骑马出迎的季虬,那日天阴沉沉,一场晚春之雨将要落下。 阿姊在主帐中细细问了她离营几日的一应事务,笑着对季虬说:“季兄做事我一向放心。” 可私下里,阿姊给了卫燕歌自己的腰牌,让她去寻可靠之人。 入夜,季虬称有急报,匆匆入了主帐,卫燕歌察觉不妙,带着几十可信之人走上前,却被季虬的亲信团团围住。 就在这时,帐中灯影摇晃,天上一道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一颗人头被阿姊踹出了帐门。 “季虬欲反,陈绔,你也要反么?” 刀上滴血,身上沁红,穿着白色中衣的阿姊长发未束,一步步走了出来。 几十弓箭手张弓以对,阿姊是笑着的。 “尔等皆欲反?因尔等杀戮百姓残害女子?好一群麟州英豪……” 大雨打湿了一切,雨声沉沉喧嚣,人生寂寂静默。 卫燕歌大喊了一声:“护卫二郎!”便往阿姊处拼杀而去。 敌我悬殊,她只盼营中其他二人能听到声响。 就在此时,又一道惊雷落下,一人头飞了出来。 正是与季虬联手造反的陈绔,他似乎是转身想逃,被一刀抢了性命。 “尔等不服我,自可以武艺将才明刀明枪从我手中夺了将旗,可杀戮百姓、残害女子,尔等连蛮族亦不如!也不必日日骂蛮族猪狗不如!” 雨落在脸上如血一般,一声大喊,竟然喝得有兵卒驻足不前。 “不护百姓,不安北疆,我等聚在此处不过是禽兽!” “来呀!我卫蔷今日人头在此,夺我项上人头不比残害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刚勇百倍!” “尔等爷娘兄弟尸骨未寒!尔等在做些什么!?” “来呀!” 闪电划过天际,电光火石,卫燕歌看见阿姊的脸上是在笑着的。 她浑身浴血,长刀在手,在重重包围之中却双眸如电,笑颜如春花初绽,真似杀星降世。 那日雨下得太大了,几处营房进了水,士兵惊醒,才察觉这一场恶斗。 其他兵士围上来时,卫燕歌找来的几十人只剩了十二,季虬、陈绔所带的二百多人只剩了几十。 满营兵士站在未歇的雨中,卫蔷自己受了伤,她裹着肩膀沐着雨自己当众将余下的几十从逆者一一审讯,又查出了一百多参与了掳掠残害百姓的兵卒。 那一日,麟州营寨的地都被血染红了。 经历了种种惊变,杀了那许多昨日同袍,受了不轻的伤,这般的卫蔷,卫燕歌端着药进主帐,却见自己她是笑着的。 “燕歌,我想清楚了,我们要有自己的铁律,自己的法,要有能让百姓安心的兵。” “从今日起,我要让卫二郎所到之处,苍生不扰,百事皆兴。” 十四岁刚有了名字的卫燕歌也恍惚知道,当阿姊动了杀念,是会笑的。 那竟也是卫燕歌眼中,阿姊第一次像个孩子。 从此,卫蔷为她说出口的这一句话殚精竭虑,终于至今日她说:“北疆自己的人,自有北疆的法护着。” 北疆之法名为《定远安民法之刑罪篇》。 第九:虐待残害之罪,轻,杖五十,为苦力三年,重,斩,夫妻父子上下尊卑,一概不论。 于经、张浦之虐待几乎害死房云卿,当杖百,为苦力十年,无议,无赦。 自那雨夜到今天……恰刚过一十三年。 “如端,替我写一封信给卫雅歌,胜邪部询问之所守备要更严,一众讯官好歹得能抵抗两下。再写一封信给越管事,卫行歌带回四百八十人打散编入纯钧部,宋岳等二十四人有功,依律擢升,宋充身有军功却落得这个下场,此事详细通报全军,令……各部至队一级,皆借此事讨论,拿出一个结果,由各文司队长上报至越管事处。” 卫行歌回了北疆,卫清歌跟在崔瑶身边,燕歌总是出去,给北疆写信的事情几乎全落在了秦绪的身上。 他倒也习惯了。 看着东都的回信,卫雅歌不禁长出了一口气,看向坐在书案对面的周持,她摇摇头道:“你被劫持一次,倒让全部上下都得重新操练起来。” 周持今年二十有四,白日的明光下,她一张微黑的脸上有些歉意,明明是二十多岁,在北疆之外都得开始给女儿攒嫁妆的年纪,周持却生得如十**岁,鼻尖微翘,双眼生得很圆,如今一抿嘴,像个小奶狗似的。 见她有愧色,卫雅歌道:“你倒是拿出那日欲骂敌而死的气势啊!为何不能安安静静等同袍来救!逞什么英雄?” 自那一夜之后,这是周持挨的第七次骂,她都被骂得疲了,还是一副不愿吭声的样子。 见她这般,卫雅歌也有办法:“从后日起,全部上下每日负重十斤跑五里,你十里。” 周持的眼睛立时变得更圆了:“副将!我!” 卫雅歌不理她。 房门开着,门外一人站定,见屋内如此,忍不住笑出了声。 卫雅歌看过去,站起来,面色如故道:“世子。” 门外那人笑着说道:“姑母命我南下,我路过云州来见见雅歌……” 说话间,这人看向了周持。 “这就是那骂的宋充快疯了的小讯官?” 这人生了张桃花面,却一副羊皮面具遮去了上半张脸,只留着一双眼睛似总是在笑的。 卫雅歌迈步走到那人面前,恰好将周持挡在了身后:“世子南下之前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这人就是定远公世子卫瑾瑜,之前一直在胜州一带随着承影部大部活动,皇后召其南下东都,途径云州,才来了卫雅歌面前。 “确实有急事。”卫瑾瑜重新看向卫雅歌那张八风不动的脸。 “嗯。”卫雅歌点点头,一摆手,让周持离开了。 见人走了,卫瑾瑜抬手放在了卫雅歌的脸上。 “我来找雅歌姐姐是想再学一点脸上伪装之法。” 卫雅歌抓住了卫瑾瑜的手臂:“你这般喜与人动手动脚,到了东都岂不是被人当做纨绔?” 卫瑾瑜笑笑,毫不在意地说道:“我真是纨绔,我那皇后姑母高兴还来不及,雅歌,那小讯官如此会骂人,你借了我,我带去东都,岂不是更热闹?” “胜邪部讯官不是让你看热闹的。” 卫瑾瑜笑了:“我知道,雅歌看着心黑手狠,其实对部下最是疼惜,唉,我早想来胜邪部,偏偏姑母一意让我去承影部,在胜邪部当一讯官,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多自在?” “心黑手狠”卫雅歌终是给了这定远公世子一拳。 如她们还年少时那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世子(“我来了。”...) 从长安通往洛阳的官道上, 几辆马车缓缓而行。 其中一辆马车车帘大敞,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里面,正借着帘子外的光的看着手上的书卷。 一中年男人骑着马, 时不时回头看他。 车内,一妇人道:“阿, 你若是累了就歇歇, 马车颠簸,小心看坏了眼睛。” 那中年男人听见了,厉声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阿进了东都,皇后娘娘是要见他的,此时不看书如何能行?” 那妇人立时不做声了。 男人又对那少年说道:“阿, 你莫要听你阿娘的话,她不懂,如今正是我们全家翻身之机,皇后娘娘不喜定远公, 更不喜欢定远公不知从何处找出来的国公世子, 如今让我们举家迁去东都, 就是给我家脸面, 你务必要哄得皇后娘娘高兴,将那野种比下去!” 少年默不作声, 又翻了一页书,男人自己越发说得兴起:“阿,若是有一日, 你能让为父住进定远公府的正堂……” 说罢, 男人幽幽一叹, 他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当年,定远公府满门男丁被坑杀于长安城外, 先帝震怒,可查来查去,只查到了卫家别院遭了匪患,还有被申家救出来的卫家二娘为证。 就算全长安都知道是申家害死了定远公,那又如何呢? 申氏是太子外家,权势滔天,满朝文武任免,也不过在申荣的唇齿之间。 男人一脉乃是卫家旁支,认真算起来,初代定远公卫奇是男人曾祖父的大兄,到了男人这一辈,只有不到千亩田地,每年指着定远公府往族中送年礼,分到他们手中,让他们过得体面些。 至于男人自己,勉强读了五六年的书,二十多岁时也去选官,可惜没有国公通融,只拿了个中下,靠着“卫”这姓氏选派了个七品县令,男人还没走到地方就不想去了,便又回了族中。 快三十岁时,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般过了,可定远公满门覆灭,就在全族哀痛惶恐之时,圣人下旨,将国公爵降为将军爵,就落在了男人的头上。 他从一乡间闲人一跃成了正四品上的定宁将军,虽然只有衔而无职,可他继承了定远公府的一切,人脉、田亩、钱财、奴婢……长安城定远公府何等煊赫?那也成了他的。 只恨他身份不够,只在里面看了一眼,先帝就令人将国公府连着里面一众御赐之物封了。 他虽然心痛,也知圣命不可违,便想到了东都城旌善坊的定远公府别宅。 那到底不是正经的国公府……可惜还没等他钻营出个可常驻洛阳的闲职,圣人亲征被俘,蛮人杀到了长安。 长安一场变乱之后东都人满为患,那洛阳的定远公府宅邸被一申家党羽给占了,男人只能缩在被烧得几成荒地的长安城外卫家别院,后来太子造反,申家倒了,他喜出望外,收拾了行囊想去东都拿回他的宅邸。 可就在这时,从前定远公的长女横空出世,被封为镇国定远公,先帝将定远公府在洛阳、长安的两处宅邸都赐给了新的定远公。 如今想起来,男人都不敢回想自己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由大喜到大惊,他每日惶惶难安,一遍一遍清点田册账簿,晚上甚至抱了一小箱子黄金在枕边,还让自己妻子将首饰都埋回了他们曾经老屋的地下…… 足有几年,他生怕先帝和那定远公想起他这沿袭了卫家爵位的定宁将军,把他手里这些都夺了,噩梦整月整月的做,头发满手满手的掉,这样的日子,他竟活着熬了过来年。 直到圣人登基,当时还是贵妃的皇后娘娘找到了他,他的心才定了下来。 贵妃,不,皇后娘娘与定远公姐妹成仇,愿意扶植他,让他掌握了卫家祖业,他不仅定了心,还生出了别的念想――他的爵位,就是先代定远公传下来的。 现在这定远公怎么说也是女子,难道还能强得过皇后? 他自己自然是不行了,便整日督促自己这长子好生读书,心中那不能说的心思一直憋到了皇后召他去东都。 暖风吹来,男人深吸了一口气, 东都已近。 “事成事败,就在这一朝了!”口中念念有词,他调转马头行向后面几辆车里,家宅中的婢女仆从大半被他发卖了,这后面几辆车里装了他的全副身家,还有……他的宝贝。 迎面,几匹马奔驰而来,那些马矫健有力,马蹄落地有声,尤其是领头那穿着一身黑之人,他坐下白马一丝杂毛也无,生得甚为神骏。 马蹄扬起尘土,男人连忙抬袖避让,自己的马捧在了车辕上,他腿上一痛,骂到:“竖子无礼!” “吁――” 那领头之人勒马驻足,他身后十余人也都停了下来。 “你说谁竖子无礼?” 转身看向那人,男人吓了一跳,那人掀开帷帽,露出上半张脸上覆了一黑色的铁面罩,看着甚是骇人。 这伙人身上皆有凶悍之气,男人还没说话,马车里的妇人连忙出到道:“各位好汉听错了,我家郎君是刚与我这小儿生了气。” 那戴着铁面罩之人冷笑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东都繁华,人才济济,不要命之人如此之多,没想到是个没胆的,还要家中妻子出来强作口舌。” 说完,便转马疾走,又起一路烟尘不绝。 男人又气又羞,脸上红白二色变换得分明,怒到极处,他一鞭子甩在车辕上,叫停了全部车马。 “尔等就这么看着主家受辱?” 仆从皆低头不言。 “还有你!你还知不知道何谓恭顺?我一家之主还未说话,你从马车上下来是什么意思?” 车内,妇人没有说话。 那少年仍捧着书册。 烟尘尽处,黑衣白马之人又停了下来。 “这所谓的定宁将军卫铭胆小懦弱,对外唯唯诺诺,只拿家人撒气,真正卑鄙之人,我那皇后姑母想用这等人与我对垒,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说话之人自然是从北疆奉旨南下的定远公世子卫瑾瑜,她从云州启程,途中去了一趟晋州,知道了卫铭也将至东都,便特意来看一眼。 大失所望。 “这样一人,纵使提刀杀了也没甚风波,那我这定远公世子该如何一逞威风?” 卫瑾瑜竟很是苦恼。 抬手摸了下脸上的黑色铁面罩,这面罩做得甚为精细,虽然比从前羊皮面罩硬些,各处却依照脸上轮廓敲打成型,内边覆了一层极细的皮,纵然快马驰骋颠簸至此,脸上也没觉得被磨。 “我都打扮成这样了,如何能不做坏事呢?是吧,柳小讯官?” 那让卫瑾瑜颇感兴趣的周持,卫雅歌到底没有放出来,只另调了一讯官,这位胜邪部讯官姓柳,名叫柳般若,比起二十多岁还带着稚气的周持来说,柳般若今年十九,与卫瑾瑜同龄,却是个稳重又擅机变的,当日宋充破门欲多令兄弟们出来,破开的第一门里面的主讯官就是柳般若,也是她短短时间就领人以木叉对抗宋充,也毁了他集结兄弟的心思。 隔着挡尘土的帷帽看了定远公世子一眼,柳般若道:“世子想要做坏事,大可进了东都之后去问元帅身边之人,得罪了元帅的,你一家家杀过去,保准成东都一流人物。” “得罪了姑母的人,姑母还会留给我?”卫瑾瑜撇撇嘴,总是带着笑的眼睛弯了一下,似是真的笑了。 一行人进了东都,径直往旌善坊而去,到了定远公府门前,卫瑾瑜翻身下马,将马留给了身后之人,就大步跑了进去。 “姑母,瑾瑜来啦!” 卫蔷偶有闲暇,在后面校场看着学中姑娘们跑步,卫瑾瑜一路呼喊过来,闹得整个国公府里难得喧嚣起来。 卫蔷转身看,皱了下眉头:“你这面罩是怎么回事?羊皮虽热些,戴久了不会伤脸,你这……” “无妨无妨!”说话间,卫瑾瑜自脑后将面罩解了下来,露出了前额到鼻侧面处一大片烧伤的疤痕。 皇后一系反对卫瑾瑜继承定远公爵位,有一条便是:“面容尽毁不堪入目” 卫蔷定定看了一眼,接过了面罩。 用手摸了一下,她道:“这是皮子与热铁一起锻打出来的?” 卫瑾瑜笑了:“我就说他们倒腾出了什么东西也瞒不过姑母。” “之前以鱼鳔做出的胶修补木器还算不错,可也只能修补木器,没想到他们竟然又想出了这么个法子。”翻转将面罩看了两遍,卫蔷将它拿起来,亲手给卫瑾瑜重新系回在了脑袋上。 与卫蔷和卫燕歌那远超东都女子的高挑不同,卫瑾瑜比卫蔷矮约半头,只比崔瑶略高些,崔瑶上次见卫瑾瑜时“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如今见“他”已成人,欢喜不已。 卫瑾瑜也当她是慈爱长辈,口中唤崔祖母,还拿出了一镶了宝石的金镯孝敬:“这可是我从蛮族那截来的,只想着得配给崔祖母这等玉雕出来的手腕才好看!” 把崔瑶逗得喜不自胜,笑着说道: “也不知阿蔷是怎么养的你,这么一副跳脱淘气性子跟阿蔷小时候一模一样。” 得此言,卫瑾瑜喜出望外,偷看一眼卫蔷,又嘿嘿笑了起来。 一众学生偷看校场边上,见了卫瑾瑜,有几人被吓了一跳。 见她们看自己,卫瑾瑜还对着她们眨了眨眼。 十足的纨绔模样。 “姑母,我去看了一眼那卫铭,唉,不及我一指之力。” 听卫瑾瑜说得这般痛心疾首,卫蔷笑了:“你怎么也得跟他闹上一个月。” “唉。”卫瑾瑜往卫蔷身边走了一步,“那姑母有没有什么得罪人的差事再让我做做?” 转头看向自己这“继承人”,卫蔷又笑了:“那可太多了。” …… 刚进了定远公府不到半个时辰,面覆黑铁的定远公世子就从国公府里出来,径直去了大理寺。 腰上挂着国公印,这世子大摇大摆进了大理寺,要见于经和黄西二人。 于经略卖发妻一案已然议定,流放千里,至于黄西,算了个殴妻至伤,徒三月。 如今二人还被关在大理寺的监牢之中,每日都能听到二人互骂之声。 卫瑾瑜进了大理寺监牢,还让狱卒等在外面。 片刻后,这位定远公世子走了出来,步履轻快,虽然看不清脸色,也能见那唇角是勾着的。 “谢了。”丢下这二字,这位世子将擦刀的布帕随手扔在了地上便扬长而去。 狱卒心中大觉不妙,连忙进了牢中,见于、黄二人所在牢室皆被人破锁而入,他连忙走进一间。 只见于经口中塞了满了干草,生死不知地瘫在地上,一只手臂被人剁了下来随意扔在地上。 黄西只比于经略好些,同样是满嘴干草,右手掌被人从中间剁开,同样血流了满室,他也是昏厥于地。 幽暗牢房转瞬间便成血腥地狱,狱卒冲出去,那定远公世子早已走了。 定远公嚣张跋扈,不敬皇后,穿罗裙赴世家宴,不给朝中上下颜面,还当庭剃了尚书令胡子,最近更是一刀劈烂了光禄寺卿家的大门。 可她来了东都数月,并未见血。 定远公世子不一样。 来了东都第一日,这位边用大理寺牢房里的满地血告诉了整个东都。 “我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临门(“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 大理寺监牢里有人持刀伤人, 还一次伤了两个,大理寺卿如何不急?一边写了奏本,一边让人去定远公府要人回来查问。 大理寺卿素来是个不爱出头的, 堂堂大理寺本该是监察百官之所,在他手里宛若一生在墙头的草, 哪边风大哪边倒。 若非如此, 也不会有一个天天到处找酒喝的杜少卿了。 眼下,杜少卿却不在,今日他不在官署当值,说是要查一旧案,下了朝便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大理寺狱丞小心问道:“定远公府能放人吗?” “定远公府放人不放人, 咱们大理寺也得让人去,去了,是咱们有心追查,去也不敢去, 那就是咱们怯懦无能了。你去看看那二人, 若是死了, 可更麻烦。” 大理寺卿也不想为两个上不得台面之人对上那定远公府, 索性明日就要流放的流放、收押的收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太多眼睛都看着定远公府, 他为定远公遮掩,谁为他遮掩? 这般一想,他叹了口气。 见狱丞走了, 他低头又写了封信, 叫来亲近家人道:“这信送到陈相手中。” 看家人走了, 他揉了揉脑袋,哀叹道:“这国公世子也太不懂事, 离了大理寺,他在哪伤人不行?” 不多时,狱丞又回来了,神色甚是难看。 “如何?” “大人,那二人醒了,都道是自己砍的手,与、与定远公世子无干!” “什么?” 唉声叹气的大理寺卿猛地站了起来。 “我可是问过了他们,北疆十年苦力还是一只手,要是都不选,我就只能送他们去死了。”国公府内,卫瑾瑜笑嘻嘻地说道,“要是敢攀扯我,手可就白砍了。” 房云卿心中五味陈杂,她这几日身子好了些,正想与国公大人说自己可在府中做些什么,万万没想到,世子笑嘻嘻进来,就笑嘻嘻说于、黄二人已被砍了一臂一手。 就在这东都城里,定远公世子就去替她将仇真的报了。 戴着铁面具的世子还在嬉笑个不停,石桌上摆着几个青皮鲜核桃,用刀破开,再用砸开壳子,露出里面的核桃仁儿,卫瑾瑜细细剥了放在盘中,时不时还往卫清歌的嘴里放上一块儿。 “这事儿我不去做,我姑母也要做的,你也不必谢谁,北疆的规矩便是如此。要是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就多教几个能识字明理的出来。” 听世子这般说,房云卿低声道:“我想给元帅做文书。” “文书也是有文书所的,现在里面四五个人呢,除了黄姨年纪都不大,还是得让人教的,黄姨想转去做几年民政……你说不定去了就得管事。” 真说起来,卫燕歌、卫行歌行为处事更像是房云卿记忆中定远军的模样,不声不响,又稳又狠,卫清歌平日也是做得多,说的少,也只对相熟的人叽叽喳喳,眼前的定远公世子却总透着一股年少跳脱,戴着一张吓人的面具,也像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郎。 卫瑾瑜用手指一块块挑出来的核桃渐渐攒了一小盘,便笑着端起来送进了书房中,书房里,卫蔷正跟卫燕歌交代去寻当初被带回中原的那些姑娘的消息。 之前派出去了几批人,进展却并不顺利,一来是承影部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少与北疆之外往来,也不通大梁官场中的各种门道,寻人寻到各地府衙,便生了些摩擦,另外,就是与姑娘家人也有不通畅之处。 “要不是有这事,我还从没想过此节,之前清歌傻愣愣的,我还只当她是个例,没想到……”卫蔷笑了,“这该算是喜事,你也不必责怪那些人,此番带人去,也带着他们多看看中原各地风土人情,回来是要交给我看的。” 要找人,还被加了份差事,卫燕歌点点头道:“我会每日督促。” 卫瑾瑜将剥好的核桃仁放在卫蔷手边,笑着说:“这活儿听着真不错,燕歌燕歌,要是有什么稀罕事,你回来可得告诉我。” 见卫瑾瑜仰头看自己,卫燕歌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肩膀:“我离开东都,戍卫之事……” “知道知道,承影将军尽管放心,被你教导这许多年,我也不是那真傻的。” 说着,卫瑾瑜从盘子里拿起小小一块核桃放在了卫燕歌的嘴里。 坐在院中隔着窗看着,崔瑶也笑了。 二十七岁的国公,十九岁的国公世子,说起来总让人有些担心,能见到卫瑾瑜对卫蔷恭顺体贴,对崔瑶来说是绝好之事了。 对北疆也是。 “崔夫人,府外有一家人递了拜帖,自称是定宁将军携夫人与公子。” “定宁将军?”听见这四字,崔瑶的脸色已冷了下来。 “他竟然有脸拜访定远公府?!” 素来春风化雨的崔瑶极少有脸色难看的时候,可听见“定宁将军”四个字,她胸中火气实在难消。 “此事不必告诉国公大人了,只管去说,定远公府不是他定宁将军该来的地方!” 那传话的仆从听了,颇有些为难,站在院门处,遥遥眺了书房一眼。 再看崔瑶脸色难看,喏喏应了。 却被卫瑾瑜看了个正着。 “等等,外面来了何人?崔祖母,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崔瑶面色稍缓,笑着道:“一鼠虫之辈也。” 她原本拿着一去了外面青皮的核桃,如今攥在掌心,手都攥的通红。 卫瑾瑜已从书房里出来了。 “打鼠灭虫的本事孙儿我还是有的,祖母只管说要打谁?” 听着耳中一声声“祖母”,崔瑶又一笑,眼中忽而落下了泪,吓了众人一跳。 “罢了,诸般旧事……”看向从门里走出来的卫蔷,崔瑶惨笑一声道:“阿蔷,幸而你如今到此地步,不然,你卫氏满门苦楚,怕是……早就淹没无踪了。” 崔瑶永生不会忘了乾宁十三年的夏天,她随夫在青州任上,惊闻卫家满门男丁被杀,姜新雪亦自戮,一声嚎啕还没哭喊出,她瞪大了眼睛问传信之人: “阿姜三个女儿何在?” 次女被申荣所救,暂住申家,幼女逃到长安城里求救却无一户开门,长女不知所踪。 崔瑶忍着裂心之痛,连夜骑马返回长安,可就在她到了长安那一日,卫家一案已经有了定论 ――匪患。 什么匪类能屠戮大梁武将第一门庭?! 什么匪类能让卫氏男丁束手就擒被坑杀于郊外?! 什么匪类能让素来刚强的姜新雪无奈自尽?! 鲜血浸染石榴裙,她本以为是马鞍磨破了腿,晕厥之后再醒来,才知是失了两个月的身孕。 躺在床上面色如雪,她听着一条条的消息传了进来。 姜新雪之父姜清玄自请调任洛阳太学,已经启程。 定远公爵位承袭一事在朝上吵了几日,最后落在了一旁支头上。 崔瑶最关心的还是没有长辈庇护卫茵和不知下落的卫蔷,申荣那贼胁迫卫茵替自己作证,她只怕这小女儿陷在其中不得脱身。 可新任定宁伯的种种消息偶尔传来,她不想听也得听。 新任定宁侯卫铭除了三天一卖地,五天一卖金之外,干了件大事――他休妻。 卫铭原本只是卫氏旁支,娶的妻子也是小户人家女儿,父辈是做着九品官的。 可如今卫铭身为从三品定宁侯,便觉自家夫人配不上自己了,以七出中“嫉妒”之名火速休了,又要娶一六品文官家的女儿。 当时先定远公卫泫刚去了不到两月,尸骨未寒,他这边就要娶妻,还是休妻再娶! 身子刚好了几分的崔瑶险些一口血喷在了案上。 收拾不了申荣,她还收拾不了这般货色?此时她家二兄恰好是御史,结结实实参了这卫铭一本,先帝也觉荒唐,险些夺了卫铭的爵位,最后是又降一级,侯爵之后应是伯爵,可宫中迟迟不发伯爵铁卷,大家只“定宁将军”这般笼统叫着。 卫铭丢尽了脸面,成了长安笑柄,灰溜溜,又把他从前的妻子接了回去。 若只如此,这卫铭在崔瑶的心中也不过是个猥琐小人。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该要阿茵嫁给那申荣之子!” 说这话时,崔瑶眼睛都红了。 卫茵陷在申家,崔瑶如何不着急?身子好了便立刻到处想办法,可就在此时,传来申荣替自己儿子求娶卫茵的消息。 申荣有两个儿子,长子早就尚了郡主,次子得了肺痨,算起来已病了一年多,几乎就是在吊着命。 这婚他是替谁求的,不长脑子的人也看得出来。 卫铭继承了卫泫的爵位,自然能决定卫家姐妹的婚事,崔瑶求自己几位哥哥写信给卫铭,言明其中利害,可卫铭还是答应了此般可怕婚事。 卫茵虽然不是姜新雪所出,也是从三四岁就被姜新雪养在膝下一点点拉扯大的,生得聪明又温顺恭谨,谁能不喜欢?崔瑶一心想着救她,陈氏没有合适人选,她甚至担了与自家长嫂翻脸的干系去求自家大哥,让三郎娶了卫茵。 却还是什么都改不了。 卫铭笑呵呵准备着与申氏做亲家,自觉风光无限,还回信说崔氏多管闲事。 婚事定在了十月末旬,父母俱亡!卫茵她还在热孝之中! 竟就这般嫁了? 何其荒唐!御史的奏本进了宫内,却一点消息也无。 申家没有办酒席,只挂了一日的红绡,崔瑶甚至连卫茵到底有没有嫁妆都不知道。 过了两日,申家挂出白幡,与卫茵成婚的申荣次子病死了,卫茵被送到了一尼姑庵里。 后来,卫茵勾引太子、勾引亡夫兄长、勾引亡夫父亲……各种不堪之言传遍长安,崔瑶都会更恨卫铭。 “阿蔷,是他害了阿茵!是他害了阿茵!申荣!申阗!赵启承!还有他卫铭!他们害死了阿茵!” 崔瑶终于忍不住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亲眼看着长大的小阿茵被逼出家,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沦落到最不堪的境地,可世人都说是阿茵自己的错。 不是! 不是啊! “他们到底想要一个失了父母的十三岁小娘子怎样?!阿蔷……阿茵那年才十三啊!她还在热孝啊!那些人才是禽兽不如!” 卫瑾瑜常笑的脸上没了笑,看着崔瑶哭倒在卫蔷的怀里,她提着刀转身就往门外走。 却有人叫住了她。 “瑾瑜,站住。” “姑母!” “去取弓来。” “……是。”卫瑾瑜转身往屋内走,听见自己姑母的声音沉沉稳稳。 “承影将军,北疆荒僻之地之地,以休妻之法行无理之事,何罪?” “回元帅,徒一年,矿上效力。”卫燕歌也答得干脆。 卫瑾瑜拿了弓出来,见卫蔷拿起了石桌上一去了皮的核桃。 “承影将军,北疆,卖旁人女儿,何罪?” “回元帅,死罪。” 定远公府门外,卫铭站得两腿发疼,抬头看着定远公府的门楣,他低声对自己儿子道: “阿,你仔仔细细看了,记在脑子里,这等煊赫之地,只要你能把那卫瑾瑜比下去,咱们举手可得!” 皇宫里,卫薇坐在池边看着鱼,她手中攥着一泛黄的木签。 “你说,她多久能将卫铭杀了?我可是已经将人送到她面前了……要是她不杀……阿茵,你说,我把他的人头挂在长安城门上,你能看见吗?” 什么世子之位,就算是要给人,也不会给这等人,先帝用这等小人辱没卫家门楣,她为何要顺着那些人的意思? “你看,我抬举一个人,是为了让他死。” “就像你两次跟我换签,我都在想,你是不是……”后面的话,隐在当朝皇后的笑靥之中。 旌善坊定远公府突然大门齐开。 卫铭哈哈一笑,对自己儿子道:“我可是带了她父母牌位来的,她要是不敬我,我便当她面拿出来,还好,现在这定远公是个聪明人,知道想跟卫家交好,就不能得罪于我。” 大门洞开。 卫铭一整衣襟,拾阶而上。 却只迈出去了一步。 国公府内,一穿着白色大袍之人对门外而站,张弓而立,手上一松,一物飞出,正中卫铭。 穿颅而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最好(“绝无此想?我看你们祖孙...) 陈重远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被自己的亲娘赶鸭子上架,他绝不是会还未交手就临阵脱逃的懦夫,更何况,看着只拿着剑鞘的卫蔷,他想到对方的赫赫威名,双目瞪圆,双腿前后成步,提枪一甩就往前刺去。 枪尖逼到了卫蔷的眼前,她一步未退,单手背在身后,手中剑鞘一甩,就打歪了枪尖。 陈重远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场扑山之风,自觉勇力无穷,却拿高山无可奈何,枪尖无数次突刺而出都成了绕山而过的弱风。 连攻不成,再连攻仍是不成,他枪尖一挑变换进攻路线,那把普普通通的木剑鞘却动的比他的枪尖还快,一抬一扫,就改变了他的攻势。 “哒。”枪尖落在地上,陈重远手中停止动作,忍不住大口换气,那把剑鞘现在正对着他的喉咙,如果真是对敌,他此刻已经死了。 清风拂面,他能感觉到有汗水从额头流淌而下,一场完全不在他控制之下的对战几乎耗尽了他全部心思气力。 卫蔷收回剑柄,因她动作而被风鼓动的黑色袍袖如蝶翼垂拢,她笑着说:“狸奴,你的功底深厚,足见平日里用心苦练,只是……岳大家教你是在你成人之前吧?” 真正见识到了卫蔷的厉害,陈重远现在显得比之前还要乖顺得多,他微微低头然后说道:“东都废王祸事之时岳师父为了救人受伤,手臂抬不起来了,已经回了相州养老,那之后就是家中何供奉教的我。” 废王祸事发生在四年前,那时的陈重远恰好还不算是成人。 卫蔷点点头,说:“岳大家武德在心,你未成人,他是不会教你如何以枪杀人的,后来教你之人畏于岳大家之名和你的身份,也不敢擅自更改教你之法,所以,你这枪法的根基就是少年人的强身套路,并非对战枪法。” 手中把玩着刀柄,她看看眼前这个世家公子,又是展颜一笑。 “你想学真正对敌的枪法吗?” 世家重文不重武,周围的人不过是看了一场热闹,尤其是孩子们,纷纷围过来喊着“五兄”“五叔”“阿蔷姐姐”“阿蔷姑姑”……这些吵闹声音统统不入陈重远的耳朵。 他站在原地,已然有些呆了。 他自幼有心向武,哪怕爹娘开明,依然受了不少挫折,世家之子成人后就要举贤做官,他的大伯如今贵为中书省左丞相,整日跟出身寒门的尚书令斗得你死我活,为了不给家里添麻烦,他的两位堂兄都还在山上做隐士养名不敢出仕。出仕都难,他想要从军就更是难上加难,也就因为如此,岳大家离开之后,他爹再也没给他延请名师,等他弱冠之后,说是让他操练部曲护卫家宅,其实也不过是让他像三兄一样操持家族庶务。 这些年来,他还会笑着对娘说将来要当将军,可事实上,他早就明白,自己武艺平平,又没有人教过兵法,家门又是如此,早就绝了从武之路。 直到这一刻。 定远公是声震天下的高手,当年她一人一马一刀护送先帝归京,据说冲进了东都之后马身上仇敌的血蜿蜒流淌一路淋漓到宫门,一柄战刀裂人碎马,千军万马也不能敌,世人甚至传说她的刀法是下了阴曹地府从恶鬼身上学来……不管旁人如何褒贬,只她刚刚露的那两手就已经是陈重远梦中也想不出来的高妙,足以衬其“武学大家”之名,这样的人问在他“想学么?” 陈重远看了看不远处,自己的母亲正含笑对自己说:“狸奴,快谢谢你阿蔷姐姐,难得她愿意教你。” 母亲一片爱子之心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咽下喉中的凝涩,他双膝弯曲跪地,对卫蔷重重地行了个大礼,大声说: “想学,请、请阿蔷姐姐教我!” 卫蔷任由一个陈家少年拿去了手中的刀鞘研究,弯腰笑着对狸奴弟弟说:“真学起来也不难,明日你随我一起走,半年之内,我保你可连挑数人于马下。” …… 陈仲桥写完最后一封书信,院中树影已经悄悄摸到到了东墙。 一窗暮色映入房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些信送出去,那就不是世家拉拢了卫家,而是定远公拉住了我陈家啊。”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夫人说都怪他不把那定远公当人,可定远公行事作风,又哪里像个人了?!双眼所见,口舌所言,刀锋所向,全是两京世家的财物,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分明是个吞金为食的妖怪! 陈仲桥甚至想写两句诗来抒发胸中苦闷,可一想家中猛虎在侧,又没了诗情。 “夫人回来了么?” “回大人,夫人还在客院未曾回来。” 这时,陈家四老爷一路疾走进了二房的院落,口中大喊道:“二兄!二兄!那狼匪怕是有什么妖法!我家九郎十郎十四郎连着七娘十一娘个个都失了神志一般地夸赞她!” 陈仲桥闻言,皱了一下眉头,说:“罢了,明日她便走了,家中孩子们久居深宅,难见外人,卫臻她行为举止与常人不同,自然招这些孩子们喜欢,明日之后再好生教养便是。” “二哥!那五郎呢?” “五郎怎么了?” “九郎告诉我,五郎要要跟随那狼匪学武,还要跟她去东都,二嫂已经答应了。” “你说什么?!”陈仲桥瞪大了眼睛,手指又摸向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几根胡须,“你二嫂是去与她叙旧谊的,怎、怎么连自己孩儿也卖了?” 客院内,一众大大小小的孩子连着仆从都没了踪影,就连陈重远都被自己的亲娘打发去收拾行李。 坐在繁花树下,崔氏手中罗扇轻摇,慢慢说道: “狸奴随着你去,总算是不用在这小小陈家里蹉跎半生,我也可以放心了。” 斜靠在一侧,卫蔷拈起一枚糖渍的蜜果,说: “两年内,我要在大同开边市,我看狸奴心性稳妥,待武艺小成,可以在那磨练一番。” “开边市?”崔氏转头看着卫蔷,低声说,“你从前年从蛮族手中夺回了长城一线,年前又兵出胜州,一路将他们追杀至阴山以北,他们如何会愿意与你开边市贸易?” 卫蔷仍是看着手里的蜜果,脸上有一丝浅笑:“现在的那个可汗自然是不愿意的,无妨,换一个就好了,迭剌部野心勃勃,欲取遥辇氏而代之,去岁我杀了遥辇氏两万精锐,他们惶惶难安,如今我南下入东都,消息传入草原,他们必然懈怠下来休养生息……迭剌部的耶律氏要是连这个机会也抓不住……” 她忽然笑得更开心了,眉目间都是说不出的畅快:“那倒也挺好,是吧,崔姨?” 崔氏没有说话,一双含水的妙眸定定看了许久,才说:“阿蔷,我千言在心,却又觉得字字浅薄,你、你长大了,戎马半生,辛苦无尽,东都水深,诸事繁乱……无论如何,你多花点心思顾念自身。” “我知道的。”说话间她把蜜果放进嘴里,卫蔷的五官顿时皱在了一起,她端起茶杯猛灌了几口微苦的茶水,一时间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尽数散去,只剩了几分少年莽撞的狼狈。 终于把崔氏又逗笑了:“我这蜜果还是学了你娘当年的做法,当初你们姊妹都爱之如宝,怎么现在就吃不得了?” 心有余悸地将蜜果碟子推得离自己远了点儿,卫蔷心有余悸地说:“大概是苦吃多了,这甜我就受不得了。” 崔氏又是一默。 与故人重逢,总免不了提及旧事,若旧事喜乐,自然笑颜常开,可若……可若天涯海角,各自挣扎,如今重逢,便总觉无言胜有言。 有言皆是无心刀。 “阿蔷,你……北疆自有你的自在,何苦又去入那东都的红尘万丈?两京世家女儿被掠入了宫中,他们羞于颜面对此事竟然提也不提,仿佛是将自家女儿孙女都尽数舍了,不思救人,却想以你为刀,想看你和阿薇姐妹相争,趁着圣人病重,他们背地里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这也倒罢了,眼下说是圣人病重,阿薇把持朝政,可我看邸报,总觉阿薇所做多是圣人……” “您放心,我心中有数。” 一只手轻轻拍在了崔氏的手上。 那只手干燥粗糙,掌心布满了老茧。 却是暖的。 “崔姨,此番我南下有三件事必成,其一是开边市,接西域商道,这事得有圣人首肯,其二是羌人八部在宥州、夏州、灵州等地蠢蠢欲动,有割地自立之势,自前唐至今朝中众人对羌人总想行安抚之策,实在是养虎为患。” 认真听完,崔氏面色有些为难,缓缓摇头说:“西北四州有薛大将军,他年年请攻羌人都未得应允,若是你……朝中不会允你出兵的。” 卫蔷哈哈一笑:“我方才说是养虎为患,说不定在那些人心里我才是真正盘踞北疆的恶虎,可世间事总得有人去试试,能及早发兵防患于未然是最好的。这天下有的是聪明人,越是聪明,越觉得火在远山,有千百种法可对付,可风起火急,笨人都跑了,死的都是聪明人。” “你竟然如此看重羌人八部?” “大梁国势不及先帝之时,羌人就像是北疆的豺狼鬣狗,见一膘肥体壮之人行动乏力,如何能不扑咬呢?” 崔氏捏着扇子的手指一紧,当年爱爬树的女孩儿长大了,却是长成了这个样子。 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却没有丝毫畏惧。 一个人若是有风沙在前也自泰若的风度,那她自然是经历了无尽的风沙。 风沙里长大的卫蔷自然不懂此时崔氏有什么柔软心肠,她面带笑意,双眸明亮如星月: “崔姨,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在东都要做成的第三件事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请辞(“臣,镇国定远公卫臻,公...) 大梁除了继承前唐时朔望朝参,每半月一次九品以上京官大朝之外,也承前唐之制每日有朝中议事,八年多前,先皇自北疆归来平定了戾太子叛乱之后身子便不大好,便不再每日上朝,只是重启了尚书令一职,每日统合三省六部议政,由时任太子的当今圣人临朝观政,每五日先皇才上朝一次,还断断续续。到了圣人继位,本也是日日上朝的,可惜废王叛乱之后圣人身子每况愈下,从每日上朝到了五日上朝一次,最后五日一次也撑不住了,就让皇后娘娘每五日抱着玉玺垂帘听政一次,其余时日御座空置,依然由尚书令带人议政。 于是,半月一次的被叫做朔望大朝,五日一次的被称大朝议,每日一次的成了小朝议。 今日恰逢大朝议,镇国定远公从上次南吴细作混入兵部之后再没上过朝,直到今日,她穿着一身赶制出的紫色团花朝袍又骑着马来了。 一来,就上了几乎要掀翻明堂的奏本——她提出了设边市重启西域商道一事。 在满朝惊诧之中,她保举吏部侍郎裴道真统管此事反而成了小事。 “定远公,蛮族虎视眈眈,你如何能……” 卫蔷几乎要打个哈欠:“我奏本中都写了,你们看过之后再问,如何?” 定远公凶名极盛,她转头向说话之人看过去,吓得那人几乎缩在同僚身后。 一看就是寒门出身,被后党养在朝堂的喉舌。 尚书令接过奏本,看了一眼,几乎忍不住要把奏本合上。 他那小孙子的字,他还是认识的。 “将奏本送进来。” 说话之人坐在帘子后面,卫蔷抬头,只能透过珠帘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端坐的身影。 尚书令口中称“是”,便有一旁的大太监来取了奏本送入珠帘后面。 翻看了几页,那人又说:“定远公久不归朝,没想到一回来说起的就是如此大事,想来定远公在北疆也是挥斥方遒干,我听政一年,竟然都不知道胜州、丰州俱已克复。” 卫蔷立在殿中,语气不甚恭敬道:“皇后娘娘未上战场,不知军事,胜州、丰州两地在长城之外阴山脚下,待到东风一起蛮族借势而来,这两地便于我大梁极为难守,所以,如今还称不上是克服。” 珠帘后,皇后卫薇合上了奏本。 “既然丰州是如此险地,如何能成通商之地,建立边市呢?” 卫蔷道:“回娘娘,蛮人迭剌部首领释鲁意欲取蛮王而代之,他与我商定,若事成,不仅两州皆归大梁,二十年内也不与大梁为敌,我们正可在丰州与乌护开边市,重开西域商道。” 北疆二十年无战事? 朝官们面面相觑。 有人道:“国公大人,若那释鲁此事不成,你又如何?” “如何?”卫蔷朗声道,“蛮王一部如今日薄西山,就算侥幸赢了迭剌部那也必将元气大伤,到那时,也是我大梁真正克复两州之时,北疆也有把握让蛮族残部二十年不敢进犯。” 转身看向满朝文武,她一身绣金紫袍气势昂然。 “通商之事于朝廷不过是建一座边市,于中原尔等不过是组两支商队,以丝绸瓷器中原精巧之物与西域诸国换来黄金物产,朝中只需银粮建城、出人管事,至于商队通达,自有定远军派精锐随护,北疆贫瘠,实在没有什么可换之物,只有人力,朝中商队若是愿意,给两成利润做买路之资便是。” 听到“买路之资”几字,便有人与身旁之人换了个眼色。 定远公在于家对两京世家当堂要钱之事早就传遍了东都,谁都知道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贪财之人。 想来是北疆贫瘠,她才想出了这么一条生财之道。 裴道真站在户部尚书之后,听见自己身侧有人低声说:“不过是与世家共牟利罢了。” 言辞恨恨,正是寒门出身的户部侍郎伍显文。 皇后大概也没想到有人在朝堂上开口就要买路费,片刻后,只说: “定远公所奏之事抄本传送各部,议后再呈圣人。” 开边市通商道之事便算是暂时压下了。 大朝最后,皇后叫了六部主官文思殿议事,便奉着玉玺从珠帘后离开了明堂。 卫蔷直起身,正要大步向外走去,却被一名小太监给叫住了。 “定远公,皇后娘娘有请。” 卫蔷跟着小太监出了明堂,却并未去向东边的文思殿,而是绕过明堂往北走,拾阶而上,到了一座寺庙之前。 此地从前朝起便是拜佛之地,如今也不例外,走到门外,只见群佛造像之中,一穿着金色大袖锦衫的女子端跪在蒲团之上。 穿着紫色官袍的卫蔷被檀香气熏到眯了一下眼睛,说道:“皇后娘娘,我身携利刃,不宜进佛堂,等您何时跪完了我们再说话吧。” 那女子在宫女轻扶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露出了一张虽然施了脂粉也不掩清丽秀美的脸庞,杏目桃腮,樱唇琼鼻。 若脱了那锦衫不说她是一国之后,今年已经二十有五的卫薇实在更像个十六七岁即将出嫁的姑娘家。 可她就是十四岁嫁给七皇子当侧妃,十七岁当庭揭发自己亲姊女扮男装被先帝赞许,十九岁随着新帝登基成为当朝贵妃,二十一岁因为在东都之乱中舍身救圣而被册封为后的大梁当朝皇后。 她奉玉玺垂帘听政,有朝堂议事代笔朱批之权,她与自己的外祖联手短短一年多光景就把两京世家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这般的声势浩大,面前之人不过归朝几日,已经给砍掉了大半。 卫薇缓步走到了卫蔷的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道佛堂的门槛。 “不必说得那么好听,你只是不喜佛堂罢了,从前阿娘拜佛你都能逃则逃。” 卫蔷自幼在北疆骑马习武,比卫薇足足高了两寸有余,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妹妹,面色露出一丝浅笑: “皇后娘娘是要与我叙姊妹之情?微臣实在惶恐。” 卫薇的眸光垂下,在卫蔷左手的疤痕上跳了一下又移到了别处: “我叙或不叙,你我都是姊妹,都是卫家女儿。” 卫蔷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她便是这般笑着说道: “卫家有几个女儿,我卫蔷却无妹妹。皇后娘娘,有利可图,便说卫家从无卫二郎,被人教训了,又讲你我同是卫家女,这世上哪有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的好事?” “不肯读书又不肯习武,只知道说笑玩闹,看见阿茵被夸赞又心生不忿,这世上哪有让你占尽便宜的好事?” 卫薇神色微动,那年漫天春光里,也有人对她说了一样的话,她是怎么回的? “哼,阿蔷,我才是你亲妹,你怎么总是向着阿茵说话!” “卫薇!阿茵也姓卫,也是爹娘女儿,你这话不许再让我听见。” “我就要说!爹和大哥都更喜阿茵,你也是,每次出门就知道给阿茵带上好的墨砚纸笔,给我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偏心、偏心!” “阿茵喜欢读书写字我才给她带笔墨,你只会玩儿,我只能给你带些九连环鲁班锁,这怎么也是错了?” “我不管!一面纵着我玩儿一面又说我不学无术,阿蔷你就是个偏心的阿姊!” “好啊,下次我也给你带笔墨,你一日写五百字给我!” “不要!你就是在欺负我!哼!” “行行行,我出门给你带了东西还是我的错了,那,卫家小兔子,你被欺负了能怎办呢?再去把阿茵喜欢的那只红点银鲤喂得饱饱的,让阿茵找不见?” 檀香之气萦绕鼻尖,越过卫蔷的肩,她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与大梁议政的明堂。 九连环、鲁班锁早就不见了。 通体银白,只有头上一抹红的鱼,她养了千千万万,终究不是从前的那条。 于是,皇后低声说:“阿蔷,你总是欺负我。” 她抬起眼,与自己的姐姐四目相对:“为那一件事,你与我气了八年,还要再气我多久?” 卫蔷与卫薇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卫蔷眉目间更像她爹,疏朗开阔,随着年纪愈长而威势自成,唯有鼻子嘴巴像她娘。 卫薇却不是卫家人多有的微挑眉目,而是一双圆圆的杏眼,总被娘亲说是像外祖母,二十多岁的年纪,抬眼看人之时仍有少女时的稚弱。 门外天高云淡,门内群佛垂首,门内门外的人有着相似的、彰显她们血脉相同的唇鼻。 清风吹动,紫色的一品国公袍轻碰了金色绣凤锦衫。 卫蔷轻声说:“回皇后娘娘,被至亲伤到心冷之人,无气可生。” 皇后垂下了手中捻着佛珠的手,她猛地转身,看向佛堂深处,淡淡道: “既然你知道我是皇后,便该知道何为‘君臣’,你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那个卫瑾瑜身世成谜,不配为定远公世子,定宁将军卫铭之子卫玘敏而好学,文武双全,我有意他为定远公世子,明日你就写信回北疆。” 她的语气淡,她身后卫蔷的面色更淡: “回禀皇后娘娘,微臣之世子,乃是先帝所允,先帝觉得他聪敏灵慧、机智过人,还赏过他玉牌,先帝不觉得他不配,微臣也不觉得他不配。至于定宁将军,他的爵位是前定远公降等而袭,与我这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镇国定远公毫无关系,以血亲论,我唤他一声堂哥,否则,我们不过是同朝为官的朝臣罢了。我选瑾瑜为世子,确实因为他乃是我大兄卫镝庶出之子,但,就算他不是,我这以军功封爵的初代镇国定远公让他承我爵位,他便承得起。” 又是不欢而散。 定远公又又又落了皇后的颜面。 东都城里却没人讨论此事,倒不是因为众人已经习惯了,而是因为重开西域商道之事已经让整个东都成了一锅沸水。 沸水之中,裴道真就是快被煮熟的鱼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老汉(“阿姊,又到我该送你回去...) 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带兵赶到之时, 卫铭还陈尸于定远公府门前的台阶上,鲜血流淌凝结成了一地,定远公府大门敞开, 一旁一少年委顿于地,怀中抱着一包裹, 神色呆滞。 见此惨状, 赵源嗣探身问道:“你可是定宁将军之子?” “是!我!她、她杀了我父!她杀了我父!”声嘶力竭,如一垂死的鹅。 挣开少年抱住自己腿的手,赵源嗣跨过卫铭的尸体,低声道:“将他带走。” 如此吵吵闹闹,还是在国公府门口, 是不怕被定远公送一个父子相聚? 在大门前站定,赵源嗣道:“金吾卫赵源嗣,求见定远公。” 守门之人连忙道:“赵上将军请,国公已久侯。” 见这人守着尸体而不改色, 再看指间有茧, 赵源嗣便知这是如今这位定远公在北疆养出的兵。 看一眼头上镇国定远公的门匾, 他解了腰间佩剑递给左右, 自己一人抬步走进府中。 定远公府正堂,卫蔷穿着一身紫色团花锦袍, 头上戴着冠,已然是要进宫的打扮,一侧胡凳上坐了一而上戴着黑铁而具的少年, 正是定远公世子卫瑾瑜。 见了赵源嗣, 那定远公世子径直问道:“赵将军是为公事而来, 还是找我姑母私事叙旧?” 赵源嗣行了一礼,道:“末将奉皇后之名, 召镇国定远公入宫自辩。” 当众射杀有爵之人,还能被这般客气地“召请”,她这镇国定远公也算是头一份了。 卫蔷点点头,起身便往外走去,卫瑾瑜跟在她身后。 骑马走出大门时,卫蔷见门前只余一滩血迹,笑了笑,道:“赵将军有心了,可曾看见那尸体?” 赵源嗣今年三十有四,能做到金吾卫上将军也是靠尸山血海堆积而成,想到自己刚刚所见那头上有一血洞死不瞑目的尸体,仍有些心惊。 “定远公……以一物贯穿头颅,实在膂力过人。” “不过是一弹子罢了,从前乐游原上,你和我大兄不也以弓弦射弹子?” 赵源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卫铮少有归京之时,可他每此回来,乐游原上总有人欢呼笑闹,打遍长安无敌手的卫二郎身后,有个他们同辈中人人人敬服的卫大郎。 十几年过去了,赵源嗣还以为自己忘了那个谈笑间一弹子击杀豺狗的卫大郎。 十几年后,他恍惚看见了另一个卫大郎。 只不过杀的不是豺狼,而是人。 卫蔷手中把玩着一核桃,笑着说:“还记得赵将军弓马极好,先父也曾赞不绝口。” 赵源嗣坐在马上,收敛心绪,低声道:“若非先定远公保举,我也不会得选往许州练兵,此等知遇之恩……” 卫蔷又一笑:“那般恩情也不需记,先父保举你,自有他的道理。” 赵源嗣除了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时过境迁,他如今能扶摇直上为三品大将,靠的是圣人诸多兄弟的血,还有世家的抬举。 这时,卫蔷说道:“赵将军,我记得你是沙陀族朱耶氏,你祖父追随太宗皇帝,以军功晋上柱国,还得赐姓赵,当年也曾在北疆与蛮族血战,后转调西北,时太宗欲打下甘州乌护,令祖为北路大将军,中途遭乌护截杀,兵败于白亭河,得一十七岁小将相救,才逃得性命,回了长安后被去职降爵,连你父都被贬为校尉。” 听骑马缓行的定远公娓娓道来,赵源嗣一家如何发迹如何衰落,仿佛皆在眼前。 赵源嗣毫不惊诧,卫家大娘子常年在北疆,旁的世家小娘子以《姓氏录》识字,她用的怕就是《武将谱》了。 “国公大人好记性。” “好记性?” 卫蔷一勒缰绳,停下来看了赵源嗣一眼。 “真说恩情,我阿父对尔等最大的恩情不是保荐,而是早早死了,我大兄对尔等最大的恩情也非以一人之力击退数十豺狗,而是英年早逝,连着定远军上下覆灭,才有了你们这些人的出头之日,不是么?”说这话时,卫蔷还是笑着的。 竟然有这么多人、竟然有这么多人以为十几年前卫家满门血案她已全然忘了,那害死了她妹妹的人竟然敢堂而皇之登她的门。 踩着她父兄骨血得以进位的人跟在她身后喊她国公。 那些被逼到死去的人呢? 被坑杀的良将,他的马也死了。 被抹了脖子放血死在土坑里的的少年将军,有人守着一棵桂香柳在长城等他。 用全长安最灵巧的手勒死了自己的、她的阿娘。 还有她妹妹,一个长安,一个洛阳,这天下以□□之称和牝鸡司晨就要葬了她们。 她如何能忘? 她怎敢忘? 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 低着头,卫蔷仍是笑着说:“赵将军,其实您还该谢一个人,只是,她也未必想让你知道她的名姓。” 说话间,宫门前已到了。 赵源嗣双手握住缰绳,直到马不耐地喷气,他才惊醒。 看着一众禁军佩刀列在两旁,卫蔷又想笑。 先帝赐她见驾不解刀,可如今她算是戴罪之身,守门将踌躇片刻,想到无人下旨让定远公解刀,只行了一礼,就带着她往文思殿去了。 今日的紫微宫内很热闹,道上三步五步,就有禁军把守。 文思殿内,皇后高坐于上,三省长官、刑部、礼部、大理寺……甚至还有宗正寺卿肃王赵启恒。 “定远公卫臻,你如何在你府门前击杀了定宁将军卫铭?” 卫蔷回头看了一眼,殿门大开,天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再看殿中人,一恍惚,仿佛皆是魑魅魍魉。 她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刀柄,闭上眼睛再睁开,看清了自己外祖和妹妹的脸。 开口问她的是大理寺卿。 卫瑾瑜站在自己姑母的身后,看着她一身重紫,成殿中最明亮的一抹。 卫蔷没有看向发问的大理寺卿,而是看向正座:“搭弓,松手,啪,他便死了。” 说话时,她双手做挽弓状。 张弓,松手。 全殿上下顿觉脖颈后冷风簌簌。 “定远公!你击杀有爵位之人,如何还能在皇后而前嬉笑?” 听到此问,卫蔷转头看向大理寺卿:“我笑了吗?不是你问我,如何杀人?不如,在座各位出来一人,让我当庭再做一次。” 再做一次?!莫不是要再杀一人? 小心看一眼皇后,大理寺卿上次在宫中见到如此狂悖之人,还是数年前逆王造反。 “定远公因何击杀定宁将军?” 听见尚书令突然开口,大理寺卿不禁长出一口气,心神一松,方觉脊背后已然全是冷汗。 定远公回道:“他附逆,当杀。” 附逆? 此话何来?卫铭这一两京公认的懦弱废物,怎么就能做出附逆之事? 众人而而相觑,唯有而上无须的尚书令又问道: “定宁将军如何附逆?” “将先定远公之女嫁给了申荣之子,这还不是附逆吗?” 定远公冷冷一笑,道:“他若是一直呆在长安,我还懒得与他计较,可他来了东都,还敢登我门第,我倒要问一句,当年以百贯财物资赠申荣之人皆被定为附逆,如何将我妹妹送给了申家,就不算了?难道我卫氏女,连百贯财物也不如?” 话当然不是这般说的。 当年因看定远公与皇后而子,未将那已死了的卫茵定为逆党,她这坏了名声的已嫁人之女既然都不是,那定宁将军一系自然也被轻轻放过……没想到快十年过去了,定远公旧案重提,居然是这么一个论调。 尚书令缓缓道:“定远公就算有此怀疑,也该交付有司……” “定远公,是不是只要这人让你稍不顺心,你就会直接杀了,再安一个附逆的罪名?” 说话的人是皇后。 殿中一干人等皆看向她。 却见她手中正把玩着一把短刀。 那短刀做得极粗糙,在皇后玉琢一般的手中格外显出了粗鄙。 刀鞘上裹着黑色的麻线,也已经朽了。 定远公站在殿中,冷笑道:“难道不是皇后娘娘觊觎别人爵位,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夺了去?让一个附逆之人登我卫家门堂,蛮族十年未做成之事,皇后娘娘倒是做得颇为用心。” 有宦官斥她放肆。 定远公笑着道:“我放肆的事做了多了,在你们眼中,我还活着怕不就是放肆。” 皇后的冷声道:“定远公,你是对我说诛心之言么?” 定远公还是在笑:“皇后这这十年来不一直对我做诛心之事吗?” 剑拔弩张。 陈伯横看向身旁的姜清玄。 姜清玄亦回头来看他:“陈相,三次了。” 三次了,我两个外孙女针锋相对你就看我,已经看了三次了。 陈伯横恍若未闻,又看向皇后。 他一直疑心定远公与皇后二人,连着自己身边这姜假仙儿都是在做戏。 古有郑伯克段于鄢,前唐玄武门之变前辙未消,兄弟二人能同室操戈,姐妹二人自然也会为爵位、功劳之争闹得不堪。 这事发生在定远公与皇后身上,他却总觉得违和。 就如此刻。 可越是这般时刻,就越发让人觉得,她们是一对姐妹。 怪哉,怪哉。 反过来想,若这姐妹二人做局十年,那谁是设局之人呢? 只能是他身边儿这假仙儿了。 如此猜测,他自己都觉荒诞。 于是,他又看了姜清玄一眼。 嗯?姜假仙儿你是不是在笑? 姜清玄道:“皇后娘娘,定宁将军是否附逆,此事该……” 盛怒之下,皇后看向自己的外祖父,大声道:“附逆、附逆!我重用一个血亲罢了,她卫臻生怕自己爵位传不了那妓生子,尚书令你也觉得我在这堂上只该靠你一人是么?!” 姜清玄低身行礼,道:“启禀皇后娘娘,臣绝无此想。” “绝无此想?我看你们祖孙二人早就沆瀣一气!” 皇后这几年亲近卫家宗族,族内子弟多有实职在身,从前世家中就有人笑说姜老狗扶了皇后上位,皇后还是更看重自己父系一族,当年武周也是用姓武的不用姓杨的。 没想到,这事却在今日闹了出来。 皇后大骂道:“自定远公回来你就对她多有回护!我不过跟你说想让如端尚主,你就让他住进了国公府里!哈,好一个姜尚书,稳坐钓鱼台上,两边……” “皇后娘娘!”姜清玄脱冠伏地,“臣绝无此心。定远公戍卫北疆,掌五地节度,若不查实定宁将军并未附逆,贸然将国公定罪,此非理政之道。” 殿外,一金吾卫抱着一包袱跑到赵源嗣身侧,小声说了几句话。 赵源嗣瞪大眼睛,看向他怀中包袱。 再看那站在殿中着看祖孙二人闹起来的定远公,他心中一横,将那包袱接过。 “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有事起奏。” 他弯着腰,抱着那包袱进殿,低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在卫铭带到定远公府门前的包袱里裹了……先定远公、定远公夫人、定远公世子之灵位,从前应是,摆在卫氏宗祠之中的。” 皇后还未说话,定远公笑了: “他难道是想说,若我不选了他儿子为世子,他就将我父母兄长迁出卫氏宗祠?” 抬眼看向皇后,她点点头: “卫薇,你实在是选了个绝好的人物来恶心我。卖我亲妹,辱我父母兄长……” 皇后被定远公激得怒火攻心,问赵源嗣道:“可问清楚了他为何带这些来东都?!” 赵源嗣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眼前一时是那定宁将军额前血洞,一时是当年被打破了头的豺狗。 年少轻狂,意气飞扬,最好的人,死在最好的年华里。 只剩了牌位,在他这昔年被救之人的怀中。 “回皇后娘娘,据卫^所说,定宁将军生前曾言,他有此物,国公府正堂也坐得。” 其实,卫^说的是“国公府大门也入得”。 可谁让他爹该死呢? 卫蔷转头,看向了跪在地上的赵源嗣。 他这一言,让殿中上下被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定宁将军……哈…… 说他是鼠虫之辈,都辱了鼠虫! 皇后亦觉颜而无光,坐在殿上说不出话来,她父母兄长的灵位,竟然成了用以要挟别人的物件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月下(“圣人就是不想元帅做卫氏...) 卫蔷仍穿着她那深青袍子, 腰间也依然挎着她那长刀,她从袖中掏出几个瓷瓶拿在手里,说道: “北疆出的外伤药效用不错, 我给你送来一点,劳你一通还连累你受伤, 我当朋友的自然要来看你。” 听卫蔷说“朋友”二字, 胡好女也笑了,他三十多岁,面白无须,虽然说话时柔声缓气,却不是阴柔相貌, 先帝爱用的太监都带点英武之气,虽然在已在深宫荣养多年,他也是留了几分的。 他说话柔缓,字字句句仿佛都在心里转了无数个圈儿才从嘴中被挪出来, 这也是在宫里被一下下打出来的。 “卫小郎还记得我这个朋友, 称我一声阿女, 我高兴还来不及, 能让那些女子离了上阳宫,也是我在佛前积了功德。你身子可还好?我瞧你上下还算精神, 面色也还好,昨日听圣人身边的石将军说你有无眠之症,太宗时的太妃也有过这毛病, 我白日里让人找白发宫人将方子抄了, 还以为你又要让你那小狼崽似的燕歌姑娘来呢, 没想到你自己亲自来了。” 说话时他疼了一下,不经意地“嘶”了一声。 卫蔷站了起来, 说:“听你说这么多话,我还以为是我受了伤呢,我先给你把药上了吧。” “不……”胡好女连忙用手压住身上的丝被,“待你走了我叫我亲信来给我上药,不用你动手。” “你跟我害羞什么?你以前被打半烂的样子我也不只见过一回。” 看他挣扎,卫蔷几乎要笑了,她在战场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伤没见过? “那也不用你给我上药,你我多年未见,我有的是话要与你说,别让我这伤误了咱们叙旧的兴致。” “好吧。”将药瓶放在胡好女的枕边,卫蔷抬手试了一下胡好女的额头。 “幸好没有发热,也没有血腥气,只是皮外伤。” 胡好女也把枕头下面的药方给了卫蔷。 见卫蔷低头整袖子,就站在床边距自己只一臂之遥,胡好女把头转向正前方,盯着素青的床帐低声说道: “七皇子善忍无谋,世家寒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大肆弄权,你外公借皇命为屏障,陈相公想借寒门之力剜出世家中毒瘤,七皇子就以为他们斗得死去活来,私下里想着黄雀在后的主意,每个人都机关算尽,连你也拉入了局中,只怕他们都不能如意。倒是你,做好了事情就赶紧脱身,带着那些姑娘回北疆去。” “你呢?” “我?” 卫蔷退后了两步,用腿从一旁勾了圆凳坐在胡好女面前。 上阳宫总管又转过头来,看见那张北疆寒风吹不动的明艳脸庞上是自己一直记着的笑。 那人就是如此笑着说道:“十亩地,一间房,我如今能给你了,你何时跟我去北疆?” 胡好女怔了一下,也笑了:“申氏未死,我怎么能走?” 申氏,先帝结发之妻,曾经的申皇后,她兄长申荣一手炮制了卫家满门惨案。 太子、申荣兵败被俘皆被赐死,唯有被废了皇后位的申氏还一直活着,就活在上阳宫的废殿里。 见卫蔷笑容敛去,胡好女叹了口气道:“申家的藏金拿不出来,世家和七皇子就都不会让她死,不然,先帝去时她就该跟着去了。” “她不死你就不肯走?” “我必要看着她死。” 胡好女是罪官之后,四五岁时就净身成了太监,十二岁因为生得好被选在御前,连姓氏都是随着当初大太监起的,因一副带英气的皮相,他被圣人看重,也因这一副皮相,大太监给他取名为“好女”。 一个样貌有英武之气的太监却被取了这样的名字,旁人都拿他名字样貌取笑,唯有一个御膳房老太监姓周,叫周显,不仅私下教他读书习字,还教他诗文道理,他被选在御前的第二年,周显被皇后下旨活活打死了,别人都说他是贪墨,罪有应得。 可胡好女知道周显没有贪墨,只是申氏想让自己的亲信当宫苑总监,便炮制了这么一场案子,周显只是引子,真正被拿下的是前任宫苑总监。 他视为爹和师父的人生前那么爱干净,却这么脏地死在了污水里。 胡好女一定要看到一个结果。 卫蔷摇头,她和胡好女是在先帝解困之后相识,要说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在她养病的时候,那时她住在九州池旁的山斋院里,就是胡好女领命照顾她,胡好女知道她不为旁人所知的秘密,她也知道胡好女的执念,可看向他的伤处,她还是说道:“如今国库虚亏,圣人怕是等不了多久就要对她动手,我不想看你为了一个必死之人在这一日日耗着。” 听卫蔷如此为自己打算,胡好女心头一软,几乎要连痛都要忘了:“我这不刚又积了功德?石菩从小看着七皇子长大,他顾念跟我的情义,爱与我闲话两句,我就能给你传讯。” 石菩就是圣人身边那片刻不离的大太监,当初被戾太子关在上阳宫,连圣人亲儿子都数日没吃没喝,饿得往嘴里塞衣袍角,石菩那时不过是个皇子身边的贴身太监,身上被叛军打成重伤,是胡好女给他换来了药,救了他的命。 “你总要在宫中有个人。”胡好女反过来苦劝自己这好友,“若不是有你外祖借我传信,你们姐妹也不会联手做决裂之戏,又哪能无牵无挂各自安稳到如今?我在宫里有能做的事,从前有,以后也有。” 听他说起当年的事,卫蔷勾了一下唇角。 “如今可没有人想把我留在宫里当什么贵妃,你也不必为我担心,到如今我要是连进出洛阳都不能自主,定远军我也白建了。” 在笑着的人长眉明目,脸上有几分不怒自威的煞气,又令人格外心安。 这才是他梦里北疆之主应有的样子。 于是胡好女也笑了。 “我在洛阳,你只管安心。” 卫蔷却不觉得东都有丝毫能令人安心的,又说道:“圣人寡恩,石菩为他出生入死,也未必会有一个好下场,若到十万火急之时,从前告诉你的那条路还可以走,你也可以去南市的林家商铺,只管说你是霄风堂副堂主林N的朋友,他们也能送你来北疆,再不行,你就去陈家,陈相公他亲弟弟一家都在我手中,他想到此节也会卖我一个人情,要是他不肯,你就只管告诉他我当年在蓟州向先帝自荐枕席之事,陈伯横行事总喜欢将人里外扒出个因果,你知道此事我却还愿意你来北疆,他必以为你手中还有我其他把柄,光为这个,他就得保你。” “自荐枕席?” 想把身子撑起来,却引着伤处一痛,胡好女叹气道:“卫小郎!你怎可如此调侃自己?!这时间为功名利禄舍去自身之人数不胜数,唯有你敢为了满营女兵进皇帐,怎能以自荐枕席草率称之?” 卫蔷也没想到记忆中素来细声细气的胡好女突然动了肝火,拍拍他的肩膀说: “我这人孟浪惯了,你别跟我生这个气,好好养好身子,不然我下次得说我在北疆天天招蜂引蝶酒池肉林了,多说两句要是能让你跟我走,我现在便说一段是我如何如纣似桀的。” 胡好女俊朗的脸被灯光映着,半是无奈半是嗔,最后只能化成一笑。 “卫小郎,与你做朋友,实在是劳神之事。” 过了许久,窗外传来更声,卫蔷说:“我得走了。” 她说走就走,还没忘了将灯熄了。 暗室中,胡好女一阵恍惚,直觉刚刚那人在灯下与他笑谈,不过他的一场梦。 好在枕边药瓶还在,他用手指轻摸了两下,缓缓坐起,宫人皆知有石菩与他交好,又怎敢真将他打伤,不过是做做样子,腿上臀上青紫一片看着吓人,却不怎么疼。 他摸着黑下了床,一步步走到了小箱子柜架旁边,空荡荡的柜架下面有一小箱子,他打开,将药瓶珍而重之地放了进去。 放好后他没回到床上,而是在卫蔷坐过的凳子上轻轻坐下,学着她刚刚的样子用手撑在桌上。 能看见窗外朗月疏星。 “卫小郎,从前你说你有个至交教了你一个道理。你救了人一次,于那被救之人你是恩人、是英雄。你救了那人两次,于那人心中你就成了不相干的人。你要是救了那人三次,在那人眼里你就成了仇敌,早晚要害了你。你说不想我把你当仇敌,便要跟我做朋友。 “你以为你只是在蓟州、在洛阳城外的战场上救过我,其实看见你披着斗篷进皇帐的内官都要被打死的,是你救下了,这是你第二次救我。这上阳宫外申贼以我们这些被掳的废人为盾,你带人疾冲,是第四次救我。山斋院里圣人知你心善,总拿我们这些伺候的人要挟你,你走了之前故意让我被贬到上阳宫,是你第五次救我。 “我不过帮你传过一次话,又弄了一棵灵芝……世上哪有这般占尽便宜的朋友?” “北疆多好风,好水,好人,必是这世上最干净之地,你就该在那好好呆着,那些脏臭不堪,实在不该知道。” 轻声软语,仿佛字字对着星月诉说。 “你明明救了你们两次,三次,他们却都想着把你手臂折断,让你再拿不起刀,从此只在深宫里……忘了与你说,下次别救龌龊下贱之人了。” 说完,他又呆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趴回床上。 “一场梦做了这许多年,今日见了长大的卫小郎,可换个新梦了。” 卫蔷从上阳宫里下来已经是二更时分,她也不急着回定远公府,之所以离开上阳宫,是想让受伤的胡好女休息片刻,也是因为答应了燕歌今夜要睡上至少三个时辰。 洛阳城外狼迹罕至,又没有兀鹫之类的凶禽,春末之时也不算冷,在卫蔷眼里也算是睡觉的好地方,她只管寻了城外一僻静树上,干口吃下了大半颗药,再醒来时天就已大亮了。 树下马被绑得严实,看着是吃了几口野草,把树下都吃得有些秃。 卫蔷将马鞍重新装好,骑着马远远地绕过紫微城从北面安喜门回了洛阳。 北门近三省六部官署,卫蔷骑着马缓缓而过,被不少朝官所见,还没资格上朝的末官虽然没见过声名赫赫的定远公,却也知道定远公一贯是束发加长刀大袍的打扮,此时与这人都对上了,也就知道她是谁了。 “定远公为何来了此地?” “她之前为了给丰州督府要人的事情把尚书令的胡子给剃光了,来咱们衙门口,怕也是来要人的吧?” 北疆苦寒,有人生怕自己被定远公盯上,连忙抽脚躲回了官署,也有人想大胆博一回前程,只是看着那长刀,又有几分惧意。 “女子如何能挎刀过市?” “非我不愿上前,定远公不知礼法,恐难与之相交。” “一女子怎能领丰州督府,世人皆被其微末功劳迷了眼罢了。” 人有时真的甚为奇怪,定远公远在北疆,他们将之描绘成了一啖肉饮血的罗刹凶神,谈及此人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待定远公到了他们面前,他们就想起了眼前这人是个女子,十万个“不可”几欲喷薄而出。 卫蔷坐在马上打了个哈欠。 在洛阳才过了几天的好日子,只是在树上睡一觉,她竟然就觉得腰背不够爽利。 一手拉着缰绳,她展了一下臂膀,看向官署旁边各家正在开张的酒肆、食肆。 蒸饼、牢丸、炙鹅……摸了一下袖子,从里面掏出轻轻一袋钱,卫蔷又把它收了起来。 罢了,回家让清歌给弄口汤饼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喜乐(“毁了的,是她自己最后那...) 真说起来, 卫蔷杀卫铭一事对定远公府也非毫无影响,因着皇后对姜尚书令那一番发作,又说疑心他与定远公勾结, 姜尚书令自然要派人来找秦绪回家。 秦绪当然不愿意,在定远公府虽然每日要抄写公文, 替阿姊写信, 可每日里也过得热热闹闹,比回尚书令府要好太多了。 尚书令府上人来人往,寒门子弟无论官阶都可在那竹林中高谈阔论,从小听到大,秦小公子只觉得乏味至极, 什么折世家之锋芒,什么向圣人表衷肠……一番下来,不过“媚上”二字罢了。可在定远公府,不说阿姊与他讲北疆诸事, 连崔姨讲些府中度支琐事他都觉得甚为有趣, 伍显文在尚书令府中是个硬着脸暴脾气的难看模样, 到了定远公府中却变得精干务实起来, 所言所谈亦同样变得有趣了许多,着实令秦小公子大为惊诧。 这才明白, 他自己所厌憎的并非“谈事”,而是如何谈,像定远公府里这样所言皆是实事, 有因有果, 那自然有趣得很。 更不用说定远公府于他写话本着实是一块风水宝地, 虽然卫行歌、卫燕歌都走了,可陈重远还在, 天气愈热,他每日赤膊练枪数个时辰,狼背蜂腰,汗水挥洒,越发合秦小公子的眼,看上片刻,秦绪就能挥洒出几篇“猛郎君被缚不得脱,女匪首谈笑入洞房”,又或者“少年郎立志破贼,女飞贼辣手摧花”…… 新来的卫瑾瑜也很有趣,一口一声唤他叫“小表叔”,知道他好写风月之事,竟然也兴致勃勃与他探讨起来。 不过说了几句话,秦绪已感相见恨晚。 知道自己得回家的时候,他正趁着早食后的空余闲暇跟卫瑾瑜讨论到底能不能在马上拜周公。 卫瑾瑜还在敲核桃,说道:“若是不将男子双手绑在身后,许是可行,不过小表叔,你为何总将男子绑起来呀。” 卫蔷路过,看向他们二人,问:“什么绑起来?” 卫瑾瑜笑着说:“姑母,小表叔好有意思,还……” “没什么!”反倒是秦绪扭捏起来,强行说道,“阿姊今日实在风采夺目!” 卫蔷在他肩上拍了拍,道:“你祖父让你回家。” 一张羊脂玉似的脸盘子上眉眼都垮了下来。 虽然千不愿万不愿,秦绪也知道此事非自己想或者不想就能左右的,拖拖拉拉收拾行李,又拉着卫瑾瑜东拉西扯,又去跟卫蔷说千万别把自己忘了,再去看了两眼陈重远练枪……这般一直拖到了宵禁之前,才骑马回了尚书令府门前。 将缰绳扔给下人,他拍了拍自己马上两边挂着的箱子,交给了一管事。 “小郎君,这……” “这是我这两三月间写的书。明日一早就去南市交给那书坊管事,早些做版,早些印出来,书做出来,若我回了定远公府也不必送过去,只收我房里,我自己回来拿,至于赚得钱,就算我没会定远公府,你也给我送过去。” 那管事一向与秦绪玩笑惯了,打开一看是满满两小箱子写好的书,不禁“嘶”了一声: “小郎君,您这些日子可真是殚精竭虑。” 秦绪又摇了摇扇子,说:“别与我玩笑,祖父还等着我呢,前次错了版,差点坏了我‘望江生’的名号,你与那书房的人说清楚,再出了错,我自己开一家书坊,挤得他再没生意。” “是,小郎君。” 扇子晃啊晃,晃到一个偏院前面,秦绪停了下来让下人替自己看看穿着。 姜清玄身为尚书令,所住之宅是先帝御赐的慈惠坊申家旧宅,申氏一族对外自称清廉,其实极为豪奢,这宅院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奢靡之气,姜清玄清了几处奢靡不堪之地,将一处竹林扩了出来,他自己便住在竹林之内的偏院之中,院门上没有门匾,只在一旁立了块石头,上书“待人来”三字。 “哎呀呀,尚书令大人公务繁忙,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孙子,就特意让人传话叫回来看看?” 衣着一应妥当,秦绪便拖腔拿调地说着话,抬脚走了进去。 嘴里说着话,他看见自家祖父,眼睛已经直了。 “祖――父?” “怎么?养了你十几年,如今连祖父也认不得了?” 秦绪还是呆眉呆眼傻愣愣走到了姜清玄的面前。 “祖父……你突然剃了胡子莫不是要装个青年文士再给我找个十五岁的小奶奶吧?嗷!” 在定远公府忙得像个小陀螺的秦小少爷刚回家就挨了打。 收回手,姜清玄又是没了胡子的世上神仙,说道:“这是阿蔷给我剃的,你先在家里呆上些日子,有人来找就说我不让你出门。” 揉着头,秦绪左右看看祖父的脸,笑着说:“阿姊眼光着实不错,祖父你就不该留那胡子,要是再将眉发染黑,看着也不过而立之年。” 姜清玄垂下眼道:“还以为阿蔷能教了你乖巧些,没想到你那乖巧都留在了国公府,回了我这仍是这般浪荡样子。” 秦绪晃晃扇子:“我在阿姊处乖巧,那是阿姊性子也好,满府里人也好。” “性子好?她从前可是打遍西京的卫二郎,不说她爹娘,光我替她给人赔罪一年也有个三五次。” 秦绪听着,想想如今的自家阿姊,还笑呢:“一年三五次那也不多。” 姜清玄的指间仍是不离黑白子,一子落下,他叹了一口气:“她一年也至多在西京呆一两个月。” 秦绪手中的扇子顿了一下,又连连扇动起来。 “祖父,阿姊她剃了你胡子,那帮酸儒定然又要聒噪,你可拦住了?” “此事都过去数月,还需你这纨绔头子过问?倒是你,在她家中的所听所见都莫与别人说。” 听自己祖父如此吩咐,秦绪又嘿嘿笑了:“跟祖父也不说?” 姜清玄看着自己的幺孙,自己这孙子天生灵慧,只是在脂粉中堆长成,少见人心险恶,所经之事多是当成了游戏、话本之类,心中不藏半点酸苦。 数月没见,倒觉得比从前妥帖了些许。 当然,只有些许。 片刻后,姜清玄答道:“是,与我也不说。” 秦绪眨眨眼,手中的扇子又晃了晃。 “祖父,阿姊可是有话要我同你说的。” 姜清玄又落了一子,道:“何事?” 说起正是,秦绪脸上的笑也没了,他一拢手中扇子,便有了几分认真模样。 “阿姊说西北四州羌人蠢蠢欲动,待北疆一定,怕是要生变故。” “羌人?” 姜清玄抬起头,道:“西北四州一应军事乃是薛大将军管辖,她这北疆五地节度未免操心太过。” 又拿起一棋子,他又说道:“你过些日子再去定远公府,与她说,此事我来想办法,她速速回北疆。” “回北疆?可阿姊离开北疆就是为了让蛮族两部心无旁骛地斗起来,如何能现在就回去?” 听见自己这孙儿竟能这般说,姜清玄笑了:“她倒是什么事都不避着你。” 那是当然,半推半就给写了那么多红封、蓝封的文书,秦绪自觉自己虽还未去北疆,也已经是个北疆之人了。 “祖父,阿姊是有趣之人,北疆是有趣之地,都比东都人事好太多了。” 他这话也说得认真。 自己这祖父根本不喜尔虞我诈之事,却身陷洛阳泥淖之中,若是可能,秦绪更想他也能脱身去了北疆。 不比如今快活多了? 姜清玄何等人物,如何不懂自己孙子的意思,可他没有接话,反而道: “你唤阿蔷一口一个阿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叫的是从兰,怎么当初阿薇在家中你却只唤表姐啊?” 姜清玄有二子一女,姜新雪是他长女,嫁给了当初的定远公世子卫泫,生了一子二女,后面之事不提也罢。 长子姜新酒从小好诗文,如今在密州做学官,生有一子一女,姜清玄所说的从兰就是他的女儿,也是姜清玄的长孙女,在密州嫁了一户书香人家,儿子名从柏,如今在庐山国学读书。 次子姜新庐为官才能远胜其兄长,二十岁便取了进士科状元,名噪长安,人人皆夸其才类其父,却因两年中接连失了长姐、恩师与爱妻,大病了一场,自此身体羸弱,最后辞官回了襄州老家,长子姜从竹也跟回去照顾父亲顺便读书,幼子因生得白,刚出生便被取名叫姜从霜,后来外祖一家秦家断了香火,他便被祖父亲自改名叫秦绪,正是现在这纨绔子。 听祖父问自己如何不叫卫薇阿姊,秦绪手指一转,将扇子收了起来,大声道: “哈,当初我还唤她一声表姐,如今在我心里她连表姐也不配。为了给那七皇子当个小妾就给阿兰姐姐下毒,这等人我想起来都觉得脏了自己的脑子!” 姜清玄抬起头,看着自己也将及冠的幺孙,将指间的白子放回了盒中。 “如端,已经十余年了,你当初年纪还小,未知全貌……” 秦绪冷笑了一声径直打断了他:“祖父你是要与我说阿兰姐姐不过失了半年的音,不过是在东都过不下去只能随着伯父去密州找户人家嫁了,不过是至今仍不能回东都罢了,那卫薇可是在宫中做小伏低一路当了皇后啊!可对? “她卫薇是失了父母兄长,也有祖父你一力庇护,为了她连亲孙女都可以狠心不见。您以宽仁教我们,可曾以宽仁教那卫薇?在那卫薇的不仁面前阿兰姐姐的柔善就成了可欺,我等兄弟的守礼就成了纵恶,这便是您教我们的道理? “那卫薇到底是何等货色,看她对阿兰姐姐、对阿茵姐姐,我还有什么不知的?阿兰拦了她的路,她便让阿兰哑了,阿茵姐姐非你亲外孙,也是她亲姐姐,当初申家势大,连那些世家连你都避让不及,她一被迫的弱女子又能做了什么?那卫薇倒好,一朝得势,第一事便是说自己有一附逆的阿姊在长安!这便是你一心爱护之人。 “若说卫薇命苦,那我阿蔷姐姐呢?她失了爹娘兄长流落在外又有什么?我在定远公府看那卫行歌练武,浑身皆是伤疤,结果那伺候阿蔷姐姐的姑娘随口便说没人比阿蔷姐姐身上的伤更多的,她看着精神,却是离不得药的,这般无依无靠死里逃生无数次,您可心疼过?您可将您予卫薇的那些回护之心分了丝毫与她?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还是您从前一字字教我的,如今我看卫薇,左看你行事不均,右看我心生不安,她也配我唤她表姐?” 一字一句,秦绪憋闷在心中已久,他比一众哥姊年纪都小,可他并非不知事,从兰阿姊为人极好,一手金鱼画的颇为神妙,那是卫家阿茵手把手教了她,她又画来哄自家幼弟,可这样的如花女子们又落了一个什么下场?同是外孙,阿蔷阿姊又从外祖处得过什么?十分偏爱,九分九都被他祖父给了深宫中那给皇帝捧玉玺的皇后! 这话从前他不想说,如今他想说了,他祖父与其在东都陪着那皇后越陷越深,还不如去北疆看看风沙雪月。 姜清玄从棋盘上拈起了一颗子,多少军国大事都未扰了他的棋,今日亲孙子如此聒噪,他依然掌握这黑白之局。 黑子落在了白子之侧,与另一黑子遥遥相望。 秦绪扇子一展,想将心头火气扇去,勾唇欲笑,却笑得甚是难看:“您在棋盘间纵横无数,又将自己的心放在何处?旁人只当你与阿蔷姐姐祖孙成仇,我知你与她就如这两黑子,同色同源,却在两端,你在洛阳欲腾挪出方寸之地,她在北疆也自有前程,纵使有阻隔,你二人终归是同色的。可是,祖父,我一纨绔子,只知阿蔷姐姐是也姑母之女,你本该如疼爱那皇后一般去疼爱她,这十数年光阴您给了皇后,总该分些给我阿姊,不管如何算计,人心就是人心,会痛会伤!” “伤?”嘴中嚼着此字,姜清玄竟笑了,“为人做到阿蔷的地步,就如逆黄河而上,舟船艰难,须以手攀石,徐徐向前,纵使一身血肉模糊,也要将赤血和水饮,她哪会伤心?她不会伤心,才成了今日她。至于阿薇,她本可不入此局,可她入了,如端,也许过两三年,你就会知道从兰嫁一平凡人家相夫教子是何等喜乐之事。” “喜乐?”秦绪皱眉冷笑,“被自家表妹算计,此等喜乐你们尚书令与皇后自然受得,别人还要命大才行。” 看着秦绪负气而走,姜清玄看着手中的白子,又想起了十数年前那一夜。 号称一场大火将卫家别院烧尽了的那一夜是下着雨的。 一家,又一家,河阴郑氏、栾州李氏、许州钱氏、并州陆氏、辅国将军……卫薇一家一家求过去,只求有人能借她令牌,让她能找禁军求救。 那些人家的门都是紧闭着的。 “求求你们!我阿爹已死了,阿娘也要带着阿茵死了!求求你们,救救我阿娘。” 得了消息的姜清玄撑着伞提着灯笼匆匆找过去,他也在想,他女儿被人逼死了,他这为人父者,又能做什么呢? 阿薇身上全湿透了,见了他,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外祖,我阿娘……我阿娘没了!” 小阿薇才十一岁,小小一个,轻得仿佛没有骨头,姜清玄将她背回家,一路上只觉自己的心都已经空了。 只是隐约想,他要报仇,也要让背上这小小的孩子平安长大,过得安稳,才能告慰女儿。 可他也没做到。 “如端,你还是不懂,阿薇给丛雪下了药,毁了的,是她自己最后那点安稳喜乐。” 白子落在棋盘上,姜清玄定睛一看,才发觉白子早已输了。 将白子一个一个拣起,他见棋盘上相距最远的两颗黑子,终究轻声一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写信(“你这几封信只要够快,也...) 得了恩师所答, 伍显文心情极好, 想到还要去定远公府接晴娘,他便先与恩师告辞。 转过竹林要出院门, 有一人从身后叫住了他。 “之前听闻伍侍郎为边市之事忧心,今日一见气色甚好, 下官也放心了。” 伍显文一见此人, 难得露出了几分笑意。 “韩录事从何处听来的无稽之谈?我只忧心世家愈福百姓愈苦,此税法之弊也,近日我少来恩师府上,乃是事要做。” 那人摇摇头道:“伍侍郎总是有事,也要珍惜自身, 之前朝上凶险,下官从别人口中听来亦心惊胆战。” 来人年三十上下,身高臂长,长了一副白净端庄样貌, 穿着一身整齐蓝衣, 举止皆有风度, 与相貌平平的伍显文站在一起, 倒更像是正四品的户部侍郎,谁又能想到他不过是个从七品的门下省录事? 伍显文对他的态度也比对旁人好得多, 倒也不只是因为此人他一度想收作妹婿。 韩熹比伍显文小几岁,科举授官却只比伍显文晚一年,本也是一难得的才俊, 偏偏时运不济, 他昔日上官乃是废王逆党, 他好歹撇清关系,还是被几度贬谪, 一度沦落到了朔方去当县令,还是他的几位同年为他周旋许久,他今年才回了东都,在门下省当起了小小的录事。 在伍显文心里,此人也是难得实干之才,两人站在一处,旁人也见不到他,他也更乐得与之相交。 “不用为我担心,倒是听闻你病了许久,如今可好了?” “多谢伍侍郎关心,大概是久居西北,回了东都有些水土不服,如今已好了。” 伍显文记挂妹妹,又说了两句就转身快步离开,韩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人唤他饮茶,他才慢慢转身又往竹林中走去。 定远公府内,裴道真还没走,难得有暇,卫蔷与他和崔夫人讲起了新罗内乱之事。 自古以来,人们便重中原而轻四方,如今的大梁人连南吴都不放在眼中,更遑论新罗那等偏僻小国,裴道真也一样,对于“渤海国”“新罗国”这些地方也只略知其名,偶尔见了什么稀奇貂皮之类,听人说起才知是从海东国而来,至于新罗,因其无甚物产,他所闻便更少了。 倒是好读游记和野史杂谈的崔瑶知道的比他更多些。 听卫蔷说在前唐助力之下一统半岛的新罗国又陷战火,裴道真叹了口气道:“只在史书上读到过前唐苏烈大将军夷百济灭高丽,生擒其国主,没想到如今新罗衰微,弹丸之地又有新国将立。” “李萱意取完山州,若成,大有可能封官建国,如此,北有王建,西有李萱……新罗内乱,海东国衰微,黑水诸部刺史亦不能同心同德,蛮族觊觎白山一带已久,若是给他们喘息之机,他们怕是要一统三山之地。” 白山黑水,丛林中猎熊擒虎的部落……随着卫蔷所讲,裴道真和崔瑶皆心驰神往。 伍显文站在门口,本想与国公打声招呼,却也不知不觉听得入了神。 中原之外的人世间,亦是广阔无垠。 昔年在青州,伍显文亦曾专程去往登州看了海,见天海相接,他自以为也到了一方之极,此时一想,觉从前自己不过一井蛙耳。 卫蔷在诗书一道上连自己十二岁时都不如,关于北方各势力的来龙去脉却是博闻强识,讲完了新罗再讲海东国,最后复又讲到蛮族,她茶都喝了七壶。 恰好伍晴娘授完了课,卫燕歌亦回了府,卫蔷招呼他们互相见过,一起用午食。 今日风稍大,卫蔷干脆就将午食摆在了正堂,一人一案。 因有客,虽然不是设宴,大厨娘也用极了心思,春笋干、蕨菜干泡发后混着猪腿肉做了笋蕨馄饨,再做了轻薄的饼,内里夹了新韭肉丁,在釜中以油烙制而成,正是如今世家才稍有所见的油饼,因比烤出来的饼更白,被称作羊脂韭饼。比如此用心且应时的馄饨和饼,菜反而要简单些,一道茄子,就是将茄子破开以葱白香酱加油焖至酥透,一道蒸羊肉,配了蒜酱。 裴道真心知国公平日朴拙,如今在饮食上突然用精细,定是崔夫人用了心,就如大梁少见的笋干、蕨菜干,定是崔夫人所供。 崔瑶拉了伍晴娘与卫燕歌坐在榻上,一左一右都是寡言之人,她也毫不介意,一个静雅一个俊美,她喜欢还来不及。 卫蔷身边坐了伍显文和裴道真,吃着饭,就说起了后院这帮“北疆待选官”的北去之期。 “几十人连带细软,总要百人护送,我亦有一库财物想要送回北疆,只能等燕歌返回北疆之时,怎么也要再过一两月。” 伍显文极爱这馄饨,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抽空说道:“到时还请将晴娘一并带去北疆,至于我,若国公大人不嫌弃,待今秋秋粮入库事了,我就自请出为丰州刺史。” 丰州有边市,虽人口稀少,亦被算作上州,上州刺史正四品,看似与户部侍郎同阶,一个是边州远官,不知哪年能再入东都,一个是六部堂官,不仅日日得上朝,文思殿议事也有一席之地。 二者如何能比? 这分明是自贬。 裴道真不禁抬起了头,却见伍侍郎脸上微微有些得意,仿佛此是一喜事。 瞪眼抻脖,伍显文又吞一馄饨,道:“我这侍郎本就当得不甚舒心,在东都多年也不知如何与人往来,要不是恩师爱护,怕是早死了千百次,趁着正当壮年去看看未见过之景,幸事也。” 卫蔷笑着说:“伍大人,我早看中你这头脑,别以为到了北疆能只在一刺史位上躲闲,财部要建审计司,统算各州收支、各部报账,比你如今更得罪人百倍,倒也不需往来应酬,你可有意?” 伍显文不禁瞪大了一双小眼睛,脸都有些红了。 “此差事正合我意,国公大人你可千万要替我留到秋后。” 见他欢喜之态无一丝作假,裴道真不由在心中暗叹,自伍显文做了户部侍郎,国库亏空之态比早年好了不少,虽仍是亏空,总不至于无账可查,这等人才却不肯留在东都,乃朝廷之过也。 正在他五味陈杂感叹之时,就听伍显文看了一眼伍晴娘,复又说道: “国公大人,我这般实在情义,可值得你请我吃顿蒸猪头?且莫忘了带蒜酱。” 卫蔷笑着应允:“此事简单。” “啪嗒”两声,裴道真裴大人不小心将筷子落在了碗上,那筷子从馄饨碗又滚到了羊肉碟。 …… 戌时初刻,坊市皆歇,韩熹缓步进了自家后院。 他久在西北,回东都为官亦囊中羞涩,所赁之处只有前后共三屋,姑且可做前后两院,他家中人口也极简单,刚回了东都就自称妻子已去,只有一爱妾亦得了重病养在后宅。 后宅屋中床上真有一脸色苍白的女子,见韩熹进来,她头也未抬,只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处依门而坐。 韩熹也不理她,只管拿起一油灯,又拉开床底木板,一地道入口赫然出现,他先爬了进去,待能站定身子,才油灯又拿在手中,那坐在门口的女子又走过来,将床底合上。 地道颇深,韩熹走了足一刻,才终于见了光亮。 出口处却并非地下,而是临坊一富商宅院的假山后面。 假山石上悬着一盏灯笼,灯前,一穿着素白衣袍的男子正在昂首观星。 韩熹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说道: “自定远公归朝,这北斗七星总是格外明晰,‘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太史公不欺我等。” 说完,那人转过头,又笑着对韩熹道: “北斗主杀,卫氏可当之,可说为帝车便有些名不副实,她不仅招揽了冀州裴氏的裴道真,也与伍显文来往密切,又从世家敛财运往北疆,姜白衣看似与她不睦,只怕也未必是真……” 韩熹皱眉道:“依大人之意,卫氏有不臣之心?可她若有此心,又如何两度南下救驾?” 那人冷笑一声,道:“我本想查梁帝中毒一事,没想到在宫里的鸽子却探到了一桩秘闻,若是卫氏知道两代梁帝在九州池里养了个什么东西,她纵使是伍子胥再世也要反了。” 见韩熹不解,他也不多说,将一蜡丸递给了韩熹。 “这便是那秘闻,你如今且不必知道,只管收好,待来日你真爬了上去,待到风云变幻之时再将之打开,到时你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 看着手心的蜡丸,韩熹心知此人说话不虚,只先不管蜡丸中是何物,小心将其收好,才道: “大人现在将此物交给我,可是已决意要离开大梁?” “离开大梁?东都鸟雀几乎死了个干净,我回去南吴是洗干净脖子要待斩么?卫氏的鱼肠剑在这东都扰得人不得安宁,我打算寻一好去处,三两年不会再见你。倒是你,之前你探了伍显文欲参世家商税之事,我本想借伍显文之手挑动世家寒门之乱,却未成事。眼下世家之心皆在北疆,寒门又欲在朝中压制世家,你往上爬的好时机就在眼前,那姜白衣以一己之力扶寒门与世家分庭抗礼,梁帝多疑,见世家往北去,定不愿看姜白衣在朝中一家势大,你也不必再惦记伍显文之妹与你续弦之事,只管寻姜白衣疏漏之处牢牢抓在手中,我亦会让旁人助你。” 韩熹点头称是。 伍显文喊姜清玄为恩师,其实并未受教于姜清玄,他却不同,昔年姜清玄为国子监司业,他正在国子监受教,如今朝中寒门子弟大半为姜清玄旧时学生,众人同气连枝,才能与世家相抗,他能从废王逆乱中脱罪,又能从朔方回到东都,正是借了此利。 他却答得毫不犹豫。 就如那伍显文,本该一颗头颅为那世家寒门之乱滚落在地,而他多番营救未果,只能娶妻妹,先得寒门名声,再承其在户部多年经营。 如今这踩尸饮血的打算已行不通,甚是可惜。 与南吴细作私通乃是叛国之罪,恩师也好,好友也罢,从他在朔方设法为“窦黑”伪造身份那一刻起,就已然从心里抹了去。 “大人,我心中有一事不明,您初来东都之时明明要取卫氏人头,好令北疆大乱,为何却又收手?” 穿着素袍之人双手握在一起,灯笼的光映在他半边脸颊,依稀能看到他眼下青黑脸颊高耸。 “我早就说了,我们在东都杀不死卫氏,况且……既已知卫氏必反,我又何必杀她?北疆十万雄兵连蛮族亦被杀得节节败退,若有一日她挥刀南指,这梁国又有何人能敌?” 心知自己不该多问,可如今已是最后的机会,韩熹连忙低声道: “若卫氏必反,我可要提前打算,与之交好?” 那人似乎是笑了一下,声音又比刚刚冷了几分:“与她交好?你以为那卫氏是什么人都能看在眼中的?裴道真世家寒门左右逢源,颇有姜白衣早年之风,若说为官,你拍马不及,伍显文算学精深近乎异术,你可有之?她入东都,就如巨鹰睥睨山林,能入眼者百中无一,况且,你与她交好,便不可能在东都平步青云,你可舍得?” 韩熹自然舍不得。 那人又抬头看了北方之天,淡淡道:“你也不必与之交好,卫氏必反,可她亦必输。” 韩熹心中一惊,只听那人笑着说道: “北疆无世家,她欲南下称王之时,便会成天下共敌。” 说完此话,院外有犬吠之声传来,那人不在说话,只抬手将灯笼又拿在手中,摇摇晃晃,渐渐远去。 转身回到假山之后,油灯不知何时灭了,韩熹却还在想那人最后所说之言。 “天下之共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求道(“你能想到,有朝一日,我...) 清晨,上清宫的钟声遥遥传来,卫蔷已经写好了一封书信。 走出书房,她就听见了一阵喊喝之声。 不过一日之间,定远公府的侧院就大变了样子,青石道被拆了一半,连着还没种上花木的空地都成了一个小小的演武场,场内陈重远赤膊上身手中握着□□向草靶。 卫行歌也同样光着上身,身上带着一层练武后的薄汗,不停地纠正年轻人的错误。 世家公子身上筋肉有力,他本身就尚武,平日穿着衣服还觉得清瘦,一脱衣服才看得出膀粗胸壮,腰部韧长。 不过这样的身骨和卫行歌一比就不算什么了,卫行歌比陈重远清瘦许多,甚至皮色更白,腰膀看着都皮下贴筋,可在重重疤痕的覆盖之下,都能看出根根筋络都清晰强健,勇力内藏,仿佛是天塑而成。 练的是强身法和杀人器,差别正在此处。 陈重远也不知道刺出了几百枪,手上攻势一缓就被卫行歌挑开了枪头。 “再加刺一百。” “是。” 卫蔷看了两眼,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几息之后才想起来卫行歌其实是比陈重远还要小一点的。 北疆最早的那些孩子,凡是能活到长大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成。 卫清歌自然也在这看热闹,对着陈重远的腰腿发力指指点点。 看见了卫蔷,她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家主,刚刚行歌一招就把陈猫猫打倒了。” 卫蔷看着她,叫了她一声:“清歌。” “家主?怎么了?我早上去厨房被大厨娘赶出来了,她说今天早上吃粥和蒸饼。” “我是要同你说,你要叫人家猫猫,也别当面叫。” 卫清歌转头看了看陈重远,吐了一下舌头:“我叫了他都答应呀。” 连日大杀四方的卫蔷在这儿被噎了一下。 小姑娘却毫无所觉,一双明眸溜向陈重远……手中的枪,说:“家主,我能和陈……对练吗?” 卫蔷看看被她抱在手里的剑,脑中想起她用剑的样子,心里不禁替陈重远有些发虚,只能说:“你等他再练两个……半年……九个月吧。” “好。”小姑娘开始数起了日子。 大厨娘手艺颇好,掺了油酥胡麻的蒸饼卫蔷连吃两大个。 辰时两刻,管家来报说门外吏部侍郎裴道真送来了两马车的东西。 一车上装了足色的万两白银官锭,另一车装了丝罗钗环等物。 看得卫清歌两眼发光。 “家主,他们还送来了一把琵琶,这把琵琶我们给越管事好不好?” “琵琶?” 卫蔷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看看那把琵琶,打开了裴道真送来的书信。 “愿守玉关春色晚,不意缄恨度龙鳞*……这是生怕我看不懂他不想女儿留在宫里,宁肯她去北疆,还加了一把琵琶,清歌,你去把行歌叫来。” “是。” 卫行歌来到书房,就听见卫蔷问他:“吏部侍郎裴道真和贝州崔氏关系如何?” “家主,裴道真与太常寺卿崔关系极好。” 崔有个嫡亲妹妹就是崔瑶,嫁给了河中府陈家的陈二老爷。 手指中桌上敲了两下,卫蔷笑着说:“崔姨果然厉害,我几天前跟她说了一分,她这便替我做到了五分,她必是知道裴道真爱女心切,才指点他来求助于我。” 不同于卫清歌的天真烂漫,若非心计百出,卫蔷当年也不会把年仅十八的卫行歌留在龙潭虎穴一般的东都。 他拿起书信看了一眼,说:“家主,裴家这是主动请您将裴盈带去北疆?” “是啊。”卫蔷叹了一口气。 卫行歌看了一眼卫蔷的神色,低声说:“裴道真在朝中声名极好,无论世家寒门,对他都额外敬上几分,他女儿年纪不大,平日也没有才名,没想到被家中如此爱重。” “如今世家与后党之争无所不用其极,在裴道真眼里,平安喜乐对女儿来说才是最好的,可惜啊,时事如此,逃也逃不过,天下想自己女儿如花一般过一辈子的人多得是,那又如何呢?” 说完,卫蔷低头一笑。 不也有人给自己的女儿取名“蔷”与“薇”?可狂风骤起,人世变换……又剩下了些什么呢? “既然崔姨帮我们起了头,后面的事我们也不能差了,等北疆女官之事过了明路,我先想办法把裴姑娘捞出来送去北疆,有了这一个样子,剩下的姑娘们聪明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重新看了一遍裴道真的信,卫蔷摇摇头,道:“上句上官仪,下句骆宾王,裴道真也是恨极了皇后。阿薇权柄在手,不惧人心,怕是只以为这是威逼之法,却为自己树了个大敌。” 行事不惧人心,绝非善道,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一进东都就趁势让卫薇退上几步。 “裴家既然已经把银钱送来了,其他家也该有些动静,你午后无事,让宋岳他们把各家要给定远公府送钱的消息传一传。” “是,元帅。” 卫蔷看了一眼禁军名册,又道:“对了,你从开始便查到有南吴细作被安插在了兵部?” 要说此事,卫行歌的脸上突然有了两分的笑:“那南吴细作名叫李势,事情说来极巧,去年一日吃酒时我发现他吃鱼不翻身,从前林管事告诉我,她们南边渔家吃鱼不翻身,是怕翻字同翻船之意,我就留了心,宋岳查了两天,发现他把朝中发下的粟米都换成了南米,便几乎确定他是南边之人,可他却自称蓟州人……” 想来那千辛万苦潜入了梁国兵部的细作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暴露,竟然是因为吃鱼。 笑过之后,卫蔷几乎要叹气:“随便一件小事便能牵连出东吴的细作,还让那细作杀人之后自尽了,没想到满朝文武没人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还只顾着斗来斗去,那些世家还有心开宴喝酒,也不怕被南吴的‘不留行’给一锅端了。我之前便跟清歌说过,让她写信给燕歌,带一队鱼肠入东都,到时我把你和宋岳分出来,你们与燕歌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联手把东都的那些钻来钻去的小鸟都清一清。” “是。”卫行歌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家主,清歌说您想去祭祀顾师。” 提起了笔的手顿了一下,卫蔷“嗯”了一声。 卫行歌低声说:“家主,我四年间查遍了长安、洛阳所有的顾姓人家,都没有查到‘顾予歌’这个名字,西京变乱之后还能在长安赤地之地安然之人寥寥,更不用说顾师是女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卫蔷手中的笔落在纸面上,“当初我和她在西京相遇,亦是自掩身份,我不是还说自己叫林昇么?” “不知顾师究竟是何人,也找不到墓,您又如何祭拜呢?” 卫蔷笔下不停,语气悠悠道:“‘来日敬我三支香,一支向霄汉,一支向风尘,幽涧深处莫怜我,我自有花遍天涯,’这是予歌她当年写的,想来等我去长安时,就背一坛酒,沿着山和水走,过风尘,望霄汉,酒水淋漓入深涧,总有一滴能让她尝到。” 这话说得深沉坦荡,让担忧自家元帅的卫行歌一默。 卫蔷放下笔,吹了吹写好的信,折好好递给了一旁站着的青年: “这封信送给河中府陈家的崔夫人,和从前一样。” “是。” 卫行歌收下信正想再跟卫蔷说一下禁军中事,却看见卫清歌又跑了回来。 “家主,那个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又来了。” 卫清歌嘴里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就是秦绪,他穿着一身丁香色的锦袍,手中还持着一把扇子。 嘴里叫着“阿姊”他看向卫行歌,眼睛立刻亮了:“哟,小卫将军的身子果然是金雕银铸,才一日身子就好了。” 说话就说话,他还把手里的扇子往卫行歌的腰间敲了过去,被脸上有疤的归德郎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秦公子自重。” 秦绪一挑眉头,看着自己的手臂说:“小卫将军抓了在下的袖子,还让在下自重,你我二人,到底谁不自重啊?” 说话时,他往卫行歌的身边一凑,手臂立时被人松开了。 卫蔷坐在一旁,只手撑着头,笑看着两个纠缠的年轻人:“怎么?你想好要来国公府住了?” 秦绪蹭到卫蔷身边,有些委屈:“阿姊,我家当都要搬出府门了,祖父把门一关,只把我扔了出来。” 卫蔷看看秦绪身上穿的锦罗玉带,说:“无妨,国公府是清寒了一些,麻衣粗食还是给的起的,倒是你,我前日才砍去了你祖父的一只臂膀,你怎么还愿意来找我?” 秦小公子摇了摇扇子:“一只臂膀而已,我祖父是个千万只手的老妖怪,说不定两日就又生出了几只臂膀呢,倒是阿姊,你一时从寒门身上砍刀,一时从世家身上要钱,好在我祖父是绝不愿跟世家联手的,不然……” 这话是这小子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借他要口要说什么? 卫蔷的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说道:“无妨,不管旁人如何,我背后还有圣人。” 秦绪摇了摇头,自己捡了个圆凳坐在了卫蔷的旁边:“我那坐皇位的表姐夫啊,他拿捏朝政就像是小孩子玩泥巴,一时觉得这一团多了,一时又觉另一团多了,所以贴来补去,东挖西抠,最后捏出来的东西也粗陋难看。” 卫蔷也不斥责他藐视圣人,只问:“那你可知道,他要的是捏什么?” “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要捏个鼎出来,可哪有泥捏的鼎?捏一捏,泥团就脏了乱了,他再找把木刀把泥团上削一削……阿姊,万一木刀也脏了怕是也是要被扔掉的。” “那就让木刀干干净净的。”卫蔷看着秦绪那张如玉似的纨绔脸,倏尔一笑,“你要不要跟阿姊回北疆?” 秦绪还没如何,卫行歌先瞪大了眼睛:“家主,北疆…各处…多女子……他……” 一张清朗中带着煞气的年轻脸庞上写着“不行、不可以、他不配”,竟然有了两分孩子气。 秦绪站了起来,看卫行歌不肯,他倒有了兴致: “阿姊,北疆也有如卫小将军这般好腰腿好臂膀,能让我写进话本的好儿郎吗?” “什么话本?” “自然是风月无边,咳,凡我之行文,皆书人之大欲,阿姊,你喜欢哪种?我可找来让您鉴赏一番。” 秦绪扇子摇啊摇,竭力说得一本正经,卫蔷却在刹那间懂了为何卫行歌如此不愿秦绪去北疆。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拿卫郎将写了几本风月了?” 秦绪不敢看卫行歌,用扇子遮了脸,小声说:“富家小姐,梨园名伶,落难的世家千金……哎呀,阿姊别问了,写了便是写了,究竟几本,我才懒得计较。” 卫蔷同情地看向卫行歌,看得少年老成的归德郎将想去偏院把练枪的陈重远叫来,将这秦小公子当草靶扎烂。 笑闹间,紫微宫又传旨让卫蔷进宫议事,下旨的是圣人。 看着卫蔷匆匆去换衣面圣的背影,秦绪看得眼都直了:“我这阿姊,可真是个大美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粮食(人不吃粮便会死,所以与粮...) 长春堂内很静, 左右原本坐了几位皇后亲近的命妇,此时都不敢说话。 百鸟炉内香气袅袅,轻烟直直向上, 可见是细风都不敢轻举妄动。 皇后看向自己的手指。 “在你们眼里,心中之志大过皇后所命……” 她话未说完, 堂中一侧突然传来笑声, 笑得很是欢悦。 人们转头看去,只见末座一穿着葱绿衫的妇人正摸着案几在笑。 皇后浅浅一叹,道:“阮氏,你在笑什么?” 那妇人整了整裙子站起来,笑着说:“回禀皇后娘娘, 我从前在乡下听老人讲过冠军侯霍去病的事儿,哎呀,今天我听皇后您和其他夫人们讲什么金簪玉佩的,我一个字都不懂, 可算有一个我能听懂的事儿了, 我一心里一欢喜就笑了。” “欢喜?不过有个能听懂的旧事就让你欢喜?” 皇后尤带着怒意, 那妇人却仿佛毫无所觉, 还笑嘻嘻地说:“我不光能听懂,这还演上了呢, 我知道冠军侯是大将军卫青养大的,卫青是皇后的哥哥,咱们定远公也是皇后的姐姐, 这承影将军也是定远公养大的, 眼前不就是活脱脱一出霍去病对皇后说不想成家的戏码?巧了, 定远公也姓卫。” 这妇人说话皆是白字,穿得又简单, 通身仅有一枚金簪一只银镯,可见出身微寒,这样的一个人在皇后面前却毫无惧色,谈笑自若,说到高兴处还一拍大腿。 皇后看着她,竟一时不知是气是笑。 “烈侯乃是孝武卫皇后的弟弟!你小时听故事都未听个齐全,有什么好欢喜的?再说何止定远公姓卫?我……现在的卫氏祖上就是烈侯次子卫不疑之后。” “烈侯?”那夫人茫然四顾,被人提醒才知道原来烈侯说的就是卫青。 她立时拍掌笑着说道:“原来竟是一家人的故事隔了千百年!皇后娘娘你说当初卫子夫是不是也这般替冠军侯着急亲事?唉,可小辈这么有志向,又哪里管得过来。别说女将军这般英雄人物,我娘家那侄子好好的书不读,非要去做什么棉布买卖,还想囤着等涨价,谁想到那棉布是越来越便宜,起先还和丝绢同价,现在已经贱了三成,我家嫂子天天又哭又闹,又能如何?只能卖嫁妆替儿子还账,幸好我家郎君现在好歹是个官,一百二百文,我还能接济一下,只是我家郎君过得苦,上月要买纸,跟我要钱,我刚给了嫂子,没办法,忍了半个月没点油灯,省出的油钱给他换了纸。” 饶是承影将军精通军事,对战场上风吹草动都了然在胸,也实在是不明白这妇人说如何从她身上一口气绕到了给她家郎君买纸。 皇后被她东拉西扯说得笑了:“阮氏,你不是说过家嫂子嫁给你大兄只带了一头猪,到现在十几年了,那猪早就换了肉,她哪还有能卖的嫁妆?”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阮氏呆立在原地。 “对啊,我嫂子哪来的嫁妆?” 一时间哄堂大笑。 被阮氏这般一搅,皇后看向卫燕歌也少了几分怒意。 “承影将军,蛮族不灭,不言成家,此话我替你记下了,冠军侯昔年说了此话,可最终……” 霍去病英年早逝,两汉数百年间匈奴也一直未被灭尽,直到汉亡之后,晋时衣冠南渡,五胡建十六国,其中就有匈奴两部各自立国。 “豪言壮语谁都爱听,可人世浮沉,事与愿违,亦非罕见之事。” 说此言时,皇后又面带浅笑,偏偏口中说出之言不能细思,简直是在说让卫燕歌小心点不要早死。 “什么事与愿违?” 堂外,一女子声音朗朗。 还站在堂上的阮氏眼睁睁看着刚刚还从容坐着的皇后娘娘瞬间挺直了脊背。 她转过头,只见一人逆着光大步走进堂中。 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阮氏先看见了那人腰间的长刀。 长裙不便于在宫苑中往来行走,所以,今日卫蔷穿得还是一贯的袍服款式,浅紫色锦袍绣了大片银白团花,配了一玉质小冠,端的是丰神俊朗,威风堂堂。 “皇后,你在说什么事与愿违?谁事与愿违?一保家卫国之将领,如何才是事与愿违?是说定远军不能尽灭蛮族?还是呕心沥血以肉身抗蛮族的将领要早早马革裹尸?你不如说我要事与愿违,我早早死在了北疆不是更趁你心意?” 说话间,她在堂中站定,携威带势,令人不敢直观。 夹枪带棒一通说完,她潦草行了一礼又说道: “您可要好好受我的礼,受一次少一次,毕竟若不是我事与愿违,就是皇后娘娘你要事与愿违了。” 一见卫蔷,卫薇只觉连堂中的焚香都变得扰人起来,盯着卫蔷的脸,她说: “定远公此话何意?” “怕是要让皇后娘娘事与愿违之意。” 一来一往,堂中已是剑拔弩张。 卫薇转眸看向卫燕歌,忽而一笑,道:“定远公你来得正好,承影将军自承有冠军侯之志,蛮族不灭,不言成家,你在北疆养出了一个千里驹啊。” 听清了卫薇说了什么,卫蔷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一下,并没有转头去看还单膝跪地的卫燕歌。 只道:“哦?那皇后娘娘让承影将军一直跪在地上是为微臣得一千里驹而欢喜了?” 欢喜? 皇后又道:“我自然为我大梁有此等有志之将欢喜,可越是欢喜,那大理寺少卿杜明辛毁人名声之举就越不能轻恕,恰好定远公你来了,你说,大理寺少卿假传自己与承影将军断袖之言,污蔑朝廷命官,该如何处置?我本想让杜少卿娶了承影将军,可承影将军不愿成家,那杜少卿难道就要轻轻放过不成?” 卫蔷终于看向了卫燕歌。 此番倾轧,竟是要毁了她想给燕歌的那份喜乐。 她又看向跪在堂外的杜光义,冷冷一笑,道: “我还从未听说要惩戒一个人,竟然是要送他一个娘子。” 回转身子,她看向皇后: “承影将军乃先帝特赐名号以载其救驾之功绩,年纪轻轻已是四品将军,她刀斩蛮王亲弟,所到之处蛮族无不闻风丧胆,此等英勇人物在大梁上下几十年中亦难寻,这般女子若要成婚,天下何人不可得?皇后以为让杜明辛娶了她是惩杜少卿?还是在奖杜少卿?” 阮氏听着,跟着连连点头。 卫薇只手撑在案上,看向卫蔷。 “那依定远公所见,又该如何?” “不如就让把他贬去北疆……” “国公大人!”卫燕歌出声打断了卫蔷,“从无辱卑职名声之事,请国公大人明察。” 卫蔷子堂中站着。 卫燕歌跪在她身后。 卫蔷没有再回头。 她只是略一低头,又抬了起来,继而无奈一笑: “皇后娘娘,你也听见了,我信我家千里驹。” “我信我家千里驹……” 无父无母无家世,无锦绣衣冠,无良缘相伴,罢了,跟我回家便是。 骑马跟在卫蔷身后,卫燕歌依稀又想起了那年麟州大雪,她裹着卫蔷给她的熊皮跟着她下山。 “我叫卫二郎,你有名字吗?” “没有名字?我看你那么能杀兔子,就叫你兔窝儿吧。” “别怕,我也没家。” “你跟着我,我什么也没有,只能给你一个家,咱俩相依为命过日子吧。” 只比她高一点儿的那人头上裹了一张兔皮保暖,兔耳从她头上垂下来,明明更像一只成了精怪的兔子。 她就这般,得了世上最金贵的许诺。 卫蔷突然停住了马。 “燕歌,你就给我一句话,你要是真稀罕那杜少卿,我今晚上就去把他给你绑了,明天一早我看那杜老头儿有没有脸面来抢人回去。” 这般杀气腾腾土匪似的的卫蔷,卫燕歌已经五六年未见了。 她笑了:“阿姊,你教我如果在草原看见了烟,要想三步,能近否?能全歼否?能逃否?三件事想明,才能决策如何行事。我如今亦是如此。” 挑眉看着卫燕歌,卫蔷冷哼一声:“怎么,觉得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便将心思都抛了?” 卫燕歌低声说道:“杜光义正当盛年却只领虚职,不过是以退为进,将杜氏重振之希望寄托在了阿拙兄弟二人身上,否则,阿拙怎会年纪轻轻就做到大理寺少卿?他看似放浪形骸,不是因杜家弃了他,而是因他在旁处做的够好,不愿成婚也罢,断袖也罢,不过是小节罢了,在大事上……杜氏子,终究是杜氏子。就像我能每次来东都都在北门接他一杯酒,可我绝不会为他延误军机,就因我是定远军之人。所以,此一番本就是我痴心妄念。 “眼下阿拙于我,就是一百骑蛮族,杀之能惊动大帐,不杀,心有不甘。如此,我痴念丛生,不顾左右,犯了兵家之大忌。” 卫蔷自己对情爱一时可谓是五窍通了四窍,一窍不通,可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听见卫燕歌用“兵家之大忌”来形容自己的一段痴心。 可谓是叹为观止。 “你便是惊动大帐又如何,如今已非是从前一支孤军深入敌方之事,你身后有北疆十几州,有我……” “我不合东都,阿拙亦不合北疆,纵使一时情热,身份相差,所行相悖,总有后悔之时。阿姊,我初看敌营就察觉能近而不能全歼,自然要早定全身而退之路。我并非一支游骑,我说定远军的承影将军卫燕歌,可我也就是……成了这般的人。” 成了这般步步算计,见因望果,只初心动就已知并无善果的卫燕歌。 所以,她对杜少卿说的不是“我心悦你”而是“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相伴十余年,卫蔷第一次觉得卫燕歌难懂,她是没有过情爱之事,可她知道,若心之所向,必全力奔赴,怎会如此畏首畏尾? “燕歌,此事你再想想,我只需你知道,旁的也就罢了,杜明辛,你若想要,卫二郎破了杜氏的门庭也能给你夺来。” 说完,她一拍马臀,纵马跑出了数百步到才停下,洛阳城已近在眼前。 卫燕歌追上她,又道:“元帅,今日我当堂拒婚,有一妇人帮了我,皇后唤她阮氏。” 这就是要谈公事了。 卫蔷点点头,转回去看着马前之路: “那人应该就是礼部主事李笠之妻阮氏,名叫阮细娘,说起来,她与咱们颇有些渊源。当日就是她得了皇后赏的锦鲤,学着从前刘缋旧事,绕天街夸皇后之赏,李笠也是个知机之人,被圣人叫去奏对,他就说’圣人如日,皇后如月,天不可无日,亦不可无月,拜月之礼当与拜日相同。‘这话引朝堂大乱,他挨了一番口诛笔伐却从礼部司务连升三级。” 那之后朝中几乎每隔几日就要给皇后加礼,皇后威势日胜。 世家节节败退,最终在世家女被掠进上阳宫后决意请她这定远公归朝。 卫燕歌自然知道此人,此时才将人与脸对上,没想其竟是这么一个有几分俏丽泼辣又灵慧的女子。 “元帅,她既然是后党,为何会帮我?只怕是想借此事亲近定远公府,只怕再生事端。” “无妨,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卫蔷低头理了一下马颈上的鬃毛。 “一份善缘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访客(“奴可也是死过的人呢,只...) 大梁除了继承前唐时朔望朝参,每半月一次九品以上京官大朝之外,也承前唐之制每日有朝中议事,八年多前,先皇自北疆归来平定了戾太子叛乱之后身子便不大好,便不再每日上朝,只是重启了尚书令一职,每日统合三省六部议政,由时任太子的当今圣人临朝观政,每五日先皇才上朝一次,还断断续续。到了圣人继位,本也是日日上朝的,可惜废王叛乱之后圣人身子每况愈下,从每日上朝到了五日上朝一次,最后五日一次也撑不住了,就让皇后娘娘每五日抱着玉玺垂帘听政一次,其余时日御座空置,依然由尚书令带人议政。 于是,半月一次的被叫做朔望大朝,五日一次的被称大朝议,每日一次的成了小朝议。 今日恰逢大朝议,镇国定远公从上次南吴细作混入兵部之后再没上过朝,直到今日,她穿着一身赶制出的紫色团花朝袍又骑着马来了。 一来,就上了几乎要掀翻明堂的奏本——她提出了设边市重启西域商道一事。 在满朝惊诧之中,她保举吏部侍郎裴道真统管此事反而成了小事。 “定远公,蛮族虎视眈眈,你如何能……” 卫蔷几乎要打个哈欠:“我奏本中都写了,你们看过之后再问,如何?” 定远公凶名极盛,她转头向说话之人看过去,吓得那人几乎缩在同僚身后。 一看就是寒门出身,被后党养在朝堂的喉舌。 尚书令接过奏本,看了一眼,几乎忍不住要把奏本合上。 他那小孙子的字,他还是认识的。 “将奏本送进来。” 说话之人坐在帘子后面,卫蔷抬头,只能透过珠帘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端坐的身影。 尚书令口中称“是”,便有一旁的大太监来取了奏本送入珠帘后面。 翻看了几页,那人又说:“定远公久不归朝,没想到一回来说起的就是如此大事,想来定远公在北疆也是挥斥方遒干,我听政一年,竟然都不知道胜州、丰州俱已克复。” 卫蔷立在殿中,语气不甚恭敬道:“皇后娘娘未上战场,不知军事,胜州、丰州两地在长城之外阴山脚下,待到东风一起蛮族借势而来,这两地便于我大梁极为难守,所以,如今还称不上是克服。” 珠帘后,皇后卫薇合上了奏本。 “既然丰州是如此险地,如何能成通商之地,建立边市呢?” 卫蔷道:“回娘娘,蛮人迭剌部首领释鲁意欲取蛮王而代之,他与我商定,若事成,不仅两州皆归大梁,二十年内也不与大梁为敌,我们正可在丰州与乌护开边市,重开西域商道。” 北疆二十年无战事? 朝官们面面相觑。 有人道:“国公大人,若那释鲁此事不成,你又如何?” “如何?”卫蔷朗声道,“蛮王一部如今日薄西山,就算侥幸赢了迭剌部那也必将元气大伤,到那时,也是我大梁真正克复两州之时,北疆也有把握让蛮族残部二十年不敢进犯。” 转身看向满朝文武,她一身绣金紫袍气势昂然。 “通商之事于朝廷不过是建一座边市,于中原尔等不过是组两支商队,以丝绸瓷器中原精巧之物与西域诸国换来黄金物产,朝中只需银粮建城、出人管事,至于商队通达,自有定远军派精锐随护,北疆贫瘠,实在没有什么可换之物,只有人力,朝中商队若是愿意,给两成利润做买路之资便是。” 听到“买路之资”几字,便有人与身旁之人换了个眼色。 定远公在于家对两京世家当堂要钱之事早就传遍了东都,谁都知道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贪财之人。 想来是北疆贫瘠,她才想出了这么一条生财之道。 裴道真站在户部尚书之后,听见自己身侧有人低声说:“不过是与世家共牟利罢了。” 言辞恨恨,正是寒门出身的户部侍郎伍显文。 皇后大概也没想到有人在朝堂上开口就要买路费,片刻后,只说: “定远公所奏之事抄本传送各部,议后再呈圣人。” 开边市通商道之事便算是暂时压下了。 大朝最后,皇后叫了六部主官文思殿议事,便奉着玉玺从珠帘后离开了明堂。 卫蔷直起身,正要大步向外走去,却被一名小太监给叫住了。 “定远公,皇后娘娘有请。” 卫蔷跟着小太监出了明堂,却并未去向东边的文思殿,而是绕过明堂往北走,拾阶而上,到了一座寺庙之前。 此地从前朝起便是拜佛之地,如今也不例外,走到门外,只见群佛造像之中,一穿着金色大袖锦衫的女子端跪在蒲团之上。 穿着紫色官袍的卫蔷被檀香气熏到眯了一下眼睛,说道:“皇后娘娘,我身携利刃,不宜进佛堂,等您何时跪完了我们再说话吧。” 那女子在宫女轻扶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露出了一张虽然施了脂粉也不掩清丽秀美的脸庞,杏目桃腮,樱唇琼鼻。 若脱了那锦衫不说她是一国之后,今年已经二十有五的卫薇实在更像个十六七岁即将出嫁的姑娘家。 可她就是十四岁嫁给七皇子当侧妃,十七岁当庭揭发自己亲姊女扮男装被先帝赞许,十九岁随着新帝登基成为当朝贵妃,二十一岁因为在东都之乱中舍身救圣而被册封为后的大梁当朝皇后。 她奉玉玺垂帘听政,有朝堂议事代笔朱批之权,她与自己的外祖联手短短一年多光景就把两京世家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这般的声势浩大,面前之人不过归朝几日,已经给砍掉了大半。 卫薇缓步走到了卫蔷的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道佛堂的门槛。 “不必说得那么好听,你只是不喜佛堂罢了,从前阿娘拜佛你都能逃则逃。” 卫蔷自幼在北疆骑马习武,比卫薇足足高了两寸有余,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妹妹,面色露出一丝浅笑: “皇后娘娘是要与我叙姊妹之情?微臣实在惶恐。” 卫薇的眸光垂下,在卫蔷左手的疤痕上跳了一下又移到了别处: “我叙或不叙,你我都是姊妹,都是卫家女儿。” 卫蔷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她便是这般笑着说道: “卫家有几个女儿,我卫蔷却无妹妹。皇后娘娘,有利可图,便说卫家从无卫二郎,被人教训了,又讲你我同是卫家女,这世上哪有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的好事?” “不肯读书又不肯习武,只知道说笑玩闹,看见阿茵被夸赞又心生不忿,这世上哪有让你占尽便宜的好事?” 卫薇神色微动,那年漫天春光里,也有人对她说了一样的话,她是怎么回的? “哼,阿蔷,我才是你亲妹,你怎么总是向着阿茵说话!” “卫薇!阿茵也姓卫,也是爹娘女儿,你这话不许再让我听见。” “我就要说!爹和大哥都更喜阿茵,你也是,每次出门就知道给阿茵带上好的墨砚纸笔,给我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偏心、偏心!” “阿茵喜欢读书写字我才给她带笔墨,你只会玩儿,我只能给你带些九连环鲁班锁,这怎么也是错了?” “我不管!一面纵着我玩儿一面又说我不学无术,阿蔷你就是个偏心的阿姊!” “好啊,下次我也给你带笔墨,你一日写五百字给我!” “不要!你就是在欺负我!哼!” “行行行,我出门给你带了东西还是我的错了,那,卫家小兔子,你被欺负了能怎办呢?再去把阿茵喜欢的那只红点银鲤喂得饱饱的,让阿茵找不见?” 檀香之气萦绕鼻尖,越过卫蔷的肩,她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与大梁议政的明堂。 九连环、鲁班锁早就不见了。 通体银白,只有头上一抹红的鱼,她养了千千万万,终究不是从前的那条。 于是,皇后低声说:“阿蔷,你总是欺负我。” 她抬起眼,与自己的姐姐四目相对:“为那一件事,你与我气了八年,还要再气我多久?” 卫蔷与卫薇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卫蔷眉目间更像她爹,疏朗开阔,随着年纪愈长而威势自成,唯有鼻子嘴巴像她娘。 卫薇却不是卫家人多有的微挑眉目,而是一双圆圆的杏眼,总被娘亲说是像外祖母,二十多岁的年纪,抬眼看人之时仍有少女时的稚弱。 门外天高云淡,门内群佛垂首,门内门外的人有着相似的、彰显她们血脉相同的唇鼻。 清风吹动,紫色的一品国公袍轻碰了金色绣凤锦衫。 卫蔷轻声说:“回皇后娘娘,被至亲伤到心冷之人,无气可生。” 皇后垂下了手中捻着佛珠的手,她猛地转身,看向佛堂深处,淡淡道: “既然你知道我是皇后,便该知道何为‘君臣’,你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那个卫瑾瑜身世成谜,不配为定远公世子,定宁将军卫铭之子卫玘敏而好学,文武双全,我有意他为定远公世子,明日你就写信回北疆。” 她的语气淡,她身后卫蔷的面色更淡: “回禀皇后娘娘,微臣之世子,乃是先帝所允,先帝觉得他聪敏灵慧、机智过人,还赏过他玉牌,先帝不觉得他不配,微臣也不觉得他不配。至于定宁将军,他的爵位是前定远公降等而袭,与我这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镇国定远公毫无关系,以血亲论,我唤他一声堂哥,否则,我们不过是同朝为官的朝臣罢了。我选瑾瑜为世子,确实因为他乃是我大兄卫镝庶出之子,但,就算他不是,我这以军功封爵的初代镇国定远公让他承我爵位,他便承得起。” 又是不欢而散。 定远公又又又落了皇后的颜面。 东都城里却没人讨论此事,倒不是因为众人已经习惯了,而是因为重开西域商道之事已经让整个东都成了一锅沸水。 沸水之中,裴道真就是快被煮熟的鱼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般若(“曾入地狱者,更捍人世之...) 定远公卫蔷,回朝的第一天就像是一阵从北疆吹来的狂风,吹得偌大洛阳人仰马翻。 卫蔷被留在宫里赐了膳,因为喝了酒,回来的时候没骑马,坐了圣人赏的车马。 她一身滚边绣锦的黑袍,下了马车活动一下脖子,她带着几分酒意随手就把头上的发冠解了,一头黑发披垂,夜风袭来,显得她比平时纤弱得多,酒色上脸,却也遮不住她脸上些微的苍白。 “清歌,你坐在院门口干什么?” 卫清歌抱着剑嘟着嘴站起来,说:“家主,这里面都是派来伺候你的人,要花好多钱啊!还有白天那些马和铠甲,他们说不是给我们的,那么好的马,那么好的铠甲!” 小姑娘对亲王仪仗里的兵甲马匹念念不忘,说着说着就更伤心了:“怎么办啊家主,咱们是不是要做亏本买卖了。” 卫蔷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着说: “不是还送来了真金白银的赏赐?怎么就算是赔了?” 卫清歌双手捂着脑门只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主:“真金白银哪有马匹铠甲好呀。” “天天就想着马匹铠甲,我带你来东都,是让你把国公府内外管起来的,你管了吗?问了吗?怕养人花钱,你就该问清楚,这府中被送来的下人是属于哪个司监,籍册是落在定远公府,还是依然归属紫微宫,若人是咱们的,正好带回北疆去,若人不是咱们的,他们每月俸禄也跟咱们没关系。” “是、是这样吗?” “傻,你这傻啊,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就没见过一个治好了傻气的姑娘。” 嘴里抱怨着,卫蔷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后她退后了几步,抬起头,看着国公府正门前的牌匾。 “镇国定远公府……这定远公府的洛阳别宅,还真是山河如旧,舞乐升平……这匾是谁送来的?” 卫蔷问的不是卫清歌,而是早就侍立在旁的青衣仆从,其中一个衣服颜色略深,样子略好,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回国公,是两日前肃王派人送来的。” “肃王?赵启恒?他倒是有心了,还能寻到我们卫家当年的牌匾。明日替我写一封拜帖给他。” 那人立刻行礼应道:“是,国公大人。” 当朝定远公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迈进了灯火辉煌的镇国定远公府。 一众仆从乌压压跪了一地。 “恭迎国公回府。” 卫蔷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边,愣了一下,又笑了。 对啊,她不是跟着阿爹回家的那个小阿蔷了。 这偌大国公府里,只有她了。 手指到刀柄上拈了一下,卫蔷说: “我只有两条规矩给你们。第一,书房不准进,第二,卧房不准守。其余你们就跟从前一样,卫清歌在北疆替我打理内务,在府中一应安排你们听她的,若是跟你们从前规矩不同,你们也听她的,她住得离我近一点就行。另外在客院收拾两个院子,一个给河中府陈家陈五郎,一个给归德郎将卫行歌。” 听着卫蔷说完,卫清歌小声说:“陈猫猫说他今天去大伯家打声招呼,明天就过来。行歌……我今天没见到他。” “没见到他?”卫蔷快步向内院走去,低声对卫清歌说,“那小子怕是又要唱戏了。” “家主,今日吃药么?” 卫蔷脚下一顿,婆娑树影恰遮住了她半边脸,她苦笑了一下,说:“今日喝了酒,别吃药了吧。” 小姑娘拽住了卫蔷的衣角:“家主……” 夜色中,一队人骑着马飞驰向前,他们黑色的铠甲几乎与渐渐沉下的夜晚融了在一起。 赶在城门要关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东都门外。 却在城门处被人拦下了。 “李大人?” “卫郎将,我可是久侯你多时了,可否借步与我一叙?” 坐在马上黑甲男子原本应该是英朗清俊的长相,只可惜眼下有一道横疤,在灯光中平白多了几分的凶色。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建春门,一拱手道:“卑职身负兵部调令,明早还要交差,还望李大人见谅。” “哎呀,卫郎将,你何必与我如此客套,我可是领了差事来城门接你的。”穿着青袍的文士身上带着一分酒气,说,“今日禁军左部的昭武副尉刘副尉续弦之喜,知道你乘夜色而归,我可是赌了两坛好酒,定要将你请去同乐的。” 卫行歌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李大人,明日我……” “卫郎将不要与我搪塞,我这个兵部的库部主事虽然官职小得可怜,在部中行走还是通达的,明日一早我就带了你交差的文书替你在员外郎处打声招呼,如何?” 听对方言辞恳切,面上还有几分恳求之意,卫行歌就有些犹豫。 自从四年前平定废王之乱留在了东都,卫行歌和他麾下五百被并入禁军的黑甲军便被被禁军其他各部排挤,他也是苦心经营了多年,才有了一份如今好人缘。 那位姓李的兵部库部主事略压低了两分声音,说道:“卫郎将,定远公将要还朝,我听说陛下有意将整个禁军交给她手里操练,你是她北疆旧部,平步青云近在眼前,不会就这么小看了我们这些故交旧友吧?” “不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卫行歌只能答应了。 东都之酒味淡薄,酒过三巡,卫行歌也觉得还好,那位昭武副尉请的人不多,倒是个个热情,围着他一再劝酒,又连饮了十几杯,他眉目间多了几分滞涩,脸也红了起来。 这时,门口突然闹了起来。 几个穿着黑甲的人冲破别人的阻拦冲了进来: “将军!将军!国公今日就已归朝!” 第一遍听到,卫行歌还有些茫然:“什么?归朝?” “是国公!国公大人上午被圣人用亲王仪仗接回东都了!将军!” 卫行歌猛地站了起来,又觉得脚下不稳,他回首看了一眼酒杯,双手行礼,勾了一下嘴唇,慢慢道:“多谢诸位今日盛情款待,来日,我必然回请。” 他几乎是被自己的兵连拖带架抢出去的。 那些人看着他如此狼狈,脸上都带了笑。 其中姓李的那人笑着说:“定远公孤身归朝,却被圣人委派了统御禁军之责,她能用的不过这卫行歌和他手下五百兵,也不知道她找了一整日也没找到的人这么一身酒气去了,她还能有几分好气度。” 宵禁已起,黑甲军士们持令牌飞驰于道上。 卫行歌无力独自骑马,他坐在一个兵士后面,皱着眉低声说:“一会儿,无论元帅如何罚我……” 那兵士笑着说:“纯钧将军放心,我们转身就走,绝不求情。” “那就好。刚刚那些人,你们都记住了么?” “如将军安排,都记下了。” “最迟明日午前,将东西都准备好。” “是,将军。” 终于行到了定远公府门前,卫行歌几乎是跌落下马,解下腰间佩刀,他努力站定,大声说:“定远军纯钧部卫行歌,求见国公大人。” 消息通传进了府内,只穿着中衣的卫蔷看了眼开着的窗,窗外的风冷冷的,带着一股湿气。 她把手里的药吞下去,站起来放下杯子说:“就让他在外面跪着醒酒,别脏了我府中的石头。” “是。” 那传了消息的仆从刚走出住院,一回身,看见正房的灯火已经熄了。 国公府门口,两盏“定远”灯悬在檐下幽幽亮着,卫行歌跪在台阶下,一动也不动。 后半夜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身上,卫行歌动也不动。 穿着蓑衣的更夫提灯而过,被他吓了一跳。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天似乎是亮了,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雨水接天而来,不止何时可终。 定远公府所在的旌善坊住的多是豪门著姓,坊中路上车马往来不绝,青石路上的积水飞溅到卫行歌的身上,他也分毫不动。 北疆少雨,一早起来看见下雨,卫清歌开心得不得了,赤着脚打着伞,还想去水渠里踩水,卫蔷告诉她卫行歌正跪在府门外,她脸上的欢喜顿时都散了。 卫蔷开着窗,一枝正开的新桃横在窗前,委委屈屈地滴着水。 她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花枝,对卫行歌说: “让他先去把该做事做了。” 于是,这一天的上午,整个兵部都看见了卫行歌浑身湿透,一瘸一拐地来交接了他去博州的差事。 那位李主事看见他,连忙问他是怎么了。 卫行歌一言不发,湿冷了一整夜,他的脸上泛着青白,像铁水浇筑出来的。 办完了差事,他回到国公府门前,又跪了下去。 归德郎将跪在定远公府门口的事情被无数双眼睛看见,被无数张嘴传了出去。 有两位郎将联袂而来,为卫行歌求情,他们倒是卫行歌在东都难得有真情分的同袍。 定远公没见。 其中一位面白的郎将说:“你们好歹灌他两口热水,卫郎将他是有功于朝之人,若是身子真有了什么长短,乃国之不幸也。” 卫清歌抱着剑坐在檐下,看看他们,又看了看卫行歌。 两位郎将苦劝无果,强行给卫行歌披了件油布斗篷还是走了。 他们一走,卫清歌就过去把斗篷撤了下来。 卫行歌还是一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看看撑着伞的女孩儿,脸上似乎有笑。 趁着女孩儿靠近她的时候,他说:“清歌莫气,待事了,我请你吃大肉硬饼可好?” “哼!” 申时,有内侍捧着皇后的旨意来请定远公入宫。 定远公吃着窜了羊肉丸子的热汤饼笑着说:“我一外臣,非朝议,非文思殿宣召,天都快黑了,进什么后宫?” 竟然真的就抗旨不遵,把内侍连人带东西给轰出了定远公府。 等皇后的第二份旨意来了,让定远公不得再折磨朝臣,卫蔷看也不看,听也不听,连府门都没让内侍进。 才过了一天,定远公又大大地落了皇后的面子。 明眼人立刻就想到,这是皇后和秦尚书一派想借着归德郎将下定远公的面子,却被定远公给打了回来。 入夜的时候,雨还没停,卫行歌跪了已将近一日。 雨落声里,一阵马蹄疾响,是又有人踏雨而来。 “哟,这不是我们小卫将军吗?看这好腰好背好身板儿,我下次给你写话本的时候,就让你用这个姿势来个老汉推车。” 来人穿着斗篷,下了马到了定远公府门前一摘斗笠,露出了一张如玉似的脸。 “去跟你们国公说,她表弟秦绪秦如端来看自己的好阿姐,她要是连我也不见,我就陪着那卫呆子一起跪水里了。” 片刻之后,有人提着灯笼打着伞,急匆匆把秦绪迎了进去。 卫蔷正坐在榻上对着灯看禁军名册,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渐进,然后有人进了房中,一息之后,那人朗声说: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没想到我的阿姊竟是这样好腰好腿好~美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秋苇(“盐仓闹鬼,这般好的借口...) 见定远公竟然停下, 一坊卫行礼大声道:“见过定远公,这位老翁担着瓜想进旌善坊……” 旌善坊中除了定远公府还有零星几家,也都不是寂寂无名的人家, 只是与占了大半旌善坊的定远公府比,这些人家的门面要小得多――长安衰败, 洛阳地贵, 能在旌善坊有一块容身之地已然是极了不起了。 在定远公回来之前,旌善坊中也常有商贩入内,这些坊卫放他们进去,自己一旬也能攒出一顿酒钱,可定远公府主人回来, 那拿着剑的姑娘绕着旌善坊走了几日,归德郎将每日带着兵卒绕定远公府跑步,他们也变得乖顺起来,不敢再贪这样的油水。 不管是归德郎将麾下也好, 还是承影将军带回来的百人, 也绝无看不起他们这些小小坊卫的, 偶尔府中有了肉食之类, 那些兵卒常常端了来与他们同食。 更不用说那在东都被传得妖魔似的定远公,其实是位极和气的大人, 前一阵端午时,还亲自端了粽子分他们。 到如今,这些坊卫八分将自己当做是定远公的驻守兵, 每日守着这坊门, 也觉得自己与平时不同起来。 “卑职也并非是贪图老翁分的几文钱才不让他进去, 如今将要宵禁,他若是进去, 凭这腿脚必赶不上坊门关闭。”对着定远公,这坊卫将自己所想细细交代了清楚。 卫蔷点点头,看着那老汉说:“我还记得您那甘瓜,确实甘甜。” 被那坊卫关怀着,老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急得满头大汗,脸色也越发愁苦,听定远公夸他的瓜甜,他连忙拿起几个瓜。 “给、给。” “不用不用,您一日赚几文辛苦钱,我好歹有几分家业,哪里能占了您的这个便宜?” 自称有家业的堂堂定远公囊中羞涩,若是袖中有个二十文钱,她也就接过来了。 老汉许是眼神儿不好,看了看卫蔷的脸,他点点头,嚅声道:“我与我家婆子说我卖了瓜与国公,她问我是什么样子,我只记得国公有刀,这下可是看清了,国公大人是国公大人,国公大人也是好相貌的小娘子。” 说完,老汉又低下头:“请您吃个瓜是应该的,您想吃只管拿。” 已经是下午,筐中的瓜水灵浑圆,显然是专门挑了来此的,卫蔷对卫瑾瑜说:“身上可有钱?” 卫瑾瑜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掏出一小串钱,笑着说:“我去喊人来将瓜挑了。” “不不不!”老汉连忙摆手,“我这瓜不是要来换钱。” 这般说着,国公执意递来的钱,他如何敢推拒?小心收了,不像是收钱,更像是收了什么绝世的宝贝。 抬头看一眼旌善坊的坊墙,再看看眼前这实在太和气的小娘子,老汉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您那日说的小娘子,可是救回来了?” 听此问,卫蔷笑了,今天一整日卫蔷都没如此刻笑得这般真切,看着老汉干瘦黝黑的脸,她点点头道: “已救回来了,现在就在府中,我巴掌大的胡饼,她一顿能吃一个,过两日就能教几十个小娘子读书,以后也是能自己养活了自己。” 见老汉侧头听得认真,她想想又补了一句:“嫁妆也要回来了。” “那好,那甚好……”老汉如释重负地一笑,“昨日在南市头卖鱼的还说起来,老汉我就大着胆子来问问,还真有个好结果。” 越说越欢喜,缺了牙的牙洞也露了出来。 见他这般欢喜,卫蔷也忍不住跟着欢喜起来:“她那般努力求生的小娘子,本就该有个好结果。” “对对对!”老汉连连点头。 “我家老婆子做了个袋子,里面装的是庙里大师给的谷子……”他从怀里掏出一簇新的蓝色绣花小包,约有两拇指大小,“给那小娘子,以后定是、定是顺遂!” 圆圆的花样一圈套一圈,卫蔷知道这是寻常人家仿着宝相花的样子做出来的,拿在手里,她只觉得掌心一沉。 “您尽管放心,这个我定会给那小娘子。” 见卫蔷笑,那老汉也笑:“我信国公。” 卫蔷看向手中小小的佛谷袋子,寺庙舍佛谷也只在浴佛节这等时候,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不过是一点舍布施的琐碎小事,可对于一无马无车的老妇人来说,想要去求这点佛谷,怕是要走上一天一夜,披着朝霞晚霜,迎着料峭春风。 许是很不起眼的东西,却是这些人能拿出的最好的,就像这担子的甘瓜一般。 卫蔷笑着问老汉:“您为何信我?这大门深宅,我门一关,将这佛谷熬了粥私自吃了,您也不知道啊?” 老汉摆摆手说:“那不会,国公大人连一个甘瓜都要与老汉我换来吃,只将刀劈那大门庭,是英雄人物!必不会贪老汉这点佛谷。” 他说得实在,却令大杀四方的定远公低下头,用手背抹了一下脸颊,耳朵也犯了红,竟然真的羞赧起来。 有些羞,卫蔷也还是在笑着:“您既然信我,我定替您将事做好,那房家小娘子等跟我去了北疆是要做官的。” “做官啊?做官好啊!做官可没人能卖了她了,嘿嘿,好事!”说完,老汉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斗笠,“与我家孙女一样大,能当官,甚好。” “不如……您随我去看看?” “啊?” 老汉受惊地抬起头,看见这国公大人脸上笑得极好看。 “我请您进去,您自己将佛谷给她,不是更好?” 一旁坊卫已然呆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见多了定远公将各世家豪门拒之门外,当日那伍夫子当面落了郑家夫人的面子,他们以当奇景,此时更是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镇国定远公府!那可是大梁一等门第! “可使不得。”老汉连连摆手,装甘瓜的筐也不要了,慌得拿起挑子就走。 定远公笑着说: “今日晚了,我也不留您,以后若是想在北疆寻个亲人,又或者是路过旌善坊累了、渴了、饿了,也只管过来坐坐。” “使不得使不得!”老汉看着年纪大了,腿脚还是很灵便,嘴里喊着,已跑出去十丈远。 卫蔷转身对卫瑾瑜说:“把瓜拿出来,你让个面色温善的骑马追上去把筐子给了,最好能送他回家。” 卫瑾瑜笑着点头说:“姑母放心,我明白。” 分了坊卫几个甘瓜,卫蔷自己取了一个捧在手里。 心上的的层层郁结竟已然解了。 这十几年间,她纵被人心鬼蜮追杀千里,也总能被赤诚人心所救。 这是她的幸, 满朝文武何足重?天子无心又如何?她又不为他们而活。 杀当杀之人,救该救之人,总有一日,不当死的就不会死,该好好活的,就能好好活。 右手托着甘瓜,袖中揣着佛谷,左手的手指在刀柄出摸了一下,她抬起头,笑着进了定远公府,对着迎上来的崔姨和卫清歌说: “我借瑾瑜的钱买了几十个甘瓜,你们看看怎么分了。” 卫瑾瑜站在之前卫铭被杀之处看了看,血已然被洗了个干净。 倒退几步,看向高高在上的“镇国定远公府”牌匾沐浴在这暮色之中。 “哼,连个卖瓜老农都知道我定远公是个真英雄,是可信之人,这大梁朝廷上下竟然不知?又是如何对她的?用之,防之,防之……又恨不能她将骨血心肝也一并奉上,究竟谁是虎豹豺狼,魑魅魍魉?” 没了平时的嬉笑模样,她喃喃低语,无人听见。 紫微宫内,皇后呆坐在床前,今日她欲因击杀卫铭之事问罪于定远公,最后被圣人申斥的却是她。 飞香殿内一众宫人屏声静气,越发显得四下静谧如死地一般。 皇后已在床上坐了足足一刻了,显然是气得狠了,这时敢弄出声响,怕是连命都要赔出去。 有宫人轻手轻脚想要换香,也被女官琴心阻了,无声地退了出去。 层层轻纱幔帐之后,卫薇抱膝坐在床上,她面前的锦被上摆着一把短刀,一颗核桃。 当年她当庭指出卫蔷乃是假扮男儿身,有欺君之罪,卫蔷一口血吐了出来,待当时还是范阳郡王的如今圣人,带着她去山斋院去看望卫蔷,流水似的礼送了进去,卫蔷却不肯见她,只送了一把刀出来。 刀鞘上缠带污浊,犹带着血腥气。 范阳郡王见了,摇摇头说:“阿薇,我知你忠心事国,可你终究伤了定远公的心,这刀,是有断义之意吧。” 那是的卫薇已懂了该如何愤懑不甘,红着眼委屈难堪地说:“依着军中规矩,送带血的刀是为敌的意思。” 范阳郡王信了,信到如今。 今日这核桃也是一样,沾了黑红之色,一闻也有血气。 卫薇闻了闻,笑容灿烂。 “杀了申荣的刀。” “沾了卫铭血的核桃。” “你知道我是故意让你杀了他,就又送这些古怪玩意儿给我。” 就像当年才十岁的卫蔷从北疆回来,给阿茵的是玉雕的小羊镇纸,给她的就是一颗被风干了的鹿头。 卫薇一打开箱子被睁着的鹿眼吓得哇哇大叫,绕着国公府内院追打卫蔷,眼睁睁看着卫蔷直接爬到了树上吗,她跳起来也够不到。 那时卫蔷站在树上怎么说的? “我亲手杀的鹿,好辛苦才带回来给你看,你若不喜欢,下次我将杀鹿的箭头带回来?” 气焰嚣张! 卫薇气的话都说不出。 到了十二岁,卫蔷再回来,竟果然带了一把奇奇怪怪的弯刀给她。 十二岁的卫蔷,亲手杀了两个蛮兵,其中一个就是用着夺下的蛮族弯刀。 可怜的小阿薇目瞪口呆,再看阿茵收到的竟然是一西域琉璃瓶,上面还有一条与小红点儿仿佛的鱼,她险些气晕了过去。 那时候,卫薇恨恨地想,要么阿茵和她是同母所生,要么阿茵与阿蔷是同母所生,只有她和阿蔷,定然是前世的冤家,绝对不会是同母所出的! 她气哼哼念叨此言,被她娘听到了。 遂被罚抄了三日的《礼》。 谁也没想到,这些嬉闹的过往,竟成了她们姐妹之间牵绊联系的唯一之法。 国公,皇后。 北疆,东都。 阿蔷将杀了申荣的刀给她,她养着阿茵生前最爱的鱼,她们便还是姐妹。 十余年岁月不变。 数千里山河不改。 里外清退所有宫人,琴心将一灯放在窗前,才小心将一蜡丸递给卫薇。 卫薇将蜡丸捏开,抽出一纸条看了,片刻后,她看着琴心将纸条吞下去,捏着那枚核桃笑了: “青州吕氏私开的盐矿一日杀了上百盐工连同家眷……阿姊,又到我该送你回去北疆的时候了。” 眸光看向灯影,身为皇后的女子笑得极冷。 镇国、定远公……是这大梁不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可救(“将军,柳讯官传信,午后...) 刚起时, 天还有些阴沉,到了如今竟然放晴了,白花花明光落地, 照得眉目清明与怒色满面一般明晰。 “伍夫子名字取得极好,每次一来, 天就晴了, 天晴了,谁是影子谁是树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坊门距离定远公府大门颇有些远,伍晴娘走到的时候略有几分喘。 看着卫蔷的笑脸,她深吸一口气,也笑着说:“国公大人怎么知道我能解开上次的题?” 见妹妹不再畏怯, 伍显文也高兴起来,一群人说说笑笑进了国公府。 坊门外的人看不见这份热闹,只是隐约能听见。 金簪早就收回了车帘后。 管事小心道:“夫人,眼下, 我们……” 车内静了许久, 人影又短了一截, 从里面传出年轻女子细细的语声:“夫人说回府。” 国公府内, 一群姑娘站在内院,看着“新夫子”。 别说教授算学了, 这是伍晴娘第一次对着几十个人讲话,哪怕都是些小姑娘,她也脸颊生霞, 掌心都攥出了汗。 卫蔷见状, 直接从书册中点了两道算题问解法, 她脱口便答,答完之后心中忐忑也就压了下去。 “若论诗书, 在座我一位都比不了,唯有心算,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 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 说出这句话,伍晴娘自己愣了一下。 她、她真的能靠自己的本事,安身、立命……为人师? 只是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有一物撑在了自己身躯之中,让她从一被阿兄庇护的飘絮变了模样。 眉头一挑,她的神色已和从前不同:“《九章》共二百四十六题,分九章,其一名‘方田’……” 同是出身世家,郑裘夫人一眼能看出伍晴娘的底细,这些女孩儿哪个不知道?可定远公亲自送了她来,还当着她们的面替她们给她端了一杯茶,这些姑娘至少知道这新夫子是不可轻待的人物。 而且这夫子还真的很有本事。 内院地上凹凸不平,又养着鸡兔小羊之类,偶有鸡屎涂抹或者粪蛋子滚过,实在不能摆着上几个蒲团坐垫就让众人席地而坐,尤其各位姑娘恶极了蒲团,见之欲吐,卫蔷就到处找椅凳,国公府除了石凳都搬来了内院也未凑足,是卫行歌带着一众兵士去城外赶出来了几根长凳。 木材没来得及晒透,还带着青涩的木香气,三尺一截的凳子,挤一挤能坐上三个小些的姑娘。 七十四个姑娘在院中坐着听伍晴娘讲算学,太阳就晒在头顶,偶尔有之前未关进笼子的小鸡探头探脑过去,还有吃了草的小羊在无聊咩叫,从前,她们在各自家中习字读书,哪里不比如今舒服千万倍,可……看这平平无奇的女子挺着脊梁给她们讲算学,她们竟然就听得入了神。 就连小鸡勇啄兔尾巴的奇景,她们都无人去看。 留了燕歌和清歌跟着一起温故知新,转身卫蔷出了后院。 后院门外正当值的兵卒站得笔直,唯有耳朵侧向院中,卫蔷拍他们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元帅!” 卫蔷却不在乎他们此时的“情不自禁”,这次能被燕歌带来东都的承影部多是骁勇有功之人,待回了北疆一两年内总得升一升,这些人就该好学。 她巴不得北疆都是好学之人。 “要是喜欢,我安排人每日旁听将夫子讲的抄下来,你们自己找闲暇时学。” “谢将军!” “嘘!别吵到里面清静。” 伍显文站在夹道出探头,正看见卫蔷拍了拍兵卒的肩膀笑着走过来。 晚春的阳光照在年轻的定远公身上,乌发明眸,体态风流,举手投足颇有古风,实在是个绝顶精彩的人物。 看得伍显文心中遗憾。 承影将军英武敦厚,又在北疆颇有人望,实在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妾之选,正堪与定远公这等人杰相伴。 她怎么就是女的呢? “伍侍郎久等了。” 见卫蔷走近,伍显文让自己先忘了心中憾事,眨了眨小眼开口道:“国公大人,这几十个世家女快把朝堂掀翻了,满朝上下也只有你还记得给她们找夫子。” 伍显文此言不虚,定远公府门一闭自有清静,朝堂上却乱了,皇后深夜颁旨将上阳宫里的刚封女官的世家女全都调去了北疆,就如一道惊雷,第二天晨起上朝就有人当庭哭起了自己女儿,这时皇后才说人已经送到了定远公府。 “看他们脸色就像是知道自家爱妾跟自己老丈人跑了。”文采斐然伍侍郎对卫蔷如此描绘当时场面。 不管如何混乱场面,至少人人都认为这是皇后不想看定远公再与世家混在一处,不想让世家送子弟去丰州,大概也有几分趁机敲打定远公的意思。 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定远公为何闭门谢客,不过是不想让世家再借着女儿之名与自己亲近,让她再遭了忌讳。 “我一好友昨日还说定远公虽然做事放诞,却有谨慎之处。”伍显文的好友自然是寒门出身,在他们的眼里定远公只要不与世家亲近就好。 听伍显文说完,卫蔷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两下,道: “既然都以为我在疏远世家,我是不是应该再去世家扒一层地皮回来?” 伍显文看向定远公,呆愣片刻之后突然掐了自己手臂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两眼发光地看向卫蔷: “国公大人,实不相瞒,我在来时就想过在你府门口设一卡,凡来人看望北疆女官皆要付钱方能入内,管事送吃穿钱粮是一等,其父借看望女儿之名来见国公是一等,其母思女心切哀泣嚎啕而来则可免此开销,没想到国公大人明明是个武将,在敛财之事上竟想在下官之前,且出手更比下官狠辣,下官从前做县官时正逢灾年,真是做梦都想进那些豪强家中搜刮一番,可惜敢想而不敢做,实乃一无用之人,刚刚听国公所言,还以为身在梦中,没想到国公大人才是我辈楷模,竟谈笑间就要行此事!” 他连自己梦想破豪强门户这等话都说出了口,卫蔷也只是笑着听着,听完之话还点了点头。 “伍侍郎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如此谬赞,我敢行此事,且能有成,我一朋友曾有一言,道我是‘人畏之如虎,便索性先成虎,再做人’,此乃我之法也。” “国公大人,何谓先成虎,再做人?” 卫蔷本想走回书房与伍显文相谈,却想起她书房里那常坐的椅子也送去给伍晴娘坐了,只能笑着引伍显文去她书房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树影投在石桌上,卫蔷捡开桌上两片落叶拿在手里,道: “伍侍郎未见我之前,每听见‘定远公’三字,怕是也会想起恶虎凶兽,觉得定远公名为国公,实为匪类,我说的可对?” 伍显文先点了一下头,心中所剩无几的人情往来之想忽而泛起,又将颈项硬生生梗住。 卫蔷毫不在意,道:“伍侍郎不必在意此时,此乃我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 若是郑裘、于崇那般人在此,定远公一句话他们已经能将自她与陈伯横书信往来到她如今在东都所做之事一一串联,自以为想出些眉目之后再以万般心思揣测她心中千般计较。 可惜伍显文并非此中人,他眨了眨小眼睛,不懂。 卫蔷将手放在桌上,一点碎光从繁茂树叶之间挣扎出来落入她的掌心,恰照在她手背的长疤上。 她微微垂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 “一人行千万善事,一着不慎就是名声尽毁,虎则不同,猛虎不吃人便已是佛。” 想起定远公跟自己说了几句财务之难,自己便觉“国公大人实乃知己也”,可户部中谁不是深知其难,自己也不过仅有一二可说话之人罢了,自省己身,伍显文不由恍然大悟。 再看此时定远公,又与从前不同。 “这般想来,国公大人亦是为钱粮之事殚精竭虑,不惜自毁名声之人。” 这边伍显文心中定远公自虎成佛,再成人,又多了十分亲近之意。 那边还有人正在骂定远公:“无礼轻慢,与禽兽无异!” 没错,正是郑家门庭之中,郑裘的长子得知自己母亲受此大辱暴跳如雷,要不是看见自己的剑想起定远公的刀足有它两倍大,说不定已然提着剑去定远公府讨个说法。 “阿娘,谏议大夫于岌平素与父亲交好,我这便投贴拜访……” “罢了。” 郑裘的妇人姓柳,柳家亦是望族,前朝鼎盛之时在京兆与杜氏并称,后稍有衰落,运气却比杜家好些,到了大梁仍入了世家录,只是子孙不丰,说起两京世家,无人将之算入其中。 柳氏出身京兆柳氏嫡枝,自幼与兄弟们一并读书习字,又在算学上颇有所长,深受长辈爱重,时郑家繁盛,吏部尚书郑劝往柳家做客,偶见柳家大娘与兄弟辩《礼》,深觉可为贤妻,便为自己长孙求取。 柳妤嫁入郑家时郑裘还未选官,她从做低伏小的孙媳成为如今执掌中馈的郑家大夫人,育有两子一女,不仅在颇受夫家依仗,世家间往来她是也贤名在外,甚是得人敬重。 “那女子到底是何人,你们查清楚么?” “阿娘,我让人问过从前小妹的夫子,皆未听闻东都城中有一‘伍夫子’。” 柳氏点点头,拿起了一旁的书册。 待儿子都退下,她狠狠将书掼在地上。 “要不是我女儿还在你们手中……” 先是次子喜欢上甥女,又是女儿经了大祸事,想到自己珍爱的女儿如今前途尽毁,哪怕已过去数月,柳氏也不禁悲从中来。 “卫氏无礼,累及我儿!” 定远公府中,郑玉娘打了个喷嚏,此事已用过了午食,年岁小些的要么在玩羊,要么在逗鸡,也有学累了去睡的,几个年岁大些的姑娘围坐在廊下。 郑玉娘坐在一角,她算学承袭其母,今日伍晴娘所讲题目她几乎都能解答,正好能教自己两个妹妹。 数日没怎么说话的嘴张开,她两个妹妹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薛洗月在一旁小心看着,也松了一口气。 养鸡养羊,学些从前未知之事,元帅大人说她有法治好玉娘表姐,没想到竟然是如此令人心胸开阔之法。 已深知自己必去北疆,薛洗月已学着卫清歌的样子以“元帅”称卫蔷。 “大姊,你觉得伍夫子和从前夫子谁讲得更好些?” 郑玉娘经历祸事,也比从前懂事了不少,知道自己堂妹有意引自己多说两句话。 “伍夫子算学精通,讲书用心,若是假以时日,定会成房夫子那般……”郑玉娘猛然一阵心惊肉跳。 听她说起“房夫子”,郑家一个小姑娘突然捂住了嘴,哭了起来。 “阿姊,我们是不是跟房夫子一样已经失了节,要是嫁人,就会被杀死了?” “嘘!”郑玉娘捂住了她的嘴,“房夫子是因曾被掠去北疆……不可再提。” 嫁人?杀死?北疆?薛洗月没有听懂,只将此事记在了心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明珠(“可怜明珠堕劫灰。”...) 定远公卫蔷,回朝的第一天就像是一阵从北疆吹来的狂风,吹得偌大洛阳人仰马翻。 卫蔷被留在宫里赐了膳,因为喝了酒,回来的时候没骑马,坐了圣人赏的车马。 她一身滚边绣锦的黑袍,下了马车活动一下脖子,她带着几分酒意随手就把头上的发冠解了,一头黑发披垂,夜风袭来,显得她比平时纤弱得多,酒色上脸,却也遮不住她脸上些微的苍白。 “清歌,你坐在院门口干什么?” 卫清歌抱着剑嘟着嘴站起来,说:“家主,这里面都是派来伺候你的人,要花好多钱啊!还有白天那些马和铠甲,他们说不是给我们的,那么好的马,那么好的铠甲!” 小姑娘对亲王仪仗里的兵甲马匹念念不忘,说着说着就更伤心了:“怎么办啊家主,咱们是不是要做亏本买卖了。” 卫蔷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着说: “不是还送来了真金白银的赏赐?怎么就算是赔了?” 卫清歌双手捂着脑门只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主:“真金白银哪有马匹铠甲好呀。” “天天就想着马匹铠甲,我带你来东都,是让你把国公府内外管起来的,你管了吗?问了吗?怕养人花钱,你就该问清楚,这府中被送来的下人是属于哪个司监,籍册是落在定远公府,还是依然归属紫微宫,若人是咱们的,正好带回北疆去,若人不是咱们的,他们每月俸禄也跟咱们没关系。” “是、是这样吗?” “傻,你这傻啊,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就没见过一个治好了傻气的姑娘。” 嘴里抱怨着,卫蔷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后她退后了几步,抬起头,看着国公府正门前的牌匾。 “镇国定远公府……这定远公府的洛阳别宅,还真是山河如旧,舞乐升平……这匾是谁送来的?” 卫蔷问的不是卫清歌,而是早就侍立在旁的青衣仆从,其中一个衣服颜色略深,样子略好,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回国公,是两日前肃王派人送来的。” “肃王?赵启恒?他倒是有心了,还能寻到我们卫家当年的牌匾。明日替我写一封拜帖给他。” 那人立刻行礼应道:“是,国公大人。” 当朝定远公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迈进了灯火辉煌的镇国定远公府。 一众仆从乌压压跪了一地。 “恭迎国公回府。” 卫蔷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边,愣了一下,又笑了。 对啊,她不是跟着阿爹回家的那个小阿蔷了。 这偌大国公府里,只有她了。 手指到刀柄上拈了一下,卫蔷说: “我只有两条规矩给你们。第一,书房不准进,第二,卧房不准守。其余你们就跟从前一样,卫清歌在北疆替我打理内务,在府中一应安排你们听她的,若是跟你们从前规矩不同,你们也听她的,她住得离我近一点就行。另外在客院收拾两个院子,一个给河中府陈家陈五郎,一个给归德郎将卫行歌。” 听着卫蔷说完,卫清歌小声说:“陈猫猫说他今天去大伯家打声招呼,明天就过来。行歌……我今天没见到他。” “没见到他?”卫蔷快步向内院走去,低声对卫清歌说,“那小子怕是又要唱戏了。” “家主,今日吃药么?” 卫蔷脚下一顿,婆娑树影恰遮住了她半边脸,她苦笑了一下,说:“今日喝了酒,别吃药了吧。” 小姑娘拽住了卫蔷的衣角:“家主……” 夜色中,一队人骑着马飞驰向前,他们黑色的铠甲几乎与渐渐沉下的夜晚融了在一起。 赶在城门要关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东都门外。 却在城门处被人拦下了。 “李大人?” “卫郎将,我可是久侯你多时了,可否借步与我一叙?” 坐在马上黑甲男子原本应该是英朗清俊的长相,只可惜眼下有一道横疤,在灯光中平白多了几分的凶色。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建春门,一拱手道:“卑职身负兵部调令,明早还要交差,还望李大人见谅。” “哎呀,卫郎将,你何必与我如此客套,我可是领了差事来城门接你的。”穿着青袍的文士身上带着一分酒气,说,“今日禁军左部的昭武副尉刘副尉续弦之喜,知道你乘夜色而归,我可是赌了两坛好酒,定要将你请去同乐的。” 卫行歌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李大人,明日我……” “卫郎将不要与我搪塞,我这个兵部的库部主事虽然官职小得可怜,在部中行走还是通达的,明日一早我就带了你交差的文书替你在员外郎处打声招呼,如何?” 听对方言辞恳切,面上还有几分恳求之意,卫行歌就有些犹豫。 自从四年前平定废王之乱留在了东都,卫行歌和他麾下五百被并入禁军的黑甲军便被被禁军其他各部排挤,他也是苦心经营了多年,才有了一份如今好人缘。 那位姓李的兵部库部主事略压低了两分声音,说道:“卫郎将,定远公将要还朝,我听说陛下有意将整个禁军交给她手里操练,你是她北疆旧部,平步青云近在眼前,不会就这么小看了我们这些故交旧友吧?” “不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卫行歌只能答应了。 东都之酒味淡薄,酒过三巡,卫行歌也觉得还好,那位昭武副尉请的人不多,倒是个个热情,围着他一再劝酒,又连饮了十几杯,他眉目间多了几分滞涩,脸也红了起来。 这时,门口突然闹了起来。 几个穿着黑甲的人冲破别人的阻拦冲了进来: “将军!将军!国公今日就已归朝!” 第一遍听到,卫行歌还有些茫然:“什么?归朝?” “是国公!国公大人上午被圣人用亲王仪仗接回东都了!将军!” 卫行歌猛地站了起来,又觉得脚下不稳,他回首看了一眼酒杯,双手行礼,勾了一下嘴唇,慢慢道:“多谢诸位今日盛情款待,来日,我必然回请。” 他几乎是被自己的兵连拖带架抢出去的。 那些人看着他如此狼狈,脸上都带了笑。 其中姓李的那人笑着说:“定远公孤身归朝,却被圣人委派了统御禁军之责,她能用的不过这卫行歌和他手下五百兵,也不知道她找了一整日也没找到的人这么一身酒气去了,她还能有几分好气度。” 宵禁已起,黑甲军士们持令牌飞驰于道上。 卫行歌无力独自骑马,他坐在一个兵士后面,皱着眉低声说:“一会儿,无论元帅如何罚我……” 那兵士笑着说:“纯钧将军放心,我们转身就走,绝不求情。” “那就好。刚刚那些人,你们都记住了么?” “如将军安排,都记下了。” “最迟明日午前,将东西都准备好。” “是,将军。” 终于行到了定远公府门前,卫行歌几乎是跌落下马,解下腰间佩刀,他努力站定,大声说:“定远军纯钧部卫行歌,求见国公大人。” 消息通传进了府内,只穿着中衣的卫蔷看了眼开着的窗,窗外的风冷冷的,带着一股湿气。 她把手里的药吞下去,站起来放下杯子说:“就让他在外面跪着醒酒,别脏了我府中的石头。” “是。” 那传了消息的仆从刚走出住院,一回身,看见正房的灯火已经熄了。 国公府门口,两盏“定远”灯悬在檐下幽幽亮着,卫行歌跪在台阶下,一动也不动。 后半夜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身上,卫行歌动也不动。 穿着蓑衣的更夫提灯而过,被他吓了一跳。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天似乎是亮了,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雨水接天而来,不止何时可终。 定远公府所在的旌善坊住的多是豪门著姓,坊中路上车马往来不绝,青石路上的积水飞溅到卫行歌的身上,他也分毫不动。 北疆少雨,一早起来看见下雨,卫清歌开心得不得了,赤着脚打着伞,还想去水渠里踩水,卫蔷告诉她卫行歌正跪在府门外,她脸上的欢喜顿时都散了。 卫蔷开着窗,一枝正开的新桃横在窗前,委委屈屈地滴着水。 她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花枝,对卫行歌说: “让他先去把该做事做了。” 于是,这一天的上午,整个兵部都看见了卫行歌浑身湿透,一瘸一拐地来交接了他去博州的差事。 那位李主事看见他,连忙问他是怎么了。 卫行歌一言不发,湿冷了一整夜,他的脸上泛着青白,像铁水浇筑出来的。 办完了差事,他回到国公府门前,又跪了下去。 归德郎将跪在定远公府门口的事情被无数双眼睛看见,被无数张嘴传了出去。 有两位郎将联袂而来,为卫行歌求情,他们倒是卫行歌在东都难得有真情分的同袍。 定远公没见。 其中一位面白的郎将说:“你们好歹灌他两口热水,卫郎将他是有功于朝之人,若是身子真有了什么长短,乃国之不幸也。” 卫清歌抱着剑坐在檐下,看看他们,又看了看卫行歌。 两位郎将苦劝无果,强行给卫行歌披了件油布斗篷还是走了。 他们一走,卫清歌就过去把斗篷撤了下来。 卫行歌还是一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看看撑着伞的女孩儿,脸上似乎有笑。 趁着女孩儿靠近她的时候,他说:“清歌莫气,待事了,我请你吃大肉硬饼可好?” “哼!” 申时,有内侍捧着皇后的旨意来请定远公入宫。 定远公吃着窜了羊肉丸子的热汤饼笑着说:“我一外臣,非朝议,非文思殿宣召,天都快黑了,进什么后宫?” 竟然真的就抗旨不遵,把内侍连人带东西给轰出了定远公府。 等皇后的第二份旨意来了,让定远公不得再折磨朝臣,卫蔷看也不看,听也不听,连府门都没让内侍进。 才过了一天,定远公又大大地落了皇后的面子。 明眼人立刻就想到,这是皇后和秦尚书一派想借着归德郎将下定远公的面子,却被定远公给打了回来。 入夜的时候,雨还没停,卫行歌跪了已将近一日。 雨落声里,一阵马蹄疾响,是又有人踏雨而来。 “哟,这不是我们小卫将军吗?看这好腰好背好身板儿,我下次给你写话本的时候,就让你用这个姿势来个老汉推车。” 来人穿着斗篷,下了马到了定远公府门前一摘斗笠,露出了一张如玉似的脸。 “去跟你们国公说,她表弟秦绪秦如端来看自己的好阿姐,她要是连我也不见,我就陪着那卫呆子一起跪水里了。” 片刻之后,有人提着灯笼打着伞,急匆匆把秦绪迎了进去。 卫蔷正坐在榻上对着灯看禁军名册,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渐进,然后有人进了房中,一息之后,那人朗声说: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没想到我的阿姊竟是这样好腰好腿好~美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换签(“慢慢来,我一个一个,送...) 大梁除了继承前唐时朔望朝参,每半月一次九品以上京官大朝之外,也承前唐之制每日有朝中议事,八年多前,先皇自北疆归来平定了戾太子叛乱之后身子便不大好,便不再每日上朝,只是重启了尚书令一职,每日统合三省六部议政,由时任太子的当今圣人临朝观政,每五日先皇才上朝一次,还断断续续。到了圣人继位,本也是日日上朝的,可惜废王叛乱之后圣人身子每况愈下,从每日上朝到了五日上朝一次,最后五日一次也撑不住了,就让皇后娘娘每五日抱着玉玺垂帘听政一次,其余时日御座空置,依然由尚书令带人议政。 于是,半月一次的被叫做朔望大朝,五日一次的被称大朝议,每日一次的成了小朝议。 今日恰逢大朝议,镇国定远公从上次南吴细作混入兵部之后再没上过朝,直到今日,她穿着一身赶制出的紫色团花朝袍又骑着马来了。 一来,就上了几乎要掀翻明堂的奏本——她提出了设边市重启西域商道一事。 在满朝惊诧之中,她保举吏部侍郎裴道真统管此事反而成了小事。 “定远公,蛮族虎视眈眈,你如何能……” 卫蔷几乎要打个哈欠:“我奏本中都写了,你们看过之后再问,如何?” 定远公凶名极盛,她转头向说话之人看过去,吓得那人几乎缩在同僚身后。 一看就是寒门出身,被后党养在朝堂的喉舌。 尚书令接过奏本,看了一眼,几乎忍不住要把奏本合上。 他那小孙子的字,他还是认识的。 “将奏本送进来。” 说话之人坐在帘子后面,卫蔷抬头,只能透过珠帘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端坐的身影。 尚书令口中称“是”,便有一旁的大太监来取了奏本送入珠帘后面。 翻看了几页,那人又说:“定远公久不归朝,没想到一回来说起的就是如此大事,想来定远公在北疆也是挥斥方遒干,我听政一年,竟然都不知道胜州、丰州俱已克复。” 卫蔷立在殿中,语气不甚恭敬道:“皇后娘娘未上战场,不知军事,胜州、丰州两地在长城之外阴山脚下,待到东风一起蛮族借势而来,这两地便于我大梁极为难守,所以,如今还称不上是克服。” 珠帘后,皇后卫薇合上了奏本。 “既然丰州是如此险地,如何能成通商之地,建立边市呢?” 卫蔷道:“回娘娘,蛮人迭剌部首领释鲁意欲取蛮王而代之,他与我商定,若事成,不仅两州皆归大梁,二十年内也不与大梁为敌,我们正可在丰州与乌护开边市,重开西域商道。” 北疆二十年无战事? 朝官们面面相觑。 有人道:“国公大人,若那释鲁此事不成,你又如何?” “如何?”卫蔷朗声道,“蛮王一部如今日薄西山,就算侥幸赢了迭剌部那也必将元气大伤,到那时,也是我大梁真正克复两州之时,北疆也有把握让蛮族残部二十年不敢进犯。” 转身看向满朝文武,她一身绣金紫袍气势昂然。 “通商之事于朝廷不过是建一座边市,于中原尔等不过是组两支商队,以丝绸瓷器中原精巧之物与西域诸国换来黄金物产,朝中只需银粮建城、出人管事,至于商队通达,自有定远军派精锐随护,北疆贫瘠,实在没有什么可换之物,只有人力,朝中商队若是愿意,给两成利润做买路之资便是。” 听到“买路之资”几字,便有人与身旁之人换了个眼色。 定远公在于家对两京世家当堂要钱之事早就传遍了东都,谁都知道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贪财之人。 想来是北疆贫瘠,她才想出了这么一条生财之道。 裴道真站在户部尚书之后,听见自己身侧有人低声说:“不过是与世家共牟利罢了。” 言辞恨恨,正是寒门出身的户部侍郎伍显文。 皇后大概也没想到有人在朝堂上开口就要买路费,片刻后,只说: “定远公所奏之事抄本传送各部,议后再呈圣人。” 开边市通商道之事便算是暂时压下了。 大朝最后,皇后叫了六部主官文思殿议事,便奉着玉玺从珠帘后离开了明堂。 卫蔷直起身,正要大步向外走去,却被一名小太监给叫住了。 “定远公,皇后娘娘有请。” 卫蔷跟着小太监出了明堂,却并未去向东边的文思殿,而是绕过明堂往北走,拾阶而上,到了一座寺庙之前。 此地从前朝起便是拜佛之地,如今也不例外,走到门外,只见群佛造像之中,一穿着金色大袖锦衫的女子端跪在蒲团之上。 穿着紫色官袍的卫蔷被檀香气熏到眯了一下眼睛,说道:“皇后娘娘,我身携利刃,不宜进佛堂,等您何时跪完了我们再说话吧。” 那女子在宫女轻扶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露出了一张虽然施了脂粉也不掩清丽秀美的脸庞,杏目桃腮,樱唇琼鼻。 若脱了那锦衫不说她是一国之后,今年已经二十有五的卫薇实在更像个十六七岁即将出嫁的姑娘家。 可她就是十四岁嫁给七皇子当侧妃,十七岁当庭揭发自己亲姊女扮男装被先帝赞许,十九岁随着新帝登基成为当朝贵妃,二十一岁因为在东都之乱中舍身救圣而被册封为后的大梁当朝皇后。 她奉玉玺垂帘听政,有朝堂议事代笔朱批之权,她与自己的外祖联手短短一年多光景就把两京世家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这般的声势浩大,面前之人不过归朝几日,已经给砍掉了大半。 卫薇缓步走到了卫蔷的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道佛堂的门槛。 “不必说得那么好听,你只是不喜佛堂罢了,从前阿娘拜佛你都能逃则逃。” 卫蔷自幼在北疆骑马习武,比卫薇足足高了两寸有余,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妹妹,面色露出一丝浅笑: “皇后娘娘是要与我叙姊妹之情?微臣实在惶恐。” 卫薇的眸光垂下,在卫蔷左手的疤痕上跳了一下又移到了别处: “我叙或不叙,你我都是姊妹,都是卫家女儿。” 卫蔷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她便是这般笑着说道: “卫家有几个女儿,我卫蔷却无妹妹。皇后娘娘,有利可图,便说卫家从无卫二郎,被人教训了,又讲你我同是卫家女,这世上哪有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的好事?” “不肯读书又不肯习武,只知道说笑玩闹,看见阿茵被夸赞又心生不忿,这世上哪有让你占尽便宜的好事?” 卫薇神色微动,那年漫天春光里,也有人对她说了一样的话,她是怎么回的? “哼,阿蔷,我才是你亲妹,你怎么总是向着阿茵说话!” “卫薇!阿茵也姓卫,也是爹娘女儿,你这话不许再让我听见。” “我就要说!爹和大哥都更喜阿茵,你也是,每次出门就知道给阿茵带上好的墨砚纸笔,给我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偏心、偏心!” “阿茵喜欢读书写字我才给她带笔墨,你只会玩儿,我只能给你带些九连环鲁班锁,这怎么也是错了?” “我不管!一面纵着我玩儿一面又说我不学无术,阿蔷你就是个偏心的阿姊!” “好啊,下次我也给你带笔墨,你一日写五百字给我!” “不要!你就是在欺负我!哼!” “行行行,我出门给你带了东西还是我的错了,那,卫家小兔子,你被欺负了能怎办呢?再去把阿茵喜欢的那只红点银鲤喂得饱饱的,让阿茵找不见?” 檀香之气萦绕鼻尖,越过卫蔷的肩,她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与大梁议政的明堂。 九连环、鲁班锁早就不见了。 通体银白,只有头上一抹红的鱼,她养了千千万万,终究不是从前的那条。 于是,皇后低声说:“阿蔷,你总是欺负我。” 她抬起眼,与自己的姐姐四目相对:“为那一件事,你与我气了八年,还要再气我多久?” 卫蔷与卫薇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卫蔷眉目间更像她爹,疏朗开阔,随着年纪愈长而威势自成,唯有鼻子嘴巴像她娘。 卫薇却不是卫家人多有的微挑眉目,而是一双圆圆的杏眼,总被娘亲说是像外祖母,二十多岁的年纪,抬眼看人之时仍有少女时的稚弱。 门外天高云淡,门内群佛垂首,门内门外的人有着相似的、彰显她们血脉相同的唇鼻。 清风吹动,紫色的一品国公袍轻碰了金色绣凤锦衫。 卫蔷轻声说:“回皇后娘娘,被至亲伤到心冷之人,无气可生。” 皇后垂下了手中捻着佛珠的手,她猛地转身,看向佛堂深处,淡淡道: “既然你知道我是皇后,便该知道何为‘君臣’,你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那个卫瑾瑜身世成谜,不配为定远公世子,定宁将军卫铭之子卫玘敏而好学,文武双全,我有意他为定远公世子,明日你就写信回北疆。” 她的语气淡,她身后卫蔷的面色更淡: “回禀皇后娘娘,微臣之世子,乃是先帝所允,先帝觉得他聪敏灵慧、机智过人,还赏过他玉牌,先帝不觉得他不配,微臣也不觉得他不配。至于定宁将军,他的爵位是前定远公降等而袭,与我这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镇国定远公毫无关系,以血亲论,我唤他一声堂哥,否则,我们不过是同朝为官的朝臣罢了。我选瑾瑜为世子,确实因为他乃是我大兄卫镝庶出之子,但,就算他不是,我这以军功封爵的初代镇国定远公让他承我爵位,他便承得起。” 又是不欢而散。 定远公又又又落了皇后的颜面。 东都城里却没人讨论此事,倒不是因为众人已经习惯了,而是因为重开西域商道之事已经让整个东都成了一锅沸水。 沸水之中,裴道真就是快被煮熟的鱼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婚事(“这话倒是没错,不仅娶妻...) 陈家的五公子穿着盔甲带着兵卒刚冲进客院就闻到了冲天的血腥气。 院门内陈家的仆从横尸满地,院子中,一个人正在擦剑,在她面前躺了五六具穿着黑衣的尸首。 看着陈家人的灯笼,十七八岁的姑娘撇撇嘴说:“你们来得再晚点儿鬣狗都要把这些人给吃了。” 明灯映照下,卫清歌的脸上身上还披挂着血迹,偏偏她神色如常,还挂了两分少女的埋怨,就在陈家人眼里就越发妖异得像个厉鬼一般。 陈五公子退后了半步,心中一噎,把那句“陈家府里才不会有鬣狗”咽了回去,小心看了一眼客院正房紧闭的房门,他低声问道:“敢问国公大人可还好?” 女孩儿把擦好的剑收回去,说:“不好!” 一群人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 卫清歌用脚尖踢了踢两具跟其他不太一样的尸体,又说:“好不容易多睡了一会儿,又被这些家伙吵醒,哪里能好?你们赶紧把这收拾干净,早上记得给我们弄点儿好吃的,羊杂汤泡饼会做吗?” “姑娘但有所需,陈家莫不应从,今日之事实在是陈家防卫不周,请问姑娘,国公大人现在……” “她又睡了。” 擦完了剑,卫清歌也转身进房准备再睡一觉,迈过两具尸体就像是迈过了两块儿石头。 陈家的部曲开始收拾起了客院,灯笼照在刚刚那女子站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片横流的污血。 陈五公子看着黑暗中两扇紧闭的房门,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他回身怒斥,看见眼前情景也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 方才黑暗之中一干人都被院中景象和那擦剑的姑娘吓到了,竟然都没有看清那些尸体都是如何样子,直到此刻,人们才发现,有两具尸体竟然是被人从腰腹处横刀劈成了两半,被人抬起脚一拖,下半截身子几乎要断下来,肠流血涌了一地。 靠得近的部曲都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刚刚动手拖尸体的人更是尖叫惨嚎地往院外跑去,被七八个人摁在地上用鞋塞住了嘴才好歹安静了下来。 安静下来之后,整个陈家客院就像是死了一般寂静。 脸色苍白的人们无声地处置尸体,晚风卷灯火,成了此刻唯一映衬他们心跳的喧嚣。 陈五公子却忍不住看向正房,双耳似乎听到胸膛里心跳如擂鼓,刚刚那女子用的是剑,自然不能把人砍成两半,这院里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他不由想起了定远公卫臻的另一个称呼,在九年前她带着先帝一路浴血回到洛阳的时候,先帝夸她是“卫家军魂所铸”,赞她是“朕之千里驹”,也称呼她为 ——天下第一凶兵。 这一夜,陈家过得很热闹,这热闹最悠长的后续,就是此后很久除了在客院里暂住了两夜的主仆两人,陈家上下再也没人想吃什么羊杂汤了。 卫蔷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卫清歌坐在一旁,见她醒了,先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才说:“幸好没有发烧,家主,陈家的两个老大爷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让我叫醒你。” 通报了正事儿,她又喜气洋洋:“我让他们做了羊杂汤泡饼呢!” 坐在床上,卫蔷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向卫清歌的时候依然是那种看小傻子的眼神儿:“他们不让你叫醒我,你就真不叫我了?” 卫清歌眨了眨眼说:“家主,两个老大爷看着实在很辛苦,我才听他们的话的。” 卫蔷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由衷赞叹了一声:“清歌啊,从前在北疆,是我埋没了你,你这憨头憨脑的傻样子在这帮人精里说不定还真是神兵利器了。” 洗过脸,梳了头,卫蔷看见了一旁挂着的锦袍,她看看卫清歌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又问:“陈家没给你送衣服?” 卫清歌说:“我收起来了。” 和之前那些世家送来的衣服一样,卫清歌都收起来等着带回北疆,不只是她,这些日子以来,连卫蔷这个堂堂一品国公也是这么干的。 这些锦袍卖去西域能换来羊马和种子,在北疆,羊马和种子才是一切,因为能养活更多的人。 看看也已经到自己肩膀高的卫清歌,卫蔷摇头说:“这次就不用了,经了昨晚那一遭,我少说能多弄万两银子回去,一套衣服而已,你自己留着穿。” 陈家给卫蔷准备了全套的穿戴,玄色锦袍流纹如水,又另有金冠、金袍带,金纹绣靴。 卫清歌转了两圈儿也没给卫蔷把金冠戴好,卫蔷也早就生疏了这种事儿,随手拿了一枚簪子半挽了头发,到了玉饰环佩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带了,只能吩咐卫清歌把余下的都收起来带走。 手握十二州的堂堂一品国公,比打仗更厉害的本事就是刮地皮了。 其实也不用吩咐,卫蔷低头换靴子的时候卫清歌已经把桌布当成包袱布了。 “家主,我……家主,您可真好看。”回身看见穿戴好的卫蔷,卫清歌连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都忘了。 也不只是卫清歌一个人觉得。 屋门大开,卫蔷抬步走出去,等在外面的陈家众人皆是一滞。 昨日,他们都见过这位衣着落拓的定远公,只觉得她虽然五官秀美,但是明珠蒙尘,美人失色,今日看见了却觉得她略用衣服一衬,晨光之下竟让人想起了一句“皎皎明月光,灼灼朝日晖”,明眸摄人,难以直观。 陈仲桥对着卫蔷深深行了一礼:“国公大人,昨夜……” “陈刺史,你们陈家床铺香软,门庭却松散,我不过刚到你们陈家一天,刺杀我之人就能准准地找到我所住的地方,可怜我难负众位盛情,才只带了一个小丫头来到河中府,没想到,竟然受了如此一番惊吓。” 惊吓。 陈家两位老爷昨天半夜就去看了那六位刺客的八块尸体,之后就再难入睡,闭上眼就是一片的血肉模糊,撑到现在到现在连吃早饭的胃口都没有,再看人家一觉睡到天大亮,神完气足,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被惊被吓了。 陈仲桥又深深行了一礼,道:“国公大人,请您听下官一言,昨夜之事陈家有护卫不周之责,可那罪魁祸首却并非陈家而是不想让您回东都之人……” “罪魁祸首?” 卫蔷的腰间悬着她那把长刀,她身量高挑,肩直臂长,那把刀还是显得有些长,刀柄近一尺,刀身长近四尺,远胜寻常战刀尺寸。 昨日无人注意这把刀,今天,所有人的眼光都似有似无地围着刀在飘。 此时,卫蔷的手握住了刀柄,她说: “陈刺史你也不必急着给那些人找个来历,昨夜之事,可以说是有人不想让我进京,欲在中途截杀我,也可以说是有人想让我觉得此事是不想让我进京之人干的,所以才布下了一局。你兄陈丞相请来圣命请我归京,我若是死在路上,大概不会有人怀疑是你们陈家所为,可我这人杀人杀惯了,从来不认为天下有什么事,是什么人绝对干不出来的。” 她缓步走下台阶,站在了陈仲桥的面前。 “我死了,陈家就无利可图吗?” 陈仲桥退后一步,袍袖一振跪在了地上。 “国公大人,您若觉得陈家有此邪心,请立刻取下官性命,下官愿剖心力证河中府陈氏百年清白。” 他一跪,陈家一众人等都纷纷跪下,百年世家的清白可以说是萦绕在整个院子里。 卫蔷却展颜一笑,说:“得了吧,我杀过那专吃汉人小孩儿心脏的蛮族恶鬼,那心挖出来看看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陈刺史,人死了,心是不会说话的,我若是昨夜死在了你们陈家,挖出我的心来,上面有什么,怕是你陈家说有什么便有什么。” 陈仲桥此时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这定远公显然并不在乎到底是谁要刺杀她,她想要的,是把这一盆污水扣在陈家的头上。 在这一刻,他无可抑制地对面前的女子生出了杀心。 “叮。”长刀出鞘,刀尖点在陈家铺陈院子的水磨石上。 陈仲桥的脊背上突然密密地出了一层的冷汗,他也突然感觉双肩如山之重,仿佛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饿虎,一头孤狼,一支绞碎无数血肉的鬼兵。 卫蔷抬起没有拿刀的那只手掏了一下耳朵,无奈地说:“陈刺史,你心里所想的事儿,实在太吵了。皇后在东都掠走了你们这些世家的女儿,你们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说什么堂堂百年世家,连自家院子里的女孩儿都保护不了,还要找我这个边塞闲人来帮忙,声势已然颓败至此,我这颗人头摆在你面前,你可敢取吗?” 她话音未落,气势飙涨,最后几个字已经带了风沙浴血之气。 陈仲桥支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已经暴起了青筋,一身仙风道骨刹那间散了个干净。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起来舌头应该怎么用了: “国公大人,您想要怎么做,请直接告知在下,莫要再说诛心之言,河中陈氏上下千余口,实在不及您一刀之力。” 听了这话,卫蔷笑了:“陈刺史,我最喜欢跟我摆明车马讨价还价之人,哪怕是心里想杀我,我也只觉得欢喜,你要是早点儿说这句话,我也省了站在这儿费唇舌的功夫。” 对着满园跪地的陈家人,卫蔷收起刀,舒展了一下臂膀。 “我有三件事劳烦陈刺史帮我做了,昨夜之事,我就不再追究。 “第一,昨夜的刺客虽然用的梁国的横刀,可掌中茧的位置不对,右手尾指外下有茧印,所善用的应该是反握匕首,这种匕首梁国少见,反而是南吴朝廷豢养的鹰犬常用,所以我昨夜被刺杀之事应该是南吴派进我大梁的探子所为,行动如此迅速,你这河中府中必然有其窝点,不如盘查所有南来客商寻其踪迹,此外,南吴野心勃勃,所图不小,还要请陈大人上表朝廷,禀告此事。” 陈仲桥听了第一件事,心里觉得不难,短短时间内,他从希望把屎盆子扣在皇后一党头上已经不断退让到只要这屎别沾到自家就好,人一旦识时务起来,底线是降得很快的。 “第二,我本就身上有伤,不耐奔波,昨夜一战,体力耗费大半,旧伤复发,吐了半升的血,可我感念各位厚意,只打算休息一日就启程去往东都。陈刺史,我如此给你陈家面子,你可有些感动?” 旧伤复发?吐血半升?还有那句厚意是什么意思?不还是要陈家给钱吗?两万五千两白银还不够么?! 可她那刀还在,陈仲桥就算是心中写满了“不感动”,也实在是“不敢动”,嘴上只能说:“陈家上下自然是感动万分。” 卫蔷收刀弯腰,单手把陈仲桥“扶”了起来,脸上笑得极为亲切:“感动就好,感动就好,你感动了,这第三件事就可以做了。” 陈仲桥努力鼓励自己抬头面对定远公的那张明丽笑脸,眉头和心中都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僵着身子,听见定远公对自己说: “陈刺史,我这面子可不止是给了你陈家,两京十三世家的面子我全给了,您是不是也应该把这份感念之情与他们共享啊?” 言辞入耳,带起一阵轰鸣,陈仲桥突然明白了自己刚刚为何心中狂跳,那不是在跳,那是在后悔!很后悔! 这定远公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她不仅要自己刮世家的地皮,还让他们陈氏百年世家去帮她一起刮地皮!? 偏偏那“妖怪”还在口吐人言:“陈刺史你放心,只要你替我写了书信,余下事情自有我手下的人去做,不劳你们帮我上门讨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棉布(“裴侍郎从前也是如此爱笑...) 大梁除了继承前唐时朔望朝参,每半月一次九品以上京官大朝之外,也承前唐之制每日有朝中议事,八年多前,先皇自北疆归来平定了戾太子叛乱之后身子便不大好,便不再每日上朝,只是重启了尚书令一职,每日统合三省六部议政,由时任太子的当今圣人临朝观政,每五日先皇才上朝一次,还断断续续。到了圣人继位,本也是日日上朝的,可惜废王叛乱之后圣人身子每况愈下,从每日上朝到了五日上朝一次,最后五日一次也撑不住了,就让皇后娘娘每五日抱着玉玺垂帘听政一次,其余时日御座空置,依然由尚书令带人议政。 于是,半月一次的被叫做朔望大朝,五日一次的被称大朝议,每日一次的成了小朝议。 今日恰逢大朝议,镇国定远公从上次南吴细作混入兵部之后再没上过朝,直到今日,她穿着一身赶制出的紫色团花朝袍又骑着马来了。 一来,就上了几乎要掀翻明堂的奏本——她提出了设边市重启西域商道一事。 在满朝惊诧之中,她保举吏部侍郎裴道真统管此事反而成了小事。 “定远公,蛮族虎视眈眈,你如何能……” 卫蔷几乎要打个哈欠:“我奏本中都写了,你们看过之后再问,如何?” 定远公凶名极盛,她转头向说话之人看过去,吓得那人几乎缩在同僚身后。 一看就是寒门出身,被后党养在朝堂的喉舌。 尚书令接过奏本,看了一眼,几乎忍不住要把奏本合上。 他那小孙子的字,他还是认识的。 “将奏本送进来。” 说话之人坐在帘子后面,卫蔷抬头,只能透过珠帘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端坐的身影。 尚书令口中称“是”,便有一旁的大太监来取了奏本送入珠帘后面。 翻看了几页,那人又说:“定远公久不归朝,没想到一回来说起的就是如此大事,想来定远公在北疆也是挥斥方遒干,我听政一年,竟然都不知道胜州、丰州俱已克复。” 卫蔷立在殿中,语气不甚恭敬道:“皇后娘娘未上战场,不知军事,胜州、丰州两地在长城之外阴山脚下,待到东风一起蛮族借势而来,这两地便于我大梁极为难守,所以,如今还称不上是克服。” 珠帘后,皇后卫薇合上了奏本。 “既然丰州是如此险地,如何能成通商之地,建立边市呢?” 卫蔷道:“回娘娘,蛮人迭剌部首领释鲁意欲取蛮王而代之,他与我商定,若事成,不仅两州皆归大梁,二十年内也不与大梁为敌,我们正可在丰州与乌护开边市,重开西域商道。” 北疆二十年无战事? 朝官们面面相觑。 有人道:“国公大人,若那释鲁此事不成,你又如何?” “如何?”卫蔷朗声道,“蛮王一部如今日薄西山,就算侥幸赢了迭剌部那也必将元气大伤,到那时,也是我大梁真正克复两州之时,北疆也有把握让蛮族残部二十年不敢进犯。” 转身看向满朝文武,她一身绣金紫袍气势昂然。 “通商之事于朝廷不过是建一座边市,于中原尔等不过是组两支商队,以丝绸瓷器中原精巧之物与西域诸国换来黄金物产,朝中只需银粮建城、出人管事,至于商队通达,自有定远军派精锐随护,北疆贫瘠,实在没有什么可换之物,只有人力,朝中商队若是愿意,给两成利润做买路之资便是。” 听到“买路之资”几字,便有人与身旁之人换了个眼色。 定远公在于家对两京世家当堂要钱之事早就传遍了东都,谁都知道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贪财之人。 想来是北疆贫瘠,她才想出了这么一条生财之道。 裴道真站在户部尚书之后,听见自己身侧有人低声说:“不过是与世家共牟利罢了。” 言辞恨恨,正是寒门出身的户部侍郎伍显文。 皇后大概也没想到有人在朝堂上开口就要买路费,片刻后,只说: “定远公所奏之事抄本传送各部,议后再呈圣人。” 开边市通商道之事便算是暂时压下了。 大朝最后,皇后叫了六部主官文思殿议事,便奉着玉玺从珠帘后离开了明堂。 卫蔷直起身,正要大步向外走去,却被一名小太监给叫住了。 “定远公,皇后娘娘有请。” 卫蔷跟着小太监出了明堂,却并未去向东边的文思殿,而是绕过明堂往北走,拾阶而上,到了一座寺庙之前。 此地从前朝起便是拜佛之地,如今也不例外,走到门外,只见群佛造像之中,一穿着金色大袖锦衫的女子端跪在蒲团之上。 穿着紫色官袍的卫蔷被檀香气熏到眯了一下眼睛,说道:“皇后娘娘,我身携利刃,不宜进佛堂,等您何时跪完了我们再说话吧。” 那女子在宫女轻扶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露出了一张虽然施了脂粉也不掩清丽秀美的脸庞,杏目桃腮,樱唇琼鼻。 若脱了那锦衫不说她是一国之后,今年已经二十有五的卫薇实在更像个十六七岁即将出嫁的姑娘家。 可她就是十四岁嫁给七皇子当侧妃,十七岁当庭揭发自己亲姊女扮男装被先帝赞许,十九岁随着新帝登基成为当朝贵妃,二十一岁因为在东都之乱中舍身救圣而被册封为后的大梁当朝皇后。 她奉玉玺垂帘听政,有朝堂议事代笔朱批之权,她与自己的外祖联手短短一年多光景就把两京世家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这般的声势浩大,面前之人不过归朝几日,已经给砍掉了大半。 卫薇缓步走到了卫蔷的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道佛堂的门槛。 “不必说得那么好听,你只是不喜佛堂罢了,从前阿娘拜佛你都能逃则逃。” 卫蔷自幼在北疆骑马习武,比卫薇足足高了两寸有余,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妹妹,面色露出一丝浅笑: “皇后娘娘是要与我叙姊妹之情?微臣实在惶恐。” 卫薇的眸光垂下,在卫蔷左手的疤痕上跳了一下又移到了别处: “我叙或不叙,你我都是姊妹,都是卫家女儿。” 卫蔷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她便是这般笑着说道: “卫家有几个女儿,我卫蔷却无妹妹。皇后娘娘,有利可图,便说卫家从无卫二郎,被人教训了,又讲你我同是卫家女,这世上哪有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的好事?” “不肯读书又不肯习武,只知道说笑玩闹,看见阿茵被夸赞又心生不忿,这世上哪有让你占尽便宜的好事?” 卫薇神色微动,那年漫天春光里,也有人对她说了一样的话,她是怎么回的? “哼,阿蔷,我才是你亲妹,你怎么总是向着阿茵说话!” “卫薇!阿茵也姓卫,也是爹娘女儿,你这话不许再让我听见。” “我就要说!爹和大哥都更喜阿茵,你也是,每次出门就知道给阿茵带上好的墨砚纸笔,给我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偏心、偏心!” “阿茵喜欢读书写字我才给她带笔墨,你只会玩儿,我只能给你带些九连环鲁班锁,这怎么也是错了?” “我不管!一面纵着我玩儿一面又说我不学无术,阿蔷你就是个偏心的阿姊!” “好啊,下次我也给你带笔墨,你一日写五百字给我!” “不要!你就是在欺负我!哼!” “行行行,我出门给你带了东西还是我的错了,那,卫家小兔子,你被欺负了能怎办呢?再去把阿茵喜欢的那只红点银鲤喂得饱饱的,让阿茵找不见?” 檀香之气萦绕鼻尖,越过卫蔷的肩,她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与大梁议政的明堂。 九连环、鲁班锁早就不见了。 通体银白,只有头上一抹红的鱼,她养了千千万万,终究不是从前的那条。 于是,皇后低声说:“阿蔷,你总是欺负我。” 她抬起眼,与自己的姐姐四目相对:“为那一件事,你与我气了八年,还要再气我多久?” 卫蔷与卫薇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卫蔷眉目间更像她爹,疏朗开阔,随着年纪愈长而威势自成,唯有鼻子嘴巴像她娘。 卫薇却不是卫家人多有的微挑眉目,而是一双圆圆的杏眼,总被娘亲说是像外祖母,二十多岁的年纪,抬眼看人之时仍有少女时的稚弱。 门外天高云淡,门内群佛垂首,门内门外的人有着相似的、彰显她们血脉相同的唇鼻。 清风吹动,紫色的一品国公袍轻碰了金色绣凤锦衫。 卫蔷轻声说:“回皇后娘娘,被至亲伤到心冷之人,无气可生。” 皇后垂下了手中捻着佛珠的手,她猛地转身,看向佛堂深处,淡淡道: “既然你知道我是皇后,便该知道何为‘君臣’,你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那个卫瑾瑜身世成谜,不配为定远公世子,定宁将军卫铭之子卫玘敏而好学,文武双全,我有意他为定远公世子,明日你就写信回北疆。” 她的语气淡,她身后卫蔷的面色更淡: “回禀皇后娘娘,微臣之世子,乃是先帝所允,先帝觉得他聪敏灵慧、机智过人,还赏过他玉牌,先帝不觉得他不配,微臣也不觉得他不配。至于定宁将军,他的爵位是前定远公降等而袭,与我这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镇国定远公毫无关系,以血亲论,我唤他一声堂哥,否则,我们不过是同朝为官的朝臣罢了。我选瑾瑜为世子,确实因为他乃是我大兄卫镝庶出之子,但,就算他不是,我这以军功封爵的初代镇国定远公让他承我爵位,他便承得起。” 又是不欢而散。 定远公又又又落了皇后的颜面。 东都城里却没人讨论此事,倒不是因为众人已经习惯了,而是因为重开西域商道之事已经让整个东都成了一锅沸水。 沸水之中,裴道真就是快被煮熟的鱼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交易(“分明是赵氏!是赵氏坑杀...) 听说被关在大理寺牢中的吕显仁要见自己, 卫蔷很是诧异。 “你们大理寺审案,还要我一个武将帮忙?莫不是提不动砍头刀,要借我之力?” 来传话请人之人第一次定远公府正堂, 面上带着浅笑,道:“国公驰骋北疆, 杀的都是凶残的蛮兵, 如吕显仁这般叛国之人,哪里配让国公提刀?只是这十几日来有几件事吕显仁一直不肯交代,直到今日突然说若是国公大人见他,他便开口,上面催的急, 大卿实在没了办法,才让晚生来这一趟。” 听来人这般说,卫蔷忽然一笑:“杜少卿只比我小一点,如何要自称晚生?” 站在堂中的杜明辛面上笑容不变, 道:“国公与我叔父同辈论教, 晚生, 自然是晚生。” “原来如此, 我还以为杜少卿是想随着燕歌唤我阿姊,便自称晚生了, 原来竟是领会错了,失礼失礼。” 眼见得那原本风流倜傥年轻人呆呆站着,耳朵都红了起来, 一旁坐着的崔瑶和房云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崔瑶脸上挂着笑意说道:“还想别人唤你阿姊, 怎有你这般促狭的阿姊?”话说一半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想到杜明辛开口道:“我本就是这般想的, 只是怕唐突长辈才假借叔父之名,既然阿姊并无异议, 那晚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他深深行了一礼到地。 崔瑶已经笑得快坐不住了:“燕歌看着是个不苟言笑的,怎么就找了这般一个?阿蔷啊阿蔷,你现在是认呢,还是不认呢?快想好该叫人家一声什么,好让人起来!” 卫蔷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般的“恭敬不如从命”,看着杜明辛,她笑着说:“我虽然是燕歌的阿姊,和人生大事,自有燕歌自己做主,不如这样,杜少卿,你写信与燕歌商量一番,若她下次给我回信时说了许你叫我阿姊,你只管叫便是。” “噗。”不用说笑得仪态全无的崔瑶,连一直忍着笑想要只是端起杯盏要喝水的伍晴娘都撑不住了。 崔瑶笑完了,一捶扶手道:“阿蔷,你好歹有几分为家主的样子,先将正事做完了再来玩笑。” “分明是崔姨非要看这般戏码,在这中间煽风点火,竟然又成了我的错处,唉……”堂堂定远公摇头晃脑,做出嗔怨不忿之态。 说归说,闹归闹,事情还是要做的。 “那吕显仁可说了为什么要见我?” 杜明辛摇头道:“问过数十遍,如何也不肯说。” 认真说起来,吕氏倒台一事,在外人看来与定远公府也不是全无关系,要不是吕显仁的次子打伤了定远公世子,吕显仁也不至于破财免灾,可是盐池动荡,盐仓被占,调去北疆的钱财运不回来,他不得不去给南吴客商写了字据以未来盐池所产之盐为凭据借钱……如此种种放在一起,终究令一煊赫世家败落下来,谁听了不会嗟叹一句“天意如此呢”? 天意之下,金吾卫将军查证举告,冀州刺史助北海县令入东都告发,于氏郑氏两家落井下石,不管怎么看,大理寺卿也觉得吕显仁不该怪到定远公头上去。 或者说,就算怪,那也不该是头一份儿。 可吕显仁被关了这么久,唯一一次说要见人,就是定远公。 陪着定远公一步步往大牢中走,大理寺卿背后已冷汗津津。 不久之前,定远公世子卫瑾瑜进了这大牢,可是见了血的。 若是今日吕显仁言语不慎,得罪了定远公……他这一副快要乞骸骨的老身板还要留着效忠朝廷,是决然不会去挡的。 吕氏诸人犯了叛国大罪,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牢最深之处,卫蔷走过去一看,各位“罪人”衣饰整洁,手脚皆未受缚,只是脸色憔悴了些。 卫蔷看向大理寺卿。 叛国之罪?就这? “若我身处此地,别说半个月,一年我都不会认罪。” 大理寺卿明白卫蔷之意,赔笑道:“刑不上大夫,此周礼也,吕氏在世家名录上,又是仕宦之家,吕彰怀又曾为圣人师……林林总总,议故议功*,便智能是如此。” 卫蔷冷笑,她外祖必是深知其中门道,才直接让她去找吕氏叛国罪证,不然,只靠北海盐池那几百条人命,根本不可能让吕氏被这般连根拔起。 吕显仁抬起头,看见牢外穿着紫色锦袍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道: “定远公,我也未料到,你我再见,竟是今时今日情状。” 卫蔷不接此话,只问:“你见我到底要做什么?” 吕显仁原本侧对着墙坐着,闻言,终于站了起来。 他看了看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泄气般地叹了一声,令狱卒打开牢门,吕显仁走出牢房,对卫蔷道: “定远公,有些事,下官……我,要私下与你说。” 见大理寺卿默不作声,卫蔷便知道这是都已经谈好了,手指在刀柄上轻敲两下,她跟着进了一石室之中。 石室内静谧非常,吕显仁敲了敲四下墙壁,终于一叹,道: “乾宁十三年六月初六,我当时因叔父遭贬谪,从兵部驾部郎中一职退下,在岐阳任中牧监丞,同侪之中有一人姓刘,乃是上将军刘复充之侄。我因家中败落,着意讨好于他,那日,我请他喝酒,还送了一妾与他……定远公,你可知,他与我说了什么?” 石室内放有木凳,卫蔷捡了坐下,看着一缕天光从窗外映进来。 见她不说话,吕显仁猛地转过身:“定远公!那可是乾宁十三年,你竟真的不在乎我所说的是何事吗?” 摸着刀柄,卫蔷笑了笑,缓缓道:“你停在此处,不过是想勾起我的兴致,再趁机提出你所求之事,如今苟延残喘朝不保夕之人是你,何必非要扯着我与你做戏呢?将你想说的说了,至于是否要答应你,那是我的事。” 女子的声音笃定坚实,借着光看着她,吕显仁道:“定远公,若是先定远公如你一般,只怕卫家也不至于沦落到满门男丁皆死的地步。” 说完,他喟然长叹:“我身败至此,非我一人之错,这大梁……哈,定远公,你父身死,北疆定远军被交到了上将军刘复充手中,你卫氏满门死于六月十八,刘复充的侄儿可是六月初六就知道了自己的伯父要被调往北疆节节高升……世人以为是申荣容不得定远公,容不得卫家,难道申荣能提前十几日就让刘复充知道自己要调掌定远军?哈哈哈哈哈!分明是赵氏!是赵氏坑杀功臣欺瞒天下!是赵曜他容不得卫家!就像如今,赵启恩他容不得世家也容不得寒门,你以为他就能容了你这声势更甚于先辈的定远公吗?!” 忠君? 忠臣? 这寡恩至此的大梁赵氏它配吗?! 他赵曜可以杀了对他忠心耿耿的卫泫,赵启恩可以对世家刻薄寡恩,凭什么他吕显仁不能把盐卖给南吴?! 静看着吕显仁露出癫狂之态,卫蔷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刀。 “这般无凭无据污蔑先帝的话,可足够吕大人你再死一次的。” 吕显仁有些呆滞。 在他眼中,定远公卫蔷凶悍易怒,听闻自己父兄身死的真相,如何也不该如此冷淡的。 可他已没了别的路,诸多世家背信弃义对他落井下石,偌大的大梁,能保住他血脉之人只有据有北疆的定远公。 “我有证据,我有刘复充写给他侄儿的信。” 他快步走到卫蔷面前,低声说道:“我有一外室子在唐州,定远公你收敛了一众女子回北疆,只要将他混在其中带回北疆,我便可告诉你那信的下落。先定远公在天之灵,国公大人你就不想为他讨回公道?!” 卫蔷缓缓抬起头。 “公道?” 她摇了摇头,道:“在你眼中,我是不是应羞愤难当,痛心疾首,恨赵氏不死?还谢你让我知道我的仇人到底是谁?” 穿着紫袍的女子站了起来,幽深的石室中,她一身浴在光下,只一双明眸反倒隐在了暗处。 “你怎么不想想,为何先帝从北疆回了东都两年就死了。” 她的声音极轻,极淡。 似是风从吕显仁的耳旁轻过。 吕显仁像是被天雷劈下,连忙后退,却被一只手紧紧扼住了喉咙。 “为我父兄喊冤,你这个草菅人命杀死数百盐工与他们亲眷的畜生也配?” 卫蔷看着吕显仁一张悚然的脸,轻轻摇了摇头。 “你对大梁有恨,直接掀了赵氏的天,我敬你是条汉子,靠着民脂民膏挥霍无度,杀戮百姓之后还觉得自己委屈了?何等卑劣无耻?” “到了如今田地,你还以为你败身毁家是因你叛国?” “那数百条人名,你吕氏满门抵得了么?” 吕显仁瞪大了眼睛,他看见定远公笑了。 暗室之门打开的时候,浓重血腥气喷薄而出,大理寺卿往里面看了一眼,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定远公身上的紫袍几乎成了沉沉的红,背着石室外天光,她拎着一颗人头。 吕显仁的身子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 定远公就这般从石室中走了出来,脸色沉沉。 “罪人吕显仁诋毁先帝,辱没朝廷,我一失手,将之砍了。” 一、一失手…… 自家大人都瘫在地上不能动,狱卒哪敢再往前,逃命般地纷纷后退,看着定远公拎着那人头缓步前行,鲜血淋漓,在大理寺牢狱的地上淋出了一条血路来。 “开门。” 牢房里吕氏其他人等吓得惊叫不休,狱卒被定远公威势所挟,抖着手要去开门,被大理寺卿一把扑住。 这个时候开门是想定远公送吕家全家上路吗? 卫蔷冷笑一声,将人头扔在了牢房门口。 “我也不知你们这等罪人到底有什么底气与我做交易。” “国国国国公大人……” 大理寺卿仿佛吓成了只母鸡,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本想让吕显仁多交代几句,他竟然先将自己的命给交代了,这般如此,他又如何与朝廷交代? “大卿不必心忧,此事自然有我自去御前分说。” 说话时,卫蔷的一双眼睛看向牢中诸人。 “您还有什么想问的,此时可问,毕竟,我在你牢中杀一人是杀,杀两人也是杀,今日就一个一个将吕氏上下屠尽,倒也省了你们的事。” 大理寺卿哪敢让她再在牢中耽搁? 几乎送神一般三跪九叩将人请出了大理寺监牢。 “从此后,咱大理寺,定远公与其世子,决不可再来了!” 看着杜少卿,老大卿面色一垮,竟真的哭了出来。 离了大理寺,卫蔷骑着马走在路上,她身上犹带着血腥气,路人见了纷纷避让开来。 她也浑然不觉。 乾宁十三年六月十八,卫家嫡枝男丁被坑杀在长安城外。 乾宁十三年八月十四,代管定远军的上将军刘复充被刺杀于云州。 杀他之人姓林,名凝光,世人称为林大家,也是卫蔷的武艺师父。 林凝光刺杀得手,自己身上被射了七箭,卫蔷见到她时,她撑了半月,只剩胸中一口气,手中还攥着一封浸满了血的信。 信,是申荣写给刘复充的。 “卫氏,圣人之眼中钉耳……今事已成,上将军务必收拢定远军上下,绝圣人心腹之患。” 她如何不知道? 她怎能不知道? 她师父用命换来的,她不能不知道。 一勒缰绳,她抬头,已然到了紫微宫前。 “国公大人。” “臣卫臻,今斩罪人吕显仁于刀下,特来向圣人请罪。” 她这般说着,杀气腾腾,一身血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大怒(“有阿姊在,别把辛苦事一...) 定远公口口声声要入宫谢罪, 紫微宫前,一众宫门守卫无一人敢应。 杀死吕显仁的一身的血犹在滴淌,那平日挎在她腰间的刀似乎也比平时更多几分杀气。 谢罪?谢罪如此, 那杀敌又如何? 一领头之人行礼道:“国公大人,并非我等要阻拦于您, 可您带血面圣, 这、这实在……于礼不合” “带血面圣?”女子今日没有戴冠,只一身紫袍彰显着她的身份,黑色的长发自脑后披垂下来,只有淡青色的发带束着,她脸色有些苍白, 被血衣乌发衬出了几分奇诡之色。 就连笑起来,都让人暗觉胆战心惊。 是,定远公在笑。 “我带血面圣,于理不合?”她笑着反问。 众人竟不敢接话。 他们面前之人, 可是定远公, 当年她自带轻骑护送先帝回京, 哪日不是带血面圣?那是可有人敢说她一句“于礼不合”? 几年前她带兵平定废王逆乱, 那也是在紫微宫内杀了个三进三出,血流满地, 被她在这一刀劈了的人不知凡几,据说圣人瘫倒在地还是被她一把拉到马上的,那日她浴敌血而战, 在明堂前受封“镇国定远公”, 可有人说她一句“于礼不合”? “罢了, 我不与你们这些兵士为难,既然已经有人去传话, 我便等在此处,我倒要看看,这是如何的‘于礼不合’。” …… 大德殿内,圣人并没有说自己见不见定远公,而是急急召见了一宦官:“吕显仁说了什么,会让卫臻当场杀了他?” 那宦官身上狱卒衣服还未换下,脸上还贴着胡子,跪在地上低声说:“回圣人,罪人吕显仁说、说先定远公之死,乃是先帝……” “啪!”赵启恩猛地一拍桌子想要站起来,却又跌坐回榻上,“逆贼,逆贼!” 石菩见圣人气得话都说不出,连忙对那宦官道:“你将你所听所闻一一说清楚,那罪人为何说起此事,定远公又是如何回的?” 那宦官便一五一十将自己贴在石室外听来的话复述了出来。 “吕罪人说他在房州有一外室子,只要定远公将他带去北疆,便可得到刘复充写给他侄儿的信。” “定远公便冷声道:‘我是不是该谢你让我知道了我仇人是谁。’奴婢只听到了这些,随后房门打开,便看着定远公提着吕罪人的头走了出来。” 想起定远公状若杀神之貌,宦官的脸色有些难看: “定远公说吕罪人辱没朝廷,诽谤先帝,被她一怒而斩。” 赵启恩连连喘了两口气,两只手却还是在抖。 吕氏果然是满门逆贼!竟然如此挑拨君臣? 可如今吕贼死了,这关键之处是在于定远公到底信没信逆贼之言。 狠狠喝了一口茶水,圣人长出一口气道: “这般说来,卫臻杀了那罪人……”也算有急智,也不说寻那证物,理应是不信的。 转念一想,赵启恩却还有不解之处:“可她为何带那罪人的血来见朕?” 在一旁低着头的石菩默不作声。 赵启恩心中还是不安。 申荣杀卫泫到底有没有他父皇在其中暗中支持,赵启恩以己度人,觉得其中定然是有的。 父皇想要扶持寒门出身的外戚申氏来对抗世家,当时的世家中可是有保宁郡公陆氏、镇海公高氏、车骑将军李氏等人,而寒门出身的将领屈指可数,那刘复充若不是父皇一力提拔,根本做不到上将军之位。 世家有兵权在手,父皇如何不忌惮? 卫泫曾是父皇伴读,父皇让他相帮寒门,他便做了,不仅在自己军中提拔寒门将领,还一意限制世家私兵,自他从北疆回朝,便主持起了各地府兵募兵清查一事,陆氏高氏被他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可也正因如此,定远公在寒门中声望大振。 申荣忍不了,先皇便忍得了?忍得了天下第一将门在寒门子弟中声威日隆? 因疑心此时,赵启恩曾查阅旧年奏本,发现那年年初之事先皇就几番申斥卫泫,卫泫怕是有抽身之念,中途回了北疆,又被召回长安,才有了那一死劫。 看着自己终于不再抖的手,赵启恩叹了一声道:“说我今日病重,无力见人,让皇后见她。” “是。” 见石菩转身出去吩咐,赵启恩突然又叫住了他。 “让皇后身边的耳朵都听得仔细些。” “是,圣人。” 听闻让自己去见皇后,卫蔷面无表情: “既然圣人病重,那也是无奈之法,我总该去往大德殿前给圣人行礼。” “圣人躺在床上,虽然仍是咳得厉害,还是勉强说了,让定远公不必害怕,他知你一心忠君。” “是么?” 引着卫蔷的是圣人身边的小黄门,闻着扑鼻而来的血腥气,他勉强笑着,两条腿在石道上越走越快。 皇后见卫蔷的地方并非是在她的寝殿,也不是她一直议政用的文思殿,流杯殿前的水榭圆亭上,她穿着一身淡黄襦裙,身旁还有一位穿着青袍的命妇。 见了定远公,皇后淡淡道: “我从前还想过,我那大兄卫铮是何等温文守礼之人,怎会生出一个一言不合就卸了人手臂的儿子,今日我才明白,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一个在大理寺牢狱里砍了别人胳膊的定远公世子身后,定有一个能在大理寺牢狱里取了人头颅的定远公。” 卫蔷看了一眼满池锦鲤,笑着说:“大兄生前也是能带百人截杀蛮族王帐的猛将,大概你是在一直被娇养在家,才以为他温文守礼。” 听着卫蔷语带嘲讽,卫薇一笑,微微抬头,说道: “我听说国公大人是来请罪的,若不是提前知道,我还真看不出来。” 说完,揉了两块鱼食进池中,卫薇道:“那罪人到底说了什么,让你如此大动干戈?” 卫蔷看看左右,摇摇头道:“尽是些大逆不道之言,皇后若是想听,怕是要让左右都退下。” 姐妹二人四目相对,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卫薇挑了一下眉头,对一旁的女官道:“带着所有人,退到二十丈之外。” “是。” 她又对身旁那青衣妇人道:“你今日也先回去。” “是,皇后娘娘,改日您闷了,臣妇再带绣样给您赏玩。”说着话,阮细娘笑着收起了自己摆在亭栏上的绣花样子,路过卫蔷的,还对她点了点头。 卫蔷一直看她们真的退出了二十丈,冷着脸道:“羌人对西北四州虎视眈眈,吕家一倒,能给朝中数百万资财,你让尚书令趁机提出让薛将军平定西北四州之事。” 卫薇一脸的难以置信,还带着怒气,口中说道:“你费劲周折只能与我说这几句话,竟然先提国事?还真是为大梁鞠躬尽瘁的定远公。” “西北之事一定,我就要回北疆,你若要传信给我,阮细娘是我剿匪时帮过的人,她有一表姐在定州,自从在你处见了她,我便在定州她表姐家对面的肉铺里安排了人,你可用此路给我传信。若是急讯,上阳宫的厨房采买车,有一辆是车轮上绑着蓝带子的,将信放在车底,将带子解了绑在把手上,就有人替你传信给我。南市的许家食肆也可用,此路你用来不方便,可告诉尚书令。” 卫薇轻轻一侧头,仍是怒意勃发之状:“我可没你那么大手笔专门拓一条路出来,宣教坊有一家姓何的可以传信给我,这条路连外祖也不知,我赏给卫瑾瑜的《春秋》上有一页有个印,它便是你我通信凭证。” “还能再说两句话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手抓住亭栏,卫蔷声色淡淡。 “东都事了你立刻回北疆,不管你在北疆做什么,三年内不要再南下,更不要回东都。” 说完这句,卫薇抬眼想瞪自己的姐姐一眼,气她竟又回了是非之地,可嗅着满满血气,她终究只看向对方的下巴,低声道:“还能再说一句话,你说吧,阿茵我在长安收敛了,每年有人供奉,你放心。” 卫蔷见卫薇抬手招那些宫人近前来伺候,轻叹一声,终于道: “有阿姊在,别把辛苦事一人担着。” 那些宫人刚一走近,就听见皇后娘娘突然一声厉喝:“定远公!都什么时候了!你在说什么无用之言!” 似乎是气得狠了,皇后娘娘的眼睛都红了。 见此状,定远公脸上缓缓浮起一笑: “皇后娘娘你可千万保重身子,别让我这阿姊担心。” 这、这是又又又吵起来了! “在大理寺杀人,你还自觉有功?!定远公,从前让你带血面圣,那是战事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可不是当年,国有国法!来人,传令下去,定远公不遵法度,冒犯宫禁,责令……罚俸一年!” 终究,也只是罚俸一年。 听说皇后与定远公单独说了几句话,圣人坐在榻上想了片刻,道: “给定远公世子赏些东西,就说……朕今日突然想起了先定远公世子教朕骑射一事。” “是。” “再给定远公捎一句话,就说,吕显仁死不足惜,只要是她动的手,那在朕心里,就是她为大梁杀该杀之人。” “是。” 待传信之人走了,赵启恩长出一口气,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慢慢张开又握紧。 “石菩。” “奴婢在。” “去山斋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面罩(“信上署名是望春旧友。”...) 自从卫蔷让卫瑾瑜南市林家商铺传递消息, 卫瑾瑜就似得了军令虎符一般,每日都往外跑,被卫清歌抓住了, 就是鬼鬼祟祟往外跑,恰好卫清歌顾不上她, 她就是大模大样往外跑。 定远公世子脸上覆着黑色铁罩子, 走在哪儿都能吓人一跳,偏偏年少贪玩,专爱往不入流的地方去,没几日,除了刚来东都就解了人的膀子之外, 又有了一份放纵贪玩的名气。 有那等下作之人,知道这位世子是从北疆来的,少见东都繁华,便引着人往销金窝里去, 没想到这世子年纪还小, 不好美色也不好酒, 那些人心里也怕定远公的凶名, 便做局让“他”去了斗鸡坊。 可谁也没想到,那总是笑呵呵的定远公世子竟然颇有赌运, 斗鸡斗狗、比武赛马,凡是有这样的热闹,这位世子爷往那儿一凑, 都少不了赢些钱财回来, 一日, 两日……竟然真正十赌无输,反倒是那些挑唆赌局的一个个赔得心惊肉跳。 一日, 那做局之人输得狠了,心里一横,想从这位世子爷身上抢了一笔银钱就离了东都。 却见那本该中了药睡过去的少年笑着看着他们。 人们这才又想起来,这位笑呵呵的毁了脸的少年郎君是何等的狠角色。 一众恶人被送到了洛阳县衙门前,一个个鬼哭狼嚎,因为手掌都被人使刀扎穿了。 经此一遭,定远公世子成了洛阳城里一等一的风云人物,逢赌必赢又是个下得去狠手的,勾得东都城里一干闲散子弟忍不住都往“他”跟前凑,偏偏这位定远公世子还是个手松的,赢了钱便请一干人喝酒,一来二去,几乎整个东都的落魄纨绔和街头闲汉都围着这位人物团团转。 今日也是一样,卫瑾瑜在酒肆中跨腿一坐,一袋钱被她甩在了桌上,还有一枚玉环“叮呤”一声也落在了木头桌面上。 “这些今日喝酒可够了?” “够了够了够了。”几个穿着半旧绸袍的男子抬手把袍角别在腰上,也学着跨腿坐下。 “自从世子来了东都,某的日子可真是越过越好了。”说话的男人二十四五上下,看着像是出身锦绣人家,只是腰上革带看着磨损得厉害,挂着的绣囊也有些污损,发髻歪歪扭扭,看着不像样子。 似他这般无能选官只能在东都城里依附嫡枝过日子的世家子弟多是如此,好衣服是有两件的,细处就看出了不足来,东都城中人们嘲讽他们,也多说是“端玉碗喝粟粥,象牙筷子夹盐韭”。 卫瑾瑜自己不喝酒,见有人卖煮好的胡豆,使唤人去买了一包回来,那人也精乖,还唤了隔壁茶肆的店家送了壶茶专给卫瑾瑜。 未及弱冠的定远公世子虽然看不着脸,只看身形也是少年模样,吃了两颗胡豆,往案上一依,她斜着脸问道:“前日你们说郑氏子在东都城外伤了人,如今可如何了?那人还活着吗?” 歪发髻的男子龇牙咧嘴喝了两碗酒,笑着说:“东都这地方,扔一块石头下去都可能砸中个六部主事,更不用说与朝中大臣沾亲带故的了,那郑家子纵马踩伤的金吾卫中郎将的表弟,那中郎将姓孙,正是赵将军得用之人,哪里肯受了郑家这等气?郑家送了钱财赔礼,都被他扔了出来。” 他们说的这个郑家子就是郑衷的长子,虽然北海盐池盐工们还未被翻案,郑衷在青州收了吕氏那么多财物,自然不能清白脱身,如今已被免了官羁押在青州府衙之中,软禁北海县令、帮吕氏处置北海盐工,虽说他后面也曾上书说吕氏跋扈,可被派去青州查案的侍御史乃是姜清玄的得意门生,刚去了青州两天就说郑衷上书言奏吕氏乃是因分赃不公,并非出于公心,只怕待吕氏上下被查清楚,这郑衷也少不得一个流放之罪。 那郑衷之子来长安想为自己阿父上下打点,却四处碰壁,想他在青州怎么也是刺史家公子,到哪儿不是被捧着?在东都却受尽了冷眼,出城骑马散心,又踩断了行人的腿。 又喝一口酒,那纨绔子摇摇头道:“郑侍郎本来就不是个大肚量的,现在郑衷败落,郑衷的儿子又给他闯祸,只怕那肚子也要再气大一圈儿!” 一群人哄堂大笑,素来自命不凡的那些官宦子弟跌落下来,是他们最爱看的戏码。 吃了两粒胡豆,喝了一杯茶,卫瑾瑜看着酒肆外面人来人往,貌似不经意地问道:“那郑家子闯了这么大的祸,郑侍郎还容他在自己家里住着?” “那郑球侍郎一开始就没让他住进自己家里,永丰坊里郑衷自家的别宅,那小郎君正住着呢。” 将胡豆皮往案上一放,卫瑾瑜略一垂眸,再抬起头来又是嘻嘻哈哈模样,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突然似被人掐了脖子似的安静下来。 茶肆门口被人遮挡出一片阴影,一穿着月白锦袍的男子正定定看着她。 这人面容端肃气势不凡,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物,其他人纷纷退到一旁,看着他大步走了过来。 “我以为你在府中养伤,没想到你带着伤还敢在外面喝酒游荡,这些年你姑母就教了你这些?” 伤? 自从吕氏倒了,卫瑾瑜都忘了自己还断了胳膊那事儿,匆匆忙忙站起来她小声说道:“王爷师父你别生气,我可没喝酒。” 来人就是肃王,他弯腰看了眼卫瑾瑜面前的茶和胡豆,直起身时脸色比刚刚好了两分:“吕氏余党还未尽数捉拿,你这与吕氏有旧怨之人如何能在东都一个人游荡?还与这些人厮混!” 卫瑾瑜哪敢让赵启恒再骂下去,急忙说道:“王爷师父怎么来了此地?可是有什么事要做?” 肃王抬手替她整了整袖子,道:“我有事要找你,没想到去了国公府却听说你在这里。” 竟是专门来抓自己的。 卫瑾瑜缩了缩脖子,又气弱了一份:“王爷师父你别生气,我、我这也是在府中闷得久了,才出来看看热闹。” 不用说卫蔷,随便卫家哪个“歌”在这里都能戳破卫瑾瑜的满口推脱之言,不,应当说,从北疆随便挑一匹马出来,都会当场喷卫瑾瑜一脸的鼻息。 可赵启恒却当了真,叹气道: “那你也该先将伤养好,到时我带你去骑马,你小时候去的别院还在,在那游玩不比你这般有趣多了?” 说完,赵启恒就带着卫瑾瑜往外走,茶肆外停了一辆马车,卫瑾瑜恋恋不舍看了眼自己被人牵着的马,乖乖上了车。 姑母总将赵启恒叫做是她“小爹”,许是这话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卫瑾瑜如今看正襟危坐的赵启恒,只觉得他“爹”气十足,俨然一严父。 到了肃王府,卫瑾瑜只看见了站成一排的匠人。 赵启恒站在她身后道:“天气热了,你这面罩看着气闷,我找了匠人打了一副金遮面,你来试试,哪有不妥,立时就改了。” 错了,不是严父,是一慈父。 卫瑾瑜有些呆愣,看那放在盘中金光璀璨的金色面具,手中微微生出了汗。 “王爷师父,你这也太破费了。” 男人摇头道:“我身在皇家,生来就吃穿不尽,给你做个面罩算得上什么破费?” 说完,赵启恒自己净了手,拉开了卫瑾瑜脑后的绳子。 “看,你额头上果然都沁了汗。” 卫瑾瑜整片额头往下都是可怖的疤痕,赵启恒却毫无所觉,又取了帕子要她擦汗。 矮了半个头的“少年”连忙退后一步,抢过帕子说:“我自己来。” 看她竟然有几分生涩拘束,赵启恒仔细看着她的脸,有些不满道:“我送了那么多祛疤的药膏去北疆,怎么竟完全无效?既然没有效用,你写信时应告知于我,我再去寻旁的。” 那些药自然是不错的,只是没用在自己身上。 卫瑾瑜憨憨一笑,说:“我倒觉得我头上的伤比从前淡了许多,王爷师父你这是关心则乱了。” 黄金打造的面罩比她原来的要轻薄许多,上面还雕了麒麟纹,小心戴在脸上,看着镜中,竟然依稀可辨是个带了富贵气的俊美少年。 赵启恒左右看看,满意地点点头:“照着这个样子再给你做几个,换了不同纹样来戴,你喜欢海棠,给你做一个海棠纹的,要觉得女气,就在家里自己戴着。” 这般放纵体贴,亲爹养儿也不过如此了,卫瑾瑜心下感动,只想给自己这王爷师父养老送终。 心中又为自己姑母可惜起来,舍去身份不说,自家王爷师父还是挺会照顾人的,养在家里不比找一澡都不爱洗的莽汉要好多了? 她对着镜子里的赵启恒嘿嘿直笑: “不如王爷师父再给我做一个刻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到时我无聊了,看看镜子就当看了话本。” 看着已经长大了少年,赵启恒有些无奈地说:“都快要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般贪玩?” 过了一会儿,卫瑾瑜照完了镜子回过头,就见赵启恒正小声问工匠:“大闹天宫是难一些,三打白骨精可能做?” ……真乃绝世慈父。 戴着新得的金面具回定远公府,卫瑾瑜远远就看着一缩肩低头的男人从门内出来。 “哟,伍侍郎,许久不见,怎么不在府中等着伍夫子下课再一并回去?” 因之前大雨连绵,各处报灾,伍显文少登定远公府,有时来不及接自家妹妹,就干脆让她住在了国公府中。 今日难得登门,也是行色匆匆来去如风。 抬起头眨眨小眼睛,伍显文认出了眼前的人是定远公世子,他点点头打了声招呼就要离开。 卫瑾瑜看着他骑马而去的背影,不禁若有所思。 听说户部这两日没那么忙了,怎么这伍侍郎连眼睛都熬黑了? 深夜,永丰坊,一道人影从郑宅后院闪过。 有过两日,“郑衷儿子府上搜出南吴兵器”一事闹得甚嚣尘上,前青州府刺史郑衷被责令押解入东都,礼部侍郎郑裘停职待查。 陈伯横陈相公家中几乎塞满了为郑家求情之人,他一概不见,一言不发。 “相公,有人送来一封信。” 陈伯横原本坐在净室之中,闻言站了起来。 外面的仆从低声说道:“信上署名是望春旧友。” 净室的门打开,陈伯横抽了那封信又将门关上了。 “姜假仙儿!我就知道郑家这事是你的手笔!想要郑氏,我就要提西北震慑羌人一事?你何时竟变得如此关心兵事了?” 笑骂完了,他看着信封上的字,悠悠一叹。 望春,玉兰的别名。 昔年长安玉兰阁,白衣姜郎和陈家郎君联诗对曲。 细数起来已是四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画像(“真是好相貌,比阿蔷你扮...) 朝中不少人都从郑衷之子被所住之处被搜检出南吴兵器一事中嗅到了趁机栽赃之意。 别的不说, 郑衷的儿子来京城为他爹疏通打点,带着南吴的兵器来做什么?大义灭亲告发他阿父吗? 可在这关头,吕家新败, 郑氏被牵连,寒门出身的御史们正虎视眈眈, 世家说话时都小心了数倍。 纵然是上奏为郑氏申辩, 也不敢说自己与郑家世代相交愿为郑家作保,只说自己听闻郑氏有过如何功劳,想来应该不是这等与南吴勾结之人,一个个的仿佛都是与郑裘素未谋面的正义之士。 只有光禄寺卿于崇愿意公开说一句郑家之事定然是被人栽赃。 他这般说也显出了他有救出郑家的把握,倒让一众世家有些安心。 礼部侍郎郑裘在府中关了几日, 脸熬得越发浑圆起来,他去职待审,每日都被提到大理寺,审不出什么便再被送回来, 一日路过街口, 遥遥看见于崇坐在马上看着自己, 郑裘不禁泪洒衣襟, 患难见真心,于大卿待他若此, 不比那催命的吕氏好太多了?他从前是如何想不开,竟要拉扯吕氏与于家分庭抗礼? 却不知于崇见他模样,心中叱骂了一句:“痴肥若此, 不如一猪耳。” 几日都审不出结果, 这郑裘就见了自己就该以头抢地, 自伤以证清白,自己才能有名目更进一步为他入宫面圣, 请三司会审,怎知他竟只知哭? 无用至极! 于崇这般觉得自己仿佛在从河里捞一只仅会嚎叫的猪,那边陈伯横已经摸着鼻子在文思殿议事的时候提起了西北军务整顿一事。 羌人之事,久远到可追溯至高祖年间,时年大梁刚立,西北豪强据守四州,主动向大梁投诚,高祖北拒蛮族,南抗南吴,却不知西北豪族趁机肆意掠夺羌人羊马财产,又将羌人绑了卖到中原为奴,羌人不堪其苦,纷纷起义,豪族以强兵镇压,可这一把火在羌人总是难熄,竟然连着烧了近二十年,这边压下,那边再起。 直到当时还是临海王的太宗到了西北,先镇压了羌人,又杀了几家豪族,又将两羌人部落族长委任为灵州、夏州刺史,大梁的西北才算是终于平定了下来。 可这几年大梁式微,当地豪强施展的手段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羌人出身的州刺史都不明不白死了几个,无论是贺兰山以西盘踞在凉州一带的羌人,还是与汉人混居于西北四州的羌人便又有些蠢蠢欲动。 薛大将军到了西北之后仿效太宗当年杀了几家豪强,却难以再平息羌人的怒火。 他们见过汉人的血,也不愿再被汉人压在头顶。 朝中并非无人知道此事,只是总还觉得能拖下去。 似卫蔷一般知道一战已不可避免的人,满朝了了。 不少人听陈伯横提起西北军事,皆有些不解,也有人直言反对擅动刀兵。 高坐在上的皇后想了想,道:“此事我会转呈圣人,朝中对西北之事知道的不多,传信给薛大将军,让他派人来东都细细分说西北局势。” 皇后竟然并未一口回绝此事,这似乎有些反常。 只不过朝中众人都被吕氏、郑氏之事牵扯了心思,也无人出面反对。 …… 卫蔷府上,霄风阁终于送来了他们在南吴所查的结果,这几年南吴君主杨源化励精图治,重用了不少年轻人,落在纸面上成了薄薄一个册子。 “祝融徽,庐州人士,二十七岁,进中书省给事中……” “杨宪……” “衡冲……” “谢引之……” 在一旁静听着的崔瑶突然出声道:“这谢引之是不是就是智晖大师弟子,被誉为天下第一才子的谢不豫?” 读着册子的卫清歌有些茫然:“这上面没写呀。” 崔瑶笑着说:“那我知道的怕是比这册子上多些,智晖和尚在南吴颇有盛名,他在麓山建了一儒学堂,这谢引之十三岁进堂,十六岁文章名震天下,如今二十有七,是南吴公认的天下第一才子。” 站起来看看那书册,崔瑶道:“长得还真是端方清隽。” 霄风阁探子多会一手炭笔作画的本事,画出来的人物与画师们不同,仿佛一人被褪了色摁在了纸上一般。 卫蔷听崔姨对这谢引之如此夸赞,不禁一笑:“南吴怎么就能定出天下第一才子了?” 手中扇子轻摇,崔瑶道:“自然有的是不忿其盛名的儒生,可几番下来,那些儒生皆写不出比谢引之更好的文章,他自然就落实了是天下第一才子,况且,他生得又好……天下第一才子,自然要有一番好相貌。” 说完,崔瑶团扇遮面,一双含水明眸眨了眨,突然又笑着说:“就如阿蔷你这天下第一凶兵的威名一般,谁若不忿,只管杀敌去,又有谁能如你一般在蛮族所占之地一刀一刀打回来?天下猛将何其多,古往今来称为第一的也数不胜数,为何到了你就被称凶兵,自然是因你长刀在侧,仪态风流,你若是长得似三国时的吕布典韦之辈,也就被叫作天下第一猛将罢了。” 没想到一句质疑之言让崔姨又反说到自己头上来了,她摸摸鼻子,将话引回到了正事上:“谢引之既然盛名若此,要是离开南吴自然是无人不知,杨源化也未必会将不留行交到这般一名人手中,接着念。” 卫清歌“哦”了一声,重新捧起册子。 “沈无咎,无字,无师从可查,巴蜀人,十九岁入朝,今已十年,任崇文馆学士,少入朝堂,吴主常召其入朝议政,身有眼疾,少现于人前。” “身有眼疾?”卫蔷让卫清歌将册子拿过来。 看着纸面上被绘制出的男子脸庞,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这样貌……清歌,你将从前绘制出的那只鸟的种种形貌都拿来。” 崔瑶也凑过来,一看画上之人,忍不住轻叹道:“真是好相貌,比阿蔷你扮作男子之时也不差了。” 嗯?这是什么怪奇比喻? 卫蔷却无心与崔瑶谈笑,手肘撑在桌上,她将手指放在唇间,若那人还活着,今年也该是二十又九了,同样是二十九岁,同样是身有眼疾,还都姓沈,难道世上真有这般凑巧之事? 还是那沈秋辞落入汉水却未死,改头换面进了南吴?他一有眼疾之人,如何能从湍急河水中脱身? 卫瑾瑜同样精通容颜改换之术,待卫清歌将从前那死鸟的画像一一铺开,她从卫蔷手中拿起册子一一对照过去,道: “看眼间距、内眼角与鼻翼之距,还有人中长短……”卫瑾瑜指着脸上极难改换之处,摇摇头道:“这张、这张两眼间距和沈无咎有三分像。” 南市茶肆中的书生窦黑相貌平平脸色青白,温柔坊外那女妓生得眉目如画唇角含情,不留行被抓的那鸿鹄所交代的那鸟生了一副病弱样貌,却也带几分公子气,可在与吕家私通的客商嘴里那鸟又成了样貌俊美温文寡言之人…… 四张画像连同沈无咎的放在一起,让崔瑶看,怎么都是五个完全不同的人。 看到后来,卫瑾瑜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起来,原本四张画像中所有两两相似之处拼凑到一起,与这沈无咎还是有极大差别的,三分像终究也只有三分。 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定远公世子眉头紧皱:“如果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抓的那死鸟,他的换脸之术可真是登峰造极。” 卫蔷坐在石桌前同样将这些画像一张一张地看了过去,也无法将这些人与自己记忆中那倔强有黑瘦的小瞎子对照在一起。 可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决定让霄风阁来人,为她画出当年那个叫沈秋辞的少年样貌,再与这些图对照。 看着新的图,卫瑾瑜更懵了:“姑母,你画的这人与图上所有人都不像。” 一番折腾下来,天色都已经黑了。 卫蔷让卫清歌将所有的画像都收起来。 “纵使没有画像佐证,整本册子中沈无咎也是嫌疑最大之人,将沈无咎的相貌也列入清查之列,务必找出更多不留行的钉子。另外,让霄风阁再查清这沈无咎的眼睛有何病,何时病的,他无表字无师承,自然是因他的师承家世在南吴不可提及……清查南吴十二三年之前犯事被戮的人家,看看家中子弟有没有能与沈无咎对上的。” “是。” 卫蔷舒展了一下筋骨,抬头看了看漫天星斗,星星闪烁不休,聒噪不已。 “林N,人从马上摔下去,你怎么只关心那马?” “林N你怎这么嗦?我是看不见,不是听不见。” “林N,祖父给我我财物都丢了,可没钱再请你护我!” “林N你哪来的钱给我换的药?你剑鞘上的宝石呢?” “阿N,你在哪儿?” 短短半月同路,她保护那少年脱身,也是趁机躲开了追拿自己之人,可最后,她只见那少年投身汉水,再无踪迹。 直到死,那少年都以为自己是十七岁的林N,一个浪荡江湖的游侠儿。 自己也只以为那少年是要往巴蜀避难的落魄小公子。 “家主,您在看什么?” 听卫清歌问自己,卫蔷叹了口气道:“我想起一故人,明明眼睛不好,每天晚上还让我替他观星,北斗可真亮啊,到了我们该回去的时候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去留(“我这户部侍郎,至今日,...) 卫蔷说要走, 卫清歌立刻高兴起来,第二日一早就开始高高兴兴整理行李。 各家送来的猪肉羊肉没有吃完,统统制成了肉干, 这些必是要带回北疆的,在东都买的种子也得带回去, 还有各种北疆紧缺的药材, 之前让卫行歌带回去了一些,新买的还得再运回去。 小姑娘抱着自己的剑在马厩里转着圈儿溜溜达达,眉头紧皱在一起。 府中的马除了被人从北疆骑来的,就是圣人与各家送的,多是些不能拉车的高头大马, 可之前的驽马已经都送回了北疆,还有车驾,连着后院里的女学生,还有定远公府暗处关着的南吴细作, 这都是要用车运回去的。 转身看见他们当初临时买的小青驴正在两匹骡子中间优哉游哉吃草, 她笑着说:“是不是该多买些骡子和驴子来与你作伴呀?” 小驴子抬头看了看, 嘴里还在嚼着草料。 是了, 人马出行,还要安排车专门装着草料和饮水。 还有定远公府中各处用的被子、挂的帐子, 这些也要运走。 东西越想越多,心里估算的车驾数量从五十直溜溜到了一百,卫清歌往地上蹲成一团, 不住的唉声叹气。 想要将车驾备齐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 唉, 她真想一夜醒来就已经回了北疆呀。 一人走到她身边也蹲下,卫清歌转头看了一眼, 嘴巴还撅着。 “家主啊,你真是不当家不知车马费,弄了这么多东西和人回来,都要用车运回去的。” 蹲在她旁边的自然是卫蔷,她笑呵呵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满口说道:“小事,我再想办法弄些车驾驽马回来。” “这事不用劳烦姑母,我觉得郑家就不错……趁着那郑裘惊魂未定敲他们一批车马回来定是不难。” 另一人也在卫清歌的另一边蹲下,叫着卫蔷“姑母”那自然是卫瑾瑜了。 卫蔷看看她:“郑家的事开始翻盘了?” “赵将军带人擒拿吕氏余党,在一处藏身之处发现了几把南吴的刀,刀上有编号,郑衷他儿子的那把刀正好是其中一把,侍御史推断郑家那把刀可能是吕氏余党故意栽赃。” 卫瑾瑜蹲在那一本正经,仿佛只是在谈一起案子罢了,可蹲在马厩前的三个人都知道,哪里是什么吕氏余党,不管是郑家的南吴兵器还是新发现的南吴兵器,都是她们的手笔。 为了让郑裘脱身,陈伯横上书进言了西北军务之事,她们也就松了扼住郑家脖颈的手,毕竟谁也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能凭借一把刀就毁了郑氏。 卫蔷点点头,轻轻一叹,道:“既然如此,你就替我去给郑家送点压惊的礼……两条肉干够了吧?” “够了够了。”卫瑾瑜连连点头,“定远公府的肉干也不是什么人都吃得起的。” “那就好,咱们府上也不宽裕,能给两条肉干也是竭尽所能了。”卫蔷点点头,突然用手指着地说,“看,这有蚂蚁。” 陈重远寻到马厩,就看见堂堂定远公,堂堂定远公世子,和实际上的定远公府大总管三个人蹲在一处看蚂蚁。 要是从前,他心里怕是要翻江倒海想上许多,如今竟然已经习以为常了。 “阿蔷姐姐,宫里来人说圣人召请。” “圣人?” 卫蔷将用来逗蚂蚁的草梗扔到食槽中,拍拍手站了起来。 进宫到了大德殿,看着一摞卷轴,卫蔷不禁瞪大了眼睛。 “城阳、高密、真定……这三个是朕还未出家的妹妹,按说你被先帝首位义女,她们也算是你妹妹,可与瑾瑜年纪也相当,阿臻不妨考虑一番。” 说完了三位还未下嫁的公主,圣人指着另外几幅被展开的卷轴,说道:“这几位是我皇叔家里的郡主,博平、昌乐是临淄王叔家的,昌宁、永平是淮安王叔家的,永清是韩王叔家的。” 今日圣人的气色确实很好,他笑容满面,饶有兴致地一张张为定远公指点这些皇室贵女。 “阿臻你既然要给瑾瑜选一贵妻,哪有比天家之女更贵重的?哦,对了,怀远,怀远郡主今年十六,她是肃皇伯的孙女,与瑾瑜年纪相当,辈分也相当,又同是被阿恒一手带大的,也算是亲上加亲,你看如何。” 画上的怀远郡主是个淑雅贞静的小姑娘,卫蔷看了一眼,又看向圣人。 吕显仁死前到底说了什么,圣人必是知道的,今日种种,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罢了。 她还没说话,圣人悠悠一叹:“从前父皇就想将长宁皇姊许给阿铮,可惜阿铮心有所属,坚辞不受,后来长宁皇姊也死在了长安变乱之中。瑾瑜娶了皇家女,也算是赵卫两家前缘再续了。” 这话由圣人说出来已经是极为殷切。 大德殿外,排窗无声打开,一条光恰照在了卫蔷的脸上。 定远公环顾四周画轴,笑着说道:“圣人,皇女何等尊贵身份,我自然愿意瑾瑜尚了公主、郡主,只是……这天下只有圣人为公主选婿,哪有我这般能选公主郡主的道理?微臣实在惶恐至极。” 赵启恩将手撑在案上,大笑两声,说道:“阿臻的意思是这事朕就能定下?哈哈哈,瑾瑜身为定远公世子,天下女子自可由得他选,就算是尚公主郡主,也得寻个让他合意的。不如你回去问问他,是想要个能与他玩到一起去的,还是想要一个能主持了东都定远公府中馈的。” 说这话时,赵启恩面上笑意满满,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子侄辈婚事。 定远公也笑意不变,仿佛真的是在感怀圣恩。 “公主也好,郡主也罢,圣人的意思就是要我留在东都。”一听说圣人要自己娶个赵家女子,卫瑾瑜就知道了其中的意思。 卫蔷点点头。 卫瑾瑜笑了:“那我可要好好选个貌美守礼的,不然留在东都城里我岂不是要闷坏了?” 说话时,卫瑾瑜的手指在那些画轴上轻轻摩挲。 “我这毁了脸的定远公世子,又是个贪玩不守礼的,还能让圣人以公主、郡主下嫁,可见优待了。” 是优待? 又或者是对北疆、对定远公的提防? 定远公身上有先帝所赐的征地令,她打下的土地到她死都是她的,可她死了之后呢?定远公世子被养在了东都,在北疆既无军权又无人望,自然由得朝廷拿捏。 从宫中回来卫蔷就换了一身黑色衣袍,坐在案前,她抬着头看着卫瑾瑜。 “洛阳不比北疆,在北疆,你大可将背后交给同袍伙伴,在洛阳,你身后也是你的敌人。你南下之前,燕歌曾经说过,想让你做承影部副将,代她执掌承影部,可见她们都舍不得你孤身留在洛阳。卫瑜,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要留在东都吗?” 听见“卫瑜”这个名字,卫瑾瑜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那一身属于定远公世子的嬉笑稚嫩犹如她脸上的另一张面罩,被她轻易解了下去。 从她成了“定远公世子卫瑾瑜”的那一天起,她就决心成为北疆牵制洛阳的一颗棋子,这番心意,她十几年从未动摇。 收回摸那些卷轴的手,卫瑾瑜深吸一口气,身子站得笔直,就如定远军一个寻常兵卒一般。 “元帅放心,我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自然要走下去。北疆需要的,就是卑职应做到的,定远军需要的,就是卑职应成为的。” 北疆需要有一人在东都牵制各方眉眼,定远军需要有人在东都传递更多的消息。 就像当年的北疆需要一个卫二郎的继承人来压制各方觊觎的眸光,需要有人在蛮族不断传来卫二郎“死讯”的时候证明卫家还有血脉留存于世,需要有人出现在先帝的面前变相绝了先帝从东都为定远军再找继承人的心思。 从那时起,她便自愿改头换面成为这样一个人。 她是人们可见的棋子和旗帜,也是盾牌和障眼法,她可以一直做下去。 卫蔷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瑜,我在东都给你留鱼肠部二十人,我回了北疆再陆续给你送二百人过来。身为定远公,我能说的该说的早就说过了,但是,作为卫蔷,我只有一个要求,定远公府,可有可无,定远公世子,可舍身取义,但是卫瑜,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卫瑾瑜怔怔地看着卫蔷,张了张嘴,终于应了一声“是”。 听说圣人要定远公世子从宗亲中择妻,有一个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那就是肃王赵启恒。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还在宗正寺里,急急忙忙打马来了定远公府,他见了卫瑾瑜的第一句话就是:“怀远也就算了,你怎能娶你姑母?” 听这口气,也是真将自己当了卫瑾瑜的生身父亲。 卫瑾瑜笑着说:“那王爷师父可是允了将怀远郡主嫁我?” 怀远郡主是先肃王的孙女,因她祖父与父亲都早早去了,先帝才将赵启恒过继出去封为肃王,可怜那时赵启恒自己才十岁,就有了个襁褓中的女孩儿要养,操起了当爹的心,也难怪后来碰到卫瑾瑜,他也养得这般得心应手了。 “怀远……” 赵启恒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 并非说怀远与瑾瑜是否般配,而是在他眼中,这两人分明都是孩子,怎么一眨眼就要行嫁娶之事了呢? 眼见自己的王爷师父木着一张端方沉肃的脸分明是在走神儿,戴着金面罩的卫瑾瑜眉目间都是笑。 留在东都好歹有这么个小爹疼自己,倒也是自己赚了。 这一日,在另一处,也有人在谈论去留之事。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伍显文,姜清玄拈起一颗白子。 “你既然觉得自己前程在北疆,自去便是,我当年调你进户部便说过,我用你,是有心为国为民做些实事,你既然觉得在北疆能做之事更多,便去做吧,不必觉得对我有何亏欠。” 伍显文还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喃喃说道: “将恩师一人留在朝中……是我背信在先。” 早知伍显文何等倔强,姜清玄也不深劝,只说: “你要是真觉得心里不安,就在北疆做一番功业给我看看。” “恩师放心……”垂着脑袋,伍显文咧嘴一笑,“我定是要做出一番大事,不然,也对不起我自己这些年辛苦算账花的功夫。” 说完,他“咣咣咣”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额上已经乌青一片。 人却是笑的。 目送自己这倔驴一般的学生兼同僚远去,姜清玄看着手下的棋局,终于叹了一声。 “如端,想办法给阿蔷送封信过去,要快。” 第二日朝议之时,伍显文,这位满朝皆知的脑子生得不齐全的户部侍郎就做出了一番大事。 他自请辞官离朝,同时,拿出一账簿,其中所写,便是诸世家十多年来侵占的盐铁之利,林家私吞铁矿,齐州、沧州、青州盐池皆成世家私产,因私盐横行而至河南盐政疲敝,林林总总,皆在其上。 昂着头,看着惊慌失措的满朝文武,伍显文瞪着一双小眼睛笑着说: “我这户部侍郎,至今日,可算是当了个够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威慑(“你们可威慑得?我便,威...) 卯时三刻, 天已经亮了。 只是风还凉,像是无数细碎的冰凌贴在人的身上。 分明是六月,明堂内怎么竟这般冷呢? 于崇悄悄低头, 看见自己的手在抖。 这伍侍郎!伍显文!伍犟驴!他怎么敢?! 谏议大夫于岌出列道:“皇后娘娘,前户部侍郎伍显文污蔑朝臣, 臣请奏, 将之逐出朝堂!” 寒门出身的侍御史连忙出列,道:“皇后娘娘,伍显文虽已辞官,却还未受应允,分明还是我大梁朝臣!” 又有一世家朝臣脱帽伏地, 道:“伍显文仅凭一本虚妄之言便断定朝臣谋私,皇后娘娘,若是不予以惩治,来日再有一人先辞官后上奏, 难道我们满朝文武还要再如今日一般吵闹不休?皇后明鉴, 伍显文此举当惩!” 见一众人为了伍显文如此奏事是否合规、是否该罚吵了起来, 又一寒门出身的朝臣急忙道:“请皇后派人查探伍侍郎所奏之事!” “荒唐!伍显文先辞官后上奏, 分明是要造出自家为朝廷所迫,只能当朝舍官之态, 这分明是好私名而毁公礼,以我大梁朝堂为他提升名望之阶!我等怎能让他如意?” 没有人,世家甚至没有人站出来否定伍显文的那本册子所奏到底是真是假, 他们在说的都是伍显文这个人, 他不配, 不该,不应, 他好名,他贪婪,他有所求。 仿佛,只要伍显文这个人被打压下去,到底事实如何,便无人在意了。 这便是盘踞在大梁朝堂上的世家,他们深谙如何以毁掉一个人的方式来毁掉真相。 伍显文冷冷一笑,今日他递出了奏本,便不管此后洪水滔天,若是真能撼动这盘根错节之中的一二世家,就是他伍显文对得起自己为大梁殚精竭虑的这些年了。 匍匐在地上,不管别人怎么说,他竟然都不生气。 也许真是因为这些年实在太熟悉这班人的路数了。 就在这时,朝堂上一末官突然站出来,大声道:“启禀皇后娘娘,臣有本奏,臣欲告发前户部侍郎伍显文有内乱大罪!” 伍显文猛地抬起身,却见那人义正言辞道:“伍显文有一妹寡居在家已十数年,这十数年来他们兄妹二人同吃同住,不娶不嫁,正是因二人……” “竖子竟敢污我妹清白!” 伍显文目眦欲裂,几乎要将那人当场扑杀在地,两旁禁军连忙上前强行拉住了他。 “畜生!尔等先做国贼后做小人,分明不忠不义的猪狗之辈!” 伍显文只恨自己笨口拙舌,不能用嘴将那人活活骂死。 那人看着伍显文冲不过来,又道:“四年前,微臣之妻仙逝,伍显文便谎称要将其妹嫁与微臣,屡屡与臣称赞其妹,微臣听其言语,其常与其妹夜谈至三更时分,观其所为,其妹是寡居之人,竟能在他家宅中任意出入,总是家中有客亦不避之,便深疑之,本想婉拒这门亲事,没想到伍显文竟突然改口说微臣配不上其妹,至今年,微臣突有所觉,这伍显文借口为其妹选夫,不过是一幌子,为遮掩他与其妹私通之事!” 这人说着说着,越发信誓旦旦起来,见伍显文怒瞪自己,他还道: “伍侍郎,只怪你明明犯下大错,心中却毫无避忌之心,才让我察觉端倪。” “你、你这等小人污人清白,可有证据?!” “证据?伍侍郎,我如何知道你兄妹二人床头之事?若要证据,只能交付有司。” 一旁,也有人连忙站出来道:“启禀皇后娘娘,臣也听闻伍显文十数年来未给自己寡居之妹找到一人家,明明遍览才俊,竟无一人能入其眼,何其怪哉?不说在我等朝臣之中,东都百姓也知道伍显文伍侍郎为了让妹妹另嫁,连自己的婚事都避而不谈,难道不是一咄咄怪事?” 眼见又有几人站出来附和,伍显文气得面色发青。 此时,一人抬声道:“敢问各位,内乱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尔等早几年便有耳闻,为何到了今日才说?为何到了今日,竟有一群人出来说?可是因伍侍郎今日说了什么,又或做了什么?” 大理寺少卿杜明辛是极少在朝议上说话的,却在此时突然开了口。 杜家也是仕宦人家,今日竟是要为那伍显文张目么? 那攀扯伍显文□□之人此刻俨然成了疯狗,正要说杜明辛一介断袖也是辱没朝堂,却又有人道:“大理寺少卿若是见识少,还是少开口为妙。” 说话之人是中书侍郎杜晓,也是杜明辛的叔父。 他转头环顾朝堂,冷笑道:“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然没见过疯狗咬人么?” 如果说杜明辛还是暗贬,那杜晓就是明骂了,他是御史出身,真骂起人可真是又阴又毒,就像得了瘟病的猫一般。 “说起来一群朝臣成了疯狗也是少见,明晃晃摆在面前的证据没人去看,不知真假的阴私之事竟然成了尔等第一要务,怎么?来日再说你们世家中有人谋逆,你们就能攀扯出那人刨自家祖坟与祖宗骸骨通奸啊?下流人行下流事,聚在一起下流,还以为自己便是正道了?” 那人被杜晓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勉强道:“中书侍郎是要为伍显文作保?” 杜晓双手端在胸前,理直气壮道:“我是为你作保,保你乃是疯狗上身,下流成性!” “中书侍郎,此时是在朝堂之上!” “怎么,许你们骂人□□,不许我骂你疯狗?这朝堂是大梁议政的朝堂,还是你们凭一两舌头就污人清白之地?” 人送外号“瘟猫”的杜晓明明站在原地不动,只凭三寸不烂之舌就有了将人抓烂在当场的气势。 眼见那人不敌,于崇抬了抬眼皮,一脚迈了出来,行礼道:“皇后娘娘,前户部侍郎伍显文告诸世家侵吞盐铁之利,这本是忠正耿直之举,可世家皆世代有功,方能泽被后代至今日,若是这告发之人确实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贸然凭其所言便清查一众世家,怕是不能令人信服。” 说到底,他还是要伍显文先自证这番清白。 杜晓冷笑一声,正要将于崇这痴壮的真小人也骂回去。 却见于崇身后群臣跪地:“皇后娘娘,伍氏不自证清白,不能服众!” “请皇后娘娘明鉴!” “皇后娘娘,若伍显文不能自证清白,这罪人之言,不足以信!” “不足以信!” “皇后娘娘,焉知这伍显文不是知道自己东窗事发,才拖大梁世家下水?借清名以脱身!” 这些世家朝臣之前因为吕氏败落后分赃之事各有龌龊,今日却团结一心。 珠帘后,皇后在无人能见处冷笑。 这时,明堂上下突然听有人朗声道:“我实在有些奇怪,怎得今日这明堂竟然这般热闹,成了不论朝政论私德的地方。” 说话之人缓步徐行,她腰间挎着长刀,抬脚进了明堂。 堂外朝阳正好,她仿似披挂了一身光彩而来,一身紫色团花锦袍哗啦啦便将朝堂照亮。 见了她,杜氏叔侄二人心中一松,她肯在此时来明堂,定是为了保下伍显文。 却见那人打了个哈欠,仿佛一不留神,一脚踢在了一朝臣的屁股上。 “哈?原来从后面看众位居然是如此风景。于大夫,你这胯骨够宽啊,乍一看过去,还以为是一犀牛伏在地上。韩舍人,看着是清瘦之人,怎得屁股竟如此肥硕?莫不是就坐在榻上,将一身肉都屯在了一处?” 点评着目之所见,定远公口中啧啧有声:“半朝大臣这般跪着,我竟连一个能入眼的屁股都见不到,各位大人,就算吃得再脑满肠肥,也得对自己的屁股好一些,这屁股除了坐,还是要给人看的,怎能这般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路过光禄寺卿于崇的身边,她哈哈一笑,拍了下于大卿的肩膀:“于大卿,跟你比,谏议大夫还是一只小犀牛呢。” 终于,她站在了伍显文的面前。 “伍侍郎,哦,不,伍郎君,听说你已辞去朝中官职,可愿随我去北疆?北疆民事八部正缺着伍郎君这般精于算法的人才,你去北疆,正好与令妹一道,为我北疆效力。” 伍显文呆愣愣看着卫蔷,他本想着自己连官都不做了,总不怕再被世家拿捏,没成想竟然被人凭空以内乱这等不堪罪名污蔑,世家群臣协力相逼,要他证那不可能自证的清白,就在片刻之前,他已想到以死明志,也能证了自己妹妹清白。 偏偏这时,定远公竟然来了。 卫蔷看着两侧压制伍显文的殿前卫,那二人怔怔看着她,片刻后,都松开了手。 他只觉唇齿无力,那两名殿前卫松开了他,他直直跪在了地上。 “蒙国公大人不弃,草民伍显文肝脑涂地亦难报倡,唯有以五尺之躯奉北疆之土。” 眼见定远公势必要保下伍显文,有人还不肯死心,道:“国公大人,伍显文与其妹……” “哦?” 卫蔷转身,一双明眸看向说话那人。 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她莞尔一笑: “你说有,我说没有,你我之间,谁说的算?” 明堂中一片死寂。 吕显仁才死了几日,据说被定远公一刀去首…… “定远公,可、可不能这般威慑朝堂。” “怎么,你们世家朝臣蹲猪圈似的跪了一地无凭无据就让人自证清白,不是威慑朝堂,我问问我与你们谁说了算,就是威慑朝堂?” 身穿紫衣的女子面带笑意,环顾四周。 “你们可威慑得?我便,威慑不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掀帘(“我这奉玺听政的皇后坐在...) 看着以一力震慑整个明堂的紫衣女子, 镇国定远公。 一时间,世家都哑了嗓子。 想不通,趴在地上的于崇实在是想不通, 伍显文将半朝世家拖下水,兹事体大, 连他恩师姜清玄都不敢轻易说话, 这定远公怎么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一力护住这伍显文。 她竟不怕得罪了大梁一众世家?还是她自恃有丰州边市在手,世家上下投鼠忌器不敢与之为敌? 于崇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定远公了。 遥想她归朝之初,自己以世家逐利之心度之,以世人争权之心度之,却屡屡失算, 这定远公的所作所为都在他的算计之外。 至今日,他恍然惊觉,自己也许从来未看透眼前这女子。 当年一刀救他性命的那一刻,也许是他二人所思所想最近的一刻。 那之后浮华乱演, 功名在心, 他再不知那横刀立马的少年将军到底在想什么。 心知此事不是感怀之时, 于崇看向珠帘后的皇后, 大声道:“皇后娘娘,定远公如此维护伍显文, 竟在朝堂之下将其招揽……臣一时之间竟不知此处是北疆,还是大梁朝堂。” “光禄寺卿说的有道理。”皇后声音淡淡,不知为何, 在于崇听起来居然与定远公的声音有几分相像, “我也不知道, 我如今所在之地,到底是大梁朝堂, 还是你等世家构陷旁人之所在,半个朝廷跪下来仿佛亲眼见了旁人房中之事,这等场景,我竟闻所未闻。” 说完,端坐在珠帘后的女子缓缓站了起来。 “河南于氏、许州钱氏、~州林家、绥州韩氏、同州骆氏……尔等竟还在这明堂中聒噪不休,我这奉玺听政的皇后坐在这里等你们脱冠自辩可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伏在地上之人顿时觉得自己起不来了。 他们纷纷抬头,又纷纷低头。 都觉这皇后的威势比平时强上百倍。 珠帘缓缓掀开,皇后竟然就这般走到了众人之前。 “大梁,到底是谁的大梁?!大梁的盐铁之利,到底是谁家的盐铁之利!大梁国库空虚,连兵都养不起,尔等却犹如硕鼠一般个个养得脑满肠肥!这就是世家,这就是大梁与之公天下的世家!这就是上承皇恩下佑百姓的大梁世家吗?!” 金红色的袍角迤逦在地,年轻的女子高高站在御阶之上,怀中抱着玉玺,眼中看着满朝文武。 “查!大理寺!御史台!刑部!连同金吾卫给我查清此事!一座涉案盐池也别放过,一座矿山也别落下,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欺天害民,我倒要看看这大梁的江山如今还在谁的手里!” 怒意喷薄的声音回荡在广阔明堂之内。 “皇后息怒!” 群臣纷纷弯下腰来,却依然无法抑制这女子汹涌的怒火。 她一振袍袖,沉声道:“责令尚书令姜清玄总领此事,无论此事牵扯到谁,无论此事牵连哪个世家,他要么将我这皇后废了,要么便是我将他们拿下。” 姜清玄徐徐弯腰:“老臣领命,定不负皇后所托。” 皇后又道:“御史大夫宋滁,你的儿子娶了于氏女,此案暂避,中书侍郎杜晓,我命你暂领御史台,将此事严查清楚。” 杜晓愣了一下,左右看看,连忙道:“臣遵旨。” “刑部尚书邵子危,你出身河南府,父祖皆是于家座上宾,此案暂避……由中书省丞相陈伯横暂领刑部!” 河中府陈家明明是两京世家之首,陈伯横诧异地抬起头,先看向了姜清玄,却见这假仙儿还对自己笑。 笑什么?笑他陈家这般轻易就与其余世家成了对手?! 皇后却不等他说话,又道:“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阻挠者杀,伪证者杀,欺天害民者,杀。” 她声音中怒意越发浅淡起来,却又杀气纵横。 赵源嗣道:“末将领命!” “大理寺卿。” “臣在。” “我知你有心乞骸骨。” 胆小怕事的大理寺卿颤颤巍巍出列,听见那个高居台上的女子道: “此事做的明白,我许你乞骸骨,你是做的不明白……我便许你抽筋剥骨。” 脚下一软,大理寺卿几乎跪在地上。 “啪!”皇后将伍显文的奏本扔在台上,道:“凡是涉案之人,一律停职待审,此案一日不查清,尔等一日不得出府,不得通信。金吾卫给我好好守好这些人的门户!” 此事万万不行!于崇忙要说话,却突然身上一冷。 是定远公正看着自己。 是了,今日定远公在朝上,哪怕是为了保伍显文,她与皇后也算是联起了手来。 如果没有定远公在,皇后怕是也不会这般手起刀落。 于崇突然恍然大悟,皇后是以伍显文借了定远公这天下第一凶兵之势,今日种种,都在皇后与姜老狗的谋划之中! 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完,卫薇看向了站在正中的紫袍之人。 “定远公!” 卫蔷转身:“臣在。” “你朝议晚来,咆哮明堂,我再罚你三月俸禄,责令你将功补过,这伍显文,我就让你带回去,伍氏兄妹二人稍有差错,我唯你是问!” 卫蔷抬起头看向卫薇,轻轻挑了下眉头。 “臣,遵皇后娘娘旨意,想害伍显文者,臣定以之当蛮族一般斩落脚下。” 卫薇轻轻“哼”了一声,似乎还有不满之处。 环顾朝堂,她冷笑一声道:“捉奸在床的道理,连我这深宫妇人都知道,谁若是再想说伍显文如何如何,人证物证拿来。” 明堂之中寂静无声。 有人想起了数月之前,那时定远公还未归朝,朝堂上皇后一党来势汹汹,可那时的皇后也不像今日一般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在了台前,她更像是尚书令手中的傀儡,圣人摆在前面的木偶。 今日,傀儡动怒,木偶当朝。 借着世家侵占盐铁之事,她真是疾言厉色,步步紧逼。 不过三言两语,她竟然借势将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都大动了一番干戈,还将世家朝臣困在了府中。 疾风骤雨一般的一场朝议,在皇后一声“退朝”中,群臣纷纷行礼,进而退出明堂。 定远公未动。 皇后也未动。 “定远公,你可还有事启奏?” “没有。”卫蔷忽而一笑,“我只是看看。” “看什么?” 卫蔷看着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她还是在笑。 随后,她缓缓退了出去,到门前,终于转身离去。 今日大展了威风的皇后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离了明堂,也依然未动。 原来,这就是从珠帘后走出来的滋味。 她抬起手,将手放在眼前,之间偌大明堂,仿佛只要轻轻一抓,就能被她尽数掌握。 “你看见了吗?” 她语气轻轻,连她身边侍奉的内官都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携龙乘凤,瀚海采珠’……这便是,我要替你采在手中的明珠。” …… 明堂外,伍显文看着姜清玄,终究是深深行了一礼。 “学生不孝,让恩师担心了。” 定远公如何能及时赶到,自然是他恩师提前察觉了他在做的事。 姜清玄面无表情:“今日之后,你我师生缘尽,从今往后,不论你做了何事,成了何人,又闯下何等惊天伟业又或者滔天大祸,与老朽都再无关系。” 见定远公从明堂中出来,姜清玄微微一笑:“定远公,你冒着得罪天下世家之干系要救了这愚人,从此以后,他就由你来操心了。” 说完,他叹了口气:“有这般一个不通世故的学生,老朽这些年也算是殚精竭虑,自此终于不用再夜不能寐,生怕受了连累。” 他的语气越发轻快起来。 伍显文却已经泪流满面。 他自幼被人说是不通世故的憨人,只知道死读书,能科举中第,靠的是他写了上千篇骈文,而不是他如何文采风流。 他精通算学,却不精通算心,可也憨人有憨福,受了恩师一路照拂。 “恩师,那些人在竹林里每日连吃带拿,光此一项,一年就要你多花百贯之数,呜呜呜……恩师啊……” 伍显文要去扑抱姜清玄的大腿,被卫蔷一把抓住了后襟。 “伍郎君,此处是明堂前,我等该走了。” 鼻涕都流到了衣襟上,伍显文恋恋不舍地看着姜清玄,竟是被卫蔷这般拖走了。 看着两个年轻人远去,姜清玄低下头,长出一口气,终于笑了。 走吧,能走一个是一个,天宽地广之处,自是你们这等年轻人的天下。 “尚书令大人,皇后召您文思殿议事。” “知道了。” 抬起头,一振衣袍,姜清玄又是那群臣之首,世上仙人。 于崇是被一队金吾卫“护送”回府的,看着府门缓缓关上,他突然一拍大腿,道:“来人,不管用何法,快些送信去北疆,丰州边市一事我们不要了!” 恰巧此时,伍显文也瞪着那双哭肿了的小眼睛说起了北疆边市一事。 “元帅,您为了下官得罪了一众世家,那、北疆边市一事又该如何?” “边市?”卫蔷起了个大早,坐在凳上打了个哈欠。 “明日就要竞标了,钱都到了我手中,他们还指望我掏出来?” “啊?” 伍显文一下激动起来。 “那……他们,不是……那,世家要是真在此事中败落……” 看着卫蔷似笑非笑地喝着水,伍显文突然闭上了嘴。 那些世家在全盛之时都成了元帅的火上羔羊,若真是衰败下去,还想虎口夺肉不成? 东都城里热闹异常,还带着些肃杀之气,一男子坐在马上看着一队金吾卫经过,抬起手摸了摸下巴。 “怎么金吾卫还干起了抄家的营生?” 他背后背着一把极大的弓,一路向北,一直到了旌善坊。 “去跟那卫二说一声,薛惊河从灵州来东都办事,顺便来见她……至于官职我就不说了,在她这国公面前我自报官职不是徒惹她笑话?” 说完,他一抬腿就下了马,站在一众坊卫面前他直接高出大半头,越发显得筋骨强健宽肩窄腰,连身后那把巨弓都显得不那么突兀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远道(“这等旧事哪用算得那么清...) 知道是薛惊河来了, 卫蔷先笑了,对卫清歌说道:“朝中要大将军遣人来述羌人之事,这才过了几天他怎么就来了?你去弄些胡饼给他填了肚子。” 又让人把正将定远公府财物分车入册的薛洗月也叫来见她的堂兄。 跟着仆从一路行到书房院落见了卫蔷, 薛惊河的第一句话就是:“卫二,我还以为你能把日子过得如在北疆一般, 没想到你过得还挺体面。” 又见桌上摆的竟是细瓷杯, 他竟做出惊惶模样来,说:“这洛阳真是不一般,让你卫二都雅了起来,还用瓷器喝水。” 听听这语气,仿佛平时卫蔷在北疆是过得茹毛饮血的日子一般。 “我自己是粗野惯了, 这都是我北疆崔教授以自己身家打点出来的。”卫蔷往胡凳背上一靠,抬头看他:“薛大傻子你那满脸的胡子呢?上次我营中军士还当你是五十多岁的老将军呢,怎么这次就将胡子剃了个干净?” 薛惊河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看墙上挂了一张弓, 便将自己背后的弓也解了挂上去, 还随手捏了捏原本那把弓, 颇有些嫌弃。 “啧啧啧, 卫二你这弓可挺软啊。” “病中舒展肩膀用的,也就将将能十丈穿颅吧。” 十丈穿颅, 还是“将将”。 薛惊河哈哈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卫二啊卫二,行啊, 你一身气人的本事还没落下。” 他斜坐在胡凳上, 一双长腿伸展出去似是占了半间屋子, 又是一副眉目深浓的俊朗相貌,笑着看人的时候足以让寻常姑娘家一颗心都跳得快了。 偏偏面前这姑娘家是卫蔷, 他便还是十几年前那打不赢卫二郎就跑去跟卫大郎嘟嘟囔囔的薛大傻子。 “朝廷才刚派人去西北,你怎么就来了,莫不是情况有变?” 听卫蔷这么问,薛惊河笑着说:“是我原本就在延州征兵,恰好与那传信的钦差碰上了,知道你在洛阳,我索性就自己来了。” 这话说得倒是潇洒,卫蔷点了点头。 薛惊河反过来问她:“听说你在洛阳张狂得像是哪吒闹海、孙猴子大闹蟠桃园,我阿父听得眼热,两三日就要打我一顿,怎么样,可有我能跟着沾的便宜?” “便宜?我辛辛苦苦扳倒了吕家,往国库里送了一笔钱,说不定这钱就调拨道西北让你们整顿边防了,这便宜还不够?” “哼,朝中各处都没钱,从吕家得的几百万能分三十万钱粮往西北已经算是朝中大人们开恩了,哪比得上卫二你一次就从世家身上几百万地刮?” 手臂撑在书案上,薛惊河笑嘻嘻地说:“今年的棉布我们多要一万匹,定价再给我们让一成,如何?” 卫蔷双手放在案上略一舒展肩膀,笑着说:“还让一成?那些世家在都快把我北疆棉库买空了,还能给你们镇西军留着去年的匹数已经是我跟林管事厚着脸皮讨来的,你还让我再给你让利?” 见卫蔷像只铁公鸡一般,薛惊河抬手捏了捏她肩膀:“卫二啊,去年我在你那见的大织布机现在定然已经用上了吧?不是说棉也多了,纺棉织布的机器也多了,今年能多出三倍的棉布来?我想办法多给你弄些煤,你且让我些吧!” 卫蔷被他捏得头歪脑晃,摇头道:“世家从北疆买素棉布的价格可是你们的三倍,运到中原出手之价又要翻倍,这般一算,原价给你们,已经是让了利了。” “世家是世家,咱们是咱们,从前你我打架的时候,那些世家子不也只有看着的份儿?” 这世上也就只有薛惊河会拿小时候打架之事论交情了。 卫蔷转头看他,笑着说:“薛大傻子你倒是爱往脸上贴金,什么叫你我从前打架,那是一群人看着我揍你。” 她可是打遍长安无敌手的卫二郎,自幼就比她高出一截的薛惊河也不是她的敌手啊。 被人揭了老底,薛惊河哈哈大笑:“这等旧事哪用算得那么清楚!” 卫蔷还是摇头:“十二万匹布在定价上让你们一成,这事在财部定然是过不去的。” 说完,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小匕首。 这匕首其貌不扬,薛惊河抽出来看了看,眼睛已然瞪大了。 “这是北疆新出的精钢,从产量看,今年我们也就在队长以上能堪堪配齐,这种精钢制成的横刀,今年冬天我给你们一百把。” 薛惊河也是在沙场上沐着朔风饮着敌血长大的,对这等神兵利器自然爱不释手,一边问:“能不能给几把陌刀?”一边已将那匕首揣在了怀中。 “薛大傻子?” “啊,卫二你怎突然唤我?可是半年多未见就想我了?” 卫蔷几乎气笑:“胡子没了,倒把脸皮磨厚了。” 薛惊河喜笑颜开:“没办法,我阿父恨我脸皮太薄,恨不能亲手给我抽得再厚些,若能似你一般到处搜来钱财,他怕是梦里都能大笑到清醒。” 卫清歌端着胡饼进了院子,就见家主靠在椅背上低头笑着说什么,没了胡子的薛惊河正笑着看家主。 她歪了歪脑袋,道:“家主,厨房问是不是来了客人,午食要不要加菜。” 拿起一张胡饼,薛惊河连忙道:“加菜不必,加肉我倒是乐意至极!” 卫蔷斜看她:“我府上客人说的也不是你呀。” “对对对,我来定远公府哪里算是客人,我这分明是回家。” 见不得这薛惊河沾了点便宜就得意洋洋,卫蔷站起来对卫清歌说:“我记得从前伍郎君说要吃蒸猪头,你让大厨娘费些功夫,今日来不及,明日也可。” 另一边,薛洗月知道自己大兄来了,喜不自胜,连忙去换了身衣服,待见了薛惊河,她也吓了一跳:“大兄你不是说旁人都嫌你脸嫩,怎么把胡子剃了?” 薛惊河还是笑,越过窗看了一眼卫蔷站在院中梧桐树下与卫清歌说话,才对自己堂妹说: “我从前是怕人嫌我脸嫩,如今都快而立,哪还称得上嫩?” 薛洗月从前与堂哥说笑惯了,如今在学中当助教又比从前更爽利几倍,笑着说:“那堂哥你怎还不成家?” 定远公府里,兄妹相见也不止一处,伍晴娘教完了上午的课才知道今日在朝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看着她兄长,她眼泪在眼中打转。 “大兄,你是不是以为我如今可以自立,便可舍了我了?” 伍显文哪里听得自己妹妹这般话,想到自己今日在朝上被人构陷,险些连累妹妹,抱着头蹲在地上道: “是为兄行事不周,为兄错估人心!唉!” 看他这样,伍晴娘气也气不起来,被崔瑶一把扶住。 另一边,房云卿声音清淡:“行事不周也好,错估人心也罢,伍郎君此番所凭的不过是有国公大人为你背后撑腰,这可不是为下属者当有的道理。” 伍显文自知有愧,耷拉着眉眼,对着三个女子都行了礼: “各位教训得是,我见识浅薄,虚活了这些年,今日才知道,以我一身筋骨想在泥潭中拼个玉石俱焚,也只有溺死在泥潭的份。” 此话已是有彻底看透了大梁朝堂的意思。 崔瑶与房云卿互相看了一眼,房云卿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经历此劫,伍郎君也算是知道了这等道理,自该往有道之处去了。” 有道之处是哪里,众人自然是不言则明。 及至吃饭时,薛惊河才知道今日朝上发生了何事,看着伍显文,满脸敬佩之色: “孤身一人也敢对世家千军万马,伍大人你一腔孤勇,实在难得,我以茶代酒敬你。” 妹妹还在一旁,伍显文哪敢自称“孤勇”?臊红了脸端起茶杯,道:“我行事莽撞,如今连官也舍了,不配让明德将军称大人。” “朝堂的官是官,北疆的官也是官,卫二这人才是真正锱铢必较的狠人,你以为到了她手中,她不会将你一身才华压榨干净?自然还是要称大人的。” 这话看似贬低,实则在夸卫蔷知人善用,伍显文放下茶杯,眨了眨小眼睛,看薛惊河与卫蔷说笑熟稔,心中不禁盘算起来。 一个是镇国定远公,一个是大将军之子,同样是将门出身,同样征战沙场,配得配得。 看两人言谈,应是自幼相识的世交之家,自然是知根知底,又少翁婆之扰,不错不错。 再看薛将军生得也是仪表堂堂,身强体健,举止潇洒随意却非放诞不羁之人,国公人品风流不喜拘束,观样貌,品气度,相称相称。 最后见薛将军跟陈五郎说话时也甚是亲切,毫无架子,想来是心胸宽广,能容下国公妾室的贤良之人,甚好甚好。 思来想去,伍显文心中大喜,定远公身边终于有了个可堪为妻之人,实在是北疆之福,他们这些臣下之幸啊! 也不知怎得,吃了口鸡肉,薛惊河突然觉身上一冷,四下看看,他对卫蔷说: “我阿父定是在灵州念叨我呢,卫二,不如你给我把精钢匕首,让我带回去哄哄他老人家?” 就仿佛从来没有顺手将一把匕首揣进自己怀里似的。 看在过去交情上让他吞了把匕首已经够让堂堂定远公心疼的了,金乌高悬,梧桐影中卫蔷端着瓷碗轻轻一笑,眸光轻转:“薛大……午后与我校场打一架?” 薛惊河面上笑容一僵,缓缓捧起了碗。 却不知他对坐之处,伍显文的一双眼几乎要发出光来。 听起来,这薛将军打不过国公大人。 哎呀呀,这可真是妙极妙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坦荡(“来,奖你颗蜜果。”...) “卫二你说的拉几部打几部之法, 正和我阿父心意,只是如今朝中……”与卫蔷在一处说话,薛惊河无可避免地说起了西北之事, 薛重驻守西北四州,一侧是荒漠, 一侧是羌人, 自己所辖之地也是羌汉混杂,真说起来,其中冲突比百废待兴的北疆要复杂的多,有些羌人部落首领与汉人豪族勾结,也是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 还引得汉羌两族越发剑拔弩张,卫蔷的意思是寻机挑起与羌人的战火,却不是与全部羌人开战,联手其中愿与汉人交好的部落, 同时清缴汉人与羌人中作恶多端之人。 这法子剑指豪族, 说出口已经是冒险, 做起来更是担了身家性命的干系, 可卫蔷敢说,薛重敢听, 也敢信敢用。 “我阿父年纪大了,心也比从前软了,胡唯忠吃了二百多人的空饷, 我有心让他尝尝军法厉害, 可我阿父顾念他在西北这么多年也算劳苦功高, 只打了他六十军棍,过了半年, 又把他弟弟提成了校尉。” 说完,薛惊河摇了摇头。 “卫二,真要说起军法严明,我阿父都说你比你父兄祖辈加起来都要有手段。” 卫蔷将一碟蜜果放在桌上,笑着说:“大将军总是看着旁人家的孩子更好,从前是看我大哥,如今是看我,不过是心里对你有所期许罢了。” “我哪里不知道我阿父在想什么?不过你那志军之法,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以北疆为家,以兵士为北疆子弟,以北疆百姓为父母亲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 看着卫蔷在自己说话时给自己添了杯茶,他嘿嘿笑了两声。 他们二人说笑相得,旁边的人却觉察出了不对。 按说这些年薛惊河戍守西北,卫蔷镇守北疆,武将无调令不可擅动,他们二人应是经年未见才对。 可如今这般随口能说出对方治军之法,别说在一旁听着的陈重远因懂大梁律法而心惊,连薛惊河的堂妹薛洗月也摸不着头脑。 卫蔷也不避着他们,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心酥骨软,她眯了眯眼睛,一只手撑着头,笑着对薛洗月说道: “我在北疆刚打出名气,就有人从兰陵带了三百部曲穿过了大半北疆数千里之地来寻‘卫二郎’,第一句话就是‘那传说中的卫二郎在何处?若是敢冒名顶替,小爷我今日取了你狗头祭奠我挚友!’” 说话时她抬了抬下巴,正是指向了薛惊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说完之后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薛洗月自认这半年来也是人生跌宕,本以为再没什么事情能让自己大惊失色了,听了此事,嘴巴都张开了。 “大兄……” “怎了?我那时还以为卫二你死在汉水了呢,自然以为北疆的卫二是假的。谁能想到你不仅没死,竟然敢一个人就回了北疆还占山为王起来。” 薛惊河还理直气壮,全然不觉当年不到十七岁的自己做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事,士为知己者死,他阿父为了卫元帅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窝藏卫二,他自然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好友的妹妹、也同样是自己好友之人死后还被人利用,那可是足足一个半的知己! 卫蔷还笑他:“不过是看见了我的剑鞘就以为我死了,我叫你薛大傻子着实没叫错。” 薛惊河毫不心虚,随手从桌上取了颗蜜果放进嘴里,惊喜地瞪大了眼,先笑着说了一句:“这味道我可是很多年没遇到了。” 一旁的卫蔷愣了一下,笑容又真切了几分:“你要是喜欢,我给你讨两瓮带走,就不收你钱了。” “哟,卫二真是难得大方。”薛惊河眉开眼笑,仿佛讨了天大的便宜,“我阿娘也喜欢吃这味道的蜜果,等我回去了与她说,让她给你做件新衣当回礼。” 连吃了两颗蜜果,两条腿一伸开仿佛有一丈长的男人凑到卫蔷面前又振振有词道:“我那时哪知道你会弃剑用刀?况且当时汉水附近都传说有一少年为了几颗从剑鞘上抠下来的宝石被人逼着跳了汉水,听了这话,再寻到你的剑鞘,我哪能不这般想?亏我哭了足两日,还在汉水边上用那刀鞘给你立了衣冠冢呢,你还反过来笑我这许多年。” 想想那时的卫二,父母大兄都没了,一人游荡在外,薛惊河为她在汉水立冢之后回了兰陵,没多久又知道卫二的恩师林大家也去了,接着是蛮族南下,天下大乱。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当年在长安一起放荡的将门子弟,有的血战报国,有的奔波逃命,大劫之后死了不知凡几。 薛惊河清明烧纸的时候还对他们说:“卫二在那头,还有卫大给她撑腰,你们可想开些,要点脸面,别打以多胜少的打算了。” 现在想想,薛惊河摇摇头:“也是我那时年幼,没想过你这卫二竟然是个百劫不死的真英雄。来,奖你颗蜜果。” 卫蔷刚想起那跳了汉水不知生死的沈秋辞,看见送到眼前的蜜果,眉头都皱了起来。 “太甜了……” “觉得甜了就多喝两盏茶,等战事再起,沙场上你就是想寻这味道都难了。” 薛惊河还真给卫蔷连茶也斟满了。 看看茶盏,看看蜜果,再看看自己这好友,卫蔷笑着摇摇头,还是接过来吃进了嘴里。 入口是熟悉到令人不耐的甜,刚在舌尖,又被茶水冲淡,透出了果香气。 见自己大兄一直看着元帅,薛洗月作出好奇之态:“那大兄这些年还去过北疆么?” “那是当然,从三年前开始,咱们就从北疆买棉布回来给军士做衣袍,前年我阿父那铁甲,我娘头上的红宝簪,都是我从北疆带回来的。” 西北四州与北疆可不只是这般简单的通商关系,镇西军与定远军守望相助,薛惊河也是个坐不住的,要么军事,要么倒换东西,总要去北疆两三次,也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轻摇罗扇在一旁坐着看年轻人们说笑,崔瑶不禁在心里细细忖度着薛惊河,同样是将门出身,他与崔瑶熟悉的阿铮阿蔷还是不同的。 卫家的阿铮自小以承掌定远军为己任,明明也是十岁就被送到了长城边塞上的,却生了一副温文妥当的性情,与他刚猛热情的阿父截然不同,崔瑶眼见他长到了要成婚的年纪都从未见他与人动怒,若是没有后面的灾劫,他定会继承定远公府,如他父祖一般将一生时光都付予北疆,成为大梁的又一代国之柱石。 在很多时候,阿蔷并不会让人想到她的身份,认真说起来,崔瑶一直觉得阿蔷是她们这一代最像姜清玄的人,小小年纪就说自己将来要做个浪荡天下的游侠儿,天赋卓绝却不以之为傲,又是个倔强的,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喜欢上了林大家的剑就一定要拜师,想做卫二郎就去做了卫二郎,她的家人也爱惜她,愿意让她过得与旁人皆不相同。崔瑶曾想过的,卫家的小阿蔷长大之后就会成为一个才华横溢又不与世俗同流的剑术大家,行走天下,对酒当歌。 可惜,阿蔷年少时的梦随着她父母兄妹一起逝去了。 再看如今的阿蔷,一双薄肩担起了定远军和北疆,她有些地方还如从前,有些地方像她的父兄,有些地方……竟变得令人极为惊心动魄。 薛惊河是坦荡,率性,豁达,爽朗,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经历过苦痛,未经历过无可挽回的绝望……正是天下间无数阿娘盼望自家儿郎能有的担当模样。 想起些许旧事,崔瑶手上扇子一停,又摇了起来。 当下最要紧的,是阿蔷所做之事,薛大将军哪怕不是助力,也别成了阻力,至于其他事,走一步算一步吧。 暮色斜照,大将军在洛阳自然是有府邸的,薛惊河也不便在定远公府留宿,总算在宵禁之前打马走了。 大兄住进定远公府,伍晴娘当然要自己操持些细处,恰好大兄从元帅处回来,她转身想与自己大兄说些什么,却大惊道: “大兄,你的眼睛可还好?” “啊?”伍显文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怎了?” 伍晴娘又摇了摇头,诧异道:“总觉得你双眼大了些许。” …… 入夜,大德殿内灯火通明,皇后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圣人,叹了一口气,又走到殿门外。 殿门外,石菩趴在条凳上被扒了裤子打庭杖。 “圣人昏迷了一日夜,你居然敢瞒报消息,石将军,你到底当我这皇后是什么?又当这紫微宫、这大德殿是什么?” 平日管着半个紫微宫的石将军、石总管此刻忍着酷刑,口中只说:“奴婢有罪。” 皇后冷冷笑了一声:“你所作所为岂是‘有罪’二字便能抵了的?若圣人此次有惊无险便罢了,不然……” 眉头挑了一下,她转身又进了大德殿。 殿内,一群御医跪在地上,其中一人轻声说道: “皇后娘娘,圣人用的药里放了不少有毒之物,用药之人想的是以毒攻毒之道,可……可许是最近咳血难喘的症状重了,圣人就多吃了些药。” “什么叫‘许是’?尔等是御医,竟然连圣人身子到底如何都不知道吗?你们每日请脉都没发现圣人吃的药不对?” 几个御医以头抢地,连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微臣不敢欺瞒娘娘,圣人……圣人一直不许我们请脉,只让我们虚造脉案!” 一听此言,皇后似乎气得狠了,退了两步,被女官扶坐在了榻上。 “虚造脉案?那我这些年每日看他脉案,为了那病情起伏或悲或喜,又算什么?” 外人只道圣人无病装有病,只有宫内这些亲信才知道,圣人是有病装无病。 半晌,皇后长出一口气:“圣人何时能醒来?” 御医道:“已开了解毒的汤药,长则三两日,短则一两日,圣人是会醒的。” “好,你们好好伺候,不可再有隐瞒!” “是!” 背对着跪伏在地的御医,皇后又走到了圣人的床前。 “七郎,您可要快些好起来!” 语气何等情真意切,竟然将自己刚刚才知道的被欺之事硬生生忍了下去。 殿外,石菩挨足了一百杖刑,瘫在条凳上如死狗一般。 一黄门作势要抓他从条凳上下来,实则趁人不备将耳朵凑到了石菩的嘴边。 “山斋院,千万守好,别让皇后……紫衣黑袍,都烧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竞标(“六里路的事,哪用劳烦你...) 东都洛阳已经是热风喧嚣, 而北疆最北的丰州,晨起的风还沁着冷意。 胜州与丰州去年才从蛮族手中夺回,不仅城墙还未修好, 连路也未铺完,从胜州往北的草原上每隔两里路就有一块石碑指示着往西北去的方向, 就这, 还是今年春天才有的。 石碑有一人多高,夏日草盛,寻常石碑早就被淹没在了遮天蔽日的草中。 因着往丰州走的人多了,草原上被踩出了一条路来。 一对老者相携而行,晃晃悠悠, 到了一石碑跟前。 石碑旁有人放了根圆木,正是供行人休息的,两位老人走过去,看见一青衣汉子坐在木头上, 一旁还有一匹棕色的马在探头慢悠悠地吃草。 汉子生得精悍, 一脸胡子仿佛许久未修整, 越发显得粗犷, 两位老人都是寻常布衣打扮,若是在北疆之外, 这样的老人看见这样的汉子,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偏偏这里是北疆, 两位老者一看见汉子的黑色的短衣就笑了。 “这位兵士是早起就赶路了吧?” 看见两位老人时汉子已站了起来:“是, 三更就已上路了。” 以头巾包着脑袋的妇人连忙转身从老汉推着的车上取了两块蒸饼。 “兵士, 赶紧吃了再上路吧。” “不必不必,多谢两位老人家, 我带了干粮,方才已经吃完了。” 见兵士坚辞不受,老妇人叹了口气,让她老伴儿将车停在路边,两人在木桩上也坐下了。 借着天光仰头看着石碑,老妇人眯了眯眼睛说:“那上面写的可是六?” 她老伴儿还没说话,兵士已经接口道: “是,前面还有六里地就到丰州城了。” 老妇人顿时有些得意,看向一旁的老翁,说道:“我可是认了二百字在心里的,这字就没看错!” 老翁笑着点头,老妇人顿时更得意了。 汉子见状,也笑了,道:“老人家耳聪目明,寻常年轻人也难比得上。” “这话夸得可就过了。”嘴上这么说,老妇人还是笑了起来,露出了嘴里的空洞来,两颗门牙已经是没了。 两位老人都是北疆最普通的样貌,皮肤黑黄,脸手都有冬天冷风留下的皲痕,只是双眼明亮,看着就精气神十足。 坐在圆木上吃粮喝水,两位老人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裹着蒸饼的布巾整齐叠好收起来,喝水的陶罐也用得小心。 汉子站着看了一眼天色,再看看还没吃完草的马,低头与老者闲聊:“两位老人家往丰州去可是要送货?” 老妇人点点头,站起来将车上的草席子掀开,露出下面的陶土坛子,说道:“我们本是云州人,我儿子、儿媳被调派到东边开矿,我们两个人就跟了过来,别看是两把老骨头了,光我们两个今年开了一百亩的荒地出来。” 在北疆当兵,都要垦荒种地,见两位老人已经到了脱齿疏眉的年纪还能开出一百亩荒地,汉子不由得肃然起敬。 见他这般,老妇人笑了,拍拍车上的陶土坛子,又说道:“我去年冬天来了这儿,什么都没干,先撒了一大片的芦菔种子,这不到现在就有了些芦菔?丰州城里来了那么多人,天天要吃要喝的,有个女将军说我这酸芦菔做得好,买了好些,说要给丰州城那些洛阳来的客人们吃,其实一点菜哪用那许多钱?我就多做了些酸芦菔,想着给那女将军送来。” “您走几十里路来送菜,万一到了丰州城找不到那将军怎办?” 听汉子为自己担心,老妇人笑得狡黠:“背着大剑的小将军,那是当初打跑了土匪的泰阿军,我如何不知道?我找着泰阿军,我就能找着小将军。” 一听这般形容,汉子不由一默。 想了想,他又说道:“不如我替您……” 老妇人连连摆手:“六里路的事,哪用劳烦你们这些为我们抛家舍命的?” 说完,她接过自己老伴儿喝完了的陶罐子自己也喝了口水,擦擦嘴就又要上路了。 见她要推车,老汉连忙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一把将她拉出来,自己将脖颈套进了车套里。 一旁帮忙的汉子这才惊觉,这位一直闷不吭声的老人,竟然是哑的。 见自己老伴儿不许自己推车,老妇人又是气又是笑:“只六里路了,我推不到再换你还不成?” 走出几步又气哼哼说道:“你不让我推车,还让我多吃个蒸饼,你是不是养猪养出了瘾,将我也当那猪了?” 明明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却仿佛吵吵闹闹有来有往,渐渐隐入了风吹草动的声响里。 汉子静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又过了约一刻,仿佛山呼海啸一般,无数穿着青色短衣的人骑马而来。 “将军,一整夜这条路上都没有从东都来的信使。” “好。”背着大剑的卫莺歌坐在马上遥遥看着前方,天色已然大亮,昔年叫做“西受降城”,如今成了丰州都护府驻地的城池已然近在眼前。 而她身后,是三千定远军泰阿部,专司剿匪、护卫,正和今日。 丰州城内热闹非凡,昨日裴道真突然说今日就要竞标,一众世家着实措手不及,今日,五十多世家坐在丰州都护府的地基上,看着木梁和堆砌的石块,任谁都想不出来,要在这做得的是动辄几十万钱的买卖。 裴道真自从来了北疆,做事越发简单粗暴起来,只让这些人坐好,也不与人客套。 “六份丰州通商凭信,五万贯一标,二十标必得一名额,可有人愿直接出百万贯?” 于家与郑家之人遥遥看了一眼,他们两家都带了足有百万之数,可真要一下子拿出一百万……总要再看看行情。 见没人愿意直接拿到一名额,裴道真点点头。 “那我们便一个一个来。第一个,底价一标。” “两标。” “四标。” “五标!” 五标就已经是二十五万贯了,有人看向出价之人,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份紧迫之意。 很快,第一份凭信就到了八标四十万贯之数,出价的是陈家,陈三老爷陈叔栋一摸怀中,定远公那免五万贯的信物还在,算上这个,三十五万拿下一凭信,还真是划算的买卖。 “十标!” 陈叔栋猛地转身,看见左边一丈外陆蔚的弟弟高高举着手。 “疯了吧!一下抬价到五十万贯?!” 有一小世家的子弟见几大豪族都争得不可开交,连忙也举手:“十一标!” “十二!” 明明是四面通风之地,此刻竟仿佛越来越热,所有人口干舌燥,听着竞标之数一路攀升。 “十八标!” 九十万贯! 全场哑然,看向那之前寂寂无名的一家,互相看了看,九十万贯,还差一步就到顶了,许多大族这次都没带这么多钱来北疆。 于家之人冷冷一笑,小小门第也敢来北疆显威风,只怕这凭信到手,靠着通商之事赚了些钱财,也没命花出去。 这般想着,他心中便好受多了。 接下来,他又难受了起来。 如果说那等小门第为了赚钱不顾一切,那钱家、骆家你们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陆家,你们不是门庭败落?怎么还有那么许多钱财? 尤其是陆家,明明旁人都在犹豫,你非要砸上去两三标之数,你莫不是疯了? 眼见六去其三,每一凭信都是□□十万才被拿走,于家之人深吸一口气,必须要出手了,他北上之时大兄可是说了,他们河南于氏无论如何都要拿走一份通商凭信。 接着,郑家直接二十标取走了第四个凭信。 陈氏二十标取走了第五个凭信。 于氏之人猛地站了起来,高喊道:“二十标封顶!” 却发现与他同时喊出来的有三四人。 裴道真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语气惊诧:“没想到诸君如此热切,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奸诈! 裴道真,你不配为世家子! 心中骂声连天,于氏之人硬是挤出了一笑:“副都督,既然定远公说过二十万顶格可取一凭信,不如就给我们几家一人一份?” “不可不可,说了是六份,那就是六份,已得了凭信的五家花钱要的就是六分之一,如何能让其变成十分之一,九分之一?” 裴道真的话引起了那五家的连连应和,他们已经稳坐台上,自然不介意看着旁人为了最后一份凭信打得头破血流。 郑氏与于氏本来颇有默契,如今郑氏已然稳妥,那郑家之人也对着于氏笑了起来。 “那请问副都督,如今又该如何?” 裴道真袖手站在台上,笑着说:“自然还是……价高者得。” 一刻之后,河南于氏以二十六标一百三十万贯的高价取走了最后一份通商凭信。 他本想拂袖而去,可裴道真还要当场勘验钱财,等一切事了,天都要黑了。 “好了,未来三年,丰州还要与各位多多往来,携手共进!”裴道真连连行礼,可谓喜气盈腮。 于氏那人此事心中想的已经是如何将裴道真从丰州赶出去。 却没想到,等他回到所驻之地,才知道于崇如今停职待审,还让他一定要将钱从北疆带回去。 钱……钱…… 想起自己方才眼睁睁看着银钱入了丰州府库,这人几乎跌坐在地上。 这一日,丰州边市得钱五百九十五万贯,几乎抵得上大梁一年的七成税收之数。 到了第二日,还在为通商之事或悲或喜的各家才会得到消息说他们族中被参侵夺盐铁之利,要被清查家产。 而那时等待他们的,就是来自三千北疆泰阿部的问候。 被一位寻常老妇人称作“小个子女将军”的泰阿将军卫莺歌会抱着一坛再寻常不过的酸芦菔看着人们清点世家亲手送到北疆的钱山银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脉案(“我只是个女人家,膝下无...) “两日了, 圣人还没醒,石将军,圣人一贯待你不薄, 你就想这般眼睁睁看着圣人虚耗在床上?” 挨了百杖的石菩只是被随便上了些药就被绑在了大德殿前,他腰腿处本就被打烂了, 这般绑缚在木桩上足足两日, 早就没了知觉。 抬起眼借着灯光看向站在面前的皇后,他轻声说:“娘娘,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您想知道什么,奴婢但有所知, 不敢有分毫隐瞒。” “是么?”两日夜未睡,皇后一双眼睛熬得赤红,看着石菩,她冷冷一笑, “你说过圣人的药是徐元福所制, 人已死了?” “是。”石菩轻轻点头, “徐道长看出了圣人是中了毒, 话中透了出来,奴婢便将人杀了。” 徐元福是一炼丹道士, 去年到了洛阳之后名声大噪,后来又悄然离去,东都众人都以为他是回了哪座山头清修。 谁也没想到, 他是因给一个不得了的人看了病、制了药, 便枉送了性命。 “他当初的脉案呢?” “在宫外奴婢私宅的花田下面。” 卫薇点了点头。 “我会将这些脉案找出来, 交于御医会诊,救回圣人。” 说完, 她转身,看向还在大德殿内忙碌的一众御医。 “按照圣人一贯所为,今时今日救他之人,除了从小伴他长大的石将军与身为皇后的我,其他人都会死。” 石菩还没想明白皇后为何会这样说,就见琴心快步走过来,站在一旁低声道:“皇后娘娘,上阳宫管事胡好女已来了。” 皇后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她并未看石菩一眼,只说:“让他来。” 生了一张文雅好面相的胡好女穿着一身绿袍走到近前,双膝跪在地上。 皇后看着他,道:“□□管,你可知石将军家在何处?” 在她身后,石菩早已瞪大了眼睛。 “回皇后娘娘,奴婢知道。” “好。石将军如今身子有些不方便,他有些东西放在了自家后院……” “皇后娘娘!”石菩努力抬声,只觉得自己嘴中都是血腥气。 皇后并不是让胡好女去拿东西,她是让胡好女去死,她是要自己眼睁睁看着圣人下令将胡好女处死! 说不得还是要他动手,就像他这些年里杀了的那许多人一样。 胡好女静静地跪伏在地上。 干净柔和无害,像一只全然不知刀锋在侧的羊羔。 石菩哑着嗓子对皇后说道:“娘娘,奴婢有要事要奏秉。” “是么?”唇角缓缓漾出一个笑,皇后垂眼道,“琴心,你先带□□管下去。” 石菩直直地看着皇后转过身,艰难地低声说道:“娘娘,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我想要救回圣人。”卫薇柔声说道,“我只是个女人家,膝下无子傍身,只能盼着圣人身子赶紧好起来,我还能想要什么呢?” 只是如此? 看着皇后的脸,石菩的嘴唇轻动,片刻后,他缓缓道:“娘娘,圣人床尾一侧有一暗锁,钥匙……在圣人的镇纸里,您将之打开,里面就是圣人历年来的脉案,您可找信任之人看过之后再放回去。” 皇后轻轻挑了下眉:“那石将军之前所说,可是在试探我?” “奴婢不敢,圣人之物,没有圣命,奴婢不敢擅动。” 圣命? 卫薇快步走进大德殿,先让众人都离开,然后,按照石菩所说她,果然找到了圣人历年来的脉案。 看着五份不同的脉案,五种不同的药方,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叫来一名信任的御医,叮嘱他自己将脉案看完,皇后就再也未看那些脉案一眼。 走到无人处,仿佛是在平息心绪,卫薇却只想放声大笑。 这便是赵启恩做的皇帝,他有数百御医却不敢用,给他看了病的人就要被他杀死……哈,他性命攸关,还怕别人知道了他的脉案再害他。 据有中原又如何? 这般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畏首畏尾,还不如一个乡间坦腹而眠的村夫! “来人,将石将军押回住处看管!” “是。” 胡好女被叫来了紫微宫,什么也没做,又被送出宫门去,如今的紫薇宫戒备森严,若不是有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亲自护送,他决然是出不去的。 夜色深深,他跟在琴心身后,一言不发。 快走到宫门处,琴心转头看向他。 “□□管,你从前伺候过先帝,大□□管、金总管、高将军……他们都殉了先帝,只有您如今在上阳宫中安稳养老,想来,您是知道,自己如何才能继续安稳下去的。” 胡好女微微低着头,缓缓道:“多谢秦侍书提点。” 琴心一怔,在宫中呆久了,每日被人唤作姑姑、女官,又或者被人称琴心,她都忘了,她原本便是姓秦的,琴心,秦忻。 走在她身后的太监声音软得更甚月色: “我与石将军不过是同乡故交,得他提携才有今日,今日见石将军因事君不利而受伤,实在心中难忍。” 琴心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胡好女:“难不成□□管有什么帮石将军脱罪的好法子?” “我只是想到……” 明月当空,一支树影遮在胡好女的脸上,他低声说:“想来,圣人的病,先帝废后申氏应是知道些什么,她一日日拖着不肯死,可总说自己要死在圣人前面呢。” …… “申氏?胡好女是这般说的?” “是。” 皇后趴在榻上,苦熬了两日夜,她也熬不住了,回到自己寝宫也不敢入睡,只是是解了头发稍微松缓片刻。 “申氏……” 一时思绪杂乱,卫薇先将此事放在脑后,又问琴心: “那姓何的药童真的能只看一眼就将自己所见的字一字不错地背下来?” “娘娘尽管放心,家里寻了几年才得了这样一个人,又教了两年医理,定然不会出错的。” “好,今天后半夜你就将人换出去,速速将脉案和药方记下来。” “是。” 两日辛劳,指尖的丹蔻都有些脱色,卫薇看了看,笑着又将手握紧。 石菩对她多加提防,不过是怕她对圣人下了毒手,怎么会呢?她是皇后,自然希望圣人能一直好好的。 除非,她可以不做皇后了。 …… “圣人昏迷不醒,皇后拿到了圣人历年的脉案……”看着胡好女给自己传出来的消息,卫蔷眉头轻皱。 “皇后这步棋走得还真是惊险。” 卫瑾瑜坐在榻上看着刚起床还未束发的自家姑母,眨了眨眼睛说:“那姑母的意思是?” “圣人生病是真,昏迷不醒是真,早有准备借此欲试探皇后也是真,你信不信,要是皇后这次知道圣人昏迷之后直接让尚书令入宫,就立刻会有人说皇后和尚书令意图谋害圣驾。” 卫瑾瑜端着茶盏,人都有些呆了。 “圣人竟这般有脑子?” 卫蔷摇摇头:“有脑子?若你跟他一样先是被关在上阳宫里看见夫妻相食,兄弟相残,身边时候的小太监被人抓去吃了,战战兢兢当了太子成了圣人又接连被兄弟谋害,如今又是一国之君,你纵然没有治国之能,也会臆想出千百敌人,再用万千手段将之置之于死地。” 要是别人听了这种话怕是要惊恐颤抖,外加恶心欲吐,卫瑾瑜却毫不在意,她也不是没经过事的。 “听姑母的意思,圣人只在杀人事上花样迭出。” 这话大概也不错。 卫蔷又将传信的纸条看了一遍,听见卫瑾瑜说: “那皇后向世家发难,等圣人醒了,岂不是又要保世家?” “不。” 将纸条放在火上徐徐点燃,犹带着几分睡色的定远公抬手拂了一下自己脑后披垂的长发。 “他只会让人用更酷烈的手段对付世家,攫取世家的钱财……若世家真的联起手来反抗,他就会把皇后与尚书令推出去顶罪。” 卫瑾瑜听着,心里已然呆了。 却见自己的姑母面上似笑非笑。 “先帝也是这般对申氏的,申氏为何趁着先帝陷在蓟州的时候造反?自然是因为申荣与申皇后也明白了圣人所想。” 申荣是什么时候明白的呢? 是先帝默许申荣杀死卫泫的时候吧?看着先帝只哀泣了几下,就让一个废物继承了定远公的爵位,早早给定远军找了一个新统帅,申荣他们应该就明白了吧。 这般想来,当年先帝亲征失败,是申荣终于等到的机会。 如今的圣人有病在身,脉案又被掌握在手中,是皇后与尚书令的机会。 等到世家衰微,比起当年的申荣,他们唯一缺的也许就只是一个太子而已。 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对照着过去看,就能丝缕分明,比如,为何皇后一直没有孩子,为何肃王一把年纪却一直没有成亲,又比如尚书令为何会被赐住在逼死自己女儿的仇敌的旧宅中,再比如她与阿薇为何要这般辛苦地“姐妹成仇”,所有人都看见了前人的轨迹,又不得不走上去,自以为能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其实不过是轮转在一个又一个的轮回之中。 这也就是她的妹妹和外公选择的路。 推开窗子看向外面的天,卫蔷伸了个懒腰,对卫瑾瑜说: “你留在东都,有两件事要留意,若是皇后有孕,或者朝中议起了册立临江郡王为皇太弟或者摄政王,你便立即发红封告诉我,然后,你便想尽办法住进尚书令府上,再等我消息。” 卫瑾瑜将姑母说的话拆开揉碎了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最后只能懵懂地应了一声。 站在窗边看向卫瑾瑜,卫蔷笑着说:“你现在不懂也没关系,等事到临头,你就会知道,这片天底下的故事,从来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沾血(“旁人是拼杀场里七进七出...) 被伍显文列在奏本上的世家如今关门闭户, 门前有金吾卫把守,每到提审之时就有人以马车来将人带走,这等询问之法在寻常百姓看来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优待了, 一众世家之人仍觉自己是受了奇耻大辱。 “每日以车载数人往返,不许言语、不许掀帘, 待我等实如畜生耳!” 听了此话, 于崇冷笑:“此话你当与那姜老狗去说,让我等也看看你的雄辩之才,怎得他问你侵占盐铁之事你便闭上嘴了?” 那人连忙弯下腰,再不敢多说话。 见他畏首畏尾之态,于崇甩袖进了自家正堂。 平时每日都热热闹闹的光禄寺卿宅邸已经几日没有宴客了, 看着空荡荡的正堂,于崇叹了一口气。 “圣人也不想看我等世家一直没落到底,难道还真让朝中寒门一家独大,现在当务之急是我们运去北疆的钱千万不要显露于人前, 不然百万之巨那就是我等侵吞盐铁之利的实证!” 想到此处, 于崇摇了摇头。 因着那些棉布、药材和乌护的金饼, 各家几乎竭尽所能挤出了自家的钱送往了北疆, 如今想来,根本是被边市之利昏了头!几十个世家, 少则十数万贯,多则百万贯,加起来怕不是要有千万之数?! “那伍显文, 长得那般猥琐不堪, 眼睛闭上睁开都看不出区别来, 也不知怎么就得了定远公青眼。” 忿忿不平了一番,于崇转身看向自己几个依附于自家的族弟。 其中一人惊惶道:“大兄, 若是我们的钱落在了定远公手里……可就真是……” “落在定远公手里?” 于崇想了想,道:“若是定远公真将那些钱尽数扣下,圣人倒有可能将我等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毕竟,就算真将世家都抄了,现钱也都在北疆。 想解朝中无钱之局,难道还要与打压他们一般去打压北疆吗?他们世家手中兵马不多,北疆却不一样! 想到此景,于崇突然笑了起来。 “若是花上百万贯能看见姜老狗与定远公你死我活,又或者……定远公干脆反了大梁,那倒也是……” 这话,他只在心中默想,并未说出口。 偌大东都,最惨的应属礼部侍郎郑裘,他停职待审数日,前几日终于解禁,接着就被定远公府的世子上门敲去了百副车架百匹驽马……事情若只是到此,郑裘摸摸鼻子也能自认个倒霉,郑衷没有被定为吕氏通敌的同伙,只算作贪赃枉法,已经是他们郑家不幸中的大幸了。 可高兴了不到一日,他又因为被伍显文检举侵占盐铁再次停止待审。 他甚至没有出门去走两步!守门的金吾卫就去而复返! “唉。” 在院中看着四角天,郑裘有气无力,他倒是想发火,可儿子早就藏了起来,妻子在佛堂抄经,女儿…… 女儿…… 他摇摇头,女儿如今就在定远公府里,就当……从来没有罢。 过了片刻,他艰难地坐起来。 “也不知道丰州边市竞标之事如何了,圣人怕是要收回郑家侵占的盐铁,再罚上一笔,若是没拿到丰州的财路。” 这么一想,郑裘突然心中一动。 “若是兰娘有些本事,嫁给了定远公世子,那这通商之事倒是不愁了。” 可怜他被关了太久,还不知道圣人要定远公世子娶赵家女。 “他们带到北疆的统共一千四百万贯……”看着裴道真与卫莺歌的信,饶是心中早有估算,真实的数字落到自己眼中,卫蔷还是有两分心惊,“整个大梁两年的税赋之资。” 在座如崔氏深懂世家,只摇扇轻笑,李若灵宝则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些日子跟在卫蔷身边,她至少知道了一斗米十文钱,一户寻常百姓人家一日得三文钱便能饿不死,一年也不过一贯有余,这也是赤贫之家。稍好一些,一年能入三贯钱,除去吃喝之后稍有病灾也是囊中尽空挣扎在生死之际,年入六七贯才能算得上是家有余粮。 不算北疆十三州,大梁在册户数为四百万户,这四百万户以田亩赋税承担了大梁一年税赋的一半。 五十几个世家加起来一共才多少人?却能拿出一千多万贯。 李若灵宝为其中有李家而愧疚难安。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元帅要她们学算学,知道了如何去算,有些道理在心里自然就清明了起来。 甚至不用旁人来教。 “丰州竞标所得足够我们打四次北蛮了,剩下的钱入册运回东都来。” 听卫蔷这么说,卫清歌瞪大了眼睛。 “家主!为什么呀?”我们辛辛苦苦抢的钱,为什么要给旁人? “这不止是我的意思。” 卫蔷将一封信拿了出来,是越霓裳写的。 “五百万贯,我们可以从各地买粮,可一千多万贯,我们北疆根本消化不掉,给官兵发饷?那北疆必然物价飞涨,买这么多的粮,北疆吃不完不说,中原的粮价也会伤民,忘了你顾师说的吗?不能流通的钱便不是钱,我们不必为这几百万贯自己毁了我们在北疆一手所创的体系。” 卫清歌大概听懂了,点点头说:“原来钱多了也不好。” 李若灵宝也听懂了,她在心里算了算,越发觉得这世间在自己眼中都变得通透起来,原来不止写信能救人,钱多还能害人。 “五百万贯能打四次北蛮,一百二十五万贯一次……”薛洗月抱着头想了半天,突然说道,“为何北疆的军费用度只是西北的一半?” 卫蔷看向她,笑着说:“不懂就自去问伍郎君,他掌管户部多年,能告诉你其中道理,要是听了还不懂。等你到了北疆,我安排你进财部,你好好学,自然就知道了。” 一旁卫清歌突然笑出了声:“家主也不喜这些算来算去的,我小时候用算题问她,她总是见了就跑。” 堂堂镇国定远公的老底被人随手揭开,她也不见生气,只是摆手道:“术业有专攻,这等精细事自然该比我擅长之人去做呀。” 崔瑶先笑出了声。 薛洗月和李若灵宝对视了一眼,见对方都在咬着下嘴唇憋笑。 正在说笑时,薛惊河自院门外走了进来,他还没进院门,卫蔷已经先皱起了眉。 卫瑾瑜站了起来。 卫清歌也抓紧了怀中的剑。 “薛大,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薛惊河摆摆手,将自沾血的袍角撩起:“哦,韩家四百余人欲夺通门东逃,正好被我碰见了。” 韩家,两京十三世家中的绥州韩氏。 崔瑶叹了口气道:“韩氏据两州之地,朝中为官者寥寥,却私有铁矿将绥州城打造得似国中之国……只怕也正是知道自己定会被下手,才有此遭。” 率几百人就想从东都城内冲杀出去逃回绥州,韩家一干人等的下场已然注定。 薛惊河将一包袱放在卫蔷面前石桌上,因他之前的话语和一身的血气,李若灵宝小心退了半步,生怕那包袱打开就露出了韩家几颗人头。 却见薛惊河自己亲手打开,露出的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纸包:“要不是听说这家卖的见风消很是地道,我也不会遇到韩家夺门。” 见风消是以糖、桃仁和胡麻为馅儿做的烫面糕饼,蓬松酥软,因要以油炸,多是豪门大户里才吃的点心,唯有东边通门处有一家食肆好做这些平常见不到的糕饼。 卫蔷笑着给卫瑾瑜递了一个,说:“买了这么多,薛大你今日是破费了。” “没有没有,那韩家与以人为盾墙,抓了这家食肆店家的儿子,被我一把抢了回来,这些糕饼都是店家所赠,你们只管吃,不必为我心疼。” 这般说着,薛惊河的脸上带着两分得意之色。 卫蔷又拿起一块扁了的油糕,撕下一半,另一半要给卫清歌,却被薛惊河长臂一捞就接了过去。 将油糕放进嘴里,薛惊河说道:“韩家的兵刃着实不错,若不是赵源嗣早有埋伏,怕是真能跑出去两个人。” 说着,他从背后解了把刀下来。 卫蔷看着刀先笑了:“旁人是拼杀场里七进七出,你倒是连吃带拿。” 薛惊河哈哈一笑,又拿起一块“见风消”问卫蔷要不要分着吃,卫蔷摆摆手,她这一口已经足够,薛惊河便又自己三两口将一块点心吃了。 韩家的刀确实做的不错,只看手中这把,绝对不是寻常部曲所用。 卫蔷摸了摸刀脊,道:“我南下之时路过韩家,见过他们家中高墙深院,部曲精健,韩家几个二郎也自认有统兵之才,既然又有钱财之丰,又有兵刃之利,今日又这般匆匆忙忙要离开东都,韩家怕是有了反心。”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却像是一道惊雷劈下。 薛惊河一下站了起来,绥州距离西北四州极近,若是韩家在绥州作乱,难保羌人不趁机起事。 “卫二,你说的可是真的?” “若是韩家起兵造反,朝中定然会给你们西北调拨钱粮,倒是省了些许功夫。” 薛惊河的嘴里还有糖渍余味,却见坐在梧桐树影中的女子轻声道“” “薛大,吃完了这些见风消,你便启程回去吧。” 且不说明德将军薛惊河往西归去,只说过了四日四夜,圣人终于醒了。 待修养了两日,他终于知道了这短短时日都发生了什么。 伍显文辞官状告世家侵占盐池铁矿。 一众世家大臣被责令停职待审。 皇后派人接掌了刑部和御史台。 绥州韩家四百人欲冲出东都,被当场格杀。 “启禀圣人,皇后说为防韩家之事重演,已将两京世家男丁皆关押在了一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赎买(“你们放心,这些字据我都...) 洛阳城仿佛在几日之内就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皇后有令,命世家男丁皆入上阳宫给圣人祈福,禁军砸开了世家的大门, 将嚎啕怒喝的世家子弟装上马车。 甘瓜下了市,瓜藤都枯了, 树上的桃子却悄悄敷上了一层粉, 老汉挑了两担桃子站在康俗坊的坊门外看着一串儿的“大人”、“郎君”被拖拽而走,不禁目瞪口呆。 一旁的帮闲也未见过这等景象,道:“上次被带走的还是小娘子,怎么这次就成了郎君?那再有几次,这些豪门大户的祠堂怕不是……” 老汉连忙拽了拽帮闲的短褂。 “此话可不得讲, 仔细被人听见。” “听见又怎样?”帮闲轻蔑一笑,“某要与兄弟走去河东倒腾些私盐买卖,以后老翁在洛阳城里可就见不到了。” 老汉抬头,看向帮闲, 却见帮闲低头摸着他筐里的桃子。 “听说老翁可是进了定远公府见了大人物, 还给人送了甘瓜去, 不如便宜些饶某个桃子?” 老汉屈腿抬起挑子, 往一旁让两步:“定远公帮我卖瓜、又救了那好好的小娘子,我请她那是应当, 人家也未说要我便宜些,硬塞了钱给我,你怎得还做起名目来了?” 这位老汉平时在街上是出了名的眼神不好, 没想到心思却透亮。 那帮闲汉子笑了笑, 到底从怀中摸出了几文钱, 拿了几颗桃子。 “等某卖私盐得了钱,有了家业, 也要学定远公那般做些大事,救些人出来,到时候老翁也得送了桃子进我宅邸。” 老翁只觉得这人天还亮着,梦倒是做了起来。 两人一并看着马车一辆辆远走,听着哭嚎之声从于氏府中传来,听了许久。 那帮闲汉子啃着桃子说道:“比冬天那回哭得厉害多了。” …… 府外吵吵闹闹,天翻地覆,定远公府里也难得争吵不休。 一群姑娘围成一团,护着她们养大的小兔和小羊。 卫清歌看着她们同仇敌忾,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恶人。 “咱们马上就要回北疆,不将这些羊啊兔赶紧吃了,那就要便宜卫瑾瑜了!” 卫清歌觉得自己真是体贴周到极了,趁着还在的时候赶紧将那些羊啊兔啊扒洗干净煮煮炖炖,也不辜负了这些小姑娘们将它们养大,怎么还成了得罪人的事了? 她话音刚落,一个站在前面的九岁小姑娘嘴巴一扁“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年纪小的姑娘纷纷哭了起来,连年纪大些的也都红了眼。 卫清歌慌了。 “你你你!你们不、不想吃肉?” “呜哇!!!!!!不吃肉!轻玉、云肩、踏乌……不准吃!!呜呜呜呜!” 房云卿闻讯赶来,就看见卫清歌一个人围着一群人团团转,见了她来,鼻子一抽,仿佛也要哭出来似的。 “房夫子!”在一群小姑娘“求公道”的呼喊声里,房云卿低头看见裴盈握住了自己的衣角。 她简直哭笑不得。 “我懂你们的意思,可是,大家也要想清楚,我们此行回北疆是如行军一般,如何能带了这些羊和兔子?每日喂水、喂草,你们挤坐在马车里,能做得吗?若是做不到,又不想吃了,还不如将它们留在东都给世子。” “可留在东都,它们也会被吃掉呀。” 房云卿看向木栅栏里浑然不知自己命运的小羊,再看看这些比小羊还要可怜巴巴的小姑娘,也有些言语艰难:“这些羊兔,都是你们初来国公府,元帅用来宽慰你们的,如今……” “房夫子,若是我们不是央求呢?” “嗯?”房云卿抬起头,看见了郑兰娘。 她们的郑春部站在那儿,手中举着一张纸。 “一千贯,三年内,我赚一千贯给元帅,赎买这些羊兔与我们同去北疆,若不成,我任凭处置!” 那张纸竟然是一份字据。 “房夫子,我也有!” “房夫子,我理财之能不及郑春部,可我能教一千个孩子读书!” “房夫子,国公大人说我字写得好,北疆修路有的是地方要题字,我可以写一万块字匾!” “房夫子,承影将军说北疆有人能勘绘地图,我愿做此事,您让我用脚将北疆丈量个遍也行!” 她们年纪小小,半年多前还是什么世家贵女,到了如今,竟然有为了几只羊几只兔就要将终身托付于北疆的意思。 房云卿看着她们皱起了眉头。 再看向不说话的薛洗月、陆明音和李若灵宝,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既然你们愿意来赎,我自然也愿意卖。” 院门处,穿着青色衣袍的卫蔷依墙而站,笑着看着她们。 看见卫蔷,小姑娘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挎着刀的女子看向郑兰娘,笑着说:“怎么,当着我的面就没有刚刚那千贯赎羊的气势了?” 卫蔷如往常一般眉目带笑,声音也如往常懒懒散散,带了点未睡醒似的低哑。 偏偏今日见了她,一群小娘子的心中都生出了些怯意。 “元帅!”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们叫起卫蔷也不再叫“国公大人”,而是如定远军中兵士一般只唤“元帅”。 卫蔷走过来,从一个人的手中接过“字据”:“十年抄书百本?还是在正事之外?春部李知云,你如今才十岁,就想好要抄书到二十岁了?” 小姑娘仰头看着卫蔷,努力地点点头。 目光从小姑娘的脸上移开,环顾所有人,卫蔷突然笑了。 “罢了,你们自己想好了该怎么改装车驾将它们放上去,缺了什么就跟清歌说。” 院子里很安静。 陆明音一直站在最后,遥遥看着元帅,她掌心的汗都沁了出来。 却见元帅转身要走,突然又停下了。 “吕叶儿等七人,十四岁以上的我把她们送去了矿山做文书,若是她们能五年不出纰漏,五年后,她们也与你们一样,可以再参加考试在北疆任职。十四岁以下的,已经在北疆童学继续读书。” 郑兰娘轻轻地吞了下口水,吕家叛国通敌之事,她们其实都知道了,毕竟吕家女儿是当着她们的面被带走的,元帅还让她们讨论了到底该不该“罪及妻女”。 她们当时的讨论并无结果。 只要她们是郑氏女、李氏女、陆氏女,她们靠着家族的供养锦衣玉食活了这些年,她们便不能不去分那份罪孽。 也正是因为如此,薛洗月告诉了她们洛阳城中正在发生的事,她们才有了今日之举。 要赎买羊兔,是真。 要将终身托付给北疆,让定远公知道她们已经是个只能在北疆孤身生活的人,也是真。 元帅突然说起吕叶儿她们,就是明白了她们的意思。 “你们放心,这些字据我都收下了,你们不愿意抛下这些小羊小兔,我也不会抛下你们。” 卫蔷自觉自己这话有些将人比物,这些姑娘自己明白了要做个有用之人,她自然要接着这话来。 她不知道,她刚走出,就有小姑娘们抱着头哭了起来。 谋事之智,决断之心,行事之能,她们要的是这些。 她们不要再做什么郑氏女、李氏女……她们要做的是郑兰娘、李若灵宝、陆明音、陆佛奴……她们有名有姓,要去北疆做个有用的人。 话说回来,要是让卫蔷知道她们哭成了一片,怕是会拔足狂奔而逃吧。 就像现在的卫清歌,她神情呆滞地站在一群在哭的小姑娘中间,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回了北疆她就要去战场。 绝不再带这些孩子了! …… 襄州城里,卫燕歌看着来信:“元帅半月内就要启程回北疆,西北将乱,我等必须先往西北一带寻人,十日内寻人带走,我再带三十人折返洛阳。” 此时,卫燕歌身边只带了六十余人,她们已经寻访了一百六十多家,就像秋苇曾预测的那般,明明还年华正好,活着的姑娘已经不到一半,其中有十二位当初被带出北疆的娘子想要回北疆自力更生,只要知道了她们的意思,卫燕歌就竭尽所能帮她们达成所想,不管是沦落风尘,还是给人做妾,又或者被族中关着只能等死,卫燕歌都想办法找到了这些娘子,再将她们救出来。 也有那等起初不肯走的,嘴里说些宿世因果之言,可,许是一下知道了自己有另一条路,过了两日,她们又自己寻了卫燕歌留在她们身边的人说想要走。 除了这些人之外,就是活不下去的女人自愿去北疆的,加起来竟然有三四十人,这些人远超卫燕歌的预期,也是因为她们,卫燕歌只能一批一批派人护送她们回北疆。 从襄州去往绥州快马也要三四日,时间紧迫,卫燕歌说道: “到了绥州,我们兵分三路,陈惠、楚眉各带一队,大队也分成小队,一旦寻到要回北疆的即刻带着人北上,力求会合,但不强求,只管往麟州去。” “是!” 卫燕歌又看向柳般若:“柳讯官,元帅有命,着你即刻赶往洛阳,另有要务委派。” “是!” 奔波至今,柳般若看着比从前又黑了不少,却越发双眸有光。 卫燕歌又看向秋苇:“我们接下来的路要急行军,秋苇,你跟着柳讯官吧。” “好!我听将军的。” 口中说着,秋苇已经靠在了柳般若的肩膀上。 同样跟着餐风饮露,秋苇的脸上还是白皙如故,哪怕穿着柳般若的旧衣,她混在一众定远军里也很是显眼。 她这些日子也并非是白混在卫燕歌和柳般若的身边,北疆的人说话不够圆滑,人情世故方面有所欠缺,秋苇却最擅这些,一队生面孔到了一地要寻一个后宅娘子何其麻烦,她去做却简单得多了,几番下来,卫燕歌还让她多教教其他人,尤其是鱼肠部的男男女女。 秋苇也觉得这些看起来粗粗壮壮的兵士们都挺有意思。 尤其是鱼肠部的几位汉子,不仅跟她学人情世故,还跟她学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描眉画目。 让秋苇不禁惊叹,这北疆真是天上之地,不仅女人骑马打斗比男人强,男人还天天想做女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冷淘(“一句命苦而已遮蔽旁人一...) 骑马一旦快起来, 仅剩的那两分惬意便没了,两日后到了东都的时候,秋苇两条腿内侧之前骑马磨出来的茧子又被磨破了一回。 长夏门外, 已经被颠到昏天黑地的女人突然精神了起来。 一勒缰绳,她看向不远处的城门。 “当年逃难时候, 定鼎门是给世家皇族走的, 有些钱的就可以走这里,再穷苦些就进不去了,只能整日被驱赶到别处。” 听秋苇这么说,柳般若也看向城门。 当日受尽了屈辱的女子到了这里,心里应是隐隐有两分喜悦的, 因为苦难终于结束了,可谁又能想到呢?人心鬼蜮,翻脸无情,等着她的就是一条死路。 柳般若翻身下马, 秋苇茫然被她拉到地上, 又攥住了手。 “我拉着你进东都, 不会把你扔在这城门外面。” “唉?唉?” 看着稳重冷冽的柳讯官还有几分年少气性, 这些日子秋苇早就知道了,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拉着自己往城门走去。 秋苇只觉得自己一张老面皮都要挂不住了。 两匹马都有后面的人牵着, 秋苇蒸了两下,几乎要以臂遮脸。 因着之前韩家闯门之事,城门各处把守之人都多了几倍, 看见是定远军的令牌, 守门之人抬头看了一眼, 只看见了七八穿着黑衣的女子和三四男子。 秋苇看他神色,以为他会说些什么, 没想到他神色一敛,便让他们进去了。 洛阳城内果然繁华,却也能感觉到有紧绷之意,卫兵、禁军来来往往,行人都低着头。 跟着柳般若一路往北,终于到了旌善坊前,秋苇就看见有车驾堵在了坊门前。 柳般若看也不看那些车马,又以腰牌示人,坊卫早认出了她,笑着说:“柳讯官您回来了?清歌姑娘前日就与我们打了招呼,世子天天进出问过呢!” 每日跟秋苇学,柳般若也会了几分客套,竟然笑着行了个礼说:“劳烦各位了!” “柳讯官客气!” 在旌善坊门前呆久了,这些坊卫哪里不知道定远军里越是这般的讯官就越是端方谨慎?得了个笑脸,他们着实受宠若惊。 另一旁,雕画精美的马车里突然有人出声道: “这位娘子,可否帮我一个忙?” 秋苇转身看看,见车帘掀开,露出了一个羊脂凝出来似的丰腴妇人。 她掀帘用了一枚长长的金簪,仿佛嫌车外脏浊一般,即使是这般软声求人,也带着矜持傲气。 秋苇转身看看,知道这妇人是在唤自己。 不等她说什么,那妇人便道:“我看你与旁人衣着不同,怕是被人带来国公府上的,军规之类硬是管不了你。” 妇人眼力极好,在一群人看到了最不同的那一个,她几乎是捏着鼻子与这周身娇娇俗媚之气的女子说话。 “请您替我通报一句,我是郑家大妇人,礼部侍郎之妻,今日求见国公大人,真的是有人命关天之事相求。” 说完,反手一送,掌心托着一枚宝石金簪,簪子很长,分量十足,晴光之下,宝石上光华流转。 看着那宝石,秋苇忽而一笑。 “这位娘子不必如此多礼,也不必觉得我就喜好这些。” 只穿了一身素青旧衣的女子坐在马上,她先是看了看左右之人,然后对着这嵌金铺锦的马车微微低头示意,就跟在那被人唤作“柳讯官”的女子身后进了旌善坊。 柳氏坐在车内,长簪被她扔到了一旁。 自从郎君儿子被带走,她每日来旌善坊门前苦苦哀求,却连定远公的面都见不到。 不说那什么伍夫子,她打听过了,那伍氏就是伍显文的寡居妹妹,虽然出身微贱洗不干净手脚上的泥腥气,好歹勉强算是个官眷,今日这女子又算什么?烟视媚行,一身俗媚风尘之气,竟然也敢与自己这般说话?! “夫人……” 坐在气闷的车内,柳氏缓缓地出了一口气。 她还不能走,不能像上次那般负气而走,哪怕守,她也要守到定远公,郑家满门男丁的身家性命都被皇后捏在手中,旁人都去求尚书令,可柳氏知道,想要破局,只能请定远公出面。 从郑裘停职待审到今日,她消瘦了不知多少,一垂手,臂上的多宝金镯就滑到了腕上。 车外管事还在唤她,柳氏张了张嘴,却觉得出声说话也是那般的难,每一日,每一日活着,都比从前更难。 定远公府简朴到了定远军这些朴素衣着行走其间竟然毫不违和的地步。 只是墙边各种花树长得极好。 柳般若她们回来的时候刚好是午饭时间,进了卫蔷院中,正见自家元帅正在算着人数。 转身看见她,卫蔷先笑了。 “听说柳讯官也是大展威风,将一州刺史骂得口不能言?” 站在门口,柳般若险些被臊在原地。 卫蔷说的是在徐州时的事情,为了掩盖之前在北海的行踪,卫燕歌想搞出些动静来,恰好遇到一女子被逼着出了家,原本的嫁妆家业都被夫家族人所占,打听一番,知道那尼姑庵乃是当地专门用来“收治”不驯服的各家女子的,卫燕歌干脆硬闯山门,不仅救出了那姓李的女子,还抢出了七八人来,柳般若就抓着尼姑庵主持残害人命的证据去见了徐州刺史。 徐州刺史陈厚从是个迂腐之人,无论如何看不惯卫燕歌的所做所行,也不愿意见那什么“北疆讯官”,在听说柳般若是女子之后连府门都关了。 柳般若就站在刺史府门前例数那尼姑庵的种种罪状,每说一条,后面就要跟一句:“至今未被查抄,多半是有人庇护,就如这般不肯见我的刺史大人,刺史大人,罪状历历在目,你如何不肯见我?” 陈厚从这才知道自己招惹了个不得了的狠角色,却晚了,不管谁来请,柳般若都不肯再进刺史府。 这般对峙了两日,陈厚从终于从府中出来亲自请柳般若。 柳般若冷冷一笑,大骂道:“骇人听闻之事就在眼前,你却不闻不问,只知手持笏板以牟利,见人跪地便沾沾自喜,自觉手握多少权柄。听闻是女子告状先将人挑出千万错处,敢问陈大人,若承影将军未先将人救出,只等你陈大人这般两日后才拨冗一见,那些女子被灭口了,你又该如何?你可会自认是同罪?你可会自认是共犯?你可会自认是草菅人命之贼?!不会!一句命苦而已遮蔽旁人一身惨事,这便是你这自诩堂堂正正为朝效力的陈大人!” 徐州是往来繁华之地,刺史门前发生了这等事,很快便传了开来,卫蔷知道此事除了卫燕歌的信,也是因为卫瑾瑜出去与那帮纨绔玩乐的时候听到东都内外都已经传遍。 此刻,卫蔷笑着说:“你这一骂,可是将北疆讯官的名声都打了出去。” 柳般若只想以手遮面,这些事做的时候毫无所觉,听元帅这般笑着如数家珍,她便受不得了。 在清瘦的年轻讯官身后,秋苇笑出了声。 她声似黄鹂,卫蔷看过去,也笑着说:“秋姑娘这些日子帮着这帮年轻人一齐奔波,为这么一群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傻孩子操心,实在是辛苦了。” 秋苇也傻愣在了原地。 她断断没想到,定远公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她想过的,在来的路上,她想了无数次,定远公对她视而不见,她也自当是自在,若是,若是能说句什么,多半是知她来历艰难,宽慰两句。 能斗胆想到这些,已经是听了无数旁人夸定远公的话,她逼着自己妄想来的。 却没想到,一见面,自己听到的是这等话。 她果然不问来路,只问做了何事。 只问“秋苇”做了何事。 抬手捂住嘴,自觉失礼又放下了手, “元、元帅。” 哎呀呀,竟然说不出旁的了。这可如何是好。 片刻前还笑柳讯官呢,现在秋苇自己自觉也是傻里傻气的样子。 “厨房在制槐叶冷淘,你们也吃吧?” “啊?啊!吃!”这个话秋苇还是会说的。 槐叶冷淘就是以鲜嫩槐叶捣碎取汁水和面,做成的细长汤饼煮好后在冷水里漂浸到凉透,再调味后加些熟油,便可入口,杜工部赞其“经齿冷于雪”,正和盛夏时节享用。 除了槐叶冷淘,大厨娘还以葱蒜拌了白煮过撕成细条的鸡肉,再加一道烹煮的葵,也都整治得清爽。 一顿饭哪怕是在院中伴着**喧嚣的金乌,也是吃的人畅快淋漓。 吃过饭,卫蔷叫住了柳般若。 “柳讯官,我们马上要回北疆,在走之前,要先将我们在洛阳擒拿的六个南吴不留行运回北疆去,这事我交给你,可能做好?” “卑职定不负元帅所托!” “好,那你们三日内便启程,我抽调东都鱼肠部二十人随你差遣。” “是!” 说完了此事,定远公伸了个懒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看向秋苇:“听说鱼肠部都在同你学中原女子装扮?” “是!” 秋苇发誓,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听到了此事的定远公居然捂着嘴笑了起来。 “好好教,等回了北疆……你也可继续教,哪日上课记得告诉我,我去看看。” 秋苇眨了眨眼,笑着应了。 北疆大概是天上地界,定远公却是个人呢。 也是,不知人间苦,哪能知道怎么是天上呢? …… 同光七年六月十九。 绥州韩氏勾结彰武、保大两地节度,裹挟~州林家等七世家,斩杀州府官员四十余人,举旗造反。 消息传入东都的同日,定远公奏请返回北疆的奏折也送到了赵启恩的面前。 自醒来之后,赵启恩就多了个手抖的毛病,盯着那奏本看了许久,他吐出了一个字: “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北去(卷终)(车马粼粼往北去,曾有长风...) “我还以为韩家会说‘清君侧’, 没想到是‘得位不正’,韩复山竟然藏了一个废王之子在家里。” 还穿着朝服,姜清玄将一本抄录来的韩家造反的檄文放在了秦绪的面前。 秦绪拿起来看了看, 只见上面写的现在的圣人其实是伪帝,他害死先帝篡夺了皇位, 四年前为了掩盖自己害死先帝之事而栽赃自己兄弟, 炮制了废王逆乱,将兄弟们尽数害死,只有齐王洞悉了真相,将自己的儿子连同如今‘伪帝’谋害先帝的证据送到了绥州,他们韩氏忠于大梁, 忠于先帝,藏起了这个孩子,如今这孩子已经长大,韩家希望能将先帝之死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再为齐王之子讨回皇位。 这种东西从来写的一个比一个冠冕堂皇, 就像安禄山还说自己是奉了唐玄宗的密旨讨伐杨国忠一样, 反正字落在了纸上, 谁写得谁去信罢了。 将檄文重新放回桌上,秦绪说:“大概是知道如果是说清君侧, 圣人接着就会杀了你和皇后,到时他们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便只能这般绕来绕去, 挑一个最能拉着旁人一起下水的。” 这话着实刻薄。 姜清玄看了自己这幺孙一眼。 “听说你最近新书卖得不错, 女匪首俏将军的恩怨情仇, 听管事说有人寻到书坊想找你,将那书改成戏?” 听到祖父问起此事, 秦绪嘿嘿嘿笑了起来,自己这番风月描摹乃是厚积而薄发的惊艳之作,能被人如此推崇,也实属应当。 “改成戏自由得旁人,我才不耐烦跟那些官私戏班为几个字掰扯来去,不过……嘿嘿嘿,祖父,你可将我写的看过了?” 姜清玄坦然道:“看了一本,怕你将你阿姊写进书里,幸好你还有些分寸。” “我就没用阿姊。”秦绪摇摇头,“我还没想好阿姊能配了何等样的人物,轻易不敢下笔……” 听这意思,要是想好,还要真将自己堂姐写进你那无边风月中不成? 换了衣袍的姜清玄转头看向摆在一旁的藤杖,这么一想,他也有三四年没有好好教训教训如端了。 秦绪却又凑到他面前,道:“祖父,绥州一乱,阿姊定要北归,是吧?” 姜清玄点了点头:“西有薛重,北有阿蔷,东面是陆氏,韩家据有绥州延州~州三地,只要三方围而攻之,他们撑不了多久。” 说话时他端出棋盘,转身,看见秦绪已经坐在了对面。 “怎么?你要与我下一盘?” 秦绪笑着说:“祖父要是不嫌弃我下得不好,我就陪祖父下一盘。” 姜清玄也没说自己嫌弃还是不嫌弃,只管将木质的棋盘放在了两人中间。 外面是斜阳夕照,几缕红光照在他们的指尖,又将影子留在了黑白纵横之间。 不一会儿,祖孙二人下完了一盘棋,姜清玄笑着问道:“你到底打算何时与我告辞啊?” 秦绪低着头捡子,捡了足有四五颗,终于又开口:“孙儿也走了,你身边就没剩什么亲人了。” 阿父在老家养病,伯父在做外官,几位兄长也都不在东都,要走了,秦绪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祖父的身边早就空空荡荡。 只有那个当了皇后的卫薇。 名扬东都的秦小少爷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他埋怨过祖父心中只想着皇后,现在也知道问问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能在朝堂内外与祖父携手的,也只有皇后? 这么一想,他就有些不想走了。 “唉。”姜清玄站了起来,“既然这般,我也放心了,之前秦家写信来问你的亲事,我以为你要去北疆便先压下了,如今……” 秦小少爷“蹭”地站了起来:“祖父!我还是去北疆吧!” “如端,婚姻乃是大事,你如今……” “祖父!我还有些书稿没有分派清楚,嘿嘿嘿,不扰您了。” 看着自己像是一只屁股着了火的鹿一样跑了,姜清玄一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回头再看棋盘,他摇了摇头。 “我都让了那么多,竟还是这般容易就输了。” …… 同光七年六月二十日,文思殿内,皇后还在看着对一众世家的处置。 “放了他们?若是他们与韩逆合流,你们担待得起吗?世家里能出一个韩氏,就能出第二个。” 殿内文武无人敢言,世家衰微,圣人病重,如今的皇后声威远胜往常。 “暂定百日吧,就让他们在上阳宫里,好好给圣人祈福。” “是,皇后娘娘。” 皇后又道:“至于伍显文,他被定远公带去北疆不是更好吗?韩逆真的敢发兵北去,我们也不必在此殚精竭虑了。” “是。” 又议了几件事,皇后突然抬起头看向南方的天。 “今日,定远公就走了吧?” 尚书令姜清玄出声应道:“回皇后娘娘,是。” 皇后低下头重新看向面前的奏本,缓声道: “她走了才好,她在东都,我夜不能寐。” 正在此时,定远公府的府门大敞,车队从旌善坊蜿蜒而出。 承影将军卫燕歌在三日前赶回东都,专司此次护卫车队之责。 百架马车排成常常两列在定鼎门大街上缓缓前行。 不同于来时的春寒料峭,此时道旁绿柳随风,石榴开花,无数人围观着定远公的车驾。 卫蔷没有坐车,她骑了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身上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道旁无数人在看着热闹,有人呼喊她的名字,她就看过去,还笑。 三个多月前她来东都,虽然有御赐车驾,百官亲迎,可她身边只带了一个抱剑少女,走的时候,百辆马车里装满了她为北疆筹措的药材、良种、丝罗、财物,还有人才。 百官来送者寥寥。 只有百姓们愿意来送她,因为她未扰一民,未欠下洛阳百姓一文铜板。 她吃一只甘瓜,都是与人换来的。 “你们说,定远公从哪来的这许多东西?” 听见此问,一卖鱼的妇人大声笑着说:“是国公靠着一身肝胆与世家换来的!” 一身肝胆? 坐在马上的卫蔷听见了,转头看过去:“这位娘子可说错了。” 那卖鱼妇人之前在康俗坊门前就与定远公说过话,此时也不怕人,大笑着说:“国公大人一刀劈了于家大门给小娘子讨公道我们可是看见了,怎不是一身肝胆?” 高坐马上的定远公也笑:“我是有一身肝胆,可在东都弄来些财物,破几户家门,杀些叛国逆乱之人,还用不着我的肝胆。” 嘈杂的道旁渐渐安静下来,人们仰着头看着定远公。 看着穿了一身白衣的女子一副精彩眉目都坦然在晨光之中。 看她在笑。 看她摸了摸手中的刀。 “定远军的肝胆,在劈砍向蛮族的刀上!” 蛮族,蛮族。 十几年前被杀戮驱赶的苦痛还在心中,有人已经捂住了脸。 穿着青袍的老儒生流下了浊泪:“定远军才是我大梁肝胆!” “大梁肝胆!” “定远军杀灭蛮族,可要让我们都知道呀!” “定远公!你何时回来,老汉还请你吃瓜!” “定远公……” 这些人还不知道就在离长安不远的绥州,韩氏已经造反,集结数万人马要攻打洛阳,也不知道朝廷已经急命大将军兼领朔方节度薛重连同静难、顺义、匡国、护国、建雄五地节度联手剿灭韩家逆党。 新的战争已经打响。 而这“大梁肝胆”,大梁已经不敢再用。 之前圣命未绝,崔瑶问卫蔷,若是圣人要她留在东都总领平叛一事,调北疆兵马南下,她该如何。 卫蔷笑着说这自然是好事,她有把握三月平叛,可这是不可能的。 孤身入东都的定远公,朝中各派都以之为刀,他们却只敢用这样的定远公。 “在东都,我只是一把刀,人人畏惧,人人渴望,人人盼我死,人人恨我不在他们掌中,世家如此,寒门如此,圣人也如此。” 幸好,她有家可回。 “定远公!”有一做商人打扮的男子突然道,“我有一女儿能书会算不输男子,可能去你北疆为官?” 只见定远公一招手,大声道:“只管来!” “商人女也可?” “嫁人了也可?” “凡天下之人,想来北疆者,尽管来!无论男女老幼,无论出身家世,我许你们安身之地!” 张狂至极!可令人心安。 一女子突然冲到了定远公马前,大声道:“国公大人,我这女儿我实在养不过来,您可要?” 女子手里一两三岁的女娃浑身脏兮兮,身上只穿了一件麻片似的衣服,因为瘦,一双眼睛大得出奇。 众目睽睽之下,定远公一把接过了那孩子用袍袖包裹在了怀里。 “你的孩子我要,我让她读书明理,好好长大,来日也让她知道,她娘舍了她非是恨憎嫌弃,是珍爱于她。” 女人也清瘦,身子晃了晃,仿佛被什么打中了一般。 “定远公!我这辈子都记着您大恩大德!”她跪在地上,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因这一幕,众人更加鼓噪起来,有人干脆抱了女儿出来直接放在了定远公府的马车上,马车里郑兰娘正检查一群小姑娘背《论语》,车上突然就多了个孩子,她掀开车帘,又慢慢放下了。 道旁停着一辆香车,柳氏坐在里面,她方才、方才可是看见了兰娘? 却不知自己的女儿将那小女孩儿抱在了怀里。 “阿娘,旁人弃女为求女儿能生,你弃女,因你是郑家大夫人……女儿终于,再不想走您的路了。” 那小女孩儿还不知道自己被爷娘舍了,怔怔看着郑兰娘抱着自己哭,才终于跟着哭了起来。 在卫蔷一侧,卫燕歌穿了一身蓝衣,距离城门还有百丈远,她就看见了一人。 站在城门边,杜明辛今日穿了件赤红的衣袍,怀中抱着一个酒坛,笑着看他家威风凛凛少将军。 卫燕歌转头,就见卫蔷对自己正笑着。 “去吧。”她阿姊是这般说的。 蓝眼狼王终于一甩缰绳,向城门处纵马而去。 却见杜明辛一手抱着酒坛,一手举了起来。 “燕歌,带我走。” 卫燕歌侧身伸出手,两人手掌交握的一瞬,她将人猛地拉在了自己马上,就这般出城门而去。 看着“追”出来做咆哮愤怒状的杜晓,卫蔷笑着摆了摆手。 “杜侍郎不必担心,你们这自己带了嫁妆的杜家儿郎,我北疆收下了。” “定远公!卫臻!我杜氏与你势不两立!” 卫蔷大笑,也纵马出门而去。 杜晓看着她的背影,还在装模作样骂骂咧咧,却不知道,自己成了这世上最后一个当面当众叫“定远公”为“卫臻”的人。 当她再次回到中原,她就只是“卫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薄面(“云州军械所说将这蒸汽车...) 三州七家连同两地节度拥立“齐王之子”造反, 至今已过去了两个月。 先是打出了“齐王军”名号的叛军纠结六万人南下攻打同州,同州又称左冯翊,汉时称“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处为三辅, 恰是左右拱卫长安的重地。 匡国节度使赵广存带三万人应战,却因轻敌而失同州, 半月后又在建雄节度朱亮和大将军薛重的策应下夺回同州, 三面夹击之下叛军一路回撤至坊州,此时,西北羌人异动,大将军无奈回撤,又给了叛军喘息之机。 叛军转攻庆州, 庆阳刺史裴道静率领全城百姓坚壁以待,困守七日后,静难节度与明德将军薛惊河南北两侧来援,叛军只得退兵。 在双方的胶着之中, 同光七年的夏天结束了。 绥州地偏西北, 却是车马货物往来不绝的交通要道, 文姬走过, 汉武巡过,此地被叛军所占, 无数从西北往来的车马都被困在了西北。 马程是沧州刘家的一名马夫,几个月前,他奉命送了几车东西来给刘家在西北为官的郎君, 离开了西北之时却遇到了叛乱之事, 西北大城紧闭, 马程回转也进不了城中,只能流落在附近村落中, 守着一车羊皮和羊皮下面藏着的金子提心吊胆。 与他同历此劫的还有一人姓林,生得很是斯文,比起行商更像个读书人,此人自称林琉璃,往西北来是运送南货,也被困在了这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野之中。 这一日,马程得到消息,有一队车马从西北出来,他连忙爬上光秃秃的山头,一看那些人,又连忙趴在了地上,对林琉璃杀鸡似的比划道:“这些是兵卒,可招惹不得!” 林琉璃也看了一眼,突然眼睛亮了。 “这是定远军!” “什么?” “我们有救了!” 马程眼睁睁看着林琉璃向那些人跑过去,拉都拉不住,顿时一颗心都凉了。 完了完了,自古兵匪一家,不说那些羊皮黄金,他的命怕是都要交代了。 见林琉璃说了两句话就招呼自己,马程心知避无可避,摸了摸腰间的尖刀,拖着步子走了过去。 “这队军爷要去银州,我们可以跟在他们后面。” “银州?” 马程算了算,道:“现在再往外二十里就是叛军,怎么往银州去?” “这你不必担心。”说话的人坐在马上,马程抬头一看,惊觉她竟是个女子。 “我是定远军泰阿部十二队队长曲幺娘,那些叛军是会给我些薄面的。” 面子? 如果不是对方手里有刀,马程都要大笑这位娘子大言不惭,她们这不过五十余人,给叛军加菜都不够,有什么面子可讲?那可是叛军!举旗之后就有今天没明日,与匪类有何区别?哪会给人什么面子? 可马程也没办法,他去了,是走二十里再死,不去,怕是就要死在当场。 再看那乐呵呵的林琉璃,他恨的牙都要碎了。 等着,这一遭逃出去也就罢了,不然死了做鬼他也要年年抢林琉璃的香火! 五十多人押着七八辆马车一路向前,马程和他两个帮手跟在中间,眼见叛军驻扎之地越来越近,他不由得吞了下口水,几乎下车想逃。 这时,最前面曲幺娘的马停住了。 “展旗!” “是!” 马程眼睁睁看着一面黑色的大旗被人展开,上面以红色写了个大大的“卫”字。 这时,他们距离叛军不过百丈之遥。 展着“卫”字大旗的车队缓缓走近敌军,马程忍不住抱住了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只见叛军撤去了拒马屏障,兵卒也纷纷站在两边,竟然足足给这队车马让出了两丈宽的通道。 叛军让路!? 马程也顾不上怕死了,努力揉了揉眼,他看见了叛军中的“齐”字旗。 真的是叛军啊!怎么就、就让路了! 让路的不只这一出。 五十余定远军穿着青衣,连铠甲都未穿,走在叛军的层层防线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这般走了足足大半日,马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这这这、这怎么就能走?” 曲幺娘回身,笑着说:“我说过,他们总会给定远军几分薄面。” 一直到了银州地界,马程才知道,一个月前定远军专司剿匪押运事务的泰阿部有一队人马被叛军劫掠,那队兵士拼死杀出,引了泰阿部将军卫莺歌带着两千人马一路杀到了绥德城下。 韩家几位郎君都征战在外,老家主韩复山拄着拐杖出城致歉,送上了劫掠之人的人头,才将这事平息。 这就是定远军的“薄面”。 秋风已起,马程却觉得周身燥热。 这“薄面”,天下儿郎谁不想要?! 到了银州,林琉璃便与马程道别,他打算现在北疆看看有什么发财之机,再回转南下。 马程连连点头,要不是他马车里还藏着郎君要他送回家的金子,刘家还有他的妻儿父母,他也想在这北疆多看看。 “马兄,我有一言,你最好还是听了,在北疆你行路虽然麻烦些,要在各处州府开具凭证,总比你走太原回沧州要安稳多了。” 听了这话,马程抬起头,再看那林琉璃,只见他已翻身上马,继续往北而去。 从银州到麟州的窟野河畔,骑快马不到一日就到了。 麟州城就在窟野河与长城交界线上,走上城墙,能看见长城蜿蜒,从西南而来,往东北而去。 这里也是北疆之主,镇国定远公最初的驻扎之地。 定远公府就在新建的麟州城西北角,林琉璃一路骑马过去,路过哨岗就举起一块铜制的腰牌,上面有大大的“霄风”二字。 名震天下的定远公所住之处实在平平无奇,一座三进的院子,黑瓦石强,看着与一年入十贯的富户之家也无不同,当然,要是真说起来,定远公一年收入也差不多是十贯之数。 这么一看,这屋舍还挺配她。 到了门前,林琉璃越过两个要给国公送鸡蛋的老妇,问看门的年轻女子:“元帅可在?霄风阁西北管事林琉璃有事禀报。” “元帅不在,云州来了人,她往东面城墙上去了。”那少女约有十五六岁,还与两位老妇人拉拉扯扯。“也就是元帅不在两位阿婆才来硬塞鸡蛋,要是元帅在家,你们早被劝走了!” 听这番抱怨,两位老妇笑着说:“雨歌姑娘不要生气,你将鸡蛋偷偷拿到厨房,元帅也不知道呀!” 卫雨歌是绝不肯收的,干脆双手一抱,蹲在了地上。 林琉璃转身,又骑马往东面城墙而去。 一路上,林琉璃能看见成排的新建屋舍正在敲敲打打,一群不知从何处来的女子一看就教养极好,拉着一些小孩子喧嚣而过。 再看新开的食肆正在卖胡饼羊肉之类,林琉璃摸了一下腹部。 上次来麟州是去年秋日,那时元帅正在云州,与那时比,有了元帅的麟州城似乎成了个小孩子,每日的样貌都要变上一变。 麟州东城门外有一片空地,空地上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正在缓缓前进。 周围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看这东西一边冒着黑烟一边往前走,没有牛马牵拉,底下也不像是有人伸着脚在走的样子,个个惊叹不已。 林琉璃寻到此处,抓住一个青衣少年问:“元帅在哪?” 那少年指了指“怪东西”。 “云州军械所说将这蒸汽车做出来了,元帅自己在里面捣腾。” 他刚说完,就听车里有人大喊:“这东西怎么停下来?” 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人。 “蒸汽车”旁站着一个干瘦的汉子,似乎有些怕人似的,对着车里腼腆道:“元帅,在云州我们是先将煤炉掏空,在路上设个挡板,让车靠过去就停下了,要不您……往城墙那走走?” “你在说什么?” 一品镇国定远公的脑袋从蒸汽车里探了出来,一张脸已然被煤烟熏黑了。 “我第一次驾这蒸汽车,你就让我撞墙?不是说了要有刹车吗?” 那汉子更害羞了,头都埋进了自己的胸口。 “如何刹车,王大家还在研究,元帅,您先下来吧。” “哈!”定远公从车上跳了下来,看着这车还在晃晃悠悠往前走,呼哧呼哧喷着黑烟,她挑了一下眉头,擦擦脸,眼睁睁着看着北疆第一辆蒸汽车撞了墙。 围观的百姓“嚯”了一声,看着那车还与城墙角力了一番,纷纷鼓掌叫好。 卫蔷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也已经满是煤灰。 可她还是高兴,不管怎么说,顾予歌说的“蒸汽车”,最基础的样子已经有了,这便是最要紧的一步。 有人递了帕子过来,她看看是一群麟州的小媳妇小娘子,还是用自己的袍袖上干净的地方蹭了蹭。 “制动要做,加速减速,也要有,我觉得这个东西可以从矿山往外运煤……你们再想想加上轨道。” “是,元帅。”那腼腆汉子掏出一本子用炭笔将卫蔷所说的一一记了下来。 看着蒸汽车终于停了下来,卫蔷笑着说:“手里有了钱,咱们就先把麟州军械所也搞起来,等王大家也过来,你们也不用与那群道士抢地盘打仗了。” 卫蔷也是无奈,她回了北疆处理的第一件政务就是云州那处山里研究车的和研究火药的人打了起来,因为火药的炸声震坏了他们的器械,她当日就决定先把麟州军械所搞起来,这辆车就是这般随着一群匠人来了麟州的,后面陆陆续续估计还要搬上一个月。 “除了蒸汽车,其他的事也别落下,你们的那个制式模床如何了?” “还在改进,一模一样的木料,圆的方的,都能一床制出,只是钻孔还有些难。” 都是要慢慢摸索出的东西,急也急不来,卫蔷点点头,终于放过了这位说话声已经如蚊子一般的汉子。 “元帅,霄风阁西北管事林琉璃有事起奏!我们在羌人处探得蛮族迭剌部与羌人有书信往来,传信路线是走乌护至甘州乌护一代。” 脸还没擦干净的北疆之主抬起头,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 “走,此事与我细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牛肉(“这肉是定远军李千力卖了...) “六月二十七日, 我们在怀远的铺子里来了一个用乌护金饼买茶的人,起先我们以为他是乌护贵族家的管事,便与他说好五日内凑齐他要的茶, 到了第三日,他突然来了, 说要提前拿茶走, 我们自然不肯给,这时来了一汉子,说着含混不清的汉话,要从铺子里抢了茶走,一伙计阻拦他, 两人动了手,伙计被打伤,可也看见那汉子的衣服里的链子上挂着海东青的毛。” 海东青是蛮族神鸟,在蛮族只有各部落首领可以饲养海东青, 能将其羽毛挂在身上的多半是蛮族武士。 卫蔷大步前行, 穿过了麟州的城门:“那个伙计如何?” “断了三四根肋骨, 被抢走了百斤茶叶。” “因公受伤, 抚恤上别错了。” “元帅放心,我同您禀报完此次之事, 就去为他请功。” 卫蔷点点头,有往来百姓看见她都笑着跟她打招呼,她也笑着对他们点头, 没有人时, 她又问:“那你们是如何知道那些蛮族是迭剌部的?” “我们发现他们是蛮族之后就派人多方跟着, 有一伙计通蛮语,听见他们说等释鲁做了可汗, 他们要把乌护一并打下来。我们以此推测,他们多半是迭剌部的人,每日陪伴他们的是拓跋部的管事。” 元帅突然停下了脚步,林琉璃见状不禁紧张了起来,却见元帅看向了路边,还问: “你一直赶路,还没顾得上吃饭吧?” 路边正是一家汤饼铺子,草编的锅盖刚一打开,就有热气蒸腾而出。 林琉璃悄悄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原本有些饿过了,现在闻着饭菜想起了,肚子又想起来了要吃东西了。 卫蔷抬腿走到铺子里,说:“来两碗酸汁冷淘,加点蒜酱。” 一见是自家元帅,那店家连忙去擦最当中的一张桌子,被卫蔷拦了下来:“我和人有事要说,挤在你们角落里正好。” 说着,她走到贴城墙边的一处坐下,自己取了陶碗倒了两碗水。 那店家走路一瘸一拐,和北疆大多数人一样黝黑干瘦,精神却极好,走过去将桌子重新擦了一遍,他笑着说:“元帅你要谈事我定不让人来扰您,在老李这你尽管放心。” 林琉璃身为霄风阁管事,自诩也是与手下伙计都达成一片,与马程那般押货的世家仆从也能交好,却着实没有元帅这般的亲和本事,端着元帅倒的水,手指都有些僵。 “拓跋部虽然私下小动作频频,可明而上还是对大梁称臣,哪怕真要在西北搞出事端,也定不会亲自出而,迭剌部与他们勾结,是想得到什么呢?你们可有讨论?” 林琉璃喝了半碗水将碗放下,道:“我们有几种猜测,迭剌部想要和羌人同时起事,西北东北同时进攻,可如今蛮族势力不及北疆,大将军在西北也已经是严阵以待,即使他们真的同时发兵,也难占到便宜。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遥辇部曾经依附乌护,他们可能怕遥辇部西逃,被甘州乌护收留,所以希望羌人扰动乌护?” 卫蔷低头想了想,道:“纥拖斯式微,几番在北疆和蛮族之间游移不定,甘州乌护趁着归义军内乱之时立国,至今也不到十年光景,若遥辇部兵败西逃,他们收了遥辇部,就是同时得罪了迭剌部和北疆,再者……沙州张氏还在,他们无论如何也是汉人,以张月娥的性情,能容忍曾屠戮汉家的刽子手就在自己鼻子底下求活?” 她所说的沙州,便是几十年前大名鼎鼎的归义军,沙州地处甘州以西,安史之乱,唐调拨陇右河西两部入中原援助平乱,大蕃趁势北上,先后攻占陇右、凉州、甘州,作为河西节度治所的沙州与中原自此断了联系,沙州百姓苦战二十余年,终于熬不下去,才降了大蕃。 五十年前大蕃内乱,汉人张义朝趁机起义,派遣使节至梁,时年梁太宗刚刚继位不久,大喜过望,连忙封其为沙州将军,没想到张义朝未受大梁册封,只以“梁国之主”称之。 后张义朝打下了甘州等十一州之地,大梁又遥封其为归义公,张义朝倒是没有名言拒绝。 八十一岁时,张义朝南归,进了长安城,大梁拜其为太保,次年病死在长安,又被追赠王衔。 那是二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张月娥是张义朝的第十四女,张义朝去后不久,归义军便陷入了权力之争,其侄、子、婿互不相让,外而又有乌护不停起兵,其中也有大梁挑拨其手下部将,甘州乌护趁机独立了数州之地,六年前,张月娥带着自己三个儿子杀死了自己意图篡位的姐夫,又将自己的侄子张台城扶上了归义公的位置。 同样是从孤悬在外的局而一点点打过来,卫蔷也曾无数次以阿父为自己所讲的张义朝的旧事所自勉,到如今,她也能对张氏一族点评两句,张义朝的子侄辈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只说性情,倒是张月娥更像其父。 有她在,沙州无论如何会是甘州乌护心口的钉子,哪会轻易接纳遥辇部? 卫蔷的手指在刀柄上轻摸了两下,突然道:“如果我们反过来想呢?我们身在北疆,看蛮族是秋后的蚂蚱,可别人并不这么以为,假若不是迭剌部找羌人帮忙,而是反过来……蛮族能为羌人做什么呢?” 正在想着,老李自己亲自端了而过来,煮透了的汤饼以冷水漂洗,再浇上酸甜的汤水,佐以蒜酱,别有一番风味。 卫蔷招呼林琉璃先吃饭,见老李又转了回来。 “元帅,昨日有一头摔死的私牛在西市挂着卖肉,我买了条牛腿卤了,你要不要来一盘?” 所谓私牛,与农部租给百姓的“官牛”不同,私牛就是人们自己掏钱从农部或者其他人手中买来的牛,像麟州一些富户往往三两家凑钱买上一头牛,拉货耕地都能做了。 偶尔有牛摔死、撞死了,有农部的畜医看过,确定不是瘟病而死,就可以在西市卖肉。 “牛肉?”卫蔷笑着拍了一下袖子,“我在外而欠了一屁股债,能在你这吃碗冷淘都是要拽着钱袋子精打细算的。” 老李哈哈大笑:“元帅你好不容易才回来,老李请你吃盘牛肉还不是应该?” “不行不行,我当初定下军规你又不是没看见,哪能自己破了规矩?” 见元帅坚持不肯要,老李转着圈儿又走了。 林琉璃伺机问道:“元帅,这位店家从前也是定远军?” 卫蔷喝了酸汤,说道:“从前是纯钧部队长,让他去农部管些杂事,他不肯,只愿意开个食肆。” 听了此言,再看那三十多岁的汉子,林琉璃不禁肃然起敬。 却见那汉子快步走了过来。 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盘碎肉倒进了两人碗里。 “从前打蔚县时从你手里分出来的羊腿我不知吃了多少,让你吃我口牛肉哪有那般艰难?这些碎肉卖也不值钱,只当给你添个味道了!” 生怕再听见推辞,刚说完就迈开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另一头去了。 看了看自己半碗的“碎肉”,卫蔷抬头对着有些呆怔的林琉璃,笑了笑,说道:“我从前与兵士玩笑惯了,你别放在心上。百姓视牛为耕种利器,不是这等时候,能吃到牛肉也实在不容易,咱们先吃吧。” 吃了一口牛肉,卫蔷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林琉璃:“说起牛,我倒想起了马,今年羌人的马场如何?” 林琉璃连忙咽下嘴里的饭,回道:“不太好,今年西北有旱情,大将军下令统筹马场调度清查马匹各处马场骆驼……已经有人因私占马匹骆驼被惩戒。” “你说,会不会是拓跋部也私占了马匹骆驼,想要往蛮族脱手?正好蛮族两部将要开战,迭剌部也要更多的马。” 作为马上民族,蛮族人讲究一人三马一骆驼,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遥辇部全盛时往东北攻打室韦和h部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马匹,南下侵占北疆也是想要更多的草场牧马。 要是这时拓跋部提出来要卖马给蛮族,也难怪会有蛮族武士出现在西北了。 “我们还真未曾想过此事,元帅,我今日就传信回西北,让他们调查拓跋部自家马场是否有异动。” 浸过了凉凉酸汤的牛肉既有肉味又爽口,还有嚼劲,卫蔷挑了两颗放嘴里,嚼啊嚼,说:“若真是如此,我们要想办法把那匹马吞了。” “是,元帅!” 老李站在滚沸的汤锅前,快刀将而团切成缕状投进锅里。 有人走过来,道:“来碗热汤而。” 他眼也不抬,说:“往东边坐,离着靠墙处远些。” 来人与他也是老相识了,探头看了一眼,越过蒸腾热气,看见了正在吃而的元帅。 “元帅在与人谈事?” 老李闭口不答。 那人笑着说:“瞧你这谨慎样子,还以为你这是又回了军中呢。” “什么叫回了军中?”黑瘦汉子捞出一碗而,又浇上一勺热汤。 他抬着下巴说:“定远军什么时候赶了我出来?我可是一直在军中。” “行行行,老李你生生死死定远军,那牛肉,五文钱,定远军李队长你给我切两刀?” 五文钱哪里能买了两刀被老李仔细卤好的牛肉?又哪有这般按刀卖肉的? 老李看了那人一眼,还是抬刀切了薄薄两片下来给了。 “这肉是定远军李千力卖了你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差事(“这也是个好材料,可读了...) 到了八月底的麟州城里的人算是渐渐闲了下来的, 城中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种地是一年到头都要忙的事情,进了六月中冬麦就可以收了,接着是粟谷、春麦、豆、棉花……麟州城外大片大片白色的棉花被采摘下来, 大片大片的粟谷、豆粒和麦粒铺在平整的土地上,剩下的茎秆要么进了灶膛, 要么送去沤肥。 农部管土地田亩的收获统计和器械、牛马分配, 财部统计支出收入的盈余赤字,民部处理各种百姓间的纠纷,还要兼顾一应牺牲或退伍伤兵家中的田亩照料,可谓是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伍家兄妹的算才早被卫蔷在心中夸了又夸,各州刺史也早就对这兄妹二人垂涎三尺, 当初北归的车队刚进了应州,应州刺史就想将人抢了,可其余各州刺史能在卫蔷手下摸爬滚打到今日,哪个又是好对付的? 远一些的如蓟州刺史于成、檀州晏青红、麟州刺史叶妩儿都是派人来抢人, 近一些如云州刺史贺咏归、朔州刺史长孙琴都是骑马亲自来抢人。 伍显文和伍晴娘哪见过这等阵仗, 偏偏那唯一看着可靠的定远公不知何时退到了三丈外, 他们兄妹二人晕头晕脑, 最后伍显文被贺咏归直接拉走,伍晴娘被晏青红派来的两女官连拖带拽拉上了去往檀州的马车。 蔚州刺史孙幺儿一贯是个爱捡便宜的, 他不去抢那两兄妹,反而盯上了卫蔷带回来的一群女学生。薛洗月、李若灵宝的名字,他早记在了心里, 等那些人转来抢这些学生的时候, 他已经靠着哭诉蔚州财部之难把薛洗月招揽到了自己手中。 他还盯上了房云卿和郑兰娘, 李若灵宝与房云卿只想跟在卫蔷身边做个文书,卫蔷也想留她们二人三年, 至于郑兰娘,卫蔷有心让郑兰娘去麟州财部历练,好歹把人留下了。 倒是陆明音被朔州刺史长孙琴说动,跟着她去了朔州。 卫蔷也不意外,长孙琴在胜邪部呆过,又曾与越霓裳共事,在各州刺史中是最讲究法度创设与维护的,定然能和了陆明音这小姑娘的口味。 余下除了七八个立志要在学中教书的,十四岁以上的女学生几乎都被各州抢了个干净。 陈重远看着蚂蚁搬米一般抢了人就走的各州刺史,眼都要瞪出来了,好家伙,长孙刺史着实战力超群,竟能把贺刺史甩出去!晏刺史派来的人也着实配合默契,三四人一挡,云州刺史的人怎么也挤不进去……正看着热闹,少年人转头,看见蓟州刺史于成捏了捏他的膀子。 “这也是个好材料,可读了书?懂算学?学过排兵布阵?” 底子里有些憨的陈五郎脑子还未动起来,嘴已经回答了:“都粗学过一些。” 于成那与伍显文不相上下的小眼睛登时就亮了。 陈重远心中也凉了。 再后来燕歌领命去云州,剩下的人都跟着卫蔷和崔瑶到了麟州。 麟州州学草创,看着是有了屋舍、床铺、书笔,可崔瑶又是何等细致的人物?这些准备在她的的眼中简直是千疮百孔,刚到了麟州的崔瑶以链锁缚住了自己两面大袖,就要大干一场。 思及她到底是初来乍到,卫蔷让卫清歌去帮她,除了那些女学生,崔瑶顺手把房云卿也拉走了,只说先借两月。 这样一来,待郑兰娘去了财部,卫蔷身边就剩了两个帮她写信的秦绪和李若灵宝。 好像有谁被遗落了? 哦,是那自己抱着酒坛“嫁”来了北疆的前大理寺少卿杜明辛。 杜明辛也乖觉,到了麟州之后他出去转了半天就给自己找了个整理历年刑事卷宗的差事,顺便学起了北疆律条,卫燕歌在麟州有一间二进的院子,他竟然就抱着酒坛住了进去,俨然真把自己当了私奔来北疆的新人,每日出出进进,有人问他怎么住进了承影将军家里,他都会笑着说:“将军主外,我来给她主内的。” 卫蔷听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抽查麟州刚入州库的粮食,闻言差点把粮袋子扎了个对穿。 “这话务必记下来,等燕歌回来,我们得多嘲笑她几次才行。” 李若灵宝也笑着拿起了笔。 除了秦绪和李若灵宝,元帅府里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叫卫雨歌,她是接替卫清歌专门照顾卫蔷起居的,比起卫燕歌和卫清歌,她算是又小了一代,话还不太会说的时候卫蔷已经打下了麟州,比起前辈们更活泼一些,也更像秦绪印象中洛阳城里同龄的小姑娘。 当然,在看见这小姑娘一鞭子抽飞了一只来抢鸡的鹰的时候,秦绪就知道自己还是见识太少了。 这位小姑娘再过一两年,也是能在他的话本里一鞭子卷了敌将直接入洞房的狠人物。 作为元帅府中唯一的“男丁”,秦绪也引起了麟州城里很多人的注意,知道他是元帅的表弟,很多人不惜走过半个城来看看他生了副什么样貌。 虽然从小就长得好看,秦绪却从未受过如此追捧,看着堵门“赏”自己的那群人,他难得有些羞赧,又有些生出了“你们只看我的脸,不知我胸中才华”的颓唐意味。 还未颓唐起来。 一个老妇人仔细看着他,说道:“脸型有点像元帅,眉目上差了些,嘴巴,嘴巴也生得像元帅,可见元帅脸型嘴巴都随了母家。” “这位小郎君生得不太像元帅呢,唉,我本还想让我女儿与这小郎君结亲,将来给我生个像元帅的小孙儿出来。” “净说些昏话,你生了这般样貌,你外孙有一分像你,那倒也不必再像元帅,平白污了人家好相貌!” 那老妇人一听,不禁气急:“我自家生的不好,自然要给女儿找漂亮的小郎君,怎么我还说错了?” 正巧碰上卫蔷回来,看看这局面,不由笑着说:“怎么?宋阿婆,您还特地来看看我表弟?” 见了卫蔷,一群人顿时将秦绪扔在了一边。 秦绪摸了摸自己的脸,漂亮了快二十年,他也没想过有一日旁人看他美貌,都是因他是旁人的表弟。 不过,他家阿姊确实好看得紧,偏偏一副好皮相,又是她身上最不招人喜欢的地方。 从阿婆堆里好歹挣了出来,卫蔷回了府中就叫来了李若灵宝。 “我有几封信今日要寄出去,与你说完,我还要去军屯,过一个时辰有人来取信。” 李若灵宝点点头,笔墨都已经齐备。 在东都的时候,她已深觉元帅不得清闲,等到了北疆,就住在元帅偏房里,她才终于明白清歌姑娘为何将元帅吃药之事看得如此要紧,元帅每日卯时初就起了,辰时之前用了早食出门,若是出城,午时就定是赶不回来了,哪怕不出城,她也要去各处,每天都有人找元帅,先在府门前问一句,接着就捧着文书去寻,云州的事、蓟州的事、棉的事、盐的事,军的事、民的事……总有事要找到元帅。 元帅偶尔回来用午食,也顺便要让她写几封信,给北疆各处的,给中原的,扒几口饭,交代完了书信之事元帅就又走了,再回来时天都黑透了。 这么一算,她每日要在外面奔波七个时辰,要是睡不好,那必是不行的。 说是北疆之主,元帅实在不是个能坐在一处批示文书的人,或者说,她看重文书,又更愿意看到文书之外的东西,她想要让别人知道自己更希望在文书上看见什么,每一次回信都是要更详实可靠的消息。 这在旁人眼中实在是一件劳心劳力又吃力不讨好的事,可她就是一日一日地在做,北疆的文书也确实与旁处的不同,更简练直白,更看重实在的数字。 李若灵宝挺喜欢回这样的信,信上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实在在,哪怕是诘问或者申辩,都简单明快如澄澈溪水,好像人心也铺排其上,又轻易不会沾染。 短短两个月,李若灵宝已经喜欢上了这般的日子,比起在东都女学时忙碌的多,能读书的时候少了,能去问的大人也少了,可她却觉得自己每一日都过得很好,她在做自己想做之事,去寻自己的道。 这便比世上旁的事都更令她欢喜。 李若灵宝写书信写得热火朝天,秦绪就闲了下来,每日不过帮卫蔷整理这两月里来的文书,一日出门闲逛,他盯上了每日张贴帮助百姓识字的布告栏。 过了两日,他讨了在一块布告栏上教人认字的差事。 那日李若灵宝随着国公去民部,抬头正看见一块布告栏。 “只见将军一甩衣袍,露出一身虬结筋肉,对女匪道:‘你只管使出那软腰如鞭的本事,我今日定要_服了你!’” 空出了一字,正是今日教的“降”。 一旁还画了一颇为壮硕的裸身汉子。 李若灵宝吞了下口水,她猜到这是谁做的了。 再看元帅哈哈大笑,可见也是知道这是谁干的了。 笑意还未收,有一骑飞马奔驰到了他们的眼前。 “元帅!承影部来报,蛮族迭剌部攻打遥辇氏王帐。” 卫蔷期待已久的蛮族内乱,终于开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内讧(“对汉人做了恶,不是偿了...) 每至八月, 草原上的草转为浓绿,是最后的繁茂,也是衰黄的开端, 就在此时,牧民就会割下大片的草晒干, 储备起来作为马和羊冬日的粮食。 草原上各部落也会南下以羊和马从中原换来大笔的粮食, 当然,大部分时候是南下以刀兵和血换来过冬的粮。 十三年前冬天的一场酷寒冻死了无数的羊与马,正逢中原人驻守北疆的定远军死了首脑,刚刚成为遥辇氏可汗的德倾决定带兵南下。 在很长时间里,这是他一生中最英明果断的决定。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一路打到了长安, 不仅劫掠了无数的财富和女人,还占据了北疆十几州广阔的耕地和徒弟上面的百姓。 这是蛮族从未有过的辉煌时刻,曾经依附于突厥、依附于汉人皇帝、依附于乌护的部落终于等来了自己强盛的这一日。 那个燥热烦闷的夏天,胡度堇坐在了长安皇宫的龙椅上, 他低下头寻找着卫泫生前应该站着的位置。 卫泫是他父辈与他的死敌, 那个男人烧毁了他们部落的牧地, 劫掠他们的马匹, 还让那个叫卫铮的小子擒获了自己妹妹的丈夫,让他用黄金把人换了回来。 手掌摩挲着汉人的龙椅, 胡度堇可汗甚至有些可惜,要是卫泫能活着,站在这里, 看见此时此刻, 自己又该如何快活? 卫家与他们缠斗几十年, 无数人的血流淌在草原和北疆,最后真正得胜的, 是他遥辇德倾,胡度堇汗王。 十几年后的遥辇德倾回想自己当年,只觉得可笑。 卫泫和他的儿子明明都死了,汉人的军队明明被他像羊群一样驱赶和杀戮,整个北疆明明都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却招惹了一个更可怕的敌人。 卫蔷,梁国皇帝后来又封的定远公,一个女人。 如果说她的父亲是率领狼群的狼,她更像是无数死去的豺狼凝结成的影子,她如豺狗一般阴险狡诈又有着像狼一样无与伦比的勇气,每一次胡度堇以为自己能杀死她,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强大。 部落内盛传她是一定会什么巫法的厄钦勒格(鬼怪)*,她能从尸山中招来魂魄,能让女人变得和男人一样强大,还能在短短时日内让沉默如牛马的汉人突然变得悍不畏死,甚至那些被他们从南边掳来只会哭泣的女人都会被变成另一幅样子。 胡度堇是不信这些传言的,他一度打下长安,他占领过汉人那么多的土地,东天的神和祖先都庇护着他,怎么会让一个会巫法的女人来一次次地击败他? 可是,看着王帐外迭剌部的骑兵,胡度堇开始觉得那卫蔷就是一个会巫法的妖怪。 不然,同属遥辇氏的迭剌部又怎么会趁着夜色对这王帐亮出刀枪呢? “可汗,我们不能再跟北疆打下去了,我们的勇士不能再把血留在北疆的土地上。” 迭剌部的首领释鲁站在远处对他大声说道。 风把他的声音带到了胡度堇的耳边,还有他们同族人血的气味。 火光映照着远处一片片黑色的影子,胡度堇冷笑着大声说:“怎么,你们迭剌部已经决定去给那个中原女人捧鞋子了吗?” 释鲁说道:“可汗,我们向汉人低过头,向突厥也低过头,也向乌护低过头,为什么我们不能为了部族的繁衍向那个女人屈服?只要我们还占据这片草原,我们总会有更强大的那一天,她不只是中原之主,她和曾经突厥可汗乌护可汗没有区别,她有更可怕的刀和强大的骑兵,我们只要承诺与她休战,她也会让北疆卖给我们粮食,我们甚至不需要称臣,我们只要等到她死了……” “耶律释鲁,你比草原上被冻死的老鼠的还要愚蠢!你怎么能相信那个女人的话?她能有今天,就是因为她像一妖怪一样抓住了汉人对我们的仇恨之心,即使你向她低头,她也会攻打我们的草原,侵占我们的羊马,我们当年南下是如何做的,她只会也在我们的族人身上再做一遍!这是她的根基!她不是那些会给我们黄金和封号的汉人皇帝!” “可汗的意思是我们就要一直看着我们的勇士被定远军杀死?我们已经失去了黄河和桑干河,饶州以西我们的军队连饮马的地方都没有!照这么下去我们只能一步步被逼着往东迁徙,最后去和山林里的女真人争抢土地,这就是可汗你想要的吗?” 火光映在胡度堇的眼睛里,他的神情变得阴沉起来。 去年冬天的胜州一战,他们一部不仅失去了两万勇士和数万的马匹,他的腰上也被那个女人砍了一刀,到现在,每天深夜,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他的伯父、他的弟弟、他的部下,他的部落勇士和女人和羊马,那个女人一点点地把它们都夺走了。 现在那个女人让他们同族的人举起了屠刀,来要他的命。 “啜里只,你也在帮助你的伯父来杀我吗?” 黑暗中,释鲁转头看向身边的年轻人。 他们都听见可汗在大声说:“啜里只你还记得你要做我的挞马狨沙里(护卫官)吗?你说你会给我建立一支能战胜承影部的军队,你要带着他们为我夺回北疆,让我再次坐在长安的皇座上,怎么,你现在更想自己的伯父成为可汗,更想帮着你伯父去成为汉家女人的鹰犬?” 年轻人生得很高大,即使坐在马上也比自己的伯父高上半个头,他的脸上已经有了胡须,一双眼睛生得像鹰鹫,有着冷酷的坚毅。 初秋的风里,他身上仿照汉人做的衣摆被吹动了。 “可汗!德倾叔父!遥辇八部需要改变,已经不能等到您在可汗帐中魂归东天了。” 一支箭矢划破黑暗险些射中他的脸庞。 “哈,你们这些要把世代基业送去讨一个汉家女人欢心的叛徒,兀鹫都嫌弃你们的血肉,要来杀我,便来吧!” 胡度堇可汗狂笑一声:“杀了他们,他们是被厄钦勒格蛊惑的叛徒!” 晨曦的光初初从东边的山脉间浮现,在长生天神不忍出现的黑暗中,漫山遍野的蛮族士兵们如寒冬中没有退路的两群狼一般拼杀在了一起。 …… 手指在地图上点了一下,卫蔷坐在马车里轻轻一笑。 “迭剌部还没有吞下全部小部落,居然就直接对胡度堇动手了,是怕胡度堇明年就能喘过气来,他们再没了轻易取胜的机会。” 作为曾经带着蛮族铁骑南下到长安的可汗,即使到现在,胡度堇在蛮族百姓的心中也是最伟大的可汗之一,哪怕他曾经无数次地输给了卫蔷,迭剌部急着动手,也是怕再无如此的战机。 此时的卫蔷正在赶往平州的路上,蛮族内讧之地比她预期的要更偏东北,这让她看见了往东北夺下营州这辽西南部重镇同时控制滦河和白狼水流域的机会。 与此同时,定远军纯钧、湛卢、赤霄、巨阙、龙渊五部正在快速往平州方向集结。 自从彻底占据北疆之后,卫蔷所做的除了巩固边防就是囤积粮草兵马,去年北出阴山攻下了胜州丰州将蛮族从黄河一带驱离,算是定远军第一次大规模向北疆之外的地域出击,这次算是第二次。 而且这一次,她不会亲上战场。 马车上除了她之外,还有两人,一人趴在地图上低声道:“元帅,我们一路打到辽西,若只是蛮族南下也就罢了,若是渤海国出兵,可否也一并打了?” 卫蔷看着他,道:“你若是嗜战成瘾,不如将巨阙交给仆固澜,自己领一队去做先锋。” 那人连忙坐起来,笑着说:“元帅你这是允了我辞去将军之职了?” 卫蔷摇摇头,道:“此战你若不能克敌制胜,我就让你在云州练兵练一辈子。” 定远军中似燕歌那般不想当将军的并非只一人,眼前这个申屠休明明是个万中无一的将才,也更好带兵杀敌。 申屠休被她吓得差点从马车上翻出去。 马车上有些晃,卫蔷靠在侧壁上,嘱咐道:“此战交给你和徐将军,除了必要战胜之外,也别忘了练兵,这毕竟是难得的攻城之战。” 占下营州只是正式攻打蛮族的第一步,辽西一代从唐时期就有颇多城池,被蛮族占下之后也成了他们手中为数不多的汉化城聚集之地,攻下此处,不仅可以重创蛮族的粮仓钱库,削弱他们的武器供给,还能可作为继续北上攻打潢河一带的跳板。 马车中的第三人叫陈窈儿,穿着一身简单的文士衣袍,她皱着眉头说: “元帅,我最担心的并非如何打,而是如何治,蛮族视辽西为发源之地,算起来他们占下营州已有几百年,只怕……” 申屠休先笑了:“怕什么,那营州城里多得是他们从中原掠去的汉人,若是蛮人多得不能公审,直接找出被欺压最凄惨的那些,给他们刀,让他们自己去寻了仇,你以为还能剩几个蛮人?” 早些年北疆的每一个州打下来之后,他们也曾这般做过,只是后来定远军有了种种军规,蛮族俘虏要先审后判。 “还是按照军规处置。”靠在车壁看向车帘外正在翻地准备种下冬小麦的百姓,卫蔷说道,“营州的蛮族再多,也不是我们破坏军纪的理由,正相反,不管多少人有多少罪名,全部以蛮汉双文抄录清楚,张贴在特出,我们要让白狼河边的每一个蛮人都知道,对汉人做了恶,不是偿了命就行了的。” 在她说话时,申屠休与陈窈儿皆坐正了身子。 “是,元帅,卑职领命。” 大梁同光七年九月十二日,迭剌部击破胡度堇可汗王帐,胡度堇往东北挞鲁河一带逃去。 耶律啜里只奉命领兵追杀,遭到遥辇氏翎羽部阻拦。 正在双方即将激战之时,耶律啜里只得到消息,定远军已经攻下了营州一地,驱赶营州蛮人残部往西北奔逃三百余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柳城(“阿娘,我不想死。”...) 营州最大的城名为柳城, 前唐时曾为营州都督府和平卢节度使驻地,此地是连接高句丽、突厥、契丹、室韦、h、奚等东北各部的关键之地,也是辽西少有的可耕种之地, 自安史之乱以来唐在辽西的戍卫一度崩溃,即使唐末帝一度想要在此地重振旗鼓, 这打算最终也与李唐皇室一并猝死于烟尘。 唐之后最先占领营州的是匈奴余脉的奚族, 奚族与蛮族一向交好,后蛮族日益强盛,奚族被迫分裂成两部,一部往西游牧在北疆以北的草原,一部东迁, 柳城就落到了蛮族的手中,蛮族将此处变成了自己的供给之地,盐铁武器,肉菜粮食皆从此出, 十多年前蛮族南下, 又劫掠了无数的俘虏, 其中一些也被送到了营州, 要么种地,要么做工, 每日受着鞭打奴役。 柳城破城是在深夜,没有什么叫阵,什么对峙, 三万定远军出现在柳城下, 柳城附近的蛮族斥候皆早被清理了干净。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 柳城的城门碎开,无数定远军冲杀了进来。 此时, 蛮族大部刚从睡梦中被惊醒。 柳城守将萧末迭也隶属迭剌部,也是曾与两代定远军都交过手的蛮族猛将,他手持铁骨朵从大帐冲出,就听见了柳城内的喊杀之声。 两下将一奔逃的汉奴打死在地,他以蛮语大喝道:“不要惊慌!我们冲杀出去!” 马匹受了惊吓,还在四处惊叫挣扎,萧末迭两次上马而不得,差点被自己的马踢飞出去。 “汉人到底用了什么妖术!” 在他说话时,又是一声巨响,这次的响声就在营帐外。 萧末迭眼见马已经被吓疯了,大喊道:“射箭!射箭杀敌,勇士们举盾跟我杀出去!” 营门洞开,萧末迭刚冲到营门处就见箭矢如雨射到他的身前。 萧末迭知道定远军箭阵的厉害,连忙躲到了盾兵的身后。 一支□□差点射到他的眼睛。 他骂到:“这些汉人一边说会与我们谈和一边来偷袭我们,啜里只你被他们骗了!” 又是一阵箭雨,萧末迭连声大喊:“合必赤(射手)在哪?射箭!射箭!” 蛮族的箭矢射出去,在黑暗中只听见了击中盾牌的声音,对面没有人惨叫,没有人说话。 萧末迭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惊慌,现在他的敌人到底是定远军还是一群厄钦勒格(鬼怪)? “轰!” “将军!营帐东面也被击破了!” 听到城中各种嘈杂之声,萧末迭心中一横,失了马,逃也是逃不脱的,不如死战到底,等到天亮,柳城周围的驻军定能发现此处不妥。 迭剌部对北疆并非毫无防备,耶律啜里只说服了不肯在内战中站队的哈凸轮和奚族塔钦部驻扎在营州南北,与柳城守望相助,他们加起来也足有三万多人马。 萧末迭心知汉人孤军深入撑不了多久,只要能联合两部与之对峙,就能等到迭剌部回援。 他用汉话大喊:“像苍蝇一样只敢躲在暗处,这就是你们汉人夸赞的定远军?” 对面突然传来了一个人的笑声:“萧末迭你敢说你爷爷是苍蝇?那你又是什么?苍蝇的不肖孙?” “申屠休!?” “唉~还记得你爷爷叫什么呐?” 伴随着申屠休不着调的笑声,又一阵箭雨冲向了蛮族的营地。 萧末迭一面让人缓缓后退,试图从两边夹击会冲进来的敌人,一面小声安排人射向申屠休声音传来之地,箭雨稍歇他又大声说:“申屠休,你这去捧了女人脚的小人,当年在幽州要不是你躲在了女人的裙子后面,我早把你切碎了喂狼!” “果然是个鬼话连篇的不肖孙!在幽州要不是元帅有令,爷爷我早砍了你手脚,把你脑袋当马球。” 申屠休眺望着蛮族营帐,他这次的任务就是攻破这个有五千多蛮兵的营帐,还要掩护赤霄部救出蛮兵营一侧两千多汉奴营中的汉人,不能让他们成为蛮兵手中的人质。 听到有人低声告诉自己蛮族后缩了,他一摆手,道:“两面盾兵展开,包围式逼近,不要让他们冲出两翼。” 黑暗中,两翼的蛮兵与定远军最先短兵相接,厮杀声一起,申屠休一箭射中了蛮族兵阵中刚起的火把。 “巨阙部!随我上!” 在定远军大兵压上的时候,萧末迭也知道这不是光靠射箭就能抵挡的,举起双手的铁骨朵,他大吼了一声:“抢马!” 火光闪烁之间,萧末迭砸向了申屠休的马腿,申屠休的长槊抵住了他的铁骨朵。 在他们周围,定远军的骑兵冲破了蛮族的盾阵,藏在盾后,蛮兵的刀劈向定远军的战马,战马的前蹄高高撩起,踩踏向了蛮兵。 鲜血飞溅,杀声震天。 就在这时,一道火光伴随着尖锐的呼啸声冲入天际,仿佛照亮了一缕苍穹,申屠休大笑着砍向萧末迭: “攻汉奴营救人的赤霄部已经得手,咱们巨阙部也不能输了!杀!” “杀!”骑兵奔涌如江河,以不可阻挡之势彻底冲进了蛮兵营地。 军营中厮杀不休,在其余各处也有不同的战场。 柳城外驻守的两队蛮兵约有两千人欲要增援柳城,被早有准备的纯钧部拦在了柳城之外,双方在柳城外摆开阵仗厮杀。 骑着马求援的斥候被承影部截杀在了山林之中,尸体被拖走,只在松树的皮上留了一道血痕。 马被各种怪异的爆炸声惊得吓不能再骑,这极大地损耗了蛮族人的战力和战意,城中各处,蛮族四散奔逃,被定远军和昔日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汉奴追赶。 柳城内,两个没来得及逃出城的汉子冲进了柳城西的一处院落。 “这就是迭剌部藏那些汉人书的地方,刘怀,我们在这里真的能不被发现吗?” 穿着锦袍的蛮族汉子生得五大三粗,却胆小至极,此刻却战战兢兢看着自己身旁清瘦的汉子。 清瘦汉子窄脸圆眼,一看就是汉人长相,他压低声音道: “耶律大人,咱们不是要躲在这里,咱们是要在这里点火,据说定远公每到一处都要收敛当地藏书,这里着了火,等堵在西门的定远军跑过来,我们就能跑出去了!” 姓耶律的蛮族汉子听得似懂非懂,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听刘怀的。 刘怀从怀中掏出了火镰,先拿起一本书点燃,然后塞到了蛮族汉子手中:“大人你往那边去,火烧得越大越好。” 蛮族汉子抬手举着被烧着的书走向书架,在他身后,刘怀已经举起了短刀。 带着一个蛮人他逃不掉,还不如用他的命给自己换一条生路,杀了他再说蛮族要烧书,谁还会在意自己是谁呢? 就在刘怀将要刺下去的时候,有人抢在他前面一箭射在蛮族汉子的身上。 刘怀浑身一抖,猛地跪在地上:“定远军大人明鉴,小人刘怀是被蛮族从云州掳来的汉奴,这蛮族要焚烧藏书馆,小人……” “刘怀,十三年前被掠来了柳城,因你精通梁律,被耶律释鲁看重,七年前迭剌部与定远军在平州交战,你假扮寻常汉奴靠近了定远军纯钧部,最终探得情报转给了释鲁,险些让平州百姓再无南归可能。” 说话的是一名女子,她自幽深小道中走出来,半边被灼烧过的脸看着极为可怕。 在她身旁还有四个着甲握弓之人。 刘怀一眼就认出这些人是定远军将士。 看着他们将火扑灭,刘怀不禁冷笑:“楚元秀你替蛮人管理织造坊,不也成了蛮族的帮凶?你今日能带着这些定远军招摇过市,怎么不自省一番自己的罪孽?” 被叫做“楚元秀”的女子慢慢走近,继续说道:“四年前六百汉奴外逃,你再次如法炮制,假装自己不过是个普通汉奴,探得此事告诉了蛮族,还没来得及逃脱的六百汉奴就被尽数砍去了头颅。” “三年前你为抢得释鲁的信赖,诬陷汉奴欲反,又斩杀其中二百余人,你用汉人的血去铺就自己在蛮族的平步青云之路,刘郎君,我说得可对?” 刘怀一时竟说不出什么,他如果认了,如今这局面便是必死无疑,绝无生路,若是不认…… 看着楚元秀,刘怀真是想不明白,这个阴沉丑陋的女子怎么竟是定远军埋在营州的钉子。 有她这不知何时一笔一笔记下来的人在,自己说与不说,都是个“死”字罢了。 “哈,楚元秀,你这克死自己阿娘的孽畜……” 见刘怀和那个蛮族汉子一并被捆了起来,楚元秀对身旁的定远军兵卒说道:“越管事让我帮你们找到这藏书之处,我也做完了。” 从藏书之地出来,天已亮了,看着一队一队衣衫褴褛的蛮兵被押解路过自己面前,楚元秀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几年前定远公从麟州一路东进,一路打到了平州,便有不少汉人闻讯择机南逃。 楚元秀的父兄便是在六年前的一个深夜连同其余二十余男子一同南逃,只留了她和母亲留在柳城的织作坊里。 那年楚元秀十四岁,父兄跑了之后她阿娘拉着她一起上吊,楚元秀不肯,阿娘说她活着以后也是受苦,不如干干净净地死了才痛快。 楚元秀是怎么也不肯死的,她听见过阿爹与阿娘争吵,她也见过阿爹缩着肩膀站在帐篷口,然后蛮族的大人们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 她也知道自己兄长为什么能被安排去种树而不至于上战场……因为阿娘长得好看。 十岁之后,阿娘就不让楚元秀在家门前呆了,每天她都要在帐篷后的空地上待到入夜。 阿娘疯了,因为父兄走了,拿走了家里全部的粮食,无声无息就走了。 阿娘疯了,所以就要拉着她一起去死。 十四岁的楚元秀举起燃着火的木棍往自己脸上贴,她瞬间闻到了自己头发被点着的声音,还有焦糊的肉味,她疼得惨叫把木棍扔到地上,阿娘抱着她哭,她疼得几乎晕过去,只能咬着阿娘的衣服。 “阿娘,我不想死。” 第二天,蛮族发现了男丁外逃,把她们这些家眷用绳子绑了在木台上,用鞭子抽打。 因为身上的伤,楚元秀烧得迷迷糊糊,恍惚看见阿娘奋力挡在她的身前,用单薄的身子替她抵挡鞭子。 那日,她的眼前也是这般模糊。 今年二十岁的女子孤零零站在秋日柳城的街上,距离她不远处,喊杀声还未止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论功(“让害了你的人仰望你,比...) “五万对三万七千人, 绝对优势兵力,我们有三万骑兵,对面被炸城门炸到马都疯了, 逼得迭剌部大将撑着两条腿跟我们作战,还有城里的汉奴打支援, 结果还是战死了一千九百多人, 伤了三千多人。元帅,您要是把这场仗交给我打,绝对不是这个结果!” 平州卢龙城的一间三进小院的正房内,一个穿着黑色铁甲的女子双手抱在胸前大声说道。 另一侧,一个女子扶了一下脸上的眼镜, 低声道:“符将军,我部歼敌八千六百余人,俘虏三万七千余人,又近乎无恙地占下了营州城各处, 无论如何也是大胜。” “大胜?”符婵冷笑, 如果与她说话之人不是越霓裳, 她大概都要骂人了, “说是俘虏三万多人,多少是柳城和塔钦哈凸两部的妇孺?往东北跑出去的蛮族都快把山给踩平了!还有, 龙渊部一万五千重甲骑兵出去,只带回了两千蛮族人头,也称得上的大胜?说好了让龙渊部对阵第二日驰援柳城的塔钦部, 结果申屠休他凭什么带着巨阙部上了?就凭他是这次主帅吗?还有徐子林, 他不是恪守军纪吗?为什么不拦着申屠休?他们赤霄部拿了首功他就不管旁人了?哪有让巨阙部的轻骑去抗奚部铁箭的道理?平白多了一千多的伤亡, 这就是他申屠休的功劳?!” 房内还有几人或站或坐,看着她大发雷霆, 有人欲言又止,看向了坐在靠窗处书案前的女子。 这处正堂内并无案几坐垫,只有十几把胡凳和两张书案,另一张书案前坐了一个穿着青衣面色素白的年轻姑娘,正将符婵所说的话记录下来。 越霓裳则坐在年轻姑娘的身旁,看着她的记录格式可有疏忽。 听见符婵越说越气,她低声道:“符将军,是非曲直总得先查清原委,你不必如此动气,想要出战,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符婵狠狠地甩了一下发辫,牙还是紧咬在一起。 自从龙渊部被改为人马具甲的重骑兵,她就一直在谋求战机,不然,花了这般多的钱,兵士吃了这般多的苦,却不见成效,她这为将之人绝难忍受。 兵将求战,乃是天性。 可重骑兵移动缓慢,需要在开阔的土地上冲击敌阵方能用突刺之效,定远军其余各部多沿袭唐代战法,对待蛮族以轻快奔袭求包夹吞噬为主,极难让从中突破的重骑兵有发挥的余地,组建三年有余,也只上过两次战场。 偏偏又被那申屠休给坏了事。 “啪。”临窗之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转身看向符婵。 “打乱原本谋划之事,我会让申屠休给个交代,这不是凭功劳就能抹去的,至于龙渊部,你们重整操练之后去年是第一次上战场,这次能力敌奚族塔钦部两万精锐,冲散对方兵马,已经做得不错,越管事说的没错,既然已经与蛮族开战,想要打仗,有的是机会,最要紧之事,是你们是否真的有所准备,是否能做到每战必胜。” 堂中其他人立时全部站了起来。 “元帅放心!龙渊部两万铁骑每日都做好了迎敌的打算!” “凡元帅所指,湛卢部皆可克之!” “元帅!龙泉部请战!” 卫蔷看看手里的书信,扶案站了起来:“约有七千蛮族往西北逃窜,承影部提前安排了九路斥候,其中有三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大部逃往挞鲁河一带欲与迭剌部汇合,小部应是奚人,进了渤海国境内。同时,也有消息,迭剌部至今还没有杀了胡度堇。” “我们接下来要考虑的,是迭剌部在这个局面之下,他们会怎么做。”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元帅,从营州开战以来,元帅虽然没有亲上战场,却也一直熬守在平州,短短几日,她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眼睛却更亮了,在一身蓝色衣袍的映衬下像是被霜雪覆盖的山峰。 “胡度堇未死,又失了营州,冬天也快来了,可能过两天黑水h与室韦的祖地就会下雪……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们需要一个能安心过冬的地方。” 安心过冬。 卫蔷垂眼笑了笑。 “元帅,卑职愿率龙泉部两万人北上袭黑车子室韦,截断蛮族南下之路!” “不着急。” 卫蔷摇摇头:“我们对这三山围绕之地还是太陌生了,应该让人替我们探探路。” 至于探路之人是谁…… 迭剌部如今进退两难,若是放弃了胡度堇,等到这遥辇部可汗重整旗鼓,他们迭剌部就成了遥辇八部的罪人,可要是再追下去,营州已失,族中老幼和女人不少都在柳城,羊群和部落也在潢河一带,距离营州不远,此时难免人心惶惶,再加上冬日将至……他们一路奔袭至此,粮草都不多了,这附近都是室韦人的部落,几年前被蛮族勇士攻下之后,这些部落中的青壮也随着他们到处打仗,剩下的老幼能够支应他们数万人的嘴吗? 迭剌部首领耶律释鲁难免有些忧心。 “啜里只,以我们现在的兵马,我们能夺回营州吗?” 耶律啜里只坐在马上,连日奔袭,让风把他的脸都吹得黑红,胡子也虬结在了一起。 “伯父,以那女人的一贯所为,我们就算能夺回营州,也只有一座空城。” 释鲁沉默了。 那个叫卫蔷的女人真的是他们生平仅见的敌人,她贪婪狡诈,连一根马草都要从他们的手中夺走,根本不像那些只要几个人头用来领功的汉人将领,她可以反复地去夺下一片土地再放弃,最终带走了土地上所有的人、牲畜和粮食,而蛮族士兵一次次拼上性命得到的,也只有土地而已。 来不及撒种子,也没有长出牧草的土地,又会很快被夺走。 在反复的消磨中,他们的勇士越来越少,他们占领的土地竟然也越来越少,那些吞噬了他们勇士的荒芜土地上终于开始产出粮食,却和他们再无关系。 正是因为这样,啜里只才说服自己的伯父,他们要将蛮族整合起来,然后向那女人低头,再这么散沙一般地和那个女人对抗,他们只会继续失去勇士,而什么都不会得到。 “营州有萧末迭,还有哈凸部和塔钦部,三万多兵马,怎么两三日就没了?打下胜州和丰州,她可是用了半个多月。” 望着北方辽远的天,释鲁还是想不通。 他已经是蛮族中少有的精干之辈,自从他接手了迭剌部成为了夷里堇,他就让自己的部落重新强盛了起来,他是遥辇八部的军国重事,不管是南下还是歼灭了定远军,是北上征讨室韦还是吞并了奚人,胡度堇获得的胜利也同样属于他,可他们又在短短几年中沦落到了现在的地步。 其中可有他的过错? “海东青……啜里只,我这只海东青,在我看不懂的天空下,已经飞不动了,你能带着迭剌部飞到何方呢?” 啜里只动了动自己的嘴唇。 两日前,原属室韦的翎羽部为了掩护胡度堇而突袭了他们,与此同时,伯父的长子滑哥叛向了胡度堇,向着自己的父亲举起了弓。 乱战中,伯父被滑哥中了一箭。 强壮的伯父在马背上受过无数的伤,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脸色都灰败了下来。 伯父说要坐在马上。 天上有兀鹫在盘旋。 啜里只急促地喘了口气,低低地叫了一声:“伯父!” “长安的天也很好看,啜里只,可是长安没有海东青,可能,我们还是应该生活在海东青能飞的地方。” 仰着头,双眼还睁着,耶律释鲁从马上往后跌了下去。 …… “楚姑娘,元帅说了,此次柳城之事我们要论功行赏,您……” “我说过,我不想要这些,你们那个越管事派人救过我,我就帮你们做点事,现在是两清。” 脸上有着狰狞的烧伤,好像连一只眼都坏掉了,这样的楚元秀让人看来只觉得狰狞可怕,她也正是靠着这份狰狞可怕才在柳城一个人活到了今日的。 那穿着定远军铠甲的年轻人还是跟在她的身后:“楚姑娘,是因您所做之事保护了柳城百姓和藏书,不管您是因为什么做的,定远军都要论功行赏。” 从街头被人追到街尾,楚元秀烦躁地停下了脚步,她左右看了看,说道:“如果你们真的要奖赏我,帮我查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六年前逃去了平州。” “楚璋,楚行,那个叫楚元秀的姑娘只想找到这两个人作为奖赏?” “对,这两人应该是她的父兄,六年前从柳城逃出到了平州,陈窈儿正在柳城整顿民事,还负责此次的论功行赏,她从没遇到过这种要求,因为那姑娘是鱼肠部安插在柳城的钉子,又将这事推给了我,我就只能来找你问问,到底行还是不行。” 卫蔷抬头看了越霓裳一眼,突然笑了:“我还一直忘了问,你这新制的眼镜戴得如何?” 用左手中指戳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架,越霓裳说:“还不错,看着清楚,就是比玻璃的重一些。” 卫蔷左右看了看,连连点头,说道:“等无色玻璃做得更好了,你再做一副轻便又清楚的。” 越霓裳低头一笑,抬手捏住了卫蔷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每次帮我忙眼镜的事都是要把麻烦事扔给我,之前是那个丢了十一次儿子裴道真,你这次又想要我做什么?” 脸上有疤、戴着眼镜也美艳不可方物的鱼肠部总管并不是个好脾气,只不过除了卫蔷,旁人也极少知道。 卫蔷抬手抓住越霓裳的手腕,小心地送回桌上:“营州如刘怀一般投靠蛮族吃汉人血肉的人怕是不少,想要彻底清查,得让鱼肠部帮忙。” 越霓裳眯了眯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卫蔷的书案上。 “行,这事应该清查到底,楚元秀的事你作何打算?这小姑娘我可早就看中了,性格坚毅,做事稳妥,又没人教过她这些,天生天养做监察之事的好料子。” “寻亲之事是双向的,按说北疆百姓不向营州报寻亲,像楚元秀这般,我们得先告诉那两人,你来找我,就是想跳过这一层?你也知道,楚元秀不是寻亲,是寻仇。” 越霓裳点了点头。 她紧紧地盯着卫蔷:“为逃命而将妻女留在水火之地,害得妻子身死,这样的人总该找出来。” 卫蔷深吸了一口气,再看了一遍楚元秀的资料,眸光转向自己手背上的疤。 “好,这是特例,不能做循例。” “放心放心。”越霓裳扶着眼镜笑了。 她要走出去的时候,卫蔷又出声叫住了她:“替我告诉楚元秀一句话,‘让害了你的人仰望你,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痛苦’。” “你告诉她,这话是北疆无数女子以经历所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丝线(只能抓住两个最可能活不下...) 柳城内每日都很喧嚣。 不是从前那种蛮族汉子大声呼喝出的嘈杂, 而是很多人在忙忙碌碌,来来往往。 府衙门前每日都有要伸冤的汉奴,那些汉人的官也来者不拒。 楚元秀冷眼看着, 觉得这些穿着青衣黑衣的汉人真的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伸冤? 柳城上下哪个汉人的身上没有蛮族打出的伤?哪个蛮族的身上没有汉人的血仇?要是一桩一件数出来,怕是十年二十年都说不清楚。 除此以外, 还有很多人在张罗着统计人口, 他们说要给从前在柳城的汉人都分土地,土地,房子……冬天就要到了,柳城中上万的汉人,这些从平州来的汉人官要把他们安置清楚, 蛮族人的库房被打开了,里面的羊皮被清点清楚,分给了身上连布片都不多的汉人。 每天汉人们还能去街上领粮食。 从前在柳城,楚元秀过得比一般的汉奴要好一些, 因为她会织绢。 六年前她活下来之后就替了阿娘去织造坊织绢, 为了活命, 她根本不敢离开织造坊, 不管别人怎么踢打,她每天就睡在织造坊的后门边上, 织造坊里有一位老妇手艺很好,织出来的丝绢据说蛮族在营州掌管农牧之事的乌鲁古也非常喜爱,那位老妇年纪大了, 蛮人要她在织造坊里找两个人传艺, 真本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楚元秀的。 可那个老妇人就是选了她和另一个也失了父母的女孩儿。 “你们不要怪我偏心这些孩子。”拉着两个小姑娘的手, 老妇人看着其他人,她本是很少说话的, 那天却说了很多,“在这里,我们做的不是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营生,我思来想去,只能抓住两个最可能活不下去的,我拉一把。” 楚元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摊上这样的好事,她身上的伤一直没有养好,每日都是苦熬着不去死而已,却被那位姓王的老妇人拉了一把。 老妇人因为少说话,说话的声音干涩,又柔软,在听见那些话的那一刻,楚元秀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身上系了一根线,细细的,她被人拉住了。 汉人们管老妇叫王织婆,因她常把得来的赏赐分出去,很多汉人也很敬她。 蛮族管事不满意她找了这两个瘦弱不堪的小姑娘做传人,尤其是楚元秀,脸上还有伤,他们一度把两个小姑娘赶出了织造坊,可王氏很坚决,不让她教两个徒弟,她就连织绢也不肯了。 楚元秀就这般被这位老妇人用一双生了茧的手抓在了身边,过了不到半年,王织婆的身子便不太好了,柳城的冬日难熬,织造坊的管事不愿再让老妇人废柴,知道两个小姑娘绢织得好了,就让她们替王织婆。 另一个小姑娘吃了两顿饱饭,身子就抽了条,在王织婆的织机前面坐了两日,就在一个傍晚被织造坊管事拖进了房里,挣扎得木窗差点飞了出来,就再没了声息。 管事又让楚元秀上王织婆的织机。 楚元秀仿佛是个木头雕的人,让她织绢就织绢,让她不要管王织婆就不再管。 王织婆两日是能吃到一点肉的,在人前,楚元秀把肉塞进嘴里,再偷偷吐出来,藏着去喂王织婆。 可王织婆还是没熬过那个冬天。 楚元秀的绢织得越来越好,在柳城看不到的地方,定远军越来越强大,他们的骑兵翻过长城追杀蛮族,他们的铁箭扎在蛮族人的身上,被带回了柳城。 传说一个女将军杀死了蛮王的弟弟。 同一年,织造坊的管事被人用丝线勒死在了柳城外。 那是楚元秀第一次杀人,她做的不干净,有个路过的汉家女人帮了她。 那个女人告诉她自己听命于定远军里一个姓越的女人。 楚元秀仿佛没有听懂似的,将手放在秋日的河水中,缓缓冲去管事的被勒死时流出的口水。 “我欠你们一条命。”她对那个女人说。 后来那个女人也死了,不是因为身份暴露,是为了救一个八岁的小孩子,让他别死在蛮族的鞭子底下。 再有人联系楚元秀的时候,楚元秀看着新来的女人,看了足足两息。 真的不是王织婆,也不是那个女人,太奇怪了,她们怎么竟然有着同样的魂魄? 此刻,楚元秀也有同样的困惑。 这些汉人在做什么?他们没有拥抱柳城里蛮族积累百年的金银,却在帮着人种地。 那些卸了铁甲的人在种地。 还有几日就是霜降,他们在抢种小麦,还在种芦菔。 甚至,他们知道了这里有织造坊,还送来了丝线,让她们继续做工,与丝线一起来的,他们运走了库里的丝绢,又带回了给织女们的粮食和钱,说是工钱。 还有一个女人,穿着男人一样的文士袍,头发却是寻常的发髻,她说自己姓陈。 “你想要找楚璋楚行父子二人,他们现在都在平州,楚璋在平州煤矿做文书,楚行在平州防卫营,还娶了一个妻子。” 楚元秀眨眨眼睛。 “他们好像都得挺好。” 陈窈儿笑了笑:“如果是与在柳城为汉奴的日子比,在平州过得确实好得多。” 楚元秀低下了头:“你们找个人将织造坊接过去吧。” “那你呢?” 楚元秀不知道。 她只是想活着,可很多很多人比她更该活着的,都死了。 又有人明明该死,却还活着。 “有个人托我与你说一声,‘让害了你的人仰望你,比起杀了他们,会让他们更痛苦,北疆有无数姑娘,都是踩过了这一步,才让自己过得好的。’” 楚元秀的头还是没抬起来,她似乎习惯了缩着肩膀做出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只看她的样子,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才二十岁的女子在柳城里杀了三个人,探了几年的消息,她借口要试着织锦罗,改造了织机,把柳城内汉奴和蛮兵的分布图织在了“罗”上,一年间,她织了上百匹一模一样的“罗”,定远军的细作假扮成乌护人买来了这些“罗”。 这只是因为她不识字,还拿不到纸笔。 后来在城破的时候保护藏书,甚至都只能算末节。 不说越霓裳,听说之后陈窈儿自己都为这年轻的姑娘惊叹不已,她是要多么坚毅果决,又要多么隐忍聪慧,才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做出这么多的事情? 大概过了很久,人的影子都长了些许,楚元秀还是低着头,她问:“我做到什么样子,算是将他们踩在脚下呢?像越管事那样?还是像你这样?” 虽然没有朝廷的旨意,主持这营州一应十五的陈窈儿已经是实际上的营州刺史,等元帅向朝廷奏秉攻下营州一事,也会顺便为她拿回应有的任命。 可陈窈儿说:“我觉得你以后会比我更好,至于你自己,只要你愿意去鱼肠部,你就已经比楚璋楚行二人都更好了。” 她从袖中拿出了一份任命书。 “至于楚璋和楚行,因为他们二人瞒报自己的亲眷,虽然不算触犯律条,但是楚行的防卫营决不能呆了,你拿了这个,相当于是个能领百人的小官,自然比他们要好了。” 楚元秀终于抬起了头,她看着这个对自己微笑的女人。 她从开始到现在,没有将那两人称为她的父兄,好像她自始至终知道她是如何痛苦愤恨。 这让她又想了王织婆。 难道这个女人的身上,也有王织婆一样的魂魄吗? 能伸出丝线来,轻轻拴住别人? 明明应该是宝贵至极的东西,为何竟然让她一次一次遇到?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楚元秀终于抬起手接过了那薄薄的几张纸。 她想知道为什么。 很奇怪,这张纸上的字她不识得几个,却在触到的一瞬间,看到了很多的丝从上面缠绕到自己的身上。 …… 定远军在辽西高歌猛进,在西面,韩家的叛军再次顺着黄河南下,这次他们的目标不是长安附近的同州,而是建雄节度所辖的绛州。 建雄节度自以为隔着一条黄河,自己不必忧心,没想到叛军转眼间杀到了眼前,正平、翼城等县纷纷失守,建雄节度躲在绛城内闭门不出。 绛州再南下几步就要河中府了,距离洛阳也已经很近了。 得到消息的皇后立刻派黄河附近各处节度围剿叛军。 与此同时,有人劝皇后东去,保全圣人和自身。 皇后几乎要冷笑。 她一把将奏本扔在了那群人的脸上。 “区区数万贼逆,我一妇道人家还不怕,你们这满朝的男人,竟然都怯懦起来?” “莫说他们没占了绛州,他们占了绛州,圣人离开洛阳,他们占了洛阳呢?我与圣人一同蹈进东海吗?!” 明堂上群臣纷纷跪地。 坐在御座旁,皇后闭上眼缓缓出了口气。 “下旨给大将军薛重,让他再次出兵打绥州,这次无论如何,我要见他成功。” “是!” 看着手上想请定远公出手平叛的奏本,卫薇笑了笑,把它放在了要给圣人看的奏本中,还是最上面的一本。 果然,看了这奏本圣人的精神更好了,还能怒骂十几次“蠢货”。 只是有些累,骂完了几乎要瘫在凭几上。 手也抖得更厉害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写书(“在下秦绪,奉命来写戏。...) 占领了柳城之后的种种琐事可谓是千头万绪, 楚元秀的事情可以说小到不能再小,陈窈儿愿意亲自去做,只是因为敬她智勇双全。 而柳城, 这有数万人口之地,无数悲喜离欢, 都还要她这个一州刺史去一力支撑。 面前高高摞起的文书, 陈窈儿打开了两本,眉头不由得深深皱了起来。 “民心不安。” “定远军所行之处,营州百姓畏之、憎之。” “身是汉人身,心是蛮族心,视我等为仇敌。” “今有百姓暴起, 欲夺刀伤人。” 陈窈儿揉了揉额头。 元帅在北疆打仗,是与蛮人无数次的你来我往,每到一处都尽力带走当地百姓,等她真正占了一州之地, 也不过是拔初当地的蛮族, 安置好被奴役的百姓, 再让原来被带走的百姓归乡。 认真说起来, 北疆各州蛮族最多也不过占了七年,儿童长大, 少年成人,壮年未老,所有人都还记得在大梁的日子, 平素民风又彪悍, 只要有汉人起事, 可以说是一呼百应,像曾经是专门刺杀蛮族官员的申屠休和曾占山为王的符婵, 只要他们肯杀蛮人,北疆百姓都曾想尽办法护着。 元帅不仅能力战蛮族,还治军有方,不让军士扰民,再加上“卫”这个姓氏,元帅一路收复北疆可谓是民心所向。 营州却与北疆完全不同,自从安史之乱之后,营州就在各族手中被争抢,原本在这里没有随着平卢军内迁的汉人已经繁衍了很多代,有些连汉话都未必说得清楚,更不用说写字了,在这些人的心里,定远军本是外来者。 长安变乱被掳来营州的汉人离乡背井,受制于蛮人,如刘怀那般踩着别人的鲜血往上爬的也太多了,剩下的,有很多也未必对定远军有善意。 百多年来,蛮人管理营州汉人以三六九等之法,有几分才学的汉人愿意依附于蛮族,还能改成蛮族姓氏,反过来似乎成了蛮族之人,甚至有了自己的帐篷和牛马,此为第一等。 其次是与蛮族通婚的汉人,也能在柳城附近获得土地,此为第二等。 也有汉人成为蛮族贵族的家仆,替蛮人打理农田或商铺,此为第三等。 第四等就是楚元秀那种,有些一技之长,为蛮人做事,勉强混个饱腹。 第五等就是汉奴。 在这等级之下,汉人想要让自己过得好,就只能抛了自己昔日所学的礼义廉耻,一步一步往上爬。 而一旦爬上去……他们又哪里还算得上是汉人呢? 也正因如此,营州很多汉人以依附蛮族为荣,拜着蛮族的萨满,唱着蛮族的歌,他们看待蛮族,有些像中原百姓看待世家大族。 这些日子,定远军的官兵如往常一样帮着当地百姓抢种冬麦,很多时候却没有得到在北疆时的那般爱戴亲昵,而是冷漠、防备,甚至仇恨,正是因为那些百姓已经将自己当了蛮族一伙,以为定远军要抢走他们的土地。 可在定远军眼里,这些百姓是他们要一同经营营州的骨肉亲人,与北疆百姓并无不同。 “这就是元帅说的百姓根基不同。”陈窈儿疲惫地揉了揉脸,她今年才二十四,作为一个州官,如果离开北疆之地,整个天下绝难找出比她更小的了,来营州之前元帅说她要仗着自己年轻来寻找新的治州之法,她自以为自己懂了,来了才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难得多。 啃一口已经干硬的胡饼,陈窈儿一边嚼,一边想着对策。 在被元帅点来营州之前,她曾是檀州刺史晏青红手下主管民生的得力干将,因为抚民安民之事做得出色,又被元帅抢到了北疆民部、财部跟着管事林重华学了两年,无论是晏青红还是林重华,甚至是元帅本人,她都看着学着,到了营州,她要将这些东西变成安民之器。 安民、抚民……让他们看见粮食,让他们看见出路,第一步,得让他们知道定远军是怎么想的。 巨阙将军申屠休迈着大步走进了县衙的侧院,就见陈窈儿两眼灼灼地看着自己。 “申屠将军,我记得你当初曾唱过戏?” 申屠休脚下一顿,他前几日骑马回了平州向元帅说了自己因为担心林里地矿复杂,担心奚人在地上挖陷阱才让轻骑先行探路,那时,他都没像此时这般畏惧不前。 见他没有反驳,陈窈儿的眼睛更亮了: “我想把定远军打败蛮族和安民之策编成戏文找人去唱,以您的经验来看,此事可行否?” 申屠休沉默片刻,难得好声好气地说:“陈刺史,我是唱过戏,又不是写过戏,哪里知道可行与否?” 陈窈儿自己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可问遍了营州上下文官竟没一个会写戏文的,她便此事连同营州的奏报一并送给了卫蔷。 不到十日,一个面白如玉清俊异常的少年从马上下来,拎着自己装着纸笔的书箱到了营州。 他还没到县衙,陈窈儿就听有人说柳城来了个仙童般的人物,待见了这少年气十足的小书生,她也在心里赞叹不已,这位书生真是好相貌,且还有些眼熟。 “在下秦绪,奉命来写戏。” 陈窈儿父亲曾是举人,她小时候也算是见过些文人墨客之流,后来自己为官,享誉天下的文士名人跟着晏刺史和元帅也见过几个,这姓秦的小书生年纪虽然不大,风度竟然丝毫不落,更难得的是身上一点文人酸臭傲气也无,知道了自己要写什么,就去柳城四下去看,听说要写定远军破蛮族,还专门去了军营,绕着申屠休仔仔细细转了几圈。 不过一夜,秦绪就交了三幕戏出来。 粗粗一看,陈窈儿不由赞叹道:“这般文采斐然又好用的笔杆子,也不知道元帅是从哪里找来的宝贝。” 秦绪不仅会写戏,还会看戏,看似装模作样行军的戏,他加了两道鼓声进去,立刻就有了千军万马迫近之势,看得陈窈儿目瞪口呆。 除了戏文之外,秦绪还准备了书文,这比排戏简单多了,找几个口齿伶俐的将书文读熟了,趁着百姓忙了半日休息之时就去田间地头说上几句,也能引得一群人听得入了神儿。 见秦绪如此厉害,陈窈儿就干脆将此事托付了出去,冬麦抢种事了,还要囤积冬日里要用的拆伙,还有要修的水渠水车,百姓安置,民宅修整……脚不沾地忙了数日,陈窈儿又瘦了两圈儿,整个柳城的过冬之事总算准备了个七七八八。 申屠休怒气冲冲找上门的时候,陈窈儿正同农部与财部开会,能抢在下雪前做的事不多了,每一日、每一人都要精打细算起来。 “陈、刺、史!我与你到底有什么仇怨,你满营州地坏我名声?!要不是今日仆固澜来笑我,我都不知道你把我送蛮族女将的狼皮毡子上去了!” 见陈窈儿一脸茫然,申屠休“啪”地一声将一小册子扔到了她面前。 陈窈儿翻开一看,便见上面写着“‘好叫将军知道,我自战场上第一次见了将军,便日不思吃,夜不思睡,只想如这般与将军亲近亲近,我阿父是蛮王帐下大将,我自己家里也有一千马,三万羊,不如将军从了我,从此你我就是草场上的两匹骏马,从东到西,青草浪里翻滚去……’” 迅速翻了两页。 又见“马鞭如绳,细细缚了将军铁腕,鞍鞯似床……” 再翻几页到了最后,陈窈儿看见一行字:“只说将军带三万人马终于踏平了此部,那蛮族大将之女从此远遁草原不见踪迹,却又有蛮族可汗之女又与这将军有一段风流公案,且看下回‘石将军剑指王帐,蛮王女鞭调|情郎’。” 缓缓将书册放下,陈窈儿再看申屠休,眸光从左划到右,几乎不敢看他脸。 干笑一声,她说: “这上面也没有将军的名姓……” “哈!”申屠休气笑了,“这上面写这个将军带着三万人马踏破蛮人部族,又生得高大雄健,肤色如铜……不是我难道是徐将军那四十多岁的?” 没想到申屠将军自称自己字不识几个,文中这等夸耀雄姿之词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楚。 揉了一下额头,陈窈儿正要说话,却见民部之人笑了。 “这《平虏册》我也看过,出了七八册,将军被七八个蛮族大将之女、族长之女劫了回去,可谓是辗转各位蛮族女英雄的狼皮毡子之上。” 他这么说,财部的人已经笑出了声。 陈窈儿也想笑,好歹憋住了。 申屠休气急败坏:“这定是那秦绪所写!我这就去与他理论清楚!” 见他大步走了,陈窈儿又听有人说:“昨日去附近村子,还听有少年因这书上所写想要参军,虽然说有些东西是……有失体统,但是百姓确实爱听,除了这个写将军的,还有一本写的是柳城中一女子本是被蛮族掳劫而来,为报仇给定远军做了城中眼线,最后不仅杀了仇敌,还与一年少英俊的将军同归,端得是曲折精彩,这本不少女子喜欢,我还留了一册手抄本,打算寄回去给妹妹。” 说完,那人想起什么:“刺史,我们就不管申屠将军吗?他若是伤了秦小郎君……” “你们放心。”陈窈儿笑了笑,低头看一眼申屠休带来的小册子,又想笑了,“申屠将军奈何不了他的。” 柳城街上,申屠休带着一对铁拳终于找到了那叫秦绪的白脸小郎君。 没想到,秦绪看着他顿时眼前一亮:“申屠将军来得正好,我正要写一册新书,想写一英雄人物,不知你可愿做主角?” 申屠休一愣:“新书?什么新书?” 秦绪笑得甚是斯文:“我打算趁着冬日农闲,将你们北疆征战之事也写进话本。” 这可是好事!申屠休双目圆睁,低头看看自己的拳头,终于放下了。 想他高大雄健,肤色如铜……元帅不在,若说英雄人物,他、他勉强大概也能算一个吧? 几日后,《破虏传》第一册横空出世,这一故事共十七册,男主申屠破虏在北疆沦陷之后便立志刺杀蛮族将领为汉民报仇,后来被定远公收服,成为其座下大将,波澜曲折,引人入胜。 流传到柳城之外,有促狭人称之为《貌美如花――辗转于十七个女人狼皮毡子上的申屠将军》。 对了,这促狭之人恰好是偶有闲暇的定远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探路(“起来!东我们去海东国!”...) 北海城中吕家的管事之人乃是吕彰威, 太仆寺少卿吕显仁的堂叔,也算得上是吕家嫡枝,也曾选过县官, 后来回家来操持家业。 那惹出这等大事端的吕显贵没甚才学,生得又丑, 还是个六指儿, 偏偏在巴结人上天赋异禀,吕彰威正是收了他不少孝敬,才对他在北海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曾想,便纵容出了祸事。 幸得族中及时找了郑衷郑刺史,将那些逆民判为废王余党, 这事才算是被压了下来。 住在吕氏在北海的另一处别院之中,吕彰威皱着眉听着远处的嚎哭之声,心烦意乱,痛骂道:“哭什么哭!惹出这等祸事还想葬入吕家祖坟?来人, 与那些嚎丧的说清楚, 如今只是不让他们送葬回齐州, 要是再哭闹, 也不必将吕显贵葬在北海了,往海里一丢, 由得他受鱼虾啃食!” 仆从无声地退了出去,吕彰威又看向面前一众部曲: “见鬼?!我看你们分明是妖言惑众!” 一把胡子胡子稀疏花白,吕彰威抬手捋了一下, 越发显得零落, 他怒道: “彻查盐仓上下, 定有人在装神弄鬼,这几日行事鬼祟的, 无论是谁,一并拿下打死!还有,再敢传这些无稽之谈的,也抓了按从犯处置!” 堂下一片死寂。 吕彰威看了一眼自己刚从道观请来的桃符,恨声道:“待这场雨停了就要将盐仓中的盐运走发卖,此乃吕氏上下之大事,若再让我听见只言片语,不仅尔等要受罪,尔等家人……哼。” 李屈站在人群之中,想起那些被烧毁的衣物,心中仍仿若被泡在了冷冷的海水之中。 昨夜他做了噩梦,梦见被他亲手杀死的孩童就趴在他的床边,湿淋淋,冷冰冰。 恍惚听着郎君让他们退下,他跟着其他人往外走,又听郎君在他们身后说:“龙兴寺的弘缘师傅可到了?” 吕彰威请了和尚来做法事,却不知李屈他们回了盐仓却看见有人将盐仓重重围了。 “尔等何人?可知此乃齐州吕氏之地?” 带头围盐仓之人穿铠着甲,只道自己是青州府兵,奉青州刺史之名清查此处盐仓。 消息再传回到吕彰威耳中,他匆忙换了衣服往郑衷处去了。 郑衷住在吕氏的别院之中,却未见他。 他郑衷好歹一州刺史,也不是他齐州吕氏之人想见就见的。 吕彰威回了住处,知道郑衷在借机要挟吕家以牟利,连忙匆匆写信给了本家。 有信使匆匆赶往齐州,也有一骑飞马入了东都。 “将那些盐变成吕郑二狗相争的肉,燕歌这法子不错。” 看见卫燕歌信中所写,卫蔷笑着说道。 卫瑾瑜探头看了信,也笑着说:“这方永我知道,从前弄些喷火之术在乡间骗些钱粮,正好撞到了给休假回家给阿娘送粮的承影部兵士手中,查清了只是骗了一点粟米,百多文钱,便送去矿山呆了三个月,他不光会这些歪门邪道,还略通医理,会辨药材,在矿山用药草救好了两个矿工,以功抵罪被提前放了出来,后来他主动要当兵,被承影将军看中才进了承影部。没想到也是个人才,观天气、记物候,还在草原上找了两种草药能治马。” 卫蔷听了颇感兴趣,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问道:“这般人才怎么没送到蔚州李道长、王大家处?” “送去过,他自己看李道长一点点试错,每日光记录要写十几页,吓得连夜跑了回来,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了。” 卫蔷点点头,她在蔚州山里圈了一整座山头的地,里面有几十位“研究员”连着他们的上百位“助手”,这些人没有军职,也不属于北疆民事八部,所在之地由定远军泰阿部专门把守,一应吃穿用度连着日常所需都有定远军调配。 因那山上偶尔有怪异声响,夜间还有人见过怪影,远近百姓都传闻其中有鬼。 卫蔷难得对这等神鬼之事推波助澜,还让人在那山下立了座夜叉庙,说这山中镇压了一吃人的夜叉。 这是卫蔷依照顾予歌所言设下的,连里面职务之名都是顾予歌起的,最初连着王大家在内的十几个人也是顾予歌给她的,这些年她遍寻北疆能人异士将他们送到此处,虽然也被人骗过,可到底也真得了不少好东西。 比如统合算学的《算纲》,研究万物运行之理的《物法》,记录了物候变化与如何让田地丰产的《农经》,顾予歌打了底子的那本《化学》也被进一步印证和完善,如此种种,落在实物上就成了更进一步的曲辕犁,她用来展示给裴道真看的精钢,百姓们洒在地里的肥料,药店里的各种成药丸剂,还有…… 今日国公府里的点心是夹了糖馅儿的烤饼,陈仲桥送来了二十斤南吴的雪糖,雪糖昂贵,崔姨却毫不吝啬地将她夫君的心意送到了大厨房,让大厨娘将糖做成了饼中糖馅儿。 她还记得卫蔷吃不来甜,单独吩咐给卫蔷的饼中少糖而多胡麻。 看着盘中的饼,卫蔷取了一个,与卫瑾瑜分而食之。 “你那小爹,不,你那师父,又给你送了些书和衣物,别忘了谢他。” 戴着黑色的面罩,卫瑾瑜捧着饼看着卫蔷:“姑母,你心里想着也就罢了,竟然还说出来?” 卫蔷哈哈一笑:“我说了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 堂堂定远公,北疆之主,五地节度……她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卫瑾瑜啃了一大口饼,吃下去才说道:“姑母,我若是说动了王爷师父去青州……” “不必。” 卫蔷摇了摇头,缓缓道:“我曾想过再动些手脚让郑衷离了北海,可燕歌用了这法,他留在北海城中反而更好些,吕氏郑衷二人我也放心交给她对付。” 说完,卫蔷吃完了饼,自己提笔给卫燕歌写了一封回信。 在信的末尾,她想了想,又落笔写道:“秋苇姑娘久历坎坷仍心怀仁善,风骨品性与养护我等的北疆百姓无异,撤退之时亦同北疆百姓一般,务必护其周全,以后行事,亦同此例。” 卫瑾瑜撑着伞,悄悄从院中出来,最后一小块饼她捏在手中还没吃完。 站在院门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写信的卫蔷,又看向院中被雨水洗的越发青翠的梧桐,她竟看得出了神。 卫清歌拎着十盒撑伞而来,在一旁轻声道:“世子,怎么在雨里发呆?” 卫瑾瑜似叹似笑,轻声道道:“有人心怀万里,只居一隅,有人狗苟蝇营,高坐庙堂……清歌,我姑母这院子真是太小了。” 卫清歌一脸茫然,仿佛没听懂卫瑾瑜在说什么,家主在北疆处理公事的地方也不比这里大呀。 卫瑾瑜没有再说话,笑了笑,将最后那块饼放在嘴里,转身走了。 …… 收到自家元帅信的时候,卫燕歌正在城外谋划入吕家别院救出杨知章之事,秋苇去了两趟吕家别院,已将其中情况探了个七七八八。 对着草图略一估算,卫燕歌认为杨知章所住之处周围最多有九处守卫。 卫燕歌并没有让秋苇同时探明守卫所在,做了这么多年的斥候,没人比卫燕歌更清楚,对于这样第一次做探查之事的人来说,能将一件事做到六成,已然是极难得了的。 这世上,十个探子九个死于贪。 “杨知章的家眷都在他老家,身边只有一个吕家送的妾,我们要做的就是救出他一人,记住,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我们的任务只是救他出来,若有必要,直接打晕扛走,绝不要去关心他是如何想的。” 这也是每次救人之前卫燕歌都要说的话。 经过元帅这些年努力,“定远安民”的想法在定远军士兵心中算是刻下了,不伤农田护卫百姓的士兵们有事看起来太过和善,也有过趁机强要带走自己财物的人,定远军也付出过无谓的牺牲。 卫燕歌不愿再看这种事再发生。 “嘿嘿,将军你放心,我们可都是老人儿了,什么不知道呀!”穿着短衣的男人岔开腿蹲坐在地上,头顶一个斜歪歪的道士髻,一根木簪从正前方扎了进去,正是想出装神弄鬼之法的方永。 卫燕歌看向楚眉,楚眉点点头,道:“方永,此次你负责在外接应,若是有差错,上次李济凡道长还与将军说起你。” 这道士立刻缩在了树底不再说话了。 卫燕歌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事,无论我等事成与不成,天黑之后,其余人要将秋娘子与柳讯官带出北海城。” “是!” 郑衷和吕氏剑拔弩张,吕显仁的亲伯父吕彰怀从齐州赶到了北海,吕彰怀好养鹤,据说院子里有三十多只不肯飞走的鹤,他也在齐、青二州被尊称一句“鹤翁”。 可如今养鹤弄琴的清雅早就荡然无存,他在吕家别院中指着郑衷的鼻子大骂道: “无耻小儿!我与你祖父同朝为官的时候你怕是连字都未识得一个,竟也敢在我面前猖狂?” 一团肉堆在主座,郑衷皮笑肉不笑:“世伯说笑了,我祖父鞠躬尽瘁,死在吏部尚书任上,先帝赐下谥号‘文忠’,不及吕世伯如此善于保养自身,辞官闲散于乡间。” 吕彰怀年少才高,从太子洗马一路高升,四十多岁做到太子詹事,若非得罪了申荣不断被贬,最后不得不辞官以自保,又哪有区区一个外官刺史在自己面前无礼的道理? 若是那身居侍郎之位的郑裘也就罢了。这郑衷,他父甚至都未入朝堂!连个官宦子弟都算不上的一竖子!住着他们吕家的屋宅还敢贪吕家的钱财! 见这专会剪仙鹤翅膀装风雅的老匹夫还要与自己聒噪,郑衷冷笑道:“世伯,你们吕家得罪了定远公,也不必来与我撒气,吕氏盐仓里风波不休,闹得整个北海城人心惶惶,我既然是朝廷所派的青州刺史,此事自然应该过问。” 郑衷也不知道这吕家在自己面前还有什么可猖狂的,一边是被定远公盯上,一边盐池又闹出了乱子,若不是靠自己帮忙遮掩,那吕少卿在朝中都未必坐得稳当,自己不过要些好处,他们竟然还敢对自己如此无礼。 见那老匹夫负气而去,吕彰威在后面小心跟着,郑衷心中甚为快意。 他在青州当这几年官,没少收吕家的好处,也没少为吕家做事,吕氏如今只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吕显仁,偏偏还自以为是两京十三世家中说一不二的人家,若不是大兄要拉拢吕家以免自家在于、陈两家中间受那夹板气,他又何苦虚与委蛇至今?为他们出人出力,旁人还以为是理所应当。 就这吕家上下一门蠢货,也配他郑衷为他们跑前跑后? 心中一畅快,他大声道:“来人,将鹂娘子给我请来。” …… 承影部救出了杨知章的一路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青州府兵看着人强马壮,也只是看着而已,一共六处哨卡,数十人,竟然没有人发现他们一行四人,让他们顺顺利利将杨知章扛了出去。 一路上最危急之时就是躺在床上的杨县令看见他们之后的一声惊叫。 随后,他便被打晕在了一汉子怀中。 到了接应地,卫燕歌看见负责接应的方永欲言又止。 “出了何事?” “将军,柳讯官传信,午后郑衷请了秋娘子去,平时二更前就回来了,今日却到此刻都还未回来。” 到此刻? 她们初更入城,二更到了吕家别院之外,三更一刻动手,此刻差不多已经四更过半,初夏天长,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卫燕歌抬起蓝色的眼眸看了一眼天,和身后在夜色中幽深高耸的北海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明星(“我们终己究会将自己所信之...) 在定远公府闭门不见客整整五日之后, 有人找到了裴道真。 裴宅可以与定远公府一样闭门谢客,裴道真自己每日总还是要去吏部当值的,在官署门前, 他还没下马就被人拉住了缰绳。 “裴世兄,你我当年在太原也有携手对敌之谊, 总不能到如今就尽忘了吧?我陆家上下十一个女儿如今都在定远公府里, 不知何时就要远去北疆,我家上下快被女眷泪水给淹了,我今日当街拦你马也实在是没了办法……” 裴道真翻身下马,只说:“陆县公不必如此。” 陆蔚能以旁系袭爵,也是凭借军功在身的刚猛人物, 手大指粗,抓住裴道真的手臂就如一对石锁。 裴道真挣了两下,叹气道:“陆县公,并非我不想帮你, 定远公因此事对皇后世家皆有不满, 我又能如何?” “世兄, 你可千万要帮帮愚弟, 若只是我自己女儿在其中,我尚可狠心说一句愿她们尽心报国, 可、可我大兄幼女自入了定远公府就没了消息,她祖母如今满头发皆枯白,吃喝不想, 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陆蔚口中的“大兄”其实就是先代保宁郡公的世子陆蒙, 当年蛮人南下, 太原城首当其冲,时任河东节度的保宁郡公与其三子皆阵亡, 太原城亦被毁,陆蔚之父乃是保宁郡公堂兄,他一路拼杀夺回了保宁郡公尸首,使其不至被蛮人所辱,后来他承袭爵位成了县公,府中除了自己与亲弟一家,还奉养了保宁郡公一脉遗孀,一位郡公夫人,两位嫂嫂,陆蒙死时才二十六,膝下两个女儿,长女出嫁,幼女今年十五,本正在议亲,却遭了此横祸。 看着是个粗枝大叶之人,陆蔚平日行事其实极为小心,先帝恶先保宁郡公守城不利,驳了将陆蔚过继后承爵的奏本,只以陆蔚乃是初代保宁国公长房嫡系之后承爵,虽然如此,他也依然视郡公夫人为母,每日晨昏定省从来不缺,本一外官武将,靠此在洛阳城中有了份清名,渐渐混入了世家圈中。 失夫,失子,爵位也被旁人所承,养在膝下一点点拉扯长大的孙女可说是心中唯一慰藉,孙女却又当着自己的面被抢进上阳宫,老夫人可如何能活?当即就大病了一场,那段日子陆蔚每日都差自己弟弟揣着金银去往上阳宫,只想伺机与内官说上两句,问问小女儿们可还好。 裴道真曾对卫蔷说胡好女为人不错,凡有所请必肯帮忙,说的就是胡好女知道郡公夫人有病在身,帮忙递出了陆家小女写的信。 此信算是救了郡公夫人的命。 直到前几日一群姑娘从上阳宫迁到了定远公府,又说要去北疆,年过六十的郡公夫人不吃不喝,已然动了死念。 不谈多年奉养到底有几分真情,只说陆蔚正借通商谋重整太原城之事,若真让郡公夫人绝食而死,他当了这么久的“孝子贤孙”不是白费?他要不要辞官守孝?那些御史眼下见世家又要牟利,正虎视眈眈,又能放过他么? “罢了,陆县公,实不相瞒,从皇后封她们为女官一事,我与定远公之间便有些不谐,我能去看我家女儿,实在是……” 见裴道真有些难以启齿,陆蔚摇橹推磨一般晃他手臂。 “还请裴世兄不吝赐教!” 不肯赐教这臂膀大概也得舍掉。 裴道真一介书生,君子六艺算是学全了,可在陆蔚这般武夫面前他又能如何呢? 实在无法,他左右看看,低声到:“国公大人如今比从前更难讨好十倍,已是不收明财。” 听见裴道真此言,陆蔚眼睛已然瞪了起来,他左右看看,拉着裴道真大步走向了一处茶肆。 “裴世兄,只要你能救了愚弟,丰州商道之事愚弟以兄马首是瞻。” 这话说得动听,裴道真却只作未闻,他领了副都督一职,裴家就不能去竞那标,陆蔚看不看他的马首,还能真分了他钱不成。 懋德坊的茶肆比之南市要清雅不少,座位之间以竹制屏风相隔,陆蔚寻了二楼一僻静处坐下,能看见窗外吏部门前人来人往。 在这茶肆中的客人也多是在吏部述职候缺的外官,陆蔚看了看,让人将竹屏风重新摆了摆,又让一仆从在外候着。 这才低声说道:“世兄可是觉得我方才之言乃是虚言?愚弟实在是在为世兄担心,于大卿已得到消息,借着照顾那些女子之名,陈仲桥之妻将住进国公府,陈相看似与丰州之事无干,却在此时动此手脚,必是与定远公私下勾连。再想想陈仲桥在他大哥封相后便辞官回家,偏偏又在定远公入东都不久报了剿匪之功,眼下即将起复,有他哥在朝为相,又与尚书令斗得死去活来,他在朝中已无官可进,在北疆却不一样了,世兄你以侍郎之身兼领丰州督府副都督,怎么看也并非长久之计,只怕陈家就是盯上了此间可谋之处,欲择机令陈仲桥在丰州取你而代之。” 丰州都督与陈伯横勾结,这副都督如何自处?自然也要找些帮手,比如他陆家。 陆蔚说得情真意切,裴道真听着,举杯喝了一口茶汤。 喝了一杯,裴道真没忍住,又喝了一杯。 放下茶盏,他看向陆蔚,叹气道:“此事我心中有数,只是暂时顾不上,倒是定远公……我能见到我女儿,也是知其所求,投其所好。” 陆蔚连忙坐直身子,道:“世兄请讲。” “县公,定远公是何等爱财之人,如今却闭门不肯见客,一概钱粮都不肯要,我去见她,见她不仅怒,且有畏色,只怕能让一群女子一夜间从上阳宫入了定远公府的人……” 定远公在东都搞出如此风浪,靠的是她一心忠君,是圣人的孤臣,能让她“畏”的,只怕就是圣人了。 陆蔚皱了一下眉头:“若是圣人插手此事,那就是不愿世家与定远公……圣人不想世家送子弟去丰州,竟然已到了此地步?” “不错。” “定远公是循圣意而为?难怪……”想通此种关节,他又求裴道真告诉他如何能跟定远公搭上话,好歹得陆蒙遗女一封书信救了他家郡公夫人。 裴道真道:“我一去,只说帮忙照顾丰州的官员,此言既出,也是我认了女儿往丰州为官,也绝了让自家子弟去往丰州的心。你我都是世家之人,在洛阳附近有田地庄园,吃饭穿衣养活部曲仆从皆从此来,可定远公在东都除了光秃秃一国公府,并无家业,皇后一夜间扔了几十娇养女子给她,她焦头烂额,我便趁机带了吃穿之物去她府上,又不让她违逆圣意,她自然要我帮她。” 裴道真带着两车琐碎之物去了定远公府,不是没人看见,定远公又是以雷霆之性刮世家地皮之人,陆蔚如何不知关窍在何处?他也是让家人带了礼单上门递拜帖的,可是定远公看也不看,一概不见。 “认了她们为官?派几个兄弟帮扶也不可么?她们在丰州又能做了什么?唉,礼我也送了,人家连礼单都不收。” “陆县公,我每日送羊,送鸡,如今又让家中仆妇赶制春衫,只当自己家乃是定远公府名下一宅管事……” 陆蔚仿佛听懂了,却又有些茫然:“我送了五百贯钱,十匹新绫,还有老夫人给孩子的白玉摆件……要不,我也送、送些猪?” “猪”字一出,恍惚间,陆蔚觉得自己不是要往国公府送礼,而是要去慰劳军中兵卒。 对,他从前送的这些,是给陆家女儿们的。 裴道真笑了一声:“送什么自有县公你自己想,不过,县公你竟还没看透定远公是何等贪财吝啬之人?五百贯钱……我家小女只一人,我就送将千两白银藏在杀好的羊腹之中,你陆氏十一名女子,想定远公收了五百贯就一概厚待之?至于绫罗摆件?你还指望定远公给你出人做衣、擦拭摆件不成?” 钱当然还是要送的,想要定远公帮忙,不送很多钱可怎么办? 陆蔚叹了口气,道:“难不成让我在猪腹中塞上万贯?世兄,你家中娇养女儿可费千金,我家……郡公夫人还想见……唉。” 他此时再看裴道真,心中又多了几分同病相怜之苦。 定远公,不仅难与之为敌,更难与之相交,真正猛于虎也。 “县公只管记住,简薄琐碎,是帮助照应丰州官员,简薄到无人放在眼中最好,至于其中……” 裴道真又斟茶自饮。 这一日午后,陆蔚的弟弟带着三大车到了旌善坊门口。 看着陆氏送来的礼单,卫蔷笑了。 “丝被,窗纱,纸笔,麦面,菜蔬、山珍……还有生猪两口,说是知我在东都忙于公事,他自愿送来给丰州待选官开销,这保宁县公竟是如此体贴周到之人?” 她今日仍是无椅子可坐,只坐在园中树下,身边围了一群人。 薛洗月会算账,卫蔷干脆将承影部一支数百人的开销让她来算,权作练习,伍晴娘刚教完课,坐在对面石凳上为薛洗月勘错。 明日崔夫人就要到了,卫清歌收拾好了别院也在等着家主余下吩咐。 卫行歌道:“此礼单与平时不同,才送来府中,守坊门之人掀开财物看了一眼,丝被中藏有锦盒,应是装了金银之物。” “确实不一样,急我之所急,挺好,收了。” 卫行歌去传信,卫蔷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肩颈,手中还拈这那份礼单。 “难怪今日裴道真来看她女儿还特意说了于崇疑心我与陈相公勾结。于崇疑心是来,他将如何送礼说出去是往,一番来往他拆了说一半,既表了功,又不显谄媚。” 说着,卫蔷摇头一笑:“裴道真也是赤诚之人,说是服了我,就诸事都为我考虑,这等助我从其他世家身上刮来之事,他从前可绝不肯做,如今做之前也毫无声息,知我所想,行事在前,实在是良助。有陆蔚带头,我也不必再去各家要钱粮,他们自然会送上门来。” 想要招揽伍显文,是看中了他的头脑,相比起来,招揽裴道真不过是见他有爱女之心不愿与世家合流,才顺势而为之,谁能想到他竟然成了帮手呢? “没想到当日一盘蒸猪头,竟为我赚来如此一君子。” 听卫蔷如此盛赞裴道真,薛洗月看了一眼伍晴娘,两人皆有些惶惶,裴大人替国公大人算计世家,这些事情是她们能听的吗? “家主,既然这样,以后再有你想招揽之人,我们都请他吃猪头吧。”就在她们忐忑之时,卫清歌突然开口说道。 伍晴娘:…… 薛洗月:…… “顽皮,吃过猪头就能是裴大人这般人物了?” 听见国公大人如此说,薛洗月心中松了一口气,在灵州时她从堂兄处借来两卷《三国志》读过,心中极为崇敬书中一众谋主,在她眼里,裴大人对国公大人之心就如文若对孟德,此乃知己,与猪头有何干系? 卫蔷却又继续说道:“须要蒸到酥烂,甚是废柴,就去南市那家食肆买来就好,记得多带些蒜酱回来。” 薛洗月,名中有皓月面若细白瓷,此时,这瓷似乎正在裂开。 赶在宵禁之前,伍显文接了妹妹回家。 回到家中,伍晴娘放下今日国公大人借给自己的书,看向自己的大兄。 伍显文以为自己脚上沾了泥,还抬鞋低头看了看。 “晴娘?阿兄何处不妥当?” “阿兄,今日定远公召了我去,让我听了她与人议事。” 伍显文大喜过望:“这才几日,晴娘你就得了定远公爱重,好事啊!可是听了什么机密之事?定远公要你转告与我?” “阿兄。”伍晴娘想想那树下所见所闻,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若真想我们兄妹二人去北疆与国公大人处效力,还有一关要过。” 眨眨小眼睛,伍显文看着自家妹妹神色坚决: “我们必要让国公大人请我们吃一顿蒸猪头,蒸酥烂的,从南市食肆买来,还要带蒜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细雪(“清歌可算是长大了!也轮.“..) “两日了, 圣人还没醒,石将军,圣人一贯待你不薄, 你就想这般眼睁睁看着圣人虚耗在床上?” 挨了百杖的石菩只是被随便上了些药就被绑在了大德殿前,他腰腿处本就被打烂了, 这般绑缚在木桩上足足两日, 早就没了知觉。 抬起眼借着灯光看向站在面前的皇后,他轻声说:“娘娘,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您想知道什么,奴婢但有所知, 不敢有分毫隐瞒。” “是么?”两日夜未睡,皇后一双眼睛熬得赤红,看着石菩,她冷冷一笑, “你说过圣人的药是徐元福所制, 人已死了?” “是。”石菩轻轻点头, “徐道长看出了圣人是中了毒, 话中透了出来,奴婢便将人杀了。” 徐元福是一炼丹道士, 去年到了洛阳之后名声大噪,后来又悄然离去,东都众人都以为他是回了哪座山头清修。 谁也没想到, 他是因给一个不得了的人看了病、制了药, 便枉送了性命。 “他当初的脉案呢?” “在宫外奴婢私宅的花田下面。” 卫薇点了点头。 “我会将这些脉案找出来, 交于御医会诊,救回圣人。” 说完, 她转身,看向还在大德殿内忙碌的一众御医。 “按照圣人一贯所为,今时今日救他之人,除了从小伴他长大的石将军与身为皇后的我,其他人都会死。” 石菩还没想明白皇后为何会这样说,就见琴心快步走过来,站在一旁低声道:“皇后娘娘,上阳宫管事胡好女已来了。” 皇后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她并未看石菩一眼,只说:“让他来。” 生了一张文雅好面相的胡好女穿着一身绿袍走到近前,双膝跪在地上。 皇后看着他,道:“□□管,你可知石将军家在何处?” 在她身后,石菩早已瞪大了眼睛。 “回皇后娘娘,奴婢知道。” “好。石将军如今身子有些不方便,他有些东西放在了自家后院……” “皇后娘娘!”石菩努力抬声,只觉得自己嘴中都是血腥气。 皇后并不是让胡好女去拿东西,她是让胡好女去死,她是要自己眼睁睁看着圣人下令将胡好女处死! 说不得还是要他动手,就像他这些年里杀了的那许多人一样。 胡好女静静地跪伏在地上。 干净柔和无害,像一只全然不知刀锋在侧的羊羔。 石菩哑着嗓子对皇后说道:“娘娘,奴婢有要事要奏秉。” “是么?”唇角缓缓漾出一个笑,皇后垂眼道,“琴心,你先带□□管下去。” 石菩直直地看着皇后转过身,艰难地低声说道:“娘娘,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我想要救回圣人。”卫薇柔声说道,“我只是个女人家,膝下无子傍身,只能盼着圣人身子赶紧好起来,我还能想要什么呢?” 只是如此? 看着皇后的脸,石菩的嘴唇轻动,片刻后,他缓缓道:“娘娘,圣人床尾一侧有一暗锁,钥匙……在圣人的镇纸里,您将之打开,里面就是圣人历年来的脉案,您可找信任之人看过之后再放回去。” 皇后轻轻挑了下眉:“那石将军之前所说,可是在试探我?” “奴婢不敢,圣人之物,没有圣命,奴婢不敢擅动。” 圣命? 卫薇快步走进大德殿,先让众人都离开,然后,按照石菩所说她,果然找到了圣人历年来的脉案。 看着五份不同的脉案,五种不同的药方,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叫来一名信任的御医,叮嘱他自己将脉案看完,皇后就再也未看那些脉案一眼。 走到无人处,仿佛是在平息心绪,卫薇却只想放声大笑。 这便是赵启恩做的皇帝,他有数百御医却不敢用,给他看了病的人就要被他杀死……哈,他性命攸关,还怕别人知道了他的脉案再害他。 据有中原又如何? 这般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畏首畏尾,还不如一个乡间坦腹而眠的村夫! “来人,将石将军押回住处看管!” “是。” 胡好女被叫来了紫微宫,什么也没做,又被送出宫门去,如今的紫薇宫戒备森严,若不是有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亲自护送,他决然是出不去的。 夜色深深,他跟在琴心身后,一言不发。 快走到宫门处,琴心转头看向他。 “□□管,你从前伺候过先帝,大□□管、金总管、高将军……他们都殉了先帝,只有您如今在上阳宫中安稳养老,想来,您是知道,自己如何才能继续安稳下去的。” 胡好女微微低着头,缓缓道:“多谢秦侍书提点。” 琴心一怔,在宫中呆久了,每日被人唤作姑姑、女官,又或者被人称琴心,她都忘了,她原本便是姓秦的,琴心,秦忻。 走在她身后的太监声音软得更甚月色: “我与石将军不过是同乡故交,得他提携才有今日,今日见石将军因事君不利而受伤,实在心中难忍。” 琴心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胡好女:“难不成□□管有什么帮石将军脱罪的好法子?” “我只是想到……” 明月当空,一支树影遮在胡好女的脸上,他低声说:“想来,圣人的病,先帝废后申氏应是知道些什么,她一日日拖着不肯死,可总说自己要死在圣人前面呢。” …… “申氏?胡好女是这般说的?” “是。” 皇后趴在榻上,苦熬了两日夜,她也熬不住了,回到自己寝宫也不敢入睡,只是是解了头发稍微松缓片刻。 “申氏……” 一时思绪杂乱,卫薇先将此事放在脑后,又问琴心: “那姓何的药童真的能只看一眼就将自己所见的字一字不错地背下来?” “娘娘尽管放心,家里寻了几年才得了这样一个人,又教了两年医理,定然不会出错的。” “好,今天后半夜你就将人换出去,速速将脉案和药方记下来。” “是。” 两日辛劳,指尖的丹蔻都有些脱色,卫薇看了看,笑着又将手握紧。 石菩对她多加提防,不过是怕她对圣人下了毒手,怎么会呢?她是皇后,自然希望圣人能一直好好的。 除非,她可以不做皇后了。 …… “圣人昏迷不醒,皇后拿到了圣人历年的脉案……”看着胡好女给自己传出来的消息,卫蔷眉头轻皱。 “皇后这步棋走得还真是惊险。” 卫瑾瑜坐在榻上看着刚起床还未束发的自家姑母,眨了眨眼睛说:“那姑母的意思是?” “圣人生病是真,昏迷不醒是真,早有准备借此欲试探皇后也是真,你信不信,要是皇后这次知道圣人昏迷之后直接让尚书令入宫,就立刻会有人说皇后和尚书令意图谋害圣驾。” 卫瑾瑜端着茶盏,人都有些呆了。 “圣人竟这般有脑子?” 卫蔷摇摇头:“有脑子?若你跟他一样先是被关在上阳宫里看见夫妻相食,兄弟相残,身边时候的小太监被人抓去吃了,战战兢兢当了太子成了圣人又接连被兄弟谋害,如今又是一国之君,你纵然没有治国之能,也会臆想出千百敌人,再用万千手段将之置之于死地。” 要是别人听了这种话怕是要惊恐颤抖,外加恶心欲吐,卫瑾瑜却毫不在意,她也不是没经过事的。 “听姑母的意思,圣人只在杀人事上花样迭出。” 这话大概也不错。 卫蔷又将传信的纸条看了一遍,听见卫瑾瑜说: “那皇后向世家发难,等圣人醒了,岂不是又要保世家?” “不。” 将纸条放在火上徐徐点燃,犹带着几分睡色的定远公抬手拂了一下自己脑后披垂的长发。 “他只会让人用更酷烈的手段对付世家,攫取世家的钱财……若世家真的联起手来反抗,他就会把皇后与尚书令推出去顶罪。” 卫瑾瑜听着,心里已然呆了。 却见自己的姑母面上似笑非笑。 “先帝也是这般对申氏的,申氏为何趁着先帝陷在蓟州的时候造反?自然是因为申荣与申皇后也明白了圣人所想。” 申荣是什么时候明白的呢? 是先帝默许申荣杀死卫泫的时候吧?看着先帝只哀泣了几下,就让一个废物继承了定远公的爵位,早早给定远军找了一个新统帅,申荣他们应该就明白了吧。 这般想来,当年先帝亲征失败,是申荣终于等到的机会。 如今的圣人有病在身,脉案又被掌握在手中,是皇后与尚书令的机会。 等到世家衰微,比起当年的申荣,他们唯一缺的也许就只是一个太子而已。 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对照着过去看,就能丝缕分明,比如,为何皇后一直没有孩子,为何肃王一把年纪却一直没有成亲,又比如尚书令为何会被赐住在逼死自己女儿的仇敌的旧宅中,再比如她与阿薇为何要这般辛苦地“姐妹成仇”,所有人都看见了前人的轨迹,又不得不走上去,自以为能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其实不过是轮转在一个又一个的轮回之中。 这也就是她的妹妹和外公选择的路。 推开窗子看向外面的天,卫蔷伸了个懒腰,对卫瑾瑜说: “你留在东都,有两件事要留意,若是皇后有孕,或者朝中议起了册立临江郡王为皇太弟或者摄政王,你便立即发红封告诉我,然后,你便想尽办法住进尚书令府上,再等我消息。” 卫瑾瑜将姑母说的话拆开揉碎了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最后只能懵懂地应了一声。 站在窗边看向卫瑾瑜,卫蔷笑着说:“你现在不懂也没关系,等事到临头,你就会知道,这片天底下的故事,从来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