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枭雄传》 在山阴 第一章 飘零人间五百年 南朝陈天嘉七年,天康元年,八月初七。 会稽郡,山阴县石塘村。 月黑风高,夜色如墨。 韩端静静地飘浮在一间卧室的上方,无形无色。 不飘不行,他现在只是一个孤魂野鬼,只能保持这种飘浮的状态。 “这碗加料四逆汤喝下去,这小子肯定活不过今晚!” “没想到这婆娘看起来贤淑端庄,心肠却如此狠毒!” “先是让人悄悄举报自己的丈夫私开矿冶,将人送进大狱之后,转过头来就对正妻所生的嫡长子下此毒手。” 韩端无声地自言自语了一阵,然后又“看”向雕饰精美的床榻上半坐半卧的病人。 他穿着素色的丝绸寝衣,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虽然因为病了好几天的缘故显得有些消瘦和憔悴,但从眉眼间仍然能够看得出来,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很有朝气的总角少年。 床榻之前,站立着一个姿色艳丽、身穿翠色衣裙的年轻妇人,这是卧病少年的父亲韩锦的小妾王氏,也正是她对床上的少年韩端下了毒手。 为了各种目的而杀父、杀夫、杀妻、杀子……这样的事情五百年来他已经看得太多,类似的戏码他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 如果不是床上这小子恰好和他同名同姓,韩端也不会突然心血来潮,跑到石塘村来一飘就是一个多月。 “喝了药后就赶紧歇息,明日我再请疾医来为六郎诊治。” 待少年喝完加料的汤药躺下之后,王氏又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温言叮嘱,然后才带着侍婢和家丁悄然离去。 韩端仍然静悄悄地飘在那儿,想要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啊……呜。” 服药之后不过一柱香工夫,床上的少年便开始全身抽搐,口中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看这样子,要不了多少时间,他就会陷入昏迷,然后停止呼吸,停止心跳。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碰响。 韩端往外一“看”,原来是王氏去而复返,现在正独自一人趴在门外偷听屋子里的动静。 这婆娘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胆子还不小。 看她这模样,是想要看看这小子现在有没有死去,换作一般的妇人,肯定没有这么好胆。 最认人感慨的是,这么一个奸滑毒辣的妇人,在石塘村的风评却是极好,宗亲乡邻们说起她来,都要伸出大姆指夸上两句。 她用她那伪善的面目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床榻上那小子的老爹韩锦,就一直以来都认为他一年前娶的这房小妾是一位贤妻良母,因而对她宠爱有加。 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区别只是在于演技高低。 不幸的是,无论是床上的韩端还是飘浮在空中的韩端,都碰到了这种演技堪比影后级别的女人。 韩端原本看热闹的轻松心情一下变得有些沉重,如果他还有躯体的话,他现在的脸色肯定很不好看。 贤惠漂亮的妻子,乖巧可爱的女儿,曾经,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男人。 直到他遭遇了一起经过精心策划的车祸,在弥留之际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个女人爱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他的钱。 曾经视若珍宝的女儿,竟然也不是他亲生的。 带着屈辱、仇恨和不甘死去,但悲剧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灵魂竟然穿越到了两千年前的东汉初年,然后他就开始在这世间无休止地飘荡。 他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野鬼孤魂。 既不能下地狱,也不能进天堂,只能日复一日地在这天地间无助地飘零。 经历了最初难以形容的沮丧和孤寂之后,韩端找到了唯一的乐趣来打发难熬的岁月。 他从东飘到西,从南飘到北,看人间繁华,看世间百态,看尔虞我诈,看两军拼杀。 看王朝倾覆,看楼起楼塌。 这一飘,就飘到了东汉灭亡,飘过了三国魏晋,经历了五胡乱华,迎来了南北朝这个朝代频繁更迭且枭雄辈出的乱世。 不分昼夜地飘荡了五百年,他的灵魂并没有因此而消散,反而变得越来越强大。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了无数被隐埋和扭曲的历史真相,见识也变得越来越广博。 穿越之前,他也曾摆过地摊怼过城管,开过工厂当过老板,见识过三教九流,而且也干过不少坏事。 但经历过五百年的灵魂飘荡之后,他觉得以前的自己和古人比起来,还是太单纯太善良了。 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他看过的实在是太多,如果不是这小子恰好和他同名同姓,他宁愿找个地方无聊地发呆,也不会飘在这儿看这个将死之人。 床榻上那小子已经不再抽搐,脸色开始渐渐发青,看样子应该是已经没气了。 那贱婆娘终于如愿以偿了。 韩锦已经被关进大牢,再除掉韩端这个唯一的嫡子,韩家的家业早晚要落到她的手上。 私开矿冶可是皇帝下诏严令禁止的,虽然南陈立国不久,根本未稳,诏令也没多少人遵守,但那是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追究,只要官府认真起来,那就是砍头的重罪。 飘在半空的韩端觉得这小子十分可怜,但他却帮不上忙,只能摇着并不存在的头叹气。 “真是可惜了。” 他飘到那小子头上仔细看着那渐渐发青的面孔,又叹了一口气。 “这么端正一个小伙,心地也还不错,可惜却是个傻小子,一点心机都没有!” 感叹了一下,韩端便准备飘然离去。 好戏结束了,这傻乎乎的小子果然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这个地方已经不值得他再留恋,该去寻找新的乐子了。 可就在他准备离去的时候,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的“身子”竟然不听他的使唤了! 不但不听使唤,而且突然之间,从那小子的头部竟然生出一股吸引力,将他那缕孤魂一点点地拉近。 这是穿越五百年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以前,他无数次尝试想要将灵魂“夺舍”到那些刚刚死亡的人身上,以期获得重生,但无一例外全都以失败而告终。 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他的灵魂,使他不能夺舍,不能投胎,不能超脱。 但是现在,这小子的躯体竟然在主动吸引他的灵魂! 五百年的漫长岁月,他已经完全习惯了那种失重状态下自由自在地飘荡,所以这突然之间产生的吸力,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慌乱并且条件反射地产生抗拒,想要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但马上,他就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床榻上那小子的身体之内。 “这是夺舍!”经过片刻的慌乱之后,韩端立即就反应过来,他终于附体重生了! 无数次苦苦追寻而不得,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轻易就达成了数百年来的愿望,此刻韩端激动得只想放声大笑。 过了好一会,他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这是巧合,还是他的命数? 抑或是,床榻上这个韩端,与一千五百年后的那个韩端,都只是他在平行世界的两个分身? 他的思绪渐渐混乱,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终于,在脑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之后,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 房内一片漆黑,但韩端仍然能够穿过墙壁“看”到庭院里夜色笼罩下的花木,这说明他的灵魂在进入这小子的身体之后,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虚弱。 脑海中多出的一段段陌生却又隐隐有点熟悉的记忆,表明他的灵魂已经和前身彻底融合。 门外的王氏已经离去。 从她亲自给韩端下毒而不是假手于人就看得出来,这是个非常小心谨慎的歹毒妇人,在确定了韩端已经无力回天之后,她当然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继续留在这儿。 月亮偏西,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丑时,也就是说,刚才他昏迷了四个小时左右。 在这么长的时间内,竟然没有一个下人来看望照顾生了重病的嫡长子,这显然有点说不过去。 不用多想也能知道,这肯定又是王氏从中做了手脚,这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随便找一个借口就能顺利地解决。 韩端试着感应了一下自己的新身体,感觉全身麻木,呼吸有点困难,另外还有点头晕眼花。 这是四逆汤中附子过量引起的中毒症状,如果不及时解毒,情况很有可能进一步恶化。 未经炮制的生附子毒性非常猛烈,即使是重症用来救命救急也最多不超过一枚,但王氏生怕毒性不够,一次就加了四枚进去。 这么大的剂量,韩端当然会感到害怕。 现在这副身子是他的了,可千万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强忍着种种不适和疲惫,韩端瞪大眼睛不让自己昏睡过去,要不然谁也不敢担保会不会再发生点什么意外。 只要熬过今晚,他就有时间来收拾王氏和韩家这副烂摊子。 鸡叫三遍之后,天色终于大亮,石塘村也开始慢慢热闹起来,时隔五百年之后,韩端再一次感受到人世间的喧嚣和烟火,差点激动得掉下眼泪。 终于不用再四处飘荡,也不用再承受那无边的孤独和寂寞了。 “吱呀”一声响过,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纤瘦的人影从门外走了进来,见韩端大睁着双眼无声地看着她,惊了一下之后,随即便面露喜色。 “郎君醒了?” 进来的是王氏的陪嫁丫环桃枝,今年才刚满十三岁。 “昨晚睡了半宿,一大早就醒了。” 韩端一开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嘶哑得如此厉害,难道被那药伤了嗓子? 可千万别被毒成哑巴! “郎君卧床这些日子,夫人可是急得上火,昨晚更是一夜未睡。” 桃枝却像是习惯了他这副模样,她走到床前,将手中端着的药碗放到旁边的案几上,然后将韩端扶起来半靠着床头。 “郎君的病终于有了起色,夫人也可以安心了。” 王氏给韩端下毒之事做得十分隐秘,就连陪嫁的贴身丫环都被她瞒了过去,所以桃枝此刻一抓住时机,就向韩端叙说自家女郎对他这个嫡子的担忧和关怀。 韩端不知道她从哪儿看出自己的病有了起色,但他不想和这小丫头分辩,徒费唇舌不说,还累人。 等他在床头靠稳了,桃枝便将药碗端了过来,“趁药还暖和,郎君赶紧将它喝了吧。” “夫人说了,只要再服上一剂,郎君的病应当就无大碍了。” “夫人?”韩端伸手拨开药碗,心底冷笑连连。 一个小妾,也配称作夫人? 等过上两天,我让你连人都做不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二章 人前慈母 人后毒妇 融合了前身的记忆,再加上这一个月来在石塘村的所见所闻,韩端现在心里可是明白得很。 在韩锦还没被抓进大牢之前,王氏的表现确实堪称贤妻良母,吃苦耐劳不说,连言行举止都小心翼翼,行事从不逾矩。 那个时候,就算有人将她称作夫人,她也是不敢应的。 现在是觉得大势已定,用不着再装下去了? “我已经没事了!”韩端嘶哑着嗓子回了一句。 他估计桃枝端来的这碗药应该无毒,但他不敢去冒这个险。 “郎君之疾并未痊愈,只是刚刚开始好转,药还是要继续吃……”桃枝不住地劝说。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王氏带着一个小厮和一个侍婢出现在门前。 再次看到这个妇人,韩端却奇怪地发现自己心里的恨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毕竟没有她,自己也不可能有机会附体重生。 从这个角度来看,王氏反而是帮了他的大忙。 但这并不代表韩端会放过她。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这个贱妇都必须死。 当然,王氏也没想过要放过韩端,在看到他还活生生地靠坐在床上之后,她立即压下了心头的失望和惊疑,换上了一副“担忧加痛惜”的表情。 “六郎,今日可好些了么?” “劳阿姨挂心,如今已经好多了。”韩端看了王氏一眼,见她一脸“愁苦”之色,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佩服。 这面部表情真特么绝了,要是放在后世,就凭她这演技和姿色,混个一线明星绝对不难。 “阿姨”是这个时期子女对庶母的特有称呼,但在王氏听来,却觉得分外刺耳。 这是在提醒她只是韩家的一个小妾么? 不过她脸上的关怀之色却没有丝毫改变:“那也不可大意,药还得再吃两日。” “疾医说了,六郎之病时日绵长,要想断根,非得连续吃上几剂药不可。” 前身自幼跟随家中护院武师炼体习武,身子壮得像头牛犊,要不是十日前王氏在他饮食之中加了番泻叶煎成的汁水,他怎么会拉肚子拉得形销骨立? 自始至终,都是这贱妇在其中作鬼,偏偏她现在还装出这么一副怜爱有加的模样来,让韩端差一点就忍不住要揭穿她的真面目。 但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他不但不能冲动,还要想办法将王氏安抚好,免得她知道事情败露之后狗急跳墙。 压下心头的冲动,韩端平静地道:“阿姨,你昨晚煎的药汤喝下去后手脚发麻,但效果确实不错,我今朝就可以起床了。” 王氏一听这话,只觉得心里发堵,暗暗后悔昨晚的药汤中附子加得少了。 但随即她就换了一副脸孔,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装作庆幸地道:“疾医说六郎这是重症,须得下猛药才成,看六郎这气色,这方子果然是起效了的。” 确实是起效了,要不然韩端也没机会在这儿和她演戏。 “既然有效,那我这就派人去将那疾医请来,再替六郎开两剂药。” 韩端笑呵呵地拒绝了王氏的“好意”:“是药三分毒,既然已经好转,这药就不用再吃了。” 王氏沉着脸道:“六郎万万不可大意,这吐泻之疾最忌反复,如果不能尽除沉疴,日后万一落下病根,那可就大不妙了。” “阿姨既然如此说,那就先停药一日,若明日还有症状,再劳烦阿姨去请疾医,如何?” 不待王氏再开口相劝,韩端便将目光投向门口处垂手侍立的总角小厮身上,这是韩家的家生子,也是从小就和韩端一起玩耍长大的竹马之交。 “韩虎儿,赶紧去帮我烧锅热水,我要沐浴。这十来日卧病在床,身上都起馊味了。” 韩虎儿应了一声,又偷偷瞟了王氏一眼,见她并未出言反对,连忙转身跑去了东厨。 “阿姨请先回吧,这些时日,劳你挂心了。” 王氏虽然名义上是韩端的长辈,但她只是韩锦的小妾,而韩端是嫡长子,身份地位比她要尊贵,因此即使韩端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耐,王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躬了躬身子,道:“那六郎就先将养着,明日我再命人去请疾医来为六郎复诊。” “明日再说吧。”韩端有气无力地扬了扬手。 王氏带着那名侍女刚一离去,又有一个总角少年蹑手蹑脚地走进屋来惊喜地对他行礼:“六叔果真大好了?” 韩端对这个少年也不陌生,他是前身的远房族侄韩竞,因家境贫寒,小小年纪就进了韩家来帮工,专门负责侍候韩端的起居。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乏力。廿三郎,这几日王姬叫你到东厨劈柴,可是觉得吃不消了?” “可不光是劈柴呢,还要挑水、摘菜、割草,总之,一刻也不能闲着。” 韩竞苦着脸向韩端哀求,“六叔,你向王姨婆说说情,让侄儿回来侍候你吧?” 韩家虽不是士族高门,但也算得上是地方豪强,非一般富庶之家可比,家中的门生义从、下人侍女、护院家丁,加起来足有三四百人,但王氏却将韩端身边侍候起居的韩竞叫去东厨打杂,这根本就是不合情理的事情。 可以前的韩端竟然完全没有察觉这其中的可疑之处。 现在韩端心里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就算韩竞不说,韩端也要将他和韩虎儿叫回来,要不然身边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十分不便。 “不用向她说情,东厨那边你也不用去了,从现在起你就回来跟着我,不用去管旁人说些什么。” 想到王氏在韩家的所作所为,韩端心里就有一种烦躁的感觉,虽说造成现在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王氏,但难道他那便宜老爹韩锦就没有一点责任? 经常外出一去就是好几日,而且还被王氏迷惑对她百般信任,要不然以她小妾的身份,如何能够支使得动韩家上下人等? 韩端可以肯定,他那便宜老爹也不是什么聪明人,要不是他附体重生,这份家业变成别人的还在其次,他韩锦这一脉可就要从此断绝了。 “侄儿肯定会将六叔侍候好的。” 韩竞面露喜色,对他来说,跟在六叔身边可比去东厨打杂轻松多了,而且六叔对身边的下人从不吝啬,常常十钱八钱的打赏。 要知道他现在一月所得月值,不过是米四斗,钱两百而已。 韩端活动了一下双手,发现麻木感已经很微弱,便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来。 韩竞连忙抢上一步搀住他的胳膊,急急地道:“六叔,你现在还没痊愈呢,切莫再受了风寒!” “已经不碍事了。” 韩端在韩竞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感觉双腿还是有些酸软无力,但他还是忍着不适在屋内小步走动起来。 几百年没有脚踏实地了,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远洋归来之后重新踩在陆地之上,飘飘然中带着满腔的喜悦。 只走了几圈就感觉累得不行,毕竟这副身体已经拉了十来天肚子,昨晚还喝了一碗夺命药汤,现在能够站得起来都要感谢老天爷垂怜了。 韩端在床沿气喘吁吁地坐下,歇了一会儿之后,精神又好转了几分。 他低声吩咐韩竞:“廿三郎,你马上去东厨,将半斤生绿豆磨成细末,再用黑豆煎一大碗水,兑入蜂蜜之后给我端来。” 或许是换了一个灵魂的缘故,韩端最开始担忧的情况并没有出现,现在他身上的中毒症状已经渐渐消退,就算不用药问题应该也不大,但他还是不想留下任何隐患。 五百年的飘零可不光是看戏,在极度无聊的情况下,韩端还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医术就是其中之一。 张仲景、陶弘景、徐之才等名传后世的医术大家,韩端都曾经悄悄地跟在他们身边偷过师学过艺,现在欠缺的只是临床实践。 附子中毒的最佳解毒方法,是用生甘草、防风、黑豆加水煎汁之后再兑蜂蜜,然后冲服生绿豆粉,但现在家中没有药材,只能先用绿豆、黑豆和蜂蜜来试一试效果。 韩竞故作严肃地板着脸问:“六叔这是哪儿得来的药方?合不合用?要不侄儿去将疾医请来再给六叔诊治一番?” “赶紧滚去给我磨绿豆粉!”韩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韩竞只得一溜烟地跑去了东厨。 又歇了一会,韩虎儿走进屋来向他禀告:“郎君,水已经烧好了,浴室那边风大,我让人抬到这边来。” 韩端点了点头,韩虎儿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就带着下人抬了两桶热水和一个大木桶过来,韩端也不避讳,就在他面前脱了衣裤,赤条条地跨进木桶。 在韩虎儿的服侍下用皂角和潘汁洗过头,再用澡豆清洗过身子,韩端顿时觉得轻松起来,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 泡在干净的热水里闭上双眼享受了一会,他才睁开眼,轻声吩咐侍立在一旁的韩虎儿:“你去找蔡五叔立即来此见我,就说我有急事与他相商。” “小心一些,不要被其他人看见,特别是王姬房里的下人侍婢,让他来的时候也注意一点。” 韩虎儿躬身应道:“那我服侍郎君穿了衣裳就去。” “我这儿不用你服侍。” 韩端从韩虎儿手里接过干布巾,一边擦拭身子一边道:“你抓紧时间去请蔡五叔,回来的时候再去东厨帮我找点吃的东西过来。” “郎君想吃点什么?刚才我在东厨看见有鲫鱼,要不叫他们炖点鲫鱼羹?” “鲫鱼羹?”一想到鲫鱼的鲜美,韩端口水都差点留了下来,“那就炖点鲫鱼羹,再来几只饼,动作快点。” 等韩虎儿离去之后,韩端才穿上衣裤坐到案几前,静静地等待家中护院武师蔡恒蔡五叔的到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三章 密谈 鲫鱼羹还没炖好,蔡恒便已来到了韩端的房中。 “郎君终于能起床了!” 这个四十来岁的清瘦汉子欣喜地叉手行礼:“我昨日还和张九郎说王姨娘请的疾医医术不行,准备今日就把郎君送去山阴诊治呢。” 哼哼…… 等你想起来把人送山阴的时候,怕是连尸体都凉透了。 韩端朝门外看了一眼,问道:“五叔,你来的时候没有人看见吧?” “虎儿向我说过了,我来的时候都避着人呢。”蔡恒有些不解地问道:“郎君有什么事不能让人知道,还搞得如此神秘?” 韩端正色道:“此事关乎韩家安危,不得不小心谨慎!五叔,你先出去看下门外有没有人,以防隔墙有耳走漏了风声。” 蔡恒疑惑地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又转身把门关上,这才走到韩端面前低声道:“外面没人。” 韩端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五叔,王氏下毒害我!” “什么?”蔡恒一下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王氏昨晚在给我喝的药汤中下毒,妄图加害于我,要不是我发觉得早将药汤偷偷倒掉,现在五叔看到的就是我的尸体了!” 蔡恒惊得叫出声来:“竟有此事!” “五叔小声点!” 蔡恒涨红了脸,压低声音骂道:“这个贱妇好大狗胆!郎君,她是如何下毒加害于你的?” “十日之前,王氏在我饮食中下了泻药,使我腹泻不止,然后她便借口请来疾医为我看诊,说我腹泻厉害,属于阴虚阳衰之症,需用四逆汤回阳救逆。” “没想到这毒妇在四逆汤中加重附子用量,意图将我毒死,幸亏我早有警觉,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开始时蔡恒还有些将信将疑,毕竟庶母加害嫡子这样的事情说起来有点骇人听闻,但现在听韩端如此一说,再回忆他生病后家里的情形,两相印证之下,他心中已再无疑虑,反倒是充满了愧疚和惶恐。 作为韩家的护院武师,家主最信任的义从之首,家主外出,阖家老少的安危便都落在他身上,如果这次被王氏得手害死了郎君,那他也唯有以死谢罪,别无他途可走。 “幸赖佛祖保佑!”蔡恒双手合十轻颂了一声佛号,方才心有余悸地说道:“我就说郎君身子骨一向健壮,从小自大,从没患过如此重病,原来是这个贱妇在其中做了手脚!” 说到这儿,他“呼”地转身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怒骂:“这个无耻贱妇,竟然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万万再留她不得!我这就去将她擒下……” “五叔且慢!” 韩端连忙叫住他说道:“王氏自入我韩家门以来,用尽手段笼络了不少家丁下人,如今五叔贸然前去,手中又无左证,她势必不会束手就擒。” “一旦闹将起来传扬出去,我韩家岂不是要落下一个大大的笑柄?” 蔡恒迟疑片刻,道:“那郎君的意思,是要等家主回来再由他定夺?” 韩端苦笑了一声:“阿爷他两日前被人举报私开矿冶,现在已经被关押在山阴县的大牢中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蔡恒被这个消息惊到了,一屁股坐到胡椅上,紧张地问:“家主会不会被官府……” “现在还说不准,所以我得赶紧去县衙上下打点,要不然等判决下来就迟了。” 蔡恒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来说道:“不对!” “朝廷虽有诏令不许私开矿冶,但会稽的豪强大族私开矿冶者却比比皆是,没有人将朝廷诏令放在眼里,只要有钱帛送上,县中对此也是熟视无睹。” “我韩家每年送到县衙的钱帛从不曾短缺,为何现在却将家主锁拿了去?这里面肯定有内情!” 这件事情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能发现其中有蹊跷,关键是韩锦被捉拿之后官府封锁了消息,到现在为止,除了始作俑者的王氏和身陷大牢的韩锦等人之外,韩家其他人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一旦官府的判决下来,木已成舟,就算是有力也无处使了。 不过,韩端对这件事情却是非常清楚的。 作为一个孤魂野鬼,以前韩端用来打发时间的唯一爱好就是四处“看戏”,来到石塘村巧遇同名同姓的韩端以后,他还特地花了好几天时间将这件事情打探得清清楚楚。 可以说,最了解事情真相的就是他了。 要不是他附体重生,就韩家这么一个地方小土豪,再加上还有个不靠谱的家主,被别人玩死恐怕都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他现在只能拣能说的部分向蔡恒说明:“此事皆因王氏而起。” “这王氏本是京师落魄歌伎,专与市井凶豪勾结诈人为生,时日一久,此等行径难免为人所知,京师便没了彼等立足之地,于是相约来了会稽……” 王氏等人的骗术说穿了一钱不值,无非就是将貌美的女子放出去给人作妾,女子嫁过去捞足钱财后,便偷偷跑掉再换一个地方继续以此行骗。 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骗局,后世也有不少人受骗上当,更何况这个年代那些根本没有多少见识的乡下土财主? 王氏刚嫁入韩家时,也是打的捞一票就跑的主意,但时间一长,她发现韩锦对她十分宠信,而韩家唯一的儿子韩端还是总角少年,而且还一门心思放在习武上,对其它事情一概不问。 因此,她才又更进一步生出了杀人夺业的心思。 韩端接着说道:“王氏进了我家之后,又勾搭上了刘广夏,二人狼狈为奸图谋我家产业。此次偷偷举报阿爷私开矿冶之人,便是刘广夏这背主之贼!” “有人亲自举报,官府自然不能再视而不见,因此才将阿爷锁拿了去。” 蔡恒只觉得他这大半辈子受到的惊吓都没有今天一天多。 这刘广夏与他一样,都是韩家的义从武师,而且,他还是韩端已经去世的母亲刘氏的族人。 他怎么能行此背主之事? 蔡恒舔了舔嘴唇,眼中凶光显露,沉默了一会,他问道:“此事刘家也有参与?若真如此,就别怪我韩家不顾姻戚之情了!” 韩端连忙道:“刘氏乃是端的舅家,怎么可能夺我家业?这都是刘广夏一人所为,刘家并不知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四章 门生义从 刘广夏确实是利欲熏心受人指使,但背后站的却不是刘家,只是现在牵扯出幕后之人并没有什么好处,因此韩端才没对蔡恒明言。 但蔡恒却固执地认为这并非刘广夏一人所为。 原因就在于他们都是韩家的门义。 门义即门生义从,是依附在世家豪强门下供其役使之人,唯一的区别只是门生善文而义从善武。 一旦作了某家的门义,户籍便会入到某家门下,而且现在根本没有赎身脱籍这个说法,只能世代与主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刘广夏即使害死了韩锦父子,韩家的家业也绝不可能落到他这个义从头上,因此蔡恒断定,在他背后必定还有一个受益之人。 但郎君既然不说,他也就不再争辩,只是暗暗决定日后定要将此事弄个明明白白。 将这件事情暂且丢到一旁,他却又有了新的疑问:“郎君近段时日来一直卧病在床,为何对这些事情却知道得这么清楚?” 韩端早就知道他要问这个问题,因此应对起来不慌不忙。 “我十日前开始腹泻,王氏便请了疾医来为我诊治,然而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日渐加重。” “从那时起,我就起了疑心,但并没有想到竟然是有人下毒,直到前日半夜,我腹痛得厉害,趁着夜色去东厕如厕,竟看到王氏鬼鬼祟祟地从后院溜了出去。” “我悄悄跟在后面,发现王氏竟然趁夜外出私会王维诚,刚才我所说的那些事情,就是他们密谋之时透露出来的。” 一次密谋哪能将事情的经过说得如此详细?幸亏蔡恒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王氏深夜外出这件事情上面。 “王维诚?王氏的兄长?” “假的,他们俩个根本不同姓,而且还都不姓王。” “怪不得王氏上次回家归宁不让家里的人护送,我还道是这妇人不喜张扬,没想到她是怕不小心露了破绽。” 蔡恒杀气腾腾地道:“这两个奸诈之徒,简直是罪该万死!家主不在,郎君但请下令,我这就去将那王氏擒来杀了!” 韩端却摇头道:“他们确实该死,但现在还不是杀人的时候。” “郎君,我觉得现在杀了最好。要不然家主回来,说不定又要被她巧言迷惑,到时又节外生枝,徒生事端。” 韩锦对王氏一向是言听计从,因此蔡恒有此顾虑也不足为奇,但韩端却觉得他那便宜老子应该还没糊涂到那种地步。 万一韩锦真能将加害自己和儿子的人都放过,那就可以让他提前在家颐养天年了。 “五叔,王氏执掌家业已经半年有多,这么长时间肯定没少贪家里的钱,要是将她杀了,这些钱帛怎么寻得回来?” “这倒也是。”蔡恒挠了挠脸颊,“那就先囚禁起来细细拷问,等钱寻回来再将她绑了沉湖!” 韩端点头道:“这事就交给五叔去办。” “对了,王氏这段时日来将煎剩的药渣全都埋在后花园那株最大的石榴树下,里面有让人腹泻的番泻叶以及可致人死命的附子。” “你让人将这些药渣全都挖出来,留作左证日后给阿爷看。” “另外,再将王氏平日里笼络的那些家丁下人,全部送往田庄耕地种粮,五年内不许调往他处。” 韩端说一句,蔡恒便点一下头,最后,韩端又道:“你现在就去将王氏拿了关进地牢,找两个办事牢靠的家丁看着,任何人不准前往探视。” “你也别急着拷问于她,先让管家和账房度支将今年的账簿带来此处,我要查账。” ………… 等待食物的时间总是显得很漫长,特别是对于韩端这个五百年没吃过东西的饿鬼来说尤其如此,虽然他连鱼汤的滋味都忘得差不多了,但他的口水仍然不受控制地使劲分泌。 鲫鱼羹还没炖好,韩竞却先端来了绿豆粉,就着黑豆煎成的汤吞服之后,韩端觉得腹中饥火旺盛得几乎难以克制。 终于,韩虎儿端着一只食盘出现在门口,后面还跟了两个侍女,分别端着洗手用的布巾热水和吃完饭漱口用的清水。 “怎么这么久才来?”韩端抱怨着站起身来洗手,韩虎儿一边将食盘放到案几上,一边陪笑着解释:“鱼羹本就要小火慢炖滋味才鲜美。” 刚端起饭碗,管家韩远宁和账房度支李立却又来到了门前,二人见韩端正在朝食,便作了个揖,静静地等在门外。 韩端对两人颇有些怨气,因此将他们晾到一旁,只管抱着碗“呼噜噜”地喝着鱼羹,直到就着小菜将一大碗鱼羹吃完,方才感觉腹中稍微有了些底气。 虽然还是只有三分饱,但他也知道“饿极之后不可饱食”的道理。 等侍女将食盘碗筷撤下,韩端才将两人叫进房来,开口就问:“你们都知道王氏的事了?” 两个人都很恭敬地回答:“刚才已经听蔡五郎说过了。” “宁伯,你也一大把年纪了,王氏将我身边的人都撵走,还不许人来探视,你难道就没有起一点疑心?” 韩远宁是韩家的家生奴,从祖父辈开始就在韩家做事,如果韩端出了事,最先倒霉的肯定就是他。 所以韩端并不怀疑他的忠诚,只是对他的失职感到有些气愤。 “是老仆大意,害郎君吃了这多苦。”韩远宁俯身认错,花白的头颅就杵在韩端面前,倒是让他不好再开口责骂。 哪知这老头却又说道:“郎君病后,王氏来找过我,说郎君平日里与她疏远,她虽是庶母,但也要尽人母之责,所以才遣散下人,亲自来服侍郎君。” “我本来觉得有些不妥,但家主也说过他不在时家中大小事情都由王氏作主,所以我才没有过问,实在是没想到这世间竟然真有这么歹毒的妇人。” “尚幸佛祖保佑郎君安然无恙,否则老仆万死难辞其咎。”或许是想到了后果的严重,也或许是心存内疚,他说着竟呜咽起来,连连用手背擦拭着眼泪。 韩端看得有点心烦,但他仍然等韩远宁停止了抽泣,方才柔声说道: “家里这一摊子事情不少,宁伯年纪也不小了,不如在家颐养天年,让韩引衣来接替你如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五章 邸店和钱柜 韩引衣是宁伯的长子,以前一直跟着宁伯在韩家跑腿,去年才到田庄去做管事,叫他回来接替宁伯的位置,能力上肯定是没有多大问题。 当然,韩端考虑得最多的还是忠诚度。 犯了大错,又是给自己的儿子让位,宁伯当然没有什么异议,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下来,等韩引衣回来,宁伯再带他一段时间,就可以回家养老了。 “诲之,把账簿给我。” 对账房度支李立,韩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不过李立才三十来岁,又是韩家的门生,韩端称呼他的表字,也算不上是失礼。 李立双手将两本账簿奉上,又默默地退到一旁。 韩端接过账簿翻开一看,账目倒是做得清清楚楚,收支分列,支出用红字,收入用黑字,写得一目了然。 以前的韩端从来不会过问这些事,所以在他的记忆中根本没有这方面的信息,现在看来,情况还算不错,除了开销之外,每月还能有十多万钱的盈余。 这已经相当于一个普通百姓的全部财产了。 但翻到最后,他却皱起了眉头。 “王氏上月支出的三十万钱和二十匹帛,是作何用途?为何账簿上没有写明?” “写明了的。”李立接过账簿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小楷清楚地写着:王氏支钱三十万,帛二十,以作邸店之本。 见韩端只粗略地瞟了一眼,他便解释道:“王氏原本让我不用记录这一笔账,说她很快就能将钱拿回来填平,但我觉得这样不妥,所以在后面重新记了下来,而且还让她签了押。” 韩端探头一看,果然在那一行字的下面,有王氏的签名和画押。 “诲之,做得不错。”韩端难得地夸了他一句,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没有李立这个账房度支,恐怕王氏贪的钱还不止此。 李立受了夸赞,脸上却没有多少欢喜,反而正色道:“荀子曰:规矩诚设矣,则不可欺以方圆。做账目的规矩是这样的,我当然不能随意更改。” “诲之,你能克己复礼,持正立身,这是很好的品德,希望以后能一直保持下去。”韩端先肯定了他的品行,随后才沉声问道:“这个邸店,诲之去看过么?” “没有,王氏说那边有另外的账房,用不着我过去,况且家主也说过一切都由王氏作主。” 这个韩锦,竟然对王氏信任到这种地步,真不知王氏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的汤药。 但韩端现在连一丝不满之色都不能露出来。子不言父过,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要不然传到别人耳里,“逆子”这个名头就很有可能给他扣到头上。 他眯着双眼,静静地思考这个邸店的问题。 邸店并非旅店,而是堆放和沽卖货物的场所,每日里往来的都是各地的鸿商富贾,这对于韩端日后扩展商路、收集信息等等,都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但韩端更看重的,是邸店里的钱柜。 这个钱柜当然也不是装钱的柜子,它类似于唐宋之后的钱庄,专营钱帛和珠宝玉器、古玩字画等贵重物品的存放与借贷,是最早的银行雏形。 一个上规模的邸店,花费数百万钱都不一定能够开得起来,因此韩端可以肯定,王氏在家里的铺子也挪用了钱帛,而且数目还不小。 但王氏掌握家里的大权不过半年多,就算再疯狂,也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挪用这么多钱。 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个邸店还有其他股东,二是王氏背后的诈骗团伙还有其它来钱的门路。 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将这个邸店拿到手上来。 用自家的钱给别人开店,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忍! 李立只管家中的度支和账目,至于如何将邸店拿回韩家,那是他职责之外的事情,但对韩远宁来说却是责无旁贷。 “郎君,这事情还得要着落在王氏身上,否则我等连这邸店开在哪儿都搞不清楚。依我看来,现在就该去拷问王氏,让她老老实实将所做的恶事都说出来。” “这种事情,一旦被人知晓就是死路一条,如果咬紧牙关不说,倒还有一丝活命的希望,宁伯,你觉得王氏会不会轻易开口?” 韩远宁现在对王氏简直是恨之入骨,巴不得马上就看到她的凄惨模样,他愤愤地说道:“不招就动刑!我还不信了,她一个妇人能够熬得过大刑。” 韩端却并不是很在意,王氏的事情他一清二楚,根本用不着去逼问,有那时间,还不如赶紧去山阴县将韩锦给救出来。 虽然这个老子有点不靠谱,但始终是他的亲爹,要是死了可就再也没了。 “邸店的位置我知道,就在东市入口五十丈处,王氏那边暂且不用去理会,等阿爷回来再处置她。”韩端叹了口气,又揉了揉眼睛,低声说道:“只是苦了阿爷,这两日在大牢里,怕是受了不少罪。” 昨晚一夜未睡,眼睛有点发红,再加上现在这副神态,让韩远宁和李立都觉得韩端孝心可嘉,而且心里都非常怜惜他,小小年纪就要承担起这么大一个家的重担。 两人都黯然不语,大家沉默了一会,韩端才转头看向他们两人:“韩家遭此劫难,虽有小损,但却无伤根本,往后只要有端在,定当使我韩家跻身于三吴豪门之列!” “郎君好志气!” 蔡恒的声音先从门外飘了进来,随即,他精壮的身体出现在门口,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正是韩家三个护院武师之一的张文泰张九郎。 两人走进房来俯身行礼,韩端也作揖回礼:“五叔,九叔。” “五叔,事情都处理好了?” 蔡恒气愤地说道:“人倒是关起来了,我也安排了蔡抒古和闻欢虎看着,不会出什么问题,但这贱人一直在喊冤,说她没有毒害郎君。” “你没有将挖出来的药渣拿给她看?” “她说不是她埋的,她还说郎君昨晚喝了她的药,今早就大好了,这是有人故意诬陷她。” 去特么的大好,人都换了一个了。 韩端冷笑了一声说道:“不过是死鸭子嘴硬罢了,王氏那边暂且不去管她,让人看紧点就行了,等我将阿爷救出来,有的是办法让她开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六章 韩家有子 蔡恒道:“我听从郎君的。” 旁边站立的三人此刻脸上都露出一丝讶色,他们既惊讶于韩端今早的表现,更震惊于蔡恒对韩端的态度。 在韩家,蔡恒这个义从之首的地位,绝对要超过账房度支李立,甚至隐隐高于老管家宁伯,就算家主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 而且韩端自幼跟着他习武,算是他的半个徒弟,以前他在韩端面前,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恭敬过。 但他们不知道,其实蔡恒的心里更加惊讶。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眼前这个不满十六岁的少年,以前的韩端话语不多,也没有什么主见,整日里只知道舞刀弄枪,对习武之外的事情从不关心。 但今天早上韩端的表现完全颠覆了蔡恒以前对他的看法,临危不乱,处理事情有条不紊,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根本不像是一个总角少年所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不过,在蔡恒看来,这是韩端稳重的表现,无事之时敛其锋芒,一旦有事,他就能立即站出来挑起重担。 韩家有此子,是大幸! 只是韩端此时还没有“韩家大幸”的觉悟,他仍然沉着地吩咐:“五叔,你就在家守紧门户,万不可嗜酒贪杯。九叔,你去挑二十名得力的丁壮随我前往山阴,诲之,你也同往,去看看铺子的账目。” “日后,韩家所有铺子的账目,你也要统管起来,不是要你整天盯着他们,只需每月抽出几天时间来查查账目就行。” 宁伯一听没有他的名字,急忙道:“郎君,老仆也愿同往。” 一个糟老头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去了又有什么用?韩端劝他道:“宁伯岁数大了,就和五叔看家好了。不过,韩引衣倒是可以一同去,提前熟悉一下家里的其它产业。” “那好,我这就让人去叫他回来。” 韩端叮嘱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走,你让他快点。” 韩远宁作了个揖,转头就走,六十多岁的老头了,走路却还像一阵风一样。 韩老头走了,蔡恒却又跳了出来。 “郎君此去山阴,不但要救家主,还要去追查王氏同党,人去得少了,怕到时不够支使。” “五叔,要是你和九叔都去了山阴,家里谁来看守?一旦有事,那可就悔之莫及了。” 韩端此语,却并非危言耸听。 南陈立国虽已九载,但却根基未稳,许多地方豪强并不服朝廷节制,罔顾律法、恃强凌弱之事时有发生,因此而破家灭门或失去土地沦为流民的百姓自然不在少数。 这些人衣食无依,只能啸聚山林做那无本买卖,远的不说,单说这镜湖之内,便有数股水寇出没。 像韩家这种人丁不旺的土豪人家,若是没有武师和家丁看家护院,早就被那些贼寇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蔡恒虽然觉得韩端所言不虚,但他还是不想留在家里:“让九郎留下就行,若真个抵挡不住,就将库中那十具弩机拿出来。” 张文泰不敢和蔡恒争,韩端却还是觉得不妥。 武师看家护院凭的可不光是武力,还得要人面广才行。 蔡恒武艺出众,结识的人也多,如果真有那贼匪上门来生事,他也能从中周旋一二,若是付出少许钱帛就打发走贼匪,那不比真刀真枪地硬碰好多了? 但张文泰就没有这方面的优势,贼匪来了只能倚仗武力,就算打赢了,自家也不可能没有伤亡,医治和抚恤的费用就要一大笔钱,想想都觉得不合算。 蔡恒也有他的理由:“小股的贼寇不敢来,大股的都在两百里开外,等他们得到消息,我等早就从山阴回来了。” 韩端拗不过他,只得让他同行,张文泰则留下来看守门户。 ………… 牛车辚辚,鸟鸣声声。 韩端坐在牛车上,闭目打盹。 说也奇怪,以前他还是一缕孤魂之时,不分昼夜地飘来荡去,却从来没有感到过困倦,重生之后,那种久违的困倦感却立即就袭了上来。 在正午的阳光下小憩虽然有点发热,但感觉确实舒坦。 半个时辰之后,牛车到了镜湖畔的一个小渡头。 “郎君,到地方了。”韩虎儿挽停了牛车,转过头来对着后面叫道。 韩端睁开眼跳下车来,转过头来看向湖面,十数丈外,“吱呀”声中,正有一条白蓬船缓缓摇来。 韩竞扯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大声叫道:“船家欲往何处?” 这船夫约摸三十来岁,黑面无须,身材瘦削但嗓门同样不小。 “小人这船是专往山阴县的,不过只要小郎君舍得使钱,这镜湖无论何处都可去得。” “正是要去山阴,船家,我等共有二十多人,不知你这小船能不能装得下?” “便是再多几人也装得下,小郎君,这湖上的船比小人这条大的,就只有贵人们游玩的画船了。” 说话声中,白蓬船已经摇到近前,蔡恒和众家丁簇拥着韩端跳上船来,那船夫“嘿嘿”一笑道:“我道是谁带这多人出行,却原来是韩家小郎君。” 韩端好奇地问道:“船家如何会识得我?” “小人家住赤圩,离石塘只有二十来里,因而识得郎君。” 韩端恍然道:“原来如此。” “郎君这是要去山阴看望大娘子吧?” “正是。” 韩端点了点头,然后箕坐于白蓬船中的竹席之上,悠然地看着荡漾的湖水,他的眼神有点迷离,说话也有点心不在焉。 那个从未谋面,只存留于记忆中的阿姊,为什么会给他如此亲切的感觉呢? ………… 八百里镜湖湖面广阔,湖水无风自波,舟行湖上,山川映发,如入镜画。 此时正值夏末秋初,镜湖鲈鱼最为鲜美之时,湖上除了来来往往专门运送行人的带蓬客船外,更多的是捕捞鲈鱼的无蓬小渔舟以及采莲的简陋莲船。 “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韩端对怕羞的采莲女没有兴趣,却远远看着渔人们捕捞上来的鲈鱼两眼发光。 早上那碗鲫鱼羹只是垫了个底,现在已经过了正午,他的肚子又饿得“咕咕”作响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七章 海内剧邑 想到鲈鱼的鲜美,肚子顿时饿得更加厉害,韩端索性站到船头,对着不远处摇过的一条渔舟叫了起来:“对面的老兄,鱼儿几钱一尾?” 那渔夫抬头看了韩端一眼,慌忙将小船往这边摇来,还离得几丈远便大声道:“六叔怎么亲自到湖上来买鱼了?你要吃鱼,让人到家里通知一声不就行了?” 听这称呼,似乎还是同宗的小辈,但韩端却记不起来这人是谁。 他看了一眼韩竞,韩竞连忙会意地低声说道:“这是村西的韩七,专以打渔为生,以前也经常送鱼到家中来,郎君如何会不识得?” 韩端的祖上从淮南迁至会稽已逾两百年,这么多年开枝散叶下来,族亲不说上千也有好几百,他哪儿可能全都认得过来? 不过韩竞既然说他可能认识,那就说明以前至少见过面,况且几百年前还是一家人,这就必须得热情点。 “当然是因为刚出水的鲈鱼最为鲜美。”韩端带着笑容朗声说道:“七郎只管将那肥美的挑来,别怕我没钱付账。” “六叔真是说笑了,要是你都付不起账,这山阴县不知有多少人得饿死。” 韩七郎三十多岁的人,叫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郎为叔,却也是顺溜得很,他咧着嘴笑道:“六叔没带装鱼的器具吧?要不等下我给送家里去?” “我是要往山阴去看望姊姊,送家里去也吃不着。七郎这儿不是有木桶吗,就把鱼装里面,一并给钱就是。” “一只木桶也不值什么,就不用给钱了。”韩七说着就拎起一只木桶开始从舱里捞鱼,直到捞了四条之后,他才将船靠拢来将木桶递给韩虎儿。 韩端低头一看,四条鱼都有一尺多长,个头都不算小。 按当下的时价,这四条鱼最少要值一百二十钱,韩端存了示好之心,让韩竞数出两百钱来递给韩七,但韩七却只肯收一百钱,多一钱都不肯要。 几十百把钱对韩端来说算不了什么,所以他也不再坚持,只是说改日请他来家中饮酒。 等韩七吱吱呀呀摇着小船走了,韩竞才叹道:“早听说韩家七郎是个豪爽之人,今日一见,却是名不虚传,一百钱说不要就不要了。” 韩虎儿觉得今日占了大便宜,心情极为舒畅,他笑吟吟地说道:“他这是孝敬郎君的,要是换了旁人,他怎会不要?” “那你可想错了,七兄为人向来如此大方,若是家底殷实倒也罢了,偏偏他家却家徒四壁,这才是令人敬佩之处。” “所以七兄在这湖上名声不小,听说去年湖寇掳人诈钱,就是他出面周旋将人赎回来的。” 一个打渔的,那些贼寇凭什么给他面子?这事情不用细想就能明白,韩七郎多半与那些湖寇有些瓜葛。 只是看透却不说破,韩端淡淡一笑,随即又收敛了笑容,蹲下身来看着桶里的鲈鱼叹道:“这鱼一尾就值三四十钱,但真正落到渔家手上的又能有多少?” 南朝沿袭汉朝收税制度没有多少改变,表面上按照财富多少承担数额不等的赋税徭役,但实际上,地方豪强地主与官吏勾结,纵富督贫,避强侵弱,赋税大多都摊到了贫苦百姓身上。 就比如这湖上的渔家,他们除了要缴纳朝廷正税和服各种徭役之外,还要承担郡中额外加派下来的各种税赋。 这些税赋都是由郡中的鱼梁吏来征收,过一道手,自然又得加重几分,令百姓苦不堪言。 若非如此,这镜湖中的贼寇为何会越剿越多? 摇着船的船家也是唉声叹气。 “我等贱民,做哪一行都差不多。辛辛苦苦一年干下来,十成的收成要交八成,打渔的还有鲈鱼役,樵猎者要额外交山泽钱,我等行船渡客的也有关津税。” “要不是家有妻儿老小,我都想……” 船家突然闭上了嘴,偷偷地看了一眼韩端,却发现韩端正眯眼看着远处,似乎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 众人便都沉默不语。 吱呀声中,白蓬船划到了山阴城外的关津,因为载了一桶鱼的缘故,比往常多交了十钱的关津税,虽然这钱最终要由韩端来出,但船家仍然心痛得不行。 付清了船钱后上岸,走不多远,一座高大的城门便出现在眼前。 韩端忽然感觉有些恍惚。 吟唱着“红酥手,黄藤酒”思念前妻的陆游还没出现,弃医从文以救中国的文学巨擘鲁迅,投身革命视死如归的鉴湖女侠秋瑾也没出现,还有徐渭、王阳明、刘宗周、黄宗羲……,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也还没出现。 但是现在,山阴已经有了王羲之与兰亭,谢安与东山,王籍与若耶溪。 这一方水土,实在是养育了太多名士。 会稽佳山水,名士多居之。 此时的山阴,既是山阴县城,又是会稽郡郡治,同时还是东扬州刺史府治所在,民户四万多,人口近四十万,不愧“海内剧邑”之称。 作为江南最富庶的会稽郡,它的郡治所在山阴县的繁华程度远超其它府城,商贾往来频繁,文人雅士云集,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循着模糊的记忆,韩端大步走入城来,韩竞和韩虎儿抬着木桶紧随其后,蔡恒则和家丁将他们簇拥在中间。 虽然身上没带兵刃,但二十余名精壮汉子走在一起,仍然引得过往百姓驻目观望,人群中不时传出“石塘”、“韩家”等等话声来。 韩端却恍若未闻,他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脑中的记忆逐渐清晰。 走过了三条街道,再转过两条小巷,左前方一排店铺中的那间最为宽大的酒铺子就是姊夫孔常所有,而他的家就在酒铺子后面。 韩端的姊姊韩嫣嫁到孔家已经八年,那时韩端才七岁,他现在还能隐约回忆得起来那个时候的画面,也能想起他以前来姊姊家时的情形。 但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每次与姊姊分别时她那依依不舍的目光。 韩端还有一个二姊,只是在年幼时便染病夭亡,因此姊姊韩嫣从小便对他疼爱有加,母亲刘氏亡故之后,姊姊对他的关爱之情也更加强烈。 这一次同样如此,韩嫣一见到她的少弟,眼泪就掉个不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八章 “恶汉”孔常 “吾弟因何清瘦若此?” “阿姊……” 韩端看着眼前这个自幼疼爱他的姊姊,欲言又止。 潜意识中,他已经将韩嫣当成了最亲近最可信之人,所以自然不会将家中之事向她隐瞒,但现在人多嘴杂,却不是说事的时候。 “弟先去拜见姻父姻母,等一会再向阿姊详说此事。” 韩嫣抹干眼泪,吩咐了下人去叫姊夫孔常,然后将躲在她身后的两个小童拉了出来,说道:“还不快来见过阿舅?” 这两个小童大的六七岁,小的才两三岁,生得唇红齿白,惹人怜爱,此时被母亲从背后拉了出来,大的便要跪下磕头,小的却咬着指头不知所措。 韩端连忙将两童拥到怀中笑道:“不用行大礼。溪郎,阿娥,这次阿舅来得急,没带礼物,等会阿舅再带你们去买可好?” “好!”溪郎悄悄看了一眼阿娘,见她脸带笑意,便又说道:“阿舅,我要吃蝎饼!” 蝎饼本是北方吃食,衣冠南渡之后才逐渐从北方传来,因其美味而风靡江南。 它的做法是调水和面制成薄饼,下油锅炸至金黄,然后再淋上用牛羊乳加蜂蜜制成的汤汁,入口即碎,香甜味美。 可以说,这蝎饼就是中国最早的奶油饼干。 蝎饼的用料好味道好,价钱自然也不便宜,一只小碗大的蝎饼就要二十钱,而二十钱可以买两斤好米。 这样的价钱别说穷人家吃不起,就算小富之家,也不可能经常买给孩童吃。 “阿舅,我也要吃蝎饼。”小阿娥也奶声奶气地在旁边叫,口水都顺着手指流了出来。 韩端将兄妹俩个一起抱了起来,亲热地蹭着他们的脸颊:“好好好,阿舅等会去给你们买蝎饼。” 舅甥三个亲热的时候,韩嫣便去和蔡恒、李立等人说话,等将娘家来的人都安顿好了,这才带着阿弟去后堂拜见舅姑。 回到前堂之后,姊夫孔常也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看见韩端便哈哈笑着说道:“六郎,你这可是大半年没有来了,你姊姊前些时日还说要让人去接你来住些时日呢。” 孔常虽然姓孔,但却没有孔夫子他老人家那种儒雅之气,特别是他张嘴大笑的时候,满脸钢针一样的胡须也跟着一阵抖动,活脱脱一个莽夫恶汉的形象。 “姊夫,弟这厢有礼了。” 韩端装腔作势地行礼,孔常走拢来,“啪”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六郎什么时候弃武习文了?” “良人且莫说闹了。” 韩嫣记挂着少弟的事,她让下人将两个小的抱下去之后,便盯着韩端问道:“六郎,是不是王姬苛待于你?” “若真是如此,改日姊姊和姊夫就和你一同回家一趟,我倒要看看她这个妾室是如何苛待我韩家嫡子的,要是不说个明白,我就去请族中长老来评理!” “阿爷也是,都不管管他这个小妾吗?” 韩锦两门小妾,但韩嫣却不提卢氏只说王氏,听得出来,她对王氏之厌憎已经根深蒂固,而且对他们这个不靠谱的老爹也是很有怨气的。 “阿姊……” 见姊姊为了自己不惜回家去和王氏翻脸,韩端心底那一丝陌生和隔阂彻底消失不见,涌上心头的是浓浓的温暖。 他定了定神,一句话却说得韩嫣如遭雷击。 “什么?王氏竟然如此大胆?” “好个贱妇!”孔常率先反应过来,登时便变了脸色,“六郎,你且说说,这王氏到底是如何下毒害你的?” 韩端将事情又说了一遍,连王氏与人勾结告发韩锦下狱之事也没漏过,虽有蔡恒在一旁左证,但韩嫣一时之间仍然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实在是这种事太过于骇人听闻。 这个时代讯息交通不便,韩嫣一介良家妇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忙着侍候姑舅子女,哪儿能够得知这世间竟然还有这般龌龊? 她瞠目结舌地过了好一会,才心有余悸地流着眼泪说道:“我就说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原来是这个贱妇下了毒手!” 韩嫣这一哭,惹得韩端也红了眼圈,他伸手轻轻地抹去姊姊脸上的泪水,柔声安慰道:“阿姊莫哭,也不要担心,你看阿弟不是好好站在这吗?” 韩嫣又抽泣着说道:“当日王氏进我家门之前,我就听人说过她不是个正经妇人,偏偏阿爷不听我劝,执意纳了她进门,这下好了,出了这样的事,看他日后还有何脸面见人!” 韩锦纳王氏为妾之前,韩嫣确实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但韩锦那时被美色迷了心窍,根本听不进别人的劝告,所以现在她说起此事来,还是一肚子的怨气。 韩端却不好说些什么,而且还得替那无能老爹分辩一二:“阿爷也是受了那妇人迷惑……” “六郎,那你现在没事吧?” “阿姊放心,既然已经有了警觉,哪会让这个贱妇的毒计得逞?只是腹泻多日,所以看起来才清瘦了些。” “那就好!”韩嫣轻轻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方觉心头舒畅少许。 “安心在阿姊家住下,阿姊请疾医来为你调养身子,想吃些什么尽管说来,我让厨娘明日一早就出去采买。” 韩端有些为难地道:“阿爷被下了大牢,家里马上就要开始收粮,怕是在这住不了几日。” “家里不是还有宁伯在么?少你一个难道就不收粮了?” “都怪那贱妇,心肠怎地这般狠毒?害了阿爷不够,又来害你!” 初时韩嫣只顾着惊骇,此时想起才又觉得一阵阵后怕,不由得对王氏恨意更盛,她“噌”地一声就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拉着韩端的手臂就要往外面走:“六郎,阿姊这就带你报官去!” “阿姊,你先听我说。”韩端连忙安抚住姊姊,“这事儿不能报官!” 韩嫣气呼呼地道:“为什么不能报官?这贱妇对你下毒,犯了恶逆之罪,不报官砍了她的头,如何能出我心头这口恶气?” “阿姊,不是我不想报官,而是这事情报了官也没用。你再仔细想想,我手上并无左证,到时王氏来个矢口否认,不但治不了她的罪,阿弟身上说不定还要落个诬告之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九章 声名大过性命 “王氏给你煎的药汤不算左证?” “药汤被我倒掉了,即便是没倒,也没有人能够左证是王氏亲手所煎。”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县尊也不是糊涂之人,定能将王氏绳之以法……” “六郎说得没错,此事万万不可张扬。” 沉吟了半晌的孔常突然打断了妻子的话,“别说没有左证,就算有左证也不能告官。” “妾杀嫡子这种事情,只要传扬出去,必定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到时休说丈人和六郎,就连整个韩家也要颜面无光。” “丈人年迈,暂且可以不用管他,但六郎尚且年幼,而且还未曾婚配,若因此事误了他的前途姻缘,岂非得不偿失?” 孔常一番话,说得韩嫣哑口无言。 这个时代,人们将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为名声而自尽者不知凡几,这个道理她自然也明白,只是刚才气得慌了,才没有仔细思量其中的利弊。 她盈盈施礼道:“夫主教训得是,是妾失了方寸,差点坏了大事。” 孔常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韩端说道:“六郎,当务之急,是要将丈人从狱中救出来。” “只是依我看来,此事并非那么简单。县中的贼曹史孔台是我本家族人,丈人已经被捕三日,于情于理,他都应当知会我一声,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其中定有我等不知道的蹊跷。” 孔常是会稽四姓“虞、魏、孔、谢”中的孔家子弟,虽然只是远支,但在山阴县中人脉却是极广,连他都没有收到消息,可见官府将此事封锁得极严。 但韩端却只是平淡地道:“姊夫,此事的内情我已尽知。” “阿爷私开矿冶一事在会稽本属平常,若是没有王氏勾结刘广夏去衙门出首,官府根本不会主动来追查,如今官府抓了阿爷,其实只是借机行事,想要让阿爷攀诬别人。” “难道是山阴令韩延庆从中作祟?” 孔常皱着眉头,不解地道:“韩延庆与石塘韩家乃是同宗,平日里也无仇怨,而且还有人情往来,他这样做,目的到底是什么?” “姊夫这样想,可就大错而特错了。”韩端卖了一个关子,“这件事情要真说起来,韩延庆也算得上是其中的一个受害者。” “谁会害他?”孔常想了一想,抬眼问道:“没听说过他结下什么深仇大怨啊,难道是官场同僚排挤?莫非……是陆访?” 韩端不由得对这个貌似粗豪的姊夫小小地佩服了一下。 这么快就将幕后黑手给找了出来,这不但要对山阴官场极为熟悉,而且思路也要十分敏捷才行。 孔常见韩端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顿时惊道:“这陆访得了失心病不成,他难道不怕韩蛮子?” “韩蛮子?”孔常不说,韩端都想不起来大名鼎鼎的韩子高原名叫作韩蛮子。 “姊夫,他们真正要对付的,就是这个韩蛮子韩子高啊!” “你听谁说的?”孔常睁大了双眼,有些怀疑地道:“韩蛮子可是镇守领军府的右卫将军,麾下统兵数万,陆访一个小小的山阴县丞能惹得起?” 韩端道:“姊夫你僻处山阴,太过孤陋寡闻了。” 韩嫣白了他一眼,道:“没大没小,哪有这样说你姊夫的?” 韩端也不着恼,他“嘿嘿”一笑,对孔常道:“姊夫,你对山阴了如指掌,但对朝廷的局势知道得就太少了。” “愿闻其详。”孔常将身子往胡椅上一靠,神色中带着一缕揶揄之意。 “韩子高原本家世寒微,且才名不显,他能有今日高位,全仗世祖文皇帝宠幸。” 说到此处,韩端瞟了姊姊一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韩子高的名字留传千古,在此时更是家喻户晓,不过,当着自己姊姊的面说这种“男男”之间的故事,韩端还是觉得有点不妥。 但孔常却根本就不以为意,他挥着手催促道:“这些谁不知道,说点我都不知道的。” 这个时代男风盛行,许多豪富之家甚至蓄养**乐伎作为“财富”的象征,前朝梁简文帝甚至还专门写了一首诗来描写**的“娇丽质”。 由此来看,韩子高当陈文帝的“男皇后”,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正所谓成也世祖,败也世祖,文帝提拔他当右卫将军镇守领军府,重兵在手,权倾一时,但却也种下了祸根。” “今年先皇驾崩,新帝继位,但辅政的却是先皇的亲弟弟安成王陈顼,安成王诛杀朝中异己中书舍人刘师知、左丞王暹,将尚且年幼的新皇帝视若傀儡,尽掌大权。” “韩子高与尚书仆射到仲举欲保新帝,于是合谋图取安成王,但还未行动便事情败露,安成王对韩子高怀恨在心,却因忌惮他重兵在握,只能缓缓图之。” 这时,侍女端来煮好的茶汤,给每人倒了一盏,韩端正说得口干舌燥,随手端起来就抿了一口,这才发觉味道有些不对,而且还喝了一嘴茶叶渣子。 加了调料煮出来的茶汤,味道当然和冲泡出来的不一样。 不过感觉并不难喝,只是没了茶叶的那股香味,倒是和蔬菜汤差不多了。 孔常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这些朝廷秘闻,此刻听得兴趣盎然,早已没了刚才的轻视之心。 他见韩端住口不说,连忙追问道:“安成王贵为皇叔,且兼尚书令,尚且不敢贸然对韩蛮子动手,陆访又哪来的胆子,敢率先对付韩蛮子之父?” 韩端放下茶盏,反问道:“如果只是陆访一人,他自然不敢,但有了毛喜的密令,他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这毛喜又是何人?” “毛喜本为前梁记室参军,与陈顼同在江陵,江陵陷落之后二人一同被掳往关右,永定三年陈文帝继位,两人才从北周返回,陈顼封骠骑将军之后,便以毛喜为府谘议参军,领中记室。” “这个职位,其实就是安成王陈顼的私人谋士,所有针对韩子高的计策,都是由他谋画出来的。” 说起来这毛喜还真不是个简单人物,陈顼篡位之前,全是他在出谋划策,陈顼登基之后,立即便报之以李,封他为给事黄门侍郎兼中书舍人,典掌军国机密。 正可谓一步登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十章 信口雌黄 孔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不过,韩延庆庸碌无能,全靠韩蛮子才坐上山阴令的位置,毛喜就算拿下他,对对付韩蛮子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吧?” “他要的只是一个借口!以阿爷私开矿冶为引子,诬陷他私造兵器,再攀诬上韩延庆,最后由陆访出头告发其子韩子高谋反,如此一来,日后陈顼收拾韩子高时,便可以此为借口了。” “这还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话一出口,孔常便觉得不对,哪有将自己的丈人比作池鱼的? 他心虚地瞟了一眼,却发现韩嫣姊弟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且韩端说出来的话更过分:“就算没有韩延庆,陆访也不会放过韩家,他如此这般,正是一石三鸟之计。” 孔常又有点搞不明白了,他正色问道:“六郎为何有此一说?” “陆访此计一旦得逞,便可得三桩好处。” “首先,除掉了韩延庆,他便能够取而代之;其次,害了阿爷,便可用尽各种手段,低价买下我家那几十顷水田,我知道他觊觎我家那些良田已经有些时日了。” “第三,刘广夏已经被他收买,陆访早就已经盯上王氏等人。可笑王氏等一干贼人,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算他们的毒计得逞,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可惜陆访等人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我韩端会站出来坏了他们的好事。” 一番话说完,孔常和蔡恒都听得明明白白,只有韩嫣还是糊糊涂涂,但她能够搞清楚的一点就是,山阴县丞陆访图谋韩家的家产,将阿爷抓进了大牢。 夺业之仇,甚于杀亲,韩嫣非常痛恨陆访,但她已经不是韩家的人了,所以只能将报仇的担子压到韩端的肩上。 “阿弟,这个陆访你一定不能放过,太可恨了!” “阿姊,我也不想放过他啊。” 韩端看着姊姊,很是无奈地说道,“如今我无权无势,阿爷还身陷牢狱,要救他出来还得经过陆访,现在想对付他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你以后有权势了,一定要将他抓起来,让他也尝尝牢狱之苦、破家之痛!” 韩嫣轻捏着韩端的脸,不经意地流露出未出嫁时的天真,韩端除了点头应允之外,别无他法。 “除开山阴县丞这个身份不说,陆访还是吴郡陆氏子弟,虽然世家大族已经衰败,但也不是现在的韩家能够对付得了的,以后休在人前说这等胡话。” 孔常见不得妻子这跳脱的样子,训斥了她一顿,方才看向韩端道:“六郎,丈人之事,你心中可有主意?” 韩端胸有成竹地道:“阿爷之事我自有办法,明日一早我就去见陆访,包管他乖乖地将阿爷放出来。” “你有什么办法,说出来我等一起参详参详?” 韩端故作神秘地推托道:“不可说,不可说,说了就不灵了。” 无论孔常如何追问,韩端只是咬紧牙关不松口,孔常无奈,转而问他如何知道那些朝廷秘闻。 这个更不可能说出来。 刚才他那一番话,牵涉到朝廷上层的博弈,可说是隐秘之至,就算有人知道,也只会把它烂在肚子里,永远都不会拿出来说。 既然如此,那他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讯息? 没有来处,韩端就算想编个借口都编不出来。 难道他老老实实地说:这是我前段时日用了好几天工夫,先飘到陆访家里,后来又飘到京师的安成王府去偷听来的? 所以韩端只好继续耍赖,反正他打死不说,姊夫姊姊也拿他没办法。 “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翻来覆去,他就是这么一句话,其它什么都不肯泄露。 “都是一家人,就算我知道了也不会传出去……”孔常还不准备放弃,实在是韩端表现得太神秘,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哎呀姊夫,我现在都饿坏了,到你家来饭都不给吃的吗?”韩端大声叫着想转移话题,但孔常根本不上他的当,转头吩咐妻子去东厨催促下人,自己则又来磨他这个妻弟。 韩端被唐僧一样的孔常缠得脑仁生痛,突然,他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真是怕了你了。” 韩端装作苦恼地揉了揉脸颊,一脸无奈地说道:“我只能说一点线索,能不能想得到事情的真相,那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孔常连忙正襟危坐:“不要废话,赶紧说!” “东扬州刺史你知不知道?” “这个谁不知道?东扬州刺史乃是始兴王陈伯茂,不过他今年才十一岁,只是遥领刺史之位,现在人还住在京师皇宫里呢。” 韩端“切”地一声:“那郗昙墓被盗你知乎?” 孔常有点急眼,他吹着胡子对韩端说道:“六郎,你别老是问这些世人皆知的事情行不行?而且它们八竿子都打不着!” “仔细听着,线索就在这里面,等会可别再问我,问我也不会再说。” “……” “郗昙是晋右军将军王羲之的妻弟,曾收藏了大量王右军的手迹,郗昙死后,将这些书法作品和当时不少名士的手迹都带入了墓中,这其中就有王右军的。” “天嘉三年,北伐军士在丹徒盗掘了郗昙墓,并将里面的书画手迹带到了会稽,事情败露之后,官府没收了这些书画并将它们藏于秘库之中。” “陈伯茂自幼喜好书法古迹,得知这一消息后,不远千里来到山阴,将和这些书画带回了京师,而他来山阴的时间就在半年之前。” “姊夫还记不记得,半年之前,我曾到你家来看望姊姊,就是那次,恰巧与陈伯茂相遇,一番畅谈之后,他将我引为知己……” 说到这儿,韩端便闭上了嘴,剩下的部分,就由孔常自己去脑补。 他这一番话九真一假,前面那些众人皆知的事情都是真的,只有他和陈伯茂偶遇结识一事是信口雌黄,但他也不担心会露馅。 反正过不了几年,陈伯茂那小子就要被自己的亲叔父,篡位的陈顼给悄悄弄死了,死无对证。 而在此之前,孔常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也根本不可能有接触到陈伯茂的机会。 真相永远都不可能大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十一章 后三国时代 果然,孔常的推理能力十分强大,在韩端有意识的引导下,他很快就脑补出了韩端没说出的部分。 “始兴王来山阴取王右军的手迹,与六郎偶遇结识,相谈甚欢并引为知己,因此才把朝廷中的秘闻讲给你听,是不是这样?” 韩端脸上带着笑容,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孔常继续着他的推理,自我感觉还特别的良好。 “肯定是这样的,始兴王不想让人知道他,所以才让你不要将这件事情说出来。” “我明白了。”他自以为是地鼓掌大笑道:“你那么有把握让陆访将丈人放出来,肯定也是因为始兴王的缘故,他小小一个县丞,如何敢得罪皇亲国戚?我说得没错吧,六郎?” 韩端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他揉着自己的肚皮,皱着脸叫道:“姊夫,我肚子饿了!” “好几日没有正经吃过饭食,今朝就喝了一碗鲫鱼羹,现在真是饿得狠了。” 在自己亲姊姊家里,韩端从没有想过客气,而且,他真不想听孔常再继续说下去了。 “六郎,被我说中了吧?”孔常笑得胡须乱颤,“……你阿姊去厨下催了,菜肴很快就能做好,我去拿坛酒来,今日陪六郎喝几杯。” 孔家的酒铺是老字号,酿出来的酒还是贡酒,这让已经几百年没有闻过酒味的韩端馋得不行,他连连催促道:“姊夫快去拿酒,没菜也可以先饮两杯解馋。” “六郎在家里,丈人不让饮酒的吧?”孔常哈哈笑着出了门,不一会就抱着一坛酒回来,让下人拿去加入乌梅,然后再隔水温热。 不多一会,韩嫣带着几个下人用食盘将酒菜端了上来。 “阿姊,其他人安排好没有?”拿起筷子,韩端才想起蔡恒、李立等人。 “他们都在厢房吃饭,有事让人去唤就行。” “放心,在这儿饿不着他们,六郎,来饮酒!”孔常扬觞邀饮,韩端也不客气,举起杯来道一声“尽饮此杯”,便将满满一觞酒灌进肚腹。 确实酸甜可口,可惜酒味太淡。 孔常的吃相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坛陈年花雕下肚,韩端出了一身大汗,又吃了四大碗米饭,方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碗筷。 酒足饭饱,稍事歇息。 下午的阳光透过庭院里的玉兰树,星星点点地钻进门来,韩端打了一个呵欠,突然感觉到一种许久未曾触碰到的轻松,还有一丝让人怏怏欲睡的困倦。 一夜未睡又一路奔波,而且还是大病初愈,若不是这副躯体从小打熬的底子极好,再加上灵魂比常人更加强大,恐怕这个时候他已经坚持不住了。 “六郎,若是累了就到床榻上去睡吧。”看着韩端清瘦的脸庞,韩嫣的心里越发心疼起来,“家里的事情不用着急,姊姊和姊夫也会帮你。” “等阿爷出来了,你就在姊姊家住下,别再整日里舞刀弄枪的了,静下心来多读些书,日后让你姊夫去找找宗正,或许还能举个孝廉。” 读书?他为什么要读书?读书有什么用? 灵魂三问让韩端有点模糊的头脑一下就变得清醒起来。 读书是不可能读的,最多有空的时候练练毛笔字,不至于让人嗤笑就可以了。 至于举孝廉什么的,他根本就不在乎。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时代和环境。 按照他的记忆,现在正是五胡乱华之后的南北朝末年,南陈天嘉七年、天康元年,北周天和元年,北齐天统二年,西元566年,后世所称的后三国时代。 十七年前的候景之乱,使占统治地位的南朝士族门阀遭受到致命的打击,王谢等高门大姓几乎被连根拨起,但九品中正制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它仍然是南陈朝廷最主要的选官制度。 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时代,每个人在出生的一刹那就决定了他的地位和一生的命运。 在这个时代,才华学识并不被人们所看重,人们看重的,只有出身。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寒门贵族,划若鸿沟。 韩家这样的庶族寒门,连入围评品的资格都没有,韩端即便是满腹诗书,就算是有人举荐,这辈子也就是举个孝廉,做个刀笔吏之类的“浊官”就算是到了头。 既然如此,那还去读那些四书五经做什么? 有那时间和精力,还不如练练这些年偷学来的武艺,积攒点保命的本钱。 在这乱世,武力肯定要比才学更能保障自身的安全。 韩端从胡椅上站起身来,向韩嫣反驳道:“阿姊,我韩家立足根本,可不是什么文才学识!” “若非当年阿爷依仗武勇,召集乡人力抗兵贼,我韩家焉能有今日?依弟看来,这书,不读也罢。” 十七年前,宇宙大将军麾下部将宋子仙率军攻破会稽,纵兵四处劫掠,世家豪强纷纷召集部曲,结寨自保,石塘韩家自然也不例外。 韩端之父韩锦凭借自身武勇,带着寥寥数名门义和临时召集来的丁壮,庇护住了石塘周围数万乡人,一时之间名声大噪。 宋子仙退兵之后,石塘百姓感其恩德,敬其义勇,纷纷依附其门下,又积累近二十载,方才有了韩家如今的局面。 哪知韩嫣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简直是一派胡言!阿爷若是知书达礼,又岂能做出私开矿冶这等违律之事?他今日又怎会身陷囹圄?” “不读书?你想得倒美!” “若不读书,韩家就永远没有入品的希望,入不了品,韩家就永远只能是寒门小户,就永远只能受人欺负!” 韩端梗着脖子争辩道:“谁说不读书就永远只能是寒家小户?高祖未发家之前,不一样只是个乡间里司?他胸中又能有多少文墨?” “那王僧辩倒是世家子弟,博览群书、文才过人,但最终不还是死在了高祖手上?” “这个……六郎所说有点偏颇了。”孔常在旁边插嘴道,“我听说高祖年幼之时,虽然家中贫寒,但却喜好阅读兵书,涉猎史籍,而且还通晓纬候、孤虚、遁甲之术。” “若他真不喜读书,胸无点墨,又岂能打下这大一片江山?” 韩端翻着白眼回道:“江山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不是读书读出来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十二章 你不做俳优可惜了 韩端对孔常的话嗤之以鼻。 陈霸先喜不喜欢读书,有没有读过那么多书,他很清楚,但他不能说,也不想说。 他走到门口,抬头看了看天色,对两人说道:“姊姊姊夫,天色不早了,我得去办我的事了。” 孔常问:“是王氏那边的事情么?” “王氏等人设了圈套来谋我家产业,我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 孔常赞同道:“六郎说得是,若不将他们斩草除根,日后怕有人还会欺上门来。人手够不够用?不够的话我让家里的护院一起去。” “人手够了,不过姊夫得同我一道去,万一耽误得晚了,遇上坊丁和衙役巡值,还得靠你来周旋。” 韩端早就已经打探得清清楚楚,王氏一伙连妇人一起不过七八个人,原本还是建康的市井无赖,只他和蔡恒前去,就能将这伙人全都给收拾了。 带上这么多家丁,怕的只是他们跑了。 孔常自无不允,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带上了家里的护院宋桥同行。 一行人从孔宅出发,向北往王维诚所居的靖安坊而去。韩端坐在牛车的车厢里,身后堆着家丁们使用的兵器,多半是直刀,还有几柄长枪和几张牛角弓。 这种直刀长达一米,带有环状刀首,狭刃直身,可劈可刺,杀伤力非常惊人,是这个时代军伍中最常见的步战武器。 韩端也带了自己惯用的兵器,是一柄纯铁铸就的长枪,重达八十二斤,就算换成后世的重量,也有四十五斤左右。 要举起四十多斤重的铁枪不难,但若要举重若轻地挥舞着它长时间拼杀,别说韩家,就是整个山阴,都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牛车平稳不颠簸,但速度实在是太慢,摇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达靖安坊外,两名坊丁见二三十名精壮男子簇拥着两辆牛车驶来,连忙点头哈腰地退到了一旁。 在山阴城中,出门带着数十名精壮扈从的,不是高官鸿商,便是世家豪族,无论哪一种人,都不是区区坊丁能够惹得起的。 长驱直入进得坊来,再走五六十丈,往右一拐,便是一条不宽而且很安静的道路,一众贼人就住在这里面的第二座院子。 还在拐角处,牛车便停了下来,众家丁一声不响地从牛车下拿出兵器,韩竞和韩虎儿也急匆匆地走上前来,不等韩端吩咐,便将他的铁枪抬了下来。 蔡恒扶着腰间的直刀,快步走上前问道:“郎君,要不要让人去叫门?” “五叔,我等可不是来作客的。”韩端看了一眼大门两侧,一摆头道:“这院墙低矮,叫个人翻墙进去开了大门。” “我亲自去。”话音刚落,蔡恒已经飞身而上,只见他右脚在墙上一点,手攀在墙头猛一发力,人便翻进了院内。 不消片刻,大门洞开。 就在这时,突听有人在屋内厉喝道:“什么人?” 蔡恒在门内理也不理,只对外面的家丁沉声喝道:“甲什往左,乙什往右,赶快入内速战速决!无论男女一律拿下,若有抵抗者,杀!” 众家丁一拥而入,在孔家武师宋桥和蔡恒的率领下,一左一右绕开照壁,直奔正堂。 “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如同雨点一般响了起来。 韩端探手从韩虎儿肩上取下铁枪,正要跟着进去,孔常却一把拉住他,道:“刀枪无眼,六郎与我在此等候就好。” 韩端急道:“哪有临阵退缩之理?” 孔常一按腰间的长剑,好整以暇地道:“蔡师和宋师都是好手,你家的家丁也都是和贼寇交过手的,几个小毛贼,哪儿用得着你我亲自上阵?” 韩端不好用力挣扎,只得将铁枪又交给了韩虎儿,转过头来便对孔常鄙夷地道:“姊夫,你腰间的剑,怕是木头做的吧?” “还真被你猜中了。”孔常哈哈笑了一声,振振有词地道:“读书人的剑,本就是作为装饰之用,既是佩饰,只要外表好看即可,管它里面是铁是木。” 韩端彻底服了他的厚脸皮,于是嘟哝道:“真不知道你这胡须是怎么长出来的。”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脸皮这么厚,胡须都能长得这么长,这个生命力让我有点佩服。” “生命力又是什么?” “万物各得其所,生命寿长……姊夫你连战国策都没读过,也敢自称读书人?” 孔常被自己的妻弟说得老脸一红,连忙强行把头扭向院内:“他们好像已经打完了,进去看看。” 韩端侧耳一听,果然里面已经没了动静,这动作确实够快。 不过仔细一想,以有备攻无备,而且各方面都占据巨大的优势,要是这样都拖半天那才叫不正常。 两人刚转过照壁,蔡恒就迎面走了过来,见了韩端就叉手禀报:“郎君,已经全部拿下了,男女共十二,不过其中有十人是他们请的下人。” “王维诚有没有在?” “在,另外还有一个叫田素的。” “有没有问其他人到哪里去了?” “还没来得及问,我怕郎君在外面等得急了,所以先来请你进去。” ………… 被五花大绑拎到正堂来的王维诚此刻已是心如死灰。 韩家的家丁他不大认识,但蔡恒他却是认得的,韩家的人来二话不说就绑了他,这不用说都知道是王氏那边出问题了。 但他不会束手待毙,韩端等人一进来,他便挣扎着膝行到韩端面前,哭丧着脸求饶:“郎君,郎君!我们是姻亲啊,有什么事能不能好好说?” “姻亲?你姓肖,她姓单,我们何来的姻亲?” 完了! 王维诚心里“咯噔”一声,但他现在犹如一个落水之人,哪怕水里漂着的一根稻草也不愿放过。 他以头抢地哭诉道:“郎君,我们真是姻亲啊,外面的风言风语不可信,请郎君明查还我兄妹清白!” 韩端讥笑道:“肖二郎,你不去当俳优还真是可惜了。” 他蹲了下来,看着已经正名的肖二郎道:“那些废话我不想再听,你是现在招呢,还是吃点苦头之后再招?” 肖二郎脑中如电光火石般急转,但仓促之间,哪儿想得出来什么对策? 韩端不再看他,而是转向蔡恒说道:“五叔,这两名贼子交给你了。找个地方分开问,小心点别弄死了,也别让他们开口叫唤,周围可都是人家呢。” “再安排几个人去守着门口,有人上门就带到这儿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十三章 直捣贼巢 这世上的人,没有哪一个是铁铸的。 那些能扛得住严刑逼供,打死也愿意不开口的,心中往往都有着远超常人的强大信念。 肖二郎和田素显然不是有什么信念的人,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蔡恒就兴冲冲地跑了过来,手中拿着两张写满了字迹的黄麻大纸。 “郎君,他们招了,都写在这上面,还画了押。” 韩端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被上面狗爬似的字迹搞得头痛,于是又将黄麻纸递还给蔡恒,对他笑道:“五叔,你还是直接说给我听吧。” “郎君,事情的经过基本和你说的差不多。”蔡恒将黄麻纸拿在手上,神情有些尴尬,因为这份口供正是他写出来的,他现在有点后悔没有让李诲之一起过来。 “……贼人共有八人,五男三女,除了单氏之外,另外两个妇人一个嫁进了上虞魏氏,一个现在是陆访的第七房小妾。” 对于这伙人的情况,韩端早就一清二楚,而且都有了相应的计划,他让蔡恒去审问肖二郎,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所以对于审问出来的结果,他并不是很在意。 蔡恒看着黄麻纸,继续说着肖二郎等人的情况:“这伙人以肖策为首,其余四名男子分别为田素、马鸿铭、卢丙昱和陶奇凯,妇人分别叫作单氏、吴氏和郑氏。” “肖策、田素常住此处,马鸿铭、卢丙昱住在东市邸店,陶奇凯则住在城南云鼎寺旁。” 蔡恒说出了几名贼人的下落,韩端便不想再听他继续说下去:“事不宜迟,五叔,你我二人兵分两路,分别去邸店和云鼎寺捉拿其余三贼,此处留下几名家丁看守即可。” “那两名妇人呢?” “暂且不惊动她们,等我将眼前的事情办完,再想办法和她们见上一面。” 蔡恒终究只是一介武夫,心中没那么多弯弯绕,此刻听韩端这么一说,便不解地问:“郎君不准备将她们一网打尽么?难道还留着祸害人?” “祸害别人与我何干?将她们捉了又对我有何好处?让她们继续留在陆家和魏家,日后还能派上一些用场。” 孔常在一旁听他们说了半天插不上嘴,这个时候终于找到了机会,他一伸姆指,开口便夸赞道:“六郎好心计!” “我等手上有两人的把柄,不怕她们不就范,到时我等隔岸观火,再趁机推波助澜,看她们二人将陆魏两家折腾个鸡犬不宁。” 韩端白了他一眼。 这两名妇人,特别是嫁给陆访做小妾的吴氏,他可是留着有大用的,要是让她们将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自己的计划又从何施展? 况且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谁愿做去做,他韩端肯定不会去干。 “姊夫,你可别光顾着看戏,我这儿还有件事情要劳烦于你。” 孔常拍着腰间长剑爽快地道:“六郎有事尽管说来,姊夫定当尽全力相助。”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去请两个人。” 韩端蹙眉想了一会,方才轻描淡写地道:“通明坊入内尽头处,住着一对老夫妇,男子姓费,妇人姓刘,你派人打陆访的名号,将他们请到太平坊周奴儿处作客。” 周奴儿是孔常养的外室,只因出身低贱,孔常不敢迎回家中,只花钱在太平坊买了一处小院养起来。 男子娶小妾、养外室,在这个时代都是很平常的事情,总比那些畜养***的要好得多,韩端让他将人送到周奴儿处,也不是存了什么格外的心思,只单纯觉得那儿比较隐秘。 但这事由韩端这个小舅子提起来,却难免让孔常觉得有些尴尬,但他更奇怪的是这小子到底是从哪儿得知了周奴儿的存在? 这件事情他可是连韩嫣也瞒住了的。 韩端仍然保持着平淡的声调:“锦绣坊内,有一名五旬左右的老绣娘,名字唤作钱婆,你派人前去,同样以陆访之名,将她请回周奴儿处。” “将这三人请去之后,吃喝不能短缺,但在我事情没有办好之前,不能让他们离去。” 孔常脑袋里一团浆糊,他不明白韩端将这三人诳到周奴儿那儿做什么,刚要开口询问,韩端却又把他的话堵回了肚中。 “你什么都不用问,问了我也不会说,能说的时候,我自然会说出来。” 孔常很看不惯韩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以前那个敦厚老实的壮小子不见了,现在动不动就故弄玄虚。 但他也不能拒绝韩端的安排,所以只好愤愤地转过身来,大步走了出去。 “姊夫,还有一事。”刚要跨出门槛,韩端却又叫住了他,“你回去之后,派两个人送李诲之到东市邸店,你家的账房孔先生若是有空,也请他一起跑一趟。” “邸店那边账目繁多,一个人怕忙不过来。” ………… 韩端带着众家丁来到东市邸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邸店大门处,一名伙计正在灯笼的照射下,懒洋洋地上着门板。 几名家丁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将那名伙计拖进了门内,伙计一声惊呼还没叫得出口,两柄直刀便搁到了他的双肩之上。 韩端迈步走进屋来,拨开挡在前面的两名家丁,冷冷地对伙计说了一句:“官府办案。” 那伙计原本还有些慌乱,听到韩端的话,反而平静下来。这世道官兵虽然比盗匪好不了多少,但总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劫掠。 昏暗的灯光下,他能够看出眼前这人身上穿着的襦裙是用吴兴织锦缝制而成,吴兴织锦价格昂贵,一匹就价值数万钱,这当然不是普通百姓能够穿得起的。 难道是东扬州刺史府的门人? 始兴王陈伯茂遥领东扬州刺史一职,虽然人不在山阴,但刺史衙门中各级官吏同样齐全,刺史府中也照常养了不少家丁和门义。 这些人打着始兴王的名头出外办事,常常不著公服且盛气凌人,因此,韩端一句话,便让这伙计将他们一行当成了刺史府的人。 邸店内的人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韩端便压低声音继续逼问:“店里的东家、掌柜都在哪儿?想清楚了再说,若是所言不实,回头便赏你吃一刀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十四章 铁枪逞威擒二贼 那伙计被两柄直刀一左一右地夹住了脖子,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不小心伤了自己,此时听韩端问话,连想也不想就回道:“都在后院,掌柜在西厢,东家在东厢与人饮酒。” “里面还有些什么人?” “除了东家掌柜之外,还有两名钱柜护卫,十多名伙计、厨娘以及侍女。” 韩端见他神色不似说假,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令人将伙计绑了起来,嘴里还塞进了一块脏兮兮的臭抹布。 没了孔常在一旁,韩端手提铁枪,一马当先冲进了后院,众家丁也悄无声息地分散开来,直扑东西两侧厢房,务必要邸店内的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将他们尽数擒拿。 韩端手提八十二斤重的铁枪,率先来到东厢房前,此时房内灯火通明,隐隐有嬉笑之声传出。 他一声闷喝,手中铁枪带着风声猛地击在门上,房门“嘭”地应声而开。身后众家丁看得咂舌不已,暗暗惊诧于自家郎君那一身巨力。 韩端跨进房来,只见一张紫红长案几前,围坐着四男一女五人正在饮酒作乐,上首之人年约三十来岁,头戴皂帽、胡须稀疏。 此人正是马鸿铭。 他右手搂着那名浓妆妇人,左手则倒提着一柄塵尾扇,一眼看去,倒不像是市井凶豪,反倒像那穷酸落魄文人更多一些。 韩端眼光扫过,又看见了坐在左侧的卢丙昱,此人骨瘦如柴,发须却是漆黑发亮,任何人看过一眼都忘记不了。 “马鸿铭、卢丙昱,你俩事发了!”韩端大跨一步,正要发作,坐在右侧那身着半衫青衣的壮汉却“呼”一声站了起来,指着韩端便破口大骂。 “哪儿来的黄口小儿,竟敢打扰乃翁吃酒?” 痛骂出口,那壮汉才看清韩端手中提着一柄铁枪,而且身后还跟了数名扈从,原本准备跨出去的脚步稍微迟疑了一下,就见那铁枪的枪柄直奔他的胸口而来。 韩端不想在此处闹出人命,因此只是用枪柄使了一招“鸾凤点头”,而且还只用了两分力道,饶是如此,这如闪电般的一点,仍然使那壮汉顿时萎靡在地,吐血不止。 一招伤敌,不过是眨眼工夫,室内几人与众家丁都根本没有反应得过来。 “还楞着干什么?将他们尽数与我擒了!” 韩端铁枪一指房内惊惶失措的几个男女,众家丁连忙一拥而入,手中直刀反转过来,刀背就是一顿乱拍,转眼间便将几人拍翻在地,都四马躜蹄紧紧地捆了。 很快,邸店内的人都被押了出来,韩端便让家丁们将马鸿铭和卢丙昱带下去单独关押,并不打算审问他们。 所有事情他全都清楚,用不着再去找不必要的麻烦,先前他支开孔常和蔡恒也是这个原因,要不然那些事情,他完全可以让几名家丁去就能办好。 等马卢二人“唔唔呀呀”地被押了下去,韩端才对剩下来的伙计下人们说道:“刚才那两人原名马鸿铭和卢丙昱,本是江洋大盗、朝廷重犯,因在京师犯了大案,这才逃到山阴,改名马名和刘柄。” “今日我将二贼捉拿送交官府,你等之中,若有牵连其中的,赶紧一一招来,以免自误!” 院中众人一听这话,连忙慌乱地跪在地上,口中直道:“我等都是他们在山阴买来的,根本不知他们以前所做的恶事,请郎君定要明察!” “无关之人,自然不会受到牵连。”韩端不为所动,他一指其中二人,喝道:“褚申,秦大江,你二人一为邸店掌柜,一为账房度支,可知马卢二贼近日所为?” 被点到名字的两名中年抖抖索索地从人群中走出来,俯身作揖道:“郎君容禀,马……马卢二贼行事诡秘,我等平日里只知做好本分,确实不知二贼近日里做了些什么。” “不知道?那我告诉你等,马卢二贼以开邸店为名,实行窃贼之事,若非我等来得及时,再过两日,二贼就要将钱柜中客商所存钱帛尽数卷走!” “到时留下你等在这邸店之中,就算官府不来追查,那些客商能饶得了你等?” “怎……怎会如此?”掌柜褚申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就在前日,陆县丞还命他的从弟送了百万钱过来,说是要和马卢二人合伙做这邸店的买卖。” “难道他们连县丞的钱帛都敢诓诈?” 这两日来韩端都守在石塘,陆访入伙邸店的事情他还真不知道,看来这事情要起波折。 不过,他面上却神色不改:“有何不敢?他们拿了钱便远走他乡,连官府都无处追查,更何况你等无知小民?” 此话一出,便有几名伙计附和道:“郎君说得不错,要真出了事,官府只会将我等拉去作那替罪羊,又怎会尽心去捉贼,替我等洗刷冤屈?” “多亏郎君来得及时,救了我等一命!” 下人伙计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根本没有多少见识,此刻听有人如此一说,便纷纷给韩端叩头,感谢他的恩德。 韩端坦然受之。 他刚才所言并非恐吓,这伙贼人开邸店的目的,根本不是想老老实实做什么商人,而是为了收拢大量钱财,然后逃到其它州郡去享受。 以现在的交通条件,贼人只要逃出会稽,基本就不可能再将他们抓捕归案,而邸店里的其他人势必要受到牵连,首当其冲的就是掌柜和度支二人。 想明白了这个关节,褚申和秦大江庆幸不已,跪到韩端身前连连道谢:“若非郎君,我等届时悔之晚矣!” “我前段时日也有些疑惑,别人开邸店,存了钱帛进来都要收钱,马卢二人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倒给钱,而且还比借贷的利息更高,原来两名贼子打的是这般主意。” 韩端见时机成熟,便举手让众人安静下来,高声说道:“两贼开邸店所费钱帛,都是从我家诓诈而来,今日二贼就擒,邸店自当归我家所有,各位如有愿意留下来的,往后月俸上调一成。” “若不愿留下来的,也予结清钱帛,愿去愿留,悉听尊便!” 那掌柜低声问道:“却不知眼前是谁家郎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十五章 入驻邸店拉人心 “我姓韩名端,家君石塘讳锦。” 韩端负手往前一步,朗声说道:“我韩家虽非世家豪族,但居山阴也有两百余载,虽非豪富,但数千万钱却也是唾手可得。” 这话却是有点吹牛,韩家除开田地和店铺之外,一下子还真拿不出千万钱来。不过但凡世居山阴的百姓,多半也是听说过石塘韩家的名头,因此韩端这么一说,众人便都不再起疑。 “今日我韩家入主邸店,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要将之做成我韩家世代相传的产业,诸位且把担忧抛却,尽心做事即可。” “原来是石塘韩家,小人愿供郎君驱使!” “小人愿入韩家门下!” “我等也愿!” 不出韩端所料,院中十来名伙计都表示愿意留下来。 这个时代,丁役徭役、苛捐杂税、官府盘剥、世家欺凌,贫苦百姓很难依靠自身生存下去,相反那些给世家大族当门义的人,却能够活得很好。 哪怕是作那下人奴仆,也能保证吃穿不愁,心善的主家还会给些月例,相比起一年累到头却吃不饱肚子,许多人都会选择卖身为奴。 这也是许多百姓心甘情愿依附地主豪强的原因。 最起码主家会承担依附百姓的所有捐税,当然那些世家大族也不会乖乖地交这份钱,但总之双方都能得利,吃亏的只是朝廷。 所以朝廷隔上几年,便要查核治下人口,但这个措施实际上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就拿陈朝来说,登记在册的人口只有两百来万,但实际人口数量却要在这个基础上翻上几番,多出来的隐户全是世家大族、达官显贵以及地方土豪的依附百姓。 皇帝都拿他们没辙。 掌柜褚申和账房度支秦大江也都表示愿意留下替韩家做事,但他们却仍然担忧一件事:陆县丞也出了一百万钱,日后这个邸店会不会被人鹊巢鸠占? “邸店没有五百万钱根本周转不开,他只出一百万钱,难道还想窃据东位?况且他那一百万钱有没有入账还不知道,若是没有入邸店的账目,我管他是什么县丞,统统给我站一边去。” 话是这样说,但韩端已经在心中暗暗盘算,将韩锦救出来之后如何收拾陆访了。 ………… 李立和孔家的账房孔青木来的时候,韩端正指挥着韩引衣给伙计们录名换契,以前和马鸿铭签的契约全部作废。 韩家虽然只是一个乡下土豪,但在山阴还是很得人心,再加上月俸涨了一成的缘故,伙计们都非常踊跃,这让韩端感到很欣慰,入主邸店的第一步总算是顺利完成了。 至于那些下人侍女,都是马卢二贼在人市上买来的,到时还得重新去官府立契过贱,方可正式算作韩家奴婢。 不过这些都用不着韩端去考虑,交给韩引衣去操办即可。 “诲之,你们来了。” 韩端对李立只是点了点头,对孔青木却马上就换上了笑脸:“孔先生,都天黑了还让你过来,实在是这边的事情不能拖,太劳烦你了。” “小郎君客气了。”孔青木微微俯身作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自家主母对她这少弟的疼爱,他心里是很清楚的,别说是天黑,就算是下雨下雪,他也得乖乖地跑过来,而且还不能有任何怨言。 “来来来,诲之,孔先生,我给你们介绍,这是邸店的掌柜褚申,这是账房度支秦大江,还不知二位的表字如何称呼?” 褚申俯身道:“回郎君,我表字叫作叔明。” “郎君,我表字唤作天一。” 等四人互相见过礼,韩端才轻轻鼓掌道:“叔明,天一,日后我等就是一家人了,只要尽心尽责,我韩家自然不会亏待忠义之士。” 他们两人若是进了韩家,便可算作韩家门生,身份比下人奴婢要高,因此韩端对他们也很是客气,更不可能像对待下人那样随意呵斥。 “孔先生,诲之,天一,你们三个今晚就辛苦一点,将账目整理出来,明日好正常接待客商。” 三人俯身应是,转身出门去了账房,屋内只留下褚申和韩端、韩竞、韩虎儿主仆三人。 韩端思索了一会,开门见山地道:“叔明,你将邸店的情况先说一下。” “这邸店原本为岭南一唐姓富商所有,因此人得罪了山阴城内的市井凶豪,被人半夜潜进货仓内,放火烧了三千匹锦帛……” “以前的事不用说,就说两个老贼接手之后的情况就行。”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韩端心里也暗暗提高了警惕,做邸店这行,一防火二防盗,若是这两者没做好,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赔得倾家荡产。 但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以前看得太多了,现在真没兴趣去听。 “两名东家,不……两名贼子接手这间邸店,前后只花了一百二十万钱,其中二十万钱还是用在重建库房上面。” “怎会这么便宜?” 山阴城人满为患,房价更是贵得吓人,一座带廊院进深三间的院子,就能卖到五十万钱,这邸店虽说房屋建得不好,但占地却足有十座三进院子那么大,实际价值是绝对要超过三百万钱的。 可唐姓富商却只将其卖了一百万钱,这让韩端感到非常疑惑。 “这其中具体是什么情形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当时唐姓富商急着卖了邸店回岭南老家,两名贼子得了消息,就凑钱将它买了下来。” 这事情肯定有蹊跷,搞得不好放火烧仓的人就是马鸿铭这一伙贼人,不过韩端也不在意,再无恶不作,过几天一样变成死人。 “马鸿铭接手邸店之后,经营情况到底如何?” “开始的时候基本没有什么买卖,客商们以前都没听说过东家的名字,不放心将货物存放在这儿,直至两个月前,马贼承诺支付高额利钱,并且有人获利之后,将钱帛存入钱柜的客商才逐渐多了起来。” “别人的邸店都要收取保管费用,而马贼却反其道而行之,我当时就有些怀疑,这样下去,最终留下的窟窿如何来填。”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两个东家不像是个商人,但我当时却以为他们如此做法,只是为来这了让邸店看起来生意兴隆,以便转卖给别人时能卖个好价钱。” “我根本就没想到,这两个贼子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褚申顿足不已:“我当初就不应该来这邸店,差点弄得身败名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十六章 邸店新规划 韩端安慰他道:“叔明,一切都已经过去,贼子们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日后在我……韩家门下,只要勤勉做事,定会给你一个前程。” 褚申又俯身向韩端行礼。 韩端引手虚扶,道:“依你看来,我接手邸店之后,应当如何去经营?” 褚申只想了片刻,便道:“依我来说,首先要做的便是修整货仓。” “邸店原本有八个货仓,但除了三个新建的以外,其余五个都十分破败,里面蛇鼠横行,若我是那客商,也不会将货物存放到里面。” “货仓修整好之后,还要增加护卫人手,要不然客商不放心,我等也不安心。” “此外,便是拉拢客商。我以前在通衢邸店任掌柜之时,曾经结识过不少商人,拼了老脸不要,应当能拉一些过来。” “至于钱柜方面,我觉得还是要收钱,可以比别人少收一些……最多开始的时候不收,等客源稳定之后,再慢慢改变回来。” 一席话听完,韩端心中暗暗欢喜。 在这个时代,褚申绝对算得上是一名非常合格的掌柜,只要按他说的去做,不说一定能将邸店经营得一枝独秀,但至少能平平稳稳地良性发展。 但韩端可没打算像别人那样将它经营成一间普通的邸店。 “叔明,你有没有算过,这家邸店若是经营起来,一年能进多少钱帛?” 褚申思索了一会儿,回道:“郎君,在最开始的三个月内,估计是赚不了什么钱的,甚至可能还要亏损一些。” “三个月到半年之间能够持平,半年之后便能盈利,一年下来,应该能进二十万钱以上。” 韩端却摇头道:“就按年进三十万钱来计算,我至少要投入三百万钱,那就要将近十年才能回本,若要盈利,则更是十年之后的事情,我可不想等那么久。” 其实在这个时代,商人们做生意并不是十分看重眼前的利益,而是考虑得更加长远,只要能一直赚钱,就可以当成一份固定家业,传给子孙后代。 褚申看出韩端并不满意他所说的经营之策,但他也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于是便试探着问道:“依郎君的意思,这邸店要如何经营?” “推倒重建!” 韩端猛地一挥手,褚申吓了一跳,也吃了一惊。 要将这么多房屋推倒重建,需要的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以他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最多修整修整就可以了。 韩端却似乎没有看到他的模样,他转过头来,看向黑漆漆的门外,缓缓说道: “东市是山阴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酒店、客栈林立,就连邸店也有三四个,但叔明有没有想过,这其中有一个问题?” 褚申下意识地问道:“什么问题?” “客商们白日需要吃饭,于是有了酒店,夜晚需要睡觉,于是又有了客栈,他们需要地方堆放货物,于是有了邸店,他们带来的大量钱帛需要存放,于是邸店中又出现了钱柜。” “若你是个商人来到山阴,首先要做的事情是不是找一个邸店先堆放货物、存放钱帛?等这些都弄妥了,再去找一个酒店吃饭,无论买卖是否谈成,晚上他还得找客栈睡觉,你有没有觉得,这样太麻烦了些?” “若我将此处改建成这样一个地方:前面是酒楼,后面是客栈,旁边是邸店,里面就可存放钱帛和货物,商人们到了此处,就用不着再花时间去找酒店吃饭,找客栈住宿,甚至连洽谈买卖,都可以在这个地方进行。” “你说有了这么一处所在,商人们会不会趋之若鹜?” 褚申默默地回想了一下韩端所说,半晌之后,他才拍着手道:“妙!郎君这个主意确实是妙不可言!” 韩端面带微笑接受他的夸赞。 褚申又道:“若是建成这样一处地方,肯定能吸引来大量客商,但如此一来,邸店就至少要半年不能经营,而且还要投入巨额钱帛。” “停业没关系,反正照你说的方式去经营,半年之内仍然赚不到钱。叔明,你估计一下,若是修建这么一处地方,要多少钱帛才能建得起来?” 褚申低头盘算了一会,道:“修建房屋的大头就在于购买木料,这些房屋推倒之后,大部分木料都可以重新利用,即便如此,要修一间郎君所说的新店,至少也要四百万钱。” 韩端松了一口气。毕竟这是一个大工程,他还以为至少要大几百万呢。 四百万钱家里就能拿得出来,就算差点也不打紧,马上就要收粮了。 韩家有上好水田一百八十顷,一千八百亩,亩产米三石半,除去一切开支后还能剩下三千石,按时下粮价八百钱一石来计算,这就是两百多万钱。 况且家里的两个店铺每月也有不少进账,实在不行的话,韩端也还有其它来钱的门路,所以他说起话来语气很轻松:“钱不是问题。” “叔明,明日一早,你就去联系存放钱帛的客商,让他们将存放在我们这儿的钱帛取出另存他处,或者,要继续存放在这儿也可以,不过没有利钱。” “记住,一定要向他们说清楚这其中的原因,就说以前的东家已经被送交官府,现在邸店由石塘韩氏接手。” “将钱柜的事情处理好之后,你就马上去联系建房工匠和购买木料,准备就绪之后择日开工。” “明白我会从家里再遣两个人来助你行事,其它的你应当心里有数,我就不再多说。” 褚申愈发恭敬地回道:“郎君尽管放心,申定当尽力而为。” 两人只接触了短短半个时辰,但褚申除了最初时有些惊异于韩端的年轻之外,一直都没有将他当成是一个总角少年。 实在是韩端的表现根本不像是个少年郎,让人很容易就忽视了他的年龄。 事情交待清楚,韩端又问起刚才在马鸿铭房中那两个人来。 “那两人本是东市中坑蒙拐骗之徒,两名贼子将他们请来做钱柜护卫,其实依我看来,这邸店之中,最当防的就是他们。” 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韩端吩咐道:“将他们关上一晚,明日再放出去,你再给他们带一句话,就说我韩端说的,若是他们日后再犯到我手里,我就摘了他们吃饭的家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十七章 练枪 韩端此话并非是恐吓两人,像他们这种市井之徒,若是落到世家豪强手里,那真比豕犬强不了多少。 这个时代,豪强权贵们根本没有将普通百姓当作人来看待。 韩端就不止一次看见过,那些豪族权贵子弟将贫民百姓捉来扔进猎场,然后骑马以弓箭猎杀,还美名其曰“田猎之戏”。 韩家在山阴也算是数得着的豪强,但韩端却做不出这种事情,不过,对待那些奸滑作恶之徒,他也不怕污了自己的铁枪。 不等李立等人将账目清查完,韩端便带着宋桥和几名家丁,押着马卢二贼去了靖安坊,他得去看看蔡恒有没有将陶奇凯抓获。 这几个人从建康一同来到山阴,去的时候自然也应该整整齐齐。 到了靖安坊肖策所居的院子,便看到蔡恒正悠哉游哉地坐在屋里喝茶,听韩端一问,他便说道:“别说那贼子根本没有防备,就算他兵器在手,我也照样手到擒来。” 韩端笑着向蔡恒解释:“五叔,我是怕他跑了,以这帮贼人的奸滑,要想再抓到他可就不容易了。” “明日一早,五叔就将他们押回家去,无论用什么法子,务必让他们将做过的事情全部交待出来!” ………… 从靖安坊出来回到孔宅,已经到了亥时。 孔常和韩嫣都还在正堂等候,韩嫣一见他回来,便急急地问他:“六郎,事情都办好了么?” “阿姊,我办事你尽管放心就是了。”韩端嘴角微翘,脸上带了几分自得,“五名贼寇都已就擒,房契也全部拿到了手上,可谓是大获全胜。” “那你没事吧?” “阿姊你难道还不清楚我的本事?那五名贼寇就算捆到一起,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韩嫣关心着阿弟的安危,孔常却有点心不在焉,他很想问一下关于费氏夫妇和钱婆的事,但却一直找不到机会。 韩端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打了声招呼就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别人家的客房都在南面,和下人们的房子挨在一起,而韩嫣给他准备的房间却是在东厢,旁边住着溪郎和阿娥。 ………… 奔波了一天,韩端也感到有些疲倦,躺下不大一会便沉睡过去,但寅时刚至,他便睁开眼醒了过来。 并非是他要仿效祖逖的闻鸡起舞,而是前身多年来从不间断早起习武形成的生物钟,寅时必定会准时醒来。 按照后世科学的研究,凌晨三到五点,也就是寅时,是人体进入深度睡眠的时间,这个时候睡得好,能水火既济心肾和合,对人的身体有极大的好处。 如果这个时候起来锻炼,反而会破坏这种良好的状态,对身体健康非常不利。 但如果练的是正宗的内家功夫,那就刚好相反。 真正的内家功夫讲究敛神聚气,注重气机的阴阳交泰,锻炼的时候心宁神静,所以寅时起床练正宗的内家功夫,效果更好于在这个时候睡觉。 这个时代,还没有所谓“内家”“外家”的说法,韩端其实也不大清楚其中的原理。 他只知道,蔡恒当初教他蝉法之时,曾一再叮嘱他必须于每日寅时站蝉一个时辰,寅时过后才可练习拳脚兵器,打熬筋骨活络气血,否则外壮内衰,寿不长久。 因此他将蔡恒的叮嘱牢记在心,数年如一日地坚持在寅时起床站蝉。 可以说,前身是一个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少年,没有这个时代纨绔子弟通常会有的一些坏习惯。 他虽然出身豪强之家,但却性情爽直,从不仗势欺人,更不会主动招惹是非,即便是与人比斗,也只是因为对武艺太过痴迷,并非好勇斗狠。 他不爱声色犬马,从不出入烟柳之地。 唯有一点不好的是,他不爱读书,却独喜习武。 正因为他性情敦厚且又痴迷于武艺,蔡恒才会将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蝉法传授于他。 灵魂与躯体的契合度越来越高,韩端走到院中,只稍微回忆了一下,便摆出一个非常标准的蝉架来。 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卯时一到,韩端便收了蝉架,只觉得精神饱满,气血旺盛。 接下来就是演练枪法。 韩端势大力沉,耍起枪来也是颇有气势,但这套其父韩锦所传的枪法,却委实算不得精妙,若对手只是普通角色,那自然是所向披靡,但要是对上武艺高绝之辈,怕是抵挡不了几个回合。 因此使了片刻,他便停手收了铁枪,站在那儿蹙眉回忆赵子龙晚年所创的龙盘七探枪法。 最后一次看赵云使这套枪法,是在蜀后主刘禅建兴七年,这一年赵云去世,也正是在这一年,赵云的枪法终于大成,蛇盘七探枪也在他临终前被改名为龙盘七探枪。 毫无疑问,只要将这套枪法练得精熟,他就有了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的本钱。 得益于灵魂的强大,虽然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但韩端只凝神回忆了一会,就将当年赵子龙演练龙盘七探枪的情形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 守如盘龙,攻如游龙,一点寒芒,枪出如龙。 韩端觉得自己使的枪法和赵子龙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 枪乃百兵之王,也是十八般兵器中最难练的,正所谓“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韩端从小就在父亲的指导下练习枪法,但现在对比起来,才发现他连基本功都还差得远。 力量差,速度差,眼力差,控制力更差。 等这些基本功都练得差不多了以后,才可以练习套路,一个招式几万遍、十几万遍翻来覆去地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只练一招,只做一个动作,一直练到根本不用脑子去想,只凭身体的本能反应就能出招之时,枪法才算是入了门槛。 眼看天边已经发亮,韩端跑回屋内,从粗布包裹上扯了一根线,又拿了一枚五铢钱出来,再返回庭院里面,将五铢钱挂到了榆树上,开始练习大枪中的“抖”法。 日后还要练劈、挑、缠、崩、戳、拿、拦、扎。 好在这些他以前都练过,虽然不得法,但总算是打下了一点基础,再加上他力量足够,只要坚持练上一两年,枪法定然会突飞猛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十八章 初见陆访 用过朝食,韩端便带着韩竞和韩虎儿步行来到了谢公坊。谢公坊以昔年谢灵运曾寓居于此而得名,如今山阴县丞陆访便是住在此坊之中。 主仆三人来到陆宅门前,韩虎儿上前敲响门环,不一刻大门旁边的小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名老苍头来,拱手向韩端发问:“小郎君因何事造访?” 韩端回了一礼,道:“烦请通报贵主人,就说石塘韩端,冒昧来访。” “小郎君可有拜贴?” 韩端扬眉道:“我没读过书,不识得字,故而不曾有拜贴。” “但请稍待片刻。”老苍头看了他一眼,关了小门消失在门后。 此时,陆访正换了公服准备前往县衙,听老苍头前来通报,不免心里暗自嘀咕。 “石塘韩端?应该是那韩锦的家人,我再三叮嘱不可传言韩锦被擒之事,没想到还是泄露了出去,而且韩家人还来得这么快。” “……韩家不过是采桑耕田之流,在山阴应该没那本事,不过,他那女婿孔常却是孔氏远支,在山阴有些人脉,想必这事情就是他打探出来的。” “不过也不打紧,韩锦肯定要死,若是在他处斩之前,能够从韩家敲诈些钱帛出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思索片刻,陆访便决定暂时不忙去县衙,先从韩家子身上捞点好处再说。 “你去让他到书房来见我。” 老苍头转身离去,不一会就将韩端带到了书房,韩竞和韩虎儿两个,却只能在门外等候。 韩端见了陆访,却只是微微俯身作揖:“小民石塘韩端,家君讳锦,见过陆使君。” 说罢退了一步,垂手而立。 平民百姓见官,按礼要大礼参拜,但韩端却只用了平礼,而且到现在也没说有“礼”送上,这让陆访心里极为恼火,若不是还想在这小儿处讨些便宜,他已经令人将韩端赶出去了。 但他也没给韩端好脸色看:“韩家子,你大清早便来求见本官,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 韩端面不改色地道:“小民今日乃是为家君之清白而来。” 陆访突然一拍书案佯怒道:“你父韩锦私开矿冶,此事人物左证俱在,有何清白可言?” 但韩端却根本不受他影响,语气仍然不紧不慢:“家君立身持正,从不做违律之事,此番私开矿冶,实乃家奴刘广夏私自为之,家君也是受其欺骗,还请陆使君明镜高悬,明察秋毫。” 陆访见韩端还是不提钱帛之事,便有些按捺不住,他沉吟片刻,明目张胆地将要钱的话说了出来: “依你如此说来,此案或许还有些本官不知道的隐情,只是本官已将此案上报郡府,若要将其发回重审,怕是你家要花些钱帛才行。” 韩端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既是冤案,使君正当行文郡府,请求发回县里重审才是,哪有让我家花钱的道理?” 陆访见话说到这种地步都不管用,怒火便真个冒了出来,他黑着脸道:“韩家子,你道会稽郡府衙是专为你家开的,说发回来就发回来?” “这等大事,也不是你一个黄口小儿能够明白的,你回去告诉你家长者,就说人财不可两得,留人失钱,留钱则必定失人。” “我话已经说得明白,你可以回家去复命了。”陆访站起身来,一甩袍袖,正要赶韩端离去,却见少手拱手朗声说道:“既然如此,今日小民就前去郡府,为家君讨一个清白。” 陆访冷笑一声:“无知小儿!此案左证确凿,你就是告到台城,你父也是难逃一死!” 韩端却不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此去郡府,除了家君之事以外,还有一桩陈年积案,有人委托小民去郡府击鼓鸣冤,请沈府君还他们一个公道。” 陆访心头怒火蹭蹭蹭地往上冒,他是真不明白,韩家为什么会让这么一个无知小儿来和他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或许,韩家根本不在乎韩锦的生死,才会故意让这小儿来胡搅蛮缠。 估计从韩家是诈不到钱了,陆访看韩端便觉得分外可恶,他指着门外,大声叫道:“来人,将这独妄小儿给我打将出去!” 这个举动是非常过分的羞辱,对当事人来说不亚于杀父之仇,但陆访欺韩端是乡下土豪之子,而且还只是个未曾加冠的少年,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韩端强压住心中怒火,但一直平稳的声调却还是高昂起来:“太平坊费氏夫妇,三十年前独子为人所夺,如今孤老无依,无人赡养,因此状告吴郡陆门顾氏……” “住嘴!”陆访一声厉喝,将赶来听命的几名家丁都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躲在门外,不敢进来。 “都给我滚下去!陆清,你率人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准靠近书房五十步内!”陆访斥退门外的家丁,转过头来看着韩端,神情慢慢平静下来。 半晌之后,他才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人在做,天在看。”韩端指了指头实话,陆访又能有什么办法。 “一定要沉住气。”陆访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他很清楚这件事情一旦泄露出去,自己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后果非常严重,严重到陆访根本承受不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十九章 达成妥协 所以陆访现在小心翼翼地,想要从韩端口中打听出他和他背后的人,到底知道多少内情。 “三十年前,那年是……前梁普通七年,丙午年。”韩端蹙眉作深思状,“丙午年秋,吴郡陆氏家主的正妻山阴顾氏以三十五岁的高龄,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访。” “因是老来得子,而且还是独子,陆氏夫妇对其十分疼爱,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个孩子未满百日之际,却突然患了小儿惊风,在短短数日之后便告夭亡。” 韩端边说边看向陆访,发现他虽然脸色阴沉,但却并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于是说得更加起劲。 “这个孩子夭折之后,顾氏悲痛欲绝,一是伤心自己的亲子夭亡,另一方面也是担心陆家无后,家业无人继承而落入同宗兄弟手中,因此她想了一个办法,并且征得了陆家主的同意。” “顾氏隐瞒了孩子的死讯,派亲信家人来到山阴,多方打听之后找上了同样刚生下孩子不久的费氏夫妇,但费氏夫妇却不愿将孩子卖给他们,于是,顾氏亲信半夜闯入费家抢走了这个孩子……” “够了!” 陆访一声低喝打断了韩端的故事。 到了此刻,他已经相信韩端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因为韩端说出来的,比十年前乳娘钱婆告诉他的更加详细。 比如说顾氏派人到山阴之后的事情,钱婆知道的也没有韩端清楚。 但他不确定韩端或他背后的人,手上有没有当年这件事情的左证。 如果没有左证的话,那就不足为惧,他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能反咬对方一口,治他个诬陷上官之罪。 因此,他决定先试探一下,眼前这黄口小儿虽然牙尖嘴利,但始终只有那么点岁数,要从他嘴里套出真相来应该不难。 他慢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故作轻松地说道:“三十年前的事情,是真是假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倒是你这小儿,编造故事诬蔑上官,这是犯了不敬之罪!” 陆访猛地转过身来,指着韩端色厉内荏地斥道:“你若能将背后指使之人招供出来,本官或许还会念你年幼无知饶恕于你,若是执迷不悟,山阴大牢内,定当有你一席之地!” “陆县丞,你觉得没有一点把握,小民会孤身来此为你说这一段故事?” 韩端哈哈大笑,说出来的话更是令陆访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实话告诉你,那费氏夫妇,以及当年陆家那孩子的乳娘,如今都在小民家中作客。” 到了此刻,双方已经是撕破脸皮,韩端也不想再绕来绕去,他直接威胁陆访道:“明日朝食之前,家君若不能从山阴大牢出来,小民就带着费氏夫妇以及乳娘钱婆,到郡守府去击鼓鸣冤!” “小民听闻会稽太守沈府尊行事正直,而且还疾恶如仇,若他知道吴郡陆氏家主竟然掳人子女、杀人灭口,肯定不会无动于衷,陆氏身败名裂在所难免,不过使君用不着担忧,到那个时候,你应当已经与陆家无关了。” 说罢,韩端静静地看着陆访,等待他做出最后决定。他很有把握,陆访不会做出两败俱伤的事情来。 会稽太守沈恪,深受两代皇帝信任,此时更是担任都督会稽、东阳、新安等九郡诸军事,而且还兼着忠武将军和会稽太守两职,可谓是位高权重。 若他真动了怒,别说区区一个陆家,就算吴郡四姓全部加在一起,也只能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说起来这陆访也是其中的受害者,一旦事情发作,他不会被牵连其中,但陆氏绝对会将他逐出宗族,没了宗族作为靠山,丢官罢职在所难免,他也只有认祖归宗回到费家一条路可走。 从锦衣玉食的世家嫡子,到连寒门都称不上的贫苦百姓,这样的事情,一直以世家子弟为豪的陆访又怎会容许它发生? 他现在心里充满了悔恨,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处理好首尾,以致被韩家子拿到了把柄,现在不得不做出妥协。 思索良久之后,陆访回到了案几后坐下,目光看向韩端,沉声说道:“我可以将你父放出来,不过在此之前,你必须将费氏夫妇和乳娘钱婆交到我手上。” “使君还当小民是个痴儿?”韩端听得这话,不由讥笑道:“小民若将他们三人交给使君,到时使君翻脸不认怎么办?” “君子之诺,一诺千金!” “使君之诺值不值千金小民不知道,但小民知道家君的性命,非钱帛可以衡量!” 陆访怒道:“那你要如何?” “使君息怒。”韩端俯身行了一礼,“小民本无意冒犯使君,奈何事关家君性命,不得不谨慎为之。” “今日晚食过后,小民希望能亲眼看见所有关于家君的供状并将其焚毁,此外,还要有官府出具的无罪释放的判决文书。” 陆访蹙眉道:“此事还要通过县尉,一日断不可能,最快也要三日之后。”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陆访还想着拖延时间,看能不能在三日内将韩端藏匿三人的地方找出来。 但韩端又岂能如他所愿,他只给陆访一日之期,怕的就是夜长梦多。 “县尉顾腾是使君母族戚亲,难道他还会难为使君不成?小民已有言在先,明日朝食过后,便是鱼死网破!” 陆访见韩端说得斩钉截铁,也不敢再行试探下去:“那就依你,晚食过后,你再到此处来。” 韩端却又说道:“还有一事,要请使君应允。” 陆访见他得寸进尺,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但人在矮檐下,却不得不低头。 “此事说来,与家君之事大有关连。”韩端自顾自地说道,“王氏一伙之事,想必使君早有耳闻,他们用我韩家钱帛,在东市开设邸店,如今彼等受佛祖感化,已将邸店还给了韩家。” “因此,还请使君成人之美,将入伙邸店的市契一并交回。” 陆访咬牙切齿地说了一个字:“好!” 入伙邸店完全是空手套白狼,他一个大子都没出,就在邸店中占了四成份子,如今到口的肉又要吐出来,怎不让他怒火中烧? 陆访心里暗暗发誓,只要将这件事情了结之后,他就转回头来对付韩家父子,而且一定要一击致命,不让他们有任何反噬的机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二十章 山阴令 出陆府会合了韩竞和韩虎儿,刚走几步,韩端就发现了后面鬼鬼祟祟跟着的几个人影。 不用去想,他也知道这是陆府的人。 看来,陆访并没有打算就此妥协,他还寄希望于跟踪韩端,从而找出费氏夫妇和钱婆藏匿之地。 不过这显然是痴心妄想。 韩端带着他们到了东市邸店,又换了一身衣服从后院翻墙出来,融入了来往的人群之中,轻易就甩掉了眼巴巴守在邸店门前的几名陆府家丁。 他现在准备去县衙一趟。 韩端心里很清楚,此事了结之后,陆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相反,他准备先发制人。 目前他还没有妥善的计划,但先去拜访一下陆访的对手,了解一些信息总没有错。 韩子高的父亲韩延庆任山阴令三年,也被陆访和县尉顾腾联手架空了三年,到如今连基本的权利都无法行使,难道他心中会没有怨气? 更何况现在陆访等人所做之事,已经不只是争权夺利那么简单,那是要将他父子二人赶尽杀绝了。 只要是个人,相信都不能容忍。 ………… 山阴县辖民近四万户,是南陈朝除了京县之外最大的上县,因此,山阴县衙虽然是城内三级衙门中最低级的一个,但它和会稽府衙比起来,无论规模还是华丽程度都差不了多少。 宽大的朱漆大门,用青漆刷得锃亮的合抱粗的庭柱,沿门侧分列往左右延伸的八字墙,以及门前挺胸腆肚挎刀立而的县兵,无不彰显出它的威严。 韩端换上了一件仆役穿的青衣,还没来到县衙大门,就发现自己明目张胆地到这儿来找韩延庆,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如今县衙上下,都被陆访和顾腾把持,能不能见到韩延庆暂且不说,但他的举动一定会被陆访知晓。 在韩锦之事没有了结之前,他不想节外生枝。 因此,只思索了片刻,他便远远地绕过县衙大门,从西侧的磨房巷直走进去来到侧门,这个侧门位于内宅的后花园处,县令家的下人奴婢都是从这儿进出。 只等了盏茶工夫,就看见一名头戴青巾的“苍头”从侧门处走了出来,韩端连忙走了过去,拱手对那苍头说道:“这位兄台请了。” 那苍头见他一身青衣,也是一副下人的装束,因此也不回礼,还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是何人?” 韩端道:“我姓韩,是县尊的族侄,今日来寻族叔有要事相禀,奈何大门处兵丁不予通报,只得来此守候。”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百钱递给那苍头道:“还请兄台行个方便,替我通禀县尊。” 那苍头接了钱,脸上顿时便露出了笑容:“既是郎主族侄,那就是一家人,小郎君且稍等,我这就去通禀郎主。” 韩延庆虽是县令,但在县衙里却只是个摆设,因此下人们平日里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这苍头今日一早出门便得了一百钱的赏钱,心里格外高兴,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不多时便回到侧门,带着韩端进了后花园。 进得花园来,走几步便是一座人工造的水塘,里面有假山莲荷、画栏垂柳,但却没有什么灵气,给人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 沿着水塘边的石板小路走数十步,一座小楼映入眼中,这是县衙内宅的花厅,韩延庆就在这儿等候。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见到韩延庆时,韩端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叹息,空长了一副好皮囊,但却掩藏不住骨子里的自卑和胆小畏缩,难怪被陆访顾腾架空到如此地步。 不过想想又觉得正常,韩延庆本就出身贫寒之家,因为韩子高的关系才坐上山阴令的宝座,可说是平步登云,但他既无才学,又无见识,更谈不上有什么人脉,在面对陆访这样的世家高门子弟的时候,心里当然不会有什么底气。 就在韩端心思乱转的时候,韩延庆已经笑着问话:“你说是我的族侄,却不知是哪一房的小郎君?” 韩端俯身行礼:“小侄韩端,家君石塘讳锦,见过阿叔。” 韩延庆想了一会:“……原来是韩伯用家的郎君,那确实是同宗叔侄,去年冬日我还见过尊君,说到你时,他还说只是个顽劣小儿,没想到不光长得一等相貌,而且还气度非凡。” “阿叔过誉了。” 韩端在下首坐下,又欠身拱了拱手,“家君所言都是实话,去年之时,小侄确实还只是个顽劣小儿,整日里只知舞刀弄枪,连家中上下有多少口人都不知道。” 韩延庆哈哈笑出声来:“石塘韩家家大业大,不知道家中多少口人,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侄儿如今有表字了吧?” “小侄尚未加冠,也还没有表字,阿叔称呼小侄六郎即可。” “排行第六么?”见韩端点了点头,他又笑问道:“六郎还未加冠,尊君便让你独自来见我,而且还作这般打扮,若我没猜错,六郎此次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吧?” “端见识浅薄,此番前来,确实是有事向阿叔请教。”韩端左右环视,韩延庆一见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屏退左右,正色道:“六郎有事尽管说来,若是我力所能及的,定然不会推辞。” “此番端来见阿叔,却不是为我家的事。”韩端稍稍顿了一顿,“不过话说回来,还是和家君有些关系。” “我家在兰渚山上开了一个铁冶,以供家中铁铺之用,数年来与官府之间相安无事,但在数日前,家中护院刘广夏竟突然跑到县衙出首,状告家君私开矿冶,私铸兵器。” “会稽郡世家豪强开矿冶铁之事,历来是民不举官不究,刘广夏如此行事,也是受了县丞陆访的指使,但这陆访的矛头,最终指向的却是远在京师的子高大兄。” 韩延庆楞了楞,片刻后,他陡然站起身来:“陆访与顾腾觊觎我座下之位,想取而代之也不是一日两日,但我儿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又岂是他小小一个县丞能够扳得倒的?” “阿叔此言差矣!若是在以前,陆访等人自然是不敢以卵击石,但如今先帝驾崩,新皇年幼,那辅政的安成王岂会没有想法?” 韩延庆顿时愕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二十一章 韩菩萨 以韩延庆的见识,自然是不可能知道朝廷上的那些龌龊。 “正因为子高大兄重兵在手,才会成为一干人的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而家君与阿叔,不过是他们对付子高大兄的兵器罢了。” 韩延庆瞪大眼睛楞在那儿,过了好半晌方才问道:“六郎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绝无半点虚假!”韩端摇了摇头,“家君如今还在山阴大牢之中,陆访意欲屈打成招,要让家君承认开矿铸兵之事是听阿叔指使,但家君深知其中厉害,到现在也不曾开口攀诬。” “我拿了陆访的把柄,今早到陆府去与他理论,他答应今晚就放家君出来……此事已与我家无关,但念及我家与阿叔同宗同族,因此才特地来告知此事,好让阿叔心中有数。” 韩延庆又沉默了好半晌,直到韩端都等得不耐烦时,他才开口说道:“六郎,尊君身陷囹圄,你以弱冠之身在外奔波,最终能要挟陆访放他出来,可见是个有真本事的。” 韩端讪讪地道:“家君下了大牢,家中除小侄之外再无男丁,小侄也是迫于无奈,才硬着头皮四处奔忙,尚幸佛祖护佑,误打误撞之下拿到了陆访的把柄。” “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若是有其它办法,我也不会铤而走险。” 韩延庆很想知道韩端究竟拿到了陆访什么把柄,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来。 “若是换了其他人,早就已经六神无主,六郎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不是平常人能够做到的了。” “如今我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应对,六郎可否为我指点迷津?”顿了一顿,他又说道:“若能逃过此劫,我定当备上厚礼,亲往府上道谢。”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韩端心中暗笑:“同宗之间,自当守望相助,只是小侄年轻识浅,也不知出的主意能不能管用。” 在听到朝中有人要对付韩子高时,韩延庆就已经乱了分寸,此刻听韩端这么一说,他就连忙道:“六郎有甚主意,不妨先说来听听。” 韩端沉吟道:“陆访意图指鹿为马,诬陷良善,无非是仗着他身居县丞之位,若是能釜底抽薪,想个法子让他丢官罢职,目前的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只是这官场之事,小侄却是不得其门,具体如何行事,还须阿叔自己揣摩。” 韩延庆揪着下巴上的胡子,脸上神情不断变幻,良久之后,他似乎是下了狠心:“他不仁,我不义,陆访既然如此害我,我自然也不会心软!” “阿叔可是有了什么妙计?” “计策倒是有一条,只是风险太大,若是事成,陆访少说也要丢官罢职,若是事败,我就只能弃官潜逃。” 韩端一直在猜测韩延庆的心思,知道他现在已经准备孤注一掷,于是又在旁边加了一把火:“阿叔这个县令,做与不做又有何区别?” 这句话刚好问到韩延庆的痛处,他哭丧着脸道:“六郎说得是,我做这县令,倒好比那戏中傀儡,县衙上下竟然连一个人都支使不动。六郎可知这县衙上下,私下里提起我来,都是称呼韩菩萨?” “……不是说我菩萨心肠,而是讥讽我如同庙里的泥雕木塑,只是个摆设。做官做到我这份上,真可说是贻笑世人……这个官,不做也罢!” 他招手示意韩端坐到面前,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眼下正是秋收,等秋粮收上来后,陆访就要押运粮食北上,以备大江两岸军需之用,到时若是能准备一支人马劫了这批粮食,陆访必定难辞其咎,轻则丢官,重则砍头!” 韩延庆这个办法确实可行,韩端心下暗喜,他也压低了声音,问道:“陆访是县丞,如何会担这押粮的差事?要是到时突然换了他人,我等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六郎有所不知,这押粮北上本是顾腾的差事,但陆访是吴郡人,而押粮北上要经过吴郡,他正好顺路回老家省亲,所以每年他都会主动讨要这份差事,从无例外。” 韩端想了想:“还有一个问题,这陆访押粮北上,想必随行的兵士不会少,要想劫粮自然也需要不少人,阿叔从哪儿找来这么多人手?” 韩延庆沉默了一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六郎,这人手之事,我还真没有什么办法,只有看你能不能帮阿叔一个忙。” “我家中的护卫,只有我儿寻来的几名才有些武艺,其他的都不得用,而且我还怕他们走漏了消息。六郎家中门义众多,只需派出两三百人于粮船必经之地设伏,这事情就定然能成。” 韩端犹豫道:“阿叔,我家的家丁确实有两百来人,但武艺高强的义从却只有几个,况且家中丁壮倾巢而出,难免被人看在眼里……” “这事情一旦暴露,后果不用多说,阿叔,要不,你还是想想其它法子?” “确实是我想得简单了。”韩延庆苦笑一声,“一时之间,要到哪儿才找得到合用的人手?” 韩端其实已经有了思路,但他不想主动说出来,只能够旁敲侧击:“做这种事情,非得将生死置之度外,最好是那些流民悍贼,事成之后就一哄而散,官府日后就算追查到是何人所为,也无法将他们捉拿归案。” 韩延庆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六郎说得没错,那些流民山贼本就以劫掠为生,如果再给他们一些好处,应当能为我所用。”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韩端道:“我听说你家中的义从首领蔡五郎交游广阔,与许多山贼和流民帅都打过交道,六郎,你能不能让他帮我从中联络?” “让蔡五叔去联系倒也可行,但那些贼匪虽以劫掠为生,却不一定敢去劫那军粮。” “贼寇怎么知道那是军粮?况且这些贼寇既是亡命之徒,又是见钱眼开之辈,只要许以重利,就一定能引得他们出手。” “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将陆访解决掉,我明日先送一百万钱到你家中由你支配,事成之后,再送上一百万钱。” 这些年虽然韩子高送了不少钱帛回来,但一下拿出两百万钱,也让韩延庆有些心痛,不过一想到事关生死,他也就不再迟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二十二章 绝望中的惊喜 韩延庆有个当大将军的儿子,要拿出两百万钱来肯定不难,韩端来此也不是图他的钱,只是想找一个天生的盟友。 但钱送上门来,他也不可能再推出去,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阿叔,要不,等事成之后再给钱?” “不用!”韩延庆吐了一口气,“若不除掉陆访,我寝食难安,留着这些钱帛心里也不踏实,再说这钱给了他们,我也是有条件的。” “你让蔡五郎转告他们,如果觉得劫粮没有把握,那就想办法将粮船凿沉,总之,绝对不能让这批粮食安全运到军中!” 韩端现在也有点佩服韩延庆,虽然没有多少见识,但在关键时候,却能够拿得起放得下。 谁说老实人就没脾气?他不反击,只是对方还没有触碰到他的底线,只要他感受到了危险,他就会将全副家当都压上去和你玩命。 但无论他如何做,都改变不了韩子高的命运。 如果韩端没记错的话,废帝陈伯宗即位的第二年,也就是明年,韩子高就会被安成王以“议立皇太子”为由将他诓进台城,捉拿之后送交廷尉,当晚就和到仲举一同被赐死。 蓝颜薄命,韩子高的命运,在他十六岁碰到陈文帝时,就已经注定。 哪怕他选择激流勇退,交出兵权隐居乡下,最终仍然难逃一死。 “一代男后”的名头,可不是那么好担当的。 ………… 与内宅花厅相隔不过几百步的山阴县衙大牢内,蓬头垢面的韩锦正萎靡地瘫坐在墙角处,他双眼微闭,心内却犹如沸油煎煮。 五天前,县尉顾腾带着衙役将他锁回了县衙,罪名是私开矿冶,当时他还没当回事,但随即县尉审讯他时,又给他加上了一条“私铸兵器”的罪名。 私开矿冶的罪名不可怕,最多是花点钱帛上下打点,但私铸兵器与谋反无异,最轻也是“斩决”。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惹上了大祸事。 韩锦对出首告发他的刘广夏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来考虑如何报复,因为他现在和韩延庆一样,心乱如麻。 就在昨日的审讯中,县尉下令对他动了肉刑,施以鞭笞,目的就是要让他承认自己私铸兵器,并且是受了山阴县令韩延庆的指使。 韩锦知道认罪的后果,因此,即使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仍然咬紧牙关没有开口招供。 但这样下去并不是个办法,县尉没有拿到他想要的供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韩锦觉得,只要自己不开口认罪,总有一天会死在衙役们的酷刑之下。 必须得赶紧想个法子。 但他在大牢内无能为力,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女婿孔常身上,以孔家的关系,只要舍得花钱,想必能保住自己一条性命。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将消息送出去,昨天他已经试过了,贼曹史孔台竟然拒绝帮这个忙,自己许给他高达十万钱的谢仪,他仍然不肯答应。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县尉顾腾,要如此处心积虑地置他于死地。 恍惚之间,韩锦隐约感觉有人走近牢房,他眯着眼睛一看,却原来是贼曹史孔台,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青衣仆役。 韩锦又重新闭上了眼。自从孔台拒绝了他给孔常带信的请求后,他就不想再看见这个势利小人。 “韩君醒了?” 自从韩锦入狱以来,一直板着张脸的孔台,此刻却换上了一副笑脸,说出来的话也格外亲和,“今日我带人前来,是要为韩君洗浴。” “韩君初到县衙时,县丞和县尉均有严令,不许我等泄露消息,因此我才不敢为韩君带信,如今事情既了,我便赶来此地,请韩君宽宥。” 昨日还在动刑,今日事情就已经了结?韩锦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山阴县要将自己转送到会稽府衙? 明明自己都还没有招供,他们为何如此急不可耐? 韩锦又将眼睛睁开一道缝,正想问孔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听得他又“啧啧”地说道:“韩君真个好福分,本是十死无生的局面,万无幸免的道理,令郎君却四处搜集左证,而且还说动了县丞,生生将案子扳了回来。” “这种事情,自我当上这贼曹史以来,从未听说过一次,而且令郎君还没有加冠,以束发之年,为父申冤,韩家有此子,实在是让我羡慕啊。” 韩锦张大着嘴,想问些什么,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问起,直到狱卒来打开牢门,两名下人扶着他走到门外,他才不可置信地问道:“孔史之言,究竟是真是假?” “我诓你有何用?刚才县丞已经派人来说过了,因着令郎君的缘故,县丞已经判你无罪,等吃过晚食,令郎君就会来接你出狱了。” “真是六郎在外面为我奔波,县丞才判我无罪的?” “所以我才说令夫人为你生了个好儿子!你被抓到县狱这件事情,县尉下令不许任何人泄露出去,我连静月那儿都不敢说,令郎君却不知从哪儿得到了这个消息。” “听县丞派来的人说,今日一早令郎君就去了县丞府上,也不知他向陆县丞说了些什么……总之啊,你的案子已经了结,晚上就可以回家了。” 真是自家那个整日里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小子为自己脱了罪? 韩锦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却理不出个头绪来。 “韩君,此番之事,确实有点对不住,但我身在公门,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还请韩君能够体谅一二。” 孔台心里确实有些后悔,韩家虽然只是乡下土豪,但实力却不容小觑,早知道韩锦能从大狱里出来,他也不会枉作小人。 如今已经不同以往,世家大族风光不再,相反这些地方豪强,既有钱又有人,才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我知道的。”韩锦心下欢喜,连带着看孔台这个势利小人也顺眼了许多,“等我养好伤之后,会在家中设下宴席,到时还请孔史不嫌寒家简陋。” “定当亲往。”孔台拱了拱手,又道:“说起来韩君还是我姻亲长辈,此番未能施以援手,实在是惭愧之极。” 能让孔台说出这番话来,韩锦觉得自己总算是扳回了一些脸面,他转身回了一个礼:“些许小事,孔史不必放在心上,你我两家姻亲,日后还当多走动才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二十三章 成亲何须加冠 韩锦出狱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浴。 因为身上有皮外伤,只能用布巾轻轻擦洗,而且在狱中已经擦洗过一遍,所以这一过程很快就完成,接下来就是请疾医来诊治。 那个满头白发的疾医摸了一柱香的脉之后,才摇头晃脑地确定没有受内伤,这让大家都放心下来,互道庆幸,但韩锦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事情的前因后果,韩端已经在接他回来的牛车上说得清清楚楚,奇怪的是,他对一手挑起这件事的陆访恨意并没有多强烈,反而恨不得将充当帮凶的刘广夏碎尸万段。 “背主之贼,人人得而诛之”这一句话,韩锦今晚起码说了十遍以上,听得大家耳朵里都差点起了茧子。 “阿爷尽管放心,这次害我家的贼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韩端坐在下首,言语间已经没了刚和韩锦见面时的疏离,骨肉之情果然是世间最奇妙最深厚的感情。 对于韩锦,韩端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评价,说他无能吧,他能凭着一己之力,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将原本只是薄有资财的中产之家,发展到如今良田近两千亩,丁壮数百人的豪强,这哪是无能之辈做得到的事情? 但要说他精明吧,又好像说不过去。 王氏在他眼皮底下搞风搞雨他没有发现,跟了他十多年的义从刘广夏勾结外人来害他,事先他也丝毫不觉,没有识人之明,如何能当得好家? 韩端心里很矛盾,因为韩锦能不能干,关系到他要不要夺权的问题。 “陆访现在是官,暂时不好动他,但刘广夏这贼子却一定要抓回来,杀之以儆效尤。”韩锦念念不忘的还是刘广夏,这也难怪,遭到心腹之人的背叛,这种恨意肯定要比平常之人强烈得多。 “我都安排好了。”韩端喝了一口茶,这是孔家的下人按他的要求直接用开水冲泡的,茶香扑鼻,“陆访那边,要过些时候才能动手,刘广夏就简单多了。” “六郎,韩延庆真答应和你一起对付陆访?” “是他主动要我帮忙的。韩延庆既无权又无势,我要对付陆访,他又能起什么作用?最多能通点消息出来,而且还是那种不重要的。” “你嘴上注意点,就算不看他县令的身份,他也是你的族叔,直呼其名像什么话?”韩锦训斥了他几句,“刘广夏现在应该没在山阴了吧?” “还在呢,没有黄籍,没有钱帛,他能跑到哪儿去?出不了会稽就被官府捉了。” “陆访难道不管他?” 韩端撇了撇嘴:“你出狱了,他就再也派不上用场,陆访不把他当成弃子,难道还留他在陆家过年?” “说得也是,这些世家子都是这样,用不上了就一脚踹开,根本没有情义可言。对了,刘广夏现在山阴何处?你先派人将他盯紧了,等过一段时间风声平息之后,我再亲自带人去捉他回来。” 韩端说得轻描淡写:“他就躲在聚贤坊榆钱巷内,还以为没人能找得到呢,等我这两天将手上的事情处理完毕,就将他擒回家去。” “阿爷你也别怕什么风声,就算陆访知道是我干的他也不敢说什么,再说我正要趁热打铁,给我家立威呢。” 韩锦想了想:“有些道理,要不然别人还以为我韩家可欺。六郎,那刘广夏手底有两下子,我明日回家让蔡五郎来办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 一旁的孔常好不容易才插上了嘴:“丈人何必如此麻烦?明日我让宋师带人去,就将这事情给办了。” 韩锦沉吟了一会,对孔常道:“我不知宋师本事到底如何,但最好是小心一些,到时让他带上弓弩。” 刘广夏这边只是枝节,韩端想的是家里,现在韩锦出来了,正好将那些事情全部交给他,看他要怎么处理。 “阿爷,王氏和那几个贼人现在还关着,你看要如何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等刘广夏抓到之后,就送他们一起去见阎王爷。” 韩端和蔡恒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出现,韩锦说起王氏来,眼中只有恨意而没有一丝怜惜之情。 韩锦作为韩家的家主,心里哪儿能不明白,在这个乱世之中,心肠软弱代表的就是取死之道,宽恕只会引来更多的豺狼。 所以,他现在连再见王氏一面的心思都没有,一心只想着杀了她和一干贼人,洗刷自己的屈辱。 说完正事,一家人又聊起了家长里短,韩端也一改以往的沉默寡言,时不时就在一旁笑着插上两句。 这让韩锦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头上:“六郎,此番事了之后,阿爷便请人替你说一门亲事。” “啊?说亲?”韩端瞬间就瞪大了双眼,他没想到韩锦怎么会说着说着,就扯到他的亲事上面来。 “阿爷,我还小呢……” 话音未落,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小个屁,你阿父家的韩竤与你同年,明年都要娶妻了,你今年定下婚约,最快也要明年才能成亲,时间刚刚好。” 韩端摇了摇头,有些无力地争辩道:“可我还没加冠啊。”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在这个生产力和医疗卫生水平极为低下,人均寿命仅有三四十岁的年代,十五六岁成亲,才是最正常最普遍的事情。 “加什么冠?谁家郎君是加冠之后才娶妻的?偏偏你有这多话说。” 韩家人丁单薄,出了这次的事情后,韩锦更是体会到了这一点,但也正因为经历了此事,他彻底没了再娶妾生子的心思,转而将开枝散叶的希望放到儿子身上来。 “就这样定了。”韩锦拿出他的家主作风,一言而决。 “静月,你们在县城消息灵通,多留意一下,看哪家有合适的女郎……实在不行的话,就请个良媒。” “媒婆以此为业,对各家的女郎,了解得肯定要更清楚一些。” 韩端听得心里发苦,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韩锦在这件事情上,有至高无上的决断权,根本不容韩端反驳。 可这是他一辈子的事情。 若是运气好,娶到个姿色出众性情又好的,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但这种希望太过渺茫,韩端并不想将日后的幸福寄托在自己的运气上面。 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决定在孔常身上想想办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二十四章 是“尖商”不是“奸商” 又陪着韩锦说了一会儿话,直到下人将他送去睡了之后,韩端才满面笑容地对孔常道:“姊夫,小弟要和你商量件事。” 孔常抬了一下眼皮:“说亲的事?” “嗯。” “那你就别说了,丈人将这事情交给我,我就要尽力去办,再说你韩家的人丁确实也单薄了些,你早点娶妻生子,丈人才不会再去想娶小妾的事情。” 韩端连忙道:“姊夫先听我说完。” 他的想法,只是想请孔常在寻访到合适的女郎之后,能够先告诉他一声,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想先考察一下对象。 这个要求对孔常来说并不过分,因此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不过他还是劝道:“光看相貌也看不出什么来,六郎当知娶妻娶贤的道理,若是姿色出众却品行不佳,日后定然闹得家宅不宁。” 品行确实比相貌更重要,这个道理韩端当然明白,但若是能够娶个品端貌美的女郎,岂不是更加完美。 这一夜,由于有了心事,韩端睡得并不踏实,但他还是准时在寅时醒来,站蝉练枪,用过朝食之后,又安排家丁送老爹回家养伤。 韩端这两日来的行事,已经取得了老爹的认可,韩锦当着孔常夫妇发了话,会逐渐将买卖交给儿子,他自己则只负责管理家中的一千八百亩良田。 看得出来,这一次的事情对他还是造成了不小的打击,颇有点心灰意懒的意思,但这却正是韩端所需要的。 在关津将父亲送上船后,韩端正准备离去,韩锦却叫住了他:“我在狱中之时,曾听狱卒们说起过一名死囚,你如果有办法将他救出来,日后应该能助你一臂之力。” 韩端并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道:“此人所犯何罪?若是那奸淫掳掠之辈,我可不会费那力气。” “要是恶人,我怎会让你去救?”韩锦呵呵一笑,“恰恰相反,此人孝义为先,乃是一名少见的好汉。” “此人姓张名和,义兴人氏,入狱前为山阴县中捕役,一月之前,其父被城中开布庄的杜家三郎牛车冲撞,导致腿骨断折,张和上门理论,却被杜家家奴十多人围殴,张和奋起反击,失手打伤五人,打死一人。” 韩端道:“这算什么好汉?无非是打架厉害一点而已。” “若仅仅如此,确实称不得好汉。”韩锦感慨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值得人称道。” “原本张和已经逃出了山阴,但杜家随后报官,抓了他的老父和陪同他一起去杜家理论的一名街坊,张和听说之后,又主动去官府投案,换回了他的老父和街坊。” “杀人偿命,明知此去必死无疑,却仍然选择慷慨赴死,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称为好汉?” 韩端点了点头。 韩锦又道:“你有没有想过,要如何才能将他救出来?” 这种事情韩端以前还真没干过,但仔细想来,无非就是威逼利诱,先请两个有名望的人上门去说明利害,再赔偿一些钱帛,此事大抵就能办成。 毕竟死的只是一名家奴,只要价钱足够,想来杜家也不会死咬着张和不放。 韩锦却觉得此事的关键不在杜家,而在县尉,但县尉顾腾和陆访穿一条裤子,韩端出面,恐怕会适得其反。 “你回去之后,去拜访一下贼曹史孔台,此人是静月的宗亲,由他出面打点,事情应该十拿九稳。” “我明白了。”韩端再次点头。 “我先去大牢里见一见张和,一是再看看他的品性,二来也得事先和他说个明白,要不然人救出来却不承我的情,事情岂不是白做了?” 韩锦看向一旁的孔常:“见孔台的事还得你去出面,也好让他知道,你并没有因为我的事和他起了什么隔阂。” “我等长居山阴,日后说不定还有用到他的时候……你也不须和他如何亲密,只要和以前一样保持往来即可。” 孔常恨恨地道:“若非丈人之言,这等势利小人我还真不想和他再有往来。” 韩端却笑道:“姊夫此言差矣,正因为他是势利小人,才有可能为我所用,我等无非是花些心思,出些钱帛。” “但若他是个不知变通的正人君子,无论许他多少好处,他都不会为我所用,这样的人,才应当和他断绝往来。” “如果姊夫觉得与他打交道真个不畅快,那等日后用不上他时,你再狠狠地折辱他一番好了。” 楞了半晌,孔常才指着韩端笑骂道:“六郎,没想到你如今也成了这等奸猾之徒。” 韩端俯身施礼:“姊夫过誉了。” 翁婿二人相视大笑。 ………… 韩家在东市还有一个粮铺和一个铁铺,这半年多来两个铺子都是王氏在打理,韩锦从来就不会过问,以前的韩端痴迷于习武,而且年纪尚幼,对店铺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现在王氏和一干贼人都已经解决,是时候将两个铺子收回来了。 在关津送走韩锦之后,韩端便带着韩竞、韩虎儿以及十来名家丁,直接去了韩氏粮铺。 韩家的粮铺占地三倍于其它店面,左边售粮右边售盐,因规模极大且位于东市繁华地段的缘故,粮铺的生意非常兴隆。 韩端来到粮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派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他站在十步开外,看着门头牌匾上用隶书写着的“无尖不商”四个大字,不觉有些出神。 这个时候的粮食买卖,都是用升斗等容器来作量具,一般来说,粮食与斗口平齐,就可以算是分量准足。 但店家在钱货两清之后,往往会再添一点粮食在米斗之上,形成一个“尖头”,以示让利于民。 这种让利的举措还体现在其它行业,去布庄扯布,店家会“足尺放三”、“加三放尺”,打油沽酒等等也都会给些添头。 久而久之,这种做法就成了一种惯例,所以称作“无尖不商”。 但到了后世,不知什么时候,无尖不商成了无奸不商,褒义的“尖商”也被贬义的“奸商”所代替,充分地诠释了什么叫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在粮铺后院的正房内,韩端见到了粮铺的掌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二十五章 奴大欺主 这是一名年约四旬的中年人,看起来仪表堂堂。 但他一开口说话,就将韩端心中对他的好印象全部抹煞。 “郎君,这件事情恕我不能应允,夫人打理铺子,这是当初家主亲自定下来的,如有变故,也要家主亲自来告知于我。” 韩家的事情就发作在这两日之内,而且知道的人不多,这个姓刘的掌柜根本没有收到任何风声,因此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完全没有将韩端看在眼里。 在他看来,现在家主不管事,韩家的大权尽在王氏手中,韩端这个从不问事的束发孩童,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如此说话? 韩端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韩家的独子,韩家这份家业,早晚都是他的,可现在刘掌柜这个韩家门生,竟然一点都不给他面子。 而且,刘掌柜竟然将王氏称作夫人,这是韩端万万不能容忍的。 在他心里,韩家的“夫人”只能是已故的生母刘氏,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叫这个称呼。 前身遗留下来的记忆还在影响他的思维和情绪。 但哪怕刘掌柜没有如此称呼,韩端也知道他是王氏的人。 他现在已经回想起来,刘掌柜以前只是粮铺的账房,王氏进韩家逐渐掌握大权之后,才将他提升为掌柜。 而原来的掌柜韩端的远房族叔韩镌,则被王氏以“年纪大糊涂”为由,调到了田庄去任管事。 以前的韩端不明白这件事代表着什么,但现在他却很清楚,这个刘掌柜肯定已经被王氏收买拉拢,换句话说,他是王氏的人。 所以,无论刘掌柜说得多义正辞严,韩端只将他看作跳梁小丑。 “刘掌柜的意思,韩家除了家君与王氏,哪怕是我这嫡子到来,你都可以不予理会?” 刘掌柜辩解道:“并非是不理会郎君,只是家主将这粮铺交给夫人打理,没有家主和夫人的命令,我就不能让郎君接手。” “让账房先生将今年的账本全部拿来!” 韩端不想再和他纠缠接不接手的问题,直接提出查账。 他相信在王氏打理店铺的这段时日,肯定有一些见不得人的账目往来,只要自己查出其中的猫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革去刘掌柜的职位,将店铺拿到手上。 果然,刘掌柜一听此话,脸色顿时更加阴沉,但他犹自不肯松口:“没有家主和夫人之令,郎君无权查看帐簿。” 韩端蹙起眉头盯着刘掌柜,刘掌柜刚一接触他的目光,就觉得心底发寒。 但他随即便挺起胸膛,想要再次抬出王氏以壮胆气。 突然,他眼前一暗,一只巴掌“呼”地扇了过来。 韩端自幼习武,力气远超常人,这一巴掌虽只用了两分力气,却仍将刘掌柜的大牙抽落了两颗,鲜血一下从他的嘴角涌了出来。 “贱奴安敢欺主!” “王氏这个贱婢,安能凌驾于我之上?就算她在这儿,也不能阻挡我查看店里的账目,更何况你这老奴?” “呜……我……”刘掌柜捧着馒头似的脸颊,眼泪汪汪,想开口辩解却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韩端一指刘掌柜,怒目骂道,“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以为跟了王氏,就能够在我面前张牙舞爪?” “你食韩家米,穿韩家衣,却竟然吃里扒外!我且问你,是谁给你的狗胆?” 刘掌柜正欲答话,却又被韩端一脚踹翻在地接着痛骂:“今日若不惩治你这贱奴,别人还以为我韩家人好欺!” “来人!” 门外韩虎儿带着几名家丁阔步走了进来,叉手应道:“郎君有何吩咐” “将这厮给我绑了,等完查完账目,再送回家去让阿爷处置。” “遵命!”韩虎儿一招手,两名家丁便扑了上来,从身后扯出一根绳索,将刘掌柜紧紧地捆了扔到一旁。 韩端心中怒火仍未平息,他将目光转向门口处那名瑟瑟发抖的中年人,沉声喝道:“何先生?” “郎君,此事与小人无关!”那中年人屁滚尿流地扑到韩端跟前,翻身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韩端眯了眯眼,问道:“何先生,你且说说,何事与你无关?” “……王姨娘调用钱帛之事,刘掌柜说由他一力承担,因此小人才不得不为。”何先生顿了顿,又道:“还有账目之事,也是王姨娘和刘掌柜吩咐下来让小人做的。” “那你是韩家的账房,还是王氏的账房?” “小人有罪,请郎君饶过小人这一回!”何先生将头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初时王姨娘让他的兄长王维诚来铺子里支取钱帛时,小人便竭力阻止,奈何刘掌柜根本不经小人之手,便将钱帛支给了王维诚。” “事后,王姨娘和刘掌柜一起来让小人做假账目,小人不允,他们便威胁要将小人调去田庄做庄头,小人一时无奈,只得曲从。” 韩端一声冷笑:“自古从贼之人,多半都是你这般说法。何先生,我再问你,王姨娘和刘掌柜逼你做假账,你可有向家主说过此事?” “家主几月不来一次店铺,而且来时都有王姨娘随行左右,小人实在……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向家主陈情。” 何先生这话说的倒是实情,韩锦时常不在家中,以前的韩端也是个不懂事的主,如此说来,此事还真不能完全推到他的身上。 沉吟片刻,韩端沉声说道:“依你如此说来,此事倒是情有可原。何先生,以往之事我可以不再追究,但自今日起,你若再有二心,休要怪我不记往日情分!” “多谢郎君恕罪之恩!”何先生连连叩首,呜咽着道,“自今日始,小人若再行那背主之事,甘愿自刎以谢郎君!” “你先起来。”韩端点了点头,紧绷着的面皮放松了一些。 “韩竞,你与何先生一起去将王氏管事之后的账簿全部搬来此处。我倒要看看,这半年多来,王姬与刘掌柜到底贪污了多少公中钱帛!” 何先生从地上爬了起来,垂手回道:“禀郎君,王姨娘自今年三月以来,每月都要从铺子里支取三至五万钱不等,占月利五成以上。” “至今日止,王姨娘在铺中所支钱帛,总数已逾四十万钱!” 韩端心中的小火苗“呼”地一声又窜了上来。 要知道四十万钱可买四万斤好米,一般中产之家,也不一定能够拿得出这笔钱来。 以前他还不知道,自己家的铺子竟然这么赚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二十六章 那个位子韩家人也坐得 粮铺糜烂到如此地步,想来那铁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韩端负手低头在室内来回踱了数十步,突地,他抬起头来,说道:“何先生,你先去把这一年多来的账簿拿来,我等会要带走。” 何先生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着几本账簿回到了厅房,韩端接过来粗粗翻了一遍,果然与他刚才所说无二,有些虚假账目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何先生都留下了原始凭据,而且还特地注明了事情缘由。 韩端也没想过要拿着这些账目和王氏对质,他留下这些账簿和凭据,只是想拿给韩锦看看。 收好账簿,韩端又向何先生道:“刘掌柜忘恩背主,我将他拿下送回家中由阿爷处置,但店中不可一日无主,这段时日,就要你多多费心。” 何先生连连点头,语气郑重:“小人定会尽心尽力,不让郎君失望。” “以一年为期,如果在这一年之内,你将这店铺经营得好了,过往一切一笔勾销,而且我还升你为掌柜,月俸加至五千钱。” “从今日起,粮铺之中就由你作主,若有不决之事,可即时传书与我!”韩端盯着何先生,一字一句地道:“何先生,请勿辜负我的信任!” 这件事情当中,何先生虽有责任但情有可原,韩端也相信他本质不坏,因此才给他这次机会,若他还不知道珍惜,到时就不是去田庄当庄头那么轻巧了。 何先生心里也十分明白,所以韩端话刚说完,他便跪在地上叩首道:“多谢郎君宽宥,小人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 半个时辰后,韩端一行又来到了韩氏铁铺。 这个时代的铁铺并不是想开就能开的,必须要有官府的特许才能经营,而且还不能打造兵器。 但光是菜刀锄头等日常用品和农具,就足以让铁铺生意兴隆。 王氏既然能从粮铺挪用钱帛,那肯定也不会放过比粮铺还要赚钱的铁铺,因此,韩端带着人到了铁铺之后,二话不说就先将掌柜和账房拿了下来。 果然不出所料,一查之后,发现王氏在半年多的时间内,从铁铺挪用钱帛竟然多达百万之巨,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现在总算是知道,王氏等人用来盘下邸店的一百二十万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了。 铁铺的掌柜和账房肯定不能再用,将这两人同样捆送回去之后,韩端却犯起愁来:要去哪里找合用的人来接替他们两个? 用外人又不放心,思来想去,韩端决定让铁铺中的老师傅刘伯暂代掌柜之职。 刘伯是韩端生母刘氏的陪嫁家奴,在铁铺中已经做了二十余年,忠诚度足够,而且还略通文字,有他照看着,铁铺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但账房则不是人人都能胜任,只能找姊夫孔常借一个来暂时用着,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将他们换下来。 韩端没有想到,这个铁铺比粮铺还要赚钱,而且还多得不是一星半点,每月进账都在四十万钱以上。 就卖点铁器,利润竟然有这么高? 韩端觉得肯定是自己弄错了什么,喊来刘伯一问,果然没有这么简单。 “郎君别看进账这么多,但其中至少有一大半是铁料的本钱,若是除去这部分,一个月顶多能盈利十余万钱。” 铁料的来源已经用不着再问下去,怪不得韩锦将精力都放到矿冶上面,原来那才是韩家最大的收入来源。 韩端合上账簿,陷入了沉思。 他很想将兰渚山那个铁矿继续开下去,但目前来看却有些风险。 陆访既然能借这个铁矿来害韩锦一次,就有可能害他第二次。 没有彻底解决陆访,就不能继续开采,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放弃这个铁矿。 有了这个铁矿,每年至少多收入四百万钱,而且,他还可以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比方说,打造兵器。 这个是朝廷严令禁止的,但会稽郡的那几家大豪强谁家私下不打造兵器? 也只有像韩家这样的小土豪,才会被陆访拿住痛脚,要是换了陈、周等家兵部曲上千的几家豪强,他敢去捉人问罪? 就凭那一百多个县兵,再加上几十个捕役,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 老实说,陈朝的根基根本不稳,要不然也不会在二十多年后被隋朝轻轻松松就灭了国。 所以,只要等解决了陆访,自己再小心一点,完全可以在兰渚山上打造兵器,一则可以卖钱,二来可以增强自家的实力。 来这世间一趟,他当然不甘心只是做一个土豪家的纨绔郎君。 皇帝那个位置,陈家人坐得,难道他韩家人就坐不得? 况且,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二十几年,隋文帝杨坚就会一统大江南北,到时肯定又有一番剧变,他这个豪强子弟能不能做得安稳还是个未知数。 乱世之中,武力才是唯一的倚仗。 胡思乱想了一番之后,韩端才定下神来,用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一只飞爪的图形,然后问道:“刘伯,铺子里现在能不能打造这种兵器?” 刘伯一听韩端这话,根本没有走近细看就说道:“郎君,铺子里不能打造兵器!” “打造一柄自用也不行?” “自用倒是可以,但也只能偷偷打造,若是传扬出去难免要吃官司。” 韩端觉得这刘伯还真是迂腐,官府之所以不准私人打造兵器,主要是为了维护官冶的“专营权”,但如果只打造一两柄来自用,又有谁会多事来管你? 况且这大街之上,佩戴兵器的人也不在少数,就连那些文人也要佩一柄剑来附庸风雅,难道说,他们的刀剑都是官府免费发放的? 若真是打造一柄兵器自用就要吃官司,那会稽郡的牢房早就人满为患了。 不过,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韩端也不至于和他计较这些,他招了招手,示意刘伯站到近前看他画的图形。 刘伯一边看一边奇道:“郎君竟然要用这船锚来作兵器?不对,这比船锚似乎要小了许多……” “这兵器打造不难,只需半个时辰即可,不知郎君要得急不急?若是要得急,我这就去亲自打造。” “当然急,马上就要!我就在这儿等着,越快越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二十七章 贼曹史孔台 说是只需半个时辰,但韩端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看见刘伯捧着一柄飞爪走进屋来,模样与韩端想象中的大体不差,做工也非常精细,不枉了他等这么久。 让刘伯打造这一柄飞爪,当然不是拿来作为兵器,而是为了方便翻墙爬梁。 时间耽误得太久,拿到飞爪之后,韩端又再三叮嘱刘伯看好铁铺,然后便心急火燎地回了孔宅。 他和孔常约好的未时一起去拜访孔台,现在已经快要到申时,若再不回去,可就要爽约了。 ………… 和孔台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孔台的家宅之内。 一番繁琐且又不可免的礼节和寒暄之后,韩端才说起了今天的来意。 孔台轻摇着麈尾扇,长须飘飘,状似极有风度,但说出来的话却充满了市侩之气。 “张和乃忠义之人,而且还是我的属僚,于情于理,我都愿帮韩小郎君将他救出牢狱。” “但这件案子终究是出了人命,不是二十万钱就能解决的,只县丞和县尉那儿,一人十万钱都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更何况苦主那边,不但要拿些钱帛出来赔偿,还要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出面安抚。” “杜家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那杜三郎的大父曾任七品给事中,官场之上,很是有些瓜葛……” 孔台一口气说这么多,目的无非就是想多要点钱,但韩端仍然淡定地跪坐在孔台面前,等他说完了,才带着点戏谑地问: “孔君,如今的市价,苍头不过五万钱,青衣也才八万钱,一个死囚,孔君竟然说二十万钱都不能买他一条性命?” 孔台轻笑一声:“韩郎君,账可不是这么算的,那张和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岂是寻常苍头可比?能得此人效命,郎君便是花上几十万钱,也是非常合算的。” 自己的心思被看穿,韩端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更没有打算否认:“花几十万钱买个下人,这个价格还是太高了。” 他沉吟了片刻,方才正色道:“我尝闻孔氏山阴大族,自东汉末南迁以来,济困扶危,义名闻于江左,历六朝传承不绝,因此我才斗胆前来,请孔君再行此侠义之举。” 听到韩端的话,孔台脸上也是闪过一丝得色,以他的年龄和阅历,倒不至于因一名束发少年的吹捧就忘乎所以,但韩端说起孔氏祖上的辉煌,却还是让他感到与有荣焉。 然而,韩端话锋一转,又转到钱帛上来。 “孔君,二十万钱或许稍有不足,那我就给你三十万钱,无论上下打点还是安抚苦主,尽在其中,你看如何?” 孔台听韩端愿出三十万钱,心下顿时一喜,正要应承下来,却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将右手的麈尾扇交到左手,又连连摇了几下,方才掩饰住心中急色。 其实这笔账他早就已经算过,县丞那儿十万钱不能少,县尉可以略少一些,至于杜家,给三两万钱意思意思就行。 杜三郎的牛车撞断了人家的腿,难道不需要赔偿汤药费? 这样算来,最少还能落下七八万钱,这已经比他一开始的估算要多得多了。 孔台眯缝着双眼,将未持扇的右手放到案几上,四个指头轮番敲击着几面,故作沉吟道:“张和乃忠义之人,我亦不忍心见他就此送命……也罢,我就勉为其难应承下来。” “只是,这钱……” 这是典型的当婊子还要立牌坊,不忍心见他就此送命?这家伙还真算得上是少廉寡耻。 韩端打心底看不起这人,但脸上却仍然一片淡然,他轻拍双掌,笑呵呵地说道:“孔君高义令人敬佩,此番张和若能脱困,孔君美名定然传遍山阴。” “有孔君出手相助,此事自当无碍……明日此时,我会令人将钱帛送到贵府。” 孔台一收麈尾扇,轻轻颌首:“能与郎君共谋此事,也算是一桩美谈,郎君放心,只要钱帛一到,我就立即去找县丞县尉,想必他们二人,应该会给我三分薄面。”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只要钱到位,一切都不是问题,但若是钱不到位,他也不会主动去办这件事情。 这本来就是一笔交易,韩端脸上也没有露出不喜,只是征询道:“孔君,三十万钱得用几辆牛车来运,若直接运来府上,怕对孔君名声有损。” “不如我将这笔钱存放进邸店里的钱柜中,孔君要用时随时可凭契据支取,既安全又方便,孔君觉得如何?” 邸店那边的钱柜,本来因为重建的缘故准备暂时关张,但那些客商宁愿不要利钱也要将钱帛存放在里面,因此只能继续维持经营。 韩端也就趁着这个机会,想要将孔台发展成钱柜的客户,也算是为自家的生意尽一份力。 三十万钱将近三千斤重,搬运起来确实不大方便,只稍微想了一下,孔台便答应暂时将钱帛存放于钱柜之中。 确定下来之后,韩端提出想去看望一下张和,这对孔台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因此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贼曹主捕贼、刑狱之事,县牢正在孔台的管辖之内,有了他带路,一路自然畅通无阻,一直走到最深处的死牢前,孔台才停了下来,向着黑漆漆的牢房喊了一句:“张和,有人来看你了。” 半晌,里面才传出一个声音来:“谁来看我?” 狱卒打开牢门,一股令人作呕的浓郁臭味扑鼻而来,等这股味道稍微淡了一些之后,韩端才跨步走了进去。 昏暗的牢房里,原本躺在墙角乱草上的汉子站了起来,一脸疑惑地看向韩端。 “石塘韩端,家君讳锦。”这两句话韩端已经说得溜熟,张口就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现在没有名气,说出名字来也没人知晓,只能继续打着老爹的名号行事。 他站在门口,微微俯身作揖:“家君前日身陷此牢,昨晚出狱之后,和我说起张君之事,令人大为敬服,因此今日特来拜访。” “原来是石塘韩家的小郎君。”张和见韩端风度翩翩,举止有礼,也慌忙抱拳还了一揖,“我本待罪之身,将死之人,却还劳小郎君记挂,实在是小人的罪过。” 韩端招了招手,韩虎儿两人便提着几个食盒和一个小几走进房来,三下两下便摆出一桌颇为丰盛的菜肴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二十八章 狱中问对(求收藏求推荐) 县衙的死牢之内,韩端席地而坐,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张和狼吞虎咽地喝酒吃肉。 盏茶不到,张和便将酒菜一扫而空,旋即用衣袖擦了擦嘴,拱手对韩端笑道:“多谢郎君赐酒之恩,能在赴死之前食此美食,我也无憾了。” 韩端正色道:“张君,汝父年迈,如今又受伤卧病在床,你若一死,谁来赡养?” 张和顿时色变,不知如何作答,韩端紧盯着他的双眼,也不催促。 过了好一会,他才嗫嚅着道:“……我也想在老父膝前尽孝,送其终老,奈何老天无眼,让我摊上了这个人命官司,家中又拿不出钱来打点,只能赔上这条性命。” “我死不足惜,只是苦了我那老父,老来失子无人赡养,日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说罢,他翻身跪到地上,望空拜了三拜,泪如泉涌。 等他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心中充满了愧疚,一时无言,半晌之后,他才又对韩端作了一个深揖:“郎君赐酒之恩,和也只有来世再报答了。” 捕役本是贱籍,平常往来的也都是贫苦百姓,如今即将身死,却有韩端这个豪强子弟送来酒食探望,这自然令他心存感激。 韩端起身回礼,平静地问:“张君如今可有后悔?” “后悔?”张和楞了一下,“怎么会不后悔?早知会打死人,我当日就不应该出手反抗,他们也不敢将我打死,无论如何,都能留下一条性命。” “我是说,你本来已经逃出去了,却又回来自投罗网,如今有没有后悔?” 张和看了一眼牢房门外,没有多想便断然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就算现在让我选,我还是会回来。” “他们一个是我亲父,一个是受我连累的邻人,若我置之不理,就算能逃得一条性命,此生也再难心安!置孝义于不顾,苟且偷生,这也不是我张和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 虽然已经从父亲口中听说过张和的事,但现在听他说来,却仍然让韩端为之心服。 一个将孝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人,难道不值得他敬重?韩端深知,哪怕是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人也是凤毛麟角,不可多得,自己要想有所作为,身边绝对不能缺少如此忠义之人。 因此,韩端便不想再行迂回之策,他正了正衣襟,郑重地对张和说道:“张君是我敬重的人,就算张君不愿为我效力,我也会拿出钱帛来,助张君脱此危难。” 张和身为县衙捕役,自然深知陆访等人的贪婪,以他的了解,自己要想彻底脱罪,至少得拿出二三十万钱来。 他以前的月俸不过千钱,父子两人花用,根本剩不下多少,更何况即使他父子二人不吃不喝,要凑够这笔钱也得二三十年。 所以他早就已经认了命,但现在听来,韩家小郎君竟然愿意拿钱出来替他脱罪,这是他由始至终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刹那间,一股狂喜涌上他心头。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若能不违本心而免死,谁又会将别人的善意拒之门外?未及多想,他便跪在了韩端面前,嘴巴张了几张,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韩端伸手相扶,但张和却死活不肯起来,扭捏了一会,他才叩首道:“郎君若能救我性命,张和愿跟随郎君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听到这话,韩端一颗心才彻底安定下来。 三十万钱可说是一笔巨款,它可以在寸土寸金的山阴城卖一所三进的宅院,要说韩端愿意为了所谓的敬重,心甘情愿拿出这么多钱来救张和出狱,那纯粹就是扯淡。 他之所以如此说法,其实是以退为进,而且还存了赌一把的心思,好在最终张和如了他的愿,要不然他就得损失一大笔钱。 若是言出不践,日后他的名声可就坏了。 既然张和已经表明了效忠之意,韩端也就不再藏着掖着。 “来此之前,我就已经与孔贼曹谈妥,给他三十万钱来打点此事,若是顺利,最多三日张君便可获开释。张君出狱之后,可去承平街卖酒的孔常家寻我,日后就要辛苦张君了。” “为郎君做事,何来辛苦一说?” “安顿好家君之后,我就去承平街寻郎君。”张和点头回话,“郎君日后万勿如此客气,我在家排行第七,郎君可唤我张七郎,或者称呼我的表字济之也可。” 韩端从善如流:“那我日后就称呼你的表字,至于令尊那儿,稍后我就让人去为他请医诊治,你在狱中尽管安心静候,一日三食我也会令人送来。” 张和闻言却是心中一暖,他还未真正踏入韩家之门,韩端就能为他考虑得如此周全,能够碰到这样的主君,对他来说,真可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和张和道别后,韩端又去了邸店,站在庭前等候片刻,褚申便闻讯赶来,带来的消息也还算顺利。 建房的工匠已经找到,明日就会过来逐步拆除以前的旧屋,只留下钱柜所在的庭院,要等新房建起来搬迁过去才能拆除。 至于木料,则要等旧屋拆除之后,看有多少还能使用,估算过后再按所需数量购买,而且木料商人都已经联系好了。 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这让韩端也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当时将褚申留了下来,有了这个掌柜,他也能轻松不少,能省下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来放在其它方面。 自重生以来,每天韩端都忙得脚不沾地,好在三间铺子都已经渐渐理顺,需要他亲自过问的事情已经不多。 想到三间店铺,韩端又想起了粮铺中售卖的食盐数量已经不多。 现在的海盐用的是比较原始的煎炼法,刮土淋卤,取卤燃薪煎熬,但秋天盐土含盐量低,产量大幅下降,所以送盐的盐贩声称要在原有的价格上提升三成,何元庆不敢作主,昨日就到孔宅来请求过韩端要如何应对。 会稽郡的上虞县就出产海盐,南朝绝大多数时间也没有禁止私盐,但却被势力强大的世家豪强所垄断,因此,山阴虽然离上虞只有一百来里地,但食盐的价格却始终居高不下。 一斤盐的进价就高达三十余钱,若在这个基础上再加三成,售价就至少要五十钱以上,这样的价格,已经是非常离谱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二十九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韩端知道,到了明年,煮海盐赋和榷沽之科还会在如今的基础上再翻上一番,原因是朝廷用度不足。 这将是陈朝立国以来短短九年时间内,第二次以“国用不足”为由提高盐酒之税,可见陈朝目前的局势,已经糜烂到了何种地步。 两汉之前,南方地区人口稀少,无论哪方面都落后于北方,但衣冠南渡之后,世家大族携大批人口流亡南下,经过两百多年的大开发,南朝的经济实力已经超过了北朝,整体国力也是不遑多让。 但好景不长,到了萧梁之时,就开始逐渐呈现颓势。 南梁后期,国政愈加败坏,导致候景之乱,战火使南朝的社会经济遭受到巨大的破坏,北齐、西魏趁机侵占了江淮、巴蜀等大片土地,南朝实力大为削弱。 随后在南梁废墟上建立起来的陈朝,更是国小力弱,地方豪强不服朝廷管制,内乱此起彼伏,财政入不敷出,其实,在这个时候,已经能看出亡国前的一些征兆了。 不过这些问题,不是现在的韩端需要考虑的,他现在想的,是如何在盐利之事上面分一杯羹。 候景之乱中,江东豪门士族受到了一次严酷的扫荡,过去障固山泽的大盐铁主死了不少,虽然又有豪强填补了其中空白,但势力已经大不如前。 此时介入稍微晚了一点,但只要运筹得当,仍然有大利可图。 韩端准备过两天亲自跑一趟上虞县的盐场,把各个环节都了解一下,再考虑具体如何操作。 ………… 回到孔宅用过哺食,见天色还早,韩端便以到医馆去找疾医看诊为由,独自一人出了孔宅,蹓蹓跶跶地来到了街上。 这座府城,他曾经逛过无数次,虽然都是灵魂状态的飘荡,但并不影响他对这座城池的熟悉。 一间间的铺子,一进进的庭院,络绎不绝的行人和牛车,渐渐在他记忆里苏醒,仿佛一张张黑白照片变成了一部彩色电影,渐渐鲜活过来。 韩端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不紧不慢地走在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南朝大街上,时而左顾右盼,时而留连驻足,半个时辰之后,他的脚步终于停留在了城西康乐坊一座宅院门前。 韩端此行的目标就在这座宅院之内。 十七年前,“宇宙大将军”候景麾下部将宋子仙率军攻破会稽郡治山阴,大肆劫掠城内富户,十多家大户被破家灭门,这座宅院以前的主人任氏正是其中之一。 任氏在城破之前,便将金银贵重之物藏于家庙之内,欲等宋子仙退兵后再行取出,哪知天不从人愿,宋子仙入城之后,竟然不分青红皂白,纵兵将任府上下杀戮一空,这批金银也从此成了无主之物,无人知晓。 十七年过去,偌大的任府已经成了别人的产业,而任氏的家庙,则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野庙,老旧破败。 值得庆幸的是还未倾塌。 在宅院门前只停留了片刻,韩端便装作路人一般继续前行,走了一百余步之后再左转进一个小巷,在这儿,抬头便能够看到一墙之隔的任氏家庙屋合。” 孔常仍旧道:“六郎有所不知,这房屋买卖之事,我出面还真不如请驵侩去谈,他们在山阴城内耳目灵通,而且熟知交易规矩,你只须付出少许钱帛,他们就能将事情给你办得妥妥帖帖,能够让你少废不少心思。” 驵侩就是唐宋时的牙人,相当于后世的中介,请他们出面,确实是比孔常合适得多。 想明白了这点,韩端便有些坐不住:“那就不劳烦姊夫,我去粮铺让何元庆去找驵侩,他在东市这么多年,肯定比姊夫更为熟悉。” 主仆三人出得孔宅内,连牛车也不驾,急匆匆便奔东市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三十章 驵侩 秋粮收获在即,粮铺也冷清了许多,但韩端却没心思关心自家的生意,他径直穿过店面来到二进院里的正房,一声大喝将正伏在案几上打盹的何元庆吓了一大跳。 迷糊了片刻,何元庆便清醒过来,连忙起身作揖道:“郎君来了。” 韩端走到案几前,拉了一张胡椅来在何元庆对面坐下,带着一丝戏谑地笑问:“老何昨晚是流连妓栏,忘记睡觉了吗?” “郎君说笑了,妓栏风月之地,非我等老朽流连之所。”何元庆连连摇头,“实在是昨夜小孙受了风寒,咳嗽不止,而且还发烧,不得不连夜去医馆请疾医来诊治,后半夜才清静下来,却已经没了睡意。” “那……令孙的病好些了吗?”何元庆如此一说,韩端倒不好再开玩笑,“若还不见好,我倒是……知道有个疾医,治风寒很有一手。” 他本来想毛遂自荐,但旋即便想到了顾虑:自己年纪尚小,若说会些歧黄之术,怕也是根本没人相信,况且那些偷学来的医术——其实只能算是医理,从来没有实践过,连摸脉都不会,又怎么会医人? 所以他即时改了口,何元庆也没听出破绽,不过还是婉拒道:“不劳郎君费心了,昨夜请来的那名虞姓医工,对风寒也算是有些心得,一剂药下去,今朝便已退烧了。” “那就好……小儿肺脏不足,一旦风寒入侵,肺卫失宣,就容易引发疾病,发病之初,可用姜糖煎水温服,可以发汗透邪解表。现在已近中秋,小儿更要特别注意保暖,预防为主。” 现在这个时代,壮年男子都有可能因为感冒而丢掉性命,更何况小儿,因此韩端忍不住对何元庆多说了几句,没想到何元庆一听就听进了心去。 “风寒入侵,为何会肺卫失宣?” “风寒侵犯肌表,寒主收引,使人的肌凑致密,肺气不能向外周布散,故而出现发热怕冷、咳嗽、鼻塞等症状。” 何元庆恍然大悟般点头:“原来是这个道理!我昨晚好言好语问那医工,又多给了二十钱诊金,但他却不给我说个明白,翻来覆去只说是风寒入侵,现在听郎君这么一说,我就大致明白了。” 韩端倒是理解那名医工敝帚自珍的做法,但他并不赞同:“百工技艺向不外传,毕竟这是他们吃饭的手艺,只是如此一来,却非天下疾患之福。” 何元庆觉得韩端这话正合了他的心意,但他也明白这种状况根本无法改变,于是叹了口气,转而向韩端问道:“郎君说的这些,不知又是何人所传?” 何人所传? 传授的人多了。 不过细想起来,似乎还是听张长沙说的多些,于是他回答道:“我十二岁时,曾偶遇一名铃医,听他说原本是湘州一间大药堂的坐堂医,因怜世间病患疾苦,故而游医天下。” 这话完全没有毛病,张仲景任长沙太守时,便时常在太守府给人看病,“坐堂医”这个称呼,就是由他而起。 “这四年来,他时常到石塘指点我歧黄之术,直到不久之前才悄然离去,可惜我只学了医理,至今只会夸夸而谈。” 将自己会治病的事慢慢泄露出去,这是韩端说这番话的本意,不过他还没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 “老何,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不要胡乱往外传。”故作严肃地叮嘱了一句,他才又吩咐道:“你赶紧去外面给我找一个驵侩来,我有事让他去办。” 这些年来韩端一直都在石塘家中,连山阴也很少过来,何元庆对他并不熟悉,因此韩端现在说的这番话,他却是深信不疑。 原本想再问下郎君的歧黄之术到了何种地步,但韩端一瞪眼,他也只能压下一肚子的疑问出去办事。 东市之中几乎聚焦了山阴所有的驵侩,不大工夫,何元庆便带着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匆匆走了回来,韩端也不耐烦和他寒暄,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那名驵侩低着头,想了一会才抬起头来:“郎君说的任宅,可是位于城西康乐坊?” “正是。” “这个任宅我知道,以前的主人被乱兵灭了门,后来被官府收去卖给了吴家,吴且被贬官以后,他们就想将这座宅院卖掉,只是要价太高,两年来仍然无人问津。” 来此之前,韩端还担心主人家不会卖,现在一听原本就是要出售的,心里便高兴起来:“吴家现在要价多少?” “听说去年要价百万钱,根本没人过问,于是今年降到了八十万钱。”驵侩知道眼前这人是韩家郎君,神色之间自然十分恭谨,“郎君若诚心要买,小人可代为上门试探一二。” 韩端想了一下,问道:“你觉得,最低能讲到多少钱?” 再贵他也得买下来,但韩家的钱也是不大风吹来的,能少一钱就是赚到一钱。 “依小人看来,货物的好,在卖家面前又竭力挑刺,最后双方再各退一步,一笔买卖才能做成。 可自己刚说了一句占地极为宽广,这竖子就急得跳脚,如果最终价钱谈不拢,那自己岂不是要惹上麻烦? 驵侩很想转身离去,但在下一刻,韩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若是七十万钱成交,我给你一千钱的赏钱,七十万钱以下,每少一万钱赏你一千钱,若你能讲到五十万钱,那我就赏你五万钱!” “能赚多少,就看你自己的本事。还有,别让我发现你在其中做手脚,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后世中介吃了卖家吃买家的事情屡见不鲜,韩端不知道现在的驵侩会不会干这样的事,但先打个招呼,总不会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三十一章 破庙取宝(求收藏求推荐) “你就是石塘韩家的小郎君?” “买房这么大的事,尊亲因何不至?” 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过了短短两个时辰,何元庆便让伙计跑到邸店来通知韩端,那座宅院已经谈妥,价格是六十二万钱。 事情办得这么顺利,而且价格还不高,这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毕竟那座宅院是真的大,和普通的三进院落比起来至少要大三倍,而且后面还有一个大花园。 至于那些在韩端口中即将倒塌的房屋,也只是外表看起来破败,其实他心里最清楚,用质地坚硬、耐水耐腐蚀的柏木作主料,下面垫了石基,修建不过二十多年的房屋,再破又能破到哪儿去? 有了这批柏木,哪怕是将房屋全部推倒重建,最多也就是花二三十万钱。 只用六十二万钱就买下这么大一座宅院,韩端觉得非常划算,因此,即使对面吴家那个像痨病鬼一样的竹杆子言语之中显得有些不满,韩端也丝毫不在意。 “吴君,韩家的事情我可以完全作主。”韩端咧着嘴角笑了笑,“况且,你卖我买,只要不差钱,家君来不来又有什么关系?” “说得也是。” 韩端没有兴趣和他继续闲扯,三言两语之后,就开始说交易的事情,价钱是已经商定好的,现在只需按官府的规定完成契约即可。 请左邻右舍做见证,这是卖家的事情,目的是为了证明即将交易的房屋确属卖家所有,和其他人没有任何纠纷和瓜葛。 中人自然就是驵侩,写好契约之后,还要去县衙换正式的买房市券,交纳“输估”,也就是契税,每一万钱交四百,卖家出三百,买家出一百。 交完税之后,官府会在契书上加盖印章,盖了公章的契书称为“红契”,有了这份红契,从法理上来讲,即使是改朝换代,这座宅院也是归韩端所有。 到了付钱的时候,韩端仍旧推荐了自家的邸店,实在是因为用钱帛交易太过笨重,极为不便,竹杆子和家人商议过后,同意将钱暂时存放在邸店,需要用到时再来支取。 这个时候,韩端终于体会到了名声带来的好处,石塘韩家虽是乡里豪强,但却从不做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之事,最关键的是还不差钱,将钱存放在韩家邸店不怕放没了。 他开始考虑发行钱票的可能性。 后世直到清朝初年,才出现民间银号、当铺等发行的钱票,原因是银两铜钱太重,不方便携带,特别是大宗交易的时候,所涉及的银钱数额巨大,更为不便。 其实在这个时代,商人们同样要面对这个问题,而且还更加严重,因为丝绸布帛和粮食都可以作为钱币用于交易,这些实物更重更不便于运输。 市场有需要,钱票就有发行的土壤,只是对于韩端来说,目前时机还不成熟。 双方一起到邸店交割清楚之后,韩端终于拿到了这座宅院的红契,竹杆子当日就带着家小回了乡下老宅,但韩端却不能马上搬进去住。 打扫清理修补都是小事,搬迁才是大事,要先请懂风水的道人来看宅,定黄道吉日,搬迁当日,就算不大开筵席,也要宴请至交亲朋好友。 但这些都不影响韩端去破庙取宝。 送给孔台三十万,买房又花了六十多万,这些钱都要从邸店钱柜里支取,钱柜里的钱都是客商们存放的,他得赶紧补上这个窟窿。 回到孔宅用过晚食,心急火燎地等到戌时过后,韩端才换上了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出了孔宅。 午夜的山阴县城一片漆黑,远远地飘来几声野狗的狂吠,韩端小心地躲过举着灯笼巡夜的坊丁和衙役,只用了一小半个时辰,便来到了与破庙一墙之隔的小巷。 朦胧的月光下,韩商如同一只狸猫般翻越进了围墙,然后一闪身进了破庙。 庙内伸手不见五指,但对于以灵魂状态存在了五百年的老鬼来说,这种环境才是如鱼得水。 强大的灵魂在这个时候开始发挥作用,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的灵魂却能够轻易感应到十丈之内的一切事物。 他从腰间解下飞爪,先将绳尾套在手腕上,手握飞爪掌面,然后掌心朝上猛地一扬,一声轻响过后,飞爪已经挂在了横梁上面。 用力拉了拉绳索确定已经挂牢固之后,韩端便顺着绳索两手交替迅速攀爬上了房梁。 从外表看上去,这两根房梁除了更为粗大以外,与其它几根并无不同,这是当年藏宝的主人为了掩人耳目,在凹槽上又盖了一层薄板,而且还用漆刷得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痕迹。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任氏如何将金银珠宝藏入这房梁之内,哪怕只是揭开这层薄板,也要费一番手脚。 韩端挪到房梁的左侧,伸手在上面摩挲了一小会,便感觉到了一处极其轻微的凸起痕迹。 如果没有记错,这样的痕迹应该还有三处,里面隐藏着固定薄板的木销。 将磨得十分尖利的铁钉刺入凸起之处,然后再用力往外一撬,一枚木销便随着铁钉被扯了出来,当四枚木销都被找到并撬出来之后,韩端用力推开了覆盖在房梁上的薄板。 埋藏了十七年的金银珠宝在这一刻,重新出现在韩端面前。 凹槽只有一尺宽,深度则仅仅不到一尺,但里面装的除了金锭银铤之外就是价值极高的金玉首饰,价值至少数百万钱。 韩端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光这一根横梁里,就有六七十枚金锭,这种一斤重(大致相当于现代两百三十克)的金锭一枚就价值十万钱。 银铤的数量略少,但也有将近五十只,而且每只都有五十两重。 南北朝时期银子还没有作为货币来使用,只是作为贵重金属被大户人家用来制作物件或是收藏,因此这些银锭到底值多少钱,还要等找人了解过后才能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银子还极其稀少的时代,一千两银子,价值绝对高于一座四进的宅院。 凹槽里的首饰则非常杂乱,既有指环、耳坠等小件,也有步摇等大件,但无一例外都十分精美。 这些饰品的价值,韩端现在就无法衡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三十二章 钱途可期 来回跑了四趟,韩端才将所有的金银首饰搬运到正院的主人房,清点了一下,共计一百二十七枚金锭,八十六枚银铤,饰品四十二件。 平白得了这么一大笔钱财,韩端心里虽有欣喜却并不强烈,对于一个见多了楼起楼塌的老鬼来说,没有谁比他更明白“钱财乃身外之物”这个道理。 任氏有钱又怎么样?满门被灭不说,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钱财,如今却便宜了他这个毫无瓜葛的外人。 所以得了这笔横财之后,韩端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扩大家丁义从的规模。 他现在迫切需要掌握一支可靠的武装力量。 韩家有家丁两百余人,但其中一半要用于守护田庄,剩下的家中留一些,再分一些到三个铺子,自己能够调动的不过寥寥一二十人。 这点人手对韩端来说完全不够,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桩桩件件都需要大量人手。 比方说劫粮,到时没人敢接这笔买卖的话,他就准备亲自带人去做,无论如何都要趁这个时机将陆访拉下马来。 还有冶铁造兵、贩盐获利,没有一支靠得住的人马,贸然参与进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吴家的人已经全部搬走,偌大的宅院内空无一人,韩端今晚也没打算再回孔宅,将这些财宝用破布包裹之后扔到床上,然后在旁边和衣躺了下来。 心里有事也睡不着,脑子里不免又是一阵胡思乱想,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天明,他才迅速回到孔宅,亲自驾了一辆牛车将财宝全部运到了邸店。 直到将财宝全部运进地窖装进柜子之后,韩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一旁的掌柜褚申和账房秦大江却慌得不行。 “郎君,你运这么多金银过来,要是有贼人来劫掠,凭我等现在这些人手,恐怕抵挡不住啊。” 褚申一边忧心忡忡,一边却又暗自庆幸,有了这些财宝,不但能重建邸店,多余的还能放贷出去,以钱生钱,这买卖很快就能做大了。 秦大江想的却是,韩家果然底蕴深厚,轻而易举就能拿出价值两三千万钱的金银财宝来,这等财力,恐怕在会稽也能排得上号了。 “不用担忧,这些财宝在这儿放不了多久,过些时日都要运出去。”韩端锁上柜门,拍了拍手,转过身来对二人笑道,“再说,在这山阴城内,贼人哪有胆子来明火执仗地劫掠?” 虽说现在时局动乱,豪强桀骜,贼匪四起,但山阴城这样的大城,官府却是牢牢地掌控在手中的,每日里郡县兵、两衙衙役以及坊丁轮流巡值,贼匪们哪儿敢在城内生事? 但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财帛动人心,即使没有贼匪惦记,也还得防着家贼,因此韩端也不准备长期在邸店内存放大量钱帛,以免给了居心叵测之人可趁之机。 他准备过上几日,就在城西康乐坊那座新买的宅院里建一间地下密室,日后大宗的钱帛全部存放在里面,邸店需要用时再运过来。 在没有信得过的人看守之前,只能将钱帛都放在自己眼皮底下。 褚申心里虽还有些惴惴,但想到现在已经有五名家丁日夜巡查,短时间之内应该出不了什么事,便不再多言。 临走之前,韩端又叮嘱道:“如今不缺钱帛,你催促工匠们再加快一些,如果人手不够,就再去招一些流民来,不过一定要看准了,那种心眼多,偷奸耍滑的绝对不能要,不然以后有的是麻烦。” 虽说现在不是灾年,但这个世道,什么时候都少不了过不下去的穷苦百姓,山阴作为府治所在,流民更是比其它地方多得多。 只要舍得出钱,人是一抓一大把。 褚申点头应是,韩端又道:“你算一下我这两天在邸店拿了多少钱,短缺部分可以拿刚才那些金银来补足,免得别人上门来取用时拿不出钱来。” “郎君昨日不是还送了一百万钱过来吗?”褚申诧异地道,“客商们存放的钱根本没动呢。” “郎君支用的钱只有两笔,一笔是孔贼曹那边三十万,另外一笔就是郎君买宅院的,两笔共计九十三万五千二百钱,而且这些钱只是账目上划出去,实际取走的只有二十多万钱。” 褚申所说的这一百万钱,是韩延庆派人送过来的。 或许是心中焦急的缘故,只过了一日,韩延庆便将许诺的那一百万钱送到了孔宅,韩端原本暂时没打算动用这笔钱,但转念一想,反正都在自己口袋,分不分开也没有什么区别,于是便点头应允了褚申的做法。 “昨日还有一名岭南客商过来存钱,被我婉拒,不过我和他说了,让他等邸店修建完毕重新开张后再来。” 会稽是鱼米之乡,又盛产丝绸等物,因此山阴汇聚了来自三吴各郡以及闽粤等地的大量客商,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邸店的生意肯定会越来越红火。 想到邸店的“钱途”,韩端的心情就格外愉快,出了邸店来,他又去酒楼里买了酒菜亲自给张和送去,然后才悠然自得地回了孔宅。 好不容易闲下来,韩端心里却又忍不住开始盘算。 韩延庆的一百万钱已经送来了,但他交待的事却还没有眉目,而且这件事情刻不容缓,韩端稍微考虑了一下,便命韩竞和韩虎儿分别去请两个人。 其一肯定是蔡恒。 正如韩延庆所说,蔡恒交流广阔,与许多贼匪都打过交道,深知他们的习性,有他在一旁出主意,比自己一个人苦思冥想要好得多。 第二个要请的,就是在镜湖上卖鱼的韩七郎。 当日韩端和他见过一面之后,便推测他和镜湖里的水贼有往来,虽然只是猜测,但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情。 此番打劫粮船,最好是找那熟识水性的,因此韩端便想到了镜湖里的水贼,但他和那些水贼从没打过交道,因此才想让韩七郎来从中牵线。 石塘到山阴不过二三十里的路程,韩虎儿吃了朝食出发,和蔡恒一起回到孔宅时,不过才用了两三个时辰。 一见韩端,蔡恒便大着嗓门叫道:“郎君怎么到今日才想起我来?在家里闲得都长霉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三十三章 帮人即帮己 “五叔,家里的事怎么样了?”韩端不等蔡恒坐下,便心急地问起了家中的情形。 “都处理好了,郎主念及这一年夫妇之情,给王氏留了个全尸,要是依我的,全都一刀给砍了。” 韩端其实还是小看了他老爹。 韩锦回去之后,根本没有去见王氏,更别说去听她辩解,等韩端将其余的贼人一送回去,就立即让蔡恒将几人全都给杀了,而且还派人去将韩端赶到田庄去的人又各打了二十鞭,说是以儆效尤。 这可比韩端还要狠。 不过韩锦的狠,并不是现在才有的,他以前要是不狠,韩家就没有现在的这般景象。 他也不是无能,他要是无能的话,韩家早就被人家吃得连渣都不剩了。 韩锦最大的弱点,就在于没有识人之明,盲目信任别人,这样的人,不适合做领导者,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人阴死。 “五叔,你不会真把他们丢进镜湖喂鱼了吧?”韩端为几人的死默哀了一息,突然想到蔡恒以前说过的话,不由得心里就是一紧。 这镜湖的鲈鱼味道鲜美,要是真丢几具尸体进去,以后他还怎么吃鱼? 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怎么可能?韩家离镜湖可是有十多里路呢,我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其实这就是个心理问题,镜湖那么大,水匪又那么多,哪天不死几个人在里面?鲈鱼又是肉食性鱼类……算了,不去想它。 韩端摇了摇头,这才想起还没问过老爹:“阿爷的伤无碍了吧?这次你来,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郎主受的都是皮外伤,其实并不严重,金创医两剂药下去,内服外敷,现在都已经结疤了。” “来的时候他说了,还是前几日那话,家里的事情不用你去管,外面的铺子你就得照看好,不能出一丝差错,有什么事多请教你姊夫,请他多指点你一下。” 韩端撇了撇嘴,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来。 孔常能懂什么?不过是个守成之犬,空有一个贡酒的招牌,却不知道如何去经营,要是换了他,早就将酒卖遍全江东了。 蔡恒也看出他有点不服,不过,郎君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有大智慧的,这样的人高傲一些也是正常。 “郎君让韩虎儿心急火燎地叫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我去办?” 对于蔡恒,韩端就没有什么不可说的,但事关重大,得防着隔墙有耳,他先让韩虎儿到门外去看着之后,才低声对蔡恒说道: “五叔,这次请你来,确实是有件大事让你去做。日前我去见了县尊族叔,他有意和我联手对付陆访,但他已经完全被架空,手上无权无人,所以想了一条毒计。” 蔡恒当然也是知道韩延庆的,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县尊完全就是尸位素餐的老好人一个,这样的人,能够想得出什么毒计? 韩端当然不会告诉他,这条毒计是自己引诱撺掇着县尊想出来的。 “秋粮过后,陆访会押粮北上,这些粮食是要给大江两岸的军兵食用的。”韩端的声音几不可闻,“县尊的意思,是要找人在曹娥江上劫了粮船,只要得手,陆访便是一桩大罪,轻则丢官罢职,重则砍头。” 蔡恒惊得从胡椅上跳了起来:“这可是杀官造反的大罪!一旦事发,哪怕有韩蛮子看顾,韩延庆也难逃一死!郎君,你所说的大事,不会是与此有关吧?” 韩端“切”了一声:“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有韩延庆作为内应,几时发船,有多少兵丁全都一清二楚,敌暗我明,再预先设下埋伏,怎么可能有人会知道?” “若是还觉得不妥,那就将押粮的兵丁尽数杀了,就算有人怀疑,没有左证,又能奈我何?” 蔡恒还是摇头:“这事我们不能干,为了一个陆访,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险,要我说,还不如找个机会,将陆访在城里直接杀了更好。” “直接杀了他是下下之策,五叔你想想,阿爷的事虽然还没传扬出去,但县衙知道的人也有不少,一旦陆访遇刺,别人首先怀疑的就是我们韩家。” “再说去劫粮也不用我们亲自去办,这次韩延庆下了血本,愿出两百万钱来请人去劫粮,一百万钱已经送过来了。” “韩延庆竟舍得下这般本钱?”蔡恒“耶”了一声,“不用我们出面,这事倒还有商量的余地,郎君的意思,是想让我帮他从中联络?” “不光是帮他,也是帮我们自己。” 韩端对蔡恒的理解能力非常满意,这样说起话来就轻松多了。 “这次陆访谋算韩家虽然没能得逞,但其实已经结下了生死大仇,他在县丞之位上一日,就得防备他在背后出阴招暗算我们。” “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稍有疏漏,就会被他得逞了去,与其到时追悔莫及,不如先发制人,将隐患彻底抹杀,也算是为阿爷报了仇!” 这话简直说到了蔡恒的心里,他连连点头道:“郎君这话说得有理,这个仇是已经结下了的,早晚得有个了断。郎主前日也和我说起过此事,只是怕惹来祸事牵连到你,所以才隐忍不发。” 韩端沉吟片刻:“这笔买卖,还得让镜湖里的水贼来做才可靠,我已经派廿三郎去请韩七郎了,等和他见过面后,再作计较。” 蔡恒奇道:“郎君怎么知道韩七郎是飞叉贼的人?郎主不是不让你和那些贼匪往来吗?” “我哪有和贼匪往来?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飞叉贼的人。”韩端没好气地道,“前日里我听廿三郎说,这韩七郎家徒四壁却仗义疏财,在镜湖上很有些威望,因此才估计他应该认识湖里的水贼。” “哈哈……郎君一猜便猜个正着。”蔡恒忍不住咧嘴一笑,“其实,郎主说的也不一定对,水泽草莽之中,也是有不少好汉的。”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二人正说得开怀,韩虎儿却走进来向韩端禀报:“郎君,廿三郎带着韩七郎回来了,现正在花厅等候。” 韩端站起身来,边说边往外走:“五叔,同去见见这个仗义疏财的韩七郎,且看他是否名符其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三十四章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秋阳斜斜地越过围墙,穿过树枝,在石板砌在的地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踩着零星的落叶走过庭院,再往右拐就是花厅,韩端和蔡恒刚走到门前,就见竹帘挑动,韩七郎那张黑得发亮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六叔,蔡师。”韩七郎一手挑着竹帘,弯腰站到了一旁,等两人都进了屋,又慌忙叉手行礼。 韩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七郎客气什么,赶紧来坐。”说完又转头看向韩竞,“让人去烹茶了没?” “已经叫了,我再去催催。” 韩竞说着就出了花厅,三人分主客坐下,韩端问起韩七郎近日光景,对方一一作答,寒暄了几句,才将话题扯到正事上来。 “今日寻你来,是想问问湖中各路好汉的情形,七郎不要顾虑,我问他们,是有一桩好事。” 韩七郎有点犹豫。 他的身份,并不是韩端猜测的“和水贼有瓜葛”那么简单。 他本身就是湖中水贼“飞叉”苟神通的眼线头目,带着二三十人以打渔为幌子打探消息,虽然这点事情肯定瞒不住有心人,但他还是不想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 “当谁不知道你那点破事呢。”蔡恒嗤笑道,“这镜湖方圆数百里,凡是吃这行饭的我都清楚,若不是嫌麻烦,我就自己去湖里找苟神通了。” 蔡恒这话还真没有吹牛,他是韩家的义从首领,而韩家又是个乡下土豪,所要防备的对象就是各路贼匪,十几年交道下来,他对这些贼匪的了解,比有些僻居山林的流民帅还要清楚得多了。 相比起来,山阴城内那些世家大族的义从护卫,即使武艺比他高,但在山阴乡下的名头却不一定能比他响亮。 “郎君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别吱吱唔唔的让人瞧不起。” 韩七郎陪笑道:“蔡师说得是,倒是我多虑了。六叔想要知道些什么尽管问来,侄儿一定知无不言。” 韩端摆了摆手道:“七郎有所顾虑也是应当的,小心无大错,不过我们是族亲,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这就应另当别论了。” 这话完全在情在理。 这个时代,除了那些无依无靠的流民之外,家族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舍弃的,哪怕韩七郎当了水贼,但他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 所以他连忙点着头道:“六叔说得是,侄儿都明白的。” “那我问你,如今这镜湖之内,共有多少路好汉,势力最大的又是谁?” 这些事情对韩七郎来说都是非常熟悉的,所以他张口就来:“镜湖之内称得上义师的只有三路,其他都是一些吃不上饭的流民,聚在一起求个活命。” “这三路义师中,势力最大的就是飞叉苟神通苟军主这一路,现有青壮一千五百人,侄儿也是在他手下讨饭吃。” 最大一股才一千五百名青壮,怪不得只能龟缩在镜湖之内,韩端心里略微有些失望之余,不免就有了点想法,要是能将镜湖内的这些水贼收归麾下,那自己的班底可就扎实了。 但他也知道这事情只能在心里想想,最起码目前这些水贼不可能来投靠他。 这时蔡恒插嘴道:“去年镜湖还有十二路人马,一年不到就只剩下了三路,想必其他的都被你们三家给并了吧?” 韩七郎“嘿嘿”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韩端又问道:“那另外两家又是什么来路,手下各有多少人马?” “另外两路的首领,一个唤作陶折,一个叫作石宝,手下各有青壮一千来人。” “他们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 “他们两家我不大清楚,我们这边,日子不大好过。”说到这儿,韩七郎心里有些苦涩,其实,哪是不大好过,而是已经快过不下去了。 到目前为止,他们的存粮最多还能维持岛上近五千人食用几天时间,如果不是在镜湖之内,能够捞些鱼虾裹腹,这些人早就已经逃走了。 这个世道贼匪四起,但和后世一样,同行多了,买卖就不好做,而且来往的客商也被他们打劫怕了,宁愿绕路多走上两百里,也不愿走湖上为水贼们送钱粮。 再这样下去,用不着官兵进剿,贼匪们自己就先散伙了。 “估计他们的情形应该也差不多。”韩七郎迟疑了一下,还是又说道:“军主打算等秋粮收完过后,就去劫几个田庄……” 一听这话,蔡恒便面露讥笑之色,“想得倒美!” 镜湖占地广阔,周围的田庄也是多如牛毛,但田庄将粮食收上来之后,并不是就地储存,而是立即运走,先不说贼匪能不能抓到这个时机,就算抓住了,想抢走粮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些田庄都是世家豪强所有,而世家豪强都有家兵部曲,少则一两百,多则上千,更主要的是,他们的装备和战斗力比贼匪们好得太多。 就拿韩家来说,家丁们人手一把一米长的直刀,半数以上装备了长枪,还有五十张弓,甚至还有强弩这种大杀器。 而水贼们有什么? 顶天了三分之一的人能够配上武器,其余的都是使用竹木削成的长枪,更不用想弓和弩这等利器。 这年头的兵器可不便宜,一把上好的直刀就要上万钱,那些饭都吃不饱的贼匪,哪来这么多钱置办兵器?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苟神通要不是被逼到快要断粮的份上,他也不会想去打劫田庄。 韩端见韩七郎面露尴尬之色,便开口笑道:“别听五叔瞎说,不过,去劫田庄确实不是什么好主意。” “我有一桩大买卖,若是做成了,保管你们能安稳地吃上几年,七郎,你今日回去转告苟神通,如果他想做这笔买卖,便于三日后到湖上来与我面谈。” 韩七郎连忙问道:“六叔有什么好买卖照顾我等?” “事关重大,还是等和你家军主见了面再说!” 韩七郎不好再问,他站起身来,和两人作别之后,便准备马上回去禀告苟神通。 韩端却又叫住他道:“七郎,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六叔请问。” “你本良家子,为何甘愿作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三十五章 连环计 据韩端所知,山阴的贼匪,基本都是由周围的破产农民,外地来的流民,以及极少数穷凶极恶之辈组成,他们作贼,都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但韩七郎却并非如此。 他在石塘村有家有室,也有自己的田地,虽然不多,但加上他打鱼所得,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完全没有问题。 无论什么时候,做贼匪都是一件受人唾弃的事情,韩七郎既然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却甘愿去做一名水贼,这其中肯定有隐情。 果然,韩七郎的回答证实了韩端的猜测:“六叔,苟神通救过我的性命。” “天嘉三年,我因在湖中打鱼时不小心得罪了谢家的人,谢家家奴想要打杀我,却正好被出来劫掠的苟神通撞见救了我一命,于是让我做他的耳目。” “我本不愿从贼,但受了他的救命大恩,而且,苟神通还说,如果我不从的话,他就将杀死谢家家奴的事推到我身上……” 蔡恒听到这儿,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这狗贼实在是太无耻!” “不但挟恩图报,还以此要胁!”韩端也一下就明白过来,顿时对苟神通的印象恶劣到了极点。 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这个苟神通看来也不是什么善类。 如此一来,韩端原来的计划就要作出改变,要不然事后苟神通反咬一口,恐怕韩端也只能上山落草了。 蔡恒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看了韩端一眼,叫住了正要往外走的韩七郎:“七郎,你先回来,此事我们再慢慢商议。” 韩七郎疑惑地转过身来,三人重新落座,韩端问道:“七郎,那苟神通虽然救过你的命,但对他来说只是顺手之事,更何况他还以此为由要胁于你,依我看来,这种恩不记也罢。” “况且,你为他做了三年耳目,就算有恩,也应该报得差不多了。” 韩七郎犹豫了一会,语气中带着几分沮丧:“我知道六叔的意思,是想要我离开那些水贼,只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却难。” “如今这镜湖周围,不少人都知道我在给苟神通做事,就算我不干了,别人仍然会另眼相看,而且,苟神通也肯定不会放过我。” “你若是为我做事,苟神通那边自有我去应付。”韩端看着韩七郎,缓缓地说道,“关键要看你自己作何选择。” 韩七郎抬起头来:“六叔愿收留我,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能不能不下黄籍?” 普通百姓的户籍是由黄纸书写的,所以又称为黄籍,而依附于世家豪强的百姓,在官府中是没有户籍的,不下黄籍,意思就是不想完全依附于韩家。 对于这一点韩端却不是很在意,刘广夏是韩家的义从,没了黄籍,还不是说反水就反水? “你是我韩家宗亲,不下黄籍自然也是可以的,只不过不下黄籍,税赋徭役就还得自己担着,你自己衡量就是了。” “我想过了。”韩七郎点头道,“万一日后税赋徭役承担不起,我再去下籍就是。六叔,你说我要不要回去知会苟神通一声?” 韩端摆手道:“用不着知会他。以我来看,那苟神通是个十足的小人,你若是回去一说此事,难保他不会为难你。” “你暂时还是留在他那儿,等我将他收拾以后,你再回我身边来。” 韩七郎给苟神通做事,与其说报恩,其实还是受他要胁的成分多一点,因此听到韩端说要收拾苟神通,他不但不反对,心里反而有些兴奋。 不过,他还是提醒韩端道:“苟神通人手不少,而且还深处镜湖湖心岛上,六叔想要对付他,恐怕得先调虎离山才行。” “此事我自有安排,只等秋收之后,我就要他灰飞烟灭。”韩端心下已有定计,若是施行得当,不但能取了苟神通的性命,而且还能将陆访也算计进去。 但事情未成之前,这些话还不能对韩七郎说。 “你先回苟神通那儿,向他透露一个消息:秋收过后,陆访将会押运一批粮食北上,这批粮食最少也有十万石,而且押运的官兵最多只有两百人。” “另外,你再暗地里替我联系陶折和石宝,就说我有大事与他们相商,地点由他们定,时间越快越好,而且一定要在五日之内,联系好了,你就赶紧回来禀告于我。” “记住了,若是那苟神通问起之时,你就说消息是自己打探来的,千万不能说出我的名字,否则我的妙计就不灵了。” 韩七郎自然无不应允,韩端又和他说了要注意的细节,然后才让他离去。 等他走了,早就按捺不住的蔡恒便急切地问:“郎君,你刚才说的妙计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端见他急不可耐的样子,也不再故弄玄虚:“要对付此等贼寇,办法多得是,不过,我这妙计,却能将陆访、苟神通以及陶折、石宝一网打尽。” 蔡恒听得更加心急:“竟有这等妙计,郎君赶紧说来我听听。” “我这一计乃是连环计,第一步就是引蛇出洞,借刀杀人。刚才我让七郎去给苟神通透露陆访押粮北上的消息,就是要让他从镜湖出来到曹娥江上去劫粮。” “那他要是不上当怎么办?” “岂有不上当之理?那苟神通如今粮草难以为继,打劫田庄不一定能有收益,如今有这么多粮草摆在他眼前,他怎么会不心动?我刚才没有说明那是军粮,而且故意往小了说押粮官兵的数目,为的就是要让他少些顾忌。” 蔡恒又问道:“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是暗度陈仓,趁火打劫。等苟神通将粮食劫到手之后,我再让陶折和石宝联手去劫了他。” “陶折和石宝会听郎君的命令?” 韩端“哈哈”一笑:“所以我才让七郎替我联络他们两个与我见面。到时我晓之以情,许之以利,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就不怕他们不为我所用。” 接着,不待蔡恒再问,他便将第三步说了出来:“陶石二人劫了粮草之后,应该会折损不少人手,若他们愿归附于我,此事便到此为止,若他二人不识好歹,我就起义勇去灭了他们。” “想必这样的义举,沈府尊也会乐见其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三十六章 镜湖陶折 经手的事情都比较顺利,粮铺的铁铺正常营业,邸店已经开始拆除,新买的宅院也找了工匠来估算,绝大多数房屋只需要翻新,只有极少数坏得很彻底的建筑推倒才需要重建,总共还花不了二十万钱。 两天过后,张和终于被释放出狱,回到家中看望过老父之后,他便来到孔宅拜见韩端,韩端特地在自己的小院中为他设宴庆贺,随后才谈起日后的事情。 对于如何安置张和,韩端早就已经有了考虑,准备让他负责兰渚山那边的事情,但现在陆访未除,矿冶未开,只能让他先跟在自己身边。 八月十四日,韩端带着众人回到了石塘。 这个时候,中秋还只是一个节令而不是节日,韩端带着人回家,也不是为了过节,而是因为已经开始的秋收。 秋收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除了实在走不开的,所有人都要回去,韩端作为韩家的独子也不例外。 再次回到石塘,韩端明显地感觉到了家中下人婢女们对自己态度上的改变,无论是谁,在看到他时,都会恭恭敬敬地停下来施礼,问候的语气也不再如原来那般敷衍。 以前的他浑噩度日,对下人们的态度毫不在意,现在换了一个灵魂,看到这种转变,心里却有一丝窃喜。 端坐正堂中的韩锦也一扫前几日的诲气,满脸喜色,一见韩端便哈哈大笑:“我儿这些时日辛苦了。” 韩锦脸上的喜色显而易见,但一想到自己中了贼人暗算,差点身死大狱,而儿子以束发之龄,就不得不担起家里的重担四处奔走求告,挽韩家于危难之中,心中又是五味杂陈。 韩端俯身行礼,然后向老爹说明在山阴所做的事情,韩锦却摆手道:“既然说了让你打理铺子,我就不会再过问,日后你也不用再向我禀告,你只需记住一点。” “在你身后,还有韩家数百口人,凡事都要小心谨慎! “儿子明白。”韩端知道父亲的心思,是想用铺子来磨炼自己,“儿子还有一桩喜事要说给阿爷听。” 韩锦将身子往前探了一探,故意做出好奇之色:“是不是你姊夫为你说亲的事情有眉目了?是谁家的女郎?蠚合适的话,阿爷过几日便请人去给你说媒。” 韩端连忙摇手否认:“哪是这事,是我在山阴买了一座宅子,昨日我四处查看,竟然在后院的破家庙里,发现了一批财货,价值上千万钱。” 哪怕韩家是土豪之家,千万钱也是一笔不小的钱财,韩锦闻言更加高兴,口中连连道:“我儿真是好运气。”连说了几声后,他却又担心起来。 刚买的旧宅内发现藏宝,这要是被房子的旧主人知道了,难免又要扯皮。 “这件事情,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再无第二人知晓。”韩端说谎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我昨日见那庙中的横梁粗大笔直,便想拆来运到邸店那边使用,哪知那横梁竟是中空的,里面藏了许多金银首饰。” “这所宅院的原主是谁?” “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前山阴县令吴且,吴且被贬官后家道中落,因此才要卖了城中的住宅搬回老家,这些钱财应当是再上一任主人任家留下的。” “你买的是任家的宅子?那就应该不会错了,任谦尚当年满门被灭,人人都道钱财被乱军抢了去,没想到竟然就藏在他家的家庙之中,我儿果真是好运气!” 韩端只能“嘿嘿”傻笑。 “不过,任家百十口人被杀死在那座宅子里,恐怕有所不洁,你搬进去之前,一定要请道人先作法扫除污秽。” 父子二人叙过话,韩端又将张和叫了上来,张和俯身深作揖:“小人张和,见过郎主。” 郎主是下人奴婢对主人或妻妾对丈夫的称呼,张和对韩锦如此称呼并没有任何错误,但韩锦却指着韩端说道:“他才是你唯一的主人。”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张和毫不犹豫就改了称呼:“见过家主。” “你的本事我也听说过,有你跟随我儿左右,我也放心不少。”对韩锦来说,店铺赚不赚钱,都没有自己儿子的安全重要,他转向韩端,又道:“秋收完之后,让蔡五郎也跟着你,家里有我和张九郎就够了。” 韩端连忙道:“阿爷,还是让五叔留在家里吧。” “乃公还没老,家里用不着他。”韩锦冷哼一声,不悦地拂袖而去,但韩端知道,他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不想将自己对儿子的疼爱表露出来。 王氏加害韩端,虽然最终没有得逞,但韩锦事后反思,还是认识到自己以前对儿子的关心太少,将儿子遭遇的凶险归咎到自己身上,庆幸之余,不免对韩端的态度也改变了许多。 有了父亲的关怀,才有家的感觉,这对飘零了几百年的韩端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 用过哺食,韩端便带着张和去外面消食,刚走出门几步,就看见韩七郎在远处匆匆地走了过来,等走得近了,才拱手施礼,低声对韩端说道:“六叔,陶折要见你。” “石宝呢?” “石宝不在湖里,带着人上岸劫掠去了。不过,我悄悄去马公岛问过留守的贼人,说他这一两天就会回来。” 镜湖里的水贼一般不会上岸去劫掠,一是怕捞过界被山贼袭击,二是水贼的本事都在水中,上了岸就不大够看。看来,这石宝是真的挺不下去了。 “那陶折约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我见面?” 韩七郎飞快地往四下看了一眼,声音也压得更低:“他就在五里外的片石桥,请你马上过去和他相见,最多只能带五个人过去,若是带的人多了,他就立即回去。” 这个要求倒不难理解,毕竟他是贼,被抓住了可是要砍头的。 韩端皱眉道:“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不然他为何如此着急?” “他想找你借点粮,怕你不肯答应,就亲自走这一趟。” “找我借粮?”韩端轻笑了一声,“这可有趣了。” 他转过头来,对旁边的张和笑道:“济之,你去知会五叔,带好兵器,和我一起去见一见陶大首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三十七章 费尽唇舌(求收藏推荐) 关于陶折和石宝的事情,确实是非常迫切,原本韩端还打算再过两天还没消息的话,就要让人去找韩七郎来问个明白,现在,既然陶折主动找上门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去见上一面。 至于安全问题,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无论他从哪个角度去想,都想不出陶折害他的理由,退一步讲,即使陶折设了圈套,凭着他们三人联手,也能保证全身而退。 韩七郎这次过来,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果然不出郎君所料,岛上的存粮已经不多,我将陆访押粮北上的消息透露给苟神通之后,第二日便有一百多名贼人去了山阴。” “我找人问过之后,才知道苟神通想让这些贼人先行混进漕船里去,以便到时里应外合。” 会稽多江河,水道四通八达,就连山阴城内府河两侧,也有七条东西向的河道,称为“七弦水”,而会稽的漕运历史更是可以追溯到先秦之时。 漕运一年仅有一次,官府平日里自然不会白养着那些闲人,只有在漕运季节,才会临时招募船夫充作漕丁,漕粮运完之后即行遣散,也花不了多少钱帛。 但这样做,却给了苟神通以可乘之机。 韩端一听这消息,却是心下大喜:“如此一来,押粮的官兵没有防备,劫粮的事便成了八成,看来这苟神通也还不算太笨。” 韩七郎见他这般模样,却是有些疑惑:郎君既然要让苟神通“灰飞烟灭”,却为何又想方设法地让他去劫粮?难道那粮船之中藏了伏兵,专等苟神通上钩? 他虽有一肚子的不解,但韩端不说,他也不敢多问,只能一个人在那儿暗自猜测。 蔡恒和张和来得很快,顺便还带来了韩端的铁枪,但韩端想了想,还是将铁枪拿了回去,重新换了一把直刀佩戴在腰间。 蔡恒的兵器是一把将近五尺长(一米二左右)的直刀,刀重十二斤八两,异常锋利,双手握刀能够斩破两层铁甲。 张和的兵器则是一支戟,这支戟是专门打造的,可一分为二,戟身可作长棍使用,戟头可当作短兵用于近战,两者扣合起来,便是一支三米长的长戟。 戟这种长兵,一般都是用于马战,南方少马,特别是少战马,因此除了军伍之中,民间几乎看不到这种兵器。 韩端也觉得有点奇怪,于是便问:“济之,你怎么会将长戟拿来作为兵器?” 张和笑着解释道:“我小时候跟着先君习武,用的就是木制的长戟,时日久了便习惯了,来到南朝之后,因长戟携带不便,便请人做了如今这一支。” “先君”就是已经去世的父亲的意思,原来,张和为之甘愿舍弃性命的那名老翁,竟然不是他的亲爹,这让韩端也不免有些意外,同时心里对他的敬重又多了两分。 三人健步如飞,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村西五里外的竹溪片石桥,陶折带了七八个人,正在桥左两百步外的一处河滩等候。 双方素不相识,也没有多少闲话可扯,寒暄几句之后,陶折便说到了正题:“今日陶某冒昧请韩郎君到此一晤,共有两事。” “韩郎君前日让韩七郎来告知于我,说有大事相商,陶某来此,就是想知道是何等大事。” “此为其一,第二件事就是,我水寨中已经断粮两日,手下儿郎也饿了两日肚皮,陶某厚颜,想向郎君借支一些粮食,待我度过难关之后,定当全数归还。” 他身后的那几个贼人听到此处,都将目光看向了韩端,不等韩端作答,陶折扬了扬眉,又道:“却不知小郎君能不能作得了韩家的主?” 这明显就是激将之法,韩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就算我作得了主,又为什么要借粮给你?再说,你用什么来保证一定能够归还?” 此话一出,陶折等人俱都满怀失望,韩家不借粮,想抢又抢不到,等再过上两日,水寨中的儿郎怕是都要各寻生路去了。 这时,韩端却又开口道:“要借粮也可以,不过得看第一件事谈不谈得成。” 陶折努力露出一个笑脸,道:“韩郎君有事,我等自当尽力而为,只要不是让我等去赴死,万事都好商量。” 对一帮饿鬼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填饱肚皮更重要?陶折身后的几人,也重新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韩端。 “送死说不上,但肯定是有些风险。不过此事若成,包管你两年之内,不用再为粮食之事犯愁。”韩端看了看他身后,“事关重大,还请陶君屏退左右。” 陶折挥了挥手,身后几人便退出数十步,蔡恒与张和也退到了河滩边缘,韩端这才说道:“我得到消息,秋收过后,山阴县丞陆访将率县兵押粮北上……” “原来你打的是漕粮的主意!”陶折一听这话,顿时大失所望,“漕粮都是由郡中派兵丁押送,我等势单力薄,去劫粮又与送死何异?” 韩端讥笑道:“你僻居湖心孤岛,哪知郡中兵马是个什么情形?会稽郡兵三千,此时起码有两千在家中收粮,剩下一千要守卫城池和太守府等地,他们哪能抽出人来去押送漕粮?” “你休要以为我好欺哄!就算郡兵抽不出人来,那府尊可是忠武将军,他麾下难道还会无兵可用?” “沈府尊都督九郡诸军事,又岂会只顾着会稽一地?再说,我又不是要你从官兵手上劫粮,你怕个什么?” “不劫漕粮,那你说的够吃两年的粮食又从哪儿来?” “粮还是这批粮,但不是从官兵手上劫。”韩端摇手制止了又要开口发问的陶折,“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飞叉苟神通准备对这批漕粮下手,等他得手之后,你再从他手中将粮食抢过来便是。” “我知道你势力不如苟神通,单独一人恐怕胜算不大。但这镜湖之中可不止有你们两家,你大可联络石宝等人,到时以多胜少,才能万无一失。” 此时,韩端已经放弃了撮合陶折和石宝的想法,让陶折自己去联络各路贼匪,比自己出面要好得多。 深藏幕后运筹帷幄,让别人顶在前面拼杀,自己做最终得利的渔翁,这才是他现在应当做的事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三十八章 如鱼得水 只稍微想了一会,陶折便同意了韩端的提议,他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如果不拼一把,水寨的最终结局只能是散伙,而手下没了人,他和那些卑微得如同狗一样的流民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世道,都是为了活下去。”韩端给了他一个理解的眼神,然后又好心地为他出主意,“苟神通手下有两千青壮,为确保此次劫粮万无一失,他很可能只留下极少的人在家看守,这就是你们的机会。” “你可联络各路人马,趁他岛上空虚时占了他的老巢,然后埋伏等候,等他得手运粮回来之时,便突然发动袭击,如此便可最大程度保存你麾下儿郎的性命。” “此计可行。”陶折点了点头,韩端又道:“还有一计,苟神通一旦得手,回岛之后必然放松警惕,这时便可趁夜摸上岛去,偷了他的老巢,你若要行此计,七郎可为你内应。” “两条计策仅供参考,具体如何行事,最终还得看你们自己,总之一句话,小心行事!” 陶折愿意去打劫苟神通,韩端立即便答应借给他五百石粮,这点粮食对有两三千人的水寨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但已经可以让他们坚持到秋粮收获之后,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五百石粮足有四万余斤,他们几个人自然不可能运得回去,双方约定好明日派船来运粮之后,陶折又连连道谢,然后便带着几名贼人向韩端辞行。 “陶君可有想过,度过这次难关之后,以后要如何度日?”韩端一句话,让已经走了两步的陶折又转过头来,迟疑片刻方才回道:“卑贱之身,能活一日便算一日。” “至于日后,陶某还真没有想过。”说到此时,陶折拱了拱手,“不知韩郎君可有教我?” 韩端注视着他,缓缓说道:“当今之世,朝廷财匮力尽,税赋沉重,又兼官吏压榨,民不聊生。” “会稽山上、镜湖之中的各路贼匪,本都是没了生计的百姓,他们所求不过活命,但逃籍从寇,却终究不是长久之策,一旦朝廷财力增长,铲除叛乱,腾出手来,首先要对付的就是你们这些贼匪。” 陶折一干贼人听韩端说得头头是道,俱都连连点头。 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普通百姓目不识丁,有的乡下老百姓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居住之地方圆百里,他们整天想的都是如何填饱自己的肚皮,哪谈得上有什么见识? 就连陶折、石宝等贼首,也只不过是比普通贼人多会几手庄稼把式,若真说到眼光见识,就连后世一个初中生都能将他们彻底侃晕,更何况韩端这种摆地摊练出来的嘴皮子? 当然,韩端上下两千年的见识也不是假的,而他所说的这些,也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确有其事。 陈朝代梁之前,江南刚经历候景之乱,南方的经济和生产受到极为严重的破坏,陈霸先立国之后,任贤用能,政治清明,才使江南的局面慢慢稳定下来。 但好景不长,陈霸先在位三年即病逝,北齐北周趁机攻伐南朝,虽然最终南陈获胜保全了本就不多的领土,但经济却再次遭受到沉重的打击。 随后的陈文帝和陈宣帝也还算贤明,江南比较稳定,没有大的叛乱,但沉疴难起,一时半会之间那儿看得到什么成效? “朝廷税赋,大半出自三吴,朝廷一旦出兵剿贼,首当其冲的就是三吴之地,我估计,你们的日子也就是这两年了。” 陶折见他说了半天,只说朝廷如今的局势,贼匪们形势如何危急,却半句也没说到如何解决的法子来,心中不由得一阵着急。 韩端向身后的蔡恒使了一个眼色,蔡恒当下会意,他上前两步,对陶折笑道:“陶君身处局中,一叶障目,却不知机会就在眼前。” 陶折疑惑道:“蔡五郎此言何解?” “人称韩家山阴豪强,但势力却落于四家之后,郎君有意一改当前形势,故欲招揽四方豪杰,陶君何不投身于韩家门下,既能洗去贼名,又可助郎君成就大事。” “此乃两全其美之事,不知陶君意下如何?” 一旦入了韩家门下,别人便不能再拿“贼寇”来说事,而且再也用不着为了一口吃食风里来雨里去,要说陶折不动心,那肯定是假的。 会稽数万流民,多的是想投身世家豪强门下之人,但世家豪强也不是避难所,若没有一技之长,人家要你何用? 别说当依附农民为主家种地,土地只有那么多,人也是固定的,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某家突然多出大片土地,才会招纳流民,但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出现。 陶折虽然已经动心,但他却还是有顾虑:“若只陶某孤身一人,自然愿作韩家犬马,但陶某身后还有两千多名儿郎家眷,若丢下他们,实在是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或许有点,但绝不是主要原因,陶折的想法,无非是想带着手下的贼人一起投奔韩家,但他又怕韩家不会白养这么多人,所以才将这个问题提出来,看韩端到底如何应对。 陶折的顾虑,对韩端来说却是一件大好事,他正愁人手不够用呢。 “陶君愿率麾下儿郎投奔于我,我正求之不得。不瞒陶君,我家在兰渚山上有一处矿冶,那儿便能安置数百人,家中明年还会增加田庄,到时若有愿种田的,也能安置一部分。” “另外,等秋收过后我腾出手来,便去上虞买一片盐场,到时别说两三千人,就是四五千、五六千,也尽都容纳得下。” 陶折道:“除了一千余青壮外,剩下的可都是老弱妇孺,郎君准备如何处置?” “老弱妇孺也无妨,若是能动的,自有轻松些的活计让他们做,若是实在动不了的,我韩家养着他们,也不是什么大事。” 有了韩端的承诺,陶折顾虑尽去,他翻身跪在河滩上,与韩端重新见礼。 韩端庄重地俯身回礼,然后将他搀扶起来,哈哈笑道:“我得陶折,如鱼得水也!” 这句话好生耳熟,但陶折却听不出来,他看得出韩端对他的重视,于是再次对韩端作揖。 “折必不负郎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三十九章 若耶溪畔话种粮 了却了这一桩事,韩端心情大好,睡觉也格外香甜,第二日准时起床,站蝉练枪,吃过朝食,又去见过父亲,将收陶折等人以及借粮之事向他说明,然后才带了蔡恒张和以及十余名家丁,前往田庄去查看秋粮收割的情况。 韩家共有四处田庄,大者六七十顷,小者二三十顷,最远的一处离石塘二十来里,正处在若耶溪旁,今天他们去的正是这儿。 站在田埂之上,看着农人们欢快地忙着收割、在稻床上打谷,鼻尖稻香飘扬,满目谷浪起伏,韩端心里也是感慨万分。 四百年前,此处还是一片荒野,一旦海中风暴大潮沿江河上溯,或会稽山山水盛发,此地便成为一片泽国,等潮水洪水退去,却又成了一片沼泽。 直到东汉永和五年,马臻任会稽太守,才发动百姓筑堤修坝,建成镜湖,上蓄洪水,下拒咸潮,使山会百姓免了水、旱、潮三害之苦。 但马臻却因镜湖淹没了一些世家豪强的冢宅良田,而被豪强诬陷入刑,最终被害,令人可悲可叹。 如今的镜湖,纳会稽山南三十六源之水,旱则可泄湖灌田,使山会九千多顷良田得以旱涝保收,这全都是马臻的功劳。 正想得出神,却听得前方不远处有人叫唤,韩端抬头一看,却原来是他的叔父韩钰和韩钰的儿子韩章。 韩锦只有这一个兄弟,虽然已经分开另住,但其实并没有分家,现在韩钰就管着若耶溪这处最大的田庄,不过他平常也不在这里,只有在春耕秋收等农忙季节,才会过来住上十天半月。 这个时代,叔侄关系是非常亲密的,叔侄之分,与父子相同,因此,韩端一听韩钰呼唤,便连忙跑到他面前俯身行礼:“侄儿见过阿父。” 韩钰含笑虚扶道:“六郎今日怎么到地里来了?粮食还要晒干才能运回去入仓呢。” 韩端也笑道:“我是想来看看今年的收成到底如何。” “只要侍弄得当,每年收获的粮食都悬殊不大的。” 韩家这一处田庄就在若耶溪旁,引水灌溉比镜湖周围其它地方还要方便,只要溪水不干,就没有干旱之虞,再加上土地肥沃,亩产谷近十石,出米近六石,可以说在会稽郡内,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良田。 陆访处心积虑地算计韩锦,想谋取这一处田庄也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 和韩钰说着话,又转过头与韩章见礼,韩章是韩钰家中的长子,比韩端大五岁,在家族中排行第三,所以韩端要称呼他为三兄。 “三兄,这两年你随阿父管理田庄,可能独当一面了?阿父可还等着你接手之后,回家去享福呢。” “去年一年下来,田庄的事情就已经弄清楚了,可阿爷说还要两年,才能放心将田庄交给我。” 韩章有点不满地看了一眼父亲。 他已经娶妻生子,可因为在家里没有正式的职事,就只能和以前一样领着两千钱的月例,如果能够接替父亲管理田庄,他就能拿到两万钱的月钱,日后就用不着老是伸手向父亲要钱了。 至于吃穿等日常用度,都是由家中统一安排,倒是用不着他操心。 韩钰笑骂道:“竖子,刚知道点皮毛,就敢说已经全弄清楚了?这庄子关系着全家老小的吃喝,若是有个闪失,如何向你世父交待?” 世父指的就是韩锦,这个称呼代表的是嫡长且继统的伯父,整个韩家独一无二。 韩端也在一旁凑热闹:“三兄,你说你将庄子里的事情都弄清楚了,那我现在就考一考你。” 对于未来的家主,韩章虽然是兄长,也要保持足够的尊敬,他拱了拱手,轻咳了一声:“六郎尽管问来。” “那我问你,秋收过后,照例要种麦和各种绿肥……” 不等韩端说完,韩章便抢着说道:“这个我清楚得很,除了抢种麦以外,麦田中还要种苕子,另外,也要种植芸薹、冬葵,既可食用,也可肥田。” 南北朝时期的农业,其生产工具和耕作栽培技术与汉朝比起来,又有了创新和发展,生产力水平明显高于两汉魏晋,间作、套作、混作,以及种植绿肥,都已经普及开来,这在中有明确的记载。 韩端当然也知道这些,但他见韩章说得头头是道,便临时想了一个刁钻的问题:“我要问的是……种一亩麦要多少种子?” “这个……” 这个问题韩章还真有点搞不清楚,幸亏庄子里专门有一顷多种子田用于培育良种,韩章费力地计算了一下,最终得出一个大概数字:“一亩应当要二十斤种子吧?” 韩端当然也不知道,他只是看韩章得意的模样有点不爽,故意刁难。 不过,这难不倒韩钰这个管了十多年田庄的老管事,他笑吟吟地背着双手:“下种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首先得看地的肥力,田地肥沃的种子就少一些,然后还要看水源和气候,越是往后,天气越冷,种子出芽少,所需的数量就更多。” “家里这片田庄,无论肥力、水源都是上佳,只要在半个月内下种,每亩只需十五斤种子即可,下得少了,产量就少,下得多了,明年开春后麦苗密集,就会出现倒伏,同样影响产量。” “种田看似简单,其实大有学问在里面,所以我要你多学两年,两年过后,我认为你弄明白了,才能将庄子交给你。” 听完韩钰的解释,韩章才知道自己果然还差得远,韩端也是若有所悟。 按目前的农业水平,要想再提高粮食产量已经非常困难,除非在种子和肥料上想办法。 一想到稻种,就不免会想到占城稻,但占城稻是在北宋初年才引入中国的,距今还有四百多年,也不知他们那儿,现在有没有开始种植这种高产、耐旱且又早熟的稻谷。 有时间可以派人去闽地打听一番。 还有芸薹,也就是后世人们所称的油菜,现在百姓种植它,是拿它当白菜来食用,还没有想过用它的种子来榨油。 油菜也分了很多种类,不知道现在的芸薹出油率高不高,不过,可以少量种植,明年试验一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四十章 私钱不好铸 平常时候,庄户们都是自己在家里做饭,一日两食,但现在是农忙季节,庄子里安排了专门的人来做饭,而且改成了一日三食。 在田地里逛了两圈之后,就有人送了饭菜到地里来,一个庄头过来请韩端过去吃饭,但韩钰却要请他到若耶溪上游三里处的云门禅寺去吃素斋。 云门寺自东晋建立以来便大大有名,历代住持都是当时的著名僧人,因南朝崇佛之故,寺中往来多风流名士,墨客骚人,王羲之的七世孙王法极,著名的智永禅师,如今便在云门寺书阁临池研习书法。 但韩端却对此不大感兴趣。 倒不是说他对僧人有什么偏见,而是此时的僧人寺庙,和那些世家豪强并无区别,稍微大点的寺庙都有大量田产,而僧人自己却并不劳作,也不会向朝廷上交税赋。 南朝宋齐梁陈四个朝代,每一朝的皇帝都崇佛敬佛,有几位甚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如果说刘宋开国国君刘裕利用佛教来达到登基目的之后,大力宣扬佛教还情有可原的话,那梁朝的开国君主梁武帝萧衍的所作所为,就有点令人难以理解了。 萧衍曾四次跑到寺庙出家,大臣们不得已先后共筹集四亿钱将他赎回。此外,萧衍还大肆修建寺庙,使得国库几近亏空。 他在位期间,南朝佛教达到了全盛,佛寺达到了不可思议的二千八百六十四座,僧尼八十多万人。 寺庙本身钱帛雄厚,并且还有免除赋税徭役的特权,佛教因此兴盛到了失控的地步,而最终损害的还是国家。 韩端拒绝到云门寺去吃素斋,但听到“云门寺”三字,脑中却是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后世云门寺出来再顺着若耶溪往下走几里,就是一座占地千亩的大铜矿。 如果云门寺的位置一直没有变动的话,那这个铜矿应该就在他家的田庄附近,甚至有可能就在田庄范围之内! 一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激动起来:要是能将这座铜矿搞到手上,那价值简直是不可估量! 有了铜矿,他就可以炼铜铸钱,所获之利绝对要超过任何一个行业,包括铁冶、贩盐、邸店,在铸私钱这个暴利行业面前,统统都是弟弟! 好不容易等心情平静下来,他才抬头向韩钰问道:“阿父,庄户们在这一带,有没有发现过什么矿石,或者颜色艳丽的石头?” 韩钰有点奇怪他为什么突然会问到这个问题,但他还是毫不在意地回答道:“田地已经耕种过这么多年了,哪里会有石头?不过,故老相传,前面那处山岭,就是当年欧冶子铸剑所在。” “只是时日久远,无从考证,也不知道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如果属实的话,或许那边几座山岭还真可能有矿石。” 韩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果然有几座连绵起伏的山岭,在最近那座山岭脚下,就是田庄修建的土堡。 “六郎,你不愿去寺里吃斋饭,那就在这儿随便吃点。”韩钰见他看着前面不说话,便出口再次相邀,但韩端心却早已不在此处。 “阿父,你们先吃着,不用管我,我去那边看看就来。” 说罢,韩端便大步往土堡方向走去,蔡恒与张和连忙带着家丁跟上。 韩章见他如此古怪,也向父亲说了一声,随后跟了上去。 田地距离土堡才几百步,半柱香不到,韩端便来到土堡之前,他绕到后面一看,只见那并不陡急的山坡之上,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完全看不到下面的岩石。 他迫不及待地翻上山岭,走得二三十步,眼前又出现一大片杂草,其茎干发黄,而引人注目的是,这片杂草之中那些紫红色的野花。 铜草花! 只一眼韩端便将它们认了出来。 有铜的地方,不一定能长出铜草花,但有铜草花的地方,地底下一定有铜矿。 “郎君采这香薷有何用处?”蔡恒和张和跟在后面,见他折了一枝野花,便疑惑地问。 “这下面有铜矿。”韩端兴奋地摇了摇手中的花朵,“这叫铜草花,有它的地方下面就有铜,地镜图云,草茎黄秀,下有铜器,你们看,这些杂草的茎干是不是都发黄?” 韩章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正好听到韩端这话:“有铜又如何?开采出来还得冶炼,制成铜器之后也不好卖,别到时亏了人力物力进去赚不回来。” “谁说我要制成铜器来卖?我铸钱难道不行?” “铸钱?”蔡恒插了一句,“若是在几年前,铸私钱倒是有利可图,但现在已经不行了。以前会稽四大姓都铸私钱,现在连铜冶都放弃了。” “究竟是何原因?” 韩端急忙追问,这可关系到他的发财大计,要是其中有不可抗拒的理由,那他的发财计划就要胎死腹中了。 “还能有什么原因,肯定是赚不到钱,人家才不干了。”蔡恒其实也是那种没有多少见识的乡下人,并不知道其中原因,所以只能这样作答。 倒是韩章虽然年轻,却是有些见识,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铸钱并没有六郎想象的那么赚钱,铸一千好钱,铜价成本就要超过五百,再加上人工,根本就没什么赚头。前齐之时,齐武帝就曾命人铸得一千万钱,但最后却因为成本太高而不得不终止。” “前梁武帝同样铸钱,但他铸的是轻钱或铁钱,偷工减料,所以才有得赚,民间铸私钱,也都是仿各朝的轻钱铁钱,要不然同样没钱赚。” “到了我朝,文帝又铸五铢钱,此钱铜质优良,既宽且厚,铸造精整,私钱如果照此铸造,说不定还要亏钱进去,所以就全都不干了。” “原来如此。”韩端终于明白,原来是铸假钱的成本太高,所以没人干这行了,但他觉得自己来干的话,应该还是能赚到钱。 自己开矿冶铜,铜价就能省下一半,至于人工,别人都是用模范,要融化、浇铸、裁切、打磨,人工费用自然居高不下,但他完全可以不用浇铸而改为冲压。 用冲压法铸钱有两个难点,一是模具,二是动力,但在韩端看来,这些根本就不是问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四十一章 汉朝之所以强大 韩端并不是想开挂大攀科技树,而是以当下的技术水平,已经足以支持造出冲压法铸钱所需要的模具以及工具。 先说模具,摸摸腰间的宿铁直刀,就知道完全没有问题,不知道的,灌钢法可以去了解一下。 汉朝已经有了椭圆冶铁高炉,一个高炉一天能冶铁两千斤,就是与近代炼铁高炉相比,它的冶炼能力也不落后。 汉朝已经有了球墨铸铁,汉朝已经能脱碳成钢,汉朝已经使用坩埚炼钢,汉朝炼铁已经开始使用焦炭,有了石灰石造渣、水力鼓风、空气预热技术。 请问,这个科技树怎么点? 再来说动力,想想自家庄园里那座巨大的连机水碓,谁还会觉得动力会有问题? 可以说,由西晋征南大将军杜预发明的这种连机水碓,是蒸汽锤出现之前所有重型机械锤的直系祖先,十八世纪西方才出现的锻锤,其实也只是水碓的复制品而已。 古人的智慧并不亚于后世的现代人,现代科技发达,并非是现代人类比古人要聪明多少,而是因为时间的积累。 ………… 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遭到了父亲的反对,最大的原因,不是嫌铸私钱不赚钱,而是因为朝廷不允许私开矿冶,私铸铜钱。 这是被上次陆访给搞怕了,韩锦不想让儿子去冒这个险。 韩端只得将自己算计陆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最后,他又说道:“只要秋收过后,陆访一准倒霉,到了那个时候,韩延庆肯定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剩下个顾腾,那是个认钱不认人的,送点钱给他就解决了。” “要是顾腾敢来掳虎须,我就将他一块给收拾了!” 韩锦反问道:“就算县里没人管,那沈府尊呢?铸私钱那么大的动静,早晚会传到他耳里,到时他若借此问罪,又当如何?” “沈恪都督九郡诸军事,连在会稽的时间都少,他哪有空来管我家的事?再说,前几年会稽四姓铸私钱,他那时已经是会稽太守,为何却恍若未闻,置之不理?” 韩锦恼怒道:“我家能跟四大姓比?人家是世家大族,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我家有什么?别说朝中,连在县中做官的人都没有一个!” “若是惹了其他人,还可以比拼一下武力,但若惹恼了沈府尊,怕你连头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阿爷不要生气,听儿子慢慢为你道来。”韩端见父亲发怒,连忙陪上一张笑脸,同时压低了声音:“其实,沈恪明年就要迁广州刺史,等我将钱铸出来,他早就已经不在会稽了。” 韩锦一楞:“州郡长官迁任乃朝廷大事,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前些时日始兴王告诉我的。” 韩端又开始编故事,要不然没办法说清楚自己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不过他也不是第一次向别人谈及此事,所以此刻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韩锦竟然没有一丝怀疑。 只见他用力拍着大腿,呵呵笑道:“不曾想我儿竟然还有这般气运,当真是妙,妙不可言!” 韩家以武力起家,如今家奴数百,荫户上千,但其实并无根基可言,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很是为此担忧,如今听说儿子竟然攀附上了始兴王这棵大树,顿时便喜形于色。 在他看来,始兴王虽然年纪幼小,但却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这样的身份,又岂是会稽四姓那些在朝中担任清官散官的子弟能够相提并论的? “你与始兴王相熟,就算沈府尊不迁往广州,只要知晓此情,想必也不会来为难于你。六郎,等你计策奏效,陆访那贼子获罪之后,你便可以去冶铜铸钱。” 韩端问道:“阿爷,你就不担心赚不到钱?我可是听三兄说,会稽四姓都是因为赚不到钱才停止铸私钱的。” 韩锦看着韩端,脸色更加柔和:“不赚钱也不打紧,韩家需要的是名声。” 能铸且敢铸私钱的,都不是一般的乡下土豪,韩锦正是想凭此举,让石塘韩家的名声传出山阴,以此来证明韩家的实力。 他有此想法也很正常,这个时代的人就是这么奇怪,哪怕一个人家徒四壁,要钱无钱,要人无人,但只要名声在外,就能让人高看几分。 但韩端的想法却又不同。 始兴王这座靠山本来就是假的,要是自己真大张旗鼓地铸私钱,就有可能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而且还不符合他苟着发育的心思。 依他的想法,开始的时候规模一定不能大,等自己的部曲私兵发展到两千人以上,能够碾压其他拥私兵上千的豪强之时,才大规模地铸私钱以供军需。 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官府也不敢轻易来动他了。 韩锦还沉浸在即将成为“会稽韩家”的喜悦之中,已经开始安排起冶铜铸钱的事情来:“我本来想等陆访获罪之后,便将铁冶再开起来,但铜冶也需要熟练的工匠,铁冶那边就只能先停下来,等以后再说。” “明日我就去兰渚山,将那些工匠都召集起来,就只怕人手还是不够……六郎,你明日不用再去庄子了,先去山阴找你姊夫,让他帮你去问一下。” “以前孔家也是铸过私钱的,肯定有不少熟练工匠,看能不能花钱将这些人买过来。” 韩锦的想法确实不错,只不过太急切了些,韩端连忙劝阻道:“阿爷,铁冶那边不能停。” “我们韩家依仗的只有武力,武力越强,韩家就越安全,这也是我收纳陶折等水贼的初衷,所以,等他们来我家之后,就得陆续配上兵器,若是停了铁冶,兵器从何而来?” “铜冶这边先不着急,我还得先让人改造一下机械,如此方可事半功倍,既然要做,就要赚钱,要不然日后家兵多了,哪儿来钱养活他们?” 韩锦沉吟道:“我倒是忘记你昨日收了一伙水贼,只是……你可有把握驾驭得住这些贼人?” 韩端笑道:“阿爷可高看他们了。这些贼人在未作贼之前,都是一些普通百姓,和家里的荫户并无不同,只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每月有百把钱花费,他们又怎会起别样心思?” “说得也是,那就先将铁冶开起来,只不过铜冶也不能耽误了,要不然这么多人进来,时日一久,家里承担起来也不轻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四十二章 会稽四姓 父子二人商议既定,次日一早,韩锦便去了兰渚山,而韩端则又去了若耶溪畔的田庄,让家丁们在山岭上的铜草花处挖了一个两丈深坑,仔细查看之后,再次确定了下面有铜矿。 按昨晚和父亲的分工,韩端怀着愉悦的心情乘船从若耶溪顺流而下,到了镜湖之后又转向山阴。 一见到孔常,连寒暄都没有一句,韩端便开门见山地向他提出了到孔家去“挖人”的请求。 “这个事情恐怕不好办。”孔常沉吟片刻,也是毫不顾忌地说道:“孔家那些冶铜的工匠,如今都转到了铁冶,就算孔家愿意将这些工匠转让给你,开出的价钱也肯定会非常高昂。” 孔常在孔家连旁支都算不上,和主支的关系更是疏远,因此说起话来,也没有将自己当成是孔家人。 “不管价钱如何,总得先去问一下,姊夫,孔家的铁冶规模有多大?有多少熟练的工匠?” 既会炼铜又会炼铁,这样的工匠正是目前韩端最需要的,哪怕价钱昂贵,他也愿意出这笔钱。 “具体规模多大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些年来孔家已经大为衰落,铁冶规模应该也不算大。” 山阴孔氏于东汉末年南渡,东晋时期一跃成为会稽豪强,又因在晋末与出身寒微的刘裕着意结交,刘裕称帝之后,孔氏也因之受益,成为南朝豪强中的显贵。 刘宋后期,孔氏因参与“义嘉之乱”,受到沉重打击,再加上当下尚文轻武风气的影响,孔氏由武转文,势力也随之更加衰落。 会稽四姓的底细,韩端知道得非常清楚。 除了孔氏之处,四姓中的另外三姓虞、魏、谢,以前都是士族高门,但现在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 经历了“候景之乱”的重创,陈霸先依靠地方豪强夺得皇位之后,对他们这些士族高门也不待见,会稽四姓已经没了昔日风光。 他们放弃铸私钱,也不仅仅是无利可图那么简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怕树大招风种下祸根,惹来朝廷打击。 因此,对于从正收缩自保的孔家买工匠之事,韩端还是觉得大有可能。 “铁冶规模既然不大,那应该就用不了这么多人,姊夫,还得劳烦你跑一趟,去帮我问问他们意下如何,若是愿意转卖,一人又作价几何?” 说到这儿,韩端压低了声音:“帮我办好了此事,我包管你能将那周奴儿纳进房来。” 孔常神色不变,但说出的话却暴露出了他的心思:“此话当真?” “我韩端言而有信,不过,姊夫将她纳进门后,可不许行那宠妾疏妻之事,要不然我可不答应。” 宠妾灭妻孔常是不敢干的,不过宠爱小妾疏远正妻之事却是极有可能发生,因此韩端得提前给他打个招呼。 “你姊姊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妻,为我生育儿女,在家又孝敬舅姑,我岂有疏远她的道理?”孔常连忙拍着胸脯保证,“就算我喜爱周奴儿,也不过是贪图她的美色,总之,我绝不可能让你姊姊受半分委屈。” “嗯,这样就最好。”韩端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话。 男人嘛,食色,性也,况且当下这个时代,纳妾本就是很普遍很正常的事情,也没见有多少小妾敢骑在正妻头上嚣张的。 小妾规规矩矩地站在正妻面前,低眉顺眼地叫主母,这才是当下的常态。 “那我这就去孔家一趟,若是顺利,天黑之前就能回来。”眼看韩嫣牵着两个孩童从外面走了进来,孔常连忙轻咳了一声,“溪郎和阿娥都念着你呢,今日无事,你就陪他们玩耍半日。” “夫人且陪六郎说话,我去办完事就回来。”说罢,孔常拍拍屁股就出了门。 “良人尽管去忙。”韩嫣对着孔常的背影说了一句,然后牵着孩子坐下,又问韩端:“你兄弟二人在这儿鬼鬼祟祟地说些什么?” 韩端伸手从地上抱起阿娥,咧嘴笑道:“阿姊说的什么话?我和姊夫说的是正事呢。” “是为你说亲的事情罢?前日我倒是听他说起过,他伯母的侄女,品貌俱佳,如今也到了婚配之龄,六郎若是有意,可让阿爷请媒去说。” “姊夫还没和我说这件事呢。”韩端连忙摆手,“方才我们说的,是请他帮我去孔家谈转让工匠的事情,阿爷说了,要将铁冶重开起来,眼下人手不够,便只能从其它地方想办法。” 韩嫣皱眉道:“阿爷是上次吃的苦还不够么,怎么又想着重开铁冶?家里不安宁,赚再多的钱又有何用?” “这件事情不能怪阿爷,其实是我要重开的。” “你能作得了主?”见韩端点头承认,韩嫣便黑着脸骂他:“你这竖子,铁冶是能随便开的吗?若你被官府捉去,看我要不要给你送饭,让你在大狱坐一辈子!” 韩端没想到姊姊的反应这么大,有点后悔说这件事情,但话已出口,只能陪笑解释:“哪有阿姊你说的那么严重?再说我已经同陆访说好了,官府不会再来管我。” “陆访凭什么会听你的话?”韩嫣不肯相信,“还是你给了他什么好处?” “当然给了他们好处,县丞县尉每人分两成利,我家出钱出力,说不定还没他们赚得多。”韩端打蛇随棍上,看起来若有其事。 “不过,钱虽然少赚一些,但若是出了事情,他们就得出面帮我解决,真算起来,分四成利出去,我家也说不上亏。” “原来你们早就说好了的。”韩嫣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却又埋怨道:“之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韩端装模作样地道:“你个妇道人家,知道多了对你没有好处。” “你个竖子,竟敢如此说你阿姊?”韩嫣顺手拿起几上的麈尾,作势欲打,韩端连忙一溜烟地跑出了房,怀中的小阿娥乐得大笑不止,一边用小拳头捶着阿舅的肩膀,一边大声喊着。 “阿母打阿舅啰,大兄,帮阿母。” 韩端搂紧怀中的小人儿:“乖乖,别闹,阿舅带你逛街买吃食去,不叫你大兄。” “阿舅,我也要去。”伴随着一声尖叫,溪郎从后面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直到韩端同意让他同去之后,他才松开了手,舅甥三人在家丁簇拥下,一路嘻笑走出了孔宅的大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四十三章 工匠价同青衣(求收藏推荐) 傍晚时分,孔常兴冲冲地回到了孔宅,一俟见了韩端,便连连庆幸:“运气,实在是运气使然。” 眼见孔常神色振奋,韩端便知事情多半是成了,他哈哈一笑,请孔常到上首坐下:“此番辛苦姊夫了。” 孔常端起几上的茶盏一饮而尽,颤动着一脸浓须喜笑颜开地道:“自家兄弟,不必如此见外。” “果然与我白日时猜测一般无二,孔家不但关张了铜冶,铁冶的规模也缩小了许多,如今尚有熟练工匠三十余人闲置无用,韩家若能尽数买下,价钱只与普通青衣(婢女)等同,若只需少数,却是要重新议价。” 这个价钱低得有些出乎意料,韩端原本以为,孔家就算要转让那些工匠,也应该会喊出一个高价来,谁知却只是与普通青衣相同。 当下一名青衣的市价,比苍头高了将近一半,大约是七到八万钱,而有手艺的冶炼铸造工匠,基本都掌握在世家豪强手里,就是有钱也不容易买到。 因此,韩端只稍稍算了下所需钱帛,便果断地决定下来:“这些人我全都要了!” 有了这批熟练工匠,兰渚山铁冶的规模便能迅速扩大,等到铜冶开张之时,就可以从那边分人过来,立时便能见到成效。 “不过,孔家还有个条件,钱帛要按时价全部换成米粮支付。” “全部换成粮食?” 韩端对孔家的这个条件感到有点奇怪,两百多万钱,换成粮食就是四五千石,孔家还有自己的田庄,他们屯这么多粮到底是为了什么? 山阴是鱼米之乡,历来就不缺少粮食,若非天灾人祸,根本就不需要大量屯粮。 难道是孔家想要参与粮食买卖?但就算是做买卖,也用不着这般屯粮,粮食屯得多了,同样有很大的风险。 韩端不禁思索起来,但想了半天,却仍然毫无头绪,唯一能想得起来的大事,就是明年广州刺史欧阳纥会造反,朝廷将派沈恪率军平叛,但这事情和孔家根本扯不上干系。 这个时候,就连沈恪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广州平叛呢。 算了,不想他了,不过是四五千石粮食,韩家一年能收粮近十万石,少了这一点也没什么影响。 “姊夫,孔家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交易?” “只要粮食运到孔家,就能把人带走,官府那边的书契也可以随时去更换。” 如今正是最忙的时候,韩家可抽不出人来运粮,韩端微微挺了挺腰,蹙眉问道:“粮食能不能让他们自己派人来运,家里实在是抽不出人来了。” 能够和孔家说成这一桩买卖,孔常也觉得是运气使然,所以孔家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觉得韩端应当不会拒绝,便替他作主答允了下来,但此刻韩端竟然说家里抽不出人手。 若非想到韩端答应他的事情,他都不想再和韩端说话了。 “用船运能用得了多少人手?”孔常的兴奋之情大为减弱,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事情我已经帮你办成了,至于要怎么做,你自己去想办法。”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要是耽误了时日,孔家又反悔的话,你可不能怪到我头上,答应我的事情也得办。” “姊夫,你这胸怀可不够宽广啊,我不过是想让你问一下,又没说不做这笔交易了。”韩端脸上笑吟吟地说着话,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要到哪儿去找船来运粮了。 一次买到几十名熟练工匠的机会并不多,况且价钱还不贵,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导致交易不成,到时恐怕就要后悔莫及。 韩家自己有三条船,是平时用来为两个店铺运送货物的,但一条只能装三百来石,而且当下也正忙着从各处田庄往石塘转运粮食,人和船都忙不过来。 若是在平日,要借二十条船都不难,但目前正是收获季节,各家都要用船来运粮,不说别人肯不肯借,就是自己也不好开这个口。 思索了一会,韩端便想到了解决之法,决定去雇用镜湖上的渔船和客船,那些船只虽然小,装载量不足,但胜在数量够多,只要肯出钱,要多少都能雇到。 不过如此一来,就要多出上万钱的费用,韩端一边计算,一边对孔家贪图小利的行为感到不齿,随后便让韩竞立即赶回若耶溪畔的田庄,告知韩钰留下五千石粮来不要送回石塘。 他则和孔常一起,乘坐牛车去了关津外的渡头。 韩端原本嫌牛车缓慢,想步行前往,但孔常却说走路有失风度,非得要坐牛车,引得一路上韩端都在抱怨。 “姊夫,这牛车用于载物倒还不错,但用来乘坐,实在是慢得让人心焦。以我看来,还是用马匹代步较为合适。” 南朝重牛轻马,只要是略有资财的普通百姓,家中都有一驾牛车。 究其原因,主要是南方不产马,马匹都是来自北方,价钱昂贵。 山阴城内就有专门售卖牲畜的市场,其中就有马匹售卖,一匹驾车用的驽马就要两三万钱,若是可用于骑乘作战的好马,往往十万钱都打不住。 相比之下,牛贱而马贵,而且牛比马更容易侍候,此外,就是魏晋时流传下来的风气,崇尚清雅,缓慢且稳当的牛车正合乎人们的这种思想。 即使是有钱的豪强人家,为了附庸风雅,也会选择乘坐牛车而不是马车,直接用马匹代步的更是凤毛麟角。 因此,韩端此话一出,便惹得孔常一阵嗤笑:“你家尚武,乘马代步倒是合乎身份,不过我乃文雅之人,只适合乘坐牛车。” 时下尚文轻武,孔常此话,颇有些戏谑之意,韩端也就毫不客气地反讽:“士族高门,褒衣博带,敷粉涂面,醉卧牛车方显风雅,姊夫面黑似墨,浓髯满颊,就算醉卧牛车,也显不出半分文雅来。” 孔常形貌酷似武夫,但他平常以“风雅文士”自居,向来忌讳别人提及他的容貌,此刻韩端毫不留情地嘲讽他的面目,顿时令他为之气结。 偏偏韩端又是他的妻弟,发作不得,一口闷气只能憋在胸腹。 但韩端却毫不在意他的感受:“姊夫文不成,武不就,天赋又不足,日后和人闲话时,千万别提及我的姓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四十四章 运粮 孔常知道韩端只是无恶意的调侃,但一番话仍然让他哭笑不得,本有心反驳,但转过头来看到韩端那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孔,却又摇了摇头,闭嘴不言。 这段时日以来,韩端心思缜密,行事果决,力挽韩家于危难之际,这让孔常忽略了他只有十五六岁的事实,将他当成一个成年人来看待。 但如今看来,自己这位妻弟虽然早慧,但吃不得亏的少年心性却仍然没有改变。 其实,韩端如此尖牙利嘴地取笑孔常,正是一种认可和亲热的表现,若真是看不起他,又何必和他说那么多废话? 兄弟二人都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说话间便到了关津前商旅如织的渡头,韩端正待亲自去和停在湖边的几条客船交涉,张和却对他说道:“郎君只管在此等候,此事由我去便能办好。” 张和在入狱之前,曾经在山阴县做了三年捕役,市井渡头之间自然最是熟悉。 先前韩端却忘了这一岔,此番听他毛遂自荐,便点了点头:“那就你去走一遭,五千石粮后日便要运到孔家,船和人都得定妥,万不可误了大事。” 张和恭声应下,独自一人去了渡头,不大工夫便带了两名麻衣汉子过来,一问之下,才知他们是渡头上力夫和船夫的行头。 时下市井之间的规矩,和隋唐之时相差不多,每一地一行都有行头或行老,他们都是行业内推举出来的素有威望之人,有权对本行业的商品或服务定价。 两人见了韩端,却是恭恭敬敬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小人惶恐,竟不知韩郎君亲临。” 韩端拱了拱手,算是回礼,“我家后日要运五千石粮,两位可有足够使用的船只和人手?” “韩郎君只管放心。”那两人连连点头,“就是再忙,我等也要把人船抽调出来供韩郎君使用,只是不知郎君愿出价几何?” 韩端反问道:“你们以往的规矩是怎样定的?” “若是以前,一人一船使用一日,便要两百钱,单独人力,每人一日五十钱,郎君要用的船和人多,可酌情再减少一二,船算一百九,人算四十五,如何?” “那就依你所言,后日一早,我就在此等候,一同前往耶溪庄。” 事情办得顺利,韩端心下也轻松,随后一日,又去三间店铺里转了一圈,顺便看一看目前各间铺子的情况。 时隔数日,粮铺的生意更显清淡,进出的都是买盐的人,何元庆也带着几名伙计去了乡下收粮。韩家粮铺一年售粮超过二十万石,单凭自家产出远远不够,因此每年秋收之季,都要外出收购粮食。 铁铺的生意也因为秋收而受到了影响,不过这只是短时间的事,韩端也不放在心上,倒是刘伯说的铁料涨价一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按理说,这段时间买卖清淡,铁价应当有所回落才是,为何反而还上涨了些?” “以前家里有矿冶,自己供应铁料,实在不够用时才会向外购买,如今别家知道我家没了铁料来源,自然就将价钱升了起来。” 这分明就是落井下石,但做买卖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别人不肯按照原来的价钱出售,刘伯也拿人家没办法。 “多找两家问问,实在降不下来也没事,过不了多久家里的铁冶就要重新开张,用不着去求他们。” 刘伯已经知道了韩锦因矿冶入罪之事,因此现下听韩端这么一说,心里不免又有些担忧,韩端再三解释也不能让他释怀,只得任由他去。 不过,这也说明刘伯是真心实意为韩家着想,这一点颇是令人欣慰。 邸店那边进展也很是缓慢,原因还是工匠们都要回家收割,不过小门小户的田地也不会多,最多再过两三日,大部分工匠就能回来继续干活。 到得第三日,韩端早早就带着人来到了渡头,会合了两个行头之后,五十余条大小船只便全力驶向耶溪庄。 韩钰那边前日得了韩竞传信之后,又派人回家去向家主请示,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便知道韩端已经开始接手家里的事情。 因此,韩端到了耶溪之后,韩钰已经让人将粮食全都装进麻袋,并且运到了耶溪旁,几十万斤粮食堆在那儿,看得船夫力夫们羡慕不已。 贫家小户一年所出,不过是三四千斤粮食,再除去赋税和田租,最多只能剩下三四成,根本不够维持一年的吃食,而豪强大户,却动则数千石粮食进出。 粮食全部装上船后,又风风火火地向孔氏所在的北渡村进发,北渡村位于朱华山流出的破潭溪与镜湖交接之处,村口便是渡口,交通极为便捷,能够省不少力气。 村中最大的庄子便是孔宅,前有大湖,后依青山,左侧破潭溪潺潺流过,环境之幽雅,进出之方便,令韩端也是一阵眼红。 这也是孔氏祖先遗福祚与后人,眼红也眼红不来,要怪也只能怪韩家的祖先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后人留下这样一块风水宝地。 力工们搬运粮食的时候,孔家的管家已经带着韩端等人进了庄子,行不多久便到了二进正堂,一个长须飘飘的中年胖子,在几名家丁下人的拱卫下站在堂前,嘴角含笑地望着他们。 韩端摸不清对方的身份,不好贸然上去相见,还是身后的孔氏管家上前一步为他们引见:“韩小郎君,这便是我家郎主。” 然后又转身向那中年胖子躬身道:“主君,石塘韩家的小郎君亲自送粮过来了。” 原来这就是孔氏家主孔合。 韩端略微有些意外,按理说韩家只是乡下豪强,家世和孔家完全没法相提并论,而且自己还只是一个束发少年,孔家即便只让一名管家出面,外人也不会说其失礼。 可如今孔合不但出面,而且还亲自到堂前来迎接自己,这份殊荣,若是放到其他乡下豪强子弟身上,未免要沾沾自喜,但韩端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但此时却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上前几步,向着孔合郑重施礼道:“石塘韩端,拜见孔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四十五章 风雨飘摇的陈朝 孔合扶起韩端,上下打量着他笑道:“昔年尊君曾带着你和我见过一次,当年还是孩童模样,数年不见,如今已经长成了仪度不凡的少年郎。” 这种客套话,韩端也是张嘴就来:“乡下粗鄙之人,当不得孔君如此夸赞,孔氏清望高门,子弟才杰辈出,实乃我之楷模。” 孔合抿着嘴,又是一笑,不是因为孔氏子弟真有多么杰出,而是觉得这少年郎果真有些意思。 前些时日他的从弟孔台从县中回来,与他见面时就说起过石塘韩锦的这个独子,说这少年年纪虽小,但却心智早熟,性情沉稳,与不相识的外人也能侃侃而谈,而且往往能一语中的。 若说这少年只是巧言善辩,但他说动陆访,将陷在狱中本无生路的韩锦救出来,那就不是只凭说话能办到的了。 同在山阴,陆访是个什么样的人,孔合心里自然是十分清楚,在县丞之位上坐了不过三年,便在山阴置下偌大一份家业,良田百顷,奴婢数百。 最令人诟病的是,他还强令县中胥吏为他家耕种劳役,公中出钱而他得利,胥吏敢怒而不敢言,这样的事,也不知出身吴郡高门的陆访如何能做得出来。 也难怪会稽世家子弟说起此人的时候,都说他贪得无厌,而且手段狠辣,戏称他为“陆县吝”,又将他唤作“陆貔貅”。 能够让陆貔貅将吃进嘴里的肉吐出来,只这一样本事,就能让孔合对他另眼相看,更何况韩端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小看大,韩家有此子,或许还能兴盛一些年头。 因此前两日孔常替韩端来问工匠之事时,他便一口应承下来,当然,这些工匠本来就是要处理的,转卖给韩端,只是一个顺手人情。 与韩家这个才发迹十多年的土豪相比,孔氏已经在山阴风光了数百年,作为家主的孔合,眼光和见识自然也不是韩锦可以相提并论的。 孔合之所以作出由武转文,全面收缩的决定,正是因为看出了世家门阀的潜在危机。 在他看来,朝廷迟早会对本就受到重创已经衰落的世家门阀下手,与其坐待灭亡,不如自损实力,收缩爪牙暂且忍耐。 但如此一来,又怕受到其他世家豪强欺凌打压,所以孔氏需要一个盟友,能够在必要时对自家施以援手,韩端的出现,将孔合的视线吸引到了石塘韩家身上。 入得厅堂来,孔合的态度愈见温和,命人煮了茶汤奉上之后,便笑吟吟地对韩端道:“孔韩两家本是姻亲,且又相隔不远,平日里应当多多走动才是,郎君若是嫌我老朽无趣,可让家中后辈作陪。” “世叔所言甚是。”孔常是孔氏远房子弟,算起来两家确实是姻亲,但以前孔家的人却从不提及此事,韩锦入罪时,孔台更是连透露点消息也不肯,韩端心中嘀咕,脸上却带着笑容,“只是端一介武夫,怕污了孔氏清望家门。” 孔合哈哈笑道:“文宗武宗,都是为国出力,何谈污了清望?更何况孔家并非寻常文宗,家中上下,如今也是有不少人习武的。” 他将目光看向孔常:“静月,你妻弟与家中少年不熟,等会你可为他们引介。” 平常与韩端嬉皮笑脸的孔常,此刻却一脸庄重地俯身回话:“世父,侄儿知道了。” 孔合满意地点点头,轻摇着手中麈尾向韩端问道:“我听闻你家已经关了兰渚山的铁冶,不知郎君为何还需要如此多的冶炼工匠?” 韩端回道:“家君之事,想必世叔有所耳闻,我家铁冶关张,导致家中铁铺无铁料可用,卖家纷纷落井下石,如此下去,铁铺势必难以为继,因此不得不将铁冶重开起来。” 此话回得中规中矩,但却避实就虚,故意忽略了孔合问话中“如此多”三个字,孔合自然也是听了出来,于是便穷根究底地再次问道:“你家铁冶规模不大,哪里需要这许多人?” 说到这儿,他带着歉意笑了笑:“这些工匠跟了孔家一场,如今将他们打发出去也是迫于无奈,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因此才想问郎君究竟如何安置他们,如果不便与外人说,就当我从来没有问过。” 沉默了一会,韩端才开口道:“不瞒世叔,我新近招募了一批身强力壮的流民,准备让他们充任家兵部曲,但苦于兵器昂贵且不易获得,所以才想着重开矿冶自己打造,此事颇犯官府忌讳,还请世叔一定为我守密。” “原来如此。”孔合脸上神情恍然,“打造兵器自用,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郎君既然不想被人知道,那我就绝对不会向人说起此事。” 顿了一顿,他又忍不住试探起来:“家兵部曲,足够看家护院即可,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韩端道:“若是在太平之时,确实不需太多部曲,但如今世道不宁,只能招募部曲以求自保。” “依我看来却非如此,当下边患已平,候安都、周迪、留异等叛贼均已授首,国家无事,接下来朝廷要对付的,恐怕就是那些拥兵自重的地方豪强,你家原本就有部曲数百,若再招纳,怕是要突破千数,如此非韩家之福也。” 国家无事? 这才哪到哪啊? 明年,湘州刺史华皎就会公然叛乱,大旗一举,湘州周围州郡纷纷归附,朝廷举倾国之兵方才将其镇压,但也因为这次叛乱,使得本就虚弱的国力更加雪上加霜。 而且这还没完,华皎之乱平息后,广州刺史欧阳纥又举旗造反,起兵攻打衡州,直到太建二年才兵败被俘,被押于建康斩首。 可以说,再过上十年八年,朝廷也无力对拥有众多家兵部曲的地方豪强下手,反倒是那些没有武力的士族高门,才会成为朝廷官府的宰割对象。 想到这儿,韩端撇嘴一笑:“留异之乱虽然平息,但拥兵自重的刺史太守却比比皆是,若是世叔因此而断定国家无事,未免太过早了一些。” “就算过得三两年之后国家太平无事,朝廷要想对地方豪强动手,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四十六章 万事俱备 孔合的推断,自己觉得是理所当然,但其实是大误特误。 终陈一朝,除了反叛者外,朝廷都没有对地方豪强动手,直到隋灭陈后,南方豪强组织的叛乱仍旧此起彼伏,席卷了整个江南。 虽然与韩端的观点不合,但孔合也没有再就此和韩端辩论,转而说起了工匠转籍的事情,孔合是有心给这些工匠安排一个好的去处,粮食清点入仓之后,便派了管家陪同蔡恒一起去县衙,将这些人转到了韩家名下。 韩端本想就此告辞,但孔合却非常热情地留他用饭,还特地安排了几名年岁相差不大的孔家后辈来陪客,这其中就有孔合的二子孔均。 孔均比韩端大五岁,已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在他身上能够看到一些不同于其父的儒雅之气,看来孔家由武转文的策略已经初见成效。 没有谁看不起谁这种恶俗桥段,孔均只是对这个被被父亲奉为座上宾的少年感到好奇,但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两人也只是在未开席之前交谈了几句,勉强混了个脸熟。 吃完饭后,又耐着性子与几名孔家子弟交谈了一会,然后才以“家中收粮繁忙”为由提出告辞。 回到县城之后,韩端并没有和孔常一起回孔宅,而是独自一人去县衙见韩延庆。 自从上次和韩端见过面之后,韩延庆这几日都是度日如年,一怕与韩端密谋之事泄露出去,二怕陆访和他背后之人又出什么阴招来对付他,整日坐卧不安,连人都憔悴了几分。 此刻见到韩端,韩延庆就如暗夜里的旅人见到前面的灯火,他不顾礼仪拉着韩端的手将他迎进屋来,关上门便急切地问:“六郎,那件事情办得如何了?” 韩端并没有说出事情的真相,只说自己不顾安危深入贼巢,晓以利害并诱以重利,方才说得贼首苟神通答应打劫漕粮。 听到这里,韩延庆的心便放下了一半,拍着韩端的手连连赞叹:“难怪六郎年纪轻轻,伯用兄就放心让你出来做事,就凭这般胆色,日后必将出人头地。” “阿叔谬赞了。” 韩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客气,而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 他赶紧转开了话题:“如今那飞叉贼已经派手下混进了漕船,到时来个里应外合,何愁大事不成?” “会稽的漕船从来没在江上出过事,押运的军兵根本不会有提防,此事应当是成了。”顿了一顿,韩延庆又道:“六郎,还要烦你转告那飞叉贼,让他尽管放心,只要事情一成,我就将剩下的一百万钱奉上。” “如果能杀了陆访那恶贼,我宁愿再出二十万钱,但有一点,无论事情成败,都不能将我说出来。” 韩端连忙道:“这事阿叔用不着担心,侄儿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过你的名字,只说陆访害我阿爷,我花钱来为阿爷出口恶气,再说这些贼人只重钱帛,谁在背后出钱他们哪会关心?” 韩延庆重重地在胡椅上坐了下来:“如此最好,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北上的漕粮明日便能收齐,陆访后日不走,大后日也一定会动身,让那飞叉贼一定得准备好了。” “阿叔放心就是,漕船中有飞叉贼安排的贼人,有点风吹草动他都知道,说不定此刻他已经带着人到曹娥江上去了。” 韩端不担心苟神通那边,如此里应外合,官兵又完全没有防备,若这样都成不了事,他不如撒泡尿自己淹死,省得日后被人笑话。 倒是陶折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准备得如何,要是失了这次良机,让苟神勇白白得了这么一大批粮食,说不定要成山阴大害。 回到孔宅之后,韩端心里还一直想着此事,但入夜之后,他便没了这个担忧。 “郎君,苟神通已经收到确切消息,陆访押解漕船后日北上,他今晚已经下令封了湖心岛,任何人没有他的命令不得进出,我因要在外面巡哨,才有机会偷偷跑来给郎君报信。” 韩七郎下午先去了石塘,得知韩端来了山阴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这儿,此时满身风尘,但眼中却毫无倦意。 “陆访后日北上,苟神通应该会到明晚才出动。”韩端沉吟片刻,“曹娥江到江口这一段水路只有一百多里,行船不用两个时辰,机会一瞬即逝,也不知道这飞叉贼预先到江上去看过没有。” 韩七郎想了一下:“这两日他都不在岛上,想来应当是去看过了。” 韩端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会不会同他们一起去?” “我是哨探头目,肯定是要随他一起去,说不定还要走在最前头。” “你若是要去,千万注意别被官兵看见,要是不小心在官兵面前露了真面目,那就不能留下活口。” 韩七郎点头表示明白:“下午我去见过陶折了,他已经说动了石宝和另外两股山贼,如今马干岛上,聚集了五六千人,只等苟神通一走,便可去占了湖心岛。” “人多了反而不好,要是漏出端倪被苟神通看破,那可就前功尽弃了。”韩端蹙眉道:“陶折怎么把山贼也拉进来了,他和石宝的人加起来足有两千多,难道还怕对付不了苟神通?” “你明日再去找一趟陶折,让他等苟神通回来之后再去夜袭,千万不能让苟神通带着粮食跑了。” 韩端这个连环计,既要谋人,又要谋粮,苟神通跑了倒是无所谓,但若是让他带着粮食走脱,新招部曲日后吃什么? 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韩七郎便着急忙慌地要回镜湖,韩端却又想起一件事来,叫住他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我给你十万钱,你在贼匪中找几个靠得住的帮手,想办法将陆访给杀了,不能让他再回山阴来。” 韩七郎连忙摇手道:“替郎君办事,哪能要什么钱?” 韩端瞪了他一眼:“这钱不是给你的,你也不用亲自动手,只需找几个嘴巴严实的,就说有人买陆访的人头,谁杀了陆访,就给十万钱的赏赐。” 本就是去劫漕船,做的就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谁会怕手里多一条性命别说十万钱,给五万钱都多的是人抢着干。 陆访估计是回不来了,并且这笔买卖又赚了十万钱,韩端心情特别畅快,韩七郎临走之前,又赏了他一百钱做酒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四十七章 煎卤煮海 因心中牵挂着大事,第二日韩端也没有回石塘,而是留在山阴无聊地过了一日,直到第三日下午,蔡恒才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回屋来,一见韩端便兴奋地对他说道:“郎君,事情成了!” 韩端一听这话,心头一颗石头顿时落了地,他哈哈笑道:“好,好……飞叉贼果然不负我之重托。” 蔡恒咧着一张大嘴,笑得非常猥琐:“陆访那狗贼也死了,听逃回来的郡兵说,这贼子带的两名美婢也被水贼掳了去,落进贼窝里,可有得她们受的了。” “死得好!”韩端击掌大笑,陆访一死,兰渚山的铁冶就可以马上开工了。 “现今外面都传开了,说今早漕船在曹娥江上驶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遭遇水贼袭击,五百名押粮官兵只有数十人逃脱,水贼劫了粮船,又趁着涨潮时江水倒灌,将十多万石粮食全都运回了镜湖。” 蔡恒眉飞色舞地说着,似乎是他亲眼目睹一般,韩端听到这儿,沉思片刻,却突然一拍大腿叹道:“千算万算,却还是漏算了一点。” 蔡恒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便有些疑惑:“这不都是按郎君的计划来的吗,又有哪一点漏算了?” “我原本打算等陶折火并了苟神通之后,便将一部分人留在湖心岛上,仍旧打着“飞叉贼”的旗号行事,算是留一个后着,可没想到苟神通这么快就漏了行藏。” “官兵这次不但丢了粮食,而且还死了这么多人,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我估计接下来沈府尊又要清剿湖中水贼。如此一来,镜湖中就暂时不能留人了。” 蔡恒却不以为然:“官兵哪年不进湖清剿两次,但哪一次不是无功而返?我看郎君这点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以前水贼可没劫漕粮,更没杀过官兵,官兵入湖只是例行公事,这次不一样了,漕粮被劫,官兵死了数百人,沈府尊若是不拿出点东西来,如何向朝廷交待?” “那……不能留人就不留吧,郎君前段时日不是还嫌人手不够使唤吗?过几日就可以随便挑了,挑剩下的,再送到兰渚山去,况且耶溪庄铜冶开张的话,也要不少挖矿的丁壮。” 蔡恒从善如流,既然郎君说不能留人,那就不用留人,但韩端却还是觉得很遗憾,他可是听韩七郎说过湖心岛很大,而且苟神通六月从魏七手中抢过此岛之后,就命人开垦出了上千亩田地。 若非时间太晚,来不及种植粮食,苟神通根本用不着出湖去打劫漕粮,凭着岛上田地的产出就能坚持到明年。 这个湖心岛水源丰富,若是由韩端来经营的话,不出两年就能成为一个粮仓,而且还可以藏兵,这样一个天然的水上基地,他当然不想轻易放弃。 听韩端这么一说,蔡恒也觉得很是可惜,他咂咂嘴,安慰韩端道:“等官兵将水贼清剿过后,我们再去将这岛占了就是。” “你说得轻松,要是官兵真将镜湖里的水贼清剿完了,湖心岛还能留给我们?”韩端白了他一眼,又低头沉吟了一会,方才抬起头来。 一开口,却没再说湖心岛的事情:“五叔,若是陶折今晚得手,粮食藏到哪儿才稳妥?” 蔡恒想了好一会,却想不出合适的地方来,只能无奈地道:“粮食太多,肯定不能运回家里的粮仓,要不然动静太大,其它我也想不出来。” 十多万石粮不是个小数目,镜湖之内肯定藏不住,也不能运去家里和田庄的粮仓,韩端思虑再三,决定立即奔赴上虞。 “上虞盐场?”蔡恒抬起头来,愁眉舒展,“早听说那边有豪强开设的盐场收纳流民煎盐,若是能买一片过来,确实是安置水贼的好地方。” “事不宜迟,我明日一早就出发去曹娥江口,镜湖这边就由五叔看着,一旦我送信来,你就马上和陶折一起押运粮食过去,第一批人不用去得太多,等安顿下来,看需要多少人手再调他们过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韩端便和姊姊姊夫告别,一行人直奔关津渡头,蔡恒独自一人回了石塘,韩端则带着张和、韩竞、韩虎儿以及十多名家丁,乘坐一条帆船前往江口。 若耶溪在会稽山下一分为二,一条注入镜湖,一条流入曹娥江,帆船先从镜湖逆流而上,然后才顺着耶溪水进入曹娥江。 此时的曹娥江远非后世可比,既宽且深,水流也比较平缓,但帆船吃足了风,速度仍然迅捷无比,前后不到两个时辰,曹娥江入海口已经遥遥在望。 找了一个平缓的地方靠岸之后,一行人跳下船来,左右环视,却是满目荒凉。 靠江处一片乱石烂泥,稍远一些则长满了芦苇杂草,再远的地方则是连绵的山岭,上面是茂密的草丛和树木。 沿着江边往北走了两里,终于看见了这个时代的盐场,虽然心中早就已经有过猜测,但亲眼看到时,韩端还是感觉非常新奇。 走近了看,发现当下煮盐并不复杂,每日海水涨潮过后,取海边的盐土铺于竹席之上用海水淋浇,再将所得的卤水用大铁盘煎煮,便可得到海盐。 每个草棚下面,都有一个直径一丈六七的大圆灶,周围开了十来个火口,几个人守在前面不停地往里加柴草。 炉灶的上面,则是一个同样口径的圆铁盘,里面装着两尺深的卤水,三个人不断地用木棒翻搅。 这样的一个草棚,称为一棚或一灶。 工序不复杂,但需要的人可不少,每棚需挑海水、淋卤、挑卤、烧火、翻搅各两人,不算砍柴割草的,一棚就要十个人。 而十个人一日劳作八个时辰,只能煎四盘盐卤,所得海盐不过四百余斤,价值不过万钱。 韩端摇了摇头,正要再问那老盐工这海边有多少这样的盐场,突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高喝: “尔等在此何为?” 众人往声音来处一看,只见四五个家丁装束的男子,正急匆匆地向他们这边跑来,前面领头那个一边跑还一边叫喊:“此处不许逗留,若要买盐,可去前面盐仓处找管事。” 韩端站在那儿,等这几人走得近来,方才开口说道:“此处何人作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四十八章 韩氏败家子 那家丁见韩端面色沉稳,衣裳华丽,再看他后面那十几名家奴,全都如狼似虎,腰挎直刀,登时便明白过来,眼前这人多半是哪家豪强的子弟。 一念及此,那家丁声音顿时便小了下来,虽不至谄媚,脸上却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回禀这位郎君,此处为上虞魏氏所有,如今在此做主的,是盐场管事赵达。” 上虞魏氏乃会稽四姓之一,汉末魏朗、魏伯阳之后,世居上虞。 这是真正的清望高门,虽然从六朝便开始衰落,但在后世,即便进入唐朝后,魏氏仍能位列江东望族。 但魏氏的名头再大,对韩端来说也没有什么压力,他在魏氏家丁的带领下,走过宽阔的海滩盐场,在一座小丘旁的一排瓦房里,见到了盐场的管事赵达。 韩端想要买盐场,赵达显然没有决断权,因此双方一见面,他就提出想要赵达代为引见魏氏家主魏晋,但赵达却非要弄清楚事由之后才肯引见。 韩端无奈之下,只得将欲购盐场之事说出,赵达一听,便毫不犹豫地拒绝,声称魏家绝不可能出卖自家产业。 “我出一千万钱!”韩端一咬牙,出了一个高价,然而赵达一听之下,便冷笑起来:“韩郎君可知这盐场,一年能获利几何?” 不等韩端回答,他又说道:“一棚每日产盐四石,盐场共有三十个棚,一日便可产盐一百二十石,年产四万石,按时下盐价,一石价值八百钱,即便除去工役成本和盐税,一年获利也不止千万钱。” “韩郎君想用一千万钱买下这个盐场,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最后一句听得韩端心头火起,便不想再给这姓赵的管事留情面,他猛地一挥袍袖,冷然说道:“赵管事诳我无知乎?” “曹娥江北通大海,但曹娥一侧却滩涂甚少,煎盐所需土卤也不多,有时甚至三日都凑不够一棚卤水,更何况春秋之时,卤土中盐分变淡,一棚每日能出三石盐都得谢天谢地,你哪来的底气敢说年产四万石盐?” “你这盐场,顶天了一年能出八千石盐,价值不过六百多万,再除去盐税、工役以及柴薪之费,获利不超过三百万钱,我用近四年的获利买这个盐场,有何不妥?” 赵达原本以为韩端不懂这煎盐之事,所以才敢如此夸大其词,如今被揭了老底,不免有些老羞成怒,但看着韩端身后那十几名手按直刀的家奴,却又将怒火咽了下去,只是嘴里还是不肯服软。 “我魏氏的产业,哪怕是不赚钱,也不可能出卖,你还是死了你这条心。” “不卖?我还不想买了呢。” 韩端一声冷笑,随即便转身出了房门,紧跟在他身后的张和低声问道:“郎君,如今我等要往何处?我听说曹娥江畔的盐场有好几家,不如再去其它地方问问?” “不用再去问了,别人不肯卖。”韩端总算是明白了当下世人的心态,哪怕赚钱不多,只要是能持久赚钱的产业,除非到了危急关头,没有人会轻易出售。 这其实还是个“名声”的问题。 某家若是卖了产业或田地,外人就会传言某家家道中落,连能够传家的产业都无法守住,世家豪强注重声名,自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张和一脸沮丧地道:“那我等这次,岂不是要无功而返?” 韩端没有立即回答,直到走出了盐场,左近没有外人之后,他才对张和笑道:“济之多虑了,这魏氏不卖盐场给我,其实还能帮我省下一笔钱。” “那盐场不开了?” “谁说不开了?我们这就去上虞县城,找官府买下一块地来,自己修建盐场。” 张和以前并不清楚如何煎盐,但今日来盐场看过之后,便知道煎盐首先要刮土卤,因此此刻便有些糊涂:“有滩涂的地方,怕都已经被别家占了,没有滩涂,买来如何煎盐?” 韩端神秘地笑道:“我知道一种制盐之法,无需烧火煎煮,也无需刮取土卤,只需风吹日晒即可出盐。所以,有没有滩涂都不影响,最多我们花点力气将地势推平。” “无需烧火煎煮,也无需刮取土卤,郎君这是哪儿听来的法子?有没有亲自试过?要是制不出盐来,岂不惹得别人笑话?” “济之尽管放心,我韩端岂会去做那没有把握的事情?” 上虞县城离江边不到两里,众人放快脚步,不过半柱香工夫便到了县城,入得城来,先去找人写了拜贴,问明了县衙所在,又直往县衙而去。 上虞县令谢琳同样出身于会稽四姓之一的谢氏,平日自视甚高,见了拜贴上的山阴韩端四个大字,却想不起来这是何许人,只是隐约听过韩家是个乡下豪强,本不想去见此人,但看了下面的礼单,却又改了主意。 礼单只有两件礼物,一件是金嵌玉奔马,另一件是包金玉佩,这两件东西都是韩端昨日从邸店取出来,原本想送给盐场主人的,总价值超过了十万钱,现在却便宜了谢琳。 仆役将韩端领进了二堂,韩端执礼甚恭,谢琳也并未因他年幼而失礼,只是言语中却隐隐透露出“生人勿近”的意思。 韩端已经见多了这种事情,因此并不着恼,他厚着脸皮吹捧了会稽谢氏一顿,引得谢琳对他生出些许好感之时,方才说到正题。 “小子此番前来上虞,是想要在海边买一块荒地,不知是否可行?” 谢琳一听,原来是来买地的,并不是什么为难之事,于是便问道:“海边皆盐卤之地,不可耕种,你买来又有何用?” 韩端正色道:“小子家中在山阴有一盐铺,近日盐价突然上涨,颇觉奇怪,便来贵县一探究竟,谁知那海盐竟然是由海水直接煎出,如此简单,一石却要价八百钱,小子气不过,便想在海边买块地来自己煎煮。” 听到此时,谢琳差点笑出声来,要是煎盐如此简单,上虞数十里靠海之地,为何只有三四家煎盐?韩家出了这等败家子,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在山阴除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四十九章 好大一片沙滩 谢琳强忍住心中笑意,一本正经地对韩端道:“韩小郎君,这煎卤煮盐之事,所需人手本钱都不在少数,而且投入不一定能够获利,不知你是否能够作主,家中长辈可否知晓此事?” “小子今日才定下来,家中从何得知?”韩端也是满脸严肃地调戏着眼前这敷面之徒,“不过,家君年迈,精力不济,前些时日便已给了我决断之权,所以无论何事,小子都能自己作主。” 谢琳闻言,心中一喜之余,不免又有些感叹,眼前这小儿看年纪尚未加冠,却已在家中有了决断之权,这无疑是家中长辈过于宠溺的结果。 如今乡下豪强,泰半是以武力起家,这种人家,既无底蕴,也无传承,更不知如何教育培养家中子弟,而世家大族家学渊源,培养子弟自有一套规矩,断不会年纪轻轻就让其身居高位掌了大权。 所以世家大族能代代传承,历六朝而不绝,而韩家这样的乡下土豪,只观眼前这小子所作所为,便知其只会是昙花一现。 “既然你能作主,那我也就勉力而为,帮你将这事给办了,不过,官府卖地,金银也可,钱帛米粮也可,只万万不可赊欠。” 谢琳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容:“山阴韩氏豪富之家,想必不会缺少煎盐煮海这点微薄之资,只要你将钱帛运到,我就令胥吏立即将土地划到你家名下。” 上虞靠海之地足有数十里,但其中富含土卤的滩涂之地却早就被各家占据,剩下的地方不是岩石便是沙滩,可说是一钱不值。 如今既然韩家这冤大头送上门来自求被害,谢琳又岂能放过? “多谢明府相助之情!”韩端神情一振,随即又面露难色道:“只不知这靠海之地几钱一顷,若是贵了,怕携带金银不够,回家凑集又颇费时日……” 钱帛米粮需车载斗量,动静极大,易授人以柄,而金银之类价值高又不占地方的财物,正是谢琳所喜,他斟酌了一下,试探道:“你带了多少金银来?” “小子此次前来,只随身带了两金。”想了一下,韩端又道:“听说煎卤煮海颇占地方,小子欲卖五顷靠海之地,不知明府可否应允……若是不可,小子便跨海去对面吴郡一试。” 两金价值二十万钱以上,这对谢琳来说等于是白捡来的,但人心不足,他原本还想再试试能不能从韩端手里多敲点出来,只是韩端最后那一句话,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琳站起身来,左右踱了几步,似乎是极为艰难才下了决定:“价格确实稍显低廉,但念及你盐场尚未开张,花钱的地方还多,本县就勉为其难应允了你。” “你若有看中的地方,只要是无主之地,本县即刻就命人与你去查勘地界,立契过割!” 韩端讪笑道:“小子今日才至此地,只到魏氏盐场去看了一眼,其它地方都还没来得及去。” “既然如此,我这就命人带你去查勘,今日将地方定下来,明日再立契也不迟。”谢琳说罢,走到案几后面,拉了几下墙上的绳索,外面云板敲响,不多时,一名仆役便匆匆走了进来,俯身听命。 “你去请管家过来,让他带韩小郎君去海边看地,决定下来之后,立即回报于我。” ………… 管家并不姓谢,而是姓陆。 走出县衙来到僻静之处,韩端便拿出一支银质镶玉发簪双手奉上:“陆君,小子远来,薄礼不成敬意,还请陆君指教一二。” 这发簪价值万钱,韩端随手送出,却一点也不心痛。 上虞靠海之地数十里,半日之内绝对不可能走完,而他在此地也是摸不清东南西北,若是无人指点,哪里能够找到合心意的地方? 相比起来,一支发簪便不值一提了。 陆管家先前已经从谢琳处得知了事情始末,暗笑韩端之时,也多少为他白花了二十万钱而不值,如今又收了他的重礼,心下更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他又不能明言,只能含糊其辞地道:“煎盐之事我非内行,也不知何处才适合,但郎君既然有意开设盐场,想必心里也有主意。” “小郎君想要块什么样的地方,只管明言,我若知道,且又是无主之地,那这就可以带你去看。” 韩端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听人说,盐场都是设在平坦之地,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地方,细沙之地,越开阔越好,省得我还要花费人力去平整土地。” 陆管家先在心里替韩端叫了两声冤,然后才想了一下,道:“平坦沙地尚有不少,但宽阔的却不多,而且也不知能不能开设盐场,小郎君若是有意,不如我先带你去看看再做决定。” “那就有劳陆君了。” 陆管家带他们去的地方,却并不是魏氏盐场的方向,而是偏向东北,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便出现一座长满了灌木的低矮丘陵,丘陵下面,果然是好大一片沙滩。 只第一眼,韩端便喜爱上了这个地方。 海风吹拂,海浪轻涌,沙滩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艳丽的金黄,沙滩和丘陵的倾斜地带,则是一片十分稀疏的红树林。 若是在后世,这儿就是一块旅游圣地,但是当下,它就是一块无主荒地,既不能种粮,也不能煎盐。 韩端看中的当然不是它的风景,而是这个地方,实在是太适合修建一个晒盐场:地势开阔,光照好,风力足,只要不下雨,一年四季都能出盐,无非是速度慢一点。 “就是这儿了!”来到沙滩上掀开上面的沙层,发现下面是泥土布底之后,韩端便转过身来,对身旁的陆管家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陆管家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按韩端的要求,平坦的沙地最宽阔的就是这一块,其它地方都有岩石,或者就是海岸离海水太高,潮水根本涌不上来。 “既然郎君看好了,那明日就可以去县衙,我家郎主会令户曹一起过来丈量土地,勒石为界,日后,这一大片土地,就都是韩家的了!” 事情基本定妥,韩端便开始考虑建设盐场的事情,他先写了一封信送回家,让蔡恒先送一批人过来,其中必须要有建造房屋的工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五十章 又起波折 接下来两日,韩端便忙于丈量土地,勒石为界,在到县衙交了钱并立契过割之后,这片沙滩以及周围数百亩丘陵土地都是他的了。 理论上来讲,即便是朝廷官吏,在没有得到主人允许的前提下,都不能再进入这里。 趁着家里的人还没来到,韩端静下心来,仔细回忆后世的晒盐场结构并将它画到纸上。 按他的打算,要在沙滩的两端,沿丘陵往下全部都用栅栏围起来,杜绝任何人私自进入盐场,以防泄密。 这么大的一个盐场,要是在后世,肯定不可能做到完全保密,但在当下却不同,盐场的盐户全是韩家的荫户,只要将盐场完全封闭,再派家丁日夜严密巡查,不许任何人进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个秘密应当都不会外泄。 千万不要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时代地广人稀,离上虞不到十里的海边,只要不是村庄或渡头周围,平时都是人迹罕至,连打鱼打柴的人都看不到。 而且当下的人,想的都是如何趋利避害,根本不可能像后世那样,许多人吃饱之余,便生出了强烈的好奇之心,置性命于不顾,去各种危险的地方探密探险。 至于盐场的建设,首先得修建一个能够停靠三千石大船的码头,方便运送物资进来,日后出了盐也方便外运,地方韩端都已经看好了,就在这片沙滩左侧不远,就有一个深水湾,只需稍加清理,再修建上一应设施即可使用。 其次,是修建盐场护卫和盐户们居住的房屋,这个还要考虑水源的问题,只能等工匠来了,再和他们一起决定。 仓库也必需在开始就建起来,而且还要防水防潮,要不然粮食和以后产出的盐都没有地方堆放。 晒盐场的构造其实也不复杂,按韩端的记忆,大致分为纳潮、制卤和结晶三个区域,纳潮区域在最上面,制卤区域其次,结晶区域最下面,这样才能利用管道使卤水在各个区域之间流通,最大限度地减轻人力负担。 有了大致的构想之后,韩端又将沙滩周围的地形全都考察了一遍,终于在第四日蔡恒带着工匠来到之前,将整个盐场的建造图画了出来。 当然,这和后世的施工图相差甚远,以韩端实操远低于理论的水平,也只能画出一张大致的示意图,不过这都不要紧,万一工匠看不懂,他还可以现场指导。 反正在盐场建起来正常运作之前,他都不会离开这里。 蔡恒除了带来数十名熟练建筑工匠和两百多名壮劳力之外,还带来了镜湖水贼的后续消息。 “陶折联合了石宝和两路小股水贼,在飞叉贼劫粮回来的当天晚上,趁其不备发起夜袭,不过,这伙贼人始终是乌合之众,以四千人对付一千多人,又是有心算无备,苟神通仓促应战,却还是被他跑了。” 蔡恒说起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但韩端却早有心理准备,他让一脸激动的蔡恒先坐下来,然后才又问起后面的事情。 “苟神通带了多少水贼跑掉?若是人少,便不足为惧,若是人多,就让韩七郎在贼众中寻一个替死鬼来去府衙向沈府尊告密,让官兵去对付他们。” “郎君这法子甚妙。”如今蔡恒夸赞起韩端来,脸上完全没有一丝尴尬之色,“不过暂时还用不上郎君的妙计,苟神通只带了数十人跑出了湖心岛,剩下的贼人被杀了两三百,其余的全都降了。” “苟神通那边,让陶折随时注意打探消息,我担心他会卷土重来,还有陶折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粮食何时才能全部运来?” 其实,韩端最担心的还是那批粮食,花了这么多心思,他当然不想为他人作嫁衣裳。 “陶折那边不是很顺,赶跑了苟神通后,湖心岛上共起出十七万石米粮,陶折只肯给石宝三成,石宝不肯,双方争执了两日,仍然没有结果,我来之前,陶折让我向郎君禀报,说无论如何,都要多带些人和粮出来,不让石宝捡了便宜。” 此次夜袭苟神通,石宝共出动了一千五百多名贼匪,占了将近总数一半,陶折只分给他三成粮食,他自然不肯,不过,若此时让陶折与他火拼,却势必会两败俱伤,这却是韩端目前不愿看到的情形。 “五叔,你说这石宝有没有招揽的可能?” 蔡恒摇了摇头:“陶折已经试探过了,石宝说他只想留在镜湖内无拘无束,不作他想。” “短视之徒,死到临头尚不自知。”韩端轻哼一声,“他若留在镜湖之内,半年之内必定覆灭!” “确是如此,如今镜湖水贼劫了漕粮之事已经传遍会稽,府尊已经行文召集郡兵,我估计最多一月之后,便是官兵进剿镜湖之时。” “况且那苟神通也不是易与之辈,他能在一年之内成为镜湖水贼之首,日后就有可能再将镜湖内那些零散水贼再聚集进来,他日苟神通一旦得势,石宝必然是他首要剪除之敌。” 这些韩端又何尝想不到,他笑了笑,道:“石宝既然一心寻死,那就由得他去。五叔,你等会就回山阴去找陶折,让他将湖心岛让给石宝,但粮食最多只能给他两成。” “两成也有三万多石,足够他食用到明年收成了,石宝若想长期占据湖心岛,这个条件他极有可能会答应。对了,你不是说还有两小股贼匪,陶折是如何处置他们的?” “一人给了一万石粮食,让他们自己走了。” “愚蠢!”韩端对陶折此举深为不满,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这种时候,要么将他们收为己用,要么将他们彻底灭杀,岂有送了粮食让他们安然离去的道理?” 蔡恒闻听此言,楞了一下,小声为陶折开脱:“若按郎君所说,岂不是有违道义,那陶折的名声可就坏了。” 韩端骂道:“这个蠢驴,明明已经是我韩家的人,要那名声又有何用?替我做好事情,比再好的名声都重要!” “五叔,日后我们若是占了湖心岛,这些水贼都是要剿灭的,如今送了他们粮食,日后壮大起来,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添麻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五十一章 一计既成 又生一计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五叔回去之后,就立即去找陶折,让他将所得粮食运两万石到兰渚山去,剩下的全部送到盐场来。” “至于人手,老弱妇孺分散送到各个庄子,由家里统一分配粮食,青壮送一千人过来,其余的留在兰渚山,让他们先学着挖矿冶铁。”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韩端在前世便已经听过无数次,但真正让他时刻将“防”字刻在心上,并时时贯彻到言行中的,还是以灵魂状态存在的这五百年经历。 无数人因对别人完全没有防备而反受其害,无数人因为一时疏忽而送了性命,类似的血的教训实在太多,若不是他重生来到,韩锦也会是其中之一,他可不想自己也名列其中。 那些水贼虽然以前基本都是贫民百姓,但其中肯定也有奸滑之徒,况且一个人一旦从过贼,耳濡目染之下,多少都会沾染上一些恶习,有的人能转变回来,而有的人却会越走越远。 将他们收到麾下之后,韩端会命人慢慢甄别,若是发现身怀恶习的奸滑之徒仍不改贼匪习性,唯一的处置办法就是让他们重新投胎。 无论是铁冶、铜冶还是盐场,都是见不得光而且是至关重要的地方,哪怕是采取极端手段,韩端也要将任何可能出现意外的迹象完全掐灭。 但这并不是短期内能见成效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将他们的家眷掌握在手中,有了妻儿老小的拖累,他们就会有更多的顾忌,不至于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便行那背主之事。 当然,驭下之道,恩威并施,那些老弱妇孺,韩端也不会亏待了他们,该有的吃喝用度都少不了,在三个工场干重活的人,月钱可以适当增加,吃食上面至少要保证能够吃饱,活计也不能太过苦重,不能将他们当作牛马来使。 即便是牛马,累死累坏了也是主家的损失,这种竭泽而渔的事情,韩端当然不会去做,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为自己创造更多的价值。 对于韩端的安排,蔡恒都一一记住,镜湖之事安排好之后,韩端又说起其它的事情来。 他从怀中摸出几张写满了字迹的纸,递给蔡恒道:“五叔,你回去之后便将这些东西交给阿爷,具体要如何去做,你等会仔细听好了。” 蔡恒接过那几张纸,只看了最上面一页,便惊讶得差点将眼珠都掉了出来:“郎君,这份地契是不是真的?” 原来这是一张足足三十多顷地的地契,而下面注明的地主,赫然竟是已经死去的陆访! 这让蔡恒如何能不吃惊? “地契当然是真的。”韩端咧嘴笑了笑,又指了指蔡恒手上,“五叔,你再看下面。” 蔡恒连忙一一查看,只见那份地契下面,还有一张署名陆访的手稿,以及一份买卖土地的过契,卖主仍然是陆访,而且还用了私人印信,而买主则是韩锦,只是中人和保人签名的地方留白,一看就是一份假过契。 将那三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蔡恒仍然摸不着头脑,难道凭这几张纸,就能将田地从陆家骗过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地契是真的,过契是假的,不过,五叔你再仔细看一下那份书稿和过契上的签名,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还有上面盖的印信,是不是一模一样?” 蔡恒又把那两张纸翻出来,仔细辨别了半天:“无论印信还是签名,都看不出任何不同之处。郎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份地契是我来上虞之前,也就是陆访身死那晚,让郑三娘子趁乱从陆访家偷出来的,这份手稿也是,而且,我还让她用陆访的印信盖了一张空白的纸张出来,用以书写过契。” 郑三娘子就是前些时日和单氏一起“放飞鸽”的妇人,也是在上半年嫁给陆访做了第七门小妾,当时韩端捉了单氏以后,韩端一直没有惊动她,直到陆访身死之后,韩端才想办法将她引出陆家,威逼利诱之下,才让她将那张地契和书稿偷了出来。 “当时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这个郑三娘子,因此事情做得急了一些,有些首尾还没处理好。” “五叔回山阴之后,抓紧时间转告她,我的事情没有办好之前,暂时不能离开山阴,也不能露了马脚,否则……至于具体怎么做,五叔自己去安排。” 蔡恒以前并不知道郑三娘子的事情,如今听韩端说起其中缘由来,也有些佩服自家郎君的眼光看得长远,但他现在更想知道的的,是韩端要如何才能从陆家手上将那三十多顷田地搞到韩家来。 他方才可是看得清楚,那张地契上标明的田地所在,正好是挨着韩家的耶溪庄,若是能将它们连在一起,那韩家单只耶溪一处田庄,便有一整片上百顷良田,这在整个会稽来说,可都是不多见的。 “我让她将这份手稿偷出来,原本是想找人模仿陆访的笔迹伪造一份过契,但时间紧急,而且山阴离得太近,又怕露了马脚,于是便将这些东西带到上虞来。” “好在我运气一向不错,去找人写张拜贴,竟然就碰到一个擅长模仿他人笔迹的摊主,于是让他写了这份东西。” 韩端仿佛讲故事一般一脸平静地娓娓道来,蔡恒听到此处,却不由得有些发急:“郎君,上虞离山阴不过数十里,那摊主若是将此事外泄,后果不堪设想,不如我现在就带人去,将他给处理了。” “用不着,那老家伙如今就在此处。” 说起这人,韩端也不禁失笑,这家伙姓严名友元,原本是后梁荆州人氏,自幼酷爱书法,因家中无钱,成年后即在荆州一家客栈做了账房。 三年之前,因老母病重无钱医治,四处求告无门,无法可施之下,他竟然将主意打到了寺院上。 在南北朝时期,寺庙里的僧侣们,除了收香火钱、购买田地当地主之外,还有一项非常来钱的业务,那就是当铺。 当然这个时候还不叫当铺,僧侣们将它称为“长生库”,百姓们将它称为“质库”,称呼不同,但干的就是当铺的勾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五十二章 风水轮流转 长生库的买卖做得极大,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朝廷官员,都是他们放贷的对象,而且只要值点钱的东西僧侣们都不放过,连农夫的农具都可以拿来作为抵押借钱。 求告无门之下,严友元便将家里的东西拿去质押借钱,最后连身上穿的衣裳都抵押给了寺庙,但他的老母最终还是不治而亡。 安葬了母亲之后,严友元一贫如洗,而且还欠了亲朋好友一屁股债,客栈的东家不但没有伸以援手,反而辞去了他的账房职事,一气之下,他便打起歪主意来。 最初的时候,严友元是想伪造邸店钱柜的契据去骗取钱帛,但他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到钱柜取钱,不但要有契据,还要有钱柜给的信物。 而且钱柜开出的契据一式两份,邸店这边也是有留底的,光拿一份伪造的契据去取钱,一准被抓去衙门吃板子。 这条路行不通,严友元又想出了一个法子。 这一次,他将目光投向了寺院的“长生库”,打定主意要从那儿骗出一笔钱来。 严友元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伪造出了一份王羲之的手稿,然后拿到寺院去抵押借钱,寺院里的和尚经过鉴定对比之后,确认这是王羲之的真迹,于是以此为抵押,借给他二十万钱。 这个时代的和尚,大多是世家子弟或落魄文人,基本都有一定的眼光和文学素养,能够骗过他们,说明严友元伪造的手稿确实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严友元深知寺院的势力和手段,得手之后不敢再在荆州逗留,于是,在还清了因医治及埋葬老母亲欠下的债务之后,便连夜搭乘货船逃离了荆州,最后辗转来到了上虞,并在此娶妻生子定居下来,以帮人写书信诉状为生。 前几日韩端去拜访上虞县令,嫌自己写的字不好看,于是到街上去请人写拜贴,却正好碰到了严友元,在见到他写的字之后,便起了招揽之心。 一番试探之后,韩端表明了身份并请他来为自己做事,严友元正因生活窘迫而烦恼,一听说是去新开的盐场做账房,当即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听完韩端所说,蔡恒也觉得这严友元是个有本事的,只是他还疑惑一件事情:“郎君为何不将他收入门下?” “不是我不想收,而是这家伙怕入我门下之后子孙都没了黄籍。”韩端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种落魄文人,总想着某日子孙能通过读书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他哪知这个世道,光会读书是根本没有用的。” “五叔知不知我为何不喜读书?只因乱世之中,武力比文才更为重要。” 蔡恒重重地点头附和:“郎君说得极是,单说山阴城中,弄墨舞文的读书人也不少,但有几个能凭着写文章立起门庭的?反倒是那些豪强,胸无点墨,却能依仗武力打下一片家业。” 蔡恒所说就是当下的现实,韩家也是以武起家的,但韩端听到这儿,还是多少觉得有些尴尬,以武起家终究不是什么好名声,不说也罢。 他摆了摆手,阻止了蔡恒继续往下说:“五叔你记好了,回去之后,将我的计策转告阿爷,让他听听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若无不妥,便照计施行。” “郎君只管说,我包管一字不漏地转告给家主。” “其实这计策说起来也简单,就是伪造一份官府认可的过契,连同这份地契一起,拿到陆家去将那个庄子给收回来。” 蔡恒皱眉道:“这事情说起来是简单,但恐怕陆家不会轻易就将庄子交给我们。” “若只拿这两件东西去,陆家肯定不会认账,但若是这过契是在县衙有存底,而且官府还是认可的呢?” “假的终究真不了……”蔡恒眼珠一转,想到了一个可能,“莫非郎君是想买通官吏,做一份真的过契出来?” “五叔一语中的。”韩端难得地伸姆指夸了蔡恒一句,“我来上虞之前,就已经和孔台说起过此事,到时由他去找户曹吏,将有陆访签字用印的过契塞一份到户曹留底,到时我们手上这份自然也就变成真的了。” 蔡恒撇嘴道:“孔台不一定靠得住,前些时日家主的事,他也不肯帮忙呢。” “此一时彼一时,更何况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答应他事成之后,便给他五百万钱,以孔台的贪婪,在如此巨额的钱帛面前,又怎么可能会忍得住不伸手?” 蔡恒恍然大悟,但他却迟疑道:“郎君,家里要新开盐场、铜冶,这都是极为耗费本钱的买卖,家里如今还能不能拿出五百万钱来?况且,一下给孔台五百万,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韩端笑道:“五叔是觉得给孔台的太多了吗?我给你算一笔账,等你听过之后才说合不合算。” “陆家三十五顷水田,按时价三到四万钱一亩,最少也值五千万钱以上,我拿出十分之一给他,已经算是很廉价的了。” “况且,这钱还不是白拿的,孔台要去收买户曹吏和所有经手的人,还要去请靠得住的中人保人,总之,暗地里的事情都由他来办,我家只管拿了地契和过契去收田。” 这笔账并不难算,蔡恒也不是不清楚三十五顷水田的价值,只是五百万这个数目太过庞大,让他一听就觉得心痛,如今听韩端一说,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些。 韩端却又伸出一根手指,道:“这件事办成之后,孔台就算是有一个把柄落到我手里,日后若是找他办事时再推三阻四,尽可拿此事来要挟他,这算是额外的好处。” 三言两语又将蔡恒说得眉开眼笑起来,他眯着眼睛道:“一月之前,陆访还陷害家主,想要吞了我家的良田,如今轮到我们来收他家的田了。” 韩端深有感触:“陆访生前架空县令,欺压同僚,奴役下属,在县衙中天怒人怨,他死了之后,众人又怎会不落井下石?” “我家在前,他们在后,就算日后陆家要报复,也是来找韩家,他们有什么不敢下手的?不过,日后郎君倒是要防着陆家一点。” 韩端哈哈笑道:“吴郡陆氏,已是日薄西山,不足为虑,若他敢来报复,我就让他消失于三吴之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五十三章 盐场开工 若是以前,蔡恒肯定会当韩端是在说大话,但如今听得韩端这般豪言,却平白让人觉得心安。 他站起身来,俯身作礼:“郎君,我这就回去将此事转告家主,也好早日凑集钱帛。” 韩端本想从存在邸店那批金银里拿一部分来支出这笔钱,但一想到自己后面的花销还大,家里凑一凑,也能拿出这五百万钱来,于是便改了主意。 他想了想,道:“若家里的钱实在不够,可从邸店里支取一些来应急。” 蔡恒也知道邸店虽然还在修建,但钱柜却一直没有关张,而且还有不少客商将钱帛存放在里面,若是短时应急,确实可以从里面支取。 蔡恒忙着回去告诉韩锦这个好消息,韩端却又叫住了他:“修建盐场所需物资上虞这边价格都比较贵,而且有些东西还没有,我让严友元和你一起去山阴,到时你带他去见褚叔明,将这些物资都买齐了送过来。” 趁着韩竞去叫严友元的工夫,韩端又对蔡恒道:“盐场这边事情较急,越早建好出盐,就能越快获利,你回去之后,再找一些工匠送来。” 蔡恒点头应下,不多一会,严友元便跟在韩竞后面快步走了进来,蔡恒转头一看,这人连头发都有些花白了,怪不得郎君先前称他为老家伙。 严友元见了韩端,拱手施了一礼,问道:“郎君叫我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老严,来我给你引介。”韩端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蔡恒,“这是家里的护卫首领蔡恒蔡五叔,你准备一下,等会就和他一起去山阴,将所需物资都采买回来。” 严友元冲蔡恒拱了拱手,又转向韩端道:“郎君,青砖、石灰、木材应当都能买到现成的,只是这么大张的油布,怕是要先让布行定做才行,而且要如何做才合用,还得请郎君先行示下。” 现今市场上已经有油布出售,不过都是用绢帛制成,多半是用来制作雨伞和雨帘,面积都不很大,而韩端要买的油布是下雨天用来遮挡卤池和盐池的,面积比池子还大,而且不能用易损坏的绢帛,这就必须要定做才行。 这一点韩端早已想过,一听严友元发问,他便说道:“池子的尺寸数量我都已经告诉你了,油布比池子略大就行。” “至于制作,则需要先将麻布用桐油浸过,等干燥之后,再用桐油混合生漆涂抹,你只须注意两点,一是尺寸一定要能完全盖住池子,二是布匹连接处不能出现孔洞,以防漏水。” 其实,韩端所说的这种“油布”,当下已经有人用来制作船帆,只是因造价太贵而没有普及,更多的还是使用竹帆,但韩端一说,严友元和蔡恒便都明白过来。 “就是船帆,山阴的大布行应当都能制作。老严你速去速回,家里也不用担心,等会我就命人去告知尊夫人……等盐场的房屋建好之后,你就将家搬到这里来,也方便你照顾妻儿。” ………… 一转眼,便过去了一个月。 丘陵下面的山坡上,已经建起了两排砖木结构的房屋,水源问题也得到了解决,工匠们在几里外的山上找到了一处山泉,用竹管接过来储存在水池中,足够上千人使用。 动用了上千人,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将盐场一应设施全部修建完成,今日,便是盐场试工的日子。 绚丽的朝霞照射着宽广的海面,将海天染成一片火红,眼看海潮一波波地从远处涌来,韩端一声令下,盐工们提起闸门,不大一会,海水便从纳水渠内涌了进来。 这是纳潮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用水车将海水提到上一层沟渠,连提四次之后,海水便被引入丘陵平缓处修建的蓄水池,待水池装满之后,再放下海边的闸门阻止海水进入,今日的工作就算完成。 “这就完了?”盐场看热闹的盐户们有些失望地散去,韩引衣站在韩端身旁,疑惑地向他问道。 韩引衣是近日才从家里抽调过来的,原因很简单,韩端不可能长期呆在盐场,而盐场必须要有一个绝对可靠的人来管理,而这个管事必须要掌握整个生产流程和技术。 韩引衣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韩家的家生子,家小都在石塘,不可能背叛韩家。而且他还识字,也能看懂账目,目前来说,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这只是第一道工序——沉淀,目的是将海水中的杂质除去,池底的稻草和木炭也是用于这个目的,要想产出好盐,这道工序必不可少。” 韩端指着巨大的蓄水池,不厌其烦地向韩引衣解说,而韩引衣则仔细聆听,用心记忆,生怕漏掉了一句。 韩家已经在盐场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绝对不允许出一丝纰漏,韩引衣身上的压力非常大,韩端也从他紧张的神色看出了这点,于是安慰他道:“晒盐的过程并不复杂,关键是在各种季节和气候下如何多产盐,这些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学会的,你日后多用心就是了。” 韩引衣连连点头,过了片刻,他又有些担忧地问:“郎君,我听说冬季不出盐,周围的盐场全都停工了,我们这样做,到底能不能出盐?” “废话,不出盐我能让盐户开工?”韩端瞪了他一眼,“其它盐场也不是不出盐,只是盐出得少,获利还抵不过柴薪本钱,因此才会停工。” 韩端尽量用时下人们能听懂的话语,来向韩引衣解释蒸发的问题:“冬季出盐少的原因,主要是天气比夏日寒冷,海水不易升腾。” “而我们盐场则和他们不同,不需柴薪,靠风吹和日晒使水气升腾,留下精盐,如此一来,无须投入多少人力,只要出盐就是赚,无非是赚多赚少的问题。” 冬季温度低,出盐量和盐的品质都比不上夏季,但冬天也有冬天的好处,一是雨水少,晴天多,二是风力大,尤其是在海边更加明显。 太阳渐渐升起,温度也越来越高,韩端觉得,这个时候的气候要比后世温暖得多,如今已经进入了冬季,但感觉这温度,起码也有二十度。 不过对于晒盐的人来说,晴天,温度高,这就是最好的消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五十四章 盐白似雪 八天时间很快过去,最下面的结晶池内已经有盐析出,韩锦得到消息,特地从家里赶过来,就连孔常听说了之后,也迫不及待地来到盐场,要看不用柴火煎煮,这盐是怎么弄出来的。 这次韩锦过来,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虽然颇费了一番手脚,但还是将陆家那三十多顷田拿到手上,陆家少了田地,便多出近一百多家庄户,韩锦又花了二十万钱,将这一百多家庄户全都买了过来。 一说到这个,韩锦就是满脸欣喜:“吴郡陆家也来人了,不过我有地契过契,还有中人保人,县衙里也有留底,他不认账都不行,六郎,这件事情办得好,给我出了一口闷气,还白赚了三十多顷田。” “若不是为了替你出气,我也不会做出这种昧良心的事情。”韩端正色道,“阿爷,日后这样的事情,可不能再做了!” 韩锦点头道:“若是良善人家,我们自然不能使这种手段,但这些田地,陆访也不是正经得来的,而且是他谋我们家的产业在先,将这些田取过来,也算是给其它居心叵测之人一个警告,我韩家可不是任人欺凌的。” 见老爹心里有数,韩端便不再说及此事,韩锦也转头看向前方那二十多个盐池,疑惑地问道:“盐工们为何要用绳子搅动卤水?” “这样搅动,出的盐才更加均匀细腻。” 韩锦第一次来盐场,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孔常也同样如此,诸多简单的问题从他们口中问出来,韩端也不厌其烦地一一为他们解答。 将整个盐场都看了一圈之后,韩锦兴奋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柔声说道:“家里一摊子事情,我不能在此久候,最多后日就得回返,六郎一人在外,一切都要小心。” “阿爷放心,你只管看着家里,外面的事尽管交给我。” “你以前不爱管事,但我知道你心里是有主意的,当年你大父未过世前,也经常这样说我,看来我们父子二人,还真是一脉相传。” 以前的韩端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韩锦也从没想过未加冠的儿子竟然这么能干,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应了“大器晚成”这句话,日后他也用不着再为儿子操心了。 韩端有点不习惯老爹的这种温情,沉默了片刻,他便笑着指向盐池:“最多明日,就可以收获第一批盐,阿爷回家时可带一些回去,日后我们就能吃上自己家出的盐了。” 韩锦蹲在盐池旁,用手拈了一颗盐粒,看了一下之后放进嘴里,随即又吐了出来,连眉梢都带着笑意:“盐白似雪,也没有多少苦涩之味,确实是好盐!” 这要放在后世,基本都是拿来用作工业用盐的粗盐,可在这个时代,却比煎煮出来的盐杂质要少得多,看起来也更加洁白,确实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盐。 但韩端却还有想法:“阿爷,这盐还可以精炼,我打算拿一部分出来炼成精盐,专门供给豪富之家,这种普通的,就平价卖给百姓。” “还能精炼?若是比这还好的精盐,那价钱至少得翻上几番不可。”不光韩锦感到惊喜,就连孔常、韩引衣等人也是一脸不可思议。 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最纯净的精盐了。 “当然还能精炼,其实这盐看似雪白,但里面仍然含了不少看不见的杂质,精炼过后,不但盐粒更加细小均匀,而且没有一丝苦涩。” 韩锦左右看了一眼,发现都是信得过的人,于是又问:“那要如何精炼法?” “将这种盐加水让其融化,再加入少许熟石灰静置沉淀,然后再用细布过滤,用火煎煮,最后得出的就是一等一的精盐。” 韩锦沉吟片刻,再次回头厉色对身后众人道:“今日之事,不可向外泄露一星半点,若有违犯,家法不容!” “谨遵家主命!”众人纷纷躬身作揖,面目之间充满严肃。 对这时候的人来说,家主之命重过皇帝的诏令,违背皇帝的诏令,尚有希望留得一条性命,而违犯了家主之命,连家小都不一定能够幸存。 韩锦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和声对韩端道:“明日你就煎一些精盐出来,我带回去送给亲朋好友品尝,日后要想再吃,就得自己拿钱去买。” 这本是亲朋间的礼尚往来,但从韩锦口中说出来就满是铜臭味,亏得身边都是自家人,要不然传出去就是个笑话。 过了好一会,韩锦才猛然警醒,他指着盐场周围那些竹木编制成的栅栏,满是担忧地说道:“这篱笆岂能防得住有心人?如此重地,必须得将它看好了。” 盐场占地太广,砌墙围住的想法短期内不可能实现,只能完全靠人来巡查,但正如韩锦所说,确实防不住有心人,韩端也为此思索过,但暂时也没有想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来。 “光靠家兵巡查根本不够,我回家就收集一些家犬送来,另外,人手也还要增加一些。” 这一句话就提醒了韩端,家犬可是看家护院的好帮手,若是在盐场养上一批,晚上就用不着担心有人偷偷摸进来了。 看护盐场的人手确实需要增加,韩端对此也有了想法。 如今盐场里工匠已经全部离去,留下的也有上千人,盐场走上正轨之后,根本就用不了这么多人,完全可以抽一部分出来成立一个护卫队。 这样做有几个好处,首先盐场的安全能够得到保证,其次能练出一批家兵来,第三,若日后盐场扩大规模,还可以从这批人中抽一些出来作为补充。 韩端将这想法一说,老爹也是大力支持:“我已经派人去京师请打造兵器的工匠,回来之后,打造的第一批兵器就供给盐场。” 盐场的重要性不用赘述,但韩端觉得还是比不上铁冶和铜冶,因此他摇头拒绝了父亲的提议:“阿爷,铁冶要打造兵器,铜冶要铸钱,兵器要先满足这两个地方,盐场晚一些也不碍事。” 对于儿子的想法,韩锦如今也是非常重视,他想了一想,道:“那就先给铁冶,铜冶还没开起来,暂时不用考虑。” “盐场一旦出盐,每日所获皆是巨利,早晚瞒不过有心人,若做得不够周全,我心难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五十五章 扩军练兵 韩端对老爹的担忧非常理解,晒盐之法不用柴薪,不耗人力,产量巨大且质地上乘,如此一本万利的法子一旦为人所知,引来别人的觊觎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所以,拥有足够自保的力量确实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但韩端却觉得目前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兵器:“兵器确实重要,但最终还是要看使用兵器的人。” “一根木棒,在孔武有力的老卒手里便是杀人利器,而胆小如鼠的人即便腰挎直刀,手持长枪,也不过是待宰羔羊,以我之见,我家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兵器,而是练兵。” “以前我家面对的敌人,不过是小股贼寇,家丁部曲一两百人,凭借血气之勇,便可将贼寇拒于家门之外。” “但盐场、铁冶、铜冶开张之后,要面对的就是世家豪强的家兵部曲,甚至是训练有素的官兵,因此扩充家丁部曲势在必行,但人多则乱,非得以军法治之不可。” 韩家以前的家兵部曲,最开始是韩锦亲自操练,最多练练技击之术,练武多过练兵,后来换了蔡恒也没有任何改变,这样练出来的家兵,打群架可以,要真是拉出来打仗,恐怕还没开仗就乱成一锅粥了。 但练兵可不是那么好练的。 韩锦虽然也曾组织过义勇抵抗过宋子仙的乱兵,但要说练兵,他也是一窍不通。 别看那些穿越小说上将练兵说得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主角穿越到古代之后,招募一群新兵蛋子,站站军姿走走正步,再练一个长枪阵,拉出去就无敌于天下,要是作者在这儿,韩端能喷他一脸。 其它暂且不说,光一个兵员素质,就能让人的脑袋大上好几圈。 这个时代,普通百姓几乎都不识字,许多农民连左右都分不清楚,而且因为没有见识生活麻木的原因,普遍都反应迟钝,要想改变这种状况,就不是三月两月能够办到的。 体力方面也是一个难题,长期营养缺乏,导致绝大多数百姓体格瘦弱,根本承受不起高强度的训练。 百万黄巾军为何不到一年便告覆灭?几万人对上几千人都打不过,难道那些将领不知道其中原因? 不是他们不想练出一支精兵,而是兵员素质太差,想练兵也练不出来。 对于这个问题,韩端早就已经考虑过,他原本想等三个工场都走上正轨之后,再将练兵之事提上日程,但今日听老爹说起来,他才感觉到练兵已经成了目前最首要的事情。 但具体如何练法,他也得仔细斟酌。 在韩端的记忆里有许多将领的练兵之法,但完全适合他的却没有一个,或者说都有各种各样的缺陷,并不完全适合他即将训练的家兵部曲。 在他看来,练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无论何种练法,都要有几个宗旨。 一是福利待遇要跟得上,家兵部曲都是出身贫苦人家,除了极少数想出人头地以外,多半都是为了养活家小,若是只能自己一个人勉强混个温饱,谁会去替人家卖命? 其二是思想教育要跟上,这个主要讲的是忠诚问题,如果只有福利却不洗脑,练出来的军队和后世那些拿钱帮人打仗的雇佣兵又有何区别? 其三是纪律,没有纪律,军纪不严明,永远不可能练出一支有战斗力的强军,这一点地球人都知道。 其四是要有严格而又合理的训练,熟练掌握战斗技能,上了战场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杀伤敌人。 最后才是武器装备,有了软实力,还得有硬实力,软硬结合,绝对能练出一支强军。 夜色浓郁,但韩端所居的房间内,却仍然灯火通明。 韩端站在屋中,时而蹙目思索,时而口若悬河,而韩引衣则被他拉来当了书记员,坐在案几前面挥笔不停。 “……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低不伏,此谓悖军,如是者斩之。” 韩端所念的正是十七禁律,后世之人认为动不动就砍脑袋的军法太狠,但他们却不知道这些禁律施行下来,又有多少人因此而保全了性命。 军法定下来后,接着就是如何挑选兵员,训练士卒,挑选兵员是按戚继光的戚家军为标准,首选黑大粗壮,能耐辛苦,手面皮肉坚实的乡下农夫,次选力大习武之人,如果这两者不足,再选身材高大者。 坐在一旁的韩锦颇感不解,忍不住发问道:“挑选家兵部曲,历来是先选力大习武之人,为何到了六郎这儿,却要先选那乡下老实农夫?” “乡下愚钝之人,诚信易感,士气易振,若能以威压之,以恩施之,结之以诚信,则能为我用命,是最好的士卒,力大习武之人,常常自恃勇武,不听军令,所以才次选之。” “当然,若是有那会武艺而又聪明伶俐、识文断字的,做普通士卒却是委屈了些,可以让他们做伍长什长之类的小头目。” “总之,军中最忌奸诈油滑之徒,这种人观其言行举止便能知道。家中部曲原来有这种人的,也要慢慢剔除,否则早晚坏了大事。”最后一句,却是对蔡恒说的。 蔡恒深以为然地点头:“家中确实有几个这样的人,习武不出力,却老是挑拨生事,前些时日还被我鞭打了两个,若不是家主收来的,我早就让他们滚到庄子里种田去了。” 韩锦连忙问道:“是哪几个?你回去之后尽管收拾他们,我收他们做家兵,可不是让他们来偷奸耍滑的。” “家里的人阿爷回去自己管就行了,五叔还得留在这儿帮我练兵呢。”韩端向老爹说了一句,转而看向蔡恒,“五叔,明日过后,你就可以按我说的去挑选部曲,然后让他们先背军令。” “这练兵之法除了选兵之外,还有阵列、号令、禁令、赏罚、行军、行营、旗帜、金鼓等诸多紧要,一时半会也写不出来,不过军容、阵列却可以先行训练。” 韩端所说的军容阵列,其实就是后世军队中的军姿队列。 没当过兵的人,根本不知道军姿队列训练的威力。 它的厉害之处在于,不知不觉间就让新兵蛋子习惯性地养成服从意识,做到令行禁止。 而这一点,恰好是一支强军必须做到的第一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五十六章 吐露心迹 次日午时过后,最下面的结晶池内果然开始大量出盐,韩锦站在边上笑得合不拢嘴,而韩端则忙着指挥盐户们将析出来的盐将着竹筐里沥水。 “沥出来的卤水留在池子内,盐也不用铲得太干净,下一次再放卤水进来,盐就能出得快些。”这个说法也不知是真是假,韩端也是前世听一名老盐工说过,姑且一试。 整个盐场,共有海水池一个,卤水池九个,结晶池二十七个,海水提到海水池沉淀一天,然后引入三个卤水池,晒两日之后再引入下一层的三个卤水池,直到六日之后,卤水的浓度才能达到结晶的程度,引入结晶池后等待出盐。 如此周而复始,每三日就可收获一批盐,刚才已经命人称过了,一个池子出盐二十石,二十七个池子就是五百四十石,按时价来算,价值足足四十三万两千钱。 但韩端却感到还有些遗憾,他向韩引衣意犹未尽地道:“冬日气温低,所以结晶池内的卤水只能放两寸,要不然出不了盐,不过到了夏季就好了,卤水最少能放四寸深,而且一日就能出一次盐。” 韩引衣则更容易满足,他收起写满了字的小本本,欣喜地道:“就这样都差不多了,只需引海水上来,然后打打盐花,搅一下卤水池,就能收获这么好的盐,这种好事,以前谁敢想?” “既然晒盐不费力气,那就再建些池子出来,等到了明年就能大丰收。” 开始建的这些池子只是实验性质,既然已经出盐,接下来肯定要扩大规模,否则他也不会一次就买下五顷地。 次日一早,韩锦便带着五百多石粗盐和两石精盐回了山阴,临行之前,又拉着韩端好一番叮嘱,韩端虽有点不习惯这种场景,但却又有些被父子之情所感动。 儿女在外,父母担忧,更何况韩锦心里,还有一丝对儿子的愧疚,这些韩端都能感受得到,只是老爹平日不轻易表露出来。 送走韩锦,又将盐场的事情交给韩引衣之后,韩端便投入到了练兵之中,蔡恒按他的要求,在盐场一千多人中,共挑选出了七百多名青壮。 这一点都不奇怪,无论是韩家以前的荫户,还是后来陶折送来的水贼,他们本质上都是老实农民,只选出七百多人,已经是蔡恒提高了要求,将年龄限制在了三十岁之内,要不然人选得多了,新的盐池建好了就没人干活。 “先就这些人吧,等第一批练出来了,再从铁冶那边送一批过来轮换,家里的也要练一练,要不然日后要埋怨我了。” 蔡恒道:“家里那群懒鬼,巴不得日日闲着呢,他们怎么会怪郎君?” “这些士卒训练出来,可不光是看守盐场的,日后他们立了战功,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家里的家丁部曲却还只能看家护院,你说他们会不会怨我?” “郎君的意思,难道是想……” 韩端摇了摇头:“五叔可别想多了,我不是要和官府作对,更不是要想着造反,这个大陈国,不用造反,他也没多少年光景了。” “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赚钱、练兵,一旦有事,拉出来就能打硬仗,如此方能有在乱世立足的本钱。” 蔡恒心下惊疑,但却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兴奋,他压低声音对韩端道:“郎君,你的意思是陈国要亡了?” “短期内亡不了,但也不可能长久,我估计应当还能维持一二十年。”韩端眨了眨眼,向蔡恒问道:“五叔,若日后陈国被北方所代,你甘不甘心做一个顺民?” 蔡恒愤然道:“无论周齐,尽皆胡虏,我蔡五堂堂华夏之民,岂能屈居于胡人之下?若真到了那个时候,郎君就带着我们反他娘的。” 韩端叹息道:“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再造反就迟了!” 他记得很清楚,隋朝一统南北之后,在不到一年之内,江东豪强便纷纷打起了反旗,然而却因互不统属而实力分散,杨素率大军南下,没费多大力气,就将这一波“造反潮”彻底镇压了下去。 “郎君认为,日后代陈的,是周还是齐?”蔡恒并不是关心国家大事,在他看来,是周灭陈,或者是齐灭陈都没有什么区别,他只是单纯的觉得好奇。 “既不是周,也不是齐。” “难道是西梁?不可能啊,我听说本朝立国之初,那王琳便率军来犯,被朝廷大军打得大败而逃,如今更是率部投了北齐,就凭他们,不可能是本朝的对手啊?” 陈霸先代梁立陈之后,北周又扶植梁武帝萧衍的孙子萧詧在江陵建立西梁,延继萧氏国祚,但实际上西梁是附属于北周的一个政权,国小力弱,仰人鼻息,因此蔡恒才感到不可思议。 “周齐都排不上号,难道西梁伪朝比周齐还厉害?我所说的意思,是有人要篡周主之位,而我朝也将会亡在此人手中。” 蔡恒吃了一惊:“什么人这么厉害,不但代周,还能灭了我朝?” “此人便是如今周国大兴郡公、随州刺史普六茹坚,汉名杨坚。”韩端沉吟了一会,又道:“杨坚此人,有雄才大略、过人之慧,宇文邕在世时尚能压制一二,若宇文邕身死,杨坚必反。” “杨坚一旦篡位,必励精图治而国力强盛,反观我朝,皇帝年幼而皇叔专权,国内年年叛乱,疆土日渐缩小,国力日渐衰弱,我消彼长之下,国家还能维持多少年?” 韩端虽然是以结果反推,但说到陈朝目前的局势,却是有目共睹的,因此,蔡恒对他说的话也是深信不疑。 他皱眉思索了好一会,突然正色对韩端说道:“以我看来,郎君也是有雄才大略,且有天慧之辈。” “高祖立国之前,也不过是一介寒门,地方小吏,他都能坐得皇位,难道郎君坐不得?” 韩端心底不禁暗笑,自己千般诱导,总算是把蔡恒的野心给引出来了。 他正襟危坐肃然道:“陈,偏安一隅之小国,我不欲取而代之!” “我的愿望,是要伐周灭齐,驱逐胡虏,一统南北,建立我堂堂华夏之邦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五十七章 校场秋练兵 蔡恒站起身来,俯身行了一个大礼:“郎君有此鸿鹄之志,仆自当追随左右,虽刀斧加身而不悔!” 韩端扶起他,笑道:“如今我根基未稳,说这些为时尚早,五叔切记,今日这些话语,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万万不可向外泄露丝毫,否则祸事来也!” 蔡恒放松下来,也是笑道:“郎君只管放心,我蔡五又岂是那等不省事的人,此事若为人知,官府追不追究我不知道,但被人嘲笑却是一定的。” “我一个束发小儿,别人说起来也只认为是顽童戏言,但从五叔口中说出来,再被有心人搬弄,那结果就难以预料了。” 两人坐了片刻,便说起练兵之事来。 韩端写出来的练兵之法,并非完全依照古人,也不是完全照搬后世,只取他认为合适的,再将其揉合起来,日后在训练中若发现不妥之处再予以完善。 说是让蔡恒负责练兵,但第一批却还得他亲自上阵,好在他前世虽然没有当过兵,但却经过好几次军训,而且也听当过兵的好友说起过新兵操练之事,所以一点也不心慌。 “新卒训练期间,一律不准与外界接触,而且不许外出,你明日便让人将东边那一排房子全部腾出来供他们居住,吃食也要和盐户们分开,练兵是极为消耗体力的事情,若是吃食跟不上,过不了几天就将人练坏了。” “我已经向阿爷说过了,过两日便会送一些家豕到盐场来,另外还会送一些豚过来自己养,地方也有,靠山丘建几间豕牢即可,另外还可开辟几片菜园,供人食用。” 现今的贵人们认为豕不洁,而且因为绝大多数豕都没有阉割过的缘故,肉不好吃,所以贵人们不喜食豕肉,但对于百姓来说,是想吃也吃不上。 都快要饿死了,有肉吃就是幸福,哪儿还管它脏不脏,好不好吃? 百姓们养豕,都是为了积肥用以肥田,养大了再卖给豕屠换钱,但因为养豕耗粮的缘故,穷苦百姓家养豕的人也没有多少,只有像韩家这样的大户田庄里,才会大量养殖。 所以,时下的平民百姓普遍营养不足,韩端要想练兵,就得先慢慢把他们的营养补充起来。 好在如今的豕肉价格,只比盐价高一点点,就算每天给他们吃肉,这笔钱韩端也能承受得起。 “明日开始,你就带着他们先背军令军法,每日三条,要背得极其熟练才算。” 听到这儿,蔡恒却觉得有些难办:“都是些不识字的,要是让他们背军令军法,怕是比割他们的肉还难。” “不需要他们识字,只要能说话就行,三条军令不过就是三句话,若是这都不能做到,那你还能指望将他们练成强军?五叔,慈不掌兵,该赏的赏,该罚的也一定要罚。” “比如说背军令,能够完成的就有饭有肉吃,完不成的就不能吃饭,就算为了不饿肚皮,他们也一定能够将三条军令背下来。” “那我明日试试吧。” “不是试,而是一定要按我说的办!五叔,从明日开始,你就要将你自己和那些新招收的部曲看成是军中士卒,一切按军法行事,要不然肯定会乱套,你也不想我们辛苦一场,练出的兵比郡县兵还不如吧?” 这个时代的郡县兵,基本上都是自耕农,平时在家干自己的农活,只有在秋收过后才会到郡县里去集结成军讲武半月,这样的兵,就连豪强家的家兵部曲都打不过,素质能好到哪儿去? 蔡恒起身作揖唱喏,韩端又道:“两日后开始正式练兵,你我也要和他们同练,以身作则,否则日后不能服众。” …… 早晨,海风吹拂,朝阳初升。 韩端已经站过蝉练过枪,此时略微有点出汗,但精神却更显饱满。 卯时四刻,新卒们已经全部来到了位于盐场东南角新平整出来的“校场”,韩端带着他们沿校场跑了十圈过后,方才令他们列队。 整个过程既乱且慢,甚至比不上后世的小学生,韩端虽然早有预料,但此刻却分外觉得任重道远,好在蔡恒和一众家丁们在一旁维持秩序,这才没有乱成一锅粥。 饶是如此,也用了一刻钟才算安静下来,只是一眼看去,却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像集市更多过像军营。 韩端拍了几下巴掌,等众人将目光看向他后,他才一指前面混乱的人群吼道:“那边的,离得那么远做什么?又不是小娘子,还怕别人占了你的便宜去?” “这边的不要靠那么近,都是男子,挨这么近做什么?都听好了,矮者在前,高者在后,模平竖直,左右间隔两步,前后相距三步。” 韩端边说边走到新卒们中间,一个一个地拉着他们重新整理队列:“间隔两步,你不知道自己跨两步有多远吗?左右两步,前后三步,站的时候前后左右都要看一下有没有对齐……” 光将队列站整齐就用了一个上午,但韩端却并不气馁,他发现这些新卒虽然反应稍微迟钝了一点,但服从性却非常强,任何指令都能没有一丝质疑地执行,并且他们都在努力地想做好。 其实这也是中国古代农民的显著特点:任劳任怨,天生对上位者畏惧和服从,大多数时候,就算活不下去,他们也不会起来反抗,而是选择默默地死去。 韩端不想看到这样的老百姓,但他需要这样的士卒。 “从今日起,队列就这样固定下来,记清楚你们前后左右都是谁,别到时候又乱了阵脚,明日过后,若再如今日这般混乱,全体鞭二十,一月之后施行军法,乱军阵者,斩!” 杀气腾腾地一个“斩”字喝出口,全场顿时一片肃然,韩端却又换了副语气:“尔等身为我韩家部曲,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们,自今日起,普通部曲每人钱三百,米五斗,盐一斤,每月按时发放。” “伍长钱四百,米八斗,盐一斤半,什长钱五百,米一石,盐两斤……但拿了钱粮,就要尽心做事,否则依军法严惩!” “明年开春之后,家中就要开设家学,凡部曲子弟,均可优先入学读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五十八章 六朝长刀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一片哗然。 若说钱粮能让家兵部曲们一家吃饱穿暖,那么,能够让子弟入学读书,则是他们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好事情。 一个读书人,可能改变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这在中国无论古今都是一个共识,也只有韩端这个异类,才不将读书放在心上。 时下来说,读书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朝廷没有开设官学,世家大族的家学连外姓子弟都不招收,更别说是普通百姓,而且,就算能够入学,那笔费用也不是普通百姓能够承受得起的。 文房四宝哪样不要钱?而且价格还都不便宜,一支制作粗糙的毛笔就要几十钱,写不了多久就开始掉毛,刀纸百张,要价百五十钱,这相当于一个仆役半月工钱,普通人家哪儿用得起? 所以,新卒们在窃窃私语一阵之后,却向韩端提出了一个问题:没钱买笔墨纸张,这个书读不起。 “初时无须用纸笔,用树枝沙盘代替即可,稍熟之后,学中便要进行考核,凡成绩优异者,可免除部分或全部费用,你等也是一样,每月考核一次,若成绩优异便可获得相应奖励。” 韩端此话一出,场中众卒又兴奋起来,家中有适龄子弟的,已经开始幻想着以后的好日子。 “我家大郎自幼聪慧,他若是入了学,定然成绩优异,日后便可去给郎君做管事,再不济也能做个账房……” “我仲弟人聪慧且好学,如今不过垂髫之年,却已经能够识得好些个字了。” “你家仲弟我知道,不过是认得一二三四几个数字,就敢说认识好些个字,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 韩端站在前面,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争执,这种氛围,本就是他有意营造出来的。 家兵部曲本就是私兵,和韩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韩端却觉得这还不够,所以才想出家学这个法子,将部曲和韩家捆绑得更紧密。 而且从长远来看,设立家学对韩家也是大为有利,但这些新卒眼下能看到的,只有韩家对他们的“恩德”。 直到场中声音渐渐平息下来,韩端才大声说道:“要想家人过得好,子弟有出息,尔等便要练好技艺,戮力杀敌。” “身为部曲士卒,最基本的一点就是服从官长命令,今日午食过后,你们便可推选出自己心属的伍长、什长,一个月后再行考核,有不合格者再行更换。” 现今南朝的军制,十分混乱,但总体仍然没有脱离两汉时的框架,五人为伍,十人为什,百人为队,五百人为幢,幢以上为军,军则没有固定人数,有时三幢,有时五幢,具体要看领军将领调派,不一而论。 韩端照搬当前军制,最主要是部曲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制度,若贸然修改,势必会造成不适,引起混乱,他可不想再在这上面花费太多精力。 伍长什长这种低级军官由士卒们自行选举,在开始时更能服众,效率也更高,但队率则不一样,必须有绝对的忠诚度,而且还要有较强的能力和威望,这些东西短时间内看不出来,韩端打算等观察一段时间后再来任命。 至于幢主,自然是由蔡恒和张和来担任,第二幢不足之数,也会尽快从兰渚山调人来补足。 接下来的时日,韩端又重温了一次当年的军训,每日寅时起床站蝉练枪,卯时四刻和士卒们一同晨练,朝食过后,便开始站军姿、练队列。 立正,稍息,跨立,报数,向左转,向右转,正步走……只要没有下雨的白天,盐场东南角响彻的都是这样的号令,当然,晚上查内务,紧急集合等科目也少不了。 两个月下来,在鞭子、军棍和韩端不厌其烦地指导下,练兵总算是初见成效,如今再将这些部曲拉出来,一个个都昂首挺胸、精神饱满,再没了以前那种畏缩加猥琐的神情。 队列训练,练的其实并不是队列本身,而是人的脑子,日复一日不停地重复这些动作,能让人下意识地产生条件反射,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 此外,队列训练、站军姿等还能培养士卒们的耐心,磨去他们的棱角,养成令行禁止,有令必行的意识。 对于这些,蔡恒张和等人都深有体会,如今只有听到有人喊立正,他们就会下意识地站直身体,将领尚且如此,普通士卒更不必说。 这日吃过晚食之后,蔡恒找到了韩端,向他说道:“郎君,儿郎们如今已经能够做到令行禁止,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下一步是不是应当练一练杀敌之技?” 后世的新兵军训三个月,用于队列训练的时间大概是一个月左右,如今家兵们已经练了两个月,就算蔡恒不说,韩端也准备要改变训练方式了。 “明日开始,就减少队列训练,加上武技练习,如今兵器还没送来,你可令人削木为刀枪先练基本功,还可令人打造一些石锁打熬力气。” “我请阿爷帮我打造了一百柄长刀,此刀非胆大力壮者不能用,你可从中选百人出来另成一队,专练长刀杀敌之技。” 六朝长刀在史书上也是大大有名,它用赫赫有名的灌钢法铸造,极其锋利,不仅在对付敌人步兵上是一件大杀器,可以刺穿甲胄,而且对抗骑兵也是丝毫不差。 唐代贞观前后,长刀才从江淮传入定襄,并逐渐推广开来,最后发展成鼎鼎大名的唐代“陌刀”。 长刀打造不易、耗料又多,而且要力大之士才能运用自如,所以此时并未在军中大规模推广,但蔡恒听得此言,却是心中大喜。 有了这百人的长刀队,韩家的部曲战力绝对能够更上层楼。 不过,韩端却认为光有长刀队还是显得太单薄,在他的设想中,一支可攻可守,可近可远的军队,必须要配置刀、枪、盾、弓、驽,如此方能在各种环境下应对自如。 但以韩家兰渚山铁冶的制造能力,一百柄长刀打造了一个月都还未完成,要是再加上其它兵器,恐怕再过一年都不行。 而且,弓弩的制作和刀枪的打造完全是两码事,没有专门的工匠,韩家根本造不出来这等利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五十九章 飞叉贼 弓箭倒还罢了,民间也有制弓的工匠,但制驽的工匠却几乎全都掌握在朝廷手中,在民间根本就找不到。 想了好大一会,还是想不到应该如何解决制驽工匠的问题,韩端索性将它丢到一旁,和蔡恒继续说练兵的事。 “现在没有兵器,但也不能误了练兵,等木刀木枪木盾做出来后,就可以演练军阵配合。” 一说起军阵配合,蔡恒便满脸兴奋地道:“这个我知道,当年我同郎主一同抵抗宋子仙的乱兵时,就见过他们的军阵,先用驽,再用弓,然后才是步军冲击,两旁马军护卫,那场面,胆小的人看了站都站不稳……” “你那叫什么军阵?”韩端大摇其头,“候景麾下的士卒,多半都是裹挟的流民囚徒,他们放下锄头便拿起刀枪,没经过一日训练,哪能懂得什么军阵?” “阵势转换如臂使指,士卒进退有序,攻如雷霆所向披靡,守若铁壁泼水不进,能够做到这一步,才算是真正的军阵。” “如今我们人不多,所以雁行阵、锋矢阵、鱼鳞阵什么的,只能等日后人多了再演练。”韩端说得兴起,他跑到门外找了一粒小石子,蹲在地下就划拉起来。 “我们先练这种小阵。”他指着画的两排圆圈里最前面那两个,“只需一什便可组成一阵,两名伍长持刀牌立最前面,后面是四名长枪手,弓手驽手各两名紧随其后。” “若敌人来攻,射程远的驽手最先放驽,其次是弓,四人放过弩箭,等敌人靠近之后便立即换上直刀近战,接敌之后,刀牌手持牌抵挡,长枪手从盾牌缝隙中刺杀,弓弩手防护左右,也可从盾牌间矮身而出,专砍敌人马腿。” “这是守势,若要采取攻势,可以让长刀手单独列阵,也可以让他们立于刀牌手身后遮挡敌人施放的弩箭……” “这是小阵,无数小阵联结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大阵,一旦杀入敌阵,又可化整为零分开厮杀。” 蔡恒看了半晌,方才击掌叫道:“这阵法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是妙,妙啊。” 这个阵法只是借鉴了戚继光的鸳鸯阵,算不上抄袭,所以韩端对蔡恒的夸赞安之若素,但蔡恒又蹲下看了一会,突然回头向他说道:“我觉得两面盾太单薄了些,恐怕激战起来,护不住后面的人。” 两面盾牌确实是少了点,但韩端只扫了一眼,便发现还有一个人没有用上,“这不还有一个什长吗?让他也拿上盾,未接敌时居中指挥,接敌时便持盾上前,有三面盾,足以护住后面的八个人了。” “不错,这样防守上就没有什么漏洞了……”蔡恒想了一下,又提了一个建议,“弓手若是少了,发挥不出威力,不如让他们另成一军,多出来的位置换成长戟手,用来对付马军最合适。” 长戟就是侧面带刺或月牙的长枪,蔡恒如此一说,韩端便想到了宋代的钩镰枪,那可是对付骑兵的利器。 “不如将长戟上的月牙改成镰状,既可刺杀又可钩马……” 两人正说得兴起,一直守候在外的韩虎儿却闪身走到门口来,对韩端躬身说道:“郎君,张九叔奉家主之命前来,说有要事禀报……” 话未说完,张九郎已经出现在门口,韩端还来不及发问,他便已经大步走了进来,神色肃然匆匆拱手道:“郎君,家主要你马上带人回去!” 在场之人都清楚,如果不是有大事发生,韩锦绝对不可能这么急,因此张九郎话音刚落,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就变得沉重起来。 韩端沉声问道:“九叔,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昨日下午,苟神通在镜湖大败进剿官兵,官兵死伤无数,今日午时,苟神通派人来家里传话,要家主交出陶折,否则便要提兵攻打韩家和兰渚山。” “飞叉贼好大的狗胆!”蔡恒一听便气得破口大骂,韩端却蹙眉问道:“苟神通被陶折和石宝偷袭,只逃得几十个人出去,这才多久,他就有那个实力打败进剿的官兵了?” 韩端算计苟神通的前因后果,张九郎也是今日才听韩锦说起,他叹了口气,“要说这飞叉贼也确实是个人物,陶折和石宝偷了他的老巢,不到两个月,他就收拢了镜湖里三千多零散水贼,又买通了石宝手下一个头目,只一个晚上就将湖心岛给抢了回来。” “石宝抢了他的粮,还没吃上几斗,反倒将自己的性命给赔了进去,还真是划不来。” “划不来也是自找的。”听说是苟神通上门来讨要陶折,韩端心里反而定了下来,“陶折既然已经投到我韩家门下,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交出去,飞叉贼要来攻打我家,那就让他来好了。” “一群乌合之众,真以为人多就能横行山阴?”韩端非常无礼地啐了一口,转过头来看着蔡恒,“五叔,你去安排一下,盐场留一队人看守即可,其他人明日一早随我回山阴。” 从内心出发,韩端并不想立即和苟神通开战,毕竟这些新招的部曲才训练了两个月,军纪虽然有了,却还没有形成战斗力,而且兵器也还没装备上,万一初战失利,对各方面的影响都不小。 但苟神通欺上门来,他却不得不应战。 将家里库存的刀枪拿出来,再依托围墙房屋防守,哪怕贼众再多,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虎儿,你去找老严,让他立即回上虞去联系船只,要三条能装三百人的大船。”思索片刻,韩端便下了决定,他抚着下颌,向张九郎问道:“九叔,家里存了多少兵器?” 如今韩家的护卫都是张九郎在负责,武库的情况他自然最清楚,“备用的枪头还有一百多只,刀却只有一二十柄。” 韩端一下皱起了眉头,数量相差太多,就算将库存全部用上,也还有将近五百人没有兵器可用。 总不能让他们赤手空拳或者提根木棍就去杀贼,但差的兵器又从哪儿来? 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买,但随即又被自己否决:就算能买到,数量也不会多,无济于事。 其它世家豪强平日没有交情,巴不得看到韩家有难,更不可能将兵器卖给韩家,孔家倒是有这个可能,但他家如今正由武转文,兵器应该也不多,仍然起不了多大作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六十章 引蛇出洞 思来想去想不出兵器来路,韩端也只能决定实在买不到就自己打造,别的兵器短时间内打造不出多少,但枪头总没问题,大不了多搞几个模具来浇铸。 等扛过这一关,得将精力放到铁冶这边来了。 出了这样的大事,就连韩竞韩虎儿都有点焦虑,但韩端却似乎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他静静地在案几旁坐了盏茶之后,便让韩虎儿去烧水,洗漱完毕便躺到了床上,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寅时起床,仍旧站蝉练枪。 他现在练的还是大枪的“抖”法。 抖大枪练的是听劲和发劲,通过大枪的抖动来带动自身从“根”到“梢”的贯通力,后世人练大枪抖大杆子,用的都是白蜡杆,弹性较好,相对来说也要容易得多。 韩端手上的铁枪连枪柄都是铁的,自然说不上有什么弹性,但这柄沉重的铁枪在韩端手里,却如同活过来了一般,扭腰旋胯间,只见那枪如灵蛇出洞,只短短一个呼吸,就抖出了四五个枪花。 虽然离盘龙七探枪的一枪七探还有不短的距离,但在三个月内能够练到这种程度,却是他初练之时没有想到的。 能够这么快就练到这种境界,得益于前身打下的扎实基础,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盘龙七探枪实在精妙,不光练好了杀伤力惊人,就是练法也是与众不同,只要掌握了其中技巧,便能做到事半功倍。 如今的蔡恒已经不能在枪法上指导于他,相反,蔡恒看了他如此精妙的练劲之法后,有时还要反过来向他请教。 吃过朝食,韩端便率领众部曲启程上路。 来时顺风顺水,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回去时逆水而上,速度自然慢了许多,直到午时,船只才从曹娥江拐进了若耶溪口。 刚驶入镜湖,便看到前面一条官船,上面歪歪斜斜地站了十来名士卒,奇怪的是,这些官兵见了韩端等人乘坐的载满了人的三条大船,却竟然没有上前盘问,反而将舵一转,迅速地驶向了右前方。 见此情形,蔡恒便有些不屑:“以前在这镜湖上,是所有人见了官兵都绕开走,如今官兵见了我们却要绕道,这还真是稀奇。” “郡兵一下就被苟神通杀了一千多人,这是被水贼们杀怕了,生怕不小心就丢了性命。”张九郎目送官兵的船只渐渐驶远,说出来的话也是有些沮丧。 这也不怪他长贼人威风,以前官兵还有能力时不时进湖剿一剿水贼,以后怕是再没了这个可能。 水贼横行,镜湖沿岸百姓自然是没好日子过,但对山阴的世家豪强,又何尝不是一种极大的威胁? 韩端听得此话,脑中却是灵光一闪。 如今比自己还要想剿灭苟神通的,恐怕应该是会稽太守沈恪才对,官兵前些时日遭遇重创,已经没有余力再进湖剿匪,可他们不缺少兵器啊。 他将蔡恒等人招了过来,向他们说了向官府讨要兵器之事,三人都觉得大可一试:“我家出人,官府只出兵器,彼等怎会不愿?” 张和也道:“官兵剿匪失利,沈府尊难辞其咎,朝廷一旦问罪下来,丢官罢职是必然的,沈府尊此时肯定比谁都急,郎君前去向他讨要兵器剿贼,应该有七八成可能如愿。” “不管有几分可能,都要去试上一试,再不济也得向他讨要个名头。”沉吟了一会,韩端又道:“苟神通深居湖中,若要进湖剿之,则需大量船只,而且贼匪久居水上,熟习水战之法,我们还不一定能战而胜之。” 张九郎道:“郎君,飞叉贼不是扬言要来攻打家里吗?我们根本用不着进湖,只需事先在石塘设下埋伏,定能将其一网打尽。” “飞叉贼仗着人多势众夸下狂言,早晚必定来犯,但关键就在这‘早晚’二字,若他一月不来,我们就要随时防范,那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况且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此事必须尽快解决。” “最好的法子,是主动将飞叉贼从湖中引出来,我们再事先设伏,将其一网打尽。” 蔡恒道:“引蛇出洞的计策当然更好,但就怕苟神通不上当。” 韩端蹙眉思索,过得一会,便想出一条计策出来,但能不能引得飞叉贼上岸,却是没有绝对的把握。 “陶折给石宝留下的粮食只有三万石,如今数千贼人吃了两三个月,估计剩下的也没了多少,我可令人传出消息,就说韩家藏了大量粮食,如此或许能引得他提前来攻。” 张九郎却摇头道:“就算五千人吃,两三个月下来最多也就吃一万多石,剩下的足够再吃三个月,郎君这个法子,不一定能引得他出来。” 不能将苟神通引上岸来,主动权就一直掌握在他手里,他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而且还要防着贼人分兵去攻打兰渚山和几个田庄,这是韩端不愿看到的情形。 脑筋一转,又是一个主意冒了出来:“既然不缺粮,那我就让他们缺粮!韩七郎不是还在做他的哨探头目吗,让他想办法在贼窝里放一把火,将粮食全都给我烧了!我就不相信没了粮食,飞叉贼不出来抢粮能熬得下去。” “不错。”张和展颜笑道,“只要缺粮,他就必须得出来抢,既然都是抢,那肯定是来抢我们家,正好践行了他昨日夸下的狂言。” 见几人都点头认为此计可行,韩端便开始下令:“五叔带着人先躲在耶溪庄内,等夜深人静时再悄悄返回石塘,不可走漏一丝风声。” 蔡恒跨前一步,抱拳应喏,韩端又道:“九叔回去之后,便立即禀明阿爷,请他多多收集引火易燃之物,我要在石塘火烹飞叉贼。” 张九郎初次听韩端发号施令,还有点没适应过来,他楞了一下,才行礼道:“张九听令。” 韩端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对张和道:“济之,你的任务就是在这两日之内,将我家收拢人手,收集粮食抵抗贼寇的消息传扬出去。” “郎君放心,不出三日,我就让这传言传遍整个山阴!” 韩端哈哈笑道:“苟神通,土鸡瓦狗耳!你等只管依计行事,我今日便去府衙,会一会这督九郡诸军事的沈府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六十一章 吴兴沈恪 进得城来,已经过了未时。 事态紧急,在渡头和张和分开之后,韩端连饭都顾不上吃便迈开步伐直奔邸店,拿了一件首饰之后,又让何元庆写了一份拜贴,然后才转向会稽郡府衙。 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没了刚才在船上时的轻松神情,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想出来的这个计策,看似环环相扣,成功的概率极大,但也正因为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个计划就进行不下去。 而最容易出现变故的两环,就是去找沈恪讨要兵器和烧毁苟神通的粮食,后一件格外关键。 没有要到兵器,还可以自己打造枪头,若是没有烧毁苟神通的粮食,那就无法将他从镜湖之中引上岸来,只能守在石塘守株待兔,整个计划自然也就胎死腹中。 因此,若是此行不顺,他就要立即赶赴兰渚山抓紧时间打造枪头,而且还要尽快和韩七郎取得联系。 …… 山阴城一城三衙,以府河为界,左侧属山阴县,右侧属会稽县,而会稽府衙则离会稽县衙不远。 韩端匆匆走到府衙门前,顾不得和两名衙役攀扯,便让韩竞一人打发了两百钱后直接说出求见太守之事,那两名衙役拿人钱财,虽然有些不愿,但一番小声争辩过后,那名年轻些的衙役还是拿着拜贴转身进了府衙。 过了好一会,一名老苍头才跟在衙役后面走出来,看了一眼静静地站立在衙前的韩端和两名仆童,并没有特意刁难,只是问了两句便带着韩端进入府衙内宅。 穿过二进长廊,再走过宽阔的天井,便是太守府内宅正厅,韩端行入堂来,又等候了一会,才看到一名留着花白长须、身着锦衣的老者走了进来。 这老者便是会稽太守,督九郡诸军事的忠武将军沈恪,今年已经五十有七,面容已现老态,但行走之间仍然沉稳有力。 睁目直视是无礼之举,更何况沈恪身居高位,而且韩端此行还是有求于人,他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双目,快走两步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山阴石塘韩氏小子韩端,见过使君。” 沈恪出身吴兴沈氏,家世显赫,因此对石塘韩家这种盘踞乡下的地方豪强很是不屑,对韩端这束发小童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韩端向他行大礼,他却连垂在腰间的手都没抬起来,只是在身侧轻轻摆了摆,然后走到案几后的胡床上坐下,又端起仆役送来的茶汤啜了两口之后,方才转向韩端眉目肃然地问道: “你这小童,来寻本府有何事要禀?” 韩端心中很是不悦,但面上却愈加恭敬。 他往后退了两步,方才抬起头来,目视着沈恪前面的案几,朗声说道:“小子听闻,近来镜湖之中水贼猖獗,因此特来为使君分忧。” 沈恪一听此话,脸色更见阴沉。 “无知小儿,竟然出此狂言,你有何本事,竟敢扬言要为我分忧?” 韩端陡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但他的声音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使君岂不闻,甘罗十二为上卿,骠姚十七击匈奴?小子今已十六,虽见识浅薄,但也知为朝廷效力,为使君分忧,使君何轻我至是耶?” 沈恪眉毛挑动,将手中茶盏重重往案几上一搁,但却竟然没有发怒,只是语气依旧冰冷。 “那你且说,要如何为朝廷效力,为我分忧?” 韩端再次俯身行礼,声调也高了几分,“小子粗鄙,不识谋画之道,唯家中有丁壮数百,若使君应允,小子愿倾家财起义勇之兵,为使君前驱,扫镜湖逆贼!” 此话一出,沈恪脸色终于好看了几分。 自前日郡兵进剿镜湖水贼大败之后,他心里便充满了忧虑,担心兵败的消息传至台省,朝廷加以责罚,削官罢职。 因此已经过了两日,他仍未将此事上奏朝廷,寄希望于在短期内找出解决镜湖水贼的办法,将功补过。 但很显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想出一个有用的法子来。 另一方面,他又担心此次失利之后,官兵无力再入湖剿贼导致镜湖水贼势力大张,最终成为心腹之患。 若真到了那种局面,可就不是简单的责罚能解决问题,搞不好就要被枷送入京问罪。 在今日之前,他也曾想过联络会稽世家豪强起义勇击贼,但派人试探过之后,他却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世家豪强只图自保,说起贼匪来义愤填膺,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但一提到让各家出钱出人共同击贼,顿时便偃旗息鼓,家家都说有心无力。 沈恪也想过在民间招募士卒,但手上又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现今那一千多名郡兵的伤亡怃恤都还没有着落,官府又哪来钱招募士卒组建义勇? 但方才,他却从韩端的口中听到了一丝希望。 若只凭韩家数百丁壮,就是自保也成问题,更说不上主动击贼,但他若愿倾尽家财招募两三千义勇,再加上三千郡县兵,应当能有一战之力。 可韩家为何甘愿倾尽家财抗击贼寇? 沈恪深知这些乡下豪强都是无利而不往之辈,今日韩家小儿主动来要求起义勇抗击贼寇,定然是那些水贼已经对韩家造成了威胁。 想到这一点,沈恪心里便有了数,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对方愿出钱出力,那就有得商量。 “你家长辈为何不亲自前来?” 韩端心中也是一片雪亮,他也没打算隐瞒韩家现下的困境:“不瞒使君,家君现在家中召集人手准备抵御贼寇,实在是分身无术,只能让小子前来,不敬之处,还请使君海涵。” 沈恪微微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你家又是因何惹上了那湖中水贼?” “这个……”韩端楞了片刻,随即便道:“数月之前,我家收留了一些流民,谁知这些流民却是镜湖贼首苟神通早就看中,而且想要拉入贼伙的,我家因不知内情收留了这些流民,却因此和苟神通结下了仇怨。” “以前贼匪势弱,也不敢拿我家如何,但前些时日苟神通贼众在镜湖大胜之后,势力大涨,于是便派了人上我家门来讨要那些流民,声称若是不还,就要尽起湖中贼寇来攻打我家。” “家君不愿与贼人妥协,因此才召集人手准备抵抗贼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六十二章 山阴义卒 “听你如此说来,你父倒是一个刚烈之人。”沈恪嘴角微微上翘,一丝笑容稍显即逝,“今日你父让你前来,难道只是向本府告禀起义勇之事?” 韩端将目光看向足尖,嗫嚅道:“其实……其实家君令小子前来求见使君,是因为家里兵器不足,想向使君借一些兵器使用……” 沈恪面色平静,“竟然将主意打到府衙武库上来,想必你家也是无计可施了吧?但你可知,武库中的军械全都是有定数的,少了一件都要穷根究底,更何况你家所需不在少数。”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兵器没了可以再行打造,若贼匪攻破了韩家,日后想找人来使用那些兵器都找不到了。” “危言耸听!会稽近十万户人口,难道除了你韩家,本府就找不出其他人来?” 会稽确实有几十万人,但又有谁愿无偿为官府击贼?这话韩端不想说透,怕沈恪恼羞成怒,于是便沉默不言,但其中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我话已说尽,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 果然,沈恪默然坐了一会,又开口问道:“你家尚需多少兵器?” “刀枪各一千,弓盾各两百即可。”韩端没有讨要弩机,这玩意朝廷管制得厉害,要了沈恪也不会给,还不如不要开口。 但所需兵器的数目仍然让沈恪差点将口中的茶汤喷了出来,“你好大的口气,如此多的兵器,已经足以组建一幢新军,别说武库没有,就算有也不能给你。” “水贼足有数千之众,若我家只图自保,千人足也,但若想将贼匪一网打尽,则至少需要三千人,而且还需官兵从旁协助。” 沈恪狐疑道:“水贼盘踞湖中,兵多粮足,就凭你韩家,能将镜湖水贼一网打尽?” “若是在水中自然不行,但若将其引上岸来,小子便有十成把握。”韩端将引蛇出洞之策又向沈恪说了一遍,末了又道: “水贼劫了漕粮,暂无缺粮之虞,小子意欲亲往贼巢,焚其粮草,逼其上岸,但在此之前,还需使君鼎力相助。” 对于韩端这个计策,沈恪也觉得大为可行,略加沉吟后,他便对韩端道:“你年纪轻轻,不宜行此凶险之事,选家兵部曲中得力者去办即可。” 韩端一听这话,便知沈恪已经同意了借兵器之事,心下微微一喜:“多谢使君提醒,不过我已在水贼中放了内应,有他在岛上相助,此事实无多少凶险可言。” 沈恪听韩家在贼寇当中还有内应,以为是韩家长辈所为,心中稍宽,继而又道:“你可回去告知你家长辈,就说本府愿助你家刀枪各两百柄,若事成之后,本府禀明朝廷,再行赏赐。” 事后赏赐纯属空话,且不说这是否话饼,就算真有赏赐,那也得有命来拿。 连兵器都不够,拿什么来和贼寇拼杀?韩端再三恳求,沈恪才将刀枪数目加到各五百,至于弓盾,却是提也不提。 韩端知他是怕韩家剿灭贼寇之后拥兵自重,于是便想了一个折中之策:“我家拿一百万钱来租赁这些弓盾,若贼寇覆灭之后,便将完好弓盾尽数归还武库,使君以为如何?” 沈恪没想到韩端应对如此之快,既可免除他的隐忧,又解了韩家燃眉之急,最关键是他还能从中得到一笔好处,此等老成之策,也不知这小童如何想得出来。 怪不得韩家会让他来府衙游说。 而韩端的想法却又不一样,此举看似有些吃亏,但却埋了一个陷阱。 他只说尽数归还完好弓盾,但一战下来,剩下多少完好的还不是由他自己说了算,只需黑下一半,这笔买卖就是稳赚不赔。 “既然要引那水贼上岸入伏,这运送兵器之事便要隐秘,稍后我让库曹吏将兵器包扎好,你可于今夜前来运回家去。” 沈恪愿意拿出这么多兵器来,一则是确实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二则清楚了韩家的处境之后,也相信韩家此番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所以对这件事也寄与了很大的希望。 韩端俯身拜谢之后,又提了一个请求:“我家起义勇杀贼,缺少一个名分,使君是否能赐下名号?” 义勇只是一个名义,不耗朝廷钱粮,对沈恪来说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因此他立即便点头应允,命人取来纸笔,稍一思索,便在纸上写下“山阴义卒”这四个大字。 写完之后,拿起来又看了一看,颇为满意,这才又在下方落款:吴兴沈恪。 等晾干之后,韩端恭敬地将这张大纸接了过来,卷好拿在手中,然后才向沈恪告辞。 赐名之事,对沈恪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对韩端来说却是占据了大义名分,回去做一面旗帜,将这几个字绣在上面,绝对能让家兵部曲们的心更加安稳。 从太守府告辞出来,韩端也是面带喜色,到此刻为止,兵器总算是有了着落,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混进苟神通的老巢中放那一把火了。 这事情说易不易,说难也不算难,关键是要看韩七郎能在其中起多少作用,因此,回到孔宅之后,韩端首先问的就是韩七郎这两日有没有来过县城。 孔常尚不清楚韩家如今的处境,但见韩端如此急迫,连忙询问原因,才知韩家大战在即,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难怪妻弟如此急切。 “如今我已见过府尊,他允我起义勇抗击贼寇。” 韩端将手中纸张递给孔常,“而且还借我刀枪弓盾若干,姊夫速速手书一封令人送回家去,请阿爷今晚派人来运送兵器。” 孔常看完沈恪所书名号,心下稍微安定了些,他定了定神,沉吟道:“大义有了,兵器有了,当务之急,便是要尽快招募义勇,我明日便带家丁去石塘驰援。” 姊夫要尽一份力,韩端自然不会拒绝,但招募义勇之事,却不急于一时。 “我此次回来,带了六百多名部曲,再加上兰渚山的人手,加起来已经超过千五,石塘窄小,怕容纳不下更多人。” “义勇之事我自有安排,姊夫赶紧找信得过的人去湖上寻韩七郎。” 韩端拍了拍脸颊,有些后悔当日没有和韩七郎留下紧急联络的法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六十三章 预料之外的变故 孔常连续派人进湖去寻了两日,却还是没有韩七郎的音信,不过这事急也急不来,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加派人手。 这两日来韩端也没有闲着,刀枪弓盾都已经押送回了石塘并且分发下去,蔡恒正带着士卒们抓紧操练。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就算临时操练几天,也要比水贼来时不知所措要好。 不光是韩家,整个石塘上上下下都在忙碌。 男人忙着削制枪杆箭杆,用沙模铸造箭头,妇人们则忙着编制竹甲,这种竹甲穿在身上能挡住前胸后背,如果再在里面垫上牛皮,也有很强的防御能力,是一种非常不错的应急防具。 谁都明白韩家一旦被攻破,石塘其他人也得跟着遭殃,况且,石塘村一半以上都是韩氏族人,平时也没少受韩家庇护和好处。 哪怕平日里有些怨隙,到了危难之际也一定要一致对外,这是韩家祖上传下来的祖训。若非如此,韩氏也不可能南渡之后,安然在山阴繁衍生息了近两百年。 韩端坐在房内案几之前,闭目回思这几日来的所作所为,若发现考虑不周之处,也好及时查漏补缺。 此番事关韩家存亡,他丝毫也不敢大意。 但话说回来,这也未尝不是一次机遇,只要能顺利度过此次难关,韩家无论声望还是实力,都必然会出现一次跨越式的提升。 静思之后,并未发现错漏之处,韩端这才睁目走出房来,让韩虎儿去叫了蔡恒和张和,准备去预想中的设伏之地看一看,然后再做一个详细的计划。 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对别人来说或许只是一句名言,但对他来说则是有很深的感触,他不希望因为一些细节上的小问题而坏了大事。 预定的埋伏地点就在片石桥,也就是上次韩端和陶折见面的地方,竹溪从会稽充出,经此地蜿蜒流入镜湖。 真正说起来,这儿并不是设伏的最佳所在,但渡头到石塘十三里都没有什么险要之处,只有竹溪相对来说地势较低,而且河滩后的林子里也能藏得住人。 “此地不利火攻!” 韩端前几天让人收集引火易燃之物,就是准备在这儿火烧苟神通,但他将片石桥方圆都走了个遍之后,却发现这个计划多半要泡汤。 片石桥下的河滩宽有好几丈,上面都是乱石和泥沙,根本没有引火之物,如果将柴薪硫磺等物搬来堆放在此处,又很容易引起人的警觉。 这都还不是关键,最主要的是此处地方狭窄,根本容纳不了多少人。 就算将片石桥周围全部引燃,进入火场范围内的也最多只有数百人,这对于有着四五千人的水贼来说,根本无济于事。 韩端脑筋急转,思索着一个个可行之法,然后又一个个否定。 “实在不行就只有埋伏突袭。” 地势不够险要,火攻水攻都用不上,无法借助外力,就得拿人去硬拼,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之策。 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制作几部投石机来,安放到竹溪两侧的山丘上面,但对于野外作战来说,投石机的用处其实并不大,杀伤力不行,最多能给敌人造成一些混乱。 这个时候,远处有人疾步走来,还离得数十丈远,那人便高声叫道:“郎君!” 韩端转头一看,原来是韩七郎,韩端连忙招了招手,等韩七郎到了近前,又带着他进了竹溪上游的一片竹林,找了一块大青石坐下,方才开口问道:“找了你好几日,一直联系不上,你那边情况到底如何?” “我也是今晨才知道郎君找我的消息。前几日苟神通带人杀了石宝,夺回了湖心岛,如今在镜湖之上一家独大,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出湖来。” “他不是让人到我家来送信,扬言若不将陶折绑了送回去,就要起兵来攻打石塘吗?” “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苟神通精明得很,他刚收拢湖中水贼,看似人多势众,其实只是一盘散沙。” “况且韩家召集人手购买兵器之事已经传遍镜湖,他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石塘和韩家硬碰硬。” 韩端没想到竟然是虚惊一场,这几日来都是白忙活了,他有点不甘心地问道:“苟神通不愿出湖,是因为他现下还有粮可吃,但若是没了粮,他会不会再出湖来抢?” 韩七郎沉吟片刻,便道:“若是没粮,肯定要想办法,当下湖内客商基本已经断绝,那就只能出湖来抢,只是湖心岛上如今还屯了两万多石粮草,怕是今冬都不愁没粮了。” 韩端奇道:“陶折不是只给石宝留了三万石粮吗?这么多人吃了这么久,怎么还有两万多石?” “石宝只有三万石粮不假,但苟神通上次从湖心岛逃出来后,很快就收拢了几股小股水贼,又劫掠了两家靠湖的小庄子,凑了一万多石粮食。” “看来这苟神通还真不是易与之辈。”一旁蔡恒闻言,也是锁紧了眉头,“郎君,不能坐看飞叉贼日渐势大,必须要在他羽翼未丰前将其剪除!” 韩端点头道:“五叔所言极是,若我们现在置之不理,等过上一年半载,这飞叉贼必成我韩家心腹大患。” “要引得飞叉贼出湖来,就得先使其粮绝。”韩端看向韩七郎,道:“我意欲亲往湖心岛焚其粮草,七郎认为有几分把握?” 韩七郎蹙眉道:“岛上的粮堆了几间粮库,而且还有人日夜巡查,但也不是找不到机会……”,他顿了一顿,又道:“只是郎君万金之躯,何必去犯这等风险?” 韩端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不亲往,实在是放心不下。” 蔡恒与张和也是竭力劝阻,“此事有我二人足矣,郎君只管在家运筹帷幄。” “此等潜伏夜袭之事,你等从未经历过,稍有不慎就会陷身贼巢,再说我又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即使烧不了飞叉贼的粮草,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三人还要再劝,韩端却摆手道:“我意已决,不必再劝!七郎,你安排一下,我们三个今晚便和你一起潜入湖心岛,见机行事。” 韩七郎见劝不动韩端,只得作罢,“郎君若真要上岛纵火,那今晚倒是一个好机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六十四章 有备无患 “七郎此话从可说起?” 韩七郎咧嘴一笑,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苟神通在劫漕粮之时,顺手抢了陆访的两个小妾,哪知还未享用,当晚便被陶折和石宝抢了过去。 这两名小妾长得美艳动人,令石宝垂涎不已,陶折知道他的心意,便在分赃之时将这两名妇人和湖心岛分给他,从而只给了他三万石粮。 过得不久,苟神通又夜袭湖心岛,将这两名妇人给抢了回去,他对这两个妇人也是极其宠爱,击退了进剿的官兵之后,便要将她们纳入房中,而看的黄道吉日正是今日。 “今日岛上大开筵席,苟神通还派了人到山阴去买肉食酒水,晚间定然又是一番豪饮,郎君正好趁乱行事。” “真乃天助我也!” 韩端本以为光是上岛就要费一番波折,谁知竟然让他碰上了这么好的机会,只要一把火将苟神通的粮食全给烧了,看他拿什么来给手下那些水贼过冬。 没了粮食,哪怕他不率人来攻石塘,也得到其它地方去劫掠,有韩七郎这个内应在,何愁找不到机会算计他? 听韩端如此一说,韩七郎也是笑道:“郎君说得是,又不是非要在石塘设伏,只要他出湖上岸,那就是死路一条。” 蔡恒道:“你们还是不要大意,哪怕苟神通上岸来,也要想个万全之策,毕竟飞叉贼手下还有数千人,而我家全部家兵部曲加在一起,也不足两千之数。” “蔡师多虑了。” 韩七郎哈哈笑道,“水贼号称五千,实则只有不到三千青壮,而且这些人常年混迹于镜湖各支水贼之间,奸滑无比,根本不可能老老实实替苟神通卖命。” “郎君尽管放心,若家里真有两千家兵,就算苟神通倾巢而出,也绝对不会是我们的对手。”韩七郎眨了眨眼,“说不定今晚我们烧了他的粮草,他手下的那些水贼没了吃食,自己就散了。” 张和道:“如此最好不过,但即便这些贼人散了,也得将飞叉贼找出来给他一个了断,要不然让他逃脱,日后又上蹿下跳,让人不得安宁。” 韩端闻言笑道:“济之所言甚是,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那飞叉贼彻底解决。七郎,你整日在镜湖上游荡,可知湖心岛周围可有供人落脚之地?” 韩端虽然执意要亲往湖心岛,但他却不是莽撞行事之辈,此行风险极大,他也没打算要做孤胆英雄,问韩七郎的目的,正是要在湖心岛附近安排些人手,若事情不对,也好接应他及时撤走。 韩七郎一听便道:“湖心岛东南十里处便有一座荒岛,我平日巡哨偷懒时,便经常带着儿郎去那岛上烤鱼吃。等稍晚一些,我就带郎君过去,天黑了再上湖心岛。” 韩端略作沉吟,转头吩咐道:“济之,你立即前往山阴寻一条带帆的大船来,要至少能载一百人的,事情紧急,无论如何你也要在天黑之前赶回渡头。” 张和躬身应喏,转身疾驰而去,韩端又向韩七郎问道:“你此次回来,是独自一人还是与人同行?” “还有两个一直跟着我巡哨的儿郎,都是信得过的,我让他们晚些时再来接我。” “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家一趟,我也回去做些准备,申时两刻,准时到渡头见面。” 三人分头行事,韩端回到家中,立即便让蔡恒去挑了一百名精锐部曲出来,每人配发一柄直刀、一杆长枪和一张弓,想了一想,又令人去武库将仅有的十张铜弩机也取出来分发了下去。 韩锦听闻此事,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见面就将韩端好一顿埋怨。 韩端也只有陪笑解释:“事关重大,不亲自前去看着,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不过我也只是偷偷溜上岛去,事情不对便立刻撤回来。” “阿爷尽管放心就是,我带了人在岛外接应,绝对不会出什么乱子。” 韩锦知道儿子自有主意,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甚至想要代替儿子前往湖心岛,韩端自是不允:“儿子今年已经十六,若事事都还要阿爷出头,日后又如何能够光耀门楣?” “阿爷护得住儿子一时,护不住儿子一世,不亲历亲为,日后如何能接过家中重担?” 见儿子心意已决,韩锦便不再相劝,转而命人将他早年用过的一套盔甲拿来让韩端穿去,令韩端哭笑不得。 穿上这一身铠甲,不说在水上方不方便,一眼看上去就瞒不住人,不过他也觉得小心行事为妙,于是又让人取来一身皮甲穿到褐衣里面。 未时用过饭食,稍作歇息之后,众家兵便穿戴整齐,在韩端和蔡恒的率领下,出了石塘便直奔渡头。 还没到渡头,远远便看见一条大船停在湖边,蔡恒一看便认出这是自家粮铺的货船。 话刚说完,就见张和从船上跳了下来,一见韩端便道:“到山阴正好碰到何掌柜从上虞运盐回来,听说郎君要用船,便让人送过来了。” 自家的船当然更方便,韩端二话不说,赶紧让人上船,此时湖上船来船往,若是被有心人看去走漏了风声,那可就大事不妙。 片刻之后,韩七郎便从湖边树丛里钻了出来,原来他早已到达此处,等他上了船,韩端便问他道:“你不是说还有两人同行吗,他们人呢?光一条大船,到时我们如何上岛?” 韩七郎清楚他在担忧什么,“郎君莫急,我都安排好了。那两人跟我日久,彼此知根知底,他们也有意为韩家做事,所以我才让他们先去荒岛接应。” 韩端正色道:“事关我等性命,万万大意不得!” “侄儿明白,断断不会坏了六叔大事。” 韩端将心中疑虑压下,命人将船逆风往东行驶,一直驶出小半个时辰之后,方才让船调头往东面湖心岛所在的方向驶去。 刚才逆风,一调头便成了顺风,船行甚疾,酉时刚过,便到了韩七郎所说的那个孤岛。 今晚没有月亮,湖面一片漆黑,幸亏韩七郎对这一片很是熟悉,在他的指引下,大船顺利地在一个背风之处停了下来。 “接应的人来了。” 韩端顺着韩七郎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点火光迅速由远及近,等到了数丈开外,方才看清楚是一条小船,那点火光,却是挂在船头的一盏灯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六十五章 夜入镜湖 转瞬间,那条小船已经划到大船前侧,隐约可见船上载了两人,其中一人从船头取下灯笼轻呼了两声。 “大兄……大兄!” “别叫了,我这就下来。”韩七郎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往小船上一丢,然后顺着绳索溜了下去。 张和腰间插着短戟,背上背着戟杆,也不用绳索,紧跟在韩七郎身后一步便跳到了小船上,船儿却只稍稍荡了一下,令两名水贼都看直了眼。 “张师傅好武艺!”韩七郎也伸了姆指赞叹,张和却只微微笑了笑,随即手按戟柄,目光往船上扫了一遍,方才抬起手来往船上一挥。 韩端看在眼里,已知小船上并无异常,他侧头对蔡恒道:“五叔,你就留在此地,若见岛上火起,便将船开过去接应,若那边没有动静,你就耐心等候。” 蔡恒原本想要张和留在船上统领士卒,但张和投身韩家日短,并不熟悉这些部曲,因此他只得自己留下来,但心下还是有些担忧,此刻韩端即将动身,他却还在喋喋不休地叮嘱。 “郎君此番一定要小心行事,若水贼看守严密,事不可为,便回家从长计议,来日方长,切不可意气用事。” 韩端颌首应承,然后从部曲手中接过粗布包裹着的铁枪提在手上,纵身跃下了船头。 若在三月前刚重生之时,韩端也不敢从两丈高的船头往下跳,不是怕高,而是怕砸翻了下面的小船。 但如今他在大枪的抖法上已经登堂入室,深知如何控制身体卸力使力,在触及小船的那一刹那,他便左右脚前后一分,将力量卸到了整条小船上面。 小船整个往下一沉,随即又浮了上来,虽然显得不如张和那般轻巧,但张和却看出了其中卸力的奥妙。 两名水贼还在一旁发楞,韩七郎轻斥了一句,二人方才反应过来,连忙俯身恭谨行礼。 韩端伸双手将二人扶起,“你等心意我已知晓,此番若是事成,定然少不了你们那一份功劳。” “多谢郎君!” 韩七郎又指着张和向他二人引介:“这是山阴县衙的张和张师傅,如今已是郎君门下义从。” 两名水贼转过向来,向着张和又是一拜,面露惊喜道:“原来是张和大兄,大兄名传会稽,今日得见,实乃我等幸事!” 张和回了一礼,笑道:“贱名远扬,非我愿也,今日且先助我家郎君成就大事,改日有闲时,再来叙话。” “自当为郎君效命。”二人得了韩端允诺,又见张和也是韩家义从,心下更是欢喜,将手中桨橹摇得飞快,小船迅速隐入夜色当中。 趁着这个闲暇,韩七郎便向韩端介绍这两名水贼,原来两人也是山阴县人,而且家就住在镜湖边上的一个渔村,他们和韩七郎一样,只为水贼巡哨,却从不参与劫掠,都是为了赚一份饷钱来养家糊口,谈不上对苟神通有什么忠心。 韩端知道镜湖上的水贼彼此之间根本谈不上忠义二字,所以一直心怀戒备,如今听韩七郎如此一说,心下稍安。 十里水路不过一柱香工夫,小船很快就抵达湖心岛上的渡头,刚下得船来,就有几名贼人从不远处的一间草棚里钻出来喝问,等问明了韩七郎之后,又骂骂咧咧地钻进了草棚。 韩端心下好奇,好歹这也是苟神通的老巢,却防备得如此稀疏,早知如此,就该把家兵部曲全都带来,若是烧不了粮,就摸上岛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韩七郎低声向他解释,“往日这渡头上至少有数十名水贼,大寨就在前面不远,一旦这边有事,大批水贼便能赶来驰援。” “今晚苟神通设宴,这些人都在寨中吃喝玩乐,只留下这几人在此吃风受冻,自然是心怀不满。” 夜色之中,不远处水贼大寨内的火光分外明显。韩七郎带着几人攀上了左近一处小丘,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大寨一一向韩端说明寨内情形。 “苟神通居住在中间,左右住的都是头领,那边……才是小卒们住的地方,粮仓在这个位置,若要烧粮,就得从这两个寨子之间插进去。” 韩端道:“不是说苟神通有五千人吗?我看这寨子可不像是能住五千人的。” “普通水贼的家眷以及老弱妇孺都不住这,寨子里也就住了三千来人。这会他们应当还在饮酒,等他们吃完酒睡了之后,我们再摸下去见机行事。” 此地离水贼大寨不过一里多地,隐约还能听到从寨子里传来的呼喝,看样子一时半刻还完不了事,几人找了一个背风的草丛坐下来等候,但夜晚温度下降,仍然觉得有些寒冷。 韩端扯了一根头发,举到眼前查看当下的风向。 纵火烧营可不是简单地放一把火的事情,得先查看风向,找到放火的方位,否则火势一起,风助火势,搞不好就会把放火之人也卷入火场。 特别是在夜晚,混乱之下难辨方向,这种情况下更容易出错,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看好风向之后,还要准备引火之物,然后再找好退路之后才能点火。 现下吹的是西南风,寨子里这个方位住的是苟神通和水贼头领,而他们所居之处,无疑防守要比其它地方更为严密。 要不然多找几个地方一火,将整个寨子都给他烧了? 这个念头在韩端心里一冒起来便越来越强烈,他扔掉手中的头发,侧头向韩七郎问道:“寨子中的房屋都是用什么修建的?” “都是用竹子搭建的,又快又方便。不光是湖心岛,镜湖里水贼们住的地方,也都是用竹子来建的,比砍伐木材来建要省事得多。” 韩端一听这话,顿时心下大喜。 这竹子建的房屋,一旦起火便休想扑灭,而且火势蔓延迅速无比,一把火下去,这寨子十成十剩不下什么了。 只是他还有一事想不明白:“水贼们为了这湖心岛争来夺去,一年几易其手也是常事,为何没人用过火攻之法?”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自己问这问题有点愚蠢。 水贼们争抢湖心岛是要用来居住的,一把火烧了寨子,就算抢过来还得自己花力气重建,所以当然不会使用火攻的法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六十六章 水寨纵火 不等韩七郎回答,韩端又道:“来去都是一把火,不如今晚就将他这寨子给烧尽,看苟神通既无巢穴,又无粮草,如何过这一冬!” 韩七郎颌首附和:“今晚风大,又好多时日没有下过雨,屋子都是干透的,只要有点火星就能着火,郎君就算想只烧粮仓也不成。” 张和懊恼道:“早知如此,就该把人全部带来,一把火放了之后再上前冲杀,包管今晚就能将苟神通这一伙贼人尽数剿灭,如今却只能烧了他的房子,过不了多久,他又能建出一片来。” “趁火打劫……不,趁火掩杀,也不是不行。”韩端眼前一亮,“若是等贼人睡熟之后再放火,尔等必然猝不及防,到时逃命都来不及,哪儿顾得再去寻兵器?” “我们还有一百人,刀弓齐全,到时守在外面,等贼人逃出来时再趁机冲杀,与杀豕屠犬又有何异?贼人就算人多,也只有覆灭一途!” 几人听闻此言,顿时都兴奋起来,张和拍着脑袋道:“对啊,到了那个时候,谁都只顾着逃命,即便贼人再多又如何?今晚一战,正好将苟神通彻底了结。” 韩端略微沉吟,觉得确实可以一试,就算不行,也可预先留好退路,大不了一走了之。 “他们的船停在何处?” “小船就停在我们来的那个渡头,大船就停在旁边的水湾里。郎君,不如我们先去将渡头的守卫杀了,也好接应大船过来?” “等我想清楚了再动手。”韩端思索了好一会,将整个计划都理顺了,方才对几人说道:“我们的船过来,确实要先解决渡头上的守卫。” “解决了渡头上的守卫之后,济之就和他……”韩端随意指了指两个水贼中的一个,那人连忙站起来笑道:“郎君,我叫何圭。” 另外一个随后也反应过来,同样报了自己的名字,韩端颌首道:“嗯,何圭,刘焕童,你们两个送济之去把人接过来,等人到了之后,我们再说下一步。” 几人钻出树丛回到渡头,蹑手蹑脚地摸到草棚后面,还没等靠近,便听到草棚里传出一阵阵的呼噜声。 “这是已经睡着了?” 韩端嘀咕了一声,从草棚缝隙往里一看,顿时差点笑出声来,原来里面几个水贼果真横七竖八地躺在草棚内的火塘旁睡得正香。 看他们那模样和屋子里飘出的浓烈酒味,就知道这几个贼人刚才应当喝了不少,不过对他们来说这样也不错,吃饱喝足上路,比做个饿死鬼强得多了。 韩端正要让张和进去动手,韩七郎却抢先一步带着何圭二人进了草棚,只过了片刻,便从里面拖了三具尸首出来。 到了此刻,韩端对何圭二人的疑心才彻底放下,再一细想,韩七郎此举也未尝没有让他释疑的意思。 心思敏捷,做事也还利落,日后倒可委以重任。 将五具尸首全部扔进湖里,张和便和何圭二人驾船离去,韩七郎用泥灰掩盖了草棚里的血迹,韩端则坐在草棚外,等候张和回转。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张和才带着蔡恒和一百名部曲来到渡头,韩端早就已经将计划理清,此时一见二人,便连续下了几道命令。 “船夫们全部在船上候命,留十名儿郎在此接应。” “五叔带八十人到寨门外埋伏,里面的人出来就把他们杀散,能俘则俘,不能俘则全部杀掉。” “七郎和焕童到寨子里去趁乱放火,火势越大越好,得手之后,立即到寨门外与五叔会合。” “何圭、我、济之,我们三个率十名精锐部曲,带上弩机摸到苟神通居处守候,一旦火起,苟神通必然会出房来,到时便趁乱宰了他,永除后患!” 众人低声应喏,随即兵分三路,各自行事。 韩端和张和带着十名挑选出来的精锐跟在何圭身后,不多时便翻过了刚才停留的小山丘,来到了寨子的西北处。 直到从寨墙的破洞处钻进寨子,躲进了一排竹屋后面的阴暗之处,韩端才松了一口气。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来的路上甚至连巡哨的人都没有碰到一个,初时他还有些疑虑,但现下看来,这些贼人确实是没有什么防范意识。 苟神通三月之前被陶折和石宝夜袭丢了老巢,随后又用同样的手段将湖心岛抢了回来,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吸取教训,偌大一个寨子,竟然没有安排士卒巡哨,寨子里也是一片混乱。 怪不得这湖心岛三天两头就换主人。 不过更蠢的贼韩端都见过,此时也不觉得有多稀奇,只是有点后悔带来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些。 但其实苟神通并没有韩端想象的那么不堪,今日之前,夜晚都安排了人在寨子周围巡哨,只是今晚喝至半酣后,便早早拥了两个美娇娘入洞房,下面的人没了约束,自然要喝个尽兴,谁还想得起有没有人巡哨的事情? 十多人躲在竹屋后面,随时都有被人发现的危险,幸亏等不多时,便看到前面光影闪烁,随即,便接二连三地有人呼喊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 “走水了,都赶紧跑啊……” “娘啊,烤死我了!” 不大工夫,前寨便已经乱成一团,哭爹喊娘的,仓皇呼号的,什么声音都有,却唯独没有人叫救火,果然如韩端先前猜测的那样,人人都只顾着逃命,哪有时间来管其它的事情。 时机已至,韩端一把扯去铁枪上的粗布,对身边的何圭和张和低喝了一声,十余人在何圭的带领下,直扑数十丈外苟神通所居的竹屋。 所经之处,陆续有人影从屋里钻了出来,一见火势已经开始蔓延,全都惊惶失措,根本没人来理会韩端等人。 还没跑到那竹屋处,就见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一边慌乱地穿着衣裳,一边大声叫骂着喊人,何圭一指那人道:“那人就是苟神通!” 韩端正要扑上去,却见身旁的张和已经疾奔而出,眨眼间便到了竹屋三丈开外。 “狗贼纳命来!” 伴随着一声厉喝,张和腾空而起,手中长戟如毒蛇般直刺苟神通面门! “休伤我家岛主!” 就在这时,竹屋旁的黑暗处突然闪出十数道人影,当先一人一声大喝,将手中长刀奋力向张和掷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六十七章 牛刀小试 火光映射下,长刀闪着寒光,所指的方向正是张和身前。 若张和继续刺杀苟神通,则这一刀必然会掷中他,但他自幼习武,反应能力远超常人,电光火石之间,手腕翻转,已将手中直刺的长戟改为模扫。 这一扫正中刀身,“当”一声大响过后,那柄长刀已经被劈飞到两丈开外。 而原本必死的苟神通却因此逃过一劫,趁张和分心劈飞长刀的工夫,他已经扑进房内,仓促之间竟然还没忘记顺手关上了房门。 “贼子竟敢阻我?” 张和勃然大怒,手中长戟一指对面那道身影,“今日乃公必将尔斩于戟下!” “无胆鼠辈,只会行刺杀勾当。有种你尽管过来,阿爷让你知道厉害。”那身影从身后之人手中接过一柄直刀,顺手挽了一个刀花,口中也是毫不留情。 “郎君,你去杀苟神通,我来教训这个狂妄狗贼!”张和一声喊罢,提戟便冲上前去与那人战成一团。 只看了一眼,韩端便知那人不是张和对手,但乱军之中也不敢疏忽大意,他将紧跟在身后的十名部曲分出一半去为张和压阵,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去追击苟神通。 两步跨到竹屋前的台阶上,韩端吐气开声,铁枪“噗”一声刺进门内,然而这门却没有如料想中那般应声而开。 原来苟神通这屋门是用老竹所造,既硬且韧,韩端全力一击之下,也只是将它刺了个洞。 他退下台阶,正要让部曲上去用刀破门,却见房门“吱”地打开,一道黑影出现在门口,照面就乾指大骂:“哪儿来的小贼,竟然杀上门来扰我良宵,实在该杀。” “你若有鸟,就与耶耶大战三百回合!” “放驽!” 又不是比武招亲,韩端哪有兴致和他纠缠,一声令下,早就将弩端在胸前的几名家兵扣动扳机,数支弩箭疾射而出,那黑影猝不及防,一下被射了个正着。 如此近的距离,简直是避无可避,弩机力道又足,刹那间三支弩箭透体而过,另外两支射中胸腹的,也只有半指长的弩尾留在外面。 但那黑影受了如此重创,从台阶上摔了下来,却竟然没有完全死透。 “何圭去看看是不是苟神通本人。” 前寨火光越来越亮,但仍然看不清对面之人的面目,况且何圭这种小喽啰也没见过苟神通几次,他走上前去扳着那黑影的脑袋仔细看了一会,方才转过头来对韩端道:“郎君,此人正是苟神通。” “将他首级取来。” 对何圭这种一无所有的贫苦百姓来说,能够投奔韩家哪怕只是当一名家兵,也要比他当水贼要强得多,最起码不用顶着个“贼”的名头被人另眼相看,也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 因此,韩端一发话,他就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将还在抽搐的苟神通首级一刀斩下,然后抓着那脑袋上的发髻,将首级提到了韩端面前。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韩端强忍着恶心挥了挥手:“找个东西将它装起来带走。” 他不是第一次见死人,而且还亲手杀过人,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就这样圆睁双眼摆在面前,却还是让他有些不适应。 不再管何圭进屋去找东西来装人头,韩端将目光转向张和交战之处。 两人仍在鏖战,但明显看得出来张和已经占了上风,若是不出意外,最多数十合就能获胜。 对方也知道形势不妙,此时正发了疯地挥舞着直刀试图反击,但张和手中长戟却好似活过来一般,刺、挑、劈、挂诸多戟技信手使将出来,逼得对方上窜下跳,甚是狼狈。 而对方身后原本十多道人影,此刻也偷偷溜掉了一大半。 韩端很清楚张和的武艺,若是不凭力气,连他也要略逊一筹,此刻对方竟然能在他手上坚持这么久,这武艺也差不到哪儿去。 就这样杀了似乎有点可惜。 韩端正想着要如何收服此人,却见何圭手上提着个包裹匆匆从苟神通那竹屋里走了出来,等离得近了,他才对韩端道:“郎君,屋里那两个妇人如何处置?” “等会走的时候让她们跟在后面,若是跟得上就能捡一条性命,若是跟不上,就只能怪自己命苦。”韩端随意说了一句,转过头来,却是脸色大变。 前寨大火已经往后寨蔓延过来,若再拖延下去,怕是要葬身火海。 “济之,速战速决!” 韩端几步跨了过去,想要与张和联手制服那人,那人一见,顿时放声大叫起来:“不公,不公!尔等不公!” “不公个鸟!”张和攻势更急,眼看那人就要命丧长戟之下,韩端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济之退后,让我来。” 张和闻言收了长戟退到一旁,韩端对那人喝道:“我只问你一句,降还是不降?” “马某不服!”那人却跳着脚道。 “你与他公平相斗,若不是我让他停手,你早晚丧命于他手中长戟,技不如人,又有何不服?” “我没趁手兵器,刚才被我扔掉了。”那人理所当然地指着前面,然后又挥了挥手上的直刀,“这刀太轻,不好使。” “我今日就让你心服口服。”韩端令人将那柄长刀捡过来交到那人手上,又道:“若十合之内你不落败,我就放你离去,若十合之内你胜了我,你还可以带上他们,从此两不相欠。” 这条件说起来大占便宜,不说那人刚经过一番恶战,气力已衰,对上韩端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就算他全盛之时,也不可能在十招内胜得了韩端,到时他若是不顾自己身后之人自行离去,这样的人不收也罢。 “好!我若十招之内胜不了你,便心甘情愿作你犬马,受你驱使!” 若是换了张和,此人定然不会答应这样的条件,但他听韩端声音稚嫩,分明还是一个少年,因此毫不迟疑就答应下来。 火势愈发凶猛,二人再不废话,各自发一声喊,提了兵器便冲上前来。 那人猛跑几步,双手所握长刀如同霹雳般直劈下来,势要将韩端劈成两半! 此刻,韩端的眼里只有那道刀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六十八章 破敌 对方刀势虽急,但在韩端眼里却仍然有迹可寻,根本不用思考,演练了无数遍的“挑抖式”已经顺势使出。 腰胯微旋,劲道从脊椎直窜手臂,与此同时,他右手持着枪尾,猛地挑枪往上。 高速颤动的枪尖带着“嗡嗡”的声音刹那间击中刀身。 刀枪甫一相接,对面那人顿时如遭电击,全身发麻,再回过神来时,一支雪亮的枪尖已经抵近了他的面门。 一合之间,胜负已分。 韩端持枪的右手稳如磐石,口中却问道:“服是不服?降是不降?” 那人神色萎靡,双手仍抖个不停,此刻听韩端发问,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垂首道:“你赢了。” “我心服口服,愿投郎君门下,甘为郎君犬马。”那人后退一步,缓缓将双手举至齐眉,俯身行大礼,“小人马三兴,日后奉郎君为主,永不敢违!” “我乃石塘韩端,你入我门下,日后定然无悔。”韩端收回铁枪,露出一丝笑容,“形势紧急,你速速收拢人手,随我离开此地。” 在旁人眼里,他方才一合败敌,轻易取胜,实则那一招他已经拼尽全力,若那人能够抵挡得住,接下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因此,若是眼前这人还是不服不降,那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无信之人本就该杀,更何况他武艺非凡,韩端根本就不想放虎归山。 不光是眼前这人,凡山阴贼寇,只要不为己用者,都将被他一一剿灭。 往前寨的通路已被火势阻断,热浪一阵阵袭来,韩端不敢再在此处逗留,招呼了众人便要离去,这时,马三兴却道:“前些时日苟神通劫了一匹戎马,就养在旁边马厩之内,我这就去牵来,献给郎君使用。” 云:马量三物,一曰戎马,二曰田马,三曰驽马。意思就是马按品种可以分为三个品级,第一等戎马,第二等田马,第三等驽马。 马八尺为戎,周代一尺合现代二十三公分,八尺就是一米八四,这样身材雄壮的马匹,即使是在战马中都是极其少见的。 重生以来,韩端一直想拥有一匹能够用来骑乘作战的好马,但江南少马,山阴更是连驽马都不多,此刻韩端闻言,却是既惊喜又狐疑。 这江南之地哪来戎马? 但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不多一会,马三兴便从竹屋旁牵出一匹马来,果然如他所说,此马身材极为雄壮,且通体漆黑,让人一看就心生喜爱。 韩端顾不得细看,与众人从后寨栅墙的破洞处原路返回,翻过小丘绕了一圈来到前寨之外。 远远看去,寨子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寨门处也跪了不少人,见韩端等人安然无恙,蔡恒十分欣喜:“郎君,此番大胜真是出乎意料……苟神勇授首了吗?” “首级在那。”韩端指了指何圭提着的布囊,“五叔这边如何?” “只伤了几个儿郎,都是皮肉伤,性命无碍。只是我们人太少,水贼如潮而出,只抓住了数百人,其余都跑散了。” 听说一个人都没死,韩端心下也十分高兴,原本他还以为在如此混乱的情形下,伤亡在所难免,但他却没有预料到水贼们逃命的心情,一见寨门处有人埋伏,便如鸟兽般一哄而散逃往湖心岛深处,连一个停下来反抗的人都没有。 几十个人确实太少了点,顾此失彼,能抓获数百人已经不错了。 他笑着对蔡恒道:“逃了也无妨,这岛方圆只有二三十里,他们能逃到哪儿去?明日让人来慢慢搜罗就行了。” 蔡恒却还有些遗憾:“这把火……可惜了那些粮食,要是没有烧掉,够我们吃上一阵子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马三兴,正要开口相询,目光却被马三兴所牵的黑马吸引过去:“郎君何处得来这等好马?” 韩端先为二人引介,然后才道:“这是苟神勇不知从何处劫来的,如今倒是便宜了我,三兴,你和蔡五叔多亲近亲近,还有济之,所谓不打不相识,日后在一起做事,大伙便是一家人,还得坦诚相待才是。” 刚才从前寨过来时,这两人就大眼瞪小眼,如今韩端将事情说破,就有些提醒两人的意思。 张和道:“郎君放心,我自有分寸,其实说起来,我对他也还是有几分佩服,若他真拿了趁手兵器,我们怕是还得争斗一番才能分出胜负。” 马三兴却还有些不服气,他抚着马颈道:“张师傅说得是,今日打得不爽利,等过几日我回了力气,再和张师傅好生斗上一场。” 张和没有理他,继续和韩端说话:“刚才我看郎君一合破敌,武艺似乎又有了精进?” “前几日练枪时,突然对用劲有了些体悟,今晚一试……” 话未说完,蔡恒却走过来对他道:“郎君,这马确实是匹好马,可惜蹄子坏了,短时之内千万不可再骑乘,否则这马就算是废了。” “马蹄坏了?” 韩端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这个时候,马蹄铁还没有传入中原,保护马蹄都是用皮革或藤条等制成的马鞋,但即使是用牛皮做的马鞋也不耐磨,马蹄磨坏是常有的事。 其实马蹄和人的指甲一样都是角质层,没有神经分布也没有痛感,但若是磨损过度或裂开,伤及里面的肉,就会导致马匹受伤。 韩端走到黑马旁蹲下来一看,果然马的前右蹄已经受伤,但并不是磨破,而是从上到下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里面填满了污泥,不出意料的话,里面很有可能已经发炎化脓了。 这样的马在当下决大多数人看来,即使医好可能也是瘸腿,都会认为它已经废了,但在韩端看来,这和人的脚趾甲被踢破并没有多大区别。 他伸手将这条马腿从上到下摸了个遍,并没有发现其它受伤的地方,于是站起来拍了拍手,吩咐一名部曲将它先牵到船上,好生照看。 竹子易燃,但熄得也快,此时寨子里的火势已经开始减弱,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有点麻烦。 天还没亮,驾船走远路显然不行,但若是留在岛上过夜,既要看管数百名俘虏,还要防备先前逃脱的人回来袭击,风险不是一般的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六十九章 闲谈 俘虏倒还好说,手无寸铁,而自己这边有弓有弩,兵器齐全,只要看紧点,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但那些逃走的水贼却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方才他们一哄而散,是因为大火之下骤然遇袭,情况不明,但若是回过神来,发现偷袭他们的不过百十人,就很有可能纠集起来发起反攻。 据蔡恒估计,逃走的水贼至少都有上千,这么多的人,又是在黑暗之中,哪怕没有兵器也很难对付,搞不好己方就会出现伤亡。 韩端与蔡恒想了好一会,却还是想不出法子来解决这个问题,最后还是韩七郎提了一个建议:“不如将船全部驶到我们先前去的那个荒岛上,等明日家里的人来了,再上岛来收拾他们?” 蔡恒问道:“那这些俘虏就不要了?” “没办法了,只能按七郎所说的办。”韩端很是不爽地揉了揉眉头,“先将他们扔在这儿,我们将船全部开到荒岛上去过夜,等明日再来搜岛,将他们再抓回来。” 这时,马三兴却走上前来,对韩端道:“郎君,不如让我先去试一试,看能不能说降他们。若是不行,再去荒岛过夜也不迟。” “他们现在不都降了吗?无论他们降不降,今晚去荒岛过夜,都不能带上他们!”韩端看着寨门外被绑住手脚,不安地四处张望的水贼俘虏,思索片刻,又道:“不过,你也可以去试一试。” “你去向他们说,降了之后,可为我家荫户,也可作部曲家兵,另外还有铁冶、铜冶可去,无论去何处,一应待遇照我家原有的荫户部曲支给,绝不为难。” “但要向他们说明,一旦投入我家,就不能再行那不忠不义之事,也不可偷奸耍滑,挑起事端,若有违背,家法不饶。” “若他们愿意,今晚就在这岛上耐心等候,明日家里就派人来登记名册,分发米粮布帛,建造房屋,绝不会让他们受冻挨饿。” 马三兴闻言大喜,“这岛上众人,多半都是被官府所逼活不下去才来的,郎君愿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岂有不允之理?” 韩端态度非常诚恳:“无论何人,只要尽心为我做事,我都不会亏待了他们。三兴你也一样,只要尽心尽力做事,我不敢说让你加官进爵,但富贵荣华可期!” 最后,他郑重地道:“卿不负我,我不弃卿!” “多谢郎君厚爱!”马三兴俯身长揖,语气庄重,“仆虽不才,却重然诺,今日仆有言在此:今生必不负郎君!” 韩端将他扶了起来,哈哈大笑:“你我相见恨晚,今晚若是有酒,当浮一大白!” 马三兴重重颌首,转身大步往俘虏聚集处走去,韩端却又叫住他道:“冬夜长寒,可让他们解去绳索,寻柴薪生火取暖。” 不光是俘虏们需要取暖,寨子里火势渐灭,湖风袭来,连韩端等人也感到一丝寒意,他令人在左近拾来干柴,从寨子中借来火种,不一会便生起几堆大火。 虽已夜深,但众人都没有倦意,韩端一一到几个火堆前与家兵部曲们说话,然后又让蔡恒将今晚令行禁止者、奋勇作战者,以及武艺娴熟者,都分别拟个名单出来,该赏赐的回去之后要进行赏赐,可以重用的也要一步步提拔上来。 这些事情非常繁琐,但韩端必须亲自去做,等日后人手充足,制度健全之后,才能够将这些权利慢慢转交给他人。 自重生以来,韩端便忙于处理各种事务,虽然充实,但有时也深感分身乏术,随着日后摊子越铺越大,对各种人才的需求也将更加迫切。 和蔡恒说起这些时,蔡恒便给了他一个建议,让他在韩氏宗族中找一些杰出子弟来分担事务。 “郎君要做大事,自然要用可靠之人才最稳妥,韩氏子弟同宗同族,正当委以重任。” 韩端颌首表示赞同。 这个时代,宗族观念远超国家观念,宗族的力量也远超后世之人想象,一个大的宗族关起门来,自家的田地庄园便可做到自给自足,哪怕改朝换代也影响不到他们。 因此,时人效忠的首要对象便是宗族,除非是没有宗族庇护的流民、贫苦百姓以及衰败寒门子弟,才会效忠其它宗族或权贵,以求获得庇佑,在乱世之中生存下来。 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这种宗族状况对国家来说是一个大害,但无论南北,宗族观念都根深蒂固,要想改变这种状况,其难度甚至超过灭掉一个国家。 韩端没有能力挑战宗族,相反,他目前还得依靠宗族力量。 正如蔡恒所说,同宗同族的韩氏子弟,基本不可能背叛韩家,若是真有才能的,韩端也不会弃之不用。 但他也有一个疑虑:“阿爷虽将家中大事交付与我,但我至今尚未加冠,宗族中的叔伯兄长,会不会信任于我?” “郎君还不知道吗?”蔡恒笑得很畅快,“家主已经和我说过了,明年元日祭祖之后,便要告知族人郎君即将娶妻,正式将家中事务交付于你,到时名正言顺,郎君也正好招揽可用之人。” 韩锦这是打算正式将韩端推出来,但韩端闻听此言,却大吃了一惊。 “娶妻?是谁家的小娘子?我怎么没有听阿爷说起过此事?” “是孔家的小娘子,只是有意,如今还没有定下来呢。” “孔家?是姊夫那个孔家吗?我还没有成年,这么早娶妻真的好吗?” 蔡恒放声大笑:“娶妻生子不是好事吗?郎君怕什么?” “不是怕,而是觉得少年娶妻,恐于身体有损……算了,娶就娶吧,不过,若是孔家娘子面目丑恶,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娶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亲事一旦定下,便是牵涉到两家的大事,弄不好就要反目成仇,韩端觉得,他应该赶紧去找姊夫了解一下这个孔家小娘子,若是有可能的话,最好是见上一面。 他的要求不高,性情一定要好,面容也最好是漂亮一点,第一点不可更改,第二点可以略微放宽。 对于后世人经常挂在嘴上的“爱情”,韩端表示嗤之以鼻。 这世上,真有“爱情”这玩意吗? 这个问题不可深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七十章 大胜而归 篝火正旺,马三兴大步走了回来。 “郎君,他们都愿意作韩家荫户。”马三兴一张大黑脸上满是喜悦,“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就在原地等候,明日家里来人,就可以登记造册。” 韩端从篝火旁站起来,“办得不错,既然已经说妥,那我们现在出发去荒岛上歇息,三兴你也和我们同去。” “郎君,我今晚就留在岛上吧。方才逃走的还有一千多人,其中有几个小头目与我相熟,我留在这儿,若是能等到人来,也好说服他们来向郎君归降。” 韩端沉吟片刻,问道:“要不要给你留些人下来?” 马三兴摇手道:“用不着,他们不会对我不利,最多就是一拍两散。郎君,其实他们作贼也是迫不得已,如今有这机会洗去贼名,他们又岂会不愿?” 韩端笑道:“说得也是,事到如今,若还有不愿投我的,那多半是真正的奸恶之徒,心甘情愿从贼的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你让人进岛去寻找,将这个消息告诉逃走的那些人,若到明日午时仍然没有出来的,一旦搜出来便全部移交官府。” 马三兴拱手应喏,韩端又道:“你去找些会操船的,今晚我要将这边的船全部开走,以免有人偷了船跑掉。” “这事简单,做这一行的,又有谁不会操船?郎君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叫些老实可靠的来。” 事情基本抵定,韩端精神松懈下来,便觉得有些困倦,好在不大一会,马三兴便带了百十人过来。 水贼们共有桨橹小船数十条,挂帆大船十多艘,众人七手八脚一起动手,先用绳索将小船全部拴在大船身后,然后扬帆起行。 到了荒岛之后,蔡恒命人在开阔之处生起火堆,商议好和张和轮番值夜,韩端则找来一些枯枝铺垫,将身上粗布衣裳一裹,枕着铁枪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只睡了两个时辰,睁开眼来天边已经出现亮光。 韩端叫醒众人,然后到湖边捧水洗脸,凉水一激,头脑顿时清醒过来。 张和走过来问:“是否马上去接家里的人过来?” 韩端颌首道:“嗯,马上就动身,等会还得辛苦你们再跑一趟,等安定下来,我再好生犒劳你们。” “郎君不同我们一道来了?” “我还得去山阴将这个喜讯禀告府尊,免得他过于忧心愁坏了身子。” 张和嘿嘿一笑:“府尊年纪大了,确实不能忧心过甚。不过,万一他问我们要俘虏的水贼怎么办?” 韩端笑道:“人在我手上,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我手中抢人,他想都别想。” 俘虏是奴仆的主要来源,一个苍头就价值五万,到手的钱他怎么舍得再拿出来?不过,那些拒不投降最后被搜出来的,倒是可以交出少许给沈恪交差。 虽然只睡了两个时辰,但韩家的部曲们仍然精神抖擞,那百十名水贼则因为前途未知而有些惶恐,韩端又安慰了他们一番,然后才登船扬帆。 巳时三刻,船队抵达石塘村外的渡头。 早有等候在此的韩家下人飞奔回去,将喜讯禀告韩锦。 韩锦昨晚一夜没睡好,今日起床之后,便派了人到渡头打探消息,如今听得儿子昨晚以百人大破水贼,凯旋归来,不由得大喜过望,当下便命人去东厨准备饭食,一边命人大开中门,迎接儿子大胜归来。 以父迎子,于礼不合,韩锦也没有迎到门外,只是站在二进正堂门前,翘首张望,直到门外传来一阵喧嚣之后,他才又回到堂内,于胡床之上正襟危坐。 韩端带着蔡恒张和大步走进屋来,一见韩锦便行跪拜之礼:“儿子不负所望,取了苟神通那贼子的人头回来。” “好好好,我儿辛苦了,五郎、济之,你们也辛苦了。”韩锦连道了三个好,转过头来,却又训斥道:“我早就向你说过要小心行事,不可行险,你为何不听?” “非是儿子不听父亲良言,只是昨晚情形不同往日,良机稍纵即逝,儿子若不行险一搏,来日强攻还不知道要枉送多少性命。” 蔡恒也在侧旁帮腔:“郎主,昨晚之事确实怪不得郎君,况且当时郎君也同我等商议过了,说是行险,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要不然我肯定会劝阻郎君。” 说罢,他又将事情经过细述了一遍,韩锦听后方才作罢,他走上前来满脸带笑地扶起儿子,话语中充满欣慰:“我儿已经长大了,能为父分忧了。” 韩端谦虚道:“儿子年幼,还需阿爷时时点拨。” “开年就十七了,我准备过了年就请个媒人……” 韩端只听了一半,就知道父亲接下来要说什么。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他不想让父亲早早将此事宣扬出去,若是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就算他不想娶孔家娘子也不行了。 所以,他连忙打断了父亲的话。 “阿爷,昨晚我们只是打了水贼们一个措手不及,许多贼人逃进了湖心岛深处,今日回来,就是要再调动人手前去搜岛,只有将贼人一网扫尽,才能永除后患。” “我儿所言甚是。”韩锦抹着颌下长须,略作沉吟,“事不宜迟,我现下就去召集人手,等你用过饭食,便立即前往湖心岛。” “让五叔和济之他们去就行了,我还得去山阴一趟向沈府尊禀告此事,顺便看看能不能将湖心岛要过来。” 韩锦狐疑道:“这么大一座岛屿,沈府尊会让给我们?” 韩端笑道:“为什么不能让给我家?这湖心岛本就是无主之物,若是没人在上面,早晚还得被湖寇占去,与其用来养贼,还不如送给我们。” “话虽是如此说,但这些朝廷官吏,平白无故都想从别家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如今你有求于他,即使他同意,怕也要狠狠敲我家一笔。” “若是不合算,我自然不会强求,也就是顺嘴一提罢了。” “那你自己看着办,若不超出五百万钱,倒是可以再考虑考虑。” 如今韩家有了盐场这个赚钱买卖,韩锦的口气也比以前大了不少。不过,能用五百万钱买下湖心岛,这笔买卖还是挺合算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七十一章 巧舌如簧 “使君,小子不负所托,于昨晚率义勇攻破湖心岛,取来贼首苟神通首级,特送与使君过目。” 韩端率领二十名家兵,带着用石灰腌过的首级,吃过饭食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到了山阴,于府衙内见到了沈恪。 听闻韩端这么快就破了贼匪巢穴,并斩了贼首头颅,沈恪也是换了副嘴脸,他自胡床上站起身来,脸上满是笑容:“韩小郎君以束发之年,入湖破贼,为会稽百姓除一祸害,日后定当名传江东。” “使君过誉,小子愧不敢当。”韩端拱手作揖罢,便垂手立在堂下,口中却侃侃而谈,“小子能在数日内破贼,全仗了使君所赐山阴义卒之名号,使得乡人鼓舞,义勇用命而贼寇丧胆。” 这话也不完全是拍马屁,会稽太守沈恪代表的是朝廷,他赐下的“山阴义卒”名号,确实能起到一些振奋士气的作用。 沈恪对韩端这番话很是受用,他拈须微笑,随即又问起此次破贼之事来。 “纯属侥幸罢了。”韩端再拜而起,“昨日水贼中的耳目传来消息,说苟神通新纳美妾,在湖心岛上设宴庆贺,岛内疏于防范,因此小子便带了两千义卒,趁夜混入岛上火烧水贼大寨,大破贼匪。” 韩端说得轻松,但沈恪却认为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于是追问道:“义卒们伤亡如何?贼匪死了多少,俘虏多少?” “义卒伤亡数百,贼匪被烧死、杀死上千,趁乱逃掉的也有不少,至于俘虏……如今儿郎们还在岛上搜索,也不知能抓到多少,但估计不会多。” “数千贼寇,至少能俘虏千来人吧?” 韩端道:“千把人是有,但基本都是老弱妇孺,小子正愁没地方安置他们,使君既然问起,那我改日便将他们押送到府衙来,听凭使君处置。” 来此之前,韩端已经考虑过沈恪会问到俘虏的问题,说没有俘虏肯定不可能,那就只有以退为进,将那些老弱妇孺抛出来,想必沈恪也不会接这个烫手山芋。 果然沈恪一听此言,顿时便沉吟起来,过了半晌,他才狐疑道:“俘虏中没有青壮?” “有,但是极少。”顿了一顿,韩端又道:“小子率人攻上岛后,先放火烧了他们的寨子,当时就烧死了数百人,随后又被义卒们杀死不少,剩下的也都四散而逃。” “我们对岛上不熟,又是夜晚,水贼们趁乱抢了船只逃窜,根本就没办法追赶,留下的只有那些老弱妇孺。” 沈恪虽然有些不相信,但韩端说的也在情在理,无法反驳,韩端见他沉吟不语,又道:“那些老弱妇孺做不了事,但每日消耗却不少,还请使君给他们寻一个去处。” “本府如今连被劫的漕粮都还没有凑上,哪有多余的钱粮来养这些贼人?”沈恪根本就不遮掩他对这些水贼老弱的厌恶,连脸上的笑容都收敛起来。 韩端故作为难地问道:“那要如何处置他们?难道任其自发自灭?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子以为……” “韩小郎君若真有此菩萨心肠,大可将彼等收留在韩家。” 沈恪嘴角颤动,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本府听闻你家如今家道中兴,光耶溪畔的田庄就有数千亩,想必安置数百上千人应当不在话下。” “若这些人多少能做点事,我韩家也不是不能收留他们,但上千人不做事光吃饭,又有谁家能养得起?” 沈恪随意摆手道:“韩家若不收留,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韩端迟疑道:“若置之不理,恐于我韩家名声有损……” 闻听此言,沈恪却犹豫起来。 韩家名声好不好他不在意,但若此事有损他的清望,他就不得不思量一二了。 安置流民百姓本就是地方官吏的职责所在,如今山阴县丞身亡,县令有等于无,若是任由上千老弱妇孺自生自灭,传言出去,别人指责的肯定就是他这个会稽太守。 但如何安置这些人,却又是一个难题。 别说没钱,就算有钱,他也不想白养着这些人。 两人都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韩端才开口道:“使君,我有一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 沈恪抬起眼来,道:“是何法子,不妨说来听听。” “苟神通盘踞的湖心岛原本只是一座荒岛,但若是开垦出来,应当也有两三千亩田地,小子斗胆向使君讨要此岛,一则养活那些老弱妇孺,二则可让山阴义卒驻于其上防范贼寇,不知使君认为是否可行?” 沈恪没有回答行或不行,而是反问道:“湖心岛有多大?” “方圆约有一二十里,不过大多是贫瘠丘陵,土肉浅薄,不宜耕种,只有水寨所在的低洼地带方可开垦,但开荒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也极为庞大。” 开垦荒地非一朝一日之功,而且新开垦出来的田地粮食产量也不高,若真是只能开垦出两三千亩田地,养活上千人都有些吃力。 沈恪觉得韩家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正想再问,却听得韩端又道:“如今湖中水贼虽然四散,但却并没有根除,假以时日,彼等定会卷土重来,到时再占据湖心各处岛屿,又会成为山阴大患。” “乡土不宁,我等也不得安心,山阴义卒驻于湖心岛上,既可屯田自给,又可防范湖中贼寇,此为一举两得之策。” 说到这时,沈恪已然有些心动,但他却不想如此轻易就答应下来:“此事非本府一人可以作主,尚需请郡府户曹诸吏丈量田亩,登记造册……” “使君此言差矣。”韩端见他仍拿这些来糊弄,心下便有些不满,“湖心岛本是无主之物,此事也非普通的田地买卖,何需户曹吏丈量田亩?” “山阴义卒虽灭了苟神通,但只要湖心岛还在,日后就一定会有李神通、赵神通,小子向使君索要此岛,也并非为了那些荒地,而是为了防范贼寇死灰复燃。” “若使君坚不应允,小子也是无话可说。” 沈恪问道:“若是将湖心岛给你韩家,便可保镜湖之内再无水贼?” “短期之内自然办不到,但使君只要给小子两年时间,小子便敢向使君担保镜湖之内再无水贼。” 明年沈恪便要离开会稽,无论镜湖如何他都再也管不着,更何况两年之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七十二章 娶妻娶贤 纳妾纳色 “府尊已为我说服,将湖心岛划到我家名下,用来驻扎山阴义卒。等过几日,便可趁冬季农闲之时,组织人手开垦荒地,来年便可种上粮食……” 此番不费一钱一米,但将湖心岛索要了过来,直至回到孔宅与姊夫孔常说起此事时,韩端还有些得意。 “姊夫,你家田够不够用?要不我在岛给你分上一块,就算补给姊姊的嫁妆。” 哪知孔常却不领情:“既是给你姊姊的嫁妆,那还来问我做甚?” 这个时代,妇人娘家陪嫁的财产,都是独立于夫家之外的,连丈夫也不能插手,但嫁妆的多寡,却又影响到妇人在夫家的地位,韩端说要给姊姊补一份嫁妆,在别人听来就认为韩嫣在孔家受了气,所以孔常才对韩端爱理不理。 “不要就算了。”韩端讨了个没趣,讪笑几声,突然想起孔家小娘子来,于是立即问道:“姊夫,我听阿爷说要请媒人为我说亲,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怎么会不知道,这事还是我向丈人说起的呢。” “原本你姊姊想为你说伯母家的侄女,但上月世父来山阴,却和我说起他家的三娘子也到了婚嫁之龄,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听出来他似乎对你有意,所以你姊姊回家省亲时,便向丈人提及了此事。” 韩端忍不住问:“这个,姊夫……你说的三娘子,到底是何等样人?” “何等样人?世父家的三娘子是家中嫡女,自幼读书识字,知书明礼,而且还擅女红,配你是绰绰有余了。” 读过书的,明事理,这还不错,最起码能够沟通,不至于你说东,她说西,胡搅蛮缠。 至于嫡不嫡女的,韩端根本就不看重,既不需依靠妇家,也不怕别人闲言,只要老爹同意,就算娶一个荫户之女他也不会在意。 “那三娘子长得如何?” “我还是很久以前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如今怎知她会长成什么样?”瞪了韩端一眼,孔常又斥道:“八抬大轿,抬得是大家闺秀,明媒正娶,娶的是贤良淑德,娶妻若只看貌美,日后我只怕你家宅不宁。” 韩端没想到只是问了一句,孔常便扯出这一通来,难道这些道理他还不明白?正妻是大妇,主要看的是品行性情,如果是图色,那尽可以再纳几房美貌小妾。 但若是长得太丑也不行啊,怕日后吓坏了孩子。 最好是能够和孔家三娘子见上一面,只要长得不难看,性情也不错,那就凑合凑合算了。 联姻讲究门当户对,要娶一个合适的正妻并不容易,就韩端现下的情况,用“高不成,低不就”来形容刚好合适。 世家大族看不上韩家这样的豪强,其他豪强家的娘子韩锦又看不上,至于平民百姓、商贾之女,那更是提都不要提。 韩家娶的可是大妇,日后要掌管家业,正妻这个位子不是谁都能坐的。 说起来孔家的处境比韩家也好不了多少,孔家同样是以武起家,虽然近些年来由武转文,但时日尚短,又无家学,家中更没出什么杰出子弟,所以还是得不到那些士族高门的认同。 孔家三娘子和韩端年纪相差不大,同样到了婚嫁之龄,同样高不成低不就,从这个方面来说,他们俩还真是天生一对。 请求安排他和三娘子见面的请求遭到孔常的拒绝,甚至没有给他一个拒绝的理由,这让韩端感到非常郁闷,用过饭食之后便带着人去巡视自家的产业。 韩家的三个铺子都在东市,粮铺所在正是东市最繁华的地方,眼下已经进了腊月,马上就是春节,虽然过了申时,铺子里仍然有不少人进出。 韩端关心是他的盐,一进门就将何元庆叫过来问:“老何,我们的精盐卖得怎样?” “供不应求!”何元庆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三日前拉来的五十石精盐,到昨日就卖得干干净净,今日还有好几家来先付了钱。” “郎君,我们的精盐味道鲜美,吃起来完全没有苦涩之味,又是独一家的买卖,我觉得是不是将价格再往上提一提?” 粗盐的价格是一斤四十五文,精盐则卖到一百五十文,足足是粗盐的三倍以上,看来这山阴的有钱人还不是一般的多。 略作沉吟,韩端便点头道:“可以稍微提一点,但不能提得太多,另外,粗盐的价格可以稍降一些下来……就卖四十文好了。” 如今上虞盐场的产量已经稳定下来,每日大概能出盐五百石,这么大的产量,单凭粮铺根本不可能卖得完,因此韩端便打起了降价的主意。 降价销售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占领市场,所以不能一下降得太多,四十文一斤刚刚好,其他卖盐的同行若是降到同样的价格,不至于亏钱但也别想赚到多少。 若是硬撑着不降价,那唯一的结果就是积压,而且是永远积压。 何元庆却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他不解地问:“我们家即使粗盐也比别家的好,而价格却不比别人高,若是再降,就怕引起其余买盐的商家不满。” 韩端无所谓地道:“各做各的买卖,他不满又能如何?若是有人上门来问,你可以让他们到我家的铺子来进货,他从别人家进价多少,我们再便宜两文。” “那别人也卖这样的盐,我们家铺子的买卖肯定要受影响。” “受什么影响?他们到铺子里来进货,卖的还是我家的盐,看似赚得少了,但薄利多销,总体盈利却要高出许多,这就是批发和零售的区别。” 如今还没有“批发”和“零售”这两个词,但何元庆却仍然轻易就理解它们的意思:“那日后铺子里也兼做批发?” “嗯,以批发为主,兼顾零售,但零售要限量,不能卖得太多影响其他商家的买卖。” 这么一说,何元庆就完全明白过来,他颌首道:“前些时日还有外地客商来问过,我怕盐场出盐来不及,就没有答应,郎君这般说,难道盐场的盐已经有存货了?” “你自己算一下,每日出盐五六百石,你这儿一天能卖多少?” “冬季还能出这么多?”何元庆吃了一惊,“我听闻那些大盐场到了冬季,一日出盐也不过一两百石,家里的盐场到底多大,竟然能出这么多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七十三章 又添烦恼 “这算什么多,若是开了春气候好起来,每日产盐起码能到八百石,若是到了夏季,还能再翻上一番,老何你得赶紧想一下,如何才能将这么多盐卖出去。” 何元庆苦着脸道:“郎君,每日五百石盐,就算批发也不一定能够卖得出去,何况是一两千石!” 这不是他叫苦,而是山阴一地,确实消耗不了这么多盐。 按一人每日用盐三钱来算,山阴会稽两县数十万人全部都吃韩家的盐,也不过才五六十石,五百石盐至少得卖八九日,这还是冬季的产量,要是到了夏季,这么多盐要如何出售? 韩端突然意识到,如何将盐卖出去,竟然成了目前最急迫最重要的事情。 思索了半晌,他想出的唯一可行之法,就是将盐运到其它州郡去卖。但如何组建船队,运到什么地方,由何人来负责等等,都是毫无头绪。 于是,他又向何元庆打听:“老何,你可认识贩盐的商人?” “认识两个,都是以前给铺子里送盐的。” 上虞到山阴不过一百多里,送盐的也都是小打小闹的小盐贩,这种人根本不可能有能力将盐卖到远处,韩端直接就将他们忽略掉。 “我是说那种走远路,比如说贩盐到其它州郡的那种大盐商。” “不认识。”何元庆摇着头,自嘲地笑笑,“做那种买卖的,都是真正的盐枭,我不过是一个粮铺的小掌柜,哪儿可能认识他们?” “老何你也别妄自菲薄,我韩家坐拥良田数万亩,部曲数千人,区区盐贩,还不放在我眼里,你是我韩家粮铺的掌柜,地位也不比他们低到哪儿去。” “家里几时有这么多部曲了?”何元庆知道韩端不是喜欢说大话的人,但他明明记得,就在几个月前,家里还只有家兵部曲两百来人。 韩端呵呵笑道:“这几月来我一直没来铺子,老何以为我去吃喝玩乐了?不怕告诉你,如今镜湖里的水贼,至少有一半都是我韩家的人了。” 何元庆眼睛一亮:“镜湖水贼?今日我听人传言,说是昨夜水贼苟神通所在的湖心岛被人给一把火烧了,难道这便是郎君所为?” “不错,昨晚灭了苟神通水贼的,正是我韩氏部曲。”韩端颌首轻笑,眉宇间掩藏不住一丝得色,“我不但灭了苟神通,而且还从沈府尊那儿要来了湖心岛。” “此岛在我手上,无需多久,便可为家里带来数十顷良田。” 韩端显示了一下如今自家的实力,又将话题转回到了贩盐上,“老何,你有没有认识的人知道那种大盐枭的?” “没有。” 何元庆摇了摇头,见郎君面露失望之色,又补了一句:“铺子里刚来的伙计刘大以前就跟人一起贩过盐,知道的肯定比我多,要不我将他叫来,郎君亲自问问?” 山阴竟然没有盐枭,这一点完全出乎韩端的意料,此时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人就在铺子里,叫来问问也误不了什么事情。 二十多岁的刘大虽然目不识丁,见了韩端也有些拘谨,但终究是在外面跑过的人,说起话来还算是条理清晰。 “回禀郎君,小人在来粮铺之前,便是跟着西门黄素黄东家贩盐的,冬季盐场大多都关张了,盐贩自然也无事可做,小人家里有老小要养,所以才来铺子里做了伙计。” “那来年还要去贩盐吗?” “不想去了,粮铺虽然月钱少些,但活计轻松,而且离家还近,能够照看妻儿。” “嗯,说得有道理。”韩端微微颌首,“今日找你来,是想向你打听贩盐之事,你知道些什么,都可以向我说一说。” “不必拘谨,就当是闲来无事说话解闷,说错话我也不怪你,说好了我有赏。” 在韩端目光注视下,刘大确实有些局促,等他慢慢镇定下来,才认真地说道:“其实贩盐和做其它买卖也是一样,都是低买高卖,但本钱大,一般人做不起来。” 这些韩端自然清楚,但他并没有打断刘大,而是静静地听他继续述说。 “上虞盐场购盐价格在十三钱到十五钱不等,运到山阴来,要经过七道关津,每道关津收两钱的关津税,再加上船费人力,运到山阴成本就要三十多钱,卖给铺子,一斤还赚不到五文钱。” 韩端道:“这些我都知道,说点我不知道的,譬如说,除了山阴之外,你们还贩盐到过什么地方,有没有遇到过其它州郡的盐贩,他们的情形又是怎样的。” “除了山阴之外,我们还去过京师,不过只去过一趟,路上关津太多,动不动就扣船,而且盐船刚到码头,就有当地盐商前来胁迫,所以黄东家将运去的盐全部低价处理给他们之后,便再没做过山阴之外的买卖了。” 在这个时代,要想做一名盐商,没有实力肯定不行,所以,每个地方的大盐商,基本都是地方豪强或江湖草莽,与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像黄素这样无权无势的,便只能在山阴这种没有盐枭垄断的地方赚点小钱。 “其他州郡的大盐商都很赚钱,盐运到京师,价钱就翻了一番,若是运到荆湘,价格就是三四倍,我听人说,在湘州更往里的偏僻地方,盐价是上虞的十倍甚至更多。” 朝廷不禁私盐,但得利的却不是国家,而是这些大盐枭和他们背后的人,吃亏的永远是老百姓。 这种现象哪个朝代都有,韩端目前没有能力、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改变,他只想从里面分一杯羹。 但若是参与其中,却势必触动到其他盐枭的利益,引起争斗也是在所难免。 韩端陷入了思索。 盐肯定是要想办法尽快卖出去,他考虑的是自己将盐贩到各个地方,还是联系各地的盐枭,让他们自己到盐场来运盐。 两种方法各有利弊,短期来看,让盐枭自己上门能够快速将盐换成钱帛,而且没有什么风险。 但如此一来,销路就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一旦盐枭们不从自己这儿买盐,最终自己还得开辟市场,事情又重新回到了。 而且,贩盐利益巨大,他也不甘心放弃掉这块肥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七十四章 去京师 组建自己的贩盐队困难不小,但却还没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 人和船不缺,货源也是自己的,唯一不足之处,是缺少熟悉这一行的人来操作。 至于因为动了其他盐枭的利益而遭受打击,这一点韩端根本就不觉得可怕,韩家养这么多家兵部曲难道是做善事的?大不了将人拉出来拼杀几场,就当是提前实战练兵了。 只要官府不出兵干涉,他不畏惧任何一个地方豪强或江湖草莽。 如今的韩端,已经有底气说这样的话了。 两三思量之后,他决定立即去一趟京师,将贩盐之事尽快确定下来。 家里的事情也还有很多,湖心岛的后续开垦,铁冶那边的产量问题,铜冶也即将上马,这些事情每件他都放心不下,但真要说起来,也不是完全离不开他。 湖心岛的开垦问题,可以从各个田庄抽调人手去负责,管事们都有多年田庄管理和开垦荒地的经验,交给他们肯定误不了明年的春耕。 唯一担忧的刚收服的水贼们会不会闹事,但他可以将马三兴留下,另外再调两百名经过训练的部曲从旁协助,应当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至于铁冶兵器的产量,前两日韩端已经问过老爹,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锻造太耗人力。 一柄好刀从原料到成品,先后要经过炼、锻、铲、锉、刻、嵌、淬、磨等多道工序,其中最费时费力的就是锻造。 将几十斤重的铁坯锻造到十几斤乃至几斤,其难度可想而知,所以已经过了三个多月,韩端要的一百柄长刀才完成三十多柄。 这也是后世大唐的“陌刀队”人数始终控制在五千人以下的原因,花费太过巨大,连大唐朝廷都承受不起。 一想到锻造的问题,韩端就觉得有点奇怪,如今水力机械的应用可以说是已经完全普及,但为什么没有人将它应用到锻造上来? 只要用上水力锻锤,锻造耗费人力的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 韩端决定在去京师之前,先去解决兰渚山铁冶的锻造问题。 次日一早,他便在老爹的带领下来到兰渚山铁冶,当他向正带着一群徒弟锻打刀坯的余姓老师傅问起这个问题时,老师傅却表现得很茫然。 “我从小跟着阿爷打铁,在官冶中也做了二十年,从没看到过郎君所说的水力锻锤,这水力锻锤到底是怎么样的?” “水碓你知道吧?把那个碓头换成大铁锤,就是水力锻锤了。难道你就没想过,若是换上水力锻锤,那能省多少力气?” 余师傅想了想水碓的模样,立即摇头否定:“用不上,太慢了点,打不了两锤铁就冷了。” “那若是一息能敲打两下,能不能用?” 老师傅还是摇头:“还是不能用。锻打的时候,力道时强时弱,时快时慢,如何控制力道打出好刀,靠的是匠人的眼力和经验,水碓哪儿能做到这种地步?” 韩端有点无奈地道:“匠人控制火候以及锻打的力道强弱快慢,是在兵器成型之后,最开始的粗坯用水力锻锤来锻打力道更均匀,打出来的铁更好,而且更为快速。”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但那老头却还是“嗯嗯”地敷衍,根本没有一点感兴趣的样子。 韩端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时代水力机械已经普及,却为何没有应用到冶铁上来。 余师傅也不是不知道水力锻锤的好处,但他就是不想做出改变。 现今官府不许民间打造兵器,铁铺偶尔打造一两把也是偷偷摸摸、精敲细打,至于农具则是用铸造法,用不着锻打,更是用不上水力锻锤这种大物件。 但像余师傅这种官冶出身的铁匠又不同,他们纯粹是为了凸显匠人手艺的重要性而拒绝使用机械。 而朝廷上层的官员,则忙着争权夺利、谈玄论道、修庙拜佛,哪有时间来关心这些低贱之人所做的浊事? 所以,水碓已经发明了几百年,却没有人将它应用到铁冶上来。 韩端当然不会在乎这些铁匠的感受,回到家里以后,他便召来几名木匠,令他们立即开始打造水碓,至于水力锻锤要用到的齿轮和锤头,就只有等他从京师回来之后再让人打造。 水力锻锤造好之后,他准备安放到新建的铜冶之中,那儿紧邻耶溪,水力充沛,而且周围的山地都是自家的,不怕被外人察觉。 铁冶自然也要搬过来,兰渚山那边将铁矿挖出来初步冶炼之后,便拉到耶溪铜冶来朝廷锻造。 这样做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日后打造铸钱的机械时更为方便,而且将它们放在一起也更方便保密。 临行之前,韩端又将蔡恒等人全都召集起来,将所有事情向他们一一交待清楚。 马三兴负责湖心岛开垦诸事,各田庄管事从旁协助,蔡恒负责盐场诸事以及后续的练兵,至于铁冶和家中,则只能留给韩锦去忙活。 申时过后,韩端便带着张和、韩七郎以及数十名部曲启程,韩锦虽心中不舍,但却劝阻不住,只能坐在堂内暗生闷气,直到儿子远去,他才走出房来独自叹息。 韩端并没有直接前往京师,而是先转道去了山阴,准备在临走之前见一见山阴县令韩延庆。 韩子高虽然明年就会被害身亡,但在此时,他还是领兵上万的右卫将军,韩端此番前往建康,人生地不熟,有韩子高这个将军在,或许能够减少一些麻烦。 短短数月不见,韩延庆看起来却苍老了许多,听闻韩端要去建康,不由得仰天长叹。 “我儿上月有信与我,言及陆访贼子陷害之事,甚为气愤,但他又说,杀了陆访也没用,安成王若要害他,有的是人能够使用。” “六郎,你到了京师,替阿叔劝劝我儿,让他辞官回家来可好?” “小侄定将阿叔的话带到。”沉默了一会,韩端又道:“阿叔,要不你写封信我带给子高大兄?” 韩延庆点头去了内室,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出来,手中拿了一封信递给韩端道:“六郎,还请转告我儿,就说若他还念着为父,就莫行那螳臂当车之举。” 韩延庆并不傻,他心里很清楚韩子高的处境,如今他只希望儿子能够平安从京师回来,做官不做官根本就不重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七十五章 六朝古都 次日天明,韩端一行驾船出发,沿曹娥江顺流而下,至上虞盐场装了三百石盐后,再次扬帆起航。 从上虞至京师有两条水路,一是从钱唐江口到长江口,然后再逆大江而上,这条水路路程遥远,且大江之上风涛猛烈,不适合走几百石的小船,因此韩端一行选择走江南运河。 沿钱塘江进入句容小其,经破岗渎至丹阳的云阳西城,然后进入秦淮河上游直达建康。 破岗渎纵坡较陡,由冈了出来。 这个时代南方跑远路的货船,最小也是上千石,闽越之地的豪商,连上万石、两万石的大船也有,几百石的食盐,在这掌柜眼里,已经将韩端二人看成了那种小打小闹的小盐贩。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严友元交了四千钱,租了一个一千石的盐仓四日,走出邸店来,他便忍不住向韩端抱怨:“郎君,若不赶紧找到买主,光这租赁盐仓的钱就要吃不消。” 但韩端却知道,盐枭控制着建康的食盐,又岂只这一个手段?这才刚刚开始呢。 “等会先将盐存放进来,别忘了让掌柜写交接字据。用过饭后,我要去新安寺拜访子高大兄,七郎负责打听大市有没有邸店货仓出售,若大市没有,东市那边也行。” 东市和大市只隔了一个兴业坊,但因为离码头较远的缘故,远没有大市繁华热闹,但韩端目前只是想找一个堆放食盐的地方,繁华与否却在其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七十六章 军帐问策 新安寺是前宋世祖刘骏为其妃子殷淑仪所建,因其子刘子鸾封新安王,故以新安为寺名。废帝刘子业登基后,杀子鸾、毁寺并驱逐僧徒。 如今新安寺已经不复存在,但寺名却作为地名流传下来,韩子高所率的右卫军正是驻于此地。 新安寺与东阳门相距十多里,出得东阳门来,韩端便叫了一条画舫沿青溪顺流东下,不到一柱香工夫便到了目的地。 站在辕门外放眼望去,只见其内营垒重重,甲士巡弋,军容颇盛,韩端命韩七郎呈上拜贴,不多一会,就见一名年青将领在军士簇拥下大步走了过来。 其人颌下长须清秀顺直,脸颊红润,形体健硕俊美,两臂修长,韩端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他,但此刻再次看到,心里仍然是喝了一声彩。 这等俊美且又不失英武的男子,在这个时代,简直是男女通杀,难怪皇帝要封他为皇后,连公主也对他日夜思念咳血而亡。 “前面可是韩端族弟?”韩子高走上前来朗声问话,韩端连忙收起思绪,俯身作揖:“弟石塘韩端,拜见子高大兄!” 韩子高虽是山阴人氏,但从小寄居建康,这些年来更是从未回过山阴一次,对家中的事情并不清楚,但来人的拜贴上写了山阴韩端,称呼族弟便不会错。 韩端道:“小弟从山阴来时,叔父有信要我转交大兄,但不知大兄所居何处,只能前来军营之中寻找,不知可会犯了军中禁令?” “我至今孑然一身,何来居处?”韩子高伸手扶起韩端,微微笑道,“族弟不必多虑,这军营之中便是我家,何来犯禁一说?” 他少小离家,因着他的身份,在京中也没有朋友,家中更是只有书信往来,今日得见家乡族弟,心中甚是欢喜,寒暄了两句便将韩端引进帐中。 等韩子高屏退左右,韩端方才拿出韩延庆的书信奉上,韩子高阅信后黯然不语,过了好半晌才强笑道:“久不见家君,故而有些失礼。” 说罢他又站起身来,对韩端作揖道:“多谢族弟为我带来家君手书,解我思念之苦。” 韩端连忙回礼:“本是自家兄弟,何来多谢一说?大兄,我在家中排行老六,日后你称呼我六郎便是。” “好,那我日后便称呼六郎,如此更亲切一些。” 兄弟二人分别坐下,又说了一些家事,韩端才低声向韩子高说道:“小弟来此之前,阿叔曾让我向大兄转告一句话,若大兄心里还念着他,就莫行那螳臂当车之举。” 韩子高站起身来走到帐外,令周围士卒退出五十步外,然后才回到帐内,向韩端问道:“为兄之事,六郎知道多少?” “尽知。” 韩子高略有些诧异,他的事情在京师可谓是尽人皆知,但韩端远在山阴,又只是一个束发少年,为何敢说“尽知”二字? “新皇即位,安成王剪除异己,总揽大权,其野心昭然若揭,大兄若要力保新皇,即是其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六郎从何处听来这些传言?安成王虽权欲熏心把持朝政,但他应当并无篡位自立之心,否则先帝垂危之时欲传帝位与他,他为何坚辞不受?” “且自新皇即位以来,安成王对我也是推心置腹,连我右卫将军的名号也没削除,若他真容不得我,为何不剥了我的兵权?” 韩子高此话却是想看韩端如何作答,他自己对这些事情,却是心知肚明的。 韩端笑了笑,回道:“大兄既然心有疑虑,那我便斗胆说上两句,小弟姑且言之,大兄姑且听之。” “先帝欲传位于安成王时,安成王不敢接受,其原因是怕先帝试探于他。至于保留大兄之兵权和右卫将军名号,一则是怕逼反大兄,二则大兄之兵权名号皆是先帝所赐,他没有任何理由予以剥夺。” “一旦被他找到借口,大兄便危在旦夕,上次陆访之事足以说明此点。” 听韩端说完这段话,韩子高已经知道他所说的“尽知”二字并无夸大之处。 韩延庆给他的信中,说道韩端“聪慧善谋略”,开始时他还有些不以为然,但如今看来,此子确实非寻常少年可比。 沉吟片刻,他便问道:“六郎既知眼下形势,可有良策教我?” 此次韩端前来军营,就是想救韩子高一条性命,因此听得他发问,立即便拱手道:“小弟不敢言教,但有数言,请大兄思量。” “六郎请说,无论对错,为兄都感激不尽。” “当今局势,已是迫在眉睫!安成王所顾忌者,唯大兄手中兵马耳,因此无论如何,大兄都不可交出手中兵权。” “如此一来,安成王必然不敢贸然行事,所能为者必然是捏造罪名,然后趁大兄身边无人时下手加害,大兄切记,无论他以何借口相召,都不可前往台省,否则必定有去无回。” “若安成王以商讨朝廷大事为名相召,我又当如何?” 韩端毫不犹豫地道:“托病即可。” 在他看来,找个借口是很容易的事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韩子高若是躲在军营之中,陈顼要想对付他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在韩子高看来,找个这样的借口根本就不可行。 “军中将士日日相见,托病不出哪儿能瞒得住人?” “瞒得住瞒不住都不重要,只要有个借口即可。”说到这儿,韩端突然想起韩子高最后就是被他手下的军帅举告 ,才被陈顼以谋反的罪名诛杀,这说明右卫军中,已经有人被陈顼收买。 “大兄,你这军中有多少军帅?” 韩子高虽然有些诧异韩端为什么会问到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很快答道:“右卫军现有七军,共七个军帅。” 韩端郑重地说道:“那大兄要留意这些军帅了。安成王若要陷害大兄,必然会加以谋反这样的重罪,若你手下军帅举告你谋反,那就跳进大江也洗不清了!” “我麾下军帅,都跟随我南征北战时日不短,岂有出面举告之理?” “知人知面不知心,数月之前,我家中义从就曾向陆访举告家君私造兵器,家奴尚且如此不守忠义,何况麾下将帅?”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韩子高终于颌首道:“六郎说得是,我会留意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七十七章 谁家走犬 “除此之外,还有两条可行之策。” “第一条是辞官不做,解甲归田,找个没人的地方终老此生。” 韩子高一听便道:“先帝托孤于我,我岂能置新帝于不顾,此非忠义之举,不可行!” “那好,我还有最后一计。”韩端将声音压到最低,“那就是立即举旗,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攻入台城,趁安成王不备先下手为强,只要将他和他的党羽一网打尽,大兄便可安享荣华富贵。” 以韩端看来,这最后一计才是真正的可行之策。 安成王虽然权倾朝野,但他目前仍得用新帝和太后的名义行事,只要将他杀了,再请太后下诏给他定罪,韩子高自然成了扶保社稷的功臣。 若韩子高能听从他的建议行事,韩端也未尝不可插上一脚,大功告成之后论功行赏,先混个一官半职,日后做事也要方便许多。 但韩子高听在耳里,却还是不为所动,他蹙眉思索一会,方才缓缓说道:“安成王想要谋我也得先找个借口,我若就这样提兵攻入台城,天下人又将如何看我?” “只要大兄清君侧成功,日后再辅佐新帝亲政,皇帝会感念你的扶佐之情,天下百姓也只会记得你的丰功伟绩。”韩端苦口婆心地劝说,“是非功过,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失败者谁会记得?” 韩子高却又道:“建康周围不止右卫一军,台城内还有中军宿卫,此举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我不畏死,但不能让麾下儿郎无辜枉死!” 话说到这儿,韩端已经没了再劝说下去的想法,韩子高如此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又岂能期望他做出什么大事?别到时将自己也给牵连进去,那才是真不合算。 他不知道韩子高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宁愿坐以待毙,将自己的命运前途交给别人掌握,也不愿意主动出击,彻底扭转局势。 难道他还在天真地认为,安成王陈顼会看在已死的陈文帝面子上不会为难于他?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只能说明他太幼稚了。 皇位争夺历来就充满了血腥和残酷,杀亲夺位的都不在少数,更何况他一个全无根基、靠着先帝宠爱才登上高位的龙阳君? 该死之人,谁也救不活他。 韩端暗暗叹了口气,便向韩子高提出告辞,子高却道:“眼看年节将近,族弟远来京师是为何事?若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向为兄说来。” 来此之前,韩端确实是想找他帮忙在京师立足,但如今看来,还是不要与他有所瓜葛,以免陈顼明年杀了他之后,再牵连到自己头上来。 因此,他连贩盐的事情都未提及,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告辞出了军营。 怀着淡淡的失落,会合等候在外的家兵回到东阳门外,韩端便去了离此不远的兴业寺,这是他和张和、韩七郎约定寄住的地方。 这个时代的寺庙,不但有自己的田产,还经营各种买卖,客栈便是其中之一。 虽然没有挂招牌出来,但只要捐了香油钱,道人们就会按照你捐的香油钱数目,安排相应的房间或院落供香客居住,这与客栈又有何异? 兴业寺占地宽广,修建得也非常华美,又因和东阳门离得不远的缘故,庙内香客众多,但韩端一行刚走入寺院,便有眼尖的知客道人迎上前来,殷勤接待。 只看韩端前呼后拥,随行仆从人人带刀,这道人便知韩端并非常人,因此满脸带笑,言语之间也是非常客气。 “尊客来得正是时候,释慧闻法师即将开始讲经,小道这就带尊客过去……” “我等从会稽远来,要在建康盘恒几日,有劳道人帮我选选一座僻静些的院落。” “这是捐与贵寺的香油钱。”韩端轻轻摆首,身后几名家兵便抬了两口箱子上来。 那道人瞟眼一看,两口箱子里少说也装了一万多钱,这些钱即使是在建康城内也能租下一座宅院,道人顿时更加殷勤,亲自将韩端等人带到寺院最好的宅院,方才合什告退。 宅院位于兴业寺的东南角落,房后不远就是九曲青溪,只闻溪水潺潺,不闻大殿喧嚣,而且还有侧门出入,虽然多花了些钱,但韩端却觉得非常满意。 待家兵们收拾完行李,已经过了午时,韩端便带着他们走出寺院来,准备去建康城里找个地方用些饭食。 兴业寺与兴业坊只一道城墙之隔,但坊在城内,寺在城外,要想进城,还得绕道去东阳门,韩端一行沿着青溪走了不多会,便到了东阳门前。 正在此时,却见东阳门内拥出十几个人来,严友元竟然也在其中。 看严友元那狼狈模样,便知那些人不对路数,韩端正要令人上去问个明白,严友元已经看见了他们一行,刚叫了一声“郎君”,却被身后一人伸手一拂,踉踉跄跄跌到一旁。 那人上前两步,双手叉腰,眼光斜睨过来:“你就是他的主人?” “大胆狂徒……” 众家兵一见此人言行无礼,正要拥上前去将此人拿下,却被韩端抬手制止。 韩端视线看向此人,见对方身材壮实,头上戴了一顶幞头,乱糟糟的头发垂落在脑后,满脸横肉衬着颌下短须,毫不掩饰对自己的轻蔑和威胁,更是令人一见之下就心生厌恶。 这时,严友元匆匆走过来,躬着身子小声禀报:“郎君,这些人就是建康城的盐贩。” 韩端顿时了然,心中暗道,我还准备吃过饭再去打探这些盐贩,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你等贩盐来京师,可有事先打听过我家主人的名号?京师不是尔等乡下小儿能来的地方,识相的赶紧滚回会稽乡下去!” 那人见韩端立在原地并不言语,以为对方胆怯,言辞之间更加放肆。 韩端制止住了众家兵,抬腿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止下打量了那人一番,方才朗声问道:“你又是何家走犬?” 那人闻言登时便想发作,但见韩端人多势众,而且人人带刀,只得压下心头怒气道:“我家主人乃是京师豪商、盐业行首尹洪,我家主人的表兄,便是安成王府中记室毛喜毛君!” “尔是何人,竟敢来京师撒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七十八章 盐业行首 来京师之前,韩端设想过种种可能,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建康盐枭身后,站着的竟然是毛喜。 如今安成王朝纲独断,毛喜作为他的狗头军师,其权势可想而知,此时与他作对,最起码在京师之内韩端不可能占到便宜。 古往今来,凡垄断获取巨利的行业,背后关系都是盘根错节,但总归起来,无外乎黑白二道。 黑者无非市井豪强、江湖草莽,韩端大可凭借手中武力与其周旋,但若是他们身后有官府中人,特别是毛喜这种身居高位、手掌大权者,要给他这平民老百姓使个绊子、拉个偏架什么的,那简直是再容易不过。 韩端心里暗自忖度,思量片刻,便决定改变先前的计划,不去和盐枭硬扛,至于眼前这人,宵小之辈,狗仗人势之徒,他也不屑与之逞口舌之利。 “我乃山阴韩氏嫡子韩端,今我家在上虞有偌大盐场,即便冬季也能日产千石。你可回去禀报你家主人,若是有意,可派人来兴业寺寻我。” 那人却根本不信,只虎着一张脸道:“你好大的口气,还日产千石?你可知如今吴地盐场关张大半,每日运到建康城的食盐尚不足千石?” “信与不信,都由得你,不过,若你不向你家主人禀报,日后你家主人追究起来,你可吃罪得起?” 韩端望着那人,心平气和地说道。 那人原本是故意来找茬的,但见韩端一直不愠不恼,也不好再行发作,他往后退了一小步,声调也低了下来:“你若真有盐,我家主人自然会来寻你。” “但若是戏弄我家主人,京师便是你等埋骨之所!” 对这种毫无营养的威胁,韩端不屑一顾,他伸手按着腰间刀柄,在众家兵簇拥下昂首行入东阳门内。 等到一行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洞内,那人才急急地对身旁随从道:“看这小子言行,不像是戏耍我等,二郎你带几个人跟上去看他落脚何处,我这就回去禀告郎主。” 也由不得他不急,如今正逢冬季,海边盐场多半关了张,没有关张的也只是勉强维持,产量极低,建康食盐也因此供不应求,盐价高涨。 尹洪因为身后靠山强硬,食盐买卖也是做得极大,不光在京师销售,而且还发往荆湘诸州,但如今盐源紧缺,看着钱却赚不到,他也是无可奈何。 如今有人说每日能出产千石食盐,这人虽然有点不敢相信,但他也怕万一真有误了大事,因此,韩端一行刚一离开,他便急匆匆地去向尹洪禀报。 此时韩端等人已经来到大市内的一间酒楼,三十四名携刀带棒的壮汉一下涌入,将掌柜伙计都吓了一跳,亏得此时不是饭时,客人不多,要不然还坐不下这么多人。 过了一会,掌柜见这些人在角落里围了几桌坐下,方才战战兢兢地走到韩端面前来,俯身作揖道:“不知尊客要吃点什么?可要饮酒?本店有上好的山阴女儿红,温热后饮用,回味无穷。” 韩端摆了摆手:“晌午还有事要办,酒就不吃了,掌柜看你家店里有什么拿手好菜,尽管上来。” 掌柜躬身退下,不多时伙计便端了食盘摆上各种菜肴,众家兵等韩端开箸,便慌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而韩端则舀了一碗鱼汤细细品尝。 这个时代还没出现铁锅,自然也不会有炒菜,所有菜肴不是蒸就是煮,要不然就是生抹酱料佐食,每每想起前世爆腰花烧肥肠之类的美食,韩端便忍不住狂吞口水。 铸造铁锅并不困难,之所以还没将铁锅造出来,主要是事务太多,忙得没心思去想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等卖盐的事理顺之后,倒是可以去琢磨一下这些事情。 铁锅还在其次,最重要的卫生问题,才是令人头痛的大事。 早上刷牙用柳枝砸开戳得牙龈出血都还能够勉强忍受,但那个厕筹……不说也罢。 虽然饭菜不可口,但韩端仍然泡着汤吃了三大碗,等他放下碗筷一碗茶汤还未饮尽,就见刚在东阳门外那人从门外走了过来,拱手作揖对他说道:“这位韩郎君,我家主人有请郎君过府一叙。” 这态度与方才完全判若两人,韩端让掌柜过来结了饭钱,方才站起身来,让那人头前带路。 走出酒楼,韩端坐上尹府牛车出了大市,众家兵跟在车后一路行走。 街道上人流如潮,牛车走走停停往西直行,走了好大一会,牛车左转进入同乐坊,街上繁华稍减,牛车速度才快了起来。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抵达尹府所在的忠信坊,韩端在尹府下人的带领下进了前院中堂,尹洪早在此等候多时,见他来到,便令人摆胡椅、煮茶汤,殷勤接待。 虽是市井豪强,但一应礼仪并无草莽气息,一盏茶汤用过,彼此才进入正题。 尹洪首先问道:“我闻韩郎君家中在海边有偌大盐场,能日产千石食盐,不知是真是假?” “确有其事。”韩端郑重颌首,“我此番前来京师,正是为售盐之事而来,不知尹君一月能出盐多少?” 身为京师盐业行首,尹洪手下也养了不少市井凶徒,而且身后还有表兄毛喜作其靠山,所以他觉得韩端不敢谎言戏耍于他,如今得到证实,他也是暗暗欣喜。 “不瞒郎君,我如今日出盐仅两百来石,但这是因为无盐可出,若郎君能保证供给,月出三万石盐不在话下。” 这个出盐数量,对尹洪来说也有些吃力,但他却一口就将韩端盐场的产量全包了下来,为的就是保持垄断,而且有盐在手,还可派人前往荆湘及远打开销路。 总之,只要有盐,他就能想方设法卖出去,无非就是赚多赚少的问题。 但韩端却不能顺着他的心意来,不是不想,是不能。 上虞盐场如今日产盐仅五百余石,而且还要分给自家铺子一些,哪里能每天都供给尹洪一千石盐? 略作沉吟之后,韩端开口道:“尹君能卖出这么多盐,实在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不过,我家盐场冬季尚且能日产盐千石,若是到了春夏,产量更是大增,不知到时尹君又能购进几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七十九章 合则两利 对于韩端的问题,尹洪迟迟不能作答。 盐的产量可以增加,但人吃盐却无论冬夏都是固定的,若是不能开辟新的市场,销量就不可能再有增长。 先前他说能够月出三万石,已经是衡量了荆湘之地的情况之后往多了说的,如果超出这个数量,就有极大的可能积压在自己手里。 除非是将盐卖了再给钱。 但韩端怎会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前世他就被别人欠过账,欠钱的时候话说得好听,该还钱的时候就翻脸无情,即便告上法庭也无济于事,若不是他最终采取非常手段,那些钱恐怕到死也收不回来。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更何况他如今更是见多了这种戏码。 所以,韩端闻言后立即歉然笑道:“尹君,若是十石八石,短时欠着也无妨,但若是多了,我家哪儿承受得住?” 这些套路他都是熟悉的,别人要欠账或者借钱,立即就开始诉苦。 “我家盐场新设,至今已投入钱帛数以千万,况且煮海煎盐极为耗费人力物力,获利却并不丰厚,若不及时收回钱帛,恐怕后续难以周转。” 双方并非旧识,又是如此大宗的交易,尹洪自然也没奢望韩端轻易应允,若韩端真一口答应下来,他反倒要怀疑这其中是否有诈。 只是这巨量的盐货实在是让他为难,没有的时候盼望着盐场多出一点,如今有了又怕积压在自己手里,他思索了半晌,还是怕步子大了扯到蛋蛋。 “不瞒韩郎君,一月三万石已是我的极限,若是再多便有积压之虞,郎君不如将多出来的部分卖往他处?” 韩端沉吟道:“尹君既然吃不下如此多的盐货,我也只有再去其它州郡联系盐商,但如此一来,明年三月之前,我就只能每月向尹君供给一万五千石,另外一半要分到其它州郡。” 以尹洪的估算,一万五千石大有欠缺,但韩端说的也是道理,缺盐的时候不给人家,盐多的时候别人又为何要到你家购买?因此他只迟疑了片刻便答应下来。 但接下来要谈的价钱和何处交接盐货才是重点。 按韩端的想法,是要将盐货运到建康交付,一则可以培养一支贩盐队伍,二来还能从中多赚一笔,但尹洪本就是盐枭,自然知道其中的门道,而且他手下也有一帮专门贩盐的人,若是韩端送盐上门,这一帮人岂不是养着无用,弃之可惜? 尹洪不接受这样的交接方式,韩端也是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 “你们自己去运盐也可,但我有一个条件。”韩端竖起一根指头,尹洪听到这话,神情又变得紧张起来,生怕韩端又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我家盐场的盐尹君要不完,我还得去其它州郡另寻盐商,但我入此行时日尚浅,不识其中门路,若尹君能助我打通其中关节,则是两利之事,不知尹君意下如何?” 尹洪迟疑片刻,问道:“但不知郎君欲贩往哪些州郡?” 见尹洪似有意动,韩端也做出了一些让步:“我闻尹君在荆湘二州已经立足,这两州我家便不再参与,只往巴、郢、江、武、信诸州行事。” 南朝四十二州一百零九郡,其中徐扬二州人口最多,荆湘二州其次,韩端将这荆湘两地让出来,也是目前形势所迫,但只要入了行,日后自可向北朝扩张,倒是不用纠结于区区两州之地。 尹洪一听韩端这话,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随即颌首凝声道:“郎君慷慨,我也不多作纠缠,只要郎君售我之盐在时价上每石再低百钱,我便在贩盐之事上助郎君一臂之力。” 每石少一百钱,摊下来一斤不过一钱,但凑少成多,长年累月下来,也是一笔大数目,韩端自然不会轻易应允,争执了好一会,才说定了按时价低二十钱。 但尹洪却还有话说:“这贩盐之事,牵涉甚广,我只能与郎君从中牵线搭桥,所有费用一律由郎君来出,而且,我只管路上各处关津,进入州郡之后与何人交涉与我一概无关。” 对这一点韩端自然早有预料,他想借助的也无非是尹洪与各处关津之间的关系,至于各州郡之内的事务,若是尹洪能够搞定,哪还轮得到他来插上一脚? 到目前为止,双方都还算满意,一桩每年涉及万万钱帛的买卖就此达成,韩端将存放在邸店中的三百石盐按时价卖给尹洪之后,便婉拒了他的宴请回了寺院。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韩七郎与张和早就找到了寺庙,如今正在宅院内等得焦躁,两人一见韩端,便急急地迎了上来:“郎君这半日是到哪儿去了,害得我等好找。” “到尹洪家作客去了。” 韩端将事情一一道来,二人听闻三百石盐已经卖出,而且还和尹洪定下月供一万五千石盐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韩七郎有些庆幸地说道:“我今日去两个市场问有无店铺出售时,偷偷向人打听过那邸店的底细,才知那尹洪在建康城势力根基深厚,如今这般解决,也算不错。” “根基深厚又如何?”张和插嘴道,“难道我等还怕了他不成?” “若只是为了卖盐,郎君又何必亲来京师?依我看来,此番分明是那尹洪大占便宜。” 韩端笑道:“济之此言不错,此番确实是他占了便宜,但我们也不是没有好处。” “来年开春之后,盐场产量必将大增,到时将其运往其它州郡,所获定然不少,等年关之后,济之就着手组建贩盐队,家里拨一些船只人手,另外再招募一些跑惯水路的盐贩子,争取在四月之前能够成行。” “老严回去之后,便去县衙再买十顷地下来扩建盐场,将盐池再翻上一番。” 严友元拱手应喏,张和却道:“郎君要我贩盐自无不可,但来往账目却要让家里另派人来,否则亏了钱我可赔偿不起。” 贩盐或许会有亏损,但韩端却明白张和所要表达的意思,他拍了拍张和的肩膀,笑道:“此事我自有安排,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 “明日在京师游玩一日,后日启程回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八十章 青溪遇袭 次日到城内用过朝食,众家兵得了韩端许可,各处散去四处游玩,连严友元也兴致勃勃地拉着韩七郎去各处闲逛,唯有张和郁郁不乐,几番似有话要讲,却欲言又止。 韩端也没有兴致游玩,吃过饭后便与张和回了寺庙,二人进得房来,韩端关了房门,方才在胡床上坐下对张和笑道:“四下无人,济之有何话可说来我听。” 张和提了一张马扎在他面前坐了,又沉吟片刻,才道:“郎君,这贩盐之事,可否另寻他人替我?” 韩端问道:“济之为何不愿做这贩盐之事?” “我少时跟随家君四处飘泊,长大后又在县衙担任捕役,对这贩盐之事知之甚深。贩盐因涉巨利,无论市井凶徒、江湖草莽均想分一杯羹,打劫盐船、盐队之事也屡见不鲜。” “而盐贩之中,也多奸恶亡命之徒,他们动辄拔刀相向,一怒杀人,我实不愿与此等人为伍。” 韩端哑然失笑道:“原来济之是不屑与之为伍。” “但济之此言,却未免片面了些,盐贩之中,固然有你所说的奸恶之徒,但其中也有不少为生计所迫的良善百姓,况且我让济之为我筹建贩盐,却不单单只是为了钱帛之物。” 张和拱手道:“我素知郎君有大志,然贩盐一事,恐与韩家家声有损,郎君还需三思而后行。” “济之还是看不明白。”韩端笑指张和道,“清白家声只适士族高门,我等寒门小户,谁管你清不清白?再说那些世家大族,看上去表面繁花似锦,谁知内里又有多少龌龊?” “贩盐之事,赚钱只是其中一桩好处,济之既然知道我的心意,我今日就与你说个明白。” 张和坐直身子看着韩端,听他沉声说道:“其一可通耳目。我等僻居山阴,消息闭塞,等传到会稽时往往已经应对不及,但若是有了盐队,无论何地发生何事,都能在数日之内传到我耳中。” “其二可招纳贤才为我所用。贩夫走卒之中亦不缺忠义才能之士,这些人不能为朝廷所用,也入不了高门世家之眼,但我却不看其出身,只看贤与不贤,有才无才。” “其三可藏兵于外。如今我韩家已有家兵部曲近两千之众,若再扩张,哪怕官府不问,也会引起其他各家不安,若到时彼等联合起来抗衡我家,岂非大为不妙?” 组建盐队发展网络的念头,并非是韩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下来的,而且因为此事牵涉重大,必需要有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来负责,因此才有了今日和张和的一席话。 “休看只是区区一个盐队,但若发展起来,对我而言就是绝大的助力,只是委屈了济之。” 张和之所以不想去盐队,一是不愿与贩夫走卒为伍,二来也是觉得去贩盐有些辱没了自己的本事,但如今听韩端如此一说,方才知晓这其中还有诸多门道。 而韩端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去做,正是说明了对他的信任,他并非蠢笨之人,想通了此节,他也就不再郁闷,站起身来俯身作揖道:“郎君视我为心腹,所托之事,和自当全力而为。” 韩端轻轻按手示意他坐下:“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若经营得好了,一年之内或可见成效。济之也不必心急,特别是招纳人手上面,定要慎之又慎,千万别让那奸人混进来坏了大事。”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也有些惴惴,要是花了钱粮,费了力气,最后却收来一群乌合之众,那他可就要欲哭无泪了。想到此处,韩端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新收之人首重忠义,其次才看武勇才干,宁缺勿滥!此外,每过三月便将人送回山阴交给五叔练上一段时日,先杀杀他们的匪气。” 二人密谋良久,走出房来,韩端方才想起昨日在新安寺军寨之时,韩子高曾托他带信回山阴,让他临行前再去军营一趟。 其时交通不便,信函往来都是请托人带,韩端原本不想再去招惹韩子高,但这带信之事却又推托不得,因此从寺院出来后,两人便乘了一条画舫直奔新安寺军营。 再次见到韩子高时,韩端的心情已和昨日有所不同,平淡寒暄过后便道明来意,韩子高微微惊讶道:“六郎来此两日便要回去,怎不多留一些时日?” “实不相瞒,我此次来京师是做点买卖,如今货物已经出手,且年节将近,便想早些回家。” “我的信还没写呢,劳烦六郎稍候片刻。”韩子高命人拿来笔墨纸砚,就在军帐内奋笔疾书,不过盏茶便告完成,等墨干之后,又裁了纸将书信装好。 “请六郎转告家君,就说我在京师一切安好,请他勿念。” 韩端从他手中接过书信,抬头一看,却见韩子高双眼泛红,眼泪炫然欲滴,心下顿时一软:“大兄既思亲心切,何不辞官回乡侍奉亲前?” “忠孝两难顾及,只能愧对老父!”韩子高转过头去挥了挥手,韩端知劝说无用,默默地作了一揖,转身大步出了军帐。 来到辕门外,张和迎上前来,见韩端沉默不语,也不多问,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渡头,远远招了一条画舫过来准备离去。 画舫上已经站了几个人,这在旁人看来本是很正常的事,但韩端一见之下却皱起了眉头,右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这种画舫在青溪上很常见,没有什么可疑之处,让韩端生疑的是那几个人,明明船舱内有座位不坐,却偏偏挤在船头。 “有古怪,郎君快退到上面。”这时,张和也发现了不对,他“锵”地一声将直刀抽出鞘来,低声喝道。 话音刚落,船头上几人已经纵身跳上岸来,为首之人一指韩端喝道:“小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来者不善,此时多说无益,韩端也不答话,将刀连同刀鞘一起从腰间扯了下来,弓身往前一窜,手臂猛挥直刀横扫,刹那间将那几人尽数扫落青溪之中。 这时,张和又在身后提醒:“岸上还有贼子同伙,郎君只管回寺院,我来为郎君断后!” 南朝僧人高人一等,别说这些小贼,就是官府也不敢冲进寺院拿人,只要回了兴业寺,自能保得无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八十一章 中兵参军 此时无论是跳上画舫,还是沿河岸疾走,都能迅速逃离此地,但韩端看着围上来的十来条青衣汉子,却高声对张和下了命令:“只管杀贼,不必护我!” 张和一步窜到韩端前面,头也不回地道:“郎君只管离去,这些小贼伤不了我。” “我近日自感武艺大进,今日正好拿这些贼人来试试身手。”韩端哈哈大笑,“他们伤不了你,难道还伤得了我不成?济之只管杀贼,休再多言!” 张和自然知道韩端的厉害,于是不再多说,等众贼人靠近到十步之内,两人将身一纵跃了出去,韩端手中直刀连鞘指向众贼人喝问:“你等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 那些贼人却恍若未闻,只是脚下错动,瞬间便组成四个三人小阵来,韩端眼中精光一闪,已经猜到了这些人的来路。 “原来是军中锐士,尔等不去北伐杀胡,却甘为私人所用劫杀无辜百姓,实在该死!济之,不必留手。” 这最后一句却是对张和所说。 刚才不知敌人来路,韩端不愿在京师天子脚下闹出人命,但如今知道敌手是军中士卒,又摆出战场拼杀的阵势,一下就激起了他心中的怒气。 韩端动了杀心,将刀从鞘中拨了出来,此时贼人已经近在眼前,韩端挥刀劈出,那三人小阵中当先之人举刀相抗,另外两名紧随其后的青衣人却将手中直刀直直地向他双胁刺来。 这个时代的直刀与后世的刀大为不同,刀身狭直,刀尖却呈斜三角形,可砍可刺,而且刺杀威力十足,一旦被双刀刺中,恐怕就要命丧当场。 韩端见状,迅速将刀收回腰间倒提在手,再借助旋腰的力量猛地一绕,刀锋相接,对面那两人手上一麻,顿时把持不住,两柄直刀翻着滚地飞了出去。 这一式名叫“缠腰夺刀”,乃是大枪用来对付近身使刀的枪法,韩端在其中贯注抖劲,其效果更是远超平常,一击之下立时见功。 一击得手,韩端却并未趁胜追击,而是将刀反转过来,身子往前微微一探,刀尖如电闪般闪了一下,先前举刀防御那人脸上便开了三个窟窿,连叫都没叫得一声,朝天便倒。 龙盘七探如今他才练成三探,但将如此威力绝伦的枪法用在这无名小卒身上,却是有些牛刀杀鸡的感觉。 已经杀了一人,韩端手中刀势更显凌厉,数息过后,又有两人倒在他的刀下。 围攻他的本有六人,转眼之间已经死了一半,剩下三人见他如此凶恶,一声不吭转头便跑。 等跑得远了,方才高声呼喊那几名正和张和鏖战的同伴:“小贼悍勇,我等回去禀报军帅,等带人来再为你等报仇……” 这一喊听在和张和对战那几人耳里,顿时斗志全无,不等韩端靠近转身撒腿就跑。 此时张和也杀了一人,正杀得兴起,见贼人逃跑,提着刀便要追赶。 韩端连忙拦住他道:“这些人皆是军中士卒,若我估料不差,应当是子高大兄麾下,我们直接去军营将此事告知,看他如何处置。” 张和点了点头,两人将直刀擦拭干净收入鞘中,正要迈步前往军营,突听得一道声音从身后青溪河上传来:“两位壮士好武艺!” 韩端回头一看,只见青溪河中一条画舫船头立了数人,当先一人年约四旬,红面虬髯,此时正看着韩端二人鼓掌喝彩。 韩端微微俯身作了一揖,随即便准备离去,那虬髯汉子却又叫道:“两位壮士如此武艺,可曾想过为国效力?我乃镇南将军府中兵参军,若两位有意从军,可来征南将军府找我。” 韩端却恍若未闻,又作了一揖之后,便和张和匆匆离去。 画舫之上,看着两人远走,那虬髯汉子叹息道:“可惜了两名猛士,若是能拉到军中,定然又是两员猛将!” 他身后一名锦衣青年问道:“那二人以二敌十,确实称得上武艺出众,但这样的人军中多了去,六兄为何笃定他二人会是两员猛将?” 虬髯汉子正色道:“我方才看那二人杀敌,虽然用的都是直刀,但使的却是长枪大戟之类的长兵招式,能将长兵招式用到短兵上来,而且还使得如此出神入化,这般武艺,便是家君麾下也没有多少。” “特别是那年幼些的,若是换了长兵在手,我估计数十人都不一定能将他拿得下来。你不在军中,不识武艺,因此才看不出他们二人的厉害之处。” 那锦衣青年却还有些不服:“纵然可称猛将,但若无谋略,亦不过匹夫之勇罢了。” “无谋略又如何,又不是选帅,只需奋勇冲杀即可……巴山太守萧摩诃凭借武勇,不照样能建功立业?” 韩端和张和并不知船上之人正谈论他们,但他们此刻说的,却正好也是那虬髯汉子。 “郎君,这中兵参军官职应当不小,他方才招揽你因何不去?” 韩端头也不回地道:“你我二人一介白衣,又无根脚声望,就算入了军中顶多不过担任一名队率,要想独领一军,起码得在好几年之后,而且还得有仗打,有立功的机会。” “有这几年时间,我用来做自己的事情难道不好?”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即便要从军,也不能以目前的身份,要不然在军中难有出头之日。”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韩子高军营辕门之外,守门士卒通禀之后,将两人带进营来,韩子高一见二人便问道:“六郎,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韩端不想在此久留,于是直截了当地道:“大兄,方才在渡头有人袭杀于我,听他们说是领了一名军帅之令,新安寺是大兄右卫军驻扎之地,敢在此地行凶者,应是大兄军中士卒无疑。” “昨日我刚和大兄说起军帅之事,今日便惹来此番袭击,可见此人已经肆无忌惮,而且在军中耳目通达!大兄,此事你不可再行犹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兄细思量之!” 他来此的目的,是想要韩子高约束好手下士卒,不让那军帅领了人去寻他的晦气,等严友元、韩七郎和家兵们全部回来,明日一早便可一走了之,从此两不相干。 至于韩子高军中之事,由得他自己去折腾,管他如何,自己决计不会再来趟这摊浑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八十二章 逃离京师 “顾长云这狗贼竟如此藐视于我!” 新安寺军营中军帐内,韩子高抽出刀来,一刀将面前案几斩去一角,满脸怒色愤然道:“我早知他与毛喜勾结欲对我不利,若不是怕安成王趁机插手右卫军,那容得他在军中如此放肆!” “没想到他竟然得寸进尺,在我军营之外竟然就敢刺杀我的族弟,若我再装作不知,恐怕明日他就会砍了本将军的脑袋去向安成王阿谀谄媚!” “将军息怒!” 两名军帅垂手站在军帐中间,神情也有些不好看,他们也早就知道顾长云与骠骑将军府谘议参军毛喜来往密切,但没想到这背主之贼竟然胆大到了如此地步。 其中一名脸带刀疤的军帅上前一步抱拳道:“顾贼依附安成王已可确定,将军何不借此机会将之斩杀,以绝后患?” 另一名高壮军帅却道:“若杀了顾贼,固然可得一时清静,然而安成王与那毛喜又岂会善罢干休?窃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韩子高思索良久,沉声说道:“尔等军帅均由台省授命,如今又非战时,本将军并无权杀之,然不对顾贼加以惩戒,本将军却又心意难平。” “以我之见,此事暂且不要声张,等明日操演时再将其拿下,以违抗军令纵兵劫掠为由将其杖责三十,令军士不可伤其性命,但也不能再任其猖獗!” …………………… 回到兴业寺后,韩端仍在和张和谈论方才青溪遇袭的事情。 “郎君下手狠了些,终究是京师首善之地,出了人命,官府不可能不追查……” “放心,子高大兄会处理好的,方才我去找他,就是要他处理好首尾。”韩端脸上满是笑容,丝毫看不出就在不久之前,几条活蹦乱跳的性命就消失在他的手上。 “济之你休要说我,你不也照样杀了一个?” 张和无奈地笑笑:“我本来是不想杀人的,但你都杀了几个,我杀不杀又有何不同?况且那直刀使得有点不顺手,不好控制力道,日后出门,还是带我的手戟方便些。” 韩端点头道:“终究不是趁手兵器,若换了我的铁枪,那些贼人休想近得我身周一丈,不过,若是贼人带了硬弓强弩,今日我们未必有如此轻松。” “他们本来就不是来杀我们的,郎君难道不记得,画舫上那人下船之后,说的是让你束手就擒。” 曾经在县衙当过捕役的张和对这些细节观察得倒是仔细,韩端一回忆,似乎当时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但他们不是来杀人,难道是来请人回去作客? 只一思索,韩端就想到了唯一的可能,那军帅派了人来拿他,目的还是在韩子高身上,同样的手段不久前还在他老爹身上用过一次,如今那毛喜故伎重施,没想到却栽了一个根斗。 既然如此,光让韩子高控制军中士卒,似乎也还不够稳妥,京师是安成王的地盘,毛喜完全可以调动官府或其它诸卫的兵马前来捉拿自己。 想到这儿,韩端“呼”地站了起来,正色对张和说道:“济之,今日之事很有可能就是毛喜所为,此地不宜久留,你火速去城中将人寻回来,我们马上动身回去!” “此时动身,恐怕到方山埭前就要天黑,夜晚埭堰不通,若是有人追来,又当如何?”张和见他神色凝重,也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从马扎上站了起来,向韩端说出自己的顾虑。 “我们不走漕河,走大江!今晚赶到京口歇息,明日一早从丹徒水道回山阴!” 来时走运河,是因为走大江要逆流而上,而且船上装满了货物,如今空船顺流而下,只要不遇到大的风浪,基本就没有什么危险。 张和重重地点了点头,刚走出门外,韩端又叫住他道:“你找到人之后,立即让他们回来收拾行李,我先到渡头去等你们。” 若是其他世族豪强子弟出门,连铺笼帐被也要自己携带,但韩端却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他将衣裳塞进包裹,然后再将床上的布单扯来裹住铁枪,往背后一背,大步走出了寺院。 从侧门出来,顺着青溪河岸一阵疾走,不过半刻,便到了东阳门外,此时东阳门外人来客往,人声鼎沸,韩端混入其中,一瞬间就失去了踪影。 他这边走得干净利落,张和那儿却是遇到了麻烦,不是有人来找茬,而是不知要到何处去找人。偌大一个京师,几十个人扔进去要想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走了好几处酒肆戏苑却连一个人都没找到,张和心中焦急,走起路来也是步履如飞,一不小心却擦身碰到了一个市井闲子。 没有技艺傍身,也无那奉迎的本事,在街上闲逛混日子,打听到谁家办喜事丧事,就早早上门去帮着打杂、应酬、凑热闹,混吃混喝,偶尔还能蹭到点赏钱,这种人在当下便叫作“闲子”,与后世的“街溜子”很是相似。 那闲子见他腰佩直刀,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低声咒骂了两句便要离去,张和却心中一动,转回身来拍了拍那闲子的肩膀开口便问:“想不想赚些钱来使?” “我不找你麻烦,你反倒找上门来了?”那闲子揎拳掳袖,却见张和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地钱袋来轻轻一摇,里面铜钱“叮当”作响。 张和心中焦急,面上却不露痕迹,他将钱袋在手中颠了颠,慢声说道:“我家下人与主人走散,你若是能为我找到他们,我就给你一百钱作为酬谢。” 那闲子听见钱响便两眼发光,忙不迭地应承下来,张和又从钱袋里分出十个铜钱递给他道:“先给你十钱作为定钱,若是你能在半个时辰内找到他们,这袋子里的钱便全是你的。”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到半个时辰,那闲子便找到了韩七郎等人,听张和将情形一说,几人也都着急起来,分头出去不大功夫就将船夫家兵们聚齐,然后急匆匆地赶往渡头。 上得船来,韩端便吩咐船夫立即开船,等听得是走大江后,便有船夫担忧道:“郎君,走大江风高浪急……” “尽管开船,这大江上每日里船来船往,又有多少是遭了风浪沉没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八十三章 京口蒜山渡 船上众人不是韩家的荫户便是家兵义从,郎君执意要走,谁也不敢拦着,况且大伙也都知道情势危急,于是只说了两句,便都去帮着起锚扬帆,直到出了秦淮河进入大江,韩端这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此刻,江上来往船只众多,就算毛喜再派人追来,一时间也休想找到他们。 三百石的帆船在镜湖之内尚可勉强称作大船,但到了大江之上,却一下就相形见绌,只能称作小船了。 南北朝时期,舟船发展已经极具规模,战船有了高达二十余丈的大型楼船,可载士卒一千余人,南方的商船大者甚至达到了万石、两万石,两千石的船也只能算作平常。 韩端站在船头,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千石大船,羡慕得口水都差点流了出来。 “济之,我们也买几条两千石的船吧?” 张和转过头来:“日后运盐都走漕河,用不着大船吧?” “走漕河不合算,太费钱了,买了大船之后还是得走大江。” 破岗渎的开凿,主要是为了缩短到京师的运输里程,避开大江逆行的风险,方便运送三吴之地的漕粮,但破岗渎是梯级运河,四五十里的水道就建了十四个埭堰,将河道逐步提高再逐步降低。 船只过堰时,需要用牛和绞盘将船拖到坝上,再放入相邻的河道内,麻烦不说,关键是费钱,而且有官船、漕船过的时候,就不许民船通过,有时一等就要等上一整天。 正因为此,韩端才一心想着买大船走大江,但想买现成的船却不容易,得去船场定做。 “买船的事,老严回去之后就问一下,看看价钱如何,若是不贵的话,就多买两条。” 会稽除了盛产粮食之外还出产瓷器,闻名天下的“越瓷”便是产于余姚、上虞、绍兴一带,其时已经远销海外,因此,会稽郡的航运业和造船业都十分发达,上虞的民间船场甚至能造上万石的海船,两千石的船自然也不在话下。 京师至京口江面宽阔,风浪其实也不大,船帆吃满了风,快逾奔马,一百多里的路程,只用了两个多时辰便告结束。 午未交接之时出发,船只到达京口蒜山渡时,也不过是酉时三刻。 蒜山渡位于京口之西,东面有象山为屏,是天然的临江港湾,也是联结南北的一个重要渡头,当年永嘉南渡,北方流民至少有六成是经此渡头登上南岸的。 走出渡头,便是一条狭窄的长街,两旁瓦房鳞次栉比,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灯笼,众人都没有来过此地,颇觉新奇,仔细看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一间间的都是店铺。 这些店铺,有各种专为船家服务的油布铺、木匠铺、铁铺、麻绳铺,也有为客商服务的客栈、酒肆,甚至还有伎楼,不到一里长的街道,竟然有各种店铺一百来家,可见蒜山渡来往的船只多到何种地步。 在京口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船只再次扬帆。 从这儿开始,船只便转向往南进入丹徒水道,半日之后抵达曲阿,然后再转向东南,经丹阳、吴县、海盐进入山阴故水道,全长八百余里,众人回乡心切,昼夜兼程,直到第二日午时,终于到了镜湖竹溪渡头。 此去京师,原本以为至少也要停留十天半月,没想到前后只用了不到六天,刚到家时,韩锦还觉得十分惊讶,但听说日后每月能往建康卖出一万五千石盐后,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自从八月韩端接手家里的买卖以后,每月收入大增,但用度也比以前多了无数,特别是开垦湖心岛,虽然才开始几天,但往里投入的钱粮已多达十来万,这要是放在以前,光这一项就能将韩家彻底拖垮。 如今光盐场就能月入一千五百万钱,再大的开销也能顶得住,这让他如何不喜? 当然,钱帛只是一方面,他最欣慰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虽然还未加冠,但在短短几个月之内,便已经成长到能够扛起家里的重担,后继有人,只要父子同心,韩家的兴旺已经可以预见。 了解了一下湖心岛的开垦以及铁冶那边的情况,基本还算稳定,韩端也就放下心来,但他还是想着临走之时吩咐工匠们做的水车。 水力锻锤牵涉到铁冶兵器的质量产量,而且即将开设的铜冶也要用到,由不得他不放在心上。 “昨日我已经去看过了,应当还要两天才能完成。” 韩锦也知道儿子要用水力锻锤来打造兵器的事,所以有时也会去看一看。 说完比较重要的事情之后,他却又说到当日韩端从湖心岛上带回来的那匹黑马身上来。 “六郎,你让人牵回来的那匹马,有条腿好象是废了,一直落不了地,你抽空去看看,要不要去请个马医来。” “我都差点忘记了!”韩端拍了拍脑袋,说了一声便跑去东厢院里新建的马厩,候在门外的韩竞和韩虎儿也连忙追了上去。 韩端等韩虎儿走到身后,便向他问道:“这几日都是谁在喂马?”韩竞从后面跑了过来,快嘴快舌地回道:“是范秃翁,郎主特地将他从庄子里叫回来的。” 这范秃翁韩端也认得,以前一直在耶溪庄养牛,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因年老秃发,被人戏称为“范秃翁”。 “没老没少!”韩端却听不得韩竞如此称呼一个六旬老翁,一个爆栗就给他赏了过去,韩竞捂着脑袋还觉得委屈:“别人都是这样叫的。” “别人我不管,你们俩跟着我就要学点礼,尊老爱幼懂不懂?孟子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两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过完年节,家里要请先生来开家学,到时你们两个也给我去读书,不读书不知礼,人见人厌……” 韩端教训着韩竞和韩虎儿,很快到了新建的马厩,那匹黑马一看就又消瘦了许多,此刻正闭着眼站在那儿打盹,见韩端靠近才睁开眼来,无精打采地打了两个响鼻。 韩端从侧面走到黑马身旁,伸手挠着它的脖子,扭头让韩虎儿赶紧去将范秃翁找来。 他现在和这马还不熟悉,要是贸然去看它的伤腿,怕马会受惊伤人,因此要让饲养它的人过来在一旁安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八十四章 马与马夫 不大一会,范秃翁就来到了马厩:“郎君,这马还不医治,可就真要废了!” “我今日就是来看看还能不能医治,范翁,这几日你都喂它吃了些什么?” 范秃翁咧着嘴道:“喂清水、干草料,另外还加了黍米。” “每日加多少黍米?” “半升吧……” 半升黍米还不到一斤,这么点完全不够,韩端又问:“范翁晚上有没有给它加草料?” “没人说晚上要加草料啊?晚上它都睡了,哪儿还要再喂?”范秃翁摇了摇头,“我喂牛晚上都不加草的。” 听到这儿,韩端已经完全搞清楚了,这范秃翁根本就不懂养马,马比牛可娇贵多了,要是让他继续这样养,好马也得被他养成驽马。 “虎儿,你赶紧去厨下,拿半斤大豆舂细了拿来。” 现下大豆在南方的种植和食用都已经很普遍,除了豆芽、豆腐之外,人们还用它来做醋、酱、豆豉等调味品,因此家里时常都备有大豆。 韩虎儿不像韩竞问题多,听得郎君一说,立即就跑去舂了半斤大豆回来,韩端抓起舂细的豆粒便伸到黑马嘴前喂食。 范秃翁在一旁看得心痛,却听韩端说道:“范翁你来喂,好生哄着它点,我看看它的蹄子到底还有没有得救。” 范秃翁应了一声,一手抓起豆粒喂食,一手在马脖上挠挠,韩端趁机蹲下身来,抓起马蹄一看,破裂之处仍然积满了泥土草屑,看不到里面到底有没有化脓。 不管有没有化脓,也要清洗干净然后消毒,但用什么来给它消毒,却又成了一个问题。 这个时代别说酒精,连高度酒都还没有,韩端虽然有把握蒸馏出高度酒,但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因此他现在能够想到的,只有用盐水来清洗。 但用盐水肯定没有用酒糟的效果好。 看来得抓紧将高度酒制出来了。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家兵部曲,日后都难免有受伤的时候,有了高度酒,就能减少感染化脓,伤口好得更快,也能多几分活命的机会。 见韩端抓着马蹄皱起眉头,范秃翁又在一旁道:“郎君不用心忧,这是踢破蹄甲后扯裂的伤口,外面看上去吓人,其实并不严重,以前家里的牛也有这样的,请个牛医来很快便能治好。” 但韩端根本信不过那些牛医马医,虽然他以前没有养过马,更没有给马治过伤,但却多次见过别人处理马儿裂蹄的伤势,照葫芦画瓢,应当是没有问题。 淡盐水和干净的粗布准备好之后,韩端又叫来两名家丁,将受伤的马腿绑在柱子上,然后用锋利的刀子给马儿修甲。 修剪好蹄甲,将裂口里的泥土草屑轻轻刮去,用盐水不断冲洗,直到露出里面的伤口之后,韩端才松了一口气。 伤口并不大,而且因为冬天的缘故,只是有些轻微的化脓,若是处理得好,基本不会有什么影响。 再次用大量盐水冲洗,然后敷上伤药包扎,韩家其它药材没有,但伤药却是现成的,这倒是省了再去城里跑一趟。 处理完这一切之后,韩端才对范秃翁道:“范翁,你年纪大了,养马吃不消,等会我让人送你回庄子去,另外找个年轻些的来。” 范秃翁嗫嚅着辩解道:“郎君是嫌我没有将马养好吗?它来的时候就裂了蹄的,我还想向郎主说请个牛医来为它医治,这不你就回来了。” “范翁,不是我嫌弃你,养马不比养牛,需喂养得更加仔细,每日要舂大豆来加料不说,晚上还要给它添两三次草料,而且,等它伤好了还得每日牵出去蹓,要不然养出来的马也不能用。” “庄子那边轻闲一些,养牛也是你做惯了的,那边更离不开你。” “只要郎君不是嫌弃我就好。”范秃翁裂开嘴,露出所剩不多的几枚黄牙,“郎君只是要年轻些的,那我让我家二郎来可好?” “你家二郎多大了?以前是做什么的?” “还不到三十,也是在庄子里养牛,庄子那边养牛的人手够了,正好让他来向郎君学些本事。” 在南方要找个合格的马夫不容易,韩端也没想过要找现成的,范秃翁这么一说,他也就顺口应承下来。 “我家二郎听话,干活也卖力,力气又大,就是吃得多了点……”范秃翁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作揖出了东厢,“我这就去庄子里将他叫来。” 等范二郎来了之后,韩端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吃得多了点”。 他自己的食量和平常人比起来已经算是大的,但和范二郎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家里用来盛汤的大碗眨眼便干掉一碗,连续吃了五碗之后,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来。 韩端真有些搞不明白,这家伙看上去也没有多强壮,一顿怎么能吃得下这么多饭食? 虽然吃得多了点,但力气也确实是大,喂马的那个石槽少说也有两三百斤,但范二郎却一只手就将它拎了起来,仿佛那不是石头而是木料。 “如何养马我都已经向你说过了,现在都记清楚没有?” “都记清了,白天喂草料三次,加舂碎的豆料一升,喂清水六次,草料和清水都要干净,晚上再加两次草料,另外每日还要为它梳理毛发。” “不错。”韩端点了点头,又叮嘱道:“等它伤好了,天晴时便可牵出去蹓蹓,也能让它吃些鲜草,另外还要随时保持马厩清洁,否则马儿容易生病。” 范二郎又是一阵点头,韩端抓起马槽中马儿吃剩的稻草,问道:“我记得耶溪庄坡地上也有种大豆,豆杆有没有储存下来?” “豆杆都烧了肥田,没有储存,不过庄子里有干豆叶,青的时候就采下来,晒干后用来养豕的。” 豆杆豆叶喂马都比稻草要好得多,韩端让他抽空去运一些回来,最后,他才对范二郎道:“在家将马养好,得闲时可去和家兵们一起习武,别光是一身蛮力气。” 范二郎力道惊人,就算不习武艺,等闲三五个人也休想制得住他,但若只是如此,却是浪费了他一身好力气,离开马厩之后,韩端又去找了张九郎,让他多指点范二郎一些。 自己没有时间来照料马匹,日后外出也要将范二郎带在身边,若是再习些武艺,还可以当成护卫来用,可谓是一举两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八十五章 军国利器 一连几日,韩端都呆在东厢马厩,和范二郎一起精心照料马匹。 马通人性,几日朝夕相处下来,黑马与韩端已经非常亲热,韩端绞尽脑汁为它起了个名字,将它唤作黑旋风。 到第七日,马蹄上的伤口已经完全结枷,能够落地行走之后,韩端便想着给它钉一副马蹄铁。 没有钉马掌的马,行动和载重能力都要大打折扣,在北方平原土地松软还好,但南方山地石头路,却更容易对马蹄造成伤害。 时下养马之人保护马蹄,都是给马穿上马鞋,马鞋以牛皮最佳,藤条次之,草鞋最次,但即便是最耐磨的牛皮,若是穿在经常骑乘拉车的马匹蹄上,也最多只能维持几日时间。 给黑旋风钉上马蹄铁是必然之事,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先画两张图样。 马蹄铁看起来简单,但其实里面也有门道,后世的马术运动中可能用到的马蹄铁有二十多钟,选择不但因马而异,而且同一匹马不同的健康状态所用的马蹄铁也不尽相同。 黑旋风受伤的那只蹄子,韩端选择的是连尾蹄铁,这种蹄铁尾部连在一起,除了能够给与马蹄和马腿更多的支撑以外,还能通过尾端的“条状”连接,将蹄部固定在一起,保护受伤的马蹄不致受到二次伤害。 没有受伤的另外三条腿,韩端选用的是标准蹄铁,标准蹄铁是后世最常见的蹄铁。这种蹄铁在中间部位有凹槽,槽里有钉孔,钉子钉在凹槽里面不与地面接触,更不容易松动脱落。 两张图样画好之后,韩端便带着范二郎,牵着黑旋风去了山阴县城。 在铁铺里,韩端将自己花了一柱香工夫画出来的成果拿给刘伯过目。 他用毛笔本就不利索,画出来的线条也是如同蚯蚓一般弯弯曲曲,而且马蹄铁这玩意以前从来没有过,所以刘伯端详了半天,还是没有认出来这是什么物件。 “这是马蹄铁,用铁钉将它钉在马蹄上,可护马蹄不受伤害。” 韩端正要向他详细解述,却见刘伯瞪着眼问道:“郎君,你用钉子将此物钉在马掌上,难道马不会痛?” “马蹄外面长的是蹄甲,就和人的指甲是一样的,无非是长得厚实一点,就算拿刀割它也不会痛。” 刘伯狐疑地问道:“真的?” 这有点颠覆了他的认知,不光是他,时下中原人对马蹄的结构都不了解,这也是没人想过在马蹄上钉蹄铁的原因。 见他看自己的眼神和表情,韩端只得亲自用铁钉在黑旋风身上示范了一次,刘伯这才彻底信服。 “果真如此!”刘伯惊讶片刻,方才徐徐说道:“若世间马匹都钉上郎君所说的蹄铁,那些马儿得少受多少罪?” 韩端连忙打断了他这个想法:“刘伯,此物万万不可流传出去!” “难道郎君想以此物谋利?” “非是钱帛的问题,而是得防着北胡将此法子学了去。” “南方少马,用不用此物都无大碍,但北方却盛产健马,若是都用上此物,北胡马军势必战力大增,到时北胡南伐犯境,我们拿什么来抵挡他们?” “我之所以趁夜晚无人之时才来找你,就是怕人多嘴杂将此事传扬出去,刘伯你千万要记住,万不可向其他人提及分毫,否则早晚会传到北胡耳朵里去!” 刘伯一大把年纪的人,只要知道了马蹄铁的重要,自然不会向他人说起。 马蹄铁也不是什么复杂的物件,明白了它的功用,只要是个铁匠都知道怎么打造,但第一次打造,大小厚薄一概不知,需要时时在马蹄上比划,刘伯也用了两个多时辰,方才打造出了四只合用的蹄铁和二三十只马掌钉。 接下来钉马掌,韩端撩起衣袖亲自上场,马蹄照样固定在木柱上,再将蹄铁烧红去烫马掌,这是为了让蹄铁能和马掌完全贴合在一起,更加不容易脱落,也不会损伤马蹄。 即使已经知道马儿不会疼痛,但看见一股青烟冒起,刘伯还是不由得感到一丝心疼。 蹄钉斜斜地钉进去,从马蹄侧面钻出来,再剪掉多余部分,打磨平顺,一只马掌便算完成,韩端一边干活,一边向范二郎详解,接下来的三只蹄铁就由他来完成,韩端只在一旁指导。 快到天亮时总算是大功告成,折腾了一个晚上,简直是人困马乏,韩端又叮嘱了刘伯几次,直到刘伯都感到有些不耐时,两人才牵着马儿出了铁铺,前往孔宅。 铁蹄铮铮,黑旋风走得欢快,韩端也是心情愉悦,但只过得一会,他又想起一桩事来,正色对范二郎说道:“这蹄声与众不同,易使人生疑,你回去之后,记得让家里的匠人做双马鞋来给它穿上,用以掩人耳目。” 来到孔宅天已大亮,但孔常夫妻却还未起床,韩端也没去打扰他们,直接去了房间美美地睡了一觉,过了午时方才起来,命下人取了饭食来吃过之后又开始提笔作图。 他这次要画的是蒸馏酒的器具。 正画得起劲,却见孔常走了进来,他看了看韩端画的图样,皱眉问道:“六郎你这画的是什么?” “蒸酒用的。” “蒸酒?” 这个时代还没有蒸馏酒,但蒸馏器具早在汉代就已出现,不过都是道士用来炼丹或造脂粉香料的作坊用来提取植物香水,用来蒸酒孔常却还是第一次听说。 而且无论炼丹还是提香,所用的蒸馏器具都是甑釜,而韩端画的却是两个圆柱体,中间连了两根线条,别说是孔常,就是后世见过蒸酒的人看了都认不出来。 韩端一本正经地说道:“就是用来蒸酒的,你们家的酒太淡,我要蒸烈酒出来喂马。” “蒸酒出来喂马?这得费多少钱?” “姊夫难道没看见我的宝马?这样好的马费多少钱我都愿意。”韩端头也不抬继续完善他的图样,口里却和孔常东拉西扯地胡说。 谁知孔常听了这话,却是大点其头:“我听说北朝有爱马之人用黄酒和精料喂马,马吃了之后确实长得膘肥体壮。” “只是这黄酒蒸煮之后却又不同,酒香全无、只余辛辣,人不喜食,马儿又岂会爱饮?” “姊夫怎么知道黄酒蒸馏之后只余辛辣?” 韩端突地转过头来,墨汁滴下,将他刚画好的图样染污了一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八十六章 棘手难题 “我亲自尝过的,怎么会不知道?” 韩端追问道:“这种蒸……酒,是从哪儿来的?” 孔常神秘兮兮地说道:“是我用酸坏的黄酒蒸出来的,后来我发现落坛时加少许这种酒水,煎出来的酒酒香更为扑鼻,但若是单独饮用,则辛辣燥烈,实在难以下口。” “六郎切记不要将此事外传,否则要是让别人知道我使用酸坏的酒来落坛,那名声可就坏了。” 韩端根本没听他后面说的话,而是问道:“那蒸出来的酒水还有没有?取些来我试试。” 蒸出来的酒有,蒸酒的器具也有,不过都在旁边的酒坊里,韩端急不可耐地拉着孔常来到酒坊,让他取了蒸出来的酒水过来,只是一闻一尝,顿时便大失所望。 这酒水闻之无酒香,食之味辛涩,但酒精度却不高,估计最多不超过三十度。 看到孔常用于蒸酒的器具之后,更是让韩端无比失望。 原来这就是古代道士们用来炼丹的甑釜,而且还是连在一起的,状如葫芦,下半段有一个开口向上的壶嘴,用于添加材料,上半段一个壶嘴开口向下,用来接蒸发冷凝的液体。 这勉强可以称作蒸馏器,但它绝对蒸馏不出来高度酒。 韩端一瞬间对这玩意没了兴趣,回房拿了刚画好的图纸转身就去铁铺。 蒸馏器的原理后世的初中生都知道,构造也非常简单:一个装酒的容器用于加热蒸发,一根长导管用于传递蒸气,一个装水的冷凝器用于冷凝收集凝结的酒水。 但结构简单并不等于好打造,主要是铁皮不好打,刘伯带着几名铁匠忙活了两天,才打造出几块合用的。 接下来的活也不轻松,要将铁皮用烧红的铁水焊接成桶的形状,还要做一个斗笠状的盖子便于收集蒸汽,相比起来铁皮管还要好做一些,将剪好的铁皮裹在铁棒上,再将铁水浇在接口处,仔细敲打焊接即可。 一套划时代的蒸馏器终于打造完毕,韩端将它直接运回了石塘,安装在了东厢的一角,同时命人买了二十坛秫米酒回来,开始生火猛蒸。 为了保密,韩端叫来帮忙的都是府上的家丁,家丁们虽然不明白郎君为何要将这些上好的酒水重新蒸煮,但也按照韩端的吩咐按部就班地操作。 火势渐大,铁皮桶中的酒液开始沸腾,蒸气从桶与盖子间的缝隙处冒了出来,顿时酒香弥漫。 韩端连忙让人找来黄泥,和湿后封堵缝隙,然后再在上面盖上打湿的布帛,过得一会,冷凝管内终于流出了清澈的酒液。 他迫不及待地用瓢舀了一点出来,用力一嗅,只觉辛辣扑鼻,光闻这味道就比孔常蒸出来的酒水烈了许多,再一品尝,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实这蒸馏过的烈酒,虽然也有酒香,但从口感上来说还真不如何,特别是喝惯了黄酒的人,要是让他们来喝这酒液,多半要说他多此一举糟蹋了好酒。 不过韩端本来就不是想要酿出什么好酒,这酒液当然是越辛辣越烈就越好。 掐掉酒尾另外存放,日后再蒸的时候可以加进去复蒸,剩下的酒头和中间的酒液混合,二十坛酒蒸出来的酒液刚好三坛,韩端尝了一口,呛得连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 这酒至少也有六十度,虽然还赶不上酒精的度数,但用来清洗伤口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命人装了一小罐烈酒带走,余下的全部装坛,然后用黄泥密封,搬入地下阴暗酒窖存放。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酒精易挥发,酒坛加黄泥也不能完全密封,最好是用玻璃瓶盖木塞,然后再用腊来封口。 这个时代已经有玻璃,不过并不叫玻璃,而是叫作“琉璃”或“颇黎”,因其制作极为复杂,难度也很高,所以非常珍贵,李白的第二个儿子李天然小名叫作颇黎,取的也正是它的“珍宝”之意。 但这种“颇黎”只是铅钡玻璃,虽然绚丽多彩,但却轻脆易碎,只适合固定摆设或闲暇时拿在手上小心赏玩,不适合用来盛装酒液随身携带。 难道自己还得将玻璃也造出来? 韩端抠了抠后脑勺,觉得有时间烧烧玻璃也未尝不可,自己用得上,还能卖出去获取暴利,但这个想法短期内却无法实现。 他并不了解玻璃的制造工艺,只知道其中的大概原理,要想成功制作出玻璃来,少不得要做大量尝试,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暂且不说,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耗在这上面。 当下最重要的还是铁冶。 铁矿的冶炼和兵器的打造,关系到日后家兵部曲们的武器装备,这是一点都不能疏忽的事情。 山贼水匪的数量远远多过朝廷的军队,但敢明目张胆扯旗造反的,却只有各州郡的封疆大吏和地方大豪,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贼匪们没有兵器。 难道让他们拿着木刀竹枪来和提着一米多长直刀的官兵拼杀? 韩端感觉自己就像是只陀螺,整天不停地转,没有一刻闲下来的工夫,刚给黑旋风钉好马掌、制好烈酒,家里的工匠又来禀报,他前些时日让做的水车已经做出来了。 水车各处田庄都有,韩端也没有兴趣去看,但要将水车改造成水力锻锤,他却不得不亲自去指导。 原理并不代表能够造出实物出来,韩端现在面临的就是这个棘手问题。 水力锻锤必须力量够大,速度够快,水车直接带动即便能满足前一点也不能满足后一点,而韩端能够想到的唯一解决方法就是用齿轮。 原理仍然不复杂,但真正操作起来,才知道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 到了腊月二十七,他还连铸造齿轮的铁料都还没有弄出来,要不然就是太脆,稍不小心就坏掉,要不然就太软,用不了一会就变形。 在合金钢还没有出现之前,铸造齿轮最好的铁料就是球墨铸铁,韩端记得在汉代就已经能够造出这种材料,但他问起铁冶的工匠来,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 “过了年再继续,我就不信造不出来。”韩端将碎掉的齿轮扔在地上,心里却暗暗发狠。 他还真不信了,几百年前的人能造得出来,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学过理化读过大学的现代人还造不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八十七章 家大业大 过年了! 几百年来,每当年节的时候,便是韩端愈发觉得凄苦的日子,但从今年开始,至少在几十年内,他再也用不着飘在半空羡慕别人了。 今年只有二十九,二十八便是小除,家里大扫舍,里里外外都要清扫得干干净净,下人们忙得不可开交,连家丁们也来帮忙。 前院东厢房内,十几个账房正在和家里的账房度支李义对账,算珠敲得“啪啪”作响,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当下的会计制度虽然还称不上完善,但也是分工明确,程序清楚。拿韩家来说,盐场和铁冶以及田庄的账目简单,邸店还没正式营业,就只有一个账房,但铁铺和粮铺账目则要复杂得多,除了一个总管的账房之外,还有分管各个柜台的“记账”。 记账记的是草账,也就是流水账,账本称为底本,是重要的查账依据,记账每日和账房一结,称为“日流”,账房又和度支李义一月一结,称为“月流”。 此外,还有“四季流”和“年结”,确保每笔账目都有据可查,有证可对,即使人死物亡,时过境迁,亦有账可查,不至于因岁月流逝造成主家钱财上的损失。 到得未时,所有账目终于核算清楚,李义抱着看家帐喜气洋洋地来向韩锦禀报:“郎主,今年结余三千八百余万钱,比去年足足多了一千三百万!” 韩家以前的产业,田庄、粮铺和铁铺都非常赚钱,但一年下来,也不过盈利两千多万,今年多了这么多人口,而且还在湖心岛大量投入开垦荒地,但赚的钱却比去年还多,这自然得归功于上虞的盐场。 年前是食盐买卖的旺季,如今盐场的盐已经被尹洪全部运光,换来的却是数以千万计的钱帛。 “不错不错。”韩锦推开李义递过来的账簿,乐呵呵地向韩端道:“六郎,你说盐场还要扩建,如今建得如何了?” “还早着呢,能在三月前建好就行了。”韩端也希望盐场能够尽快扩建好,这关系到明年开春之后的产量,但他现在是想快都快不起来。 海水池和卤水池都还好说,挖个池子夯实抹平就可以使用,但结晶池却要铺上平整的石板,而石材的开采和加工都不是件轻巧的事,估计没有两个月的时间搞不起来。 盐场的暴利李义也十分清楚,听韩端如此一说,他便建议道:“要不,从湖心岛抽调些人手过去?” 韩端还没说话,韩锦便立即摇头否决:“不行,湖心岛开荒正在紧要关头,接下来就是春耕,土地粮食才是立家之本,绝对不能弃本逐末!” 其实即便湖心岛的土地全部开垦出来,收入也远远比不上盐场,但古人的思维就是如此,韩端也无法想让老爹的想法转变过来,所以只能另想它法。 “就按阿爷说的,湖心岛的人手暂且不动,诲之和德期商量一下,尽量在山阴买些石材送去上虞,最好是两寸厚的石板,一面打磨光滑。” “只要石材供给及时,最多二月就能新建三十个盐池出来。”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元日过后气候转暖,这件事情必须抓紧点。” 韩端将韩引衣调到盐场之后,韩锦又提了一名新的管家,此人也是韩家的家生子,姓韩名玳字德期,年纪还不到四十,正是得用的时候。 此刻他听韩端吩咐,连忙应喏,随即韩锦又问他道:“岁朝所需一应物事,可都准备妥当了?” 韩玳恭敬地回道:“都已经妥了,家中吃食酒水一应俱全,下人们的钱帛已经分发下去,管事账房的酒水、新衣也马上就可领取。” 按照以前的旧例,每年岁末,韩家所有的荫户、家丁部曲,都要按户赏钱一百,布一丈,今年韩家荫户暴增,光布帛就要近三百匹,价值三十万钱。 这还只是普通荫户和家丁、下人侍婢的赏赐,其他管事账房、门义还要发酒水、新衣、钱粮,特别是新衣,家中人手都要一件,用于元日换穿。 元日穿新衣,这是当下的习俗,除非实在贫穷的人家,都会在这一天穿上新衣,辞旧迎新。 韩家今年只发放布帛和新衣一项,便超过了一百万钱,所谓家大业大,不过如此。 今年二十九便是岁末,吃过晡食之后,全家人便开始忙碌起来,准备晚上的年夜饭和熬夜守岁的吃食,这一点和后世并无不同,而且更加隆重。 到入夜时,前厅后宅的灯笼次第点亮,院子中已经燃起了几堆篝火,前厅、花厅共摆了二十余桌,后宅则只摆了两桌,只坐了韩锦和韩钰两家人。 韩家人丁单薄,韩锦只有兄弟两个,到韩端这辈多了一个,分别是韩端和韩钰的两个儿子韩章和韩竤,加上韩钰的妻妾女儿,以及韩锦的小妾卢氏、女儿藕奴,也还坐不满两桌。 藕奴是韩端同父异母的妹妹,今年才十一岁,和其母一样性子恬静,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韩端重生近五个月来,也只和她见过两次。 在韩端的记忆里,藕奴对他这个长兄非常依恋,但自从他重生之后,整天忙于各种事务,却忽视了这个妹妹。 韩端和韩章兄弟俩说了一会话,才发现藕奴正巴巴地看着自己,趁着还未开筵,他便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笑问:“好些时日不见你了,都在做些什么?” 藕奴嘟着嘴道:“大兄整日都不见人影,也不说来看望藕奴。” 她年纪尚小,如今还和卢氏住在同一个院落,韩端怎么可能有事无事去卢氏的院子?不过他也不说破,只是轻笑道:“都怪大兄不好,不过大兄不来找你,你也可以来找大兄玩啊。” “我听下人们说了,大兄如今要接掌家业,整天忙里忙外没有空闲,我哪儿能去给大兄添麻烦?” “那我以后有空就让人来叫你。” 藕奴垂下双目,低声说道:“阿爷要为我说亲,以后大兄想见我也见不着了。” “说亲?” 韩端一听之下,顿时吃了一惊,藕奴儿如今才十一岁,老爹就忙着给她说亲了? 虽说当前女子成亲得早,但十一岁就说亲,这还是让韩端无法接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八十八章 元日祭祖 “藕奴儿别急,过两天大兄去和阿爷说,让他迟些给你说亲。”韩端笑着打趣道,“连大兄都还没说亲呢,轮也轮不到你。” “大兄骗我,阿爷都已经请了媒人了,元日过后便要上孔家说亲。” 说起自己的亲事,韩端也是感觉特别无奈,阿爷连人都没有见过一面就要找媒人去说亲,他又能找谁说理去? 不过仔细一想,他一个大男人,成亲之后还可以再娶小妾,再不行还可以立个外宅,但女儿家却只有生生忍受着,这盲婚哑嫁似乎对女方来说还要更吃亏一些。 开筵之前还要家祭,韩家没有家庙,祭堂就设在后院的正堂,上面摆了祖宗牌位,下面是各式菜肴瓜果,两旁点了香烛。 在韩锦带领下祭完祖先,众人才回到侧厅开筵,在席位上刚刚坐下,藕奴又走了过来,小声对韩端道:“大兄,记住你方才说的话。” 韩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在老爹的祝酒声中,开始饮酒吃菜。 韩家虽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有长辈同席,兄弟三人也没有什么话说,饮了两杯酒,又吃了两碗饭垫底之后,韩端便禀明老爹,要去前厅和家里的管事账房以及门义吃几杯酒。 韩锦挥手道:“你尽管去,就说我不胜酒力,今晚就不去和他们饮酒,让他们吃得尽兴。” “世父,我也和六郎一起去,家里今年添了不少人,许多我还不认识呢。”韩章兄弟俩见韩端要走,连忙也跟着站了起来。 “都去都去,正好我和你阿爷说说话。” 兄弟三人走出房来,刚走出垂花门,就听得后面藕奴娇声呼唤,韩端回头一看,不光是藕奴,韩章的两个妹妹以及几个侍婢也跟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 这个时代大户人家未出嫁的女儿,基本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所以韩端才有此一问。 “我跟阿爷说过了,今天是守岁,又是在家中,不怕外人说笑。” “嗯嗯。”韩章的两个妹妹在旁边连连点头,她们两个年纪与藕奴一般大小,一个叫作阿宁,一个叫作安安,和藕奴一样都是乳名,是取给家人叫的,外人一概不知。 既然老爹同意,韩端也没有话说,来到前院指了指燃得正旺的篝火:“你们先到那儿歇着,我还得去饮几杯酒。” 三个小娘子都知道韩端已经开始接掌家业,少不了要同家里的管事账房喝上几杯,因此也不纠缠于他。 除夕之夜,也不好说其它事情,韩端到前厅花厅走了一圈,二十多桌每桌只饮一杯酒也是二十来杯,幸亏黄酒度数低,要不然非得出洋相不可。 喝了一个多时辰,蔡恒等人尤觉不尽兴,于是又将酒桌搬到篝火旁,一边饮酒一边看家兵义从们角抵,喝彩声不时从人群中传出,气氛非常热烈。 就连藕奴几个小娘子也看得高兴,韩端凑了个热闹,命人拿出三千钱作为彩头,每胜一场可得一百钱赏钱,连胜三场者加五百,连胜五场加八百。 按韩端的估计,范二郎连胜五场应该没有问题,但结果却是让他意外,范二郎只胜了三场,第四场便被一名叫作许清的家兵斩落马下,紧接着又连胜四场,独得一千三百钱。 要不是韩端以五场为限,恐怕除了范二郎连胜三场取走的八百钱之外,其余的都要被他赢走。 这许清力量明显比不上范二郎,靠的是技巧取胜,韩端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准备过年之后就将他调到身边来。 子时一至,众人便开始燃放爆竹,青烟袅袅,爆竹声声,韩端突然间觉得有些恍惚,思绪瞬间穿越了千年,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将心底那一丝愁绪彻底驱散。 活在当下,不念过去,不畏将来。 元日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祠堂祭祖,族中之人无论老幼,都要穿戴一新前往祠堂参与。 但在去祠堂之前,家里也还有仪式要做。 寅时一至,家里男女老幼全都换上新衣,先去正堂祭拜祖先,然后再向长辈拜贺,拜贺完后再饮屠苏酒、桃汤,食五辛盘。 屠苏酒和五辛盘都是辛味食物,食之可以行气行血,发散邪气。桃为五行之精,能厌伏邪气,制百鬼,故取桃之叶、枝、茎三者煮成桃汤,服之压厉驱邪。 屠苏酒从幼者开饮,老者最后,这是因为到了元日,幼童又长了一岁,所以先饮为贺,而老者又少了一年,所以最后才饮。 等这一切都做完,才大开中门,先于庭前燃放爆竹,以辟山魈恶鬼,然后下人们才拿出绘了神荼郁垒的桃符,挂于大门两侧。 韩端平时穿着比较随意,怎么方便舒服怎么来,但今日不同往日,必须穿上新做的锦袍,宽袍大袖、冠带齐全,男子全都如此,女子也不例外,深衣襦裙,首饰环配,走起路来叮当有声。 两家人走出大门来到祠堂,此时祠堂内外也是灯火通明,外面的晒谷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族人,见到韩锦兄弟父子来到,纷纷过来拜贺见礼。 依着长幼尊卑互相拜贺,稍歇片刻,所有族人齐聚,方才开始正式祭祖。 石塘韩氏以前的族长是韩端的祖父韩周,韩周去世之时韩锦年纪尚小,所以族长之位便由韩锦的叔父韩同继任,如今韩同已经年逾七旬,族中已有呼声想让韩锦继位,但韩同却丝毫没有退位让贤的意思。 每每说起此事来,韩锦便有些不满,但韩端却觉得这个族长做不做都无所谓。 在韩同的带领下,族人们用清水净手,然后分长幼依次进入祠堂叩拜,礼毕进馔,进献三牲酒水瓜果,男子又行三叩九拜大礼。 所有人礼毕,全部退出祠堂,在外面的晒谷场上舞乐,一时间鼓瑟齐鸣,年轻族人开始跳献祭之舞。 整个过程肃穆庄严,就连三岁幼童也受到感染,不哭不闹,乖乖地跟着长辈们叩拜行礼。 舞乐完毕分完胙肉,元日祭祖便告一段落,众族人高高兴兴地提了胙肉正要离开时,韩锦却又站出来叫住了他们。 “元日正旦,韩锦有话要向列祖列宗禀告,请诸位伯叔兄弟为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八十九章 弃尔幼字 众族人纷纷疑惑地看向韩锦,只见他站在祠堂大门之外,高声说道:“过了今日,我儿韩端便年满十八,足以挑起家中重担,因此,我欲将家主之位传与我儿。” 一名族老疑惑地问道:“你还不到知命之年,正值身强力壮之时,为何这般急着要传位于六郎?” 旁边一名上了岁数的族人也道:“是啊,六郎虽然得力,但年纪尚幼,不如再历练几年,等他成亲生子之后再说此事也不迟啊。” 韩锦摆手道:“我虽不满五十,但近来却总觉得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家中事务繁多,我实在是照管不过来。” “近半年来,家中大事都是六郎在打理,既然我儿有这般能力,家主之位早传晚传又有何异?我也正好落得清闲,在家多过几年逍遥日子。” “阿爷,要不等过几年再说吧?”这时,韩端却走到老爹身旁,低声向他说道。 他这话却不是虚伪,而是真的有这种想法。 自从他将老爹从大牢救出来之后,实际上就已经掌握了家里的大权,他所行诸事,韩锦不但没有掣肘,反而在家给予大力支持,既然如此,这个家主老爹继续当着和他来当又有何区别? “我意已决,六郎不必多言!” 韩锦猛地一挥手,转头向着众人大声宣布:“我已请人测算过,五日之后为建日,宜建基立业安座,故定于该日,再于宗庙为我儿行冠礼并传家主之位,请族中伯叔兄弟子侄共至,以证此事。” 冠礼是“五礼”中“嘉礼”最重要的一部分,除北方五胡建立的国家以外,自周以来从未断绝。 对男子来说,加冠意味着不再是童子,可以成亲生子,有了参与政治外出做事的权力,也有了祭祀宗庙的权力,可以用成年人的身份参与宗族事务和社会活动,同时也得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和义务来。 没有行冠礼的男子,意味着还生活在长辈父母的羽翼之下,得不到社会的认可。 哪怕是皇帝驾崩,皇太子已经继承了皇位,在没有加冠之前一样不能亲政,直到冠礼之后才能真正掌握朝政大权。 冠礼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接下来几日,整个韩家又为这件事忙碌起来。 韩锦给所有的亲朋故旧都发送了请柬,邀请他们来参加冠礼,这是让他们来作一个见证,同时也是告诉别人,韩家的儿子已经长大,父亲在家中的权利以及外界的人脉资源会逐渐向儿子交接。 接到请柬的亲友,只要不是准备和韩家彻底绝交的,都会来参加韩端的冠礼。 除了邀请亲友之外,还要在冠礼前三日,确定一名族中长者作为主持冠礼的大宾,以及一名辅助大宾行冠礼的赞冠者,这两个人必须主人亲自上门去请,以示庄重与尊重。 在邀请宾客、安排人手的同时,各种物资也源源不断地运进韩家,为冠礼后的宴席做准备。 这次韩锦不吝钱帛大开筵席,乡邻无论是否族人,都可前来参加冠礼,所需的食材酒水自然要准备充足。 ………… 转眼五日过去,这天一大清早,韩锦便带领着韩端以及韩端的族兄弟一起来到宗祠,陈设冠礼所需盥洗之器、冠服、梳妆用具和盛酒礼器。 陈设完毕,众人各即各位,由韩锦亲往门外迎接大宾和赞冠者,孔常作为迎宾站在宗祠门外,负责迎接前来参加冠礼的亲朋好友。 有资格进入宗祠内观礼的,都是韩端的长辈,也是孔常的长辈,每进一个人,孔常都要弯腰九十度深礼拜谢,诸位长辈也郑重地一一还礼,种种不厌其烦的礼节,都表明时下人们对冠礼的看重。 吉时将至,韩锦与担任大宾的族老韩青育三揖三让后升阶开堂,而韩端则用清水净手净面后入座,赞冠者用“栉”为他梳头、挽髻、加笄,用缁缯缠住发髻。 大宾从族兄弟手里接过缁布冠,先向韩端致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然后为之加上缁布冠,韩端起身回到房中换上玄端服,系上黑红色的蔽膝,出房面南站立,此为初加。 接下来还有再加和三加。 再加加皮弁,韩端回房换白色而腰间有褶皱的裳,系白色蔽膝,大宾致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加爵弁,冠者回房换熏裳,系上赤黄色的蔽膝,大宾又致辞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三加之后,韩青育为韩端赐字伯正,取“端者正也”之意,因其在家中嫡长,故以伯正为字。 从今日起,除了家中亲长之外,其他人便要称呼他为“伯正”,而不能再称呼“六郎”或直呼其名。 三加之礼完成,韩端将首次得到成年人的礼遇。大宾韩青育向他施以平揖,面朝北授以酒器,赞冠者奉上肉干和肉酱,由韩端独自上前去祭祀祖宗。 祭祀完毕,众宾客与韩端相互拜揖,表示韩端已经成年,应当受到应有的尊重。 到此为止,冠礼便算是顺利完成,韩锦趁此机会向族人来宾宣布传家主之位于韩端,宾客们早在之前便已经知道这件事情,此时也不觉惊讶,只再次作揖以贺。 祠堂内外开始设宴,众宾客一一入席,但韩端却还有仪式要做。 见兄弟、拜谢大宾和赞冠者,然后回家去祭拜亡母,以拜见母亲的大礼拜见姊姊,惹得韩嫣又红了眼,拉着他的手就不放。 “六郎,你终于加冠了,若是母亲在天有灵,今日肯定十分欣慰……” 安慰好姊姊,韩端又回到宗祠,此时晒谷场上的流水席已经开席,韩家的家丁下人们来往穿梭运送菜肴酒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众人见他到来,全都作揖恭贺,韩端面露笑容一一还礼,好不容易才挤进了祠堂之内。 这里面坐的都是族中长者和韩家亲朋故旧,韩锦带着他依次向来宾道谢,一圈转下来已经到了午时,腹中早已饥饿不堪,韩虎儿端来饭食吃过之后,又来到晒谷场上继续应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九十章 一举三得 无论是冠礼也好,还是继任家主也好,都没有对韩端造成什么影响,但对整个韩家来说,这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次日一早用过朝食,韩端便换上深衣礼服,到二进正堂去接受家中上下人等参拜。 新家主继任,家中所有人,除了韩钰和卢氏之外,都要行跪拜大礼,这是确立新家主的地位以及树立威望。 最先进来的是韩章兄弟和藕奴等几个小娘子,然后才是韩玳、蔡恒、张和等各处首领、管事、账房,其余的仆役下人则只能在房外庭院中跪拜。 眼看着外面黑压压一片人群齐齐跪拜,口称家主,韩端也难免有些心潮起伏,沾沾自喜之余,想得更多的还是责任和担子。 俗话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一个大家庭何尝不是如此,若是出了一个无能的家主,在盛世或许能够苟延残喘传承下去,但在当下这个乱世,唯一的结果只能是支离破碎,悄然泯灭。 “六郎,日后韩家就交给你了。”等其他人都退下之后,坐在一旁的韩锦眼带笑意地看着韩端,“家中大小事务,你都可一言而决,然做出决定之前,多和家中管事商议,多想想后果和退路。” 韩端转过头来:“阿爷,以后我在外的时候多,家中你还得操劳看着些才行。” “只要你将外面的事办好了,家中就不会起什么波浪。”韩锦微微颌首道,“我暂时先看着,等韩玳能独当一面之后,我便要去做自己的事了。” “阿爷还有什么事能比家里的事更重要?” “叔父已经老迈,不适合再坐族长之位,昨日我已经同几位族长商议过了,今年清明祭祖之时,便要重新选出一位族长来。” 老爹想当族长这件事,对韩端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此刻听他再次提起,也只是当寻常故事来听。 韩锦收敛了笑容,“这族长之位本就是我家的,当年叔父窃据其位,至今仍不归还,我将它拿回来,日后再传给子孙。” 在韩端看来,这族长之位还真没有必要去争,在其位,尽其事,坐上那个位置,就得为整个家族着想,有时还得舍弃自家利益,只要处事稍有不公,族人便难免有怨愤,到时自家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微薄名声就要毁了。 但韩锦却道:“我若做了族长,至少也能为族人谋些利益,不像叔父尸位素餐,这些年来又为家族做了些什么?” “族中两顷族田,我家独出一顷半,而叔父家却只出了一亩地,恐怕这些年来,他从公中捞回去的已经远远超过这一亩地了。” 这些事情韩端从不知道,不过想来老爹也不会骗自己,他想了想,问道:“叔祖即便退位,他下面还有几个儿子,阿爷要争这族长之位,难道他们会心甘情愿让出来?” “这个由不得他们。”韩锦“哼”了一声,“如今连几名长老都看不惯他们父子几人所为,愿意助我登上族长之位,到时我谋定后动,一举发难,他们想不交出族长之位也不行。” 既然老爹觉得他有把握,韩端也就任得他去折腾,要不然从家主位置上退下来,闲得久了还怕闲出毛病,他点了点头表示支持,然后让韩虎儿出去将蔡恒叫进来。 今日蔡恒也没有往日那般随意,先向韩端行揖礼口称“家主”,再向韩锦行礼,叫的却是郎主。 “五叔坐下说话。”等蔡恒坐下之后,韩端才道:“五叔,家中现有部曲一千五百,我欲从湖心岛中选精壮之辈,将其扩至两千之数,五叔以为可行否?” 蔡恒回道:“湖心岛上选五百青壮应当是没问题,但家中现有家兵已经足敷使用,家主为何又要扩兵五百?” “一千五百人看似众多,但分到盐场、铁冶、新建的贩盐队以及各处田庄之后,能够调用的人便没了多少,而且我准备马上起动耶溪庄的铜冶,一旦开始炼铜铸钱,少不了又要数百家兵护卫。” “扩充五百人,这还只是暂时的,日后买卖越来越大,家业越来越多,家兵部曲还要增加才行。” “还要增加?人从哪儿来?” 韩端道:“五叔难道还担心没人?若是流民不够,五叔尽可去攻打山贼,既不负府尊所赐山阴义卒之名,又可借此练兵,此为一举三得之事。” 蔡恒笑道:“打山阴义卒的旗号去剿贼,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不过家主还得催着点兵器,一百柄长刀到如今还没交足给我呢。” “明日我就去铁冶专营此事。”韩端说罢,又问起马三兴的情况,蔡恒道:“这家伙在水贼当中有些威信,也还管得住人,但对田庄经营之事却一窍不通,把他留在湖心岛上倒是有些浪费了。” 韩端点头道:“三兴使得一手好长刀,既然你也这样说,那就将他调去统领长刀队,暂令队率之职,月例待遇……参照幢主即可。” 参拜完家主之后,府中又大设宴席,第二日众人才分赴各处,韩端自然也没闲着,带着韩虎儿、韩竞两个小跟班以及马夫范二郎,骑着黑旋风去了兰渚山铁冶。 如今大黑马的伤势已经痊愈,钉上了蹄铁之后也不怕它再伤着,但韩端以前从未骑过马,虽然仗着胆大骑了上去,速度却比人走路快不了多少。 一边赶路一边训马,顺便再练练骑术,磨蹭了两三个时辰,方才抵达了兰渚山铁冶。 铁冶在昨日便已开工,工匠们也还算卖力,但韩端一想到三天才打造出一柄长刀的效率,心里就有点发慌发堵。 如今大多数家兵还在用着从沈恪那儿骗来的兵器,而这一批兵器本身质量不行,而且还缺少保养,估计都是官兵淘汰下来的,必须尽快将它们全部换掉。 要不然打起仗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但照眼下铁冶的速度,要几时才能将这一千多人的装备全部打造出来? 到了兰渚山之后随便吃了点饭,韩端便来到年前特地建来做试验的小炼铁炉前。 这个时代,无法检测铁中的碳含量,铁匠们都是靠经验和感觉来炼铁,而韩端目前能做的,也只能是一次次地做试验,直到炼出能够做齿轮的铁料为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九十一章 铸后回火 三天过后,韩端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古人能够制造出来的东西,现代人不一定能够造得出来。 看着满地的废料,他开始苦苦思索,试图从记忆里找出有关球墨铸铁的信息,但思索良久,却还是找不到适合目前生产的球墨铸造工艺。 前世他确实去参观过生产球墨铸造件的铸造厂,但那是用电炉熔炼生铁、再加合金球化孕育处理的现代生产工艺,以目前的条件根本无法拿来使用。 灵魂飘荡这几百年,他也看过不少铁冶炼铁,但谁特么知道球墨铸铁是什么玩意?这名字放到后世,都有许多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呢。 但可以肯定的是,汉代时已经出现具有球状石墨的高强度铸铁,这种球状石墨被后世的科学家认为是铸后退火形成,而且这种技术在南北朝时仍然普遍使用。 突然,韩端发现有些不大对劲。 铸后退火?铸后……再退火? 难道不是炼出球墨铸铁之后再铸造,而是先将需要的物件铸造出来之后再进行退火处理? 韩端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然后跑去向铁冶的老师傅询问:“屠翁,你以前有没有铸造过什么物件是需要退火处理的?” 屠翁想都没想便道:“只要是铸造的应当都要退火,特别是工具和农具,要不然就会硬而发脆,不能使用。” 听他这口气,以前似乎也是铸造过工具的,韩端满怀希望地问道:“屠翁以前都铸过什么工具?” “多了。”说到他的本行,屠翁立即脸露得色,“铁剪,铁镰,铁铲,铁釜……家主,不是我狂言,凡是家主见过的工具,我都铸造过。” “我在没有进入东冶之前,可是在京师最大的铁铺做了十多年的,什么工具农具没有做过。” “屠翁,你这话过了吧?”韩端“嘿嘿”一笑,让韩虎儿跑去将试验用的废弃齿轮找了一个来,递给他道:“这物件屠翁铸过没?若你连它都铸过,那我可真就服了。” 一见这齿轮,老头子脸色立即精彩起来,“这个……家主不是说这个物件是要用什么墨铁来铸的么,我连墨铁都没听过,哪儿铸过这物件?” 韩端循循善诱道:“也不一定要用墨铁来铸啊,只要铸出来的物件既硬又不容易碎,用什么铁料铸的都行,屠翁,你以前没铸过,今日能不能试上一试?” 老头又抹起了胡须:“要想铸出来的物件既硬又韧性,可不光是退火那么简单,还要淬火、回火,复杂着呢。” “这物件也不是不可以铸,只是这个已经坏了,如何制得出模范来?” 韩端一听,顿时大喜过望,“模范都是制好的,你稍等一会。”说罢就让韩虎儿跑去将他方才用的模具搬了过来,对屠翁说道:“你看看这个能不能用,若是不行,木模也还在,你看着另外造一个。” “还行,应该能用。”屠翁蹲下来看了看铁模,“若是粗糙点也能用的话,这个铁模范就可以,但要想精细点,就得用熔腊法来铸,保准和家主这木模不差分毫。” 熔腊法就是失腊法,用这种法子确实能够铸造出精确度很高的器件来,但韩端现在只想看屠翁铸出来的东西能不能用,没有耐心再等他慢慢做腊模。 “先用现成的模范铸两个出来看看,合用再换熔腊。屠翁,你还需要用到些什么材料,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接一盆马尿来即可,其它的这儿都有。” 韩端连忙让范二郎去接马尿,屠翁则叫来两个徒弟,一起来到冶炼生铁的高炉前,等了半个时辰之后,铁水出炉,在将铁水往模具里浇铸时,屠翁又往里加了少许生石灰。 屠翁的徒弟姜先用大铁钳夹起铸好的齿轮,然后用马尿淬火,连续铸了两个齿轮之后,才将它们拿到打造兵器的地方,丢进了其中的一个小炉子里,生起炭火加热起来。 随着火势越来越大,炉子内的温度也渐渐高了起来,但铸铁齿轮却只呈现出暗红色,也就是说,炉内的温度并不是很高。 这一烧就是两个时辰,等炉子里的炭火慢慢熄灭之后,姜先才将齿轮从里面夹出来,放置到一个铁架子上,让它们自然冷却。 “这要放到明日才能用,家主不妨先去歇息,等明日再来。” 韩端有点疑惑地问道:“就这么简单?这不是跟兵器淬火回火一样吗?” “家主说对了,钢刀也好,铁器也好,都要淬火回火,主要看的是火候,考验的还是匠人的眼力。” 自从前几日到石塘参加过家主继任的仪式之后,屠翁对韩端明显热情了许多,以前秘不外传的法子也不再藏着掖着:“淬火最好是用热油,但油费本钱,所以用马尿来代替,效果略差,而且容易开裂,所以要等稍冷之后再行淬火。” “回火的时间在两个时辰最为合适,时间不可过长,温度也不能太高,物极必反。” 听他说得胸有成竹,韩端却是将信将疑,但别无他法,只能带着范二郎去外面训马和练习骑术,耐心地等待第二天到来。 训马也是件极其考验耐心的事情,要将一匹新马训练成一匹战马,而且还要和主人保持高度默契,这可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办得到的。 好在黑旋风明显以前就被调教过,不像其它的马匹那样,光适应笼头和鞍鞯肚带就要一段时间,现在韩端只需要训练口令和相互配合,日后再带到练兵场上,熟悉一下战场环境就行。 相比起来,韩端的骑术进展却十分快速,已经掌握了马儿在各种状态下的骑乘姿势,而且已经能够做到在马儿小跑时保持平衡,但付出的代价也不轻松,大腿内侧被磨破不说,连睡觉都只能趴在床上。 次日中午,韩端迫不及待地来到铁冶作坊,刚一进门,屠翁便拿着两个齿轮走了过来,满面笑容地对他说道:“家主,这两个物件应该是没问题了。” 韩端接过来一看,只见两个齿轮表面呈中灰色,隐隐还带了一点浅蓝,用两个齿轮相互敲击,发出的声音既响亮又清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九十二章 盐场受袭 不光是声音清脆响亮,接下来韩端又用铁锤敲击测试它们的硬度和韧性,发现果然已经达到了自己预期的质量水平。 他按捺住自己兴奋的心情,让屠翁用熔腊法铸了两套齿轮出来,同时还铸了几个凸轮和锻锤。 兰渚山铁冶旁边就有一条河流,两天之后,这套齿轮组就装到了水车上,随着水车上水轮快速旋转,再通过齿轮和横轴上的凸轮,带动锻锤的锤头敲打在铁砧上,顿时,作坊内便响起了一连串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一名工匠夹起一块烧红的刀胚,看准时机放在锻锤下面,随着锻锤不断落下,刀胚火星四溅,工匠夹着刀胚,不断调整敲打的位置,只过了一小会,原本还需两名工匠至少锻打两刻的刀胚就已经完成。 围观的工匠们一个个都瞠目结舌,他们没想到,一架平常的水车,在经过家主改造过后,竟然能发挥出这么大的作用。 原本在此之前,他们还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但在事实面前,他们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年轻的家主,并非口出狂言之徒,而是确有其才,不容小觑。 “终于成功了!” 此刻,韩竞和韩虎儿比韩端还要高兴,他们都知道家主为了这些齿轮,这段时日来可说是夜不能寐,如今终于大功告成,二人岂有不喜之理? 但其实韩端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锻锤有了,接下来便可以大量打造兵器,只要铁料充足,甚至还能打造一些板甲出来,用不着太复杂,只要能挡住前胸后背即可…… “郎主,屠翁似乎有些不高兴。”正在他想得出神时,韩竞却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韩端转头一看,果然,屠翁一动不动地站在不断起落的锻锤前,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笑容。 “你将他叫过来,我有话和他说。” 不一会儿,屠翁缓缓地走了过来,拱手对韩端道:“家主有何事吩咐?” “屠翁不用多礼。”韩端连忙扶起他道,“水力锻锤制成,能省下大量人力,屠翁却为何不喜?” 屠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屠翁是否觉得有了锻锤,工匠们便无事可做,长此以往,技艺还有可能因此而失传?” “其实,屠翁大可不必如此担忧。我造出水力锻锤,正是因为人力不够用,即便有了它,关键的火候仍然需要工匠来掌控,韩家的铁冶和兵器作坊不但不会放人,日后还会大量招收工匠进来。” “若有多余的人力,屠翁大可带着他们做些试验,看能不能造出更好的钢铁和兵器出来。只要有成果,我也不会吝于赏赐。” “另外,兵器作坊马上要搬到耶溪庄去,水力锻锤也只限于在那儿使用,决不允许外传,外面的工匠也根本不会受到影响。” 话说到这个份上,屠翁的脸色终于有了松动,他嗫嚅道:“……家主多虑了,我只是想着,就这么一个物件,却能抵得上数十名工匠,若非亲眼看见,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是老朽失态了。” 韩端见他不承认,也不再提及此事,转而说起了屠翁的工钱问题,“从今日起,你的月例再加钱两千,米两石,帛一匹。” “若是能带着工匠们想出更好的法子来,将兵器造得更快更好,我另有重赏!” “多谢家主,老朽定当不遗余力。”屠翁再次作揖,韩端刚要再安慰他两句,突然范二郎从作坊外匆匆跑了进来对他禀道:“家主,张师傅来找你,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禀报。” “张和!他昨日不是说要运盐到江州去吗?”韩端大步走出作坊来,果然看见张和带了两名家兵站在门外不远处,此刻正焦躁不安地向这边张望。 见他那副神态,韩端心里便“咯噔”一声。 张和虽然年纪不过二十多岁,但却素来稳重,迄今为止,韩端还没看见过他如此焦躁的时候。 他大步走了过去,沉声问道:“济之何事如此惊慌?” 张和定神拱手道:“郎主,盐场被袭了!” 韩端一听,也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即便是大怒。 盐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直以来,他都生怕晒盐的秘密外泄,在盐场里面派驻了两百名家兵,如今贼人竟然公然来袭,怕是盐场的秘密再也保不住了。 “何方贼人竟然如此大胆!”韩端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的怒气,“你把事情详细说来我听,无论是谁,我必将之斩尽杀绝!” “今日一早,我正在渡头装盐,谁知盐还未装满,却有数十条大小船只围了上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阵箭矢,我见贼人人多势众,便率领儿郎们从渡头上退回了盐场。” “千多名贼寇追赶上来,拆毁栅栏一拥而入,幸亏盐场里的儿郎及时赶至,结成阵势与贼人厮杀,反杀了数十名贼人,贼众见占不了便宜,便抢回船上一阵风跑了。” 照张和这样说来,贼寇还没完全攻进盐场内,晒盐的秘密应该还没泄露,韩端心下稍安,又问道:“杀了数十名贼人,那我们伤亡如何?” “死了六人,伤了十五人。” 盐场里的家兵护卫,全都是第一批训练出来的老班底,如今一下就死了六个,而且伤的十五人还不知能不能全部救得回来,这让韩端气得差点咬碎了牙齿。 “有没有抓到活口?知不知道贼寇来自何处?” 张和摇头道:“贼人有备而来,一击受挫便马上远遁,连尸首都没有留下,不过我在回来之前特地命人去上虞打听了一下,似乎昨晚魏氏盐场有所异动。” “上虞魏氏?我不去惹他,他倒欺上门来了!”韩端想了一会,却又喃喃说道:“恐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上虞魏氏虽是清望高门,但近些年来也是夹紧了尾巴,他家的部曲也最多不过数百人,你说有千多人来袭,即便魏氏参与了此事,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济之,我同你一起去上虞,先搞清罪魁祸首,然后再灭他满门!”韩端转过身来,向不远处的韩虎儿三人吩咐。 “廿三郎去湖心岛,虎儿去各处田庄,让五叔他们集结人手候命!” “铁冶中留五十人守卫,其余随我前往上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九十三章 奔赴上虞 趁着铁冶中部曲集结的时候,韩端又叫来铁冶管事曹伦,吩咐他赶紧将水力锻锤用上,多造兵器,另外还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找几名工匠,试试看能不能将板甲给弄出来。 只看韩端在地上用石子画了一个大概,曹伦就明白家主想要的是什么东西,他有些为难地说道:“家主,这么大的整片甲,比明光铁铠还要难打造,眼下恐怕是做不出来。” 明光铁铠在这个时期已经被将领们使用,但它只是在现下军中普遍穿着的两裆甲基础上,前后各加两块胸甲和背甲,形状较为简陋,与后世盛唐的明光铠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如此,这种明光铁铠也不是普通士卒能够使用得起的,能穿得起的人,都是军中的高级将领。 韩端原本以为,只要有了水力锻锤,打造胸甲应该不在话下,但听了曹伦的解释后,他才知道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胸甲的弧形不好锻打,特别是整片的胸甲弧度极大,要靠人在锻打的时候来控制弧度和厚度,那难度还真不是一点点。 明光铠的胸甲之所以分成左右两片,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面积小了,弧度也小,才更方便锻打。 韩端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只有冷锻,等水力铸币机造出来后,再造水力冷锻机就比较简单了。 想了一想,他觉得眼下这个作坊,既要打造兵器,又要打造铠甲,任务确实有点繁重,于是只得暂时放弃这个想法,让曹伦抽时间去找韩玳,先从其它地方抽调一些人手进来补充进铁冶。 交待完毕,家兵们也都穿戴整齐来到了门外,韩端一声令下,将近两百号人沿着山道下了兰渚山,踏上停在渡头的船只,扬帆直驶石塘。 当初火烧湖心岛时,曾缴获了十多条两三百石的船只,韩端要了一条过来当作自己的专用座驾,想停就停,想走就走,比以前方便了许多。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韩端也没急着赶去上虞,他先回家去和老爹说明了情况,然后又请教他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魏氏乃会稽四姓之一,清望高门,若贸然攻打,恐怕会引来士族高门口诛笔伐,依我之见,先得收集左证,然后送交官府,若官府置之不理,再行讨伐也不迟。” 韩端却觉得此法不妥:“如此一来,岂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让彼等有了防备?” 韩锦道:“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防得了一世?魏氏产业也不少,我今日抢他盐场,明日扰他田庄,用不了多久,就能让他陷入困境。” 韩端认真思索老爹的建议,和自己“一举将其覆灭”的想法相比起来,这个法子看似要稳妥一些,但弊端也是显而易见,一个处置不好,就容易让自家深陷泥潭。 数百年的世家,自有其生存之道,背后的关系肯定是盘根错节,不能只看他表面的实力,若僵持起来,韩家还真不一定能讨得了便宜。 况且这一次参与袭击盐场的,并不止魏氏一家,若真按韩锦所说的法子去处置,给了他们时间让他们联合起来,韩家不但讨不了便宜,甚至有可能因此陷入险境。 说到底还是韩家底蕴不够,半年之前还只是乡下小土豪,连个小小县令都敢打主意,半年之后却实力暴涨,隐隐有和会稽四姓平齐的迹象,这样的暴发户,焉能不成为其他各家觊觎的对象? “你说得有道理。”韩锦略作沉吟,点头赞同韩端的说法,“若与魏家陷入纠缠,其他各家说不定……不是,是肯定会落井下石。” “你能够想到这些,已经比我想得还要周全。此去上虞尽管自己拿主意,该施雷霆手段则不必犹豫,但仍需小心行事。” 韩锦实在不精于各种算计,对时势又不敏感,半年前还轻易就落入别人的圈套,韩端向他问计,无异于问道于盲。 因此在家稍作停留之后,他便从家中抽调了一百名精锐家兵,带上烈酒和伤药,三百人分乘两艘大船,直奔上虞。 入夜之时,方才到达盐场,韩端顾不得休息,先去看望受伤的十多名家兵,尚幸都没有伤到要害,只要接下来医治得当,应当没有性命之忧。 “切记伤口不可沾水,伤势未愈之前也不可食辛辣之物,更不可饮酒,否则便会恶化。”韩端一边为一名受伤的家兵清洗伤口,一边向他们说一些疗伤期间的注意事项,韩引衣则拿了一个小本本,韩端说一句,他便记一句。 并不是他有多好学,而是韩端要求他这样做的。 “三日之后换药,照样要先用这药水清洗。还有这药水只可外用,不可入口,否则死了不要怪我。” 为了防止有人偷喝用来清洗伤口的烈酒,韩端连酒字都没敢提,但看几名家兵耸动的喉节,他又转头对韩引衣吩咐:“这两坛药水是救命用的,价比黄金,万万不能有失,你找专人保管,记录好每日用量,若是少了半两我便拿你是问。” 先前开坛之时,酒香扑鼻,确实有几人想要偷偷品尝,但听韩端如此一说,也都息了这份心思。 全部清洗包扎完毕,已经到了亥时,韩端令各人回房歇息,只将严友元和张和留了下来。 等其他人都离开之后,韩端才向严友元问道:“老严,今日你到上虞去打听消息,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严友元颌首道:“确实听到一些传言,有说韩家来上虞开设盐场,抢了上虞盐商的买卖,因此才惹来报复,还有说韩家得了神仙之法,不用火煎便可炼出雪盐,引得会稽经营盐场的豪强觊觎,此番袭击韩家盐场,就是想抢那方子。” “各种说法不一而足,却都与会稽开设盐场的豪强世家脱不了干系,不过以我看来,魏氏在其中肯定是插了一脚的。” “此言何解?” “我听人说,昨日魏家盐场开仓卖盐,来了不少盐商和船只,直到晚上都没有离去,但今日一早却全都不见了踪影。” “据我所知,魏氏盐场库存的盐最多不过数百石,即便是卖,也用不着来这么多人和船,这其中定有蹊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九十四章 守株待兔 “如此看来,这魏家确实脱不了干系,背后也肯定另有其人。”韩端思索片刻,向严友元问道:“魏氏盐场有没有开始生火煎盐?” “搞不清楚,晌午韩管事让人去打探,但魏家守卫森严,连靠近都不允许。” “魏家那盐场里除了盐外啥都没有,守那么严密干什么?”张和站起身来,向韩端作揖道:“郎主,不如我带人去魏家盐场走一趟,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韩端正有此意,于是点头道:“魏氏此举,若非故弄玄虚,便是隐藏了什么秘密,我与济之去看一趟也好。” 张和连忙劝阻道:“些许小事,哪用得着郎主出手?有我去就行了。” “家主千金之躯,岂能轻易身涉险地?”严友元也在一旁劝说,“如今韩家上下近万口人,前程安危俱都系于家主一身,若家主遭遇不测,非但盐场不保,恐怕韩家也有覆灭之危!” 严友元所说都是金玉良言,他现在可不是孤身一人,若真出了事,他老爹肯定支撑不起这么大一个摊子,韩家早晚也得成为别人案板上的鱼肉。 因此,韩端并没有争辩,而是从善如流:“那就辛苦济之跑这一趟,我在此静候佳音。” “你驾船从海上去,捉两个人来拷问一番,最好是找那姓赵的管事,得手之后迅速归来……济之务必小心行事,若他防守严密,事不可为,切不可强行为之,回来之后我们再另寻他法。” 张和拱手应喏,随后去挑选武勇家兵,严友元也告辞回去,刚走到门口,却又被韩端叫住,让他明日一早便去上虞请一名金创医回来。 在床上和衣躺了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韩端索性下了床来,点亮蜡烛看了一下漏刻,竟然还没到子时。 他从床边提起铁枪,准备去外面活动一下手脚,走出门来不大工夫,就见远处有人喊叫:“郎主!郎主!” “我在这儿。”韩端往前走了几步,一看是张和,连忙急急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家主……快快备战!”张和喘息着道:“贼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去叫醒儿郎们。” 说罢也不等韩端回话,便匆匆地往家兵们居住的方向跑了过去。 韩端叫住跟在张和后面的家兵:“到底出了何事?” “方才我们摸进魏家盐场,准备抓两个人回来拷问,谁知里面正在埋锅造饭,说是一会就要再来偷袭盐场!” “这些狗娘养的!”韩端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 也不怪他生气,这些人昨晚袭击未曾得手,今晚又准备再来,这完全就是不攻下盐场不罢手的节奏。 韩端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又向那名家兵问道:“他们有多少人?几时过来?” “里面乱哄哄地看不大清楚,但应当不下千人,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没开饭,估计到这儿至少还得有小半个时辰。” 睡在外间的范二郎和韩虎儿等三人此时也被惊醒,听说有敌来袭,顿时睡意全无,几人随着韩端来到家兵们住的地方找到张和,韩端开口便道:“让儿郎们赶紧将灯火熄灭,带好弓盾刀枪到下面校场集合!” 不等张和发问,他又说道:“贼人再次来袭,就是以为我们没有防备,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今晚我们就在渡头设下埋伏,让贼人有来无回!” ………… 从海面看去,魏氏盐场内篝火点点,与往常煎盐时并无不同,但若是进到里面,便能看到围坐在火堆旁的人都在吃饭,而不是煎盐。 盐场西南角处一进小院外面,数十名家丁挎刀挺立,院内正房之内,面对面坐了两人,其中一人正是上虞魏家的嫡子魏列。 此人年不过三十,身材瘦削,眉眼桀骜,一看就非良善之辈。 坐在他对面那人年纪与他不相上下,但却长得肤色白皙,面容清秀,乃是海盐陆家的庶子陆琳。 魏氏世居上虞,原本以耕读传家,十多年前候景之乱,几乎将魏氏主支屠戮一空,导致主弱旁强,久而久之,主支反而成了旁支,而以前的旁支却成了现今的主支。 魏列之父魏朝自任家主以来,便因盐业获利甚丰而多置盐田,到了今日,盐场已经成了魏家最重要的产业,每年获利近千万钱之多。 韩家来上虞开设盐场,本来和魏家两不相干,但时日一长,韩家盐场煮盐不用柴禾之事便传到了魏朝耳里,顿时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煮海煎盐的本钱有一半是耗费在这柴禾之上,若是不用柴禾,煎盐所获之利还要翻上一番,这让他如何能不心动。 魏朝想尽办法想要打探出这个秘密,无奈盐场的盐户全是韩家的荫户,而且还有家兵护卫,这些人平日吃住都在盐场,从不轻易外出,魏朝派人守了一两个月,却始终找不到机会。 开年之后,韩家盐场又开始往外大量卖盐,魏朝再也忍耐不住,便将此事告知了姻亲海盐县陆家,陆家在海盐也有大片盐田,听说这世间还有不费柴禾煎盐之法,顿时便动了心思。 两家一拍即合,也不耐烦慢慢打听,便决定直接攻进盐场,捉了里面的盐户回来细细拷问煎盐之法。 然而昨日上千人攻打盐场却铩羽而归,而且还折损了数十名青壮,这让魏列气得暴跳如雷,决定今晚亲自率人攻打盐场。 “韩家盐场内最多不过四五百人,你我两家联手,兵力倍之,况且我们今晚再去攻打,韩家定然料想不到,只需捉几十名盐工回来,便算是大功告成。” 陆琳却道:“我闻韩家拥部曲两千之众,就算此番得手,若日后他家找上门来,又当如何应对?” 听得此言,魏列顿时放声大笑道:“陆表兄从何处听来的谣言?这会稽郡中,何时听说过有两千部曲的豪强?” “所我所知,这韩家在半年以前,也不过是一个乡下豪强,家兵部曲不过两三百,这半年来,韩家小贼无所不用其极,使尽各种手段方才有今日之局面。” “无论如何,韩家的部曲不可能会超过一千之数,而且还有大半原是镜湖水贼,此等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况且昨晚去攻打韩家盐场也有你陆家之人,陆表兄此刻即便想置身事外,怕也是脱不了干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九十五章 屠场 海盐陆氏是吴郡陆氏的旁支,被韩端坑死的陆访,算起来还是陆琳的从兄。 去年陆访设圈套害韩锦之事,陆琳也是早有耳闻,因此说起山阴韩家来,陆琳其实比魏列还要熟悉。 会稽四姓之一的魏家以清望著称于会稽,而吴中四姓中的陆氏却是世代官宦之家,自汉以来便高官辈出,江东闻名。 即便是在当下,吴郡陆氏也有数人在朝中为官,其中的陆子隆更是官至荆州刺史、云麾将军,封朝阳县侯。 如此显赫的家世,又深知韩家的根脚,陆琳又怎么会怕? 他之所以在此刻露出畏缩的模样,其实只是想躲在魏家的身后捡便宜罢了。 但魏列也不是傻子,魏家之所以拉拢陆家来一起做这件事,为的就是借助陆家的名头,此刻箭在弦上,他又岂能容陆琳退缩? 因此,魏列只一句话,便将陆琳说得哑口无言:昨晚攻打韩家盐场就有你陆家的人,现在想置身事外,为时已晚。 两人在屋内坐得一会,就有随从来报,称外面的家兵已经用饭完毕。 “传我命令,所有人立即登船!”魏列从胡床上站起来,身后仆从连忙为他披上氅衣,数十名家丁簇拥着两人走出了小院。 魏列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抬头看向天上,圆月如玉,只是有些清冷。 …………………… 韩端也在看着天上的月亮。 明日就是元宵了,过年的时候他还准备元宵节到山阴去看燃灯的,看目前这形势,短时间内怕是走不开了。 解决了眼下的麻烦之后,盐场的保卫还得再加强,最好是将它完全封闭起来,但这样工程量似乎有点大,而且靠海的沙滩也不好修围墙。 实在不行的话就在沙滩两侧各修一个碉楼……也不行,如今可不比后世,没有枪械,弓箭的火力不够密集,而且射程也不够远,根本封锁不住这么大片沙滩。 看来只有增加兵力这一条路可走,等以后有了实力,就在这儿驻一支水军,看哪家有胆子来攻打。 韩端正无聊地胡思乱想,突然,旁边的张和低声说了一句:“贼人来了。” 他们眼下所在的位置,是盐场旁边码头前面的矮山之上,下面的码头,是海岸五里之内,唯一能停靠几百石大船的地方。 当初因为地形限制,只能将码头建在此处,装船的时候要多转运一次,很是麻烦,但如今看来,码头建在这儿,还真是歪打正着。 码头周围三面环山,只有一条新开凿出来的道路通向盐场,虽然山不高,但是在山顶埋伏却是再妙不过。 居高临下,既可以用弓箭攒射,又可以用石头猛砸,再将通往盐场的路一堵,敌人除了跳海之外,别无他途,但跳到海中又能逃得了多远? 韩端转头一看,果然,西北方向的海岸线上,隐约有几点灯光闪烁。 晚上海边很少有其它船只行驶,而且还是一连几条,应该不会错,就是魏家那些贼子了。 “叫儿郎们都打起精神来,都记清楚了,一声锣响推石头然后放箭,两声锣响发起冲锋,千万别搞混了。” 盐场的家兵都是训练了几个月的,这么简单的指令肯定不会搞错,但韩端让大多数家兵都埋伏在码头通往盐场的道路两旁,安排在山顶扔石头的,却都是盐场的盐户,这些人就不得不时时加以提醒。 几点灯光越来越近,月光下已经能够看到朦胧的帆影。 再过得片刻,七八条帆船渐渐清晰起来。 船只迅速地驶进海湾停靠在码头,一道道人影从船上跃下,然后在码头前的空地上汇集。 随着人群越聚越多,嘈杂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而且因为码头前的空地并不宽阔的缘故,还显得有些拥挤,场面看起来非常混乱。 韩端微微摇了摇头。 就这样的士卒素质,还想学人家夜袭,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旁边盐场里突然狗吠声大作,下面的人群明显又是一阵慌乱,韩端见时机已至,于是不再等待,对身后提着大锣的韩虎儿下了命令:“响一声锣!” “咣”一声锣响,山顶上石头如同冰雹一般落下,家兵们旋即引弓拉弦,箭矢如雨点般倾泻而去。 下面魏陆两家部曲兵猝不及防,登时便扑倒了一大片,哭爹喊娘哀嚎声四起! 两轮石雹箭雨后,下面的部曲兵已经倒下了至少一半,幸存者一时六神无主,又被弓箭射倒了数十人之后,方才连滚带爬地跑向通往盐场的道路。 这条道路宽仅七尺,刚好能通过一辆牛车,幸存的魏陆家兵一拥而上,顿时将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就在此时,山顶上却又响起两声锣响。 早就埋伏在道路两侧的韩家部曲从杂草树丛里现出身形,伴随着“嘿嘿”的大喝声,手中长枪如毒蛇般吞噬着敌人的性命。 夜袭变成了屠杀,只不过袭击者成了屠杀的对象。 张和手持短戟越众而出,向败退回码头的魏陆部曲追杀过去,韩氏的精悍家兵紧随其后一阵砍杀,所过之处,只留下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回船!回船!”站在码头上的魏列一边挥舞着长剑,一边嘶声叫喊。 此刻他已经是心如刀割。 参加此次夜袭的人,除了不到三百名陆家家兵之外,全都是他魏家的部曲。 一千余人几乎是魏家的全部武力,若尽数丧命于此,日后拿什么来震慑乡野,守卫产业? 这些念头只是在魏列脑中一闪而过,此时最要紧的,是如何逃出这片屠场,逃得一条性命。 山顶之上,眼见魏陆部曲已经毫无还手之力,韩端从韩虎儿手中接过铜锣,猛地敲了几响之后,大声疾呼:“跪地弃械者免死!” 韩家部曲一听家主呼喊,齐齐高呼响应:“跪地弃械免死!跪地弃械免死!” 一时间,码头上只闻韩氏部曲的厉喝,魏陆家兵为之胆寒,除少数几个悍勇者持刀反抗,随即被乱刀分尸之外,其余的全都扔掉手中刀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局势糜烂至此,魏列和陆琳已经再顾不得其他人,两人慌慌张张地爬上船来,令船夫起锚升帆,然而船帆还未升到一半,韩氏部曲已经冲上船来。 “跪地弃械免死!” 魏列在桅杆下软作一团。 但他还不清楚,经此一败之后,魏家会面临什么下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九十六章 斩草要除根 “我要见你家家主!” 相比起来,陆琳却比魏列要镇定了许多,因为他身后站着的是吴中陆氏。 江东无论哪家豪强,都不可能对陆家视而不见,更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杀害陆家子弟,这就是陆琳的底气。 不得不说,韩端确实对陆琳的身份感到忌惮,以韩家如今的实力,尚不足以和陆氏抗衡,而且最重要的是,陆家手中掌握着权力。 一旦发生冲突,陆家肯定会动用手中权力向官府施压,甚至很有可能直接动用官兵“剿贼”,在羽翼未丰之前,这是韩端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但对方既然已经欺上门来,他也不可能就此罢休。 陆琳不能杀,而且像陆琳这样的庶子,陆家少说也有几十个,杀了也不起任何作用,不如先从他身上收点利息,等日后有了实力,再向陆家收回本钱。 “将陆君佩剑取来送回海盐,老严,你写一封信附上,就说陆君欠我家五百万……不,一千万钱,若不偿还,就让陆君与其仆从到我家田庄去干活抵债。” “我家的粮食也不是平白来的,以十日为限,每多耽误一日,便要多付食宿费用一万钱。写得好听一点,别像我说的这么直白。” “家主放心,这事难不倒我老严。”严友元“嘿嘿”一笑,鼠须颤动,看上去无比猥琐,不过韩端相信他能写出一篇精彩的好书信来。 这时,张和带着满身血迹和血腥味问道:“郎主,那魏家贼子又当如何处置?” 韩端思索片刻,反问道:“依你等看,此贼当如何处置?” “我家与魏家已经结下不可化解的生死大仇,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留着这贼子又有何用?” 严友元抚须道:“张师傅说得不错。依我看来,不但要杀了此贼,还应当趁此良机,将魏氏一举覆灭!” 这个想法韩端也不是没有,但他却有他的顾虑:“魏氏部曲来攻打我家盐场,即使杀了魏列别人也无话可说,但若是大举攻打魏家,官府又怎会不闻不问?” “所以我才说要趁此良机。经此一战,魏家再无武力可恃,家主可命人立即围了魏家,隔绝其内外,再命人去县衙报官,就说魏家袭击我盐场,有俘获的魏家部曲为证,但其主谋仍躲藏在魏宅之内,请官兵将其捉拿问罪。” “去县衙报官时不妨大张旗鼓,以防那姓谢的县令颠倒黑白,只要攻破魏家,再分润他一些好处,想必他也是乐见其成。” 韩端微微颌首道:“可以尝试一下,等围了魏家之后,老严便去县衙报官,你可告诉谢县令,魏家家产我只取一半,剩下一半随他处置。” “家主肯给他一半魏氏家产,此事岂有不成之理?” 严友元拍手轻笑,顿了一顿,他又说道:“魏家武力虽已大半丧于此地,但其家居于庄院之内,院墙高筑易守难攻,家主不妨从家中再调派些部曲过来一举破之,以防夜长梦多。” “只要破了魏家庄园诛其首恶,其余魏家子弟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树倒猢狲散,也少却许多麻烦。” 这老家伙虽然形像不大好,但想得却是面面俱到,这让韩端又对他高看了一眼。 “就依你说的去做!若是那谢县令不肯通融,我就树起山阴义卒的旗号诛杀乡贼,无论谁家相助魏氏,便是与我韩家为敌,等我腾出手来就慢慢找他算账。总之这次一定要将魏氏连根拨起,否则后患无穷!” 张和等人纷纷附和道:“正是此理,谁与我韩家为敌,日后便找上门去灭了他家!” 见众人同仇敌忾,韩端也是心中愉悦,他对严友元笑道:“老严,你在盐场做账房似乎有些屈才了,要不日后跟在我身旁,关键时候帮我拿拿主意?” 严友元一听之下,顿时大喜,他拱手作揖道:“家主厚爱,我岂有不愿之理?” “那就这样定了,过几日我回山阴,你便带上家小和我一同回去。” 韩端颌首道:“你立刻和济之一起,先率部去围了魏家庄园,不许任何人出入,然后再去县衙报官,若县令不允,速速回来禀报。” “济之,你和儿郎们再辛苦辛苦,稍后我便让人送吃食过去,等破了魏家庄园再摆酒庆功。” 等二人告辞离去之后,韩端又令韩引衣带人去打扫战场,将尸首用船运到远海丢弃,兵器则全部收集起来,能用则用,不能用的送回铁冶回炉。 这一切都安排妥了,他才让韩竞拿出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封信,然后封泥盖印,让韩竞火速送回家中。 …………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同严友元所料,上虞县令谢琳听得韩家“山阴义卒”已经围了魏家,而且还许给他一半魏氏家产之后,表现得比严友元想象中还要愤慨。 “魏氏欺压乡邻,名声恶于乡里,如今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起兵劫掠,实在是罪不可恕!” “县尊所言甚是!魏氏恃武作乱,祸害乡里,如今其家部曲大多已被山阴义卒诛杀,然其庄园内尚有残余,为恶首脑更是逍遥其内,不知使君作何想法?” 若是在以前,谢琳肯定不会因韩家而和魏氏交恶,但如今魏氏被韩家拿到了把柄,上千部曲毁于一旦,这种形势,谁都看得出来魏氏已经覆灭在即,他又岂会逆势而行? 只沉吟了片刻,谢琳便断然道:“除恶务尽,魏氏作恶上虞,本县岂能坐视不理?” “本县这就令刘县尉集齐县中兵马,与山阴义卒共讨魏贼!” 严友元脸上堆满了笑容,言不由衷地夸道:“县尊今日除恶之举,他日定当名载史册。” “愧不敢当,若非韩家今日前来告知,本县还不知这魏氏竟然无法无天到了如此地步。” 两人互相吹捧片刻,笑谈之间,便将历来以“清望”著称的魏氏定性为上虞最大的“黑恶势力”,简直到了不剿灭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 但严友元却不觉得魏氏有多冤枉。 盐业暴利,魏家这些年来巧取豪夺,方能在上虞拥有这么大片的盐场,之所以还能以清望著称,只是享受其祖上留下的荫德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九十七章 围庄 入夜时分,韩家上千名部曲终于来到盐场,在听说上虞县也派了县兵助战之后,蔡恒等人在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感到有些兴奋。 这个世道,地方豪强之间兼并之事层出不穷,稍微有点借口便大打出手,官府基本也是无力干涉,但动辄灭门之事,传扬出去始终对家声有损。 但如今有了官府参与,这事情却又大有不同。 在绝大多数百姓眼里,官府代表的都是“正义”,官兵剿贼,天经地义,而韩家与官兵一同剿贼,则是“义举”。 有此大义名分,谁敢在外胡言乱语? 蔡恒好奇地问:“家主是如何说动上虞县的?” “什么说动?难道剿贼不是官府应当做的吗?”韩端笑了笑,伸出五指在空中一捏,“魏家一半家产。” 众人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 韩端看向蔡恒身后,除了马三兴部曲之外,他还看到了孔常以及孔家的三名子弟,其中一人竟然是孔家家主孔合的嫡子孔均。 韩家与孔家虽然以前就是姻亲,但两家以前来往并不密切,此刻看到孔均,韩端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和孔家小娘子的亲事成了。 除此之外,他找不出孔均此刻来到此地的理由。 “姊夫。”韩端先和孔常打了一个招呼,然后才向孔均作揖,“孔君,两位郎君,你们怎么来了?” 孔均笑着回礼:“伯正难道不喜我来此?” “昨日丈人请了媒人去说亲,世父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接下来就等着三媒六聘了。”孔常在一旁哈哈笑着说道:“六郎,你说日后我称呼你为妻弟好呢,还是妹夫好?” 孔均等人也含笑看着韩端,但他脸皮极厚,不但不觉得尴尬,反而装模作样地训斥孔常:“婚姻大事,姊夫休要拿来说笑。” 孔常也发现当下这个场合不宜说这些话,于是赶紧转换了话题:“孔韩联姻,就是一家人,世父听说你和魏氏起了龌龊,便让复义带了两百名家兵前来助阵。” 孔家由武转文,家中部曲如今不超三百之数,却一下就让孔均带了两百人过来,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孔合确实是将韩端看成是自家女婿了。 韩端再次向孔均等人作揖道谢:“多谢世伯,多谢复义兄相助之情,多谢诸位郎君!” 众人纷纷回礼,孔均也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况且我等文不成武不就,部曲都交给蔡师傅带领,来也就是凑个热闹而已。” 寒暄已毕,几人才又问起魏家之事,待听说韩家部曲已经将魏家庄子围了一个白天之后,蔡恒首先便跳了起来:“家主,请允我即刻带儿郎们前往魏氏庄园,天亮之前定将其拿下。” 马三兴等人也是跃跃欲试,韩端却道:“如今魏氏也是瓮中之鳖,早些晚些又有何妨?况且夜晚多有不便,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伤及自身。” “明日寅食卯攻,不过今晚我们就得赶到魏家庄园外安营扎寨,以防庄内贼人趁夜出逃。” 家主已有定计,众人便不再多说,蔡恒当即安排人去埋锅造饭,只半个时辰就做好了饭食,用过之后又歇了一会,然后才乘船前往魏家庄园。 魏家的庄园不在城内,而是在上虞县城东北五里开外,离他家的盐场反而更近一些,韩家部曲从盐场登岸,前后不到一个时辰便出现在了庄园外面。 张和见大部前来,也是松了一口气,虽说将近千人围住了这儿,但魏家的庄园太大,难免有疏漏之处,小喽啰倒还无所谓,若是让魏家家主给跑了,他如何向韩端交待? 韩端见到张和,先把明早开始攻打的决定说给他听,然后才望着黑漆漆的庄园问:“情形如何?里面有无异动?” “遵郎主之令,我们一到此处便挖掘沟渠,将田庄彻底隔绝,从围庄开始,里面前后派了三拨人出来意图突围送信,但都被儿郎们擒获,人已经被看押起来,信就在我这儿。” 韩端接过信件一看,一封是写给魏氏远支,一封是给海盐陆家,最后一封,竟然是写给上虞县令谢琳的。 他拆开信件粗粗看了一下,或许是魏朝也知道这信多半送不到,所以里面并未提及其它事情,只说被山阴韩家围困,请求前来救援云云。 写给谢琳的信则纯粹可笑,魏朝在信中反诬韩家窃取他家炼盐新法,如今还要赶尽杀绝,欲置魏家于死地,请谢琳出来主持公道。 韩端看得忍俊不禁:“这魏朝还不知道外面围住他家的人中,就有上虞县的县兵么?” “上虞县的县尉怕得罪人,带着县兵们躲在后面呢。”张和不满地指了指远处,“郎主只管看着,要是破了庄子,这些县兵绝对冲得最快。” 韩端毫不怀疑张和所说的话,不过他也没指望这些县兵出多少力,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名义。 但旁边的严友元却道:“他们不肯露面也没事,我已经让人去买县兵的旗号和衣裳了,到时让冲在前面的儿郎穿他们的衣裳,打他们的旗号,完事之后对外就说是上虞县兵破了魏家庄子。” 众人一听,都楞了一下,随即便笑出声来,蔡恒笑道:“老严你这一招够损,上虞县想要占便宜,就得担着这个破庄灭门的名头。” 韩端道:“县兵总共不过一两百号人,旗号衣裳应当都不多,你让人去哪儿买?” 严友元向县兵们所在的方向呶了呶嘴:“就买他们带过来的,每人两百钱,攻下庄子之后就还给他们,方才已经和两个队率说好了。” “那县尉不想参与此事,又怎会任由属下将旗号衣裳卖给我们?” “那肥豕天黑就回去了,让我们攻打庄子的时候再去叫他,要不然他哪会允许县兵做这种事。” “让他做梦去吧。” 此刻已经将近子时,张和和他带过来的部曲已经整整一天没有闭眼,韩端让蔡恒带来的部曲将他们换下来歇息,只等明日一早发起总攻。 他自己同样也有些疲乏,但还是强忍倦意四处查看了一遍,又安排了人连夜去伐木制作撞木,收集百姓家的门板防护箭矢,然后才来到沟壕里,铺上稻草和衣而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九十八章 破家 重生后的第一个元宵节,就在上虞县的魏氏庄园外,寒风冷月相伴度过。 寅时三刻,韩端被韩虎儿叫醒,从沟渠里爬出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吃过胡饼肉汤,便令人将蔡恒等人叫来,商议随后如何攻打庄园。 魏氏在上虞经营数百年,以前的庄园修建得如同一个城堡,但十多年前被候景麾下宋子仙乱兵焚毁之后,重建的庄园却是大不如前,不但没了四面的角楼,而且部分修补的围墙也极其单薄。 在从俘获的魏氏家兵处得知这一情况之后,韩端便准备从围墙薄弱之处攻入,此番召集蔡恒等人前来,正是为了向他们安排具体攻打计划。 “庄子只有一道大门出入,若魏氏贼人在大门两侧布置弓弩手抵抗,即使攻打进去,我们肯定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因此,大门处由五叔率八百部曲只作佯攻,尽量将贼人之弓弩手吸引在此处,济之和三兴各率五百人,先埋伏在庄园左右围墙单薄之处,只等五叔开始攻打大门,你们便用撞木撞破围墙杀入庄子。” “此为声东击西之计,贼人青壮不足,势必会顾此失彼,他若来守大门,我们就攻围墙,他若来守围墙,我们就攻大门,务必一击而破之!” “家中部曲最短也训练了一个月,今日首战,既是扬我韩氏之名,也是检验成果之机,韩端在此拜托诸位!” 说到此处,韩端拱手作揖,众人纷纷俯身还礼,蔡恒郑重说道:“家主只管在此静候,一个时辰之内,我等必破此庄!” 张和与马三兴初上战阵,此时也是心情激荡,二人举起手中长刀短戟,沉声低喝道:“必不负郎主所托!” 东方曙光渐露,驱散寒色,三人各自回去整顿部曲,韩端则带着严友元和一干随从,登上庄园左近的一个矮丘,静观战况。 卯时刚至,随着一声号角,蔡恒身着上虞县兵队率衣甲,左手铁盾右手直刀越众而出,他一指前面庄园大门,厉声呼喝。 “魏氏贼子,恃强凌弱,欺压良善,乱我乡土!令奉县君之命破此贼巢,诛杀逆贼!” “破此贼巢,诛杀逆贼!” 站在最前面的上百名韩家部曲,身上穿着县兵衣裳,振臂齐齐大喝。 “盾手上前,撞木上前,攻!” 蔡恒一声令下,数十人抬着一根粗大的树木拥上前来,在盾牌的防护下,飞快地冲向庄园大门,还离得十来丈远,大门两侧的围墙上,却突然冒出两排身影,张弓就放。 韩氏部曲中的弓手在各自队率什长的指挥下发箭压制,一时间魏氏庄园门前箭矢飞舞。 围墙上的魏氏部曲居高临下,但因是用梯子趴在围墙上放箭,几乎没有什么准头,又因人数不多,也起不到压制的作用,两轮箭雨过后,韩家部曲却只有几人中箭,被迅速拉到了后阵。 而撞木却已经来到了大门之前,“咚”的一声巨响,大门未倒,但大门左侧的围墙却已有些晃动,众部曲大声欢呼,旋即退后数步,准备下一次撞击。 左侧围墙上的魏氏部曲惊惶失措地跳下梯子,只余右侧二三十人向下胡乱射箭,慌乱中有人高声叫喊道:“贼人势众,点火将他们烧死!” 却又有人立即反驳:“不可点火,否则会烧坏大门!” 正在慌乱之际,庄园左右两面突然又传来一片喊杀之声,众魏氏部曲脸色大变,待听清敌人已经攻入庄内后,顿时发一声喊,慌忙向中庭败退。 …………………… 此刻庄园内已是一片鸡飞狗跳,魏氏家主魏朝瘫坐在中庭正堂胡床之上,脸颊扭曲,双眼赤红。 若是早知山阴韩氏如此刚烈勇猛,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去招惹这个煞星。 上千部曲毁于一旦,留守庄园的不过两百家兵,破庄不过早晚之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然而事到如今,悔又何用? 发楞片刻,魏朝猛地坐直身子,嘶声叫道:“快去将二郎四郎叫回来,立即从后院翻墙突围!” 庭下仆役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刚走两步,却见一名家兵从庭外仓皇奔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家主,贼人已攻破大门和左右围墙,势不可当,请家主速速退避!” 堂内魏朝听得这话,刹时脑中“嗡嗡”作响,过得一会,他才步履艰难地走出堂来,耳边喊杀声更加清晰可闻。 “二郎和四郎呢?” “二郎君身中流矢从墙头跌落,四郎君陷入敌群,恐怕都已……” “韩氏狗贼,我与你不共戴天!” 一日之间,膝下三子尽皆丧命,魏朝心痛如绞,他嘶吼一声,便令仆役取了刀来,要出门与韩氏贼子拼命。 他心里很清楚,韩家破了庄子,绝不可能留下他的性命,与其受辱而亡,不如力拼而死。 二十来名亲信家兵簇拥着魏朝往前院冲去,刚出中庭之门,就见一群县兵举着大旗迎面奔来,魏朝勃然大怒,手指前方开口便骂。 “尔等本上虞乡人,却伙同山阴贼子前来攻打我家,实乃无耻乡贼!刘通何在?让他出来见我!” 话声刚落,那群县兵引弓便射,众家兵只来得及扯了魏朝一下,一篷箭雨已经飞到了面前,魏朝身中数箭倒在地上,口中却还在喃喃咒骂:“谢……谢琳,刘通,不得……好死。” 卯时发起攻击,到得卯时四刻,魏氏庄园已被韩家部曲全部占领。 韩端原本想让部曲们赶紧将庄子内的钱帛运走,然而庄子刚破,谢琳与刘通便及时来到了庄前,此事只得就此作罢。 随后清点伤亡,此战共剿杀魏家家兵近两百人,还有近百名魏氏荫户青壮死于非命,自身伤亡却不多,死者十六七人,伤者二三十人。 中午报上来的战果让韩端有些肉痛的心里好受了些。 从庄园的钱库中共起出钱三千万,布帛一千二百匹,粮库中还有数万石粮食,此外,还有魏氏置办的房屋、田庄、盐场字契,铁木等各种物资以及牛豕等牲畜,价值当以万万钱计。 但韩端看重的,却是魏家名下两千户荫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九十九章 返乡 韩端觉得,无论是商铺还是田地,都没有人重要,所以在接下来与谢琳的财产分割中,为了得到这两千户荫户,他也作出了一些让步。 浮财只取三分之一,以及盐场、位于山阴的一个庄子和两千户荫户,魏家在上虞的四个田庄和房屋店铺他全部留给谢琳,至于他们怎么分配,那不是韩端关心的事情。 从当下的价值上看,韩端分得的这一部分是比不上谢琳那一份,但得了两千荫户,却让他觉得是占了便宜。 谈妥了分配方案,接下来就是善后,粮食运往盐场,其它物资都要运回山阴,两千荫户除了盐户之外,拖家带口的还有近万人,这些人也要送到山阴去安置,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 好在第二日家里就派了人和船过来,一船船的钱帛物资运回山阴,再由家里的人统筹安排,韩端则召来严友元等人,一起商议改造盐场的事情。 刚说了个头,张和却对他说道:“郎主,如今盐路尚未通畅,盐出多了反而卖不出好价钱,况且盐场一开始改建,就要进驻部曲护卫,如今家里的人手也不是很充足,新盐场改造之事,不如先往后放一放?” 然而韩端却认为盐场改造必须立即进行,而且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大江南北,人口数以千万计,每日耗盐何止万石?若等你打通盐路再来改造盐场,岂不是又要虚耗一夏?” “况且卖盐又不局限于江南,济之将南方盐路打通之后,也可以向北胡扩张,若周齐税高,还可以向其境内贩卖私盐,总之,只要手上有盐,就不愁卖不出去。” “只要有盐,确实不愁卖不出去。”一旁的严友元突然说道,“海对面的海宁郡盐官县就有盐市,旺季之时,盐市每日交易食盐不下数千石,家主若不嫌价格低廉,大可将盐运到盐市去卖。” 韩端诧异地道:“对面竟然就有盐市,你怎么没有向我说过?” “我以为家主知道的。”稍顿片刻,严友元又解释道:“冬季少有人煮盐,外地客商也几乎绝迹,家主不辞辛苦将盐运出去卖,我还以为只是想卖个好价钱。” “盐市盐价如何?” “夏日旺季时每斤十五六文,冬季则要二十五文以上,基本和客商自己到盐场来差不了多少。” 韩端一拍大腿道:“就这么定了!改造盐场之事就由老严和韩引衣一起负责,争取在三个月之内全部完成,正好能赶上夏日旺季。” “所需物资人手你们直接去找韩德期要。济之那边也不要闲着,以前定下的计划照样进行,能往外卖就往外卖,实在卖不出去再拉到盐市去。” …………………… 张和按原计划率人运盐前往江州,严友元带人盯着新盐场那边的改造,主要是挖坑,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等老盐场那边扩建的池子用石板铺完,这边挖出来的池子刚好能够接上。 处理完上虞的事情后,元月念日,韩端起程返家。 同行的还有最后一批荫户和少许物资。 如今韩氏部曲与上虞县兵一同剿灭魏氏之事已经传遍整个会稽,韩家声望在短短几日内扶摇直上,已经隐隐和会稽四姓余下的三家齐名。 因此,韩端带着大批人马回到石塘时,受到的接待十分隆重,除了族长韩同之外,整个石塘村几乎是倾巢而出。 韩端没想到族人们会表现出如此高昂的热情,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将马牵到马厩,众多族人便闻讯来到他家门前,话语间喜气洋洋,为石塘韩氏能和会稽四姓齐名而兴奋,也为韩家此番竟然能够覆灭魏氏感到庆幸。 族人的热情不好拒绝,家兵们也不好驱赶,韩端只能站在人群中间团团作揖:“我年轻识浅,此番有此大胜,全赖家中上下一心,否则胜负难料。” “如今我家事务繁杂,多缺才干,诸位族亲若不嫌弃,不妨来我家与我共事,我定当扫榻以待。” 这些招揽之语韩端原本计划在加冠之日向族人们说起,但当日实在是太过繁忙,连母家来的两名阿舅都只匆匆说了两句,如今趁着这个机会,正好把这话说出来。 至于族人们如何选择,那就只能顺其自然。 韩锦破天荒地迎到了前院,他先对蔡恒等人施了一礼,说道:“六郎年幼,魏家也非普通人家,若非诸位扶佐,我家定然难以获此大胜。” 众人纷纷作深揖还礼毕,蔡恒抬起头来笑道:“家主虽然年幼,然而才干自具,大敌当前指挥自若,我等不过听命行事,不敢当郎主之谢。” 进得堂来,韩锦又问起当日具体情形,待听得严友元买了上虞县兵的旗号衣裳攻打魏家庄园之后,也不禁哈哈大笑道:“这个老严,确是有些计谋,六郎日后有事,不妨多和他商议。” “我也正有此意,等他将盐场诸事办妥之后,便让他跟随我左右作个赞画。” “智谋之士,六郎不妨多多招揽,韩家上下也当以礼待之。” 此话说起来韩锦颇有些感慨,韩家以武立业,稍有才学之人便怕污了声名不愿屈就,导致一直以来,他身边连个出谋划策之人都没有。 韩端点头应是,韩锦又转过头来,对蔡恒、马三兴说道:“蔡五郎老当益壮,三兴武勇过人,还有济之义勇当先,六郎有诸位辅佐,这个家我也就放心了。” 韩端笑道:“阿爷,还是以前那句话,我不在家时,你得多看着点家里。对了,年前你说过家学已经有了人选,如今可曾请回家来?” “原本那两人还在犹豫,但你在上虞大破魏家庄园之事传回山阴之后,他们才答应下来。我已经告知族人,谁家有适龄的少年郎都可送到家学,不收取任何费用。” 说到这儿,韩锦笑得越发灿烂:“如今族中呼声渐高,要请叔父退位让我来继任族长。六郎,若我当了族长,便将家学改成族学如何?” 一个族学,大跨一步按每年收五十名学子计,顶多也不过耗费二十万钱,这对如今的韩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所以韩端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章 家学 韩端完全低估了时下人们对求学的渴望。 自昨日韩家准备开办族学的消息传出去之后,第二日便有族人带着自家子弟求上门来,到得第三日上,竟然有其它乡里的亲朋故旧也闻风而至。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普通人家求学无门,想读书也找不到老师来教。 南北朝时期因长期战乱和分裂,地方官学时兴时废,但即使官学开设,能进入其中的也只有门阀士族和文武官员的子弟,平民子弟根本没有入学的机会。 韩锦这两天也是既兴奋又苦恼。 兴奋的是只要族学开设,他就能坐上族长之位,而且族学还能给韩家带来极大的名望。 苦恼的是求上门来的人太多了,若是按以前的打算不收取任何费用的话,每年一百万钱都打不住。 这笔钱韩家不是拿不出来,但韩端却不想这样做。 父子二人躲在房内商量对策,韩锦一脸郁闷地道:“早知如此,就只在家开个家学,如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想收回此话也是不能。” “别人求上门来也不好拒绝,否则便会因之成仇,但若全收进来,又要拿出这么多钱粮……” 此刻韩端也有些纠结。 若是族学的学子学成之后能全部为己所用,那他现在根本不会有丝毫犹豫,但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别说外姓子弟,就是韩家族人,学成之后会不会为他家做事都还是个问题。 肥水不流外人田,拿那么多钱粮出来让外姓子弟读书,还不如培养自家荫户的子弟。 沉吟半晌之后,韩端才下了决定:“既是韩氏族学,又岂有招收外姓子弟之理?阿爷还是给拒了吧。” “若能全推掉就好了,比如说你阿舅家的表兄表弟,岂能拒之门外?还有前几日刚来参加你加冠的故旧亲朋,总之,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韩端一个头两个大,这人情世故还真是不好处理,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人。 “既然如此,那就把前几日加冠时来过的都收进来,其他的全部推掉。” 韩锦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即便拒掉部分,加起来也有一两百人,原定请两名先生根本就不够用,好好的一桩美事,不想竟搞成这般模样……” 韩端道:“学子多了,自不能按先前设想那般费用全免,请先生的钱由我家承担,但笔墨纸砚诸般费用还得他们自家出,若是族中实在贫穷者,可以酌情补贴。” “既然要办,那就办得像样一些,我打算除了蒙学只教授孩童识字之外,再仿朝廷官学开设经、律、算、医四科,选家中识字者分科入学,荫户子弟有合格者也可报名,钱粮由家中补贴。” 学中分科之举措,南北朝时已经普及,南朝宋时,官学中就分了各种科目,而且还有专门的史学馆、经学馆、医学馆等等,独独进了陈朝,官学时兴时废,自然也谈不上分科教学。 有前朝旧例,韩锦对于家学分科并无异议,他在乎的是又要出一大笔钱,但韩端一番话又打消了他这个顾虑。 “家中产业越来越多,如今缺人缺得厉害,从外面聘来的又不敢保证一定对我家忠诚,只能自家培养,过上两三年就能得用。” “阿爷,此事和做买卖并无两样,舍得出本钱才能获利,家里现下供养彼等读书,彼等学成之后,既可为家中做事,还可为家门添些底蕴。” 韩锦虽还有些肉痛,但也知儿子此举实于韩家有利,因此家学之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至于先生,只要舍得使钱,偌大一个会稽难道还怕请不到人? 韩端将这些事务扔给老爹之后,自己便跑去前庭接待客人。 其实也说不上客人,而是两名打算来韩家做事的族亲,因韩端早知二人有些本事,所以才亲自出面接待。 来到堂屋时,两人已经等了盏茶工夫,韩端一进门便抱拳笑道:“方才和阿爷说家学之事,让两位族兄久候了。” 这两人一人名叫韩听善,年约三十五六岁,少年游学,交游甚广,后来在乡里做了游徼,却又因得罪县尉而被免职,另外一个名叫韩英,年龄只二十出头,长得高大魁梧,令人看过一眼就很难遗忘。 此刻二人见韩端言笑晏晏,也连忙起身还礼,韩听善笑道:“家学乃大事,就是多等些时候也无妨。” 韩英拙于言谈,只是冲韩端作了个揖,便站在那儿不再言语,韩端连忙招呼二人坐下,又令人煮了茶汤送来,方才笑道:“元为阿兄肯来助我,日后我也能轻松些了。” “我赋闲在家多时,前日听说伯正家中用人甚急,因此前来毛遂自荐,伯正不嫌我愚钝,日后有事尽管吩咐。” “现今家中韩德期管理内事,尚缺一人在外应酬往来,我知阿兄交游广阔,正适合担任此事,不知阿兄以为如何?” “自当遵从家主吩咐。” 一旦定下主从,韩听善随即便改了称呼,韩端又叫韩德期叫来,让他先领着韩听善熟悉家中事务,日后韩家对外诸事,便由他来负责处置,若有他处置不下来的,再报给韩端定夺。 韩端对韩英则要熟悉得多,两人以前还经常在一起切磋武艺,知道他不善言辞,也就不再多说,只叫他日后跟随自己,明日再来家中听命。 石塘村中若论力气,除了韩端便是这韩英,而且武艺也还不弱,他这性格正适合干保镖,韩端决定日后出门时,就将他和范二郎带在身旁。 一想到又多了个得力打手,韩端便心情大好,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次日早上韩英来到之后,他便带着四五十名家丁前往铁冶。 短短数日,铸造兵器的作坊内已经大变了模样,两架水车带动六个锻锤,“铛铛”声不绝于耳,不用细看,便知道效率远高于从前。 屠翁也比以前热情了许多,带着韩端各处看了一圈之后,他又拈须微微笑道:“若非水力不济,再多两架水车,日产长刀二十柄应该不在话下。” 以前未架设水力锻锤之时,一百柄长刀就用了三四个月才打造齐全,如今却最多只需十余日,虽然早有预料,但韩端仍然欣喜不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零一章 锻甲 韩端此次匆匆来到铁冶,除了记挂着水力锻锤之外,还想为自己打造一副铠甲。 重生到这个时代,他就没有打算安安稳稳地做一名豪强子弟,日后自然也少不了战阵冲杀,而冷兵器时代的战斗,一副好的铠甲能起到的作用无庸赘述。 既然要造,那就造最好的,韩端对现今流行的将领专用铠甲罩罩式明光铠看不上眼,他想打造的是整片的板甲。 有了水力锻锤,打造板甲便轻松了许多,先用“灌钢法”灌炼出钢锭,用水力锻锤将它锤薄,然后再将得到的钢板放在大大小小的尖头铁砧上,用人力慢慢打造成形。 打造板甲的过程非常缓慢,因为板甲各个部位的厚度并不相同,关键位置要厚,非关键位置要薄,在保证防护力的同时,还要最大限度地减轻重量。 比如胸甲的“鸡胸”式凸起最厚处厚达三毫米,而腿甲内侧最薄处还不到一毫米厚。 此外,板甲还要合乎人体的构造和曲线,但为了防震和卸力,里面还要留下穿衣服的空隙,所以又不能打造得太贴身,这就需要量身打造,耗费的时间不是一般的多。 而头盔则只能用制造齿轮的方法,先锻造再淬火回火,这个火候很不容易把握,屠翁也连续试验了两天才铸出一顶合格品。 这顶一体式成型的铁盔还加了一块活动面甲,作战时将面甲放下,整个头部就都处于头盔的保护之中,再加上全套身甲,就算面对枪林箭雨也不会受到重创。 这副铠甲的重量比甲片重叠的札甲要轻得多,大约相当于后世四十斤左右,穿上之后能跑能跳活动自如,行动基本不受影响。 韩端命人将打造这套铠甲的所有过程,包括头盔淬火回火的时间等等细节全都详细记录下来,然后交给屠翁,让他分出专人来继续打造铠甲。 他不奢望每个部曲都能着甲,但至少要保证几个重要头目和马三兴手下的长刀队人手一副,也用不着他这种板甲,现今流行的罩罩式明光铠搭配札甲就行。 在铁冶耽误了半个月,铠甲一打造完成,韩端便急着离去,刚刚走出兵器作坊,就听到身后的韩英小心地问道:“家主,能不能给我也打造一副甲?” 韩端回过头来,见他和范二郎都巴巴地看着自己,于是故意说道:“我穿了这身甲日后是要上战场的,你们又不上战场,着甲又有何用?” 韩英急忙道:“家主不是说日后让我跟随左右?家主上战场,我自然也是要上战场的1” “那行,就给你们两个一人配一副甲。”韩端沉吟片刻,又道:“不过这种板甲打造费时费力,工匠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还是配一副明光铠好了。” 二人顿时欣喜不已,“明光铠就好!” 从铁冶出来,韩端并没有回石塘,而是又乘船去了耶溪庄,去耶溪庄也不是看种田,而是看铜矿的开采和冶炼。 自去年决定铸私钱后,韩家便到处寻找合格的铜冶工匠,先是从孔家买了三十名,后来韩锦又陆陆续续从各家买了二十多名,再加上一些杂役,从去年孟冬之月底便开始开采冶炼,到今为止,已经冶炼出了近万斤铜料。 一百多人用了三个月时间,才只出这么点铜,这种效率和后世比起来,简直低得令人发指。 但韩端很清楚现在的生产力和开采技术,所以并不觉得奇怪。 铜矿采用的是直井开挖的方式,除了井口用井车提取矿石、排水用人力水车之外,其它地方看不到任何机械。 以柴火燃烧岩石受热用冷水浇淋,然后用铁镐铁钎剥离矿石,矿工们用竹筐肩扛手拉,运一百斤矿石只能出两斤左右的铜料,从无到有三个月出一万斤铜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冶炼出来的铜料并不是紫红色,这是因为里面含了铅锌等其它金属,不过铸钱本来就要掺杂其它金属,这倒是省了一道工序。 按当下一枚铜钱四克计算,一万斤铜料能铸出一百二十五万钱,这个收益远远比不上盐场,但却又比种田高得多了。 只是韩端还是觉得不满足,他将负责铜冶的管事牛信叫了过来,吩咐他道:“铜冶的规模至少还要扩大三倍,再多开几个井,需要多少人手赶紧计算一下报给韩管家。” “水渠至少还要加宽一半,趁现在还没春耕,让庄子里派人来挖,半个月之内必须要挖出来。”韩端指着高炉旁粉碎筛选矿石的地方说道。 粉碎矿石的舂碾是由水车带动的,水车也不是直接安放在河道里,而是从上游一里外修了一条水渠从耶溪引水过来,利用高度差冲击水车来带动舂碾。 马上兵器作坊就要搬过来,后面还要安装水力铸钱机械,水渠窄了怎么摆得下那么多水车? 事情千头万绪,难免会有疏忽忘掉一些重要的事情,韩端从家里抽调了一名机灵的账房来做秘书,然后又匆匆回到铁冶,把屠翁拉来一起研制铸币机械和铸造钱模。 钱模比较简单,铸币机械原理也不复杂,基本就是水力锻锤的翻版,所以韩端一说,屠翁就知道怎么去铸造。 稍微难一点的就是水力轧辊机。 要冲压铸币,首先要将铜料轧成厚薄均匀的铜板,这就必须要用到轧辊机,这玩意以前没人听说过,韩端光说屠翁也听不懂,他不明白为什么厚铜料从那两个铁柱之间滑过去就会变薄。 无奈之下,韩端只得又花了一天时间,用木料造了一个轧辊机模型出来,然后给屠翁演示。 有了这个模型,只用了三天,屠翁便指挥着工匠们将轧辊机造了出来。 等钱模铸出来之后,韩端便让工匠们停下两台水力锻锤,将轧辊机和铸币机安装上去,工匠们把加热软化的铜料送入轧辊,然后从另外一端流出来,便成了一块厚薄均匀的铜板。 趁着温度还高,工匠们又用工具将钢板送到铸币机上钱模上面,随着一声闷响过后,韩端用力拉开控制铸币机的闸阀,几枚铜钱出现在众人眼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零二章 凶信 韩端现在铸的钱是仿陈五铢。 南朝自宋以来,币制便十分混乱,世面上流通的既有各个朝代的各种铜币,也有民间盗铸的私钱,而且普遍都是偷工减料。 陈文帝继位之后,于天嘉三年铸造了陈五铢钱,此钱制作精整,逐渐替代了世面上流行的各种铜钱,成为相对稳定流通最广的钱币。 韩端将新铸钱和五铢钱掂量比较,发现无论厚度还是重量都没有任何区别,而且新铸出来的这几枚五铢钱,表面光滑,字迹清晰,比用翻砂工艺制造出来的正规五铢钱还要精美,众人一见之下,也是赞不绝口。 屠翁笑道:“这般精美的钱币,连我都想要收藏几枚,拿到外面去肯定会遭到争抢。” 屠翁所说可不是玩笑话,而是有极大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形。 江南铜的产量不足,钱币始终缺乏,很多时候朝廷都不禁私钱,但私钱往往成色更差,有的私钱甚至还没有官钱一半厚,百姓宁愿以物易物也不愿使用,而好钱则被朝廷或权势之家收藏,不再拿到市面上来流通。 如今韩家铸出了这种与官钱同厚重,但却还要精美的新钱,百姓们当然会趋之若鹜。 “日后你们的月钱都用这种新钱来发放,别盯着我这几枚。” 韩端将那六枚铜钱放进怀中笑吟吟地说着话,心里却在盘算这有史以来的第一批机铸钱放到后世能不能上拍卖场。 这个时候,新来的秘书萧振向他问道:“铸本朝钱币获利不多,家主为何不铸大秦金银币和北胡的布泉大钱?” 铸金银币还得拿真金白银出来,别说韩端没有,就算有也不会拿来铸币,那能有什么赚头?倒是周国的布泉大钱,确实比铸陈五铢有搞头。 周武帝宇文邕曾于保定元年铸布泉之钱,一枚布泉当五枚五铢,属于是虚值钱,私铸至少能有五倍之利。 这确实是暴利买卖,但正因为此,周国才严禁民间盗铸私钱,而且还不许布泉钱向周国之外流通,陈国基本上看不到这种钱的踪迹,要想找些来做样品都办不到。 “立即通知张济之,让他收集一些周国布泉回来。”韩端向萧振吩咐道,过了一会,他又补了一句,“齐国的常平五铢钱家里有没有?” 和陈周两国比起来,齐国的常平五铢钱算得上是良心钱币,每一枚都比陈五铢重四分之一,这对韩端来说就是个商机。 收常平五铢回来,融化之后再铸成陈五铢,转手就是四分之一的利润,这么好赚的钱岂有不赚之理? “有,但是不多。” “让张济之略低于市价向淮北以北出盐,所得常平五铢全部拉回耶溪庄来。” 萧振确实头脑聪明,韩端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于是建议道:“家主不妨将南货运至齐国,薄利倾销,短时间内就能得大量常平五铢。” 这确实是个办法,但韩家并没有做过这种买卖,完全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此等商贾之事,自是商贾最为熟悉,邸店中的褚管事年前来家中结账时,我曾听他说起过南北贸易之事,家主不如将他叫来问问,或许就能有解决的法子。” 韩端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你记下来,等回家之后,让他来石塘见我。” ………… 水力铸币机没有问题,韩端也就放下了心,等到耶溪庄来人禀告,说水渠已经扩宽到两丈之后,他就开始着手准备兵器作坊搬迁。 搬迁之前的第一件事,是让蔡恒再调三百部曲入驻,以前庄子里就有两百家兵,总共五百经过训练的精悍部曲,已经足以保证铜冶的安全。 趁着春耕还未开始,韩端又让庄子里的庄户和五百部曲一起,就近采伐木石将整个铜冶都围了起来,然后立即开始搬迁兵器作坊。 兵器作坊内的物件全都沉重无比,几百青壮加上十来头耕牛忙活了四天,才将水车、水力锻锤和铸币机等拆散用船运到耶溪庄并重新安装起来。 到得第五日上,耶溪畔的田庄深处,便响起了熟悉悦耳的“铛铛”声。 又过了两日,一切都顺畅之后,韩端才心满意足地率人回了石塘。 这次一出门就是一两个月,他准备好好在家休息几天,然后再去湖心岛看下春耕,以及蔡恒训练的新兵到底如何。 进得门来正准备从侧门进后院歇息,却见一名下人匆匆过来向他禀报道:“家主,老主人正在堂屋会客,请你去与客人见上一面。” 韩端问道:“可知是哪里的客人?” “是原来的山阴县令韩县尊,如今已经赋闲在家,今日特来家里拜访家主。” 韩延庆赋闲在家了? 韩端心里暗道:就他当那窝囊县令,还真不如在家种田,只是他今日来找自己又是为了何事? 心里这样想着,韩端转了个弯又回了前庭,跨进堂屋,就见老爹和韩延庆坐在那儿默默相对,似乎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阿叔可真是稀客。”韩端说着客气话,韩延庆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连忙拱手道:“多时不见,六郎就已加冠了,当时也不请我来凑个热闹。” “阿叔休要客气,坐着说话。”韩端等韩延庆重新落座之后,自己才在胡椅上坐了,“侄儿也是怕阿叔公务繁忙,因此不敢去打扰。” “我去年年底就辞了差事了,在家里闲得无事,想走亲访友也没地方可去,只得前来石塘打扰贤父子。” 韩端见他面容憔悴,眼睛隐隐发红,心里有了一丝猜测,于是便试探着问道:“不知子高大兄……” 果然韩延庆一听此话,顿时便控制不住老泪横流,哽咽了一会,方才凝噎道:“子高……子高他,他已经故去了。” 虽然早知韩子高活不过今年,但此刻闻听凶信,韩端仍然禁不住略有些伤感,等韩延庆情绪稳定下来之后,他才劝慰道:“阿叔千万不要悲伤过度,以免坏了身子。” “子高大兄不幸故去,但家中还有四郎未曾长大,阿叔正该保重身体,好好将四郎抚养成人,如此方可保持香火不绝。” 韩子高当上将军之后,韩延庆鸡犬升天,也娶了两门小妾,但却只生下一个儿子,如今韩端提到他家四郎,韩延庆才渐渐平静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零三章 贩粮 韩延庆并没有在韩家多耽搁,又坐了一会之后便提出告辞,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韩端才问老爹:“阿爷,他今日来我家,究竟是为了何事?” “韩子高死了,他的县令也做不成了,于是便有人觊觎他家那几十顷良田,也有人落井下石,冷言冷语还是好的,有的人还上门找麻烦……” “总之日子很不好过,便想来请我去他家走一趟帮他撑腰,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去。” 韩端无所谓地道:“走一趟就走一趟吧,他家离得也不是很远,早上去晌午就回来了,阿爷犹豫不决,难道是怕得罪人不成?” “以我家如今的声势,我会怕了那些乡下土豪?”韩锦似乎忘记了自家也是个乡下土豪,说起话来理直气壮。 “我并非怕得罪人,而是怕惹上官府。韩子高因谋反被诛杀,万一我不知高矮去帮韩延庆撑腰,到时引祸上门可就悔之莫及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韩延庆早年也与我有些交情,此人性情忠厚,如今子亡于前,乡人又趁机欺辱刁难,却是有些可怜。” 韩端笑了笑,道:“安成王以谋反之名诛杀韩子高,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要不然韩延庆父子又岂能逃得性命?朝廷连韩子高的父母兄弟都不追究,又怎么可能牵连到外人头上来?” 韩锦沉吟片刻,也想明白了其中道理,他拍了拍衣襟道:“既然如此,那我明日便去他家走一遭,也算是全了故交之情。” 稍后,他又道:“这安成王胸怀宽广,他做皇帝也不是件坏事。” 谁做皇帝对韩家都没有什么影响,只因韩锦以前听儿子说起过安成王早有篡位之心,所以此刻才有感而发。 “这哪是他胸怀宽广?”父子俩在家中关着门说话,韩端也不怕别人听了去,“他之所以宽宥韩子高的家人,是因为他知道韩延庆忠厚老实,成不了大事,而且也怕赶尽杀绝引得天下人非议。” 陈顼的目标是篡位当皇帝,在没有坐上皇位之前,他自然不能牵连杀戮太过,以免给世人留下残暴和睚眦必报的不良印象。 若非韩子高实在是冥顽不灵,陈顼也不会以“谋反”的罪名取了他的性命。 即便如此,韩子高被陈顼诛杀之后,湘州刺史华皎便因害怕陈顼要对付自己而立即起兵造反,朝中吴明彻、徐度、淳于量等一班大将几乎倾巢而出才将其平定。 想到这里,韩端却又有了新的想法。 自己在山阴算是有了一定根基,但无论他势力如何扩张,都只能算作是一地豪强,要想成就大事,就只能学豫章熊氏、临川周氏、东阳留氏等地方豪强一样举旗造反。 这些豪强哪一家不比韩家势大?但最终又有哪家逃脱了覆亡的下场? 以区区一州一郡之地对抗朝廷,兵力、财力都远远不如,更何况朝廷还占据了大义名分,一顶“反贼”的帽子扣在头上,连老百姓都深恶痛绝,哪儿会有什么胜算? 举旗造反不可取,先混进朝廷里面掌握大权,然后再俆俆图之,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华皎作乱,韩端隐隐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当年陈霸先的崛起之路,不也是从提兵西进平“候景之乱”开始的? 只是该从哪儿入手,他还暂时没有什么头绪。 ……………… 次日,邸店掌柜褚申来到石塘,韩端向他问起往北问起贩卖货物之事,果然如同萧振所说,这褚申接触的都是来往商贾,对这些事情自然很是熟悉。 “两淮之地盐业繁盛,家主欲贩盐前往,恐怕获利不多,如今来往于淮阴会稽两地客商多是贩粮,也有少许贩卖瓷器,却从未有过贩盐者。” 没有贩盐往两淮的客商,那只是因为无利可图,但自己想要的只是常平五铢,贩盐赚不赚钱倒还在其次,所以韩端并没有放弃往两淮贩盐的打算,但他对贩粮贩瓷也有很大的兴趣。 但褚申却又摇头说道:“瓷器并非好买卖,齐国对粮食以外的商品都课以重税,而且很多时候不许进入。只有粮食随时可以买卖,若是碰到两淮灾荒之年,连道中杂税都会减免。” 韩端问道:“那叔明可知如今淮阴粮价几何?” “如今粮价比秋后稍贵,但还是要看是否好米,好的每石可售千二百钱,质次者则只能售九百余钱。” 三吴之地盛产稻米,连乡里也设有小粮铺,粮价常年稳定在每石八百余钱,而且还都是好米,两地粮价相差三四百钱,从会稽北上淮阴又是走邗沟水道,运输便利,这果然是条好路子。 韩端乐滋滋地问道:“我欲贩粮北上,叔明认为应当如何做起?” 褚申回道:“不需其它,粮船到了淮阴,自然能够卖得出去。” “不过大江以北,邗沟之上,常有盗贼出没劫掠来往船只,家主若要往淮阴贩粮,便需派家兵部曲随船护卫。” 怪不得有如此高的利润,原来路上还有被打劫的风险,看来往两淮贩粮,也不是谁都可以干的。 果然,褚申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邗沟上来往的粮船,不属世家豪强就是州郡刺史太守,要不就是军中将领趁出兵之时载米贸易,普通人哪敢如此大胆。” 韩端笑道:“如此才好,要不然谁都能往其中插上一足,粮价哪里能涨得上去?叔明,邸店那边还有多久才能开张?” “下月望日之前应当就能开张。” “那还有一个来月。”韩端算了一下,问道:“这第一批粮北上,你和韩元为一起替我走一趟如何?” 韩家有人有船也有粮,什么都是现成的,做这粮食买卖还真是再适合不过,褚申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说定了之后,韩端便令人去通知粮铺何元庆那边准备三千石粮。 如今韩家家大业大,人口也不少,必须要随时储备大量的粮食,家里和田庄各处的存粮自然不能随意挪用。 只有粮铺不但卖粮,也在收粮,粮食运走之后,用不了几天就能将粮仓重新补足。 这些事根本不用韩端操心,几句话吩咐下去,下面的人就能办得妥妥帖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零四章 无信之徒 正事安排妥当,褚申却又说起一桩韩端正好感兴趣的事情来:“湘州刺史华皎运往淮阴的粮船在京师被朝廷收没,听说是华皎拥兵反叛,皇帝震怒,已经下令京师中军前往湘州平叛。” 皇帝?陈伯宗此时被陈顼圈养在宫城之中,平时连一言一行都要看陈顼脸色,他能下什么令?韩端撇了撇嘴,有些惊讶地问道:“这事已经传到山阴来了?” “就是这几日传起来的,还说会稽郡兵也要调两千人前去平叛,我听他们说得有板有眼,说不定真有其事。” 这个机会不能错过,韩端只略作沉吟,便决定立即前往山阴。 只要调会稽郡兵平叛的消息属实,他就前往太守府毛遂自荐,以会稽郡兵的名义前往京师加入平叛大军,前往湘州平叛。 想来沈恪应当不会拒绝。 想到这儿,韩端再也坐不住,他回房换了一件衣袍,便匆匆赶往山阴。 道听途说始终不靠谱,要打听这种事还得找官府中人,韩端入城之后,便去买了几件礼物去孔台府上。 如今韩家与孔家已经互换了庚贴,接下来便是议亲定亲,最多一年之后,韩端便会成为孔家的女婿,因此他这次来孔台府上是以晚辈之礼拜见,而孔台也比以前少了几分虚伪。 他抚须笑吟吟地向韩端问道:“伯正许久不到山阴来,不知在家都忙些什么?” 这些都是场面上的寒暄话,韩端也不甚在意,随便说了说家里的春耕、修建水车等等,然后才说明了此番来意。 “我昨日听家中管事说,近日山阴风传湘州刺史华皎叛乱,朝廷要从会稽调兵前往湘州平叛,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华皎作乱是真,调会稽郡兵平叛之事,却只有民间传说,并未见朝廷诏命下来。”孔台奇怪地看着韩端,“即便要调兵平叛,也轮不到你山阴义卒,伯正关心此事做什么?” 孔常两家刚刚开始议亲,男方却要跑去从军,这事情韩端自然不好对孔台言明,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道:“只是好奇而已……世叔,你觉得朝廷有没有从会稽调兵的可能?” “若是以往,基本没有从会稽调兵的可能,除非是中军不敌,才会调外军前往平叛。” 南朝军制是中外军制度,中军常年驻守宫城和驻扎在京师附近,遇有战事则首先出动,而各地都督所统辖的军队,以及各州郡的州郡兵被称作外军,轻易不会出主将辖境。 孔台稍作沉吟,又道:“但这次我也说不清楚,年初朝廷调沈都督往荆州任刺史,但还未赴任,朝廷又有诏命下来,令他改迁护军将军前往京师任职,以我看来,此事多半与平叛有关。” 韩端皱了皱眉头,这沈恪今年不是要去广州任刺史的么,怎么又调去京师任护军将军?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护军将军是京师禁军两大巨头之一,手握重兵,在京师都属于是炙手可热的人物,韩端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备上重礼,前去太守府拍一拍沈恪的马屁。 南朝的禁军设领军将军和护军将军各一人,领军将军掌内军驻守宫城,护军将军则掌外军驻守于宫城之外,其下有左右二卫,骁骑军以及材官诸营。 韩子高生前所统辖的右卫军,便是护军将军麾下诸军之一,可见护军将军之位高权重。 韩端想去拍沈恪的马屁,顺便毛遂自荐,但他和沈恪又不熟,而且去年借了人家的兵器现在都还没还,虽然沈恪也没问,可这并不是他不还的理由。 反正这些兵器早晚得替换下来,要不明日就收集起来还给沈恪? …………………… 韩端还在思量要不要去拍沈恪马屁的时候,太守府内,也正好有人提到他的名姓。 “韩端?听起来有些熟悉。”沈恪皱眉思索了片刻,方才开口笑道:“淳于郎君所说,可是那石塘韩家子?” 坐在沈恪对面的是一名锦衣青年,若韩端在此,当能认出此人正是去年他在新安寺外青溪边遇袭时,河中画舫船头站立的数人之一。 当日那虬髯汉子也并非常人,乃是征南大将军淳于量的第六子,名叫淳于岑,如今在其父帐下任中兵参军一职,掌大将军府诸兵曹事。 而这锦衣青年是淳于量的从子,叫作淳于定,也在征南大将军府中担任中记室之职。 他此番前来山阴找上沈恪,却是奉了其从兄淳于岑之命。 去年在青溪之畔,韩端与张和力敌十数名右卫健卒并轻易获胜,淳于岑在船上看得大为佩服,当即便出面招揽,但却为韩端所拒,使得淳于岑大感遗憾。 时过境迁,淳于岑本已将此事渐渐遗忘,然而前几日,却出了华皎作乱之事,安成王有意让吴明彻和淳于量等大将率部前往平叛,虽然诏令还未下达,但此事却已成定局。 淳于量未入朝之前曾任桂州刺史多年,其麾下将领大多为桂州人氏,天嘉五年,天子命他入朝任中抚大将军,但其麾下将领却宁愿逃入山中也不愿入朝为官,因此他此时虽为征南大将军,但麾下却并无多少得用的猛将。 到得此时,淳于岑方才又想起当日青溪之畔那两名猛人来。 韩端在京师仅仅只停留了两三日,却也并非无迹可寻,淳于岑找到右卫军中当日袭击两人的军士,顺藤摸瓜又找到尹洪,轻易就将韩端的底细打听了出来。 征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有辟召之权,淳于岑得了韩端的消息后,便立即开具文书,令其从弟来山阴辟召韩端入大将军麾下。 此时淳于定听沈恪发问,连忙回道:“我只知其为韩子高之族弟,但是否石塘韩氏子,却是无从得知。” “此人年不满二十,长得比常人高大且武艺出众,他身边还有一人,年约三十上下,也是极为勇猛。” 淳于定仔细回忆着当日情形,末了,他又说道:“此人家中在上虞还开设了盐场,去年去京师,便是为了卖盐一事。” “那就没错了。”沈恪站起身来笑道:“此子武艺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其诡计多端,似乎并不是什么忠厚之辈。” “去年他在我处借了兵器去剿镜湖水贼,如今贼患已平,他却不将兵器拿来还我,实乃言而无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零五章 重而无基 沈恪此言虽然带了几分戏谑,但淳于定却听得出来他对韩端的印象并不好。 “我家六兄也是看上了他的武艺,至于其它,我也无需理会。”淳于定笑着拱手,“还要劳烦将军命人去他家跑上一趟。” “小事何足挂齿?”沈恪摆了摆手,叫来一名仆役将此事吩咐下去,然后又与淳于定闲谈起来。 韩端还不知道沈恪对他的评价是“并非忠厚之辈,言而无信”,但即便知道,他也不会在意。 别说这个乱世,就是在太平盛世,忠厚之人往往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还想着将那些兵器归还,然后再送上一份重礼拍拍护军大将军的马屁,因此在孔府略作停留之后,便立即告辞回石塘。 刚下船来骑上马走不多远,迎面就来了两名韩家下人,两人一见韩端便满面堆笑地跑上前来对韩端俯身道:“家主,方才太守府来人,说有征南大将军府要辟召家主前往京师,老主人命我去山阴禀告,未曾想家主这么快就回来了。” 韩端楞了一下,随即便回过神来。 没想到去年青溪畔那名虬髯汉子,竟然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这个时候征辟他入京师,多半是为了出征平叛之事,这下倒好,用不着再想方设法地去拍沈恪的马屁了。 这时,那名仆役又道:“家主此时返程,说不定在路上就能追上太守府来人,我等这就回转家去,省得老主人在家惦记。” “此事不急。”韩端说罢一提马缰,那名仆役却又在他身后叫道:“老主人的意思,是要让家主今日便去太守府回绝此事。” “我自有分寸。”韩端说罢也不等随行众人,催动马匹便望家奔去。 只一盏茶工夫便回到家中,韩锦一见他便奇怪地问:“你归途中没见着家里的下人吗?” “见着了,还在后面。”下人接过韩端手中的马缰将马牵到后院,韩锦追问道:“既然如此,你怎么回家来了?” “明日再去也不迟。” 韩锦却道:“在家好好的,征南大将军府怎么会找上门来?六郎,你赶紧去太守府回了此事,就算辟召不就,也不可恶了大将军府,否则即便我家远离京师,别人也多的是法子整治我们。” 韩端是家中独子,如今又继任了家主之位,而且马上就要成亲,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韩锦都不希望儿子去京师从军。 因此刚一见面,他就让韩端赶紧去山阴拒了辟召。 但韩端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阿爷,我准备明日再去太守府应辟。” “应辟?”韩锦一听便瞪大了双眼:“你疯了?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去从军?若是你去了京师,家里的事情谁来管?孔家那边又怎么交待?” 他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韩端却只是说道:“阿爷,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听我慢慢说。” “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同意你去从军。”韩锦“哼”了一声,“战场拼杀又非儿戏,刀枪不长眼,若真有个好歹……” 韩端不理会老爹,继续说道:“我家眼下看似兴旺,实则丰墙硗下,重而无基,稍有风浪便会轰然倒塌,究其原因,还是我家根浅门微,若不思进取,早晚会成待宰羔羊。” “我家并非清望之家,且我向无文才,若要想有所改变便只有从军一途,以我之武勇,建功立业不在话下,如此方可保证家中长盛不衰。” 韩锦听了这番话,神色却并无好转:“你大可早日成亲,多生几个儿子,到时让他们去搏取功名。” 韩端失笑道:“就算我立即成亲生子,也至少得一二十年后才能倚仗,谁敢担保在这二十年内家里平安无事?又有谁敢保证我生的儿子就一定能够光耀门楣?” 见老爹还是板着张脸,韩端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从军作战有所不测,怕韩家就此断了香火,于是回东厢去将新打造的铠甲穿戴起来。 刚回到堂屋门口,韩锦便走过来问道:“你哪来的这副铠甲?” “这是我上次去铁冶让屠翁为何专门打造的。”韩锦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阿爷,你看我这铠甲如何?” “看上去倒还不错,只是不知质地如何。” “这可是百炼钢打造的,长刀都刺不穿。”韩端将腋下夹着的铁盔戴到头上,拉下面甲瓮声瓮气地说道:“阿爷,若我穿了这身铠甲上阵厮杀,可有谁能伤得了我?” 韩锦围着韩端转了两圈,见铠甲将儿子遮掩得严严实实,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但他还是不想放儿子去从军。 “你若走了,家中之事……” 韩端打断他的话,笑道:“家中粮盐铜铁诸事都已解决,即使我不在家也误不了事,倘若有实在解决不了的疑难,也可通过盐船随时向我传信。” “至于孔家那边,可照常行三书六聘之礼,只是婚期得推到明年下半年,最多不超过明年年底,我定然能够得胜归来。” 韩锦狐疑地看着他道:“你怎知明年年底之前一定能得胜归来?” “阿爷可知征南大将军府辟召我是何原由?”韩端问了一句,不等韩锦回答,他便说出了答案,“湘州刺史华皎起兵作乱,朝廷命领军将军吴明彻、征南大将军淳于量等名将领十万大军讨伐。” “华皎以一州对抗朝廷,岂有不败之理?若我所料不差,一年之内华皎必定授首,到时我随军平叛有功,说不定能挣个爵位回来。” 韩端见老爹不言语,又说起去年在京师征南大将军府中兵参军招揽自己的事情,说此事也并非炫耀,而是要让韩锦知晓大将军府对他的重视。 “大将军府的中兵参军果真在去年就招揽过你?” “难道我还哄骗阿爷不成?当时我和济之都在,你不信可以去问张济之。” 中兵参军主管兵曹诸事,领帐内,督牙门,罚奸诈,均劳逸,统府中直属之军,并佐府主掌兵政,是大将军府最重要的僚属之一,属于府中核心要职。 要是其他寒门子弟能得他的青眼,恐怕早就欣喜若狂,但韩锦却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道:“你想好了,果真要去?”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韩端重重地点头,“一定要去!” 韩锦长叹一声,神色有些萎顿:“儿大不由爷,你若想去,那就去吧。” “明日不用来向我辞行……记得多带部曲护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零六章 受辟 勉强说服了老爹,韩端心中再无挂碍,次日一早,便穿戴一新来到太守府前,这次守门士卒不再盘问,报了姓名之后,便将他引进了前庭正堂。 淳于定在堂内正襟危坐,韩端左右一看,却没看见沈恪,倒是眼前之人有些眼熟,于是抱拳向淳于定道:“小民石塘韩端,奉府尊之命前来,敢问郎君可是征南大将军府来使?” 淳于定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拱手还了一礼,正色道:“征南大将军府淳于定,奉中兵参军之命,辟召韩君入大将军帐下听命,不知韩君可愿否?” 韩端连忙拜道:“能于大将军麾下为国出力,乃小民之所愿!” “既如此,请受辟召文书。”淳于定抿嘴露出一丝笑容,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来,韩端双手接过放进袖中,又拱手施礼道:“多谢淳于记室不辞辛苦。” 淳于定笑道:“韩幢主不必多礼,日后同为大将军麾下同僚,你我还需多多戮力才是。” “自当如此。”韩端口中说着话,心里却还是稍微有些失望。 那虬髯汉子派人不远千里来山阴辟召,却还是只给了他一个幢主之位。 不过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与征南将军府那中兵参军毕竟只有一面之缘,来辟召他也是看中了他的武艺,不知底细之前,谁敢授予他军主校尉之职,将数千士卒的性命交到他手里? 见韩端脸上表情沉稳,既无欣喜之意,也无感激之情,淳于定便没了再和他说话的兴致,他走回胡床上坐了下来,沉声问道:“韩幢主,明日我便要回转京师,不知你五日之内,能否到大将军府履任?” “左右在家中也是闲着,明日我便与淳于记室同往京师。” 韩端原本想过两天再起程,但他见淳于定神情冷漠,似乎对自己有什么成见,因此才决定与他同行,尽量在路上改变他对自己的看法。 之所以要如此做法,是因为淳于定姓淳于,正好和征南大将军同姓。 淳于这个姓极其少见,因此他猜测这淳于定和淳于量应该是族亲,要是他对自己印象不好,在淳于量面前说自己几句坏话,那日后在军中要想升迁可就有些难度了。 两人约好明日辰时在山阴渡头见面之后,韩端便告辞出了太守府,来到姊姊家中说了此事,孔常便有些不屑:“你家中部曲数千,如今却要去做个五百人的幢主,也不怕别人笑话。” “陈高祖当年还只是个油库小吏呢,谁敢说数年之后,本幢主就不能坐上将军之位?” “寒门子弟,道:“郎主此去,定要多加保重……” 韩端扶起二人道:“我已经吩咐了账房,每月再各补贴你们两家一千钱,所以不必担心家中用度,只管安心读书就是。” 二人离去之后,正想小憩片刻,便听到藕奴在屋外发问:“大兄可在房中?” 韩端起身将衣裳稍作整理,打开房门,便看到藕奴站在门前,身后侍女手上却捧着一个包裹。 女郎一见他便从侍女手上拿过包裹递了过来:“藕奴为大兄缝制了一件氅衣,大兄千万莫要嫌弃藕奴女红不好。” 昨日家中才知道他受辟的消息,今日女郎便做了氅衣送来,想必昨晚没少熬夜,韩端接过包裹,温言说道:“我家藕奴做的女红再不好,大兄也是喜欢的。” 女郎脸上飞上了一缕红霞:“这是我做的第一件氅衣,阿姨昨晚陪着我一整夜,要不然还做不出来。” “那还要替我向阿姨道谢。”韩端想了想,又道:“你的事情我已经和阿爷说过了,等我回家来,再慢慢说你的亲事,到时大兄定然为你找一个好夫郎。” “大兄……”藕奴捂着脸转身就跑,远远地传来她银铃般的声音:“大兄,我记住今日你说的话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四十五章 欠债还钱 韩端新婚燕尔之时,年前便回到江陵的严友元却正被寺院的僧人们围着追债。 “五十万钱?我只借了二十万钱,凭什么要还这么多?” 五年之前,严友元用一副自己伪造出来的王羲之手稿作为质押,从元明寺的质库内借了二十万钱,如今他回到江陵不过数日,神通广大的寺院僧人便追上门来,并且开口就要他偿还五十万钱。 “五十万钱多吗?” 元明寺派出五名腰挎戒刀的武僧前来追债,领头的这位长得慈眉善目,说话也是不急不燥。 “严居士用一卷赝品做抵押,从我寺借走二十万钱帛,如今已经过了五年,我寺收三十万钱之利,乃是情理之中。” 严友元心知这些僧人不好糊弄,但他仍然争辩道:“当年我去贵寺借钱时,说好了是死押,事后双方不得反悔,如今你等上门来,不但要我还钱,更是要收三十万钱的高利,这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严居士真是健忘。” 领头僧人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在手中一场,呵呵笑道:“当日借钱之时,严居士曾写了一份借契留在我寺,这借契上写得分明,‘以王右军手稿为押,借二十万钱帛’,但你交给本寺的,却只是一幅赝品,并非真正的王右军手稿。” 严友元道:“一手交书稿,一手交钱帛,过后不得反悔,这是当日质库中的和尚说的,你说那是赝品,当时为何不提出来?过了这么些年,谁知寺院是不是将真迹藏起来了?” 那僧人也不动怒,只是呵呵笑道:“真的假不了,假的自然也真不了!严居士既如此认为,那贫道便与你去衙署走上一遭,王使君之贤名素来为人称颂,想必不会冤枉了你。” 僧人口中的王使君乃是江陵太守王琏,此人极度崇佛,是连家产都可以拿出来捐给寺庙那种人,官司要是打到他那儿,可想而知会是什么结果。 “即便是王使君当面,也不至于颠倒黑白。”有了韩家撑腰,严友元也不怎么害怕,大不了就是赔钱,区区几十万钱对韩家来说算不了什么。 虽然韩端有言在先,若寺院僧人找上门来,赔偿的钱由公中里出,但严友元还是不想便宜了这些僧人。 “要我还钱可以,将我的手稿还来,我就退回二十万钱。” 那僧人一听严友元索要手稿,顿时脸色便沉了下来。 原来严友元以书稿抵押从寺院借走二十万钱之后,很长时间内都没人发现那是一幅赝品,直到一年之后的某一日,江陵文人墨客聚于元明寺吟诗作画,方丈将其取出炫耀,才被人指出这幅手稿并非真迹。 几番请人鉴定确认受骗之后,方丈一怒之下撕毁了这幅手稿,然后派出寺中武僧去捉拿严友元,但严友元却早就已经逃之夭夭。 一晃就过了几年,方丈却并未将此事忘记,一听人说严友元已经回到江陵,便立即差了人来要他赔钱。 谁知严友元竟然要寺院先还他那幅赝品! 都已经被方丈撕毁了,又从哪里找得回来? 那僧人心中气恼,便没了和颜悦色。 “贫道今日前来,只是告知于你,要想了结此事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是赔偿五十万钱,二是居士以身抵债,入我寺中侍候我佛,此账自然一笔勾销。” “要退钱可以,将我的手稿还来,我自然会将二十万钱退还。” 严友元见那僧人拿不出自己那幅手稿,便猜测已经被寺中僧人失落或损毁,若真是如此,那倒是连二十万钱都能省下来了。 “这可由不得你!”那领头僧人见严友元死咬着手稿不放,心里更是恼怒异常,他一挥手,身后四名健壮僧人便扑了上来,欲将严友元捉回寺院。 这时,却听得“噌噌”两声连响,严友元身后两名部曲拔出刀来,将他挡在了身后。 其中一人正是去年年夜在韩家角抵连胜五场赢得一千三百钱的许清。 这许清不但身手灵活,唇舌也十分伶俐,他用刀尖指着那几名僧人,朗声喝道:“你等僧人,到底是进了庙还是落了草?” “若是问债,大可将契据拿出来,若契据分明,严掌柜自然不会差你分毫,但若想要打劫,那得先问问我等手中直刀!” 他这一闹,门外十数名伙计便都闻声而来,这些人围在门口也不问是何事,只是提着枪棒紧盯着那几名僧人。 见此情形,那领头僧人哪还不知今日低估了对方? 原本以为带着几名武僧,只要加以威逼恫吓,严友元便会乖乖就范,哪知他今日竟然看走了眼。 对方人多势众,几名僧人又只带了两尺来长的戒刀,兵器上也占不了便宜,那领头僧人顿时气焰全消,匆匆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狼狈而逃。 等到几名僧人都走远了,许清才对严友元道:“老严,这些和尚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你得赶紧想法将此事了结,否则坏了郎主大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我也想打发了他们,奈何这些和尚一开口就是五十万钱。”严友元一脸苦笑,“虽说郎主说了由家里替我偿还,但这么多钱白白送给寺院,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诈了寺院钱帛,如今说起来反倒像是自己受了委屈。” 许清没好气地瞪了严友元一眼,过了一会,他又说道:“此事不能再拖延下去,郎主都说了这笔钱由家里替你还,难道你还想连人家的本钱都赖掉不成?” “依我之见,若寺院再找上门来,就爽利将钱还了,免得他们再来啰嗦。” “我只借二十万钱,可他们要的是五十万……” “要多少都给他们!”许清将手中直刀舞了一个刀花,然后将刀收入腰间刀鞘,“若彼等识趣只收二十万钱,那你就得承情,若收三五万利钱,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若他们咬定五十万钱不放,等此间事了之后,禀明郎主再作打算。” “以我家郎主吃不得亏的性格,这些钱说不定还能生点利钱回来!” 严友元沉吟片刻,“好,此事就依你所言,等会我就去请盐铺那边备好钱帛,等和尚再上门时,便将钱给了他们。” 他如今的身份,是上虞盐场驻江陵的管事,请盐铺支取数十万钱,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四十六章 民心尽失 其实严友元顶着这笔债,心里也有些不踏实,之所以想赖账,主要原因还是这钱不是自己的。 别说五十万钱,就是二十万,一般的中产之家都拿不出来,这么大一笔钱,韩家家主不在乎,但严友元自己心里得有个分寸。 既然决定了要还钱,次日元明寺派出十多名武僧再度来追债的时候,严友元稍微争辩了几句,便让他们到盐铺去取钱。 僧人们见严友元妥协,以为他是怕了寺院,因此态度更加强硬,咬定了五十万钱一钱都不能少。 严友元铁青着脸,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日后如何说服家主。 无债一身轻,元明寺的僧人用牛车拉走整整七大车钱帛之后,严友元心里反而轻松下来,转而将精力放到韩端交待的事情上面。 严友元是土生土长的江陵人,南朝梁承圣元年,梁武帝第七子萧绎在江陵自立为帝,是为梁元帝。承圣三年,西魏应梁武帝之孙,昭明太子萧统第三子萧詧之请求攻下江陵,杀梁绎立萧詧为帝。 西魏军攻破江陵后大肆劫掠,王公大臣及数万百姓家的年轻男女被掳为奴婢分赏军中,城中被杀害的老弱妇孺更是不计其数。 而严友元的妻儿正是在这场动乱中被害,连尸骨都没能找得回来。 一晃十多年过去,江陵西城驻守的西魏军已换成了周军,但毁家杀妻灭子之仇,严友元却从来没有忘记,因此去年在松滋之时,他才会向韩端主动请缨,潜回江陵城作为内应。 虽然已有数年不在家中,但自幼在江陵长大的严友元还是很快就拉拢了一小批人,这些人都是当年幸存下来的江陵百姓及其子侄,和他一样对周军恨之入骨,都巴不得陈军攻下江陵,将周军撵回长安。 其实在江陵城内,有他们这种想法的百姓还有许多。 自萧詧引魏兵攻破江陵,使江陵百姓惨遭屠戮之后,城中百姓便对萧氏充满了仇恨。 在老百姓眼里,破城屠戮的魏军可恨,换了旗号称为周军之后同样可恨,而引贼破城的萧氏更加令人痛恨。 都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你萧家叔侄兄弟打生打死都没关系,但为了皇位引胡人来攻打自己的叔父,屠戮大梁的子民,这种事情哪个梁人能不愤慨? ……………… 严友元租住的宅院内,今晚来了一名身着青衣的年轻汉子。 刚跨进前庭,严友元便和许清一同迎了出来,三人小声说了两句,然后快步行入了房中。 “五郎,怎么样?”刚一落座,严友元便急急地问道。 白日里他到城外江边去接盐船,得知郎主已经回到建康,并担任西征游军军帅一职,即日就将提兵西进,而他在城内的布置却还有个最重要的环节没有打通,由不得他不着急。 “他在家等我的回信,若阿叔这边方便的话,他今晚就想和你见上一面。” 五郎姓严名劲,是严友元的远房族侄,如今是梁军中的一名队率,而严劲口中的“他”则是严劲的顶头上司梁军幢主向荣。 这向荣也是江陵人氏,自幼父母双亡,当年魏军破城之后,杀害了抚养他的兄长,将他的大嫂和姐姐掳去了长安,和绝大多数幸存的江陵人一样,向荣从小就痛恨周军,对萧氏王朝也没有什么好感。 早在半月以前,严友元便通过各种门路打听清楚了向荣的底细,和许清反复商议过后,两人都认为这向荣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因此才让严劲去找了他几次试探他的心迹。 从今晚他愿意来此见面的举动来看,这件事情多半是成了。 严友元“呼”地站起身来,“那你还在这儿啰嗦?你赶紧去禀告向幢主,就说我在此扫榻以待!” “阿叔别急,方才进来时遇到了坊丁,我说进来看望你老,要是这么快就出去,反倒是让人生疑。” 严友元只得又坐了下来,用江陵方言问道:“那你赶紧说说,这两日城内有没有什么动静?” 坐在一旁的许清不满地“嗯”了一声,严友元只得用雅言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严劲闻言之后,却是收敛了笑脸,正色说道:“阿叔,朝廷应该是已经知道陈军要来攻打江陵的事了。” “今日军中已经下令,从明日起,所有军士不能再出军营,而且听说西城周军那边也有动静,不过具体如何就不得而知。” 大军征伐这么大的动静,被梁国细作探知也很正常,严友元并不在意这个消息,而是又问起了西城的情形。 自魏军攻破江陵立萧詧为帝之后,梁国便成了西魏的附庸国,从那时候起,无论是西魏还是代魏的周国,都委任了江陵总管在江陵城内驻军,名为协同守城,实行监视之举。 如今驻于西城的周军不足万数,但其战斗力却要高于梁军,因此严友元才格外重视西城周军的动向。 严劲道:“陈军若来,定当于城南登岸攻打南门,周军若有调动,也只会去南门,如此一来,我等到时却是不方便行事。” 向荣所领之幢正是守卫南门,严友元的计划也是策反向荣,到时打开城门迎陈军入城,如今听严劲如此一说,严友元也是皱起了眉头。 若周军真到南门协防,以向荣一幢数百士卒,如何能在几千周军的眼皮底下打开城门? 沉吟半晌,严友元才抬起头来吩咐严劲,让他赶紧去将向荣领来。 严劲走后,许清才道:“若我所料不错的话,明日开始城内应当就要戒严了。老严,等会你和向荣谈完之后,赶紧给郎主写封书信,我让人连夜送出城去。” 严友元却道:“你放心,就算全城戒严,我也有的是法子将信送出去。” “等见过向荣之后,你还得带人陪我出去一趟,趁今晚城内还松懈,得将事情都办妥,要不然明日一戒严,可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严劲才带着向荣来到,严友元也不和他客气,开口便道:“向幢主既然深夜涉险来与我会晤,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心中有何不解,尽管问来,严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好!我先问你,你此番回江陵来,是受何人之令行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定计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必要再藏着掖着,严友元拱手作揖问道:“向幢主可曾听说过韩铁枪之名?” “韩铁枪?”向荣皱眉思索了一会,突然瞪大眼道:“你说的可是夏口城外率五百人大破周军的铁猛兽韩端?” 去年夏口一战,周国大将军元定所部全军覆没,紧接着沌口之战,周梁联军再度大败,除了几名主将逃回江陵之外,其余士卒不是被杀便是被发卖为奴。 这两场大战刚过去不久,如今江陵城内的百姓都还在津津乐道,特别是说起韩端来,更是将他传得神乎其神。 传言总会夸大其词,但周国大将军元定之勇猛却是众所周知,能在万军之中将此人斩杀,连周梁两军的将领都不得不承认陈国又出了一个不亚于萧摩诃的猛将。 此刻严友元见向荣惊诧的模样,也是觉得有些自豪,他挺直胸膛,轻轻一笑道:“我家郎主正是会稽韩氏嫡子,如今得授破阵将军的韩端韩伯正!” 陈朝官职军职均承袭梁朝,因此向荣对破阵将军的品级一清二楚,听严友元如此一说,他便皱眉道:“你家郎主勇则勇矣,但终究只是个八品杂号将军,此番陈军攻梁,以他的品级至多能领一部偏师,如何能够主导大事?” “向幢主此言差矣,我家郎主虽只是八品将军,却极得大军主将吴将军信重,此次攻梁便授了他游军军帅之职,幢主欲反梁归陈,有我家郎主引进,却是比幢主自己率部投奔要好许多。” 向荣颌首道:“游军虽然也属偏师,但对大军来说却极为重要,可见吴将军确实是看重你家郎主,但我反梁,却并非为了加官晋爵。” 严友元故作疑惑道:“那将军所为……” “我之所以反梁,是因我与周军有深仇大恨,且梁主无能,如今虽然号称一国,其实辖下不过十数郡县,早晚不亡于陈也要亡于周,与其到时作亡国之臣,不如此时奋力一搏,以了我平生大愿。” “有所为有所不为,男儿理当如此!”严友元夸了一句,转头便问:“向幢主既然已经做出决断,却不知要如何行事?” 向荣却沉着脸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家郎主让你担此重任,难道你连一点主意都没有?” 这话带着很明显的质疑意味,但严友元却没有丝毫不耐,冒着砍头的风险做这种事,要是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见面就信任有加,那才是不正常的事情。 “谋划是有一些,只是先前向幢主一直没有回音,所以没能最终确定下来。”严友元抚须片刻,略作沉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古有田单孤守即墨三载,诸葛丞相三万大军攻千人之陈仓而不下,今有东西两魏玉璧之战,韦孝宽以一万士卒困守孤城,高欢数十万大军围城两月,死伤七万而城不破,凡此种种,皆因城内令出一门,将士齐心士气高昂之故。” “反观江陵,周梁两军貌合神离,令出多门,将士离心背德,又因沌口新败而士气低落,唯一可倚仗者只江陵之城墙高固。” “欲破江陵,攻城为下而攻心为上,若我以流言传于城内,称梁主欲弃臣民而北逃,周军欲归长安而劫城池,向幢主以为有无功效?” 攻城时散布谣言可说是极为常见的手段,但严友元此计,妙却妙在这谣言的内容。 梁国附魏周之后父子两代君主,其父萧詧行事不择手段且心性残忍,其子萧岿虽机敏善辩却胆小软弱,名为国主,实则只是提线傀儡,但他却从不敢口出怨言,只能在祭祀时痛哭流涕。 说他因惧怕陈军破城而北逃,几乎所有江陵人都会深信不疑。 周军洗劫江陵也是早有前车之鉴,想洗也洗不白。 听到这儿,向荣冲严友元拱了拱手:“严君此计确实可行,若此流言传出,城内定然慌乱,但光凭此计还不足以破城。” “依我之见,严君可阴集城内义士,潜伏于南城民宅之内,等陈军围城之日,义勇四起,我便可率士卒趁乱打开城门,如此江陵城必破!” “智谋之士,所见略同!”严友元轻轻鼓掌笑道,“原本今日与幢主见面,便是要提及此事,你我二人可称得上不谋而合,只是欲行此计,严某却还有些许疑难之处。” “但请说来!” “这传谣之事,外间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只等时机一到便可着手进行,然而军中却不好渗入,此事只能劳烦幢主。” 向荣沉吟了一会,“正如严君所言,军中传谣确实不易,此事就交给我,我回去之后立即令人施行。” 严友元道:“幢主可先安排好人手,等陈军围城之日才着手施行不迟,否则早早引起他人猜忌,反为不美。” 向荣点了点头,严友元又道:“还有一事得劳烦幢主,不知幢主可识得柱国殷亮?” “我识得他,他却不识得我。”向荣自嘲地摇了摇头,“不过,殷柱国早在去年就被国主处死,严君此时提他,却有何用处?” 去年沌口一战,周军方面卫国公宇文直率领荆州总管权景宣、大将军元定、田弘等出征,梁国方面,萧岿也派了柱国王操和殷亮率领水军两万随同出战,随即周梁联军大败,元定战死,梁国大将军李广等人被俘,长沙、巴陵等地先后被陈军攻陷。 宇文直逃回江陵,把战败的责任全都推到殷亮身上,萧岿虽然认为退败的责任不应由殷亮一人承担,却又不敢违抗宇文直之令,殷亮最终被当作替罪羊处死。 “殷亮虽被处死,但他的三个儿子以及家中数百部曲还在城内。”严友元轻轻拍了拍衣裳前襟,“前段时日,我已同殷亮的长子殷宏见过面,他愿倾力相助陈军破城以报父仇。” “听说军中已下了禁令,想必明后日便要全城戒严,幢主今夜若是无事,我们这就去见一见殷宏如何?” 向荣一听,顿时大喜过望。 柱国为柱国大将军之省称,官位还在丞相之上,这殷亮虽已被处死,但他任柱国数载,官高位显,在朝中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此事有其子殷宏参与,江陵想不破都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四十八章 引水灌城 顾名思义,游军乃是流动作战的军队,它并非常设之军,一般是在大军出征之时,才从军中抽出某一部游离于大军之外,四出邀截。 游军的主要任务,是攻取大军前进途中的小城,以及截击袭扰之小股敌人,此处,还担负着大军耳目的作用,因此游军一般都是比较精锐的部队,而且其中马军所占比例也远较其它步军为多。 韩端所统这一支游军共有三军七千五百人,其中两军是从中军游击将军麾下抽调,另外一军则是吴明彻麾下之外军。 这两部游击将军麾下之中军,原本驻于京都新亭一带,新亭地处建康城南十二里西南交通要道,且濒临大江,地势极为险要,驻扎在此的中军,自然也可称得上是精锐。 时下南朝都督皆领兵,有的都督甚至领兵数万,吴明彻身为都督湘、桂、武三州诸军事,其辖境与北周接壤,麾下兵马更是达到了五万之多。 吴明彻虽然担着都督三州军事以及湘州刺史的职位,但直到如今都还没到湘州赴任,因此此次出征,所领兵马还是以京师中军为主。 既是军中精锐,自然熟知军令旗令,韩端走马上任后只在营中操演了三日,便将诸军众士卒操练得配合有序,进退自如。 到得第四日上,吴明彻终于传下军令,游军从石头城乘水军船舰出发,溯流而上两千多里,到公安县弃船登岸,直扑紫陵。 南朝梁省竟陵废华容,改属荆州南郡江陵县,西魏分江陵而置华陵县,周代魏后,又改华陵县为紫陵县。 紫陵地狭人少,县城方圆不过四里,城墙仅高一丈半,驻守梁军不足一千,韩端所率游军兵临城下,紫陵县令还在纠结降不降的时候,游军将士已经登上了城墙,自县令以下数百官吏士卒尽数被俘。 虽是小胜,但也算是首战告捷,韩端一边清点俘虏转交水军押运回京师,一边派出游骑与中军联络,告知游军行踪。 在紫陵歇息半日,次日一早,韩端便继续率军向江陵进发,此时梁国方面早就已经得知陈军大举来攻的消息,将江陵周围驻守的军队都撤回城中,准备据城御敌。 游军一路往西北行来,所过之处,别说梁军士卒,就连百姓也看不到一个,但韩端仍然不敢大意,昼夜派出游骑四处巡逻,每日两次将打探到的消息传回中军。 虽然走得慢,但紫陵距江陵不到百里,两日之后,游军便到了江陵城外,于城东五里处扎下大营。 与此同时,吴明彻率大军也于江陵城南登岸,五万大军将江陵城围了一大半,营寨连绵十多里。 大军扎下营寨,吴明彻便下令随军工匠打造攻城器械,又过了半月,云梯、冲车、巢车、投石车等攻城器械相继打造出来,前军军将蔡怀远建功心切,迫不及待来到中军大帐向吴明彻请战。 然而江陵乃荆州治所所在,又是梁国都城,又岂是河东松滋小城可比,城墙高达三丈不说,城外还有七八丈宽的护城河,光是掘土填平城壕,陈军便付出了一百多名士卒和数百名民夫的代价。 这填平南门外的城壕之后,蔡怀远便令投石车先行攻击,然而江陵城墙既高又厚,用人力拉拽的投石车效果聊胜于无。 投石车无效,冲车高度也不够,便只有蚁附攻城。 前军在床弩的掩护下发起攻击,但由于城墙太高,有的云梯甚至搭不到墙头,城上又箭落如雨,在死伤千多名士卒之后,不得不放弃了强攻的想法。 损兵折将而城未破,蔡怀远便主动到中军请罪,吴明彻本就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因此对他也不苛责,只是让他戴罪立功,以赎罪责。 吴明彻苦思破城之法而不得,正在苦恼之时,却有帐下水军军主肖易宁出列禀道: “末将曾闻,桓司马增修江陵时,将故城与蜀国关羽所筑之城合二为一,然两城相接后,其间城垣并未拆除,因而在城中形成隔墙,如今城内划分东西二城,便是利用城中原有的隔墙而分。” “依末将来看,即便我军破城而入,敌军仍可利用城内隔墙发起阻击,如此伤亡必定惨重。” 江陵城内的情形,帐内每位将领都非常清楚,吴明彻听他绕来绕去说不到正题,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江陵难攻乃众所周知之事,你且说说有何良策,若无计献上,便不必在此多言。” 肖易宁拱手道:“末将以为,我军不善攻城,却以水军见长,此时正该扬长避短。江陵毗邻大江,大可引江水灌城,水势一起,便可让水军船舰驶近城下用拍杆拍击城墙,如此日夜不停攻击,不需旬月,江陵必破。” 听到此时,吴明彻已是双眼发亮,他细一思索,更觉得此计可行,于是立即下令诸军将营帐迁至高处,掘堤灌城。 不过半日,江堤便被陈军掘了一个大口,江水汹涌灌入堤外,只两个时辰便将江陵城外一里内尽数淹没。 然而过得一日,吴明彻却发现城外积水始终不足十尺,这么点水深,别说将金翅大舰驶近城墙,就是稍大一些的三百石船,一不小心都会搁浅。 使用舰船上拍杆拍击城墙的打算落空,但吴明彻却仍然对引水灌城抱了很大的期望。 江陵城墙是夯土城墙,被水长时间浸泡,夯土松软之后城墙便很容易崩塌。一旦城墙决口,江水形成淹灌之势,全城顷刻之间就会被大水吞没。 在吴明彻看来,单引江水灌城仍然能够破城,无非是花的时间多一些罢了。 秦军水淹魏都大梁,不也用了三个月之久? …………………… 韩端站在江陵城东五里外的丘陵上,眼望着滔滔江水淹过江陵,肆虐江北,心中满是叹息。 这一淹,不知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沦为灾民。 若他是大军主帅,绝对不会采用这种害民的法子来破城。 江陵城墙再高再厚,但始终是夯土筑成,只需造出数十辆配重投石车来日夜不停地轰击,就比引水灌城之法更快更好。 正在感叹之时,却有一名部曲匆匆奔了过来,刚一走近便向他禀道:“郎主,严先生派人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追击 这是韩端领军驻于江陵城东之后,严友元第二次派人到营寨中来。 上一次来人将江陵城中情形大致都说了一遍,并提醒韩端周军现已驻于南门协防,督战甚严,找不到开城门的机会,不可强攻。 韩端随后便去中军求见吴明彻,将其在城内安插内应之事一一禀明,并说明了城内如今之形势,建议吴明彻攻打其它城门。 然而吴明彻那时已经决意引水灌城,对韩端的建议并不在意。 有内应不用,却执意用引水灌城这种耗时长久且贻害百姓的笨法子,也不知吴明彻心中到底作何想法。 在韩端看来,吴明彻被称为陈朝名将,却是有些名不副实。 吴明彻用兵治军都是乏善可陈,之所以能获此高位,皆因父祖遗泽与其忠孝。 但作为一名将军,领兵作战才是本分,一生败绩比胜仗还多得多,如何称得上名将? 早年吴明彻率军攻打齐国,包围了海西镇将郎基,敌军物资匮乏到“削木为箭,剪纸为羽”的程度,但他围城三四个月,最终却还是无功而返。 征讨王琳大败而回,陈霸先死后,王琳率大军渡江犯境,吴明彻先败于王琳部将曹庆,再败于王琳部将任忠,第二次战败更是全军覆没,只逃回了他一个人。 江州刺史周迪叛乱,陈文帝命吴明彻率军征讨,一无所获,陈文帝不得不临阵换将,用安成王陈顼将他换了回来。 到目前为止,吴明彻最风光的一次大胜,就是去年的沌口之战,但那纯属运气使然,根本不是他善于用兵的结果。 他一生败仗无数,最后一次败仗是第二次太建北伐,兵败被俘,随后死于长安。 这个名将,不说也罢。 韩端摇了摇头,收回思绪,吩咐部曲将城中来人带了过来。 此人年纪只有二十上下,一见韩端便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小人严劲,拜见韩将军。” 韩端伸手虚扶,开口笑问:“你也姓严,老严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远房族叔。” 严劲显得有些着急,回了一句之后便急急说明来意:“阿叔命我前来禀告将军,昨日城外水起之前,梁主萧岿与江陵总管田弘已率两千人北逃!” 韩端闻言大吃一惊:“萧岿昨日就逃了?怎么今日才送信出来?” 前世他读过这段历史,知道陈军攻江陵不下无功而返,但因时间太过久远,其中细节已经模糊,此刻听严劲一说,却又让他想起中的一段话来。 岿出顿纪南以避其锐,江陵副总管高琳与其尚书仆射王操拒守;岿马军主马武、吉彻等击明彻,败之。 这时,严劲听韩端发问,慌忙回道:“小人阿叔原本昨日便要命我前来禀告,然而东城周军调驻南门,督查甚严,直至今日朝食之时小人才找到机会出城。” “来人!”韩端突然一声大喝,身后众人顿时精神一振。 “速速传令三军军主到此来见本将!” “喏!”数名传令兵躬身应喏,随即策马疾奔而出,韩端又令秘书萧振写了一封书信,将萧岿出逃以及自己欲率兵追击之事一一写明,然后命人送至中军。 张和趋前一步问道:“郎主何不令马军先行追击,以防萧岿逃到襄阳?” “马军先行是肯定的,不过也不用着急。” 口中说着不急,其实韩端比谁都急。 梁国虽然只是个附庸周国的小国,但无论怎么说它都是一个国家,若真能捉到梁主萧岿,这军功可就大了去了。 但他知道现在慌不得,一定要思虑周全,他先派了两队游骑前往城北方向侦察,然后才转头对诸部曲道: “掘堤灌城非一朝一夕之功,江陵胜败未定,萧岿如何会远窜江陵?即使他想,江陵总管田弘也不会让他逃走,否则一个失城之罪便要让他二人吃受不起!” “萧岿于昨日水起之前出城,怕的是一旦城破之后无处可逃,但他短时之内肯定不会走远。”韩端命军士拿来舆图,粗略看了一遍之后,指着江陵城北位置又道: “我估计萧岿应该在这一带停留,等候江陵战事分出胜负。若江陵城破,他必然迅疾北窜,若我军破不了城东归,他便可再回江陵。” “严劲,你是江陵本地人,熟悉周围地势,依你看来,若萧岿在这一带逗留,最有可能藏身何处?” 严劲探头看了一会,抬头便道:“城北十多里外便是古楚国都纪南城,此城在秦灭楚后便告废弃,如今已成一片废墟,但无论如何,都比露宿野外要好。” “小人认为,若梁主在这一带逗留,应当会驻扎于纪南城中。” 韩端微微颌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不多时三名军主奉令来到,一听韩端说梁主已经北逃,顿时便兴奋起来,迫不及待请令追击。 “此地离纪南城不过二十来里,急行军一个时辰便可到达,但若梁主和田弘果真驻在纪南城内,必定会在周围布置哨探,若有风吹草动,敌人就有可能逃进山中,到时我等便只有望山兴叹。” “因此在大军开拔之前,必须先清除敌军哨探,此事由我麾下部曲负责处置,你等现下立即回营埋锅造饭,食过之后收束兵马,得我军令之后立即开拔。” 三名军主领命离去,午时过后,两队侦骑先后回到了营寨。 据侦骑回报,纪南废墟之外有甲士守卫,其内人影幢幢,估计不下千人,但因废墟周围路口都有军士把守,侦骑不敢太过靠近,因此不知其内驻扎的究竟是哪部人马。 但这个消息对韩端来说已经足够。 “济之,你立即率两百部曲,携带弩箭随侦骑前往纪南,一路不可放过一名敌军哨探。” 来到江陵已经二十来日,张和早就闲得发毛,如今终于得了郎主之令,他很快选出两百部曲,在侦骑的带领下直奔纪南。 看着部曲们疾步远去,韩端心里却又开始盘算。 江北地势大多平坦,日后北伐少不了要有马军,但他麾下部曲却连会骑马的都没有几个,组建马军从何谈起? 此战过后,必须着手这件事情,先收集马匹,然后还要招募一批善于骑射的部曲。 南方虽然善于骑射的人不多,但只要肯下力气,应该也能找出一些来。 另外,现有部曲也要让他们下功夫去习练骑术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五十章 擒获梁主 大军还没开拔,传令兵却带来了吴明彻的书信。 不是军令,只是一封回信,信中问了他萧岿北逃的消息是否可靠,让他追击时千万要小心中伏,随时与中军保持联络,若事有不对便立即向中军靠拢。 这老吴打仗不行,对下属倒是确实不错,这也是他长期吃败仗却还能在军中立足的原因之一。 韩端让萧振又写了一封回信送回,然后将游骑散出两里之外,保证周围没有敌军侦骑之后,方才下令除辎重外的军士全部开拔。 按时间来计算,这个时候张和应当已经快到纪南,大部此时出发,正好能够赶得上趟。 若是早了,容易被敌军哨探发现,若是晚了又容易出现意外,这个时间必须得把握好。 韩端将全军马军共一千三百人全部抽调出来组成前锋,由马军幢主赵贵、尤何安率领,以最快的速度奔赴纪南,封锁纪南进入纪山的道路,不让萧岿等人遁入山中。 步军着甲执兵,携一日干粮疾行,将近一个时辰之后,离纪南城废墟还有一里之时,便看见张和带着两名部曲从路旁钻了出来。 “郎主来得正好,我已经带着儿郎们将这四周都清理了一遍,赵幢主和尤幢主过去了两刻,此时应当已经封了入山之路,现下可以攻进去拿人了。” 韩端用马鞭指了指前面问道:“可曾惊动了里面?” 张和笑道:“郎主真是说笑了,我们两百多人,人手一支劲弩,还是出其不意偷袭,若这都能惊动别人,那我干脆回家去田庄种田好了。” “没有最好,要是让萧岿跑了,恐怕你这一辈子都会后悔。”韩端笑着说了一句,便转身传下军令,命诸军歇息一刻之后,军主各率本部人马,从左中右三个方向同时向纪南城废墟发起攻击。 众军士原地坐下歇息,韩端也从马上跳了下来,刘二郎接过马缰将马牵到一旁,张和又拱手道:“郎主,要不我也带儿郎们去走一遭,看能不能将梁主拿来?” 韩端知他心中想法,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的请求。 “如今我们围了纪南城,萧岿等人已是瓮中之鳖,无论何人都能手到擒来,你此时率部入内,却有抢功之嫌。” 张和急眼道:“我是想替郎主挣一个灭国之功……” “我明白你的意思。”韩端却摆手笑道,“我乃游军主帅,凡我麾下将士,无论何人擒得梁主,这件大功都少不了我一份。” “但若是你我入内擒了萧岿,抢了麾下将士的功劳,彼等难免会有怨言,若日后传到别人耳中,也会认为我韩端心胸狭隘,不值得将士们追随,如此一来,岂不是因小失大?” 此言一出,张和顿时便醒悟过来,他讪笑着拱手道:“郎主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周。” “无妨,若我不是一军主帅,也想亲自出手擒拿梁主,捉拿一国君主的机会可不是时常都有的。” 韩端一拂身后大氅,在路旁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又道:“你若真闲不下来,可率儿郎们去四周路口设伏,万一运气来了捉到大鱼,别人也是无话可说。” 到目前为止,纪南城内敌军都还没有什么异动,能跑出来的机率小之又小,但张和闲着也是无事,便又率了两百部曲,选了个往西必经之路前往设伏。 短暂歇息过后,三名军主便各率本部人马扑向纪南。 众士卒先是闷不作声地大步疾行,直走到纪南城废墟两百步外,才被废墟内守卫的梁军士卒察觉。 眼见身形败露,将士们索性发一声喊,如潮般往废墟内灌去。 事发突然,城内梁军根本来不及组织防御,再加上城垣破败,大多数地方都已倾塌,只过得片刻,游军将士便冲入了废城之内。 韩端也率部曲靠近了两百步外,废城内不断有传令兵骑马飞奔而来向他禀报战况。 “禀将军,冯军主已杀散城左梁军,俘虏三百!” “禀将军,李军主已与城右周军相遇,厮杀正酣!” 半个时辰之后,废城内厮杀声渐趋于无,这个时候,传令兵终于带来了好消息:梁主萧岿被甲军军主冯定己擒获。 韩端紧绷着的面皮渐渐放松,最后终于大笑起来:“哈哈,这梁主萧岿终究是落于我手!” 此番擒得萧岿,已经得了一件大功,若再能攻下江陵,西征首功非韩端莫属,战后论功行赏,再升一品是板上钉钉。 申时过后,战果统计了出来,此战除擒得梁主萧岿之后,还俘获周梁两军士卒共计九百,宫中阉人侍女侍卫三百余人,缴获粮草军械也有不少,而己方士卒仅伤亡百余。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捉到周国派出的江陵总管田弘。 纪南废城周围近十里长,以数千之众发动攻击,有漏网之鱼也是难免。 不多时两名马军幢主和张和各自率部回来,他们那边也没等到田弘,估计是逃进了云梦大泽。 “逃了便逃了,区区一个田弘,捉到了算是锦上添花,没捉到也无伤大体。”韩端见一干将领仍心有遗憾,于是便出言安慰两句,然后走到了萧岿面前。 此时的萧岿才二十多岁,面庞瘦削肌肤白皙,一眼看去,就像一个落魄文人。 见韩端来到面前,萧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便以袖掩面,不发一言。 韩端也没心思和他套近乎,来看他也只是满足心里一丝好奇,毕竟这是他捉到的第一个帝王,值得留念。 “儿郎们打起精神,将梁主押回中军向吴将军请功!”韩端从刘二郎手中接过马缰跳上马来,一声大喝,众将士轰然应喏,押解着上千名俘虏直奔江陵城西南方向中军大营。 纪南到江陵城西只有十多里路程,半个时辰之后,江陵已经遥遥在望,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侦骑急急来报,称有梁军马军袭击中军大营。 “中军大纛可还在?” “还在。麾下到时,敌军才冲进大营,但我军似乎未有防备,敌军纵马在营内纵横来去,甚为张狂。” “敌军有多少人马?” “应当在五千左右。” 虽然早知有这一出,但韩端心中却不由得又是一阵叹息。 连自己的中军大营都守不住,这老吴确实算不得一名合格的将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五十一章 鏖战 无论韩端心中作何想法,但眼下中军危急,却不得不救,而且还丝毫耽误不得。 好在马军并未解散,韩端一边在韩英的帮助下着甲,一边传令诸军将士疾行救援中军。 眼下韩端只有两匹马,一匹是这次从家里带出来的黑旋风,另外一匹是去年淳于岑送来的战马,只能供两人骑乘,韩端骑了战马,黑旋风理所当然地归了张和。 所有部曲当中,能够在马上作战的,只有张和一人。 很快着好了甲,韩端跨上马来,从刘二郎手中接过铁枪,策马而出。 眼见韩端和众马军将士渐渐远去,众部曲都有些着急,马三兴提着长刀,一边飞奔,一边大喊:“疾行!疾行!” 为了节省马力,韩端和众马军只是驱马慢跑,否则对敌之时马力不济,反而会误会了自家性命,但他们离中军大营不过数里,只半刻工夫,便已经到了大营左侧。 韩端勒停马匹放眼一看,只见营内中军大帐已经倒塌,大纛消失不见,梁国马军正驰马驱杀陈军将士,而在大营右侧,正有大群陈军士卒簇拥着一面绣着“吴”字的杏黄牙旗缓缓向江边方向移动。 在他们的周围,梁国马军士卒以百余骑具装马军为首,正对陈军发动一轮轮猛烈的冲击,陈军士卒也组成厚厚的枪阵盾阵来防御。 具装马军无论人马都着铁甲,冲击力非常强大,若非数量太少且不耐久战,此刻陈军已经溃败无疑。 只略作思索,韩端便举起手中铁枪,策动胯下战马,大喝:“锋矢阵!随我冲杀!” 张和紧跟其后,赵贵与尤何安护卫左右,两千多名马军将士从缺口处冲入大营,往右绕了一个圈子,然后再次提高马速,往敌军右侧冀冲杀过去。 此时梁军已经发现侧后有敌,一名身着明光铠的梁将一声呼哨,率领着数百名士卒迎面冲了过来。 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梁军马军士卒策转马头,紧随冲杀。 两支马军相对疾驰,卷起两道长龙般的尘烟,不过片刻,两支人马便猛地碰撞在一起。 尘烟扑面,韩端不得不眯起了双眼。 这是他第一次骑马作战。 第一次上战场的兵士,往往不是兴奋就是害怕,还有的会慌乱不知所措,但韩端毕竟不是普通新卒,即便心中有一丝兴奋,却仍然保持着头脑清明。 从头盔面具的缝隙中一眼看去,七八名梁军士卒在一名长须中年将领的率领下,正气势汹汹地策马疾奔过来。 距离十来丈远的时候,韩端再次一夹马腹,胯下战马的速度又有少许提升。 趁着战马高速冲锋这股惯性,韩端双手握住铁枪尾端,抡圆了胳膊照着前面烟尘中那道隐隐约约的身影,一式“横扫千军”便挥了出去。 冲在最前面那名长须将领反应极快,风声一起,他便将手中长槊一横,还留了两分力气准备挡下这一招后发起反击。 然而韩端双臂同时发力,扫出这一枪力道何止千斤,就算他使出全身力气也抵挡不住,何况他还留了两分力道。 只听得“嘭”一声闷响,长须将领手中长槊顿时弯成一张长弓,凸起处猛地击打在他的胸膛! 一口鲜血喷出,长须将领眼前发黑,身子一软便从马背上滑落下来,但因有马蹬束缚,并没有立即跌落到地上,而是被战马拖拽着往斜刺里奔了出去。 而韩端胯下战马速度丝毫不减,此刻他眯缝的眼里,只有一个个冲上来的敌人。 手中铁枪举重若轻,看似轻巧却力大枪沉,或刺或挑或抖或扎,哪怕敌军士卒身上全都着甲,却仍然一枪一个血洞,无一幸免。 所过之处,犹如铁犁划开的土地,无人能迟滞片刻。 身后张和长戟大开大阖,死死护住韩端身后。 感觉只过了数息,韩端马前忽地一空,原来已经冲穿了敌军阵势。 韩端轻拉马缰,马儿又往前奔了数十步之后,他才勒转马头,往前一看,只见方才所经之处已经空了一大片,敌军正策马四散而逃。 “凿击!不可任其结阵!” 韩端心中明白,刚才杀死杀伤的敌人顶多不过数十,而敌军在此足有数千之众,一旦让他们结成阵势冲击,以自己两千多马军根本抵挡不住。 马军幢主赵贵和尤何安都是久经战阵之辈,只一眼便看出此中关窍,韩端话音刚落,二人便分率千余士卒,成锋矢阵形冲杀出去。 韩端自己也没有闲着,率领数百名游骑在场中驰骋,一见敌军有十数骑以上聚集,便冲进去一阵砍杀。 到了这个时候,先前被困的吴明彻终于回过神来,大声呼喝着麾下将领,组织士卒加入战斗。 陈军大营中的士卒本就远多于梁军,方才大败而逃,最主要还是梁军的攻击来得太过突然。 在陈军还未围城之前,梁军便派出马军军主马武、吉彻,率五千骑出城隐藏伺机偷袭,这两人将士卒藏于城西数十里外的一个山谷,直到陈军水淹江陵,吴明彻横卧中军大帐悠闲地等待城塌之时,二人才率部从陈军大营后面发起突袭。 陈军从上到下,没有人会认为被困于大水之中的梁军,能够跨水而来发起袭击,猝不及防之下,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吴明彻也不得不收起大纛向江边逃跑,欲图乘船先回公安再作打算。 败局本已注定,谁知关键时刻,韩端竟然率领麾下马军赶来救援,短短半盏茶工夫,便将梁军杀得落花流水。 吴明彻虽带兵无方,但经历过的战阵却是不少,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必须派出步卒配合马军压制敌军,否则敌军一旦缓过气来,仍然有可能凭借马军的优势反转局面。 陈军士卒很快结阵,刀盾手在前,长枪手、弓手依次在后,于鼓号声中缓缓推进,将被分割开来的小股梁军包围起来,一一消灭。 梁军将领见此情形,再不敢多作纠缠,慌忙下令鸣金收兵。 众军士一听鸣金,再看主将牙旗迅速向西移动,纷纷尾随其后拼命逃跑。 韩端令两名马军幢主又率马军追杀了一阵,方才收兵回营,而到了此刻,韩端麾下的游军步军和部曲们才姗姗来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五十二章 福将 天色已晚,大营内燃起了火把,重新搭建起来的中军大帐内,吴明彻仍然心有余悸。 若非韩端及时来援,这次又要吃一场大败仗,方才他命水军船舰来接应之时,便已经作好了逃回公安之后立即止奏章请罪的准备,谁知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胜败之势便彻底颠倒过来。 这韩伯正确实如他所说是员福将,此番担任游军军帅,不但解了中军之围,而且还擒了梁主萧岿,这两件都是大功,吴明彻盘算着奏章还是要写,不过不是请罪,而是请功。 前往中军大帐的时候,韩端受到了将士们极大的礼遇,上到一军之主,下到普通士卒,无不口称将军向他俯身行礼。 捧着头盔来到大帐外时,帐外吴明彻的部曲也向他拱手道:“韩将军,我家郎主说了,你来了不必禀报,自行入内即可。” “多谢。”韩端虽然表现得很是淡然,但心里却是非常受用,他迈步走进帐来,便见吴明彻笑吟吟地向他招手。 “伯正,来,过来坐。” “末将拜见将军!”韩端却还是恭敬地作揖行礼,“末将甲胄在身,就不坐了。” “我倒是忘了你还未卸甲。”吴明彻关怀地问道:“方才鏖战激烈,伯正可曾受伤?” 韩端回道:“未曾伤到,只是这甲胄密不透风,出了一身大汗,极不爽利。” “那我少说几句,好让你早些回去沐浴卸甲。”吴明彻轻笑了一声,问道:“你捉了梁主之后,可曾对他有过无礼?” “梁主虽为我所俘,但终究是一国之主,末将岂敢对他无礼,便连绳索也不曾加身。”韩端有些意外地问道:“将军为何会问起此事?” “正如你方才所言,萧岿终究是一国之主,况且……”吴明彻将后半句咽了回去,转而又道:“我估计丞相也不会苛待于他,多半会封个闲散王爷,终老此生。” 韩端大概能猜出他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无非是以陈代梁之类的意思。陈霸先废梁建陈,有亏道义,因此吴明彻才估计陈顼不会杀萧岿。 但韩端却不这样认为,陈顼并非善良之辈,当今天子陈伯宗以及其弟始兴王陈伯茂是他的亲侄子,同样照杀不误,何况一个西梁旧主。 吴明彻接着说道:“明日天亮之后,我便将他送回都中,以免留在此地夜长梦多。” “末将倒是认为,将梁主留在此地,利大于弊。”韩端略作沉吟,“今日来袭之梁国马军虽折损了不少,但仍有半数以上逃脱,若任其在外,早晚得生出事来。” “将军可以梁主为饵,诱杀这一股梁国马军,此为其一,其二,明日天明之后,可将梁主押至城前,以乱城内军心民心,若有可能,还可让其出面招降城中将士。” 吴明彻却道:“马军来去如风,驻营之处地势开阔,无险可守,以梁主为饵诱杀梁军之计虽好,就怕万一弄巧成拙。” “不过,让萧岿出面招降,明日倒可让其一试,若无成效,再将其送回都中也不迟。” 吴明彻不愿行诱敌之计,让韩端心中暗暗惋惜,他并不在意那些梁国马军的死活,而是可惜那两三千匹良马。 正在此际,却听吴明彻又道:“如今我水灌江陵,假以时日此城必破,然而此城归陈之后,却又要重筑城墙,糜费甚多,如今国库空虚,实不宜再行此策。” “伯正,你所言里应外合破城之法,到底有几分把握?” 韩端回过神来,想了一下才答道:“原本只有五成,但今日捉了梁主之后,城中定然士气低落,至少又多了三成胜算。” “江陵城内原本就非铁板一块,如今梁主就擒,城内军心民心更加涣散,况且若是此计不成,又复以水灌之,无非是多耽误些时日,无损大局。” 若是在今日之前,吴明彻肯定不会放弃“引水灌城”这个稳妥的办法,但今日韩端先擒萧岿,再救中军,将他从悬崖边上捞了回来,让他感觉韩端果真是一员福将,因此便想让韩端来试一试其它法子。 引水灌城其实是条绝户计,当年王贲引河沟水灌魏都大梁城,三月之后城破之时,城中百姓死于饥寒者不计其数,使得魏国遗民深恨秦国与王贲。 若是有其它法子能够破城,吴明彻自然不愿身后留下骂名。 “既然有八成胜算,那便让你试上一试。伯正,如今前军无主,我意由你暂代前军主将,率前军、游军两军破城,伯正以为如何?” 韩端道:“将军信我,我岂有不愿之理,只是蔡将军是否愿让出这个位置?” “蔡怀远已经死了。”吴明彻长叹一口气,“先前梁军突入之时,蔡怀远首当其冲,身上又未着甲……” 蔡怀远作为前军主将,不在前军之中,却跑到中军大营来送死? 韩端心里有些疑惑,但这事和他没有半钱关系,所以并未表露出来,只是随口敷衍道:“将军战死沙场,死得其所,蔡将军死亦无憾。” 吴明彻苦笑道:“他倒是一死了之,却叫我日后如何见新丰侯?” 蔡怀远的叔父新丰侯蔡景历既是御史中丞,又是度支尚书,吴明彻说日后不好和蔡景历见面,其实是怕他知道蔡怀远死后卡自己的脖子。 “既然从军,就要有为国捐躯的准备。”韩端嘴上说得义正辞严,心头却暗道侥幸。 蔡怀远不死,他如何能任前军主将? 游军军帅只是个暂时职务,此次大战之后就会撤消,而前军却是隶属于湘州刺史麾下,只要吴明彻信任他,他这个军将就能做得稳稳当当。 麾下有近两万将士,给个六品将军韩端都不想换。 吴明彻蹙眉片刻,突然展颜道:“此事不提也罢,伯正,你可将破城之事说来我听听,若事有可为,明日我便命人堵了大堤。” 对于破城之法,韩端在收到严友元的消息之后已经想过几次,此刻张口就来。 “我布置于江陵城内的细作,如今已联络了一批军民义勇,另外还有一人,乃是梁国柱国殷亮之子,殷亮去年沌口失利,回江陵后被宇文直强令萧岿处死,其子怀恨在心,甘愿为我内应。” “到时将军在南门发起佯攻,殷宏便可趁乱打开东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国破无忠臣 韩端从中军大营回到城东营寨的第二天,吴明彻便令人重新堵上了大堤,但水势却一时无法退尽,江陵城周围,仍然是一片沼泽。 四月初夏的阳光已经不再温和,再加上江陵春夏风大,只四日过后,沼泽就变成了赤地,大风一起,尘土飞扬。 水灾之后往往就是瘟疫,引水灌城同样如此,所以才把此计说成是“绝户计”。 韩端站在矮丘上蹙眉看着前面,在他旁边,一道狼烟正袅袅升起。 这是他和严友元约定的信号,城东一旦升起狼烟,城内就要立即派人出来商议破城之法。 两个时辰之后,严劲和许清终于来到城东营寨,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梁前柱国殷亮之子殷宏。 待到见礼之后,许清便向韩端禀道:“先前我和老严见了狼烟,知郎主攻城在即,因此便告知了殷将军,殷将军怕我等说不清楚城内形势,因此便与我等一同前来。” 殷宏道:“如今梁主就擒,城内人心惶惶,周国江陵副总管高琳以及梁仆射王操虽一力主张据城固守,以待周国援军,然而私下里,已经有不少人想就此降陈。” “我出城之前,曾去见过太傅义远公,他也愿举旗反正降陈。” 韩端疑惑道:“这义远公……” “义远公便是梁主萧岿之五叔父萧岩,现任梁国太傅,他不欲远离故土逃亡周国,因此愿助将军破城,以明心迹。” “我堂堂男儿,岂可卑躬屈膝事鲜卑胡虏之国?殷将军与萧太傅深明大义,令我深感敬服!待城破之后,我定当禀明吴将军上奏朝廷,以彰其德。” 殷宏拱手道:“愧不敢当此美名。” “江陵水围虽解,然天气逐渐酷热,时日久了恐生瘟疫,我意欲于明日破城,不知殷将军意下如何?” “正合我意,若时日等得久了,我怕周军会逃回长安。”殷宏点了点头,“如今高琳所部周军分驻西南二城,仆射王操督军守东北二门,然东城之内,多为先君旧部,若将军心意已决,明日我定当大开城门,以迎王师。” 听殷宏此言,开城投降似乎是翻掌之事,韩端心中暗喜,但也有几分疑惑:“东城守军多为尊君旧部,难道那王操并不起疑?” 尚书仆射乃诸官之首,上马可管军,下马可管民,韩端不相信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会完全没有防备。 “他起疑又如何?”殷宏哈哈一笑,“陈军围城之初,凡事由他一言而决,众官将不敢有二言,然而如今梁主就擒,梁国实已亡国,若王操弃城而逃,或许会有人景从,但他与高琳妄想据城死守,明知江陵早晚必破,又有多少人愿与他陪葬?” “不瞒韩将军,自吴将军堵堤退水之日,城内便知攻城在即,这两日便有军中将领私下来寻我表明心迹,即便将军今日不让我前来会晤,我也会来联络将军。” 江陵城内人心惶惶,将领们之所以都想着投降,主要还是梁主萧岿被擒的缘故,皇帝都被捉了,他们死守江陵孤城还有何意义? 江陵早晚会破,此时不降,难道等破城之后再降? 同样都是投降,但先降者有功,后降者却只能为奴,傻子都知道应当如何选择。 能够轻松拿下江陵,韩端自然也是心中欢喜,两人定下明日寅时行动之后,殷宏却又提了一个请求:“去年宇文直带梁主诛杀先君,众官皆为先君求情,唯有王操附和宇文贼子,还亲自带人来我家捉拿先君。” “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说到此处,殷宏咬牙切齿地躬身作揖,“宏唯有一请,城破之后,请诛王操!” 韩端沉吟道:“王操乃梁国仆射,我亦无权杀之,不过,若他拒不投降被我军诛杀,那却又另当别论。不光是他,我军入城之后,但凡不降者,均可诛杀。” 二人商议既定,韩端又将萧振叫来,吩咐他道:“明日我军攻城,城破之后,高琳极有可能出北门向长安逃窜,你立即给吴将军写一封文书,将我明日破城之事说明,并请他派兵于北门之外伏击周军。” 萧振领命自去写信,殷宏等人离去之后,韩端又下令擂鼓聚将。 如今他管着游军和前军两军两万多将士,占了西征军近半兵马,麾下只军主便有十多人,再加上各军军正等将官,诸将齐聚之后,军帐内竟然显得有些拥挤。 韩端坐在案几前,看着肃立两旁的将领,心下暗自感慨,到了今日,总算是有了一些将军的模样。 诸将行礼之后,韩端便朗声道:“我军围江陵已经月余,明日便是破城之日!” “本将已和城内内应商议妥当,明日寅时开东城城门迎大军入内,诸将回营之后即刻封营,任何人不准出入!” 众将齐声回道:“喏!” “明日子时造饭,三刻用食,丑时发兵,不得有误!” …………………… 次日丑时,众将士已经饱食完毕,举火把列队于各自营前。 所有事宜都已于昨日安排妥当,游骑回报并无异状之后,韩端一声令下,各军将士举着火把列队出了大营直奔江陵。 各军军正和军正丞领着执法军吏前后巡视,除了马蹄声和脚步声外,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来。 韩端今日没打算亲自去冲锋陷阵,所以只穿了一副军中制式的两裆铠,在他的周围,是一众部曲亲卫以及旗仗。 前军和游军驻营之地离江陵东城不到五里,而且分多路进军,速度极快,等韩端赶到东城城门前时,前军已经有一半进入了江陵。 城内喊杀声渐起,但无论守军如何顽抗,破城已成定局,韩端索性从马上跳了下来,静候战事结束。 天亮之后,传令兵终于带来了一个消息:东城残敌已全部肃清,南门周军正往城北逃窜,如今南门大开,中军后军都已入城。 “果然不出我所料,什么固守待援都是假的,一旦事不可为,高琳也不可能留在这儿枉送性命。”韩端哈哈大笑,他跳上马来,大声下令: “传令前军,全力追击高琳,绝不可让他逃回长安!” “诸位随我进去,等肃清城内残敌后,再请吴将军入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作嫁衣裳 午时过后,韩端在江陵城内的府衙内见到了吴明彻。 梁主就擒,江陵告破,如今的吴明彻再也无忧,刚一开口说话,脸上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伯正,此番灭梁你居功至伟,班师回朝之后,我便立即去找丞相为你请功,丞相最重军功,以我看来,升上两品是有把握的。” 韩端听吴明彻要亲自为自己请功,心里也非常感激,他躬身行礼道:“末将年轻识浅,全仗将军时时点拨,方才有今日些许功劳,末将在此多谢将军!” 吴明彻泰然受了他一礼,然后又让他在案几前曲膝坐了,开口叹道:“美中不足的是,又让高琳这句丽奴逃了,未竟全功。” 陈朝步军的战斗力并不如何,而且这个消息韩端先前就已得知,因此听吴明彻说起此事时他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心里也略略有些遗憾。 为了避免别人说他吃独食,他才想着将这功劳分润出去,没想到最终却便宜了高琳。 早知北门外设伏的兵马如此无用,他就自己亲自率部去拦截了。 吴明彻见他沉吟不语,大概也能猜到他心中的想法,于是便转了一个话题:“我准备明日回都,你就在江陵多留几日,待荆州刺史到任之后才回去。” “荆州刺史?”韩端蹙眉想了一会,“是不是那个陆……” “宣毅将军,吴郡陆兴世。”吴明彻笑道:“他早就封了荆州刺史,奈何江陵被梁国占据,只能管着公安等寥寥几县,如今他能够到江陵来,还得承你一份人情。” 果然是吴郡陆氏,韩端一听便大为懊恼,自己辛辛苦苦、费尽心思取了江陵,受益的却是他的仇家吴郡陆氏,这让他找谁说理? “如今陆兴世就在公安,若我所料不差,三日之内他定然会来到江陵,到时你将一应事务交给他即可。” 韩端很不想应下这份差事,但却找不到理由推托,只得点了点头。 吴明彻又道:“我已经命人将宫城封禁,等陆兴世和朝廷来人之后,再让他们自己入内清点人员器物,你最好不要参与其中。” 吴明彻这话说明白一点就是要韩端避嫌,将军领兵在外征伐,若是其它地方,劫了也就劫了,但皇宫之内的事情,却是万万沾染不得。 从府衙告辞出来,在许清的带领下到了严友元租住的地方时,韩端心里仍有些不舒服。 严友元将韩端请进屋内,就坐之后,方才问道:“郎主为何闷闷不乐?” “我辛辛苦苦取了江陵,得利的却是吴郡陆氏,你让我如何乐得起来?”韩端将陆子隆任荆州刺史,以及吴明彻让他留守荆州,等待陆子隆之事一一道来,众人一听,便都愤愤不平。 只有严友元劝道:“此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郎主也不必纠结于此。况且郎主留在此地,也不是没有好处。” 韩端抬眼问道:“能有什么好处?” “江陵既已易主,城内冥顽不化的前朝余孽,自然免不了被擒拿抄家……” 说到这儿,严友元猥琐地笑了两声,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有韩端不耐烦地挥手道:“拿人抄家之事与我何干?等陆子隆来了让他自己去办这些招人恨的事。” “哪用得着郎主去办这等事?郎主只管清闲,最多两日,便有人将你那份送上门来。” 有人送钱上门,韩端当然也不会拒绝,这时,许清却又说道:“郎主,老严来江陵之后,被元明寺的和尚讹了五十万钱去,我们要不要去将这笔钱弄回来?” “五十万钱?”韩端一下瞪大了双眼,“老严不是只欠寺院二十万钱吗,寺院的僧人如此大胆,竟然敲了三十万钱去?” 严友元讪笑道:“若不是怕误了郎主的大事,打死我也不会给他们这么多钱。” “不行!”韩端突然“啪”地一巴掌拍在案几之上,将老严和几名部曲都吓了一跳,“只有我敲别人竹杠,哪有和尚来讹我的钱帛?” 几人都不明白敲竹杠是什么意思,但却能听明白自家郎主要找和尚的麻烦,许清道:“我知道那元明寺在何处,若郎主许可,我这就带人去将五十万钱全都要回来。” 韩端问道:“你准备怎么要?” “我多带些人去将那寺院围了,若不给钱,就一把火将他那院子烧个干净。” “愚蠢!你明目张胆地带着人去寺院要钱,若是传扬出去,你让我的脸面往哪儿放?要是再让御史参我一个‘纵兵劫掠’,为了这五十万钱合不合算?” 许清只想着能够带着人上门打脸,却不知道这事情会有什么后果,此刻听韩端一骂,连忙小声辩解道:“那我干脆来阴的行不行?” “说来听听。” “这个也简单,我去找些梁军士卒的衣裳换上,等天黑后冲进寺院,将那些僧人全都捆了,然后取了钱帛一走了之,那些僧人肯定以为是梁军溃兵所为,怪不到我们头上。” 韩端想了一会,突然向严友元问道:“如今家里有没有船在江陵?” 严友元摇了摇头,说道:“围城之后外面就没有船到江陵来了,不过我可以去租借一条。” “那你赶紧去借一条来。”韩端转过头来看着许清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做,就将这寺院劫个干净!” “我听老严说这寺院还干着质铺的勾当,想必和尚们有不少值钱的物件。你们去了之后,一句废话都不要说,直接将僧人全都绑了,然后将所有值钱的物件都搬走,连夜用船运回都中。” “去的时候,不但要换上梁军衣裳,连兵器也全都给我换了,最好用布巾将脸也蒙起来。要是他们不反抗,就不要伤人性命。” 许清道:“我估计他们不会束手就擒,寺院里养着几十名武僧呢。” 南朝人大多崇佛,但劫掠寺院的乱兵山贼也不少,因此寺院或多或少都有武僧,不过这个时代的和尚还没有后世吹得那么厉害,众部曲也根本没将几十名武僧放在眼里。 一直没说话的张和此刻也杀气腾腾地道:“几十名武僧又如何?若他们不识趣,便将他们全都杀了,再一把火烧了寺院。” “能不杀人就不要杀人,寺院也不要烧,等天下太平了,说不定还能收点门票。” 在部曲们离开时,韩端对他们这样说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五十五章 低配版鲁智深 送走吴明彻之后,韩端便带着部曲们搬进了东城的军营。 在荆州刺史来到之前,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投诚的梁军士卒先收缴兵器,一一登记在案,然后让他们回家等待新刺史到任之后再行安置。 因抵抗而被俘获的军士也要登记,并且还要送到水军船上押回都中,将领会被处死,普通军士将会被发卖为奴。 各军将士的功劳,由军正报上来后,还要由他来审核用印上报。 幸亏他不是地方官吏,安抚百姓等事情用不着他来做,要不然他会更加头痛。 五日之后,江陵城南门开启,客商们在经过严格的盘查后蜂拥进入城内,江陵城再次恢复了生机。 然而,荆州刺史陆子隆却迟迟未至。 该忙的都已经忙完了,韩端现在的日子过得很悠闲,陆子隆早至晚至对他都没有什么影响,但他还是让秘书萧振给吴明彻写了一封信,请他帮忙催促荆州刺史赶快就任。 书信写好送走之后,萧振便有些不解地问:“朝廷任命荆州刺史,然后再赶到江陵赴任,没有十日八日肯定到不了,如今才过了五日,郎主便写信催促,是不是太急了点?” “你知道个屁!荆州刺史陆子隆是早就任命了的,而且他如今离得也不远,就在江对岸的公安县呢。” “原来吴郡陆子隆任了荆州刺史。”萧振显然也听说过陆子隆的名头,他抠了抠鬓角,有些疑惑道:“既然只有一江之隔,他为何迟迟不来江陵就任?” “怕呗。”韩端不屑地“嗤”了一声,“宇文直拥数万周兵坐镇襄州,与江陵近在咫尺,若从汉水顺水而行,最多两日便可抵达江陵城下,陆子隆迟迟不至江陵,就是怕我们走后宇文直率兵围城。” “我听说吴郡陆子隆也是以军功起家,年前剿华皎时也出了力,他怎会有此畏战之心?” 韩端冷笑道:“华皎作乱时,陆子隆是武州都督,与华皎所居湘州毗邻,华皎起兵作乱他龟缩于武州城内,华皎在沌口战败被俘后,他却立即出兵攻打叛军老巢,捡了不少便宜。” “此人是否畏战我不知道,但他老奸巨滑,喜坐享渔人之利这一点却是肯定的。” “我明白了。郎主写信给吴将军,并不是真要催促陆子隆来就任,而是要让朝廷知晓此事。” 萧振虽见识不广,但头脑却很是聪慧,韩端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若还想不到为何要写这封信,那就真不值得培养了。 韩端点头道:“他这点心计连我都能看穿,日日算计的朝堂诸公难道还看不出来?我写这封信送给吴将军,也算是给他下一个小小的绊子。” …………………… 晚食过后,韩端闲来无事,便和众部曲坐在一起闲话。 许清说起了今日从街上打探来的消息:“百姓们都在传言,说江陵城破之日,周军败兵洗劫了元明寺,僧人们衣食无着,今日城门开了以后,便有许多百姓挑着钱粮布帛前往寺院。” 说到这儿,他很是有些气愤,“满满一仓粮食我们只取了两百石,那些和尚却以此为借口又赚了一大笔。” “即便那日你们一粒粮食也没取,那些和尚照样会传出寺院被洗劫一空的消息,而百姓们也照样会拿出钱帛来供养僧人。”韩端笑道,“寺院赚的就是这些人的钱,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管不着。” “我就是看不惯这些和尚,整天什么事都不做,坐在寺院里念念经,就骗得百姓们把钱帛米粮都送上门去。” “别说这些没用的,这两日练马术有没有进展?” 此次西征,前后共缴获了一千多匹战马,吴明彻临走之时给韩端留下了一百匹,这让部曲们都感到很兴奋,每日朝食过后便牵着马到城外去练习马术,还请了几名游军的老游骑来指教他们。 以后光买马鞋的钱都要不少。 一说到马术,许清又开始吹嘘起来:“除了张师傅外,就数我骑得最好,一月之后比试,我肯定能挑到一匹好马。” 三百人却只有一百匹马,不好分配,因此韩端给他们定下一个规矩:一月之后举行一次赛马,前一百名可转职马军,后两百名就只能等待下一批。 骑射比赛将一直持续下去,部曲们全都有马后,韩端准备拿出一些钱来奖励优胜者。 许清精于角抵,下盘功夫扎实,而且善于掌握身体平衡,这些对学骑马都有很大帮助,短短两三日,他就已经学得像模像样,比韩端当初刚学骑马时还要快了许多。 “光会骑马还不行,骑射骑射,是骑在马上射箭杀敌,不是骑在马上游玩,这一点你们都得搞清楚了。” 马三兴笑道:“郎主,我们现在骑马都还不敢快跑呢,要在马上射箭,怕是还要些时日。” “又不是要你们几天就变成神射手……” 正说得热闹,萧振却趋步走进房来,拱手向韩端禀报:“郎主,荆州刺史入城了,他派了人来传信,要你到刺史府去一趟。” “这么晚了……”韩端楞了一下,“这老家伙是什么意思?天黑才到江陵,一来就让我上门去拜见?” 心里虽然不满,但他还是利索地前往刺史府。 破阵将军和荆州刺史差了整整四个品级,虽然不是直管,但也是名符其实的“上官”,若召而不见,被他以“藐视上官”的罪名参上一本,到头来吃亏的还是韩端自己。 带着十余名部曲策马到了刺史府,在门外等守门士卒入内通报之时,韩端心里还是有些不快,但一见到陆子隆时,他已经是满面笑容。 “下吏韩端,拜见陆使君。” 时下“使君”这个称呼是用烂了的,刺史可以称为使君,太守、县令也可以称为使君,就连宫城中派出来传信的阉人,都可以称作使君。 韩端叫陆使君时,心里想的就是使兰花指的阉人。 但实际上,陆子隆和韩端心目中的阉人根本就对不上号,而且也不是他想像中的老家伙。 年约四旬上下,一张肉乎乎的阔脸,天包地的厚嘴唇,再配上连腮两寸短须,活脱脱一个低配版中鲁提辖的喜剧形象,让韩端差点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五十六章 电威将军 “早闻会稽郡韩伯正少年武勇,如今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伯正,你今年还没到冠年吧?” 四月下旬的江陵已经开始变得湿热,穿着两裆铠的陆子隆脸上泛着油光,他伸手接过侍女递来的布巾擦了一把脸,硬挤出一张笑脸对韩端说道。 虚与委蛇嘛,这个谁不会? 韩端不相信陆子隆会不知道自己去年在盐场捉了陆琳敲诈一千万钱之事,虽然最后陆家只出了五百万就将人全部赎了回去,但双方结仇却是必然的。 既然他都能忍得住,韩端又怎么会表露出来? “明年才满二十,不过去年就已经加冠了。” 其实他今年还不满十七岁,到了明年虚岁也才十九。 “巴山太守萧摩诃在你这个年纪,也是独领一军,后生可畏啊。”陆子隆装模作样地夸了一句,然而韩端却不喜人拿他与萧摩诃相比,于是拱了拱手,问道:“使君远道而来,连戎装都没来得及换下,不知寻我来可有何要事?” 陆子隆嘴角扯了扯:“也无甚要事,就是想问问伯正,如今这江陵城政务是如何处置,宫城内的宫人器物可曾清理登录在册。这宫城内的器物都是皇家用的,要一件不少地运回都中,所以我也不敢大意,这才连夜将伯正请来询问。” 原来在这里等着,要是韩端真进过宫城,那还真说不清楚。 “我乃是粗鄙军将,不懂政务,因此不敢过问城中政务,至于宫城,吴将军走前便已将其尽数封锁,任何人不许出入,我也派了军士严加守卫,今晚便可与使君进行交接。” “我在江陵战战业业,早盼使君到来,今日使君终于来到,明日我便可回都了。” “既然是吴将军封锁了的,那就明日再交接也不迟。”陆子隆沉吟了一会,抬起头来正色道:“伯正,我初来江陵,麾下军士也不多,你可否在江陵多驻些时日再走?” 想让我帮你守城,你是在想屁吃呢。 韩端也不和他啰嗦,直接说道:“恐怕要令使君失望了。吴将军临走之前,以为使君三日会至,所以只给了我五日时间,即便我明日动身,回都后也不好交待。” “那我连夜写封信向吴将军说明此事如何?” “军令在身,实在是不能再耽误。使君可向朝廷上奏,若有诏令下来,我再领军助使君守城。”韩端拱了拱手,“若今晚无事,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韩端不愿相助,陆子隆也是无法,抿着厚嘴唇摆了摆手,竟是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韩端也不在乎,出了刺史府之后,便让人去通知麾下将领明日拔营回京。 第二日与陆子隆办过交接,乘坐水军船舰回京,游击将军麾下两军回自己的驻地,其余兵马则驻扎于覆舟山南的药园垒大营。 药园垒名为垒,实则是一座城堡,为东晋义熙年间刘裕为拒卢循所筑,如今是中军骁骑营的驻地,韩端所部在这儿只是借驻。 将众部曲都留在药园垒,韩端只带了韩英、刘二郎以及各军军主,前往吴明彻的将军府交令。 到了将军府方才知道吴明彻去了台省,等了一个多时辰吴明彻才回来,一见韩端便气愤愤地道:“立下如此大功,却连授个六品将军也要百般阻挠,日后领兵征伐,让这帮御史去好了!” 韩端从未见他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因此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何故如此气恼?” 吴明彻端起侍女送上的茶汤猛灌了两口,方才看着韩端怒道:“还不是为了你的事,害得我在朝堂上与那帮御史争吵半日。” “我……”韩端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也没做什么啊?” “你没做什么,那为啥御史们会弹劾你在江陵纵兵劫掠?”吴明彻没好气地道,“我走的时候不是告诫过你不要胡作非为吗?” “将军回都之后,我每日都在军营忙着登记降卒,整理将士军功,其它什么都没做过。” 吴明彻一拍案几怒道:“那殷宏送你的一百万钱是怎么回事?” 韩端连忙辩解道:“那是他自己送上门的,我也没有问他要。” “那是他抄了王操的家分给你的赃!当时他带去抄家的就是你游军的军士!” “王操领兵负隅顽抗,害我军折了上百名士卒,这钱我也没有自己留着,全都分给死伤的儿郎们了。”韩端声音越说越小,毕竟他确实收了这笔钱,而且知道这钱是从哪儿来的。 “再是要抄家,也轮不到你,更轮不到他殷宏!”吴明彻将案几拍得“啪啪”作响,韩端耷拉着脑袋再也不敢说话。 “本来你这次立下大功,我还去台省给你请封六品将军,谁知御史们一弹劾,六品将军没了……”吴明彻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韩端,“你说你,为了区区五十万钱,值得么?” “谁知道会这样啊?”韩端无奈地说道,“将军,这次不会一点赏赐都没有吧?” “七品电威将军。日后怕是没有什么战打了,你就守着这个七品将军熬吧。” 军中要想升官靠的就是军功,没战打就没有希望,十来年不得升迁的将军在朝中比比皆是。 说不后悔是假的,但事已至此,悔也无用,韩端垂头丧气地道:“有个七品将军也好,总不至于白忙活一场。” “你倒是想得开。”吴明彻发了一顿火,这时气也消了大半,“刚才我去见了丞相,保举你都督武州军事,丞相让你回都后去见他,你等会就去丞相府上。” 韩端闻听此言,一下就来了精神,不过他又有些疑惑:“我这七品将军能任武州都督?” “武州都督不过是拟六品,有什么做不得的?记得丞相问话的时候,老老实实地作答,千万不要鼓弄唇舌。” 韩端点了点头,吴明彻又道:“伯正,你是不是和吴郡陆氏起了龌龊?刚才在朝堂之上,不光陆子恒弹劾你纵兵劫掠,就连初到江陵的陆子隆也上本弹劾你藐视上官。” 韩端一听此话,差点气得跳了起来,“这陆家满门狗贼!” “我家在上虞开了一间盐场,获利颇丰,陆家的陆琳看在眼里,便伙同上虞魏氏攻打我家盐场,被我擒拿后让他家拿钱来赎,就因此事,陆家才对我怀恨在心。” “早知今日,我当日就应该把那陆琳一刀砍了!” “这陆氏竟然如此下作?” “末将绝无半句虚言!将军从江陵回都之后,那陆子隆又过了五日方才从公安来到江陵,当晚他便将我召到刺史府,要我留下来帮他守城,我因有军令在身,故而未从,谁料他转身就上书告了我一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五十七章 萌生退意 “你说的这些事情,若丞相问起,你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不要添油加醋,若丞相没问,那就一句也不要提。”吴明彻听韩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完之后,略作沉吟,对他说了这番话。 “多谢将军提点!若是无事,末将这就告退。” 从将军府出来,韩端揉了揉因陪笑而有些僵硬的脸颊,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此番擒梁主、取江陵,几乎是他一力而为,可称得上是灭国之功,然而如此大功,最终却只得授一个七品电威将军。 韩端心里很清楚,吴明彻刚才说的御史弹劾只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韩家的门品。 中正品评士人,依家世和行状定出“乡品”,乡品与仕途密切相关,任官者之官品必须与乡品相适应。 韩端连士人都不是,连参与评品的资格都没有,哪儿说得上有什么“乡品”? 未入乡品,连寒门都称不上,要想升迁至六品自然不可能。 能够获授七品将军,还是因为他立的功劳太大,不可泯灭,当然,吴明彻在其中也许起了少许作用,但绝对不会如他所说“与御史争吵半日”。 而吴明彻向陈顼保举韩端都督武州军事,也只是为了他自己谋划而已。 若真是为了韩端着想,根本用不着多此一举,让他继续领前军就是,以他“湘州刺史,都督湘、武、桂三州诸军事”的名义,照样有权对武陵用兵。 而所谓的武州都督一职,在韩端看来只不过是块“鸡肋”,甚至可以说是个陷阱。 魏晋之时,刺史有领兵、单车之别,单车即为不领兵的意思,多由庶姓无将军号者担任,到了南朝,单车刺史制度被取消,刺史军政一把抓已经趋于制度化,成了真正可以号令一方的地方大员。 荆州刺史陆子隆之前担任武州刺史时,也是兼着“都督武州军事”一职。 但吴明彻却只保举韩端出任武州都督一职,刺史由何人担任却提也不提,这其中缘由,韩端多少也能猜出来一些。 无非是怕韩端坐大不好控制罢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更是令韩端郁闷得直想骂娘。 武州虽名为州,但实际上治理管辖的地方与武陵郡相差无几,多出来的南义阳郡和南平郡加在一起,面积都还没有后世一个县大。 而且陈朝虽设置了武陵郡,实则武陵一带还被武陵蛮夷所把持,至今武陵郡的郡治都不在武陵郡内,而是在洞庭湖边上的临沅。 也就是说,韩端若任了武州都督一职,就得先出兵剿平武陵蛮夷,否则就只能龟缩在远离武陵的临沅,做一个无权无势的空头将军。 但若剿蛮,所辖不过一县之地,兵又从哪儿来? 即使想方设法蓦足了兵士,他又拿什么来养兵? 朝廷可不会拨钱来养州郡兵,而刺史又另有其人,没有财政大权,要想养兵,韩端就得自己掏钱。 最关键的是,掏钱养了兵,这些州郡兵自己日后也不能带走,只能留在武陵为后任刺史“平蛮”做贡献。 韩端一句话也不说,黑着脸大步往前走,韩贡和刘二郎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一直走回家中,他才将严友元叫来商议。 “照郎主这么说,这武州就是个泥潭,绝对不可前往。”严友元一听之下也是皱着眉头,“就算郎主自己掏钱养兵,再平了蛮夷,到时朝廷一纸诏令,又为他人做了嫁衣。” 韩端沉声道:“若有功能得升迁,再难我也不怕,但九品官人法写得明明白白,我就算立下再大功劳,此生也休想列入六品,除非门品能评入上品之列。” “既然升迁无望,我费那些精神做什么?” 顿了一顿,他又低声道:“我原以为,高祖以寒门之身成就帝业,朝廷当不再看重出身门第,不想如今朝堂仍为世家大族把持,仍然禀承着九品官人法不变!” “早知如此,我当日便不该来此从军。” 严友元叹道:“郎主真是生不逢时,若是早生上二十年,以郎主之本领,当不会有如此遗憾,如今却又与前朝无异,寒人升迁无门。” 二十年前天下大乱,凡有几分本领者只要不站错队,如今都已跻身高门,权势阶层基本重新固定,韩端要想再从中分一杯羹,已经是千难万难。 想通了这一点后,韩端便萌生了其它想法。 不做朝廷的官,难道他就不能自己发展? “老严,从今日起关门谢客,若有人上门来问,你就说我在江陵时受了内伤,回来后又受了风寒,如今在家中卧床养病。” 严友元问道:“郎主方才不是说丞相召见吗?要是不去,丞相问罪下来,又当如何是好?” “我刚立此大功,朝廷绝对不会在此时降罪于我,最多收回封赏。那七品将军号又无军权,要来何用?” 打发走严友元和韩英二人,韩端走进后院,行入房来,云朵替他解下氅衣,然后和云絮一起退出房去。 三娘子拉着他在胡床上坐下,见他面沉似水,便担忧地问道:“夫郎新立大功,应当欢喜才是,为何却郁郁不乐,难道是不喜看到我?” “我等寒人子弟,就算立下盖世奇功,也只是可有可无之事。”韩端咧嘴笑了一笑,“这些事不说也罢,娘子,这两月来可曾有想过为夫?” “天天想呢。”三娘子钻到他怀里,喃喃地道:“夫郎,我想……想要一个孩子。” 韩端抚摩着她光滑细腻的脸庞,柔声说道:“不光是你,我也想啊,韩家人丁不旺,开枝散叶可都要靠你呢。” “可我……如今还没有动静呢。”三娘子摸着自己的小腹,神色间有些担忧,“我娘家的大嫂,成亲一个月就怀上了,我们……成亲都几个月了。” “不着急,到了明年,娘子肯定能为韩家添丁加口。” 到了明年,三娘子便十七岁了,生育对她的伤害也没那么大,这些事情,韩端都是早有考虑的。 作为后世来人,当然懂得利用安全期来避孕,虽然不敢说百分百有效,但到目前为止三娘子还没怀上,说明这个办法还是有很好的效果。 三娘子羞红着脸道:“夫郎,热水已经烧好,我服侍你去洗浴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五十八章 自立 事实证明,韩端这个八品杂号将军,无论在陈顼还是吴明彻心里都不是那么重要,他“卧床养病”两日,丞相府还是将军府都没有派人来过问。 以军功取高位,拥兵割据再图谋中枢的想法已经不可行,即使朝廷下诏令让他担任武州都督,他也会托病不去。 既然此路不通,那就得仔细盘算日后的路要如何走。 回家继续蛰伏偷偷发育? 如今韩家分散在各处的家兵已经有四千之众,如果再行扩张,各方面都受到限制不说,还很有可能引起朝廷的警惕。 而且,他也不想再拖下去。 再过两年,周武帝宇文邕就会诛杀宇文护夺回大权,励精图治,从而国力大涨。 到了那时,他若还是一个只有数千家兵的地方豪强,又有什么资格参与到争夺天下的行列之中? 要想快速发展,就必须跳出山阴甚至会稽! 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想不受制约快速发展,就只能成为一州刺史或一郡太守,除此之外,便只有去海外找块无主之地。 韩端当然不可能跑到海外去,那就只能占山为王。 “上山为寇?” 严友元一听韩端的打算,立即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郎主,这事万万做不得啊!你看那些做贼的,哪一个有好下场?再说做贼匪的,都是家里过不下去,被逼无奈,你堂堂一个七品将军……” “住嘴!”韩端没好气地斥道,“谁说上山就是当贼匪?要照你这么说来,那些住在山里的百姓都是贼了?” 严友元犟嘴道:“住在山上的都是蛮子,比贼也好不了多少。” “那些躲避战乱逃进山里的也是蛮子?” 严友元连连拱手道:“郎主,你就听我一句劝……要不,我们等朝廷封赏的诏令下来再说?到时若是不如意的话,郎主再想其它法子?” 正在这时,刘二郎推门伸了一个脑袋进来:“郎主,韩管事来了。” “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韩听善便推开刘二郎走了进来,韩端向他问道:“张敬坐了这么久?” 刚才石头城水军幢主张敬前来拜访,韩端因“有病在身”,便让韩听善去接待,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半个时辰。 “拉着我诉了半天苦,说这一次水军许多将领都升了官,只有他不但没有封赏,接下来还要调去京口。” 韩听善自己拉了一张胡椅来坐下,“不过他有一句没有说错,这次朝廷还真是鸟尽弓藏,郎主灭国之功,却只给了一个七品将军,这是不打算再用郎主了。” “鸟尽弓藏?”韩端冷笑道,“朝廷这些人,还真以为自此以后天下就太平了?” “家主的意思还会打仗?”韩听善疑惑地问道。 韩端反问道:“我听说家里的盐已经卖到了周国,连长安都有私盐贩来找你供盐,难道元为阿兄就没有问过他们周国的情况?” “我们做买卖的关心这些做什么?” 韩端叹气道:“我组建盐队的目的,不是为了多赚几个钱帛,而恰恰是这些元为阿兄认为没有必要关心的讯息。” “元为阿兄,你从盐队里挑选些精明能干的出来,让他们专门负责收集各地的讯息,这些讯息对我有大用处,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韩听善见韩端神色肃然,便知道不是儿戏,他想了一会,坐直身子问道:“家主难道是想……自立门户?” “确有此意。”韩端颌首道,“我韩家一介寒门,要想入仕彰显门第根本就不可能,我也只能另辟蹊径。” 韩听善点头又思索了一会,郑重地问道:“那家主眼下准备如何行事?” “具体如何行事,还要等诏令下来才能决定,但我已经决定离开会稽。” 停顿片刻,韩端又解释了一句:“会稽太小,已经容不下我等,若要想日后有一争之力,我们就必须走出山阴!” 这时,一旁的严友元突然道:“郎主,我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哪儿?”韩端和韩听善异口同声地问道。 “广陵郡!” 韩端连忙转身取出一张舆图摊在了案几上。 这张舆图是前些时日让萧振偷偷复制的军中舆图,属于是违禁之物,严友元不觉得惊奇,韩听善见到之后,却顿时就眼中一亮,竖指夸道:“这可比那些行商画的舆图详细多了。” 严友元指着京口对面江北邗沟道:“前些年我流落至此,曾经在广陵停留了一段时日。此地虽为齐国占据,但齐国向来重北轻南,特别是与陈国一江之隔的几个郡县更是不大重视。” 经过严友元这一提醒,韩端也回想起了江淮一带如今的形势,他点了点头道: “确实如此,齐人认为淮南是意外所得的边鄙之地,统治残暴,苛捐杂税也极其严重,民怨甚深,而且齐国重兵尽驻于西、北两个方向,以防御北周和突厥两大强敌,在淮南根本没有多少兵力。” 韩听善曾经贩粮去过淮南,对那边的形势也十分清楚,“我听说广陵郡只有三千齐卒,家主若前往淮南,定能有一番作为。” “那就这么定了!”韩端收好舆图,转过身来说道:“老严,你马上安排下去,让儿郎们作好准备,诏令一下就马上动身。另外,药园垒那边你亲自跑一趟,和济之说清楚。” 严友元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韩听善却笑着对韩端道:“家主,你看能不能将老严留在都中管事,我和你一起去淮南?淮南那边我比较熟悉,比留在都中要起用得多。” “不过是贩了两趟粮,就敢说比较熟悉?人家老严可是在淮南停留过许久的。” 老严是韩端用惯了的,自然想让他跟在身边,但韩听善却也想要跟着去淮南。 他以前做过游侠儿,虽然岁数大了之后回家做了游徼,骨子里却还是喜欢那种刺激的生活。 “老严我是肯定要带走的,你别打他的主意。”韩端拗不过韩听善,只得想了个折中之法,“你这边若是能够找到替代你的人,就可以随我去淮南。” “那七叔家的韩朴行不行?他如今就在盐队,要是可以的话,下次他来我就让他留在都中。” “自远阿兄?他不是在竹溪管田庄吗?什么时候到盐队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台城 “年后就来了,他听我说盐队虽然辛苦,但月钱也多,庄子里现今也不缺人,就跟着我来京师了。” 韩端道:“自远阿兄识文断字,管过田庄,又在盐队历练了几个月,做盐队管事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但你至少得留在都中带他一个月,而且在这一个月内必须将打探各地讯息的细作队给我组建起来。” “家主,细作队让韩自远来组建行不行?” 韩端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他才来半年都不到,盐队有多少人恐怕都还没搞清楚,这件事必须由你来负责,让他从旁协助,日后他接手之后才不会出乱子。” “再说我还要回家一趟,到淮南最快也得半月之后,你这边事情办完了再去正好。” 韩听善答应下来之后,韩端又让他去购买药材用来配制外伤药散,日后到了淮南打地盘,部曲们难免有受伤之时,京师药材齐全而且量大,正好多买一点来作为储备。 …………………… 又等了三天,韩端终于拿到了朝廷的封赏诏令,但他将诏令全部看完之后,却是气得青筋直跳。 七品电威将军还在,武州都督却换成了临海郡宁海县令。 七品将军去做九品县令,这已经是过分之举,更让人气愤的是,这临海郡宁海县是在江北,如今是齐国的疆土。 也就是说,他这个宁海县令和之前的荆州刺史陆子隆一样,只是个遥领的虚职,得等哪天将宁海夺回来了才能实任,而眼下他只能回家去等着。 不光韩端生气,就连严友元和韩听善等人知道了也是一顿低声咒骂。 “赶紧收拾东西,等我去五兵尚书处领了印绶就动身回去。”韩端铁青着脸吩咐萧振:“你立即去帮我写一张谢恩章。” 韩听善气愤地道:“家主既然不做这陈国的官了,还领什么印绶,写什么谢恩表?” “现下还不能明目张胆地和朝廷决裂,况且逞一时意气之快,于事又有何补?”严友元始终要老成持重一些,生气归生气,但还能分得清事情的轻重。 韩端揉了揉脸颊,回过头来,却看到萧振还站在那儿,于是问道:“不是叫你去帮我写谢恩章么,怎么还站在这儿?” 萧振拱手小声道:“郎主,我不知道这谢恩章要如何写。” “我念,你写。” 萧振连忙来到案几前取出松烟墨磨了,这才端正坐下,提笔看着韩端。 韩端想了一会,开口念道:“封电威将军谢恩章。” “诏书封臣为电威将军,臣伏自惟……本为寒人,尺寸之功,天时运幸,不意天恩滂霈,润泽横流,少荷光宠,窃位将军……臣,电威将军韩端,惶恐顿首。” 韩听善在一旁见韩端出口成章,心内甚是惊讶,待他一念完,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家主何时学得如此好文采?” 韩端淡淡一笑,道:“昔日和蔡怀远练字时,曾读过他收藏的前人奏章,依样而作,哪算得什么文采?” 墨汁晾干后,萧振便将所书谢恩章递给韩端过目,韩端看了一遍,对他说道:“章为臣子受皇封后谢恩所用,表是陈述正事、表达衷情之文书,疏则是臣子就某事向皇帝疏通,表达自己的看法或有所匡谏的上奏文书,几者不可混为一谈,否则惹人笑话。” 说到这儿,他自己却哑然一笑,道:“算了,日后也用不着写这些……刘二郎,赶紧备车,随我前往台城。” “老严,济之那边怎么样了?” 严友元回道:“方才接到诏令时,我就已经让人去通知张济之,让他率人先到竹格渡等着我们。” “嗯。”韩端点了点头,“我去台城之后,你就让三娘赶紧收拾物事,我回来之后就出发。” “元为阿兄,都中之事就拜托你了!” …………………… 台城即建康宫城,因尚书台为主体的台省就在宫城之内,故宫城又被称为台城。 在止车门外停下牛车,再步行至高大华丽的端门,将诏书、破阵将军印绶交给守门吏检验之后,韩端便径直往五兵尚书处行去。 时下的五兵尚书姓孔名奂,会稽山阴人,说起来与韩端的妻家还是族亲。 这孔奂的性格,说好听点是刚直不阿,说难听点就是不通人情世故,迂腐固执而且绝情,谁的面子都不给。韩端的老丈人孔合曾经有事找上都来,却被他骂得掩面而走,从那以后,绝口不提孔奂此人。 五兵尚书有名无实,无论中军外军都不归他管,但他在韩端面前,却摆出一副上官的架式,足足说了一盏茶之后,才让小吏带他去领印绶冠服。 由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山阴孔氏半个字。 韩端也毫不在乎,里里外外跑了几次领了印绶冠服旗仗,又去门下省递上谢恩章之后,便转身出了台城。 刚一出止车门,刘二郎便迎上前来对他说道:“郎主,刚才主母派人来说,她们已经去了竹格渡等候,请郎主不必再回家中。” 韩端点了点头,紧走几步来到牛车前,再转回头来看着巍峨的宫城,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今日入台城来,就连门卒小吏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明显不屑一顾的意味,这让他感到憋屈之余,心情更加迫切。 终有一日,我还会回来。 韩端在心里说了一句,然后跳上牛车。 出宣阳门、朱雀门,过禅灵寺,再顺着秦淮河望北走两里,便是后渎竹格渡。 此次离都,几年内都不会再回来,因此京师除了韩听善盐队的人手外,全部都要随韩端撤离,近四百人、一百匹马,再加上药材用具、随身器物,足足装满了三条三百石船。 韩端上得船来,让人挂上刚领的七品电威将军旗仗,船夫们起锚扬帆,到了石头城仍旧驶入右侧水军专用的通道,水军士卒看见韩端的旗号,远远就在岸上作揖行礼。 韩端站在船头作平揖回礼,直到船出了水栅门,他才回到舱房吩咐严友元:“为我准备一份礼物,等会到了京口,我要去拜访淳于大将军。” 淳于量作为自己以前的辟主,过门不入也不大好,而且广陵与京口仅一江之隔,日后说不定还有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平时多烧烧香总是没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六十章 种粮将军 “大兄,你不是说要在京都住两年的么,这才几个月就要回家了。”严友元刚离开,藕奴便和三娘子一起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韩端便可怜兮兮地说道。 韩端无奈地笑了笑:“世事难料,我哪知会有今日这般局面?” “回家之后阿爷要是又提说亲的事怎么办?”藕奴皱着一张小脸儿,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韩端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放心吧,我已经跟阿爷说好了,等你满十五岁过后再说成亲的事,这不是还要两年才满十五嘛,早着呢。” “大兄,十五岁我也不想说亲……” “那我就帮不了你了,你这话回家去找阿爷说吧。” 三娘子在一旁笑道:“藕奴儿,你也是读过的,知道相夫教子的道理,不先成亲,哪来夫可相?” “哎呀大嫂,你也来取笑我!”藕奴转身快步走出了舱门,一边走还一边娇声喊道:“船舱里太闷热,大兄大嫂,我到外面去透风了。” “这小娘,和我当初未嫁时一样,老是害怕成亲。”三娘子摇头笑了笑,回头看着有些走神的韩端:“夫郎,你如今还不满二十呢,就算不能实任也没什么,正好在家韬光养晦,等过两年再起复,最少也是一地郡守。” “郡守算得了什么,你家夫郎日后可是要做……骠骑大将军的!” “夫郎不做官,正好回家去经营家中产业,阿爷年纪大了,还要他操劳管这么多事,我又帮不上忙。” 韩端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今年往淮南贩粮获利极厚,但眼红我家买卖的人也极多,这次回家,最多过上十天半月我就得去淮南。” 三娘子仰头看着他道:“那我同你一起去淮南好不好?” “等以后吧……等我在淮南买两个庄子,稳定下来了再说。” …………………… 船行至京口蒜山渡时,天色早已黑尽,韩端下得船来,见远处有几名税吏张望,便招手让他们过来。 等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还是熟人,那几人一见韩端,慌忙俯身作揖,韩端道:“我要去拜见大将军,你们几个可愿带我走一趟?”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那几名小吏满面笑容地连声说道,“能为韩将军效劳是我等的荣幸,将军这边请。” 部曲们点上了灯笼,在几名税吏的带领下,很快来到了刺史府门前,韩端上前几步敲响门环,不一会便有一名老卒打开侧门走了出来,粗声粗气地问道:“半夜三更的,谁还来敲府衙大门?” “老丈有礼了!”韩端拱了拱手,原本想说拜见淳于量,但时候太晚,于是又改口道:“我是淳于参军往昔军中同僚,今晚路过此地,特来拜望,烦请老丈为我通禀一声。” 那老卒眯眼看了看韩端,又看向他身后的部曲,问道:“你说你是六郎君的同僚,姓甚名谁?” “我姓韩名端,你去向淳于参军说他就知道。” “韩端?”那老卒眨了眨眼,“可是斩元定、擒梁主的韩铁枪?” 韩端又拱了拱手,没有说话,那老卒却大声说道:“原来是韩将军,我可真是瞎了眼,韩将军是从都中回会稽吧?赶紧进屋来稍候,我这就去禀告六郎君。” 说罢匆匆往后院走去。 门房内还有几名军士,此时都上前来行礼,韩端拱手回过,闲说了几句,便见淳于岑身着一件绿绸单衣快步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叫道:“可是伯正来了?” “正是我这不速之客。”韩端趋前几步,含笑作揖道,“这么晚来打扰参军,真是罪过。” “夜半客至,对坐小酌,乃人生一大快事,伯正这么晚还来寻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淳于岑显得颇为兴奋,拉着韩端的手便进了前庭正厅,然后又命人去通知厨下整治吃食,韩端也不和他客气,只是让老严将准备的礼物拿了再来。 “这是我在都中百草堂配置的益寿丹,久服能益养身体,这支紫团山人参,是我专门寻来孝敬大将军的。” 人参以上党参为上品,供不应求,而上党参中,又以太行山紫团峰的人形老参为最佳,平常人有钱也买不到,韩端也是花了二十多万钱才买得两支。 “伯正,这……如何使得?”淳于岑自然也知道紫团参的珍贵,连连推托,韩端却笑道:“你若再推托,日后想要的时候可不好找了。” 淳于岑这才不再推辞,谁知韩端又从包裹里拿了一卷画出来,笑道:“方才那是我孝敬大将军的,这幅不值钱的,才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为前梁右军将军、吴兴太守张僧繇所作,张僧繇擅长绘画寺院佛像,也会画花鸟走兽山水,因此留下来的画作极多,但也绝不像韩端所说的“不值钱”。 值不值钱是小事,淳于岑并不看重钱帛,但他知道韩端送的礼物是用了心的。 不多时酒菜上齐,两人挑灯夜酌,满饮一杯之后,淳于岑才问起韩端眼下情形。 韩端放下酒盏,自嘲地笑道:“电威将军、宁海县令,怕是到老都没有赴任那一天了。” 淳于岑沉吟了一会,说道:“伯正不如来家君麾下?” 韩端摇头道:“即便我到了大将军麾下,也同样是无所事事,况且我一介寒人,升迁无望,就不在军中虚度时日了。” 淳于岑也不勉强:“那你打算日后怎么做?” “做不了官,就只能赚钱了,我对于货殖一道还是很精通的。”韩端将酒盏遥遥举了一下,“我听说两淮之地粮价不错,准备去淮南买两个庄子来种粮。” 淳于岑楞了一下:“去淮南种粮?伯正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当然是认真的。” “淮南赋税沉重,豪强贼匪遍布,可不是个能安心种田的地方。” “若非如此,粮食如何能卖得上高价?”韩端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哈哈笑道,“参军难道觉得我连那些地方豪强和山贼水匪都对付不了?” “哈哈……”淳于岑也笑了起来。 “我倒是忘了伯正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之猛将,区区豪强贼匪还真算不了什么。伯正,你若真去了淮南,到时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那我就先在此谢过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六十一章 长弓 韩端与淳于岑夜半对酌,酒至半酣之时,淳于岑突然低声说道:“伯正得封电威将军,可有去宫中谢恩?” 韩端漫不经心地道:“有啊,今日去台城谢恩过后,方才起身出都的。” “那你可看出台城之中有无异样?” “我今日第一次入台城,倒是看不出与往常有何不同。”韩端摇了摇头,奇怪地问道:“参军为何有此一问?” “你还不知道吧?皇帝已经被废了!”淳于岑明显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明知此事犯忌,却还是忍不住要说给人听。 “今日家君收到宫中诏令,说皇帝与刘师知、华皎互通共谋,为乱天下,有失君德,太皇太后已经下诏将皇帝废为临海王了。” 韩端早知此乃必然之事,但他仍然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说道:“那岂不是……如今陈国岂不是无主了?” “怎么会无主?太皇太后诏令说了,文皇帝生前本就有意传位于弟,如今废了皇帝,正好重申先帝之志,另立贤君,这个贤君就是当今丞相啊。” 韩端悠悠叹道:“贤不贤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先帝驾崩之前曾托孤于安成王,安成王也在先帝榻前保证要尽心尽力辅佐幼帝,但如今先帝尸骨未寒,安成王便行此废立之事,若先帝灵下有知,肯定是死不瞑目啊。” 淳于岑红着脸道:“想来丞相未将废帝诏令明发天下,也是怕难堵天下众生之口,因此才先假托太皇太后的名义向家君试探。” 韩端看着淳于岑问道:“想必大将军是不会反对的了?” 淳于岑点了点头,韩端又叹道:“文皇帝一脉,只怕要断绝了。” “伯正难道认为丞相会加害于皇帝?”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朝堂上忠于先帝的大臣都已被清理一空,安成王怎会留下祸根?不光陈伯宗要死,陈伯茂也活不了多久了。” 淳于岑默然无语,两人又对饮一盏之后,韩端便向他提出告辞,淳于岑挽留他在府衙歇宿,但却被韩端婉拒。 临走之前,淳于岑拉着韩端的手臂叮嘱道:“今日之言,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万不可说与其他人听,否则恐有祸事上门。” “我自然省得厉害。”韩端点了点头,往外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对他作了一揖:“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与参军畅饮……兄长但请保重,小弟告辞了。” “伯正不是说要去淮南吗?淮南与京口一江之隔,到时你不来寻我,为兄便杀到淮南去。” ………… 回到家中之后,韩端与韩锦闭门说了半宿话,第二日一早起来,便令人去通知蔡恒和仇娘子前来家中议事。 下午未时,二人便匆匆赶到了石塘,一见韩端便俯身向他贺喜。 “五叔,仇娘子,坐下说话。”韩端招呼他们坐了下来,方才正色道:“此番召你们前来,是因我即刻要出兵淮南!” 蔡恒喜道:“朝廷终于又要北伐了吗?此次北伐,家主担任何职?” “不是朝廷,是我。”韩端沉着脸将自己立下大功,朝廷却授了他遥领宁海县令之事一一说出,最后才又道:“我原本以为沙场建功可得升迁,如今才知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以我的门第出身,就算立下再大功劳,在那些高门士族眼里,也不过是一介寒人武夫。我仔细想来,与其为朝廷卖命,还不如为自家打拼。” 蔡恒早就知道韩端的心思,此刻听他这么一说,不惊反喜:“家主既然已有了决断,需要我如何行事,只管吩咐下来便是。” 韩端微微便颌首,向仇氏问道:“仇娘子有何话说?” “我唯郎主马首是瞻。” “好!”韩端抚掌道,“我做出这个决定,并非一时意气用事。” “陈国立国未久至今内乱方平,国力本就孱弱,如今陈顼又篡位自立,近一两年内,还得打上两场大仗,此正是我吞并淮南之良机……” 韩端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通,再看蔡恒和仇娘子时,却见他二人一片茫然,心中顿时觉得一阵无力。 停了一会,他才向蔡恒道:“五叔,你将家中部曲情形说来我听听。” 一说到这个,蔡恒立即来了精神,他跨前一步拱手道:“家主,如今家中共有部曲四千二百六十人,其中长刀卒三百,长枪卒一千八,刀盾手一千二,弓手九百六。” “这四千二百人,其中有多少新卒?” 蔡恒道:“这此是最少都训过半年以上的,还有数百新卒正在湖心岛上受训,不在其中。。” 韩端颌首问道:“仇娘子,弓手那边情况如何?” 仇氏拱手道:“弓手这边经过半年练兵,颇见成效,只是还差了三百张弓,而且现有的弓也有些受潮损坏。” 这两个都是大问题,若得不到解决,弓兵的战力势必大打折扣。 如今韩家部曲使用的弓都是角弓,角弓用牛角做弓腹,用筋腱做弓背,用竹木作干,再用膘胶合和,缠丝加固,大漆防潮,材料难得而且制作工艺十分繁复,一个熟练的弓匠,一年下来也只能制作出几张良弓。 韩家这六七百张弓,几乎已经将山阴市面上能够买到的买了回来,而要制作新弓,却又不是三月两月能够解决的事情。 而且复合角弓还有一个最大的弊病,就是在潮湿的环境下容易开胶爆弓,特别是在南方,上了两年的弓漆面磨损之后,开胶爆弓更是常有之事。 如今正是梅雨季节,连日阴雨,天气更加潮湿,仇娘子麾下弓卒们的弓已经损坏了数十张,这些时日来她心急如焚,但却不知要如何解决。 对于这个问题,不光是她,连韩端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他能想到的,一是让弓匠教会弓手们妥善保养,或者直接安排弓匠驻在军中,专司保养调弓之职。 二是大量使用单体弓。 单体弓就是用单种材料制作而成的弓,后世英国长弓即为其中的一种。 和复合角弓相比起来,单体弓有优点也有缺点。 弓体同等长度的前提下,单体弓蓄能有限,射程和杀伤力都比复合角弓要低,因此单体弓的弓体都做得很长。 后世英国的长弓弓体普遍在一点六到一点八米之间,而日本的和弓,弓体更是长达两米二以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六十二章 驯弓 尽管长弓和复合弓比起来有种种缺陷,但它制作简便,造价低廉,弓体受潮湿气候影响很小的优点,却是目前韩端最需要的。 事实上,时下无论南朝北朝,士卒们使用的也多是单体长弓。 长弓在中国古代,至少是在唐朝以前,都是步兵最主要的远程武器,短小精悍、制作精良的角弓基本只有将领才能使用。 据唐代史书记载,“长弓以桑柘,步兵用之,角弓以筋角,骑兵用之。”即便是盛极一时的唐朝军队,步兵之中仍然大量使用长弓。 不过韩端想要的,却不是现在军中普通使用的长弓,而是反曲长弓。 这个反曲并不是下弦后弓体向反方向弯曲,而是只在弓梢反向弯曲,长弓梢增大了弓臂的负担,使得减速变慢,但是杠杆作用却更加明显,拉弓更轻松,若是配以重箭,在有效射程之内威力十分巨大,轻易就能穿透一层铁甲。 有了想法之后,韩端便对仇氏道:“弓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不过短时间之内只能先将手上的修复使用,过两天我叫两名制弓师傅去湖心岛教他们如何调弓保养。” 听到这话,仇氏点了点头,韩端又向蔡恒问道:“五叔,家里要留多少人手才够?” 蔡恒略作思量之后才回道:“盐场那边两百人不能少,耶溪庄也要有两三百人,至于其它庄子,每个庄子留五十人……总数最少要留一千人才够使用。” 韩端也沉吟了片刻,“我只给你留五百人。” “五百人?”蔡恒立即叫了起来,“五百人哪里够啊?” “盐场一百,耶溪庄两百,家里一百,剩下一百人全部派到各处庄子里,从庄子里挑选精壮组成田庄护卫队,由他们来担任什伍之长。” “这样行吗?” “当然没问题!五叔,我又不是带着他们走多远,广陵离此不过一两日水路,若真有事,我立即率人赶回来也来得及。” 见蔡恒还要说话,韩端摆了摆手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五叔回去之后立即着手安排此事,十日之后便要陆续起程,千万不要误了大事。” 这时,仇氏问道:“郎主,我要随同前往广陵吗?” “不光是你,连你麾下的弓手也全都要去,练了这么久的兵,是该拉出去试试成效了。” 送走蔡恒和仇娘子之后,韩端立即便赶赴耶溪庄,在弓弩作坊里,他召见了制弓手艺最好的雷师傅。 雷师傅一见韩端随手画出来的图样,立即便道:“郎主,这种单弓简单得很,最多明日便能做出来一张。” “这么快?”韩端疑惑道,“一日时间,怕是连驯弓都不够吧?” 雷师傅笑道:“这种单弓没有角弓那么麻烦,驯弓也只需要一个大体的弯度就行,若不是郎主画的这个弓梢向后弯曲,最多几个时辰就能将它做出来了。” 韩端大喜道:“那最好不过!我还等着大批制造呢。” “单弓制作是简单,但同样要用干透的柘木,如今作坊里只剩下几根可用的桑柘,郎主想要大批制造,得先有木料才行。” 雷师傅一句话打断了韩端的美梦,但他只思索片刻便道:“桑柘不够,就用榆木,实在不行就用白木。” “榆木制弓虽不如桑柘,也还算勉强可用,但白木肯定不行。” “怎么会不行?”韩端前世可是看见过有人用白腊木做的长弓的,虽然自己没有上手试过,但他那朋友说效果不错,怎么到了这儿却不行了。 雷师傅连忙道:“郎主,白木真不适合拿来制弓,用白木制出来的弓易变形,用不了两天就软绵绵的,用来射射兔子什么的还行,上阵杀敌没用。” 好吧,专业的事还得听专业人士的,韩端不再和他争辩,而是转头吩咐萧振记下来,回家之后便安排人回出购买干透的榆木。 相比起桑柘来,榆木就要多得多,乡下人家没事时都会砍伐一些回家来阴干,可以用来打造家具,也能够卖钱。 制作长弓果然简单,雷师傅找来一根干透的柘木树干,从偏中间的位置取下一条宽两寸、约一人高的木条,然后切削弓背内侧,将它切削成切削成两头扁,中间厚的双锲形。 接下来还要精细切削,只见雷师傅一边小心切削,一边随时调整弓背两侧和两端,使其对称,受力均匀。 一个时辰之后,中间半圆、两端逐渐扁薄的弓体便告成型。 接下来就是驯弓。 长弓只有一个微小的弧型,没有反曲角弓的弧度那么复杂。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孤度,操作起来也很有讲究。 首先不能用火烤,那样会降低弓的张力,其次不能一下子就弯曲到位,否则即使弓背不折断也会损伤木质内部的纤维从而使弓体失去弹性。 驯弓就是让弓背逐步适应弯曲的过程,若是复合角弓,这一过程往往长达半月以上,但长弓则要简单得多,到第二天中午,韩端再到弓弩作坊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张已经挂好弦的反曲长弓。 “郎主,我刚才试了一下,这弓确实不错,比单弓省力,力道也有,关键是制作简单。” 韩端从张和手中接过弓来,试着开了一下,感觉有些不称手,又将它递给了雷师傅,随口说道:“太轻了。” 张和笑道:“这弓拉满应当也有一石半,郎主至少要四石弓才合用。” “好了。”韩端笑着摆了摆手,“雷师傅,明日材料送到之后,你就负责教他们制作长弓,十日后至少要拿出三百张弓来。” 弓的问题暂时解决,兵器、铠甲作坊也运转正常,但进了广陵之后,势必要快速扩兵,而现在兵器作坊的产量却根本就跟不上。 韩端再次陷入苦恼。 增设兵器、铠甲作坊已经势在必行,但要将它开设在何处才稳妥? 再于山阴扩张不大可能,不是自己的地盘,规模大了容易出事,广陵一带却又似乎没有什么铁矿。 再往北走铁矿倒是多,但太深入齐境,会不会引得齐国大军来伐? 思来想去没有什么头绪,韩端索性暂时不去想它。 一切等到了广陵站稳脚跟再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复我故土 北伐淮南 对于广陵,韩端并不陌生。 自魏晋以来,战乱频繁,广陵居南北对峙之前沿地带,更是屡遭战争之厄。因此,其间虽曾出现过短暂繁荣,但却如昙花一现,顷刻凋谢。 南朝宋大明三年,竟陵王刘诞坐罪贬为侯爵,移治广陵,随即起兵叛乱,宋孝武帝命沈庆之率兵平叛,刘诞兵败被杀之后,孝武帝又下令尽屠广陵城。 从那以后,广陵城城池荒芜,被称为“芜城”,广陵复入“村井空荒,无复鸡鸣犬吠”的惨景之中。 数十年之后,广陵才逐渐恢复了生机,然而因齐国“重北轻南”的国策和皇帝的昏庸,广陵乃至整个淮南,这块河流密布、面积广阔的鱼米之乡,至今仍然处于一片混乱之中。 官吏横征暴敛,豪强聚兵结堡、互相攻伐,贼匪多如牛毛,普通百姓几无立锥之地。 韩端要在广陵打开局面,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横行于淮南之地的各路贼匪,以及那些倚仗堡垒、拥兵对抗官府和贼匪的地方豪强。 即使是强龙过江,但面对如此多的敌人,也要担心“蚁多咬死象”,因此在出兵之前,必须拿出一个详细的计划来。 到了这个时候,韩端才发现手下得用之人还是太少,能帮他出谋划策分担事务的,目前仅有严友元与张和两人。 至于马三兴等部曲首领,领兵打仗没有问题,但要让他们出谋划策,那就是强人所难。 “郎主所忧,依我看来,却不是什么问题。”在韩家前庭正厅内,严友元听了韩端的忧虑,却是笑呵呵地说道,“会稽鱼米之乡,人才济济,郎主何愁无人可用?” 韩端苦笑道:“我也知道会稽人才多,但他们不肯为我所用,徒呼奈何!” “不然!若郎主以七品将军或山阴韩氏的名义招揽贤才,那有才之士多半会不屑一顾,但郎主若以‘北伐淮南’的名义招揽,高门士族暂且不说,寒门子弟中不得志者定会慕名前来。” “韩家部曲大举进兵广陵,这么大的动静,要想掩藏也掩藏不住,郎主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出兵之前便令人大肆宣扬,以‘山阴义卒’之名,再打起‘复我故土,北伐淮南’的旗号,既有了大义名分,又能使有才之士主动来投,比我们主动去招揽要好得多了。” 韩端听了此话,也觉得这个办法确实可行。 自衣冠南渡以来,历代南方政权便发起过多次北伐,虽然到了眼下陈朝国力衰微,但无论朝廷还是民间,对北伐却还是有着一种强烈的执念。 淮南之地落入齐国之手不过数十年时间,韩端若真以山阴义卒的名号打出“北伐淮南”的旗帜,不说从者云集,但那些出头无望的寒门子弟,以及那些一心想着收复故土的热血青年,却很有可能主动送上门来。 “此计可行!不过打山阴义卒的旗号会不会显得太小气了点?” “山阴义卒的名号是沈使君亲赐,官府也是认可的,再小气也比打韩家的旗号要好。” 韩端略作沉吟:“那就先用着,等到了广陵之后再换。老严等会就去安排此事,将我提兵北伐的消息传扬出去,最好是能在短时之内传遍三吴!” 韩端轻轻拍着大腿,说完之后,又看向坐在右手下侧的褚申:“叔明以为如何?” “严君所言甚妙。郎主以大义起兵,不光能振我军士气,使才俊来投,而且到了广陵之后,想必也能起一些效用。” “淮南为齐国占据不久,百姓仍心念南朝,这些年来屡屡有士人百姓南逃正说明此点,到时郎主大旗一立,归附者应当不在少数。” “不过,打北伐的旗号也有弊端,那就是怕齐国发大军来攻。” 这一点韩端倒是早有考虑,“若齐国只发一两万兵,根本不足为惧,若敌军势大,我大可从广陵退至京口。” 褚申点头道:“郎主既然早有对策,那我认为可以照此行事。” 韩端做事历来是雷厉风行,一旦有了决断,立即便让严友元和褚申一起到山阴主持此事,而他自己则去找老爹韩锦,商议如何从韩氏子弟中挑选人才出来跟随他到广陵。 对于儿子已经决定了的事情,韩锦除了支持之外别无他法,至于族中的长老,按韩端心里的想法,都是些没有见识、只顾着眼前一点蝇头小利的乡下土包子,随便忽悠两句就能让他们点头同意。 这真不是贬低自己的族人,石塘韩氏能有今日之局面,都是靠了韩端父子,在此之前,不过都是些种田的农夫,三个族老有一个算一个,这辈子连山阴县都没出过,你让他们能有什么见识? 因此族议进行得很顺利,基本上韩端说完之后,族老便全都点头,然后便是组织考核,但出乎意料的是,报名参加的族人竟然只有区区三名。 韩端稍一打听便知道了其中缘由,无非是族人们觉得韩端现在无官无职,跟着他到广陵没有前途,而且还要承受极大的风险,因此便都打了退堂鼓。 韩锦说起这事来就愤愤不平:“这帮忘恩负义的家伙,没有我家,他们吃不上饭都有可能,如今你需要用人的时候,他们却都推诿不去,实在是令人可恨!” “我以前就说你做这个族长没用,你还不相信。” 对于族人的退缩,韩端非但不生气,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石塘韩氏除了我家之外,连识字的都没有几个,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反倒认为我在利用他们,阿爷你且看着,要不了几年,他们就得将肠子都悔青!” “六郎,你将人全都带去广陵,这万一……” 韩端撇嘴道:“阿爷,连你都不信任我,怪不得其他人会有如此想法。你以前也是带人抵抗过候景乱兵的,以你看来,我家部曲如今战力如何?” “看起来倒还不错,但大军交锋可不是打山贼水匪,还要讲究兵法布阵等等,其中的名堂不少,你当过将军,也带兵打过仗,想必也是清楚其中的难处,我就不多说了。” 韩端笑道:“这就对了嘛,我堂堂电威将军,麾下也曾指挥过数万人马,广陵那些贼匪豪强看似众多,但却一盘散沙,有什么好担忧的?” 既然只有三人报名,韩端也就不再进行考核,将三人都交给老严安排,若真有才能,日后总有得用之时,若是庸碌之辈,便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务即可。 倒是韩竞和韩虎儿自己找上门来,要随韩端前往广陵,被韩端一顿斥责之后,又灰溜溜地回了家学。 只念了一年多的书,跟着去能有什么用?若是要跟随服侍的人,家中下人随便带几个去不就行了? 两人也知道韩端的苦心,回去之后更加奋发读书不提。 在严友元和褚申全力运作之下,短短数日之间,电威将军韩端欲提山阴义卒北伐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三吴。 得知这个消息的三吴大家士族,对此都是不屑一顾,有的说韩端“不自量力、好大喜功”,也有的说他“哗众取宠、欲图名利”,但正如严友元所料,也有一些不得志的寒门子弟闻风来投。 山阴人陆怀普、王目,上虞人郎广千,永兴人卜僧念,句章人郑顺,诸暨人常鹏…… 韩端最看得上的是卜僧念,前梁朝时,他的祖父在建康为小吏,候景之乱时侥幸逃脱,辗转逃至会稽永兴,并在此定居下来。 此人识文断字,弓马娴熟,而且讲义气,重然诺,在永兴也有些名望,韩端与他深谈之后,便让他先担任什长一职。 虽有勇有谋,但却不识军中旗仗号令、兵士调度,这些都要入了军中之后再慢慢学习,不可能一蹴而就,卜僧念也明白这个道理,并无怨言。 至于其他人也还有两人比较出色,但都是未曾任过事的,韩端也只能先将他们交给严友元带着,暂且充作幕僚。 到目前为止,严友元手下已有了十多个人,韩端再用不着事必躬亲。 六月望日,张和率领第一批部曲八百人押送两千石粮食北上,随后数日之内,三千部曲陆续起程,韩端也决定在望八日率领最后一批五百名部曲出发。 临行前夜,三娘子依依不舍,又担心夫郎去了广陵无人照顾,便要韩端将云朵云絮带在身边。 云朵云絮本就是三娘子的陪嫁丫环,也就是韩端的侍妾,但韩端却并不想带上她们。 “阿公昨日找我说话,言下之意是怕……总之,你将她们带去广陵,看能不能早日诞下子嗣。” 说到这儿,三娘子便觉有些委曲,她与韩端在一起时也没少努力,但到如今却还是肚腹平平,这让她心里充满了担忧,却又不得不为韩家的子嗣考虑。 韩端也并非不喜女色,他不想将云絮二人带在身边,也有他自己的考虑:他的第一个儿子,一定要是嫡长子。 这既是保证三娘子在韩家的地位,也是做个长远打算,嫡长之争历来就不少见,他必须提前杜绝这种可能。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拒绝道:“娘子未诞子之前,我不会纳妾!” 这句话让三娘子听得大为感动,她迟疑了一会,轻声问道:“那……阿公那儿怎么交待?” 这也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韩端若是坚持不带上云絮,韩锦也拿他没办法,但却一定会怪罪三娘子。 略作沉吟之后,韩端便道:“等会我去向阿爷说明便是,此次北上广陵,行的是征伐之事,军中不许带女眷,这个军令他应当是知道的。” 其实,韩锦的担忧不无道理,韩端既是独子,又要远离家中征伐淮南,谁都知道沙场凶险,万一韩端有个三长两短,韩家到他这儿可就断根了。 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又答应在广陵立稳脚跟之后便纳云朵云絮入门,总算是勉强稳住了老爹。 次日天色刚明,韩端辞别老父娇妻,踏上了北上的舰船。 部曲、马匹,再加一千石粮食,足足装满了七条三百石船。 连续半月来,韩家数千部曲以及上万石粮食从运河运送北上,其中少不了淳于岑从中照应,因此在船过京口时,韩端便准备上岸去致谢,但船刚降帆抛锚,就见淳于岑带着几名军士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韩端走下船来,紧走几步,拱手叫道:“淳于参军!” “难道伯正要饮酒醉时才叫我兄长?”淳于岑作揖回礼,口中却打趣道。 韩端只得重新见礼:“弟见过淳于兄长。” 淳于岑哈哈大笑:“昨日你家部曲过此时,说你今日便会到达,我刚从府中过来,便看到船上悬挂的山阴义卒旗帜,这还真是巧到家了。” “我原本要到府衙去拜望兄长,兄长过来,倒是省了我一番脚程。”韩端笑道,“这段时日来部曲北上,却是让兄长费心了。” “我能费什么心?你电威将军率部北伐,那些关津小吏难道还敢拦着收税不成?伯正,你家的部曲当真不少啊,我听说当初你率三百部曲随军西征时,军中还有人说你炫耀武力,要是他们知道你家部曲足有数千之众,应当就说不出这话来了。” 韩端道:“原本是没这么多的,只因前两年破了镜湖水贼无处安置,这才将他们收为部曲,如今我家也无法养活这么多人,因此才带着他们前往淮南开荒种地。” 淳于岑知道韩端家中有钱,但也知道养几千部曲要花费多少钱帛,他轻声笑道:“带他们去淮南种田,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总比让他们再去做贼要好得多。伯正,你进了广陵之后,若敌人势大,便赶紧退到京口来。” 韩端拱手道:“日后还要劳烦兄长。” 淳于岑摆了摆手:“上月齐国才派使者前往建康聘问,意欲重修两国之好,丞相不欲两面树敌,已经和齐国使者约定互不侵犯。” “你此番率部入淮,最好不要悬挂山阴义卒的旗帜,也不要打电威将军的旗号,就当是江东豪强去广陵置办产业,如此方不致引起两国争端。” 所谓的约定完全没有任何用处,过不了几年,陈国就会趁齐国政局混乱、国力衰弱之时,与周国合纵攻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六十四章 邗沟水贼 事实上,早在天嘉三年,陈文帝便派人送信到寿阳向齐国武成帝求和,武成帝同意之后,派散骑常侍崔瞻来陈国聘问,并把南康愍王陈昙朗的遗体送还给陈国,两国一直交好至今。 但求和是求和,无论是陈文帝还是即将登基的陈宣帝,都很清楚“江左不可无蜀”以及“守江必守淮”的道理。 长江中游的江陵和上游的益州对陈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淮水的得失却也直接影响南朝的兴亡,凡淮南在南朝手上平安无事的年代,南朝的统治就稳固,一旦淮南丧失,南朝政权便岌岌可危。 三月陈顼令吴明彻征西梁攻江陵,就是因为江陵对南朝来说太过重要,如今因为韩端的原因夺取了江陵,但陈国却还得提防周国卷土重来。 因此在这个时候,陈国必须与齐国交好,否则周军来攻时,齐国再起大兵出淮南,上下夹击,亡国之祸便在眼前。 而韩端此时率部曲进广陵,也是陈国朝廷上下乐于看到的事情。 淳于岑今日来渡头见韩端,给予口头上的支持以及“以江东豪强身份”的建议,便是淳于量这个老狐狸的意思。 但不得不说,韩端在误打误撞之下,却是挑了一个进入淮南最好的时机。 与淳于岑在渡头小聚片刻,便抓紧时间继续前进,船队出了京口堰横渡大江。 时下京口一带长江江面宽达四十余里,站在船头极目远眺,只见水天一色、帆影点点,感觉如同海上行舟。 到得对岸瓜洲渡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此处却不比京口渡,进堰就得交钱,七条三百石船竟然要交八千钱的关津税,令得老严心痛不已。 “这些齐国的关津吏不但心黑,而且胆子还大。” 韩端站在船头看着渡头上的齐国税吏,向身后的褚申问道:“叔明,从此处到广陵,还有几道关津?” 褚申回道:“还有两道,其中一道为淮南豪强高氏私设,按船只大小收钱,我们的三百石船只收五百。” 私设堰埭关卡收钱之事,丹徒水道和破岗渎两岸的南朝豪强也没少干,因此韩端并不觉得奇怪,但他也没打算给钱。 向官府设立的关津交钱,是因为他还没在广陵立足下来,不想太早让广陵的官府警觉,至于所谓的“淮南豪强”,他正愁没有借口打上门去呢。 关卡还在其次,这邗沟之上,最烦的还是那些水贼,韩家的粮船去年刚开始走邗沟运河入淮南时,一天就能遇到好几拨,张和亲自率人剿灭了两股之后,那些水贼才不敢再来招惹韩家的粮船。 船过堰埭,从一望无垠的大江驶入二十来丈宽的邗沟运河,感觉一下就变得局促。船夫们都是常跑这条水道的,不用人吩咐,一入运河便升满帆全速前进。 只半个时辰,便已经驶出了一二十里,照这个速度,再过一个时辰便能到达广陵。 正在这时,却有一名部曲走到船头来向韩端禀报:“郎主,后面有几条轻舸,似乎是水贼的哨船,我们要不要打出旗号?” 先前韩端听了淳于岑的建议,在大江上时便将电威将军、山阴义卒的旗仗都收了起来,此时听这部曲一问,褚申便道:“水贼们不知道是韩家的船,郎主只需竖起韩字大旗,便可让其知难而退。” 韩端沉吟片刻,却道:“要在淮南扎根,就必须将邗沟运河掌握在手里,今日水贼找上门来,正好让他们给这运河上所有水贼都传个信。” 严友元问道:“郎主的意思,是要将这些水贼收为己用?” 韩端颌首道:“淮南与江南一样,都是水网纵横,若无水军实难成就大事,收了这些水贼后,便可在此基础上将水军组建起来,却比自己从头开始要轻松多了。” “升我牙旗,鸣金!所有船只落帆抛锚!” 鸣金一声,各部士卒停止前进原地待命,这本是步军使用的号令,水军之中号令白日用旗、夜晚用灯,但韩端麾下部曲都是步卒,所以现在只能使用步军的号令。 只过得片刻,韩端乘坐的船上便冉冉升起一面绣着“韩”字的大旗,随即又是一声铮响,船上三面帆齐齐降了下来。 后面的船只收到号令,也立即降帆抛锚,并将韩端的命令继续向后面的船只传递。 船队停下不过半刻,就见后面三四条单帆走舸如奔马般疾驰而来,转眼间便驶到了韩端所乘船只右侧数丈外,方才降半帆将速度降了下来。 走舸上的人已经看清了船头悬挂的“韩”字大旗,正要升满帆离去,却听船上一人高声喝道:“会稽韩氏家主在此,邀尔等上船说话。” 走舸上十来名水贼听得此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过了一会,那领头的贼首方才回道:“既然是会稽韩家的船,那我们就不来打扰,韩家主有什么话尽管说来,我就在这儿也能听得清楚。” 韩端站在船头,哈哈笑道:“本以为尔等刀口舔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想却是胆小如鼠,既然你不敢上船,我也不勉强。” 那贼首听韩端一激,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于是梗着脖子吼道:“谁说我不敢上船?” 说罢便命人将走舸缓缓划近大船,然后顺着船上放下来的软梯,“噌噌噌”地爬了上去,刚一站稳便大声叫道:“我上船来了,韩家主还有何话说?” 韩端这时才将此人看了个清楚。 头上乱发草草地扎了个发髻,插了根木头削成的簪子,寸许长的胡须遮住了大半个脸庞,露出来的肌肤黝黑发亮,从面貌上根本看不出这人的年龄。 韩端一米八出头的身高在南方人中已经算是少有,但此人却比韩端还要高出一头,骨架也极为粗大,但因为身上没有几两肉的缘故,看上去却是瘦骨嶙峋。 不用多想,也知道这是吃不饱饭的原因。 “有些胆量。”韩端拱手笑道,“请问如何称呼?” 那贼人却不耐地道:“韩家主有话但请直说,问这问那的,难道要和我攀亲戚不成?” 韩英一听此话,顿时大怒:“贼子好胆!我家郎主面前,岂有你放肆之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六十五章 淮南三义 那贼人看向韩端:“韩家主如何说?” “不愿说出名姓,看来也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好事。”韩端伸手制止了一脸愤怒的韩英,缓声说道,“没人生下来就是贼,也没人心甘情愿从贼,你既知耻,我不问你姓名就是。” 那贼人听了韩端这话,心中似乎有些触动,他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韩端也很清楚,时下这些山贼水匪,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而是活不下去的流民。 因此他沉吟了一会,又继续说道:“想必我韩家入淮之事,你等应当都知道得很清楚。我欲先于广陵购置田地建立田庄,所需人手不在少数,你等若是愿意,可入我门下为我做事,也省得背着个贼名令祖宗蒙羞。” 韩端说到这儿,那贼人似乎已经动了心思,但他还是说道:“这件事情,我要先回去禀报首领之后,看首领作何决断。” 别以为只要当了山贼水匪,就能像梁山好汉那样过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逍遥生活,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贼匪,日子过得只能是比那些流民稍好一点点而已。 不是他们不够拼命,而是抢无可抢。 就拿邗沟上的水贼来说,他们没有大的舰船,只有能载数十人的轻舸,也没有好的兵器,能执戈矛者都算是“精锐”,这样的配置,要想抢那些豪强部曲护卫的大船,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抢劫的目标,便是那些没有护卫的客船和冒险入淮的小户粮船,但时日一久,人人都知道邗沟上水贼横行,谁还会巴巴地送上门来给他们抢? 山贼们的日子更不好过,老百姓无钱无粮,大户豪强又都有家兵护卫,想抢也没有地方去抢,只能躲在山里开荒种地勉强糊口,与其说他们是山贼,不如说是难民更加恰当。 此刻韩端见这贼人似乎还有些顾虑,于是又添了一把火:“我麾下的部曲,有不少以前也干过你们这买卖,如今你再看看他们……” 韩端说着,转过身来指了指船舱外那两排挺立的部曲。 身着两裆铠、腰挎直刀,昂首挺胸,从他们的身上,完全看不出来他们曾经也做过贼匪。 那贼人有些不相信地问道:“韩家主,你说……他们以前也做过水贼?” “没错,山阴镜湖听没听说过,以前他们在湖上,连朝廷的粮船都敢打劫,你看,那就是以前他们的首领。”韩端冲着船尾喊了一声:“老陶。” 陶折按着直刀,从船尾大步走了过来,拱手道:“郎主有何吩咐?” 韩端打趣道:“这不是碰到你以前的同行了嘛,让你们认识认识。” 陶折明白韩端的意思,他咧嘴笑了笑,拱手对着那贼人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我叫……郑通。”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报出了他的名字。 韩端和褚申听在耳里,却是吃了一惊,他向陶折打了个眼色,呵呵笑道:“老陶,你和郑首领亲近亲近,我去后面看看,等会再来找你们说话。” 说罢,韩端转身就往船尾走去,严友元、褚申和众部曲也连忙跟上,船头只留下陶折和郑通二人。 郑通有点摸不着头脑,向着韩端的背影喊了一句:“韩家主,儿郎们还在下面等着,要不改日再来和陶君亲近?” 韩端没有理会他,陶折却笑嘻嘻地对他说道:“郑首领,船上有郎主从山阴带来的山阴贡酒,我再叫厨下弄些小菜来,你我小酌一杯如何?” 郑通很想拒绝,但一听到“贡酒”二字,却止不住咽了口唾沫,他为难地看了看不远处几条轻舸上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水贼,说道:“儿郎们还都饿着肚子,我却和陶兄在此饮酒……” “既然到了韩家船上,难道我家郎主还会让儿郎们饿着不成?我马上让船上的厨子整治一些吃食,你让他们来拿去先吃着垫个底。” 陶折说完又再次邀请,郑通也半推半就地跟在身后进了船舱。 船尾处,韩端用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顺便在心里给陶折点了一个赞。 对于一个饿得皮包骨头的水贼来说,最吸引他们还是酒肉。 当然,若是个普通的水贼,韩端也不至于下这么大的功夫来拉拢。 他以前就听褚申和他说过一句话:淮南有三义,焦贯郑通蒲子熊。焦贯与蒲子熊都是淮南豪强,唯独郑通以水贼的身份跻身其中,只此一点,便足以让韩端另眼相看。 淮南不是广陵,而是整个淮河以南地区,郑通这种在整个淮南都有义名的草莽英雄,正是韩端眼下迫切拉拢的人才。 此刻,几人站在船尾小声地说话,“老严,你觉得这郑通有几分可能投到我门下来?” “以他以前的性格,这个还真说不清楚,不过,他愿意跟陶折入舱去喝酒,起码对我韩家是不反感的,应该有极大的可能,无非是多花些时间。” 褚申低声道:“这郑通我是闻名已久,没想到却是长这副模样,要是在外面碰到,我肯定以为他就是个跑船的船夫。” “人不可貌相嘛,以前我听你说淮南三义,我也以为都是关公那样的人物呢。”韩端笑得特别畅快,“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此人义气为先,又岂能饿到这般模样?” 靠着四百里邗沟运河吃饭的水贼,少说也有一二十股,但郑通为首的这股水贼却是其中的一支奇葩,他们不但不打劫穷人,反倒经常将劫到的粮食拿来赈济穷苦老百姓,是真正的“劫富济贫”。 而且郑通赈济百姓,是在自己都经常吃不上饭的情况下,因为这一点,他以前手下的水贼从五百多人跑到现在只有七八十人,而他却仍然没有任何改变。 在船尾站了小半个时辰,郑通和陶折却还没从船舱里出来,韩端看了看远处小船上狼吞虎咽地吃饭的水贼,和严友元说了一声,独自走进了陶折二人所在的船舱内。 虽然门窗洞开,但船舱内仍然十分闷热,陶折和郑通此刻都敞开了衣襟饮酒,一见韩端进来,陶折便起身作揖道:“郎主,要不要饮上一杯?” 郑通也站起身来,拱手说道:“韩家主,今日多有讨扰。” 韩端回礼含笑道:“区区一顿酒食,郑首领何至于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六十六章 以义服人 说话之间,陶折已去取了碗盏竹箸过来,韩端招呼二人坐下,倒了一盏酒对郑通说道:“久闻郑君义名,今日得见,一盏浊酒聊表敬意。” “不敢当韩家主如此厚待。”郑通举起酒盏来一饮而尽,“区区浮名,既当不得吃,也当不得喝,却是令韩家主见笑了。” 韩端正色道:“郑君过谦了。义之所至,道之所及,忠义这种美德,岂能用钱帛来衡量?若世人无忠孝仁义信诸般德操,活在世上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我所敬重的,乃是郑君输财济贫之义行也!” 郑通闻听此言,沉默片刻,问道:“韩家主所言与我心中所想无差,然……韩家主欲行义举乎?” “如今我所行难道不是义举?”韩端反问道,“难道郑君以为我率部北上,是为一己之私?” “郑君所行输财济贫之举,可惠及十人百人千人,但能惠及广陵、淮南,及至整个天下吗?” “惠及百人千人一时者,最多算作小义,而我所行之事,乃是惠及天下之大义!” 郑通不以为然地道:“小义尚且不为,何为大义?韩家主来到广陵,所行无非是兼并土地、收纳流民之举,最终得利的还是你韩家,这与其他世家豪强所作所为又有何不同?” 韩端点头道:“你说得不错,韩家确实能够从中得利,但若仅仅为了获利,我又何必跑这么远来到广陵?其他世家豪强将流民荫户当牛马来使,但我家的荫户,日子过得比黄籍百姓还要好。” “郑君这些年来救济的百姓应当也有不少,但他们现下过的日子如何?郑君之举,只救得一时之急,却救不得一世之贫,所以我才说是小义啊。” 郑通反驳道:“韩家主既然欲行大义,何不将你家中田地分与无地百姓?说来说去,你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家。” “郑君误会我了。”韩端仍旧不急不躁。 “郑君仔细想一想,就算将我家田地分给百姓,他们能保得住吗?到头来不过是便宜其他世家豪强,百姓们又会再次沦为荫户,比在我家还要更惨。” “不瞒郑君,我的愿望是让天下‘耕者有其田’,但要做到这一点,却非得改天换地不可,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不可一蹴而就啊!” 韩端这番话发自肺腑,郑通心里也受了很大的触动。 如今这个世道,官府苛政,世家豪强横行,根本没有普通老百姓生存之地,就算他们有了田地,又能耕种得了几年? 这时,陶折也插话道:“郑首领有所不知,我韩家的荫户,钱粮帛都由主家供给,吃穿不愁,就连那些有地的百姓,也想带着土地投到韩家门下。” “若只是为了兼并土地,我家郎主又怎会舍近求远?就算是在山阴用钱买地,也好过跑到这广陵来。” “耕者有其田……,改天换地……”郑通却喃喃地念着刚才韩端所说的两句话,过了好一会,他才蓦然问道:“韩家主,真会有你说的这一天吗?” 韩端微微笑道:“不去做谁会知道?我现下能做的,也只是收纳流民,让他们有吃有穿,郑君,不知你可愿与我一道,行此大义之举?” 沉吟了一会,郑通才道:“其实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听说过家主之名,家主于夏口斩元定、于沌口擒华皎、于江陵擒梁主,桩桩件件,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但到今日,我才知家主不光作战勇猛,还有此般仁义胸怀,郑通愿投家主门下,以供驱策!” 说罢,他站起身来,俯身便行了一个大礼,口中道:“郑通拜见主公!” “郑卿免礼!”韩端将他扶了起来,心里也是非常高兴。 郑通本就是淮南人氏,以义闻名于淮南,这些年来招揽他的豪强肯定也有不少,但直到如今,他还是带着几十名水贼混迹于邗沟之上,哪怕是饿得骨瘦如柴也没有投奔淮南豪强,这说明他是个有骨气的人。 如今能得他认可拜入门下,日后在淮南行事也要方便不少。 而且,这也可算得上是一个“开门红”。 三人重新落座,韩端又道:“我入广陵,欲先筑堡屯田招纳流民,以此为基再图谋整个淮南,而淮南水网密布,却是少不了水军。” “我欲以老陶为主将,你为副将组建水军,不知郑卿有何建议?” 郑通想了想,回道:“要想组建水军,必须先有战船。” “战船是肯定要打造的,只是……先用现有的商船改装可不可行?” “也不是不可以,但用商船改装的战船容易沉没。”郑通解释道,“时下水军中大型的战船都是六槽八槽舰,即便其中一槽损伤漏水,船只也不致进水倾覆,但商船却最多只有两槽,极易受损沉没。” “六槽八槽”其实就是水密舱,这个技术在东汉时就已经很成熟,它有很多优点,其一是在一个船舱漏水之后,不会让影响到其他船舱的使用,其二是使船的内部有更多的支撑点,增加了船体的强度。 此外,水密舱还为船体提供了坚固的横向结构,让桅杆可以与船体、舱壁紧密连接,能够使用多桅多帆。 “等到了广陵之后,我就命人去购买木料打造新船,但在新船出来之前,还得先将商船改装出来用着。郑卿除了战船之外,还有没有其它想法?” “要建水军,自然少不了水寨。邗沟狭窄,无立寨之地,主公可将水寨立于广陵东北二十里外之邵伯湖。但军士要如何招募,则要主公拿个主意。” “那就将水寨立于邵伯湖。”韩端道:“至于军士,我麾下部曲大多精熟水性,到时抽调出部分来立起架子,然后再慢慢扩充招募即可。郑卿,你今日回去之后,可先去招降广陵左近山贼水匪,若愿降者自当好生安置,若不愿降者,到时兵戎相见。” 要想控制广陵,掌握邗沟及诸多河道是首要之事,郑通也明白其中道理,因此韩端一说,他便点头道:“那我回去之后便去操办此事。” 最后,韩端又道:“我如今暂时扎营于大明寺旁,你将事情办妥之后,便可带到大明寺来见我。” 郑通领命而去,离去之时,韩端又让他带走五十石粮食,先让他手下的水贼们吃几顿饱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六十七章 私设关津 郑通带着水贼们离去,船队继续前进。 半个时辰之后,便进入了广陵地界,船队在官府设立的关津处交了八千钱,还没驶出两里,前面的河道中却又出现了一道关卡。 一道长长的栈桥占据了河道的一大半,剩余部分只能容得下一条船行驶,而在栈桥和河岸上,还站立着数十名身着皮甲的士卒。 褚申道:“这就是高氏私设的关津,每船收五百钱。” 韩端看着那一群士卒,有点惊讶地道:“这高氏看起来有些实力啊,连守关津的家兵都能着甲,要不是叔明先说的话,我还以为是官兵呢。” “高氏的高胜现在齐国任都水使者一职,主管齐国所有的水道治水,他家这些家兵,说不定还真是拿着朝廷俸禄的。” “管他拿不拿朝廷俸禄,只要不是官府设的关卡,那就不用理会他们。”韩端微微侧了一下头,向身后的卜僧念问道:“自容知道怎么做吗?” 卜僧念紧握着腰间的直刀问道:“能不能杀人?” “若他们不知好歹,杀了也就杀了。”韩端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前面栈桥上那些高氏家兵只是一群待宰羔羊,“真到了杀人那一步,干脆将关津劫了,另外再弄两个活口回来。” 卜僧念俯身作揖应道:“喏!” 关卡越来越近,河道也变得狭窄,船只不得不降下半帆减慢速度靠近栈桥。 栈桥的高度与船舷平齐,几名高氏家兵走到栈桥边缘,还没开口说话,便见船头一排军士身着两裆铠,手上端着弩箭,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你们……” “住嘴!”卜僧念指着船舷,冷冷地道,“若你等再跨前一步,我便血洗了这关卡,杀尽尔等害民贼!” 几名家兵吓得连连后退,后面站着的家兵这时也发觉了不对,纷纷拥上前来,但一看到船头那一具具上弦弩箭,顿时一个都不敢发出声音来。 船直到现在都没有落帆,只是几句话的功夫,船舷便已经擦着栈桥而过,直到船队走得远了,那些高氏家兵才回过神来。 “这是谁家的船?船上那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也太吓人了点。” “我看那些人的眼神冷嗖嗖的,绝对是军中杀过人的老卒,依我看,这船队肯定是军中哪位将领家的。” “你们眼睛都瞎了,船头上挂的“韩”字旗看不见?这是会稽韩家的船,和前些时日过的那些船是一家的。” 刚才说话那家兵反口就骂了回去:“尔母婢!乃公不识字,谁认识那旗子上写的是什么。” 众家兵叽叽喳喳地说骂着往岸边走去,只有最先那两名准备上船去收钱的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其中微胖中年人道:“这半月来会稽韩家来的人已经有好几千了,我看像是要出事的样子。” 另外一名略瘦的年轻人道:“会稽人想到广陵来称王称霸,那得要看高家允不允许。前几日家主已经派人去通知京中都水使者,不出意外的话最多五日就有回信来,到时才让他们知道厉害。” “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们高氏家兵部曲在广陵的不足一千,若是两家打起来,眼前亏是吃定了的,要不然家主为何让我们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年轻人道:“单只广陵高氏的部曲打不过,家主难道不会从淮阴调人过来?” …………………… 下午未时,船队从广陵城左绕行到了大明寺。 大明寺位于广陵西北蜀冈,在寺院蜀冈山脚下,便是后世闻名的扬州瘦西湖,但是现在这片水域还没有这个美名,它只是蜀冈诸山之水,汇合大别山东来之水流入运河的一段水道。 大明寺在此时同样不出名,但并不是它修建得不够宏伟华丽,而是因为时下的寺院太多。 韩家部曲临时扎的营寨就在大明寺右侧,这儿原本是一片树林,一个月不到,就变成了一个用栅栏围起来的军营。 张和马三兴等人得报迎出营来,一见韩端便道:“郎主来得正好,这寺院的僧人日日找上门来,说我们扰了寺院内僧人清修,要我们赶紧搬走,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理他们做什么?下次再来,让守营的军士不要放他们进来就是了。” “不放他们进来就在外面吵闹,那个方丈还说再不搬走就要去城里报官,要不是怕坏了家里的名声,我早就派人去将那破寺院给一把火烧了。” “亏得你没这样做,要不然肯定得被广陵的百姓骂死。” 韩端一皱眉,便想了一个法子出来:“那些僧人若再上门来闹,你就派一幢士卒直接住到寺院里去,将那些僧人全部看管起来,等我们搬走之后再撤。” 广陵这边虽然没有南朝那般崇佛,但信佛的人也非常多,如果一来就和他们发生冲突,很不利于日后行事,因此即便韩端来了,也只能乖乖地忍着。 张和道:“那就按郎主的吩咐去办。营帐都是准备好的,郎主洗浴吃食之后便可去歇息。” 韩端笑道:“在船上一天到晚都在睡觉,倒是肚子有些饿了。”说到这儿,他看向坐在下首的仇氏,“仇娘子到此可还习惯?” 仇氏目前只是一名幢主,但她自领一军,实则与军主无异,因此也有资格坐到帐中来,此刻她听韩端发问,连忙回道:“哪有不习惯之理?以前在山寨中比这还要苦得多呢。” “只是此处地势狭窄,儿郎们没有训练的地方,歇了这么些时日,怕手上又要生疏了。” “习惯就好。”韩端颌首道:“明日我到城里去拜访广陵县令,看能不能买块地方下来修建大营。济之,你来此已有二十余日,可看清楚哪儿最适合建营?” 张和笑道:“我到这儿可没有闲着,这周围的地势都摸清楚了。” “蜀冈之下地势平坦且水网密布,最适合用来屯田,但若是建营寨,我觉得还是要建在蜀冈之上。” 韩端问道:“为何要建在蜀冈上?难道建在下面的平坦之地不行?” “蜀冈诸山绵延,但凡北兵南寇,都是循着山脉而来,若于冈上建寨,便可拒敌于山右,而且有敌来攻时,我居高临下也是占尽上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六十八章 重施故伎 次日韩端入广陵拜见县令,奉上一份价值数万钱的厚礼,然后说了韩家前来广陵置业之事,希望能够买一些无人租种的官田和山林沼泽。 之所以直接来县衙找县令买地,是因为齐国的土地政策与南朝不同。 早在北魏孝文帝太和九年,北方朝廷便颁布了均田令:凡十五岁以上的男子,每人授给种植谷物的露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拥有奴婢和耕牛的人,可以额外获得土地,奴婢同普通农民一样受田,人数不限,土地归主人;丁牛每头受露田三十亩,一户限四头。 北魏以后,均田制为周、齐沿用,按照北齐武成帝河清三年均田令的规定:京师邺城周围三十里内的土地,全部作为公田,按照级别授给“代迁户”中的各级官吏和羽林虎贲。 三十里外百里以内的公田,则授给与“代迁户”相应级别的汉族官吏和汉人充当的羽林虎贲;百里以外的州郡全部推行均田制。 齐国的均田制在北魏的基础上有一个最大的改变:北魏奴婢受田没有限制,齐国则按官品限制在三百人至六十人之间。 这个改变,导致大量世家豪强的奴婢受田重新被收为公田,再加上齐国后期赋敛日重,徭役日繁,广大农民在苛重的赋役下,逃亡者达到十之六七。 而这些人口逃亡后留下的无主田地,又被官府收为公田,但这些田地名为公田,事实上却被地方豪族霸占,官府也只能象征性的收到少许租税。 因此,韩端在县衙向县令解纭提出买田的要求后,立即便得到了他的回应。 “山地、水田都有,但我朝不比南朝,公田不许买卖,只能授与,而且还涉及黄籍上的丁户,这上下打点所需钱帛可不在少数……” 韩端不怕他贪,也不怕他拿了钱不办事,他扬了扬眉毛:“广陵县所有在册官田共有几何?若全部买下,又需多少钱帛上下打点?” “公田不能买卖,不过可以想法将它们授为永业田。”解绎又强调了一句,“我县尚有在册公田八百多顷,每顷少了十万钱,恐怕办不下来。” 这县令还真把他当成了冤大头,韩端呵呵一笑,说道:“这些公田虽然还在官府册上,但其实都已经被各家瓜分殆尽,我只是要一个名义,县君竟然索取万万钱之多,这未免太过了一些。” 韩端一句话不留情面地戳破其中内情,让解绎也觉得有些尴尬,他轻拍案几作思索状,半晌之后,方才说道:“若只是要个永业田的名义,那作价千万钱如何?” 齐国都没几年就要被灭了,韩端当然不会出这么多钱来买个永业田的名义,他需要的,只是暂时稳住广陵的官吏。 “这些田地还在各家豪族手上,能不能要得回来还是未知之数,让我一下就拿出千万钱来,这个风险还是太大。”韩端故作沉吟,却让解绎一下就紧张起来。 作为齐国广陵县令,解绎如今的处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三年前后主高纬受禅即位之后,不理朝政,荒淫无道,甚至把地方官职分赐宠臣出卖。他的鸡犬牛马都被授以“赤彪仪同”、“开府斗鸡”之类的官号,地位与大臣们等同。 皇帝不把朝廷官位当回事,下面的大臣自然也是仿而效之,解绎这广陵县令的官职,就是花了十万钱买来的。 原本以为做一任县令,十万钱很容易就能赚得回来,然而到任之后,他才明白自己以前的想法是何等愚蠢。 数十年前盛极一时的广陵,如今在籍人口不足千户,地方豪族根本不受官府管辖,县衙连维持开支的赋税都收不上来,更别说赚回买官的十万本钱。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愿意掏钱的大主顾,解绎当然得紧紧地将他抓住了。 到了此时,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万万钱千万钱之类不切实际的大话,而且他也清楚韩端来买这个名义其实是可有可无,要想得到这些公田,关键还是要看自家的实力。 韩家是会稽豪强这一点解绎很清楚,但他更知道广陵这些豪族也不是省油的灯,要说韩家有把握将这些公田抢过手来,他其实也是不怎么相信的。 在解绎带着紧张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韩端说出了他的打算:“我欲先与贵县签订两年的租赁契约,若我能在两年内将这些田地收回来,再与县君商议将之变更为永业田,不知县君以为如何?” 还两年?再过半年他的任期就到期了,到时谁管你是死是活? 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将这笔钱拿到手上。 解绎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韩君初来乍到,有此担忧也是对的,但不知韩君愿出多少钱帛租赁这些公田两年?” 韩端略作沉吟,问道:“六十万钱可乎?” 六十万钱已经超出了解绎的预期,但他还是故作迟疑道:“八百多顷良田契据,单独本县还办不下来,郡守那儿就不好通过……” 韩端盯着他道:“其实这些契据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若我能将公田夺到,再来办契据便是轻而易举之事,若是夺不到手,这些契据便是一张废纸。” “这样吧。”韩端站起身来,说出了他的最终目的,“我再加四十万钱,凑足一百万钱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若是在邺城找到门路,一百万钱足以买到广陵这种边郡郡守之位了。 因此解绎也不再故作矜持,连忙问道:“韩君还有何条件?” “请县君禀报郡守,许我与广陵各家争执之时,可打广陵郡兵的旗号。” 打广陵郡兵的旗号,等于就是借用郡兵的名义,这件事情解绎不敢作主,但他相信在钱帛面前,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中枢朝政混乱,广陵边鄙之地更是无人注意,就算郡兵们亲自动手劫掠,恐怕皇帝和朝廷那些宠臣也不会将之放在心上。 不过,要劝说广陵郡同意此事,少不得又要将钱分润些出去。 郡守至少二十万钱,郡尉、长史等处也少不了三五万,即便如此,也至少还能剩下六十万。 原本他只想在离任前捞回十万钱保个本的,如今能有六十万,也不枉了他在这边鄙之地呆了将近四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六十九章 水贼来投 无论在什么年代,金钱都是最有力的武器。 大量的钱帛运到广陵县城,仅仅三天过后,租种广陵县八百六十五顷公田的契据便送到了韩端手上,随之送到的,还有广陵郡太守文大离用印的公文。 原本只是想借用一下广陵郡兵的名义,没想到这广陵太守如此大方,竟然给了他一个广陵郡兵曹史的官职。 北齐与南朝一样,州郡同样设了诸曹,其中兵曹之主为兵曹掾,兵曹史位居兵曹掾之下,掌兵丁征输诸事。 有了这份任命公文,韩端就不是借用郡兵的名义,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竖旗招募流民了。 “哈哈……”韩端摇着手中公文,“不错不错,文太守买一送一,很有做买卖的头脑啊。” “这文大离也没安什么好心。”严友元低头翻着那些契据,口中却说道:“广陵兵曹掾是高氏族人高彻担任,而这些公田高氏至少占了三成,文大离此举,是想让我们和高氏开战啊。” 韩端从严友元手中接过契据,粗粗翻看了一下,啧啧赞道:“我韩家在山阴田地不过两百余顷,便可称作是一方豪强,这高氏仅在广陵一地便占公田两百多顷,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豪族啊。” 张和道:“田地多有什么用?高氏在广陵仅有家兵千余,只需一幢人马,便可灭了他家,到时这些田地还不都得改姓?” 韩端道:“高氏此举,看似小儿怀金行于闹市,实则有恃无恐。高氏主支便在淮阴,离广陵不到四百里,若真有事,彼等从淮阴调家兵前来广陵,最多两日便可抵达。” “我原本还想着先将高氏这块硬骨头啃下,然后再收拾其他几家,但如今看来,却要将高氏往后放一放了。” “郎主这是不是有些高估了高氏?”严友元有些不解地道,“即便高氏在淮阴派家兵前来,充其量不过数千之众,难道我等还会怕了他家不成?” 韩端道:“若只是淮阴高氏家兵,就算来一万我也管教他有来无回,但这高氏却还有一人在齐国朝廷中担任都水使者,掌管齐国所有川泽、河渠的利用、修治和护卫,麾下有近万水军。” “有兵权还在其次,此人在齐国朝廷内还能够说得上话,目前与其发生冲突,却是失了我在广陵悄然发展壮大的本意。” 严友元道:“初期在广陵悄然壮大有此必要,但若想要将势力扩大至淮南其它州郡,却也不能总是畏首畏尾。” “这是肯定的。”韩端点了点头,“先收回其它豪强占去的田地,等我们的水军建立起来之后,再解决高氏的问题。” 说到这儿,韩端突然提高了声音:“老严!” 严友元慌忙站起身来,拱手应道:“郎主有何吩咐?” “从明日开始,你带人到广陵城外招纳流民,另外再派人去各家送信,让他们在十日之内将我家的田地还来,倘若不听劝告,勿谓言之不预!” “喏!”严友元作了一揖,退到一旁,韩端又叫道:“济之,三兴!” “在!” “你二人按先前所议,于蜀冈之上及冈下平坦之处各建一处营寨,冈上选易守难攻之处,冈下则要地势开阔,最少要能容纳万人。若人手不够,可找老严讨要。” “喏!” “自容,仇娘子,你二人率本部人马,负责收降广陵各处山贼,若有不降者,可杀其贼首!” 众人得了差事,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正在这时,却有部曲进来禀报,郑通带着人来了。 与郑通一起来的,除了他手下数十名喽啰之外,还有四名水贼首领,这几人一进入大营来,左右一看,只见营内军帐林立,但却排列有序,不时有巡营甲士列队而行,偌大一外军营,竟然听不到丝毫嘈杂之声。 “主公乃是南朝电威将军,以军法治理部曲,故而营寨中才有此军营气象。”郑通一边走,一边和身旁几名水贼首领低声说话。 “将军之名,我等也是听说过的。” 几名水贼首领聚众为盗于邗沟之上,却从未见过真正的军营,此刻一见之下,心里都有些震惊。 不说战力如何,单只营内如此令行禁止之地步,已经不是普通军士能够做到的了。 而且他们一路上看到的军士,全都刀枪铠甲齐全,这样的装备,说是朝廷中军也没有人会怀疑。 几人边走边看,脸上精彩纷呈,还离得十数丈远,郑通便看到韩端竟然带着人迎出帐来。 “主公来了!”郑通趋步来到韩端面前,俯身作揖道:“郑通拜见主公!” 韩端哈哈笑着伸出手来,拉着他的手臂道:“郑卿免礼!你那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主公容我稍后再禀。”郑通转过身来,指着那四人一一为韩端引介道:“主公,这是楚之奇楚首领,麾下有七百儿郎,大小船只四十余艘,如今驻于茱萸湾一带,因听我说主公招贤纳士,故随我前来投奔主公!” 茱萸湾位于广陵城东北二十里外,是海陵仓及如皋蟠溪运盐河与邗沟交汇之处,能驻于此地的水贼,其实力应当不小。 郑通接着介绍:“这是张美张首领,麾下五百儿郎,多出没于孔南堰一带,这是魏利魏首领……这是苏彦苏首领。” 四人与韩端一一见礼,进入中军大帐之后,韩端又将他们与严友元等人引介,最后,郑通才说道:“这几日来走了十几家水寨,大多都推诿拒绝,只有他们四人愿追随主公,加起来才两千人不到,实在有负主公所托。” 韩端摆了摆手,正色说道:“老郑,我让你去说降诸路首领,只是不想大动干戈,多伤人命,却不是贪图他们的人和船。” “我若树起大旗,旬月之间收纳万人也不在话下,至于船……”韩端呵呵一笑,“他们那些小船,也就是在邗沟里跑跑,连进大江运送货物都不行,我要来又有何用?” 这个乱世,最不缺的是人,最贱的是人命,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和流民,只要给他们一口吃的,他们就能为你卖命。 当年候景率八千人起兵造反,短短半年不到便扩张到了十多万人,这不是候景有多大能耐和魅力,而是有太多的老百姓已经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七十章 筹建水军 韩端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番话,当然是有他的目的。 他就是要明确地告诉这几名贼首,对于他来说,人不重要,船也不重要,只要他愿意,随随便便就能拉起上万人的队伍来。 水军初建,如何定调子,保持队伍的纯洁性至关重要,因此在搭架子的时候,就要杜绝这些水贼首领日后拉小山头拥兵自重的想法和可能。 这番话一说出来,原本几名贼首“率众来投”有些自得的心理顿时消失无踪,韩端见气氛有些凝重,便暂时停下这个话题,转而招呼几人入座。 几人拱手谢过,然后跪坐到下首竹席之上,韩端又命人煮了茶汤,送上果脯蜜饯。 “都是自家产出的,不是什么稀罕物事,诸位先吃些垫垫肚子,我已经命人去准备菜肴,今日为几位首领接风。” 在这个食物异常匮乏的时代,果脯蜜饯都是富贵人家才能吃得上的好东西,几名贼首一尝之下,都是连声称赞。 “家里有几百亩果园,储存的果脯还有不少,我让人多送些过来,每人都分上一些。”韩端一改刚才的严肃,面带微笑地说道。 众人便都拱手称谢,韩端又笑着问道:“老陶、老郑,我让你二人筹建水军,如今可有个章程?” 陶折和郑通刚要站起来回话,韩端却伸手一按道:“坐着说话即可,无须如此多礼。” 两人坐下之后,郑通才道:“主公,如今几位首领来投,士卒已有两千多人,主公再从部曲中抽调部分精熟水性者加入,便能有三千可战之士,眼下来说应当已经够用。不过以我看来,还是要先建水寨,有了立身之所,才无后顾之忧。” 韩端轻轻点头,然后看向陶折。 陶折道:“郑首领说得不错,要立水军,先建水寨。不过我认为水军军士还需重新挑选。” “兵贵精而不贵多,若按郑首领所说,确实立即就能有三千军士,但其中善战之士又能有几何?三千乌合之众,不如一千精锐,为何要多耗钱粮来养另外两千人?” “所以我觉得,可以从几位首领带来的儿郎中先行筛选一次,经过训练之后再重组成军,如此方可确保战力,不致堕了我韩家兵威。” 陶折这般说法,自然也是得了韩端授意,严友元等人也是早知其情,此刻陶折刚一说完,他便起身禀道:“陶军主所言甚是。” “依我之见,诸位首领带来的……儿郎,有多少青壮暂且不论,但都必须要经过新军训练,否则不懂战阵军法、进退旗号,就算仓促成军,与那水上流寇又有何异?” 张和也道:“我韩家部曲能以千破万,靠的就是新军训练之法,此必不可少!” 见众人都极为推崇新兵训练之法,郑通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主公,这新兵究竟要如何训练?” 韩端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一支军队要如何才能称得上是精兵?它与贼匪流寇又有何区别?” 郑通想了想,道:“能称得上精兵者,不说以一当十,起码应当以一当几,至于和流寇有何分别,精兵兵器肯定要好,甲胄也要精良,就如同主公麾下的部曲……” 韩端笑着摆手道:“老郑,你说这些并不是主要的。” “一支精兵,最重要的是执行。要达到‘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的境界,就必须令行禁止,这也是精兵和流宼的最大区别。” “而新兵训练,就是通过一系列队列、纪律、体能等训练,将普通的百姓变成一名合格的军士,当然,军士的体力武力也很重要,所以才要先经过挑选。” “至于兵器铠甲,家中作坊正在日夜不停地生产,即便是普通士卒,也要保证人手一柄直刀,一柄长枪和一副两裆铠,训练表现优良者优先发放。” 见几名水贼首领听得似懂非懂,韩端又道:“营中每日都在操练,明日可让济之带你们去观看。” “今日我先将章程定下来,你们先照此行事,若有异议,也可提出来共同商讨。” 众人齐齐看向韩端,聚精会神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章程。 “既然成军,就得有上下尊卑,知晓令出何处。即日起,暂授陶折为邵伯湖水军军帅统领全军,郑通为副帅,韩七郎参军事,二人共同辅佐陶折。” “楚、张、魏、苏四位首领,分为甲乙丙丁四幢幢主,所统士卒由中军训练之后统一分配,任命文书印绶成军之日再行授与。” “招募士卒之标准,年龄在十六至三十之间,身长七尺以上,从入营之日开始计算月俸,普通士卒每月百钱,每年四时衣料各一,训练努力、作战勇猛者另有赏赐。” 陶折等人拱手应喏毕,郑通才问道:“主公,我等原本麾下操弄船只的船夫之中,有不少都已年过三十,但若少了他们,再去新招熟练船夫却不容易,是不是可以将其年龄稍微放宽一些?” 韩端思索片刻便道:“船上船夫等有一技之长者,年龄可适当放宽,但作战士卒一定不能超过这个标准,否则体力不济,影响整体战力。” 楚之奇问道:“主公,那落选者要如何安置?” “可挑选部分出来负责运送辎重物资,其余的安置到田庄,无论男女老幼,都不会让他们挨冻受饿。” “能在运河上劫掠的,哪有多少老弱?”楚之奇“嘿嘿”笑道,“不过儿郎们的家眷倒有不少,如今主公开恩让他们到田庄来,这有吃有穿的,还不让他们笑掉大牙?” 韩端这一番安排,替这些水贼考虑得十分周到,楚之奇等人没了来时的一丝疑虑,次日观看过营中部曲操演过后,更觉得韩端所言果然不差。 想想日后将要带着这样的精锐驰骋于江河之上,几人便急着告辞回去,要将手下水贼带来参加训练。 但韩端却道:“如今此处大营已经容纳不下太多军士,当务之急,是将邵伯湖水寨建立起来,只是在何处建寨,却还要实地看过。” 几人对邗沟运河都是极为熟悉,听韩端如此一说,几人便都笑道:“主公,邵伯湖中水贼刘良占据的湖西水湾,便是最好的建寨之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夜袭 邵伯湖南北长六十余里,东西最宽处宽达二十多里,邗沟中段利用此湖,经陆阳湖、樊良湖,东北出博芝湖和射阳湖,到淮阴以北的末口入淮。 将水寨建于邵伯湖,进出都极为方便,但要在此建寨,却要先将占据了湖西深水湾的刘良水贼灭掉才行。 但韩端现在能用的就一帮水贼,光靠他们能不能成事? 他抬头问道:“这刘良手下有多少人?” 楚之奇回道:“主公,刘良手下不足千人,但他有两艘斗舰,水上战力极为强横,邗沟上的水贼一般都不会去招惹他。” 斗舰是利用帆、桨推进的军中制式战船,除了两根桅杆各悬挂一张纵帆外,还在船舷两侧开孔设三十把划桨,在它的甲板和战棚上还有女墙,墙上设有供射箭的垛口,战棚四周还设有弩窗,便于弓箭手发射弩矢。 斗舰唯一的用途便是作战,南北朝廷都禁止民间打造,因此韩端感到有些奇怪,当下便问道:“他这两艘斗舰是从何处得来的?” “有人说是淮阴高氏卖给他的,但内情如何却无人得知。” 淮阴高悦在齐国担任都水使者,不但麾下有水军,还有督造战船之职权,若是他们卖出来的,倒也有这种可能,但前提上刘良已经投靠了高氏,否则高氏不可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将军中斗舰卖给他。 这却是有些麻烦,韩端蹙眉思索了一会,向郑通问道:“老郑有没有去招降过他?” “昨日才去过,这豁耳贼非但不肯投到主公门下,反而还口出狂言,将我等好一顿痛骂。” 既然招降不成,那就只有将其拔除,但韩端与众人商讨了一晌,也拿不出在水上对付那两艘斗舰的主意来。 张和叹道:“要是我们有艘金翅大舰就好了,一拍杆就能将他那斗舰拍成渣。” “若他一心要跑,就算有五牙大舰也追不上。”韩端拍了拍额头,突然笑了起来:“我们拿斗舰没办法,是因为斗舰有桨手,只要他想溜我们就追不上,但若是这些桨划不动了呢?” 众人闻言都是一楞,只有严友元笑问:“郎主定然是想到了好法子。” 韩端“哈哈”笑道:“斗舰所能倚仗的,无非是船速快,再加船上弓弩手有女墙遮挡,可以肆无忌惮地放箭,令我船不能靠近。” “但我若以弓弩发射火箭烧毁敌船船帆,再以轻舸靠近敌船用渔网缠住它的船桨,只要不能移动,斗舰也只能停在那儿挨打!” 严友元抚掌笑道:“郎主此计确实可行,他有斗舰,我们一样有弓弩,而且我们军士比他多,就算不能靠近缠住他的船桨,光用弓弩发射火箭就能将他两艘斗舰给焚毁了。” 韩端大声道:“既然要动手,就要一次性将他彻底剿灭!济之,你和楚幢主一起走陆路去刘良水寨后面探查地形,老陶和老郑走水路去了解清楚水寨周围的情况,画一张舆图之后立即返回,争取今日就拿出一个计划来。” 任务分配下去,众人立即兴冲冲地分头行事,韩端又吩咐严友元去广陵城购买桐油、棉絮和硝石,用以施放火箭。 天黑之前,陶折和郑通便回到了营寨,因怕走得太近被刘良哨船发觉,他们只是远远地绕了一圈,画的图也只有个大概的形状。 张和与楚之奇这一路直到半夜才回来,刚一走进大帐,张和便一脸喜色地对韩端道:“郎主,我们从水寨后面夜袭,或许不用烧那两艘斗舰。” “水寨防御松懈?”韩端扬眉问道。 “说不上松懈,但水寨后面地势开阔,而且还有一片树林,他们根本守不过来。”张和从怀中拿出画好的图纸,就着灯光指给韩端看,“渡头上有一个刁斗,但晚上根本没有人在上面。” “这三个路口有岗哨,但每处只有十来个人,而且晚上只有两个人在外面,很容易解决,若要稳妥起见,也可以直接从林子里穿过,但树林靠近水寨有一片荆棘,不好穿行。” “只要抢占了渡头,水贼们就上不了船,两艘斗舰就是我们的了!” 韩端道:“好!就按你说的去办,明晚带上火油,将那寨子给我一把火烧了” “郎主,水寨烧了还得重建,而且还容易烧到停靠在渡头的两艘斗舰,要不还是不用火攻吧?水贼不到一千,就算强攻也肯定能攻下来。” “夜晚难分敌我,点一把火能够看得更清楚,再说水寨烧了还能重建,斗舰没了也能再造,无非是花点人力物力,但人若是死了,那可就活不过来了!” “我明白了。”张和知道郎主顾惜部曲们的性命,于是点了点头道,“明晚到了之后,我先放一把火,然后再趁乱杀入。” “和打湖心岛一样,只要潜入水寨时不被水贼们察觉,那就是十拿九稳的。” 张和正要说话,马三兴却跳了出来拱手叫道:“郎主,麾下请战!” 话音未落,卜僧念和仇娘子也站出来道:“郎主,我等也愿前往!” 张和撇嘴冷笑道:“我不去你们能找得到路吗?” “都去都去。”韩端哈哈笑道,“明晚我守大营,老郑,你们若想凑个热闹,也可随同他们前往。” 郑通好奇地问道:“主公,张部曲将率部晚上攻打水寨,不怕看不见吗?” “有星月之光即可。”韩端顿了顿,又解释道:“时人多有夜盲,都是因为长期饥饿导致,我麾下部曲不缺吃食,还时常有肉食荤腥,夜盲者自然就少之又少了。” “另外,作为绿肥种植的苜蓿草也能治疗夜盲,而且效果还很不错。” 次日哺食之后,张和等人便率了两千部曲走陆路前往湖西,郑通和楚之奇等人也随同前往观战,只留下韩端和严友元坐镇大营。 过了亥时,严友元便再也坐不住,不时跑到大帐外来往北张望。 韩端不由得对他笑道:“你急个什么?湖西水寨离此二三十里,就算起火此处也看不到,他们回来最快也要后夜。” “这黑灯瞎火的,我不是担心他们吗?” “尽管把心放回肚里去……” 就在这时,韩英掀开帐门走了进来,急急地道:“家主,北面起火,将半边天都照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七十二章 箭雨 “噗”地一声轻响过后,一道人影捂着喉咙,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仇娘子缓缓垂下手臂,又从背后摸出一支箭矢来扣在弦上。在她的身后,同样身着黑色紧身单衣的十多名部曲迅若狸猫般从她身旁越过,无声无息地扑向十多丈开外的那座隐藏在树林边缘的木屋。 用短弓射杀了出来方便的水贼喽啰之后,仇娘子也抹了一把冷汗,亏得她行事小心,在木屋外等了一会,要不然直接带人扑上去,绝对会惊动那名出来拉屎的水贼。 跟在她身后不远的郑通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看向她的眼神却有点异样。刚才仇娘子一箭射杀水贼那一幕,看得他心里暗暗佩服。 虽然距离并不远,但这可是晚上,他连看人都要睁大双眼,可仇娘子却能一箭命中对方咽喉,让对方在死亡之前连出声示警都做不到。 不愧为弓弩兵幢主,这手射术确实了得。 就在他一楞神的功夫,前出的部曲已经扭断了小木屋外火堆旁打盹的两名水贼的脖子,然后拨出腰间的直刀轻手轻脚地摸进了木屋。 短短数息过后,木屋那边便传来三声蛙鸣,仇娘子将手猛地往前一摆,隐藏在暗处的军士们迅速从她身旁的小路钻进了树林。 郑通收回看向仇娘子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而这个时候,在树林的另外两个方向,张和与马三兴也各带着一队部曲,干掉了树林边缘的水贼摸进了树林。 与郑通不一样,此刻楚之奇关注的却是那些韩氏部曲。 寂静的树林里,连虫儿也停止了鸣叫,耳边传来的只有将士们轻微的脚步声。皎洁的月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照在楚之奇的脸上,让他心中突然泛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在这个月朗风清的晚上,两千名将士同时从三个方向对刘良水寨发动袭击,以目前的时间来看,三队人马都已经解决了水寨的哨桩,再穿过这片树林,便能到达水寨的后寨。 楚之奇停下脚步喘了几口气,又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想着刚才士卒们在朦胧月光下,悄无声息地袭杀敌人哨桩的情形,心里突然明白了韩端早前所说那番话时,为什么会那么有底气。 如果说这是从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楚之奇还不会觉得这么惊叹,但他知道这两千名军士,都是今天中午才整幢整幢地抽调出来的,而且在出发之前,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要去哪儿。 背着三四十斤重的兵器铠甲以及各种引火之物,徒步行军二十多里之后只歇息半个时辰,吃了些清水干粮,然后便发起袭击,但这些将士脸上看起来,却还是显得那么轻松。 而楚之奇现在都还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后面的新兵训练,自己也很有必要参与进去。 树林并不大,只过了小半个时辰,穿过一片灌木丛之后,刘良水寨的围栏鹿砦就出现在眼前,借着星月之光,还能隐约看见寨内一队巡逻的水贼。 张和打了个手势,军士们又退回到灌木丛内,只留下两名眼力最好的部曲紧盯着对面的渡头方向。 按照约定,张和率领的一千人要等马三兴和仇娘子率部占领渡头之后才发起火攻。 楚之奇也钻回了灌木丛,并在张和旁边坐了下来,他肚子里有许多疑问,但一想起临出发前张和强调的军法中“禁暄”一条,便只能将这些疑问都咽回肚里。 静静地歇息了两刻,外面观察的部曲终于回来禀报,渡头处已经有厮杀声传来。 “看来他们已经暴露,不能再等了。”张和站起身来,吩咐身后的传令兵:“速速传令下去,全体着甲,准备桐油硝石引火之物,以鸣锣为号,齐齐发射火箭!”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众军士放下背负的包裹,取出两裆铠两两相助着甲完毕,然后才拿出棉絮绑到箭矢上面,浸湿桐油,撒上硝石粉末,点起火把张弓以待。 “咣”一声锣响,火箭犹如流星划破夜空,洒向黑暗中的水寨。 长弓的最大特点,便在于其超高的射速,一名训练有素的长弓手,能够在一分钟之内发射二十支箭,韩家的部曲还达不到这种境界,但一分钟发射十支箭矢却是绰绰有余。 一千人连续不断地发射火箭,竟然给人一种铺天盖地的感觉,直到每人身上携带的二十支箭矢发射完之后,张和才下令全军抵近围栏,将装着桐油硝石的竹筒全部扔进水寨。 这个时候,水寨中的火势已经漫延开来,水贼们已经在巡逻的铜锣声中惊醒,他们大声呼喊着试图救火,水寨内人影幢幢,一片混乱。 但如此大面积的火势,着火的又是极其易燃的竹木结构建筑,哪里有被扑灭的可能? 大火很快就引燃了围栏鹿砦,但因水寨周围数丈内的树木已经被水贼们砍伐一空,暂时还烧不到树林里来。 但如此大的火势,漫延到树林肯定要不了多久,张和见势不妙,立即便命令军士们从水寨两侧绕行到大门前面的渡头。 至于这场大火烧到这片树林后会有什么后果,他现下已经管不着了。 热浪、浓烟一阵阵袭来,将士们不得不撕下衣襟遮住口鼻,拼命向渡头方向奔跑,等他们狼狈地跑到渡头,回头再看时,才发现刚才他们藏身的树林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尔母婢也!”张和“呸”地吐出一口唾沫,心有余悸地骂道,“这火怎的烧得这么快,险些将乃公烧成黑炭了!” 卜僧念在一旁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说道:“不往里面扔那些引火之物,这火就不会烧得这么快。” “行了,就你废话多!”张和瞪了他一眼,“赶紧去列队清点,看儿郎都到齐了没,清点完了之后立即列阵迎敌!” 这时,仇娘子和马三兴等人从栈桥上大步走了过来。 刘良已经被仇娘子射杀,跑出来的水贼已被押到船上暂时看管,没跑出来的此时都已葬身火海。 虽然受了一些惊吓,但结果却是好得不能再好。 此战击杀贼首刘良,俘虏七百余人,烧死的水贼在两百左右,而已方却仅有十多人受轻伤,死的更是一个都没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兵源 “差一点就没能跑得出来!” 回到大明寺大营之后,张和想起昨晚那场大火还有些后怕,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临时起意,将剩余的桐油和硝石粉末扔进水寨之后,火势会变得如此猛烈。 “日后临阵做决断之前,要多想一想可能引发的后果,不能屁股一拍就做决定。好在结果还算不错。” 行军作战,无法预料的情况太多,韩端给他提了个醒,便问起水寨的情形来。 “都烧成一片白地了,就只剩下渡头和栈桥,不过那个渡头不但小,而且还破,估计也要拆了重建才行。” 张和想了一会儿,又说道:“这个水湾确实不错,我让人量了一下,栈桥前的水深都有五丈,再大的船都能停靠,而且地方也够大。郎主,我们要不把上虞的船场搬到这边来?” 前年为盐队定购盐船,船场足足拖了将近一年才交货,韩端一怒之下,将上虞最大的船场买了下来只为自家造船。 目前上虞船场已经有三个船坞,最大能造两千石的货船。 但上虞船场能造货船,却不能造战船,工匠们技术达不到,朝廷也不允许私人船场打造战船。 而广陵这边就不同了,官府没有能力也不愿多管闲事,而且湖西水湾那边人迹罕至,足够偏僻,就算在里面打造金翅大舰,估计广陵郡上下也没几个人会去过问。 因此韩端刚到广陵时便想过要在邵伯湖开设船场,只是前些时日连水寨位置都还没确定,所以才暂时没有将船此事提上日程。 如今张和说起,韩端便点头道:“既然地方足够,那就将船场建在水寨旁边。搬上虞船场没有必要,到时调一半工匠过来即可。” 话是这样说,但韩端也知道要在邵伯湖建一间能够生产战船的船场并非易事。 首先造船工匠就是个问题。 时下造船业发达,民间船厂能造万石大船的也有很多,但能造军用战船的,却都在官办船场里面。 虽然都是船,但建造战船和建造民船却有很大区别,确切地说,是造战船比民船要复杂得多。 船舷上的桨孔要开多高,车轮船上的脚踏轮、甲板上的女墙、战棚要如何建造,楼船上的牙楼要造多高多大,还有拍杆、床弩等要安放在哪个位置,这些都不是民船工匠能够知道的。 其次是造船木料的来源。 用于造船的木材种类很多,一般都是就地挑选材质上佳的,但无论哪种木材,都必须先阴干至少一年,否则造出来的船用不了两三年就会腐烂。 南朝各州郡都有许多船场,民间百姓也有砍伐木料阴干出售给船场的习惯,但广陵这边不是流民就是豪强荫户,谁会砍伐木头再花几年时间阴干之后来出售? 因此,在船场修建的同时,还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两个问题。 木料可以去南方各州郡去买,至于工匠,按韩端原本的想法,是像以前一样派人去各个官办的船场去挖人,但那样时间太慢,而且风险也很大。 挖个打造兵器的工匠官府或许还不会十分在意,但挖打造战船的工匠,官府百分百会追查,原因也很简单,不造反根本就用不着打造战船。 韩端左思右想,最后将目标定在了湘州。 自东晋以来,湘州便是制造大舰的据点之一,华皎任湘州刺史之间,短短数年便为朝廷打造了两百余艘金翅大舰,这说明在湘州,绝对有大批能够打造战船的造船工匠。 如今华皎已被平定,江陵也被陈国抢到了手上,吴明彻担任湘州刺史之后,短时内应当不会再大量打造战船,按照朝廷一贯的德性,用不着的时候自然不会再白白养着他们。 受了水贼刘良两艘斗舰的刺激,有了目标之后,韩端便想尽快造出自己的战舰,他将严友元等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自己要去湘州一趟。 一听说韩端是去找造船工匠,严友元便觉得有些不妥,他皱着眉头劝说道:“如今我们刚来到广陵,许多事情都需要郎主来拿主意,你这一走,万一有事又当如何?” “再说去请工匠这等小事,何需郎主亲自前往?若郎主实在放心不下,就让我替你走这一趟。” “请工匠之事关系水军日后发展,确实十分重要,但若只为此事我也不会亲自跑这一趟。”韩端相信老严去湘州也能将此事办好,但他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我此去湘州,除了请造船工匠之外,还有一桩事情要办。我准备深入武陵,招一批蛮兵来充实麾下,此事非得我亲自出面不可。” 早在京师买那一批蛮奴时,韩端便已有从武陵招收蛮兵的想法,当时想着自己跟随吴明彻到湘州之后再付诸行动,不想后来情况有变,这个想法最终便没有实现。 之所以不远千里去武陵招募蛮兵,韩端自然也有他的理由。 因为武陵蛮既好战,又善战,而且性格坚韧,轻易不肯投降。 从先秦到南北朝,武陵蛮与历朝官兵交战有记载的就有近两百次,如果计算到后世清朝,两千年间与官兵作战竟然多达一千余次,可称得上历史之最。 蜀汉时期刘备麾下的精锐无当飞军,最初的时候便全部都是武陵蛮人,他们能跋山涉水,善于使用弓弩,制作毒箭,也擅长野战和防御战。 夷陵之战为先锋,守街亭掩护各部撤退然后全身而退……在蜀汉后期,以武陵蛮为主的无当飞军,可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特别是姜维在第七次进攻中原大败,撤退途中无当飞军掩护断后,这一战是无当飞军最辉煌的一战也是最后的一战,成功断后掩护主帅撤退,无当飞军却尽数战死。 这么好的兵源,韩端怎么舍得放过? 要去武陵招募部曲,确实由他亲自出面最为合适,严友元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但广陵这边一摊子事他又怕自己处理不好。 “作战的事情由济之来负责。”韩端看向张和,“此番我们灭了刘良,估计其余水贼即便不降也要躲得远远的,暂时用不着理会他们。” “抢占我们田地的广陵豪强,高氏暂且不管,先选占地最多、部曲也最多的赵氏,将他彻底铲除,以儆效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七十四章 精夫 韩端临走之前,将广陵的事务全都安排得清清楚楚,张和只负责与军务有关之事,严友元则要承担起招纳流民建立田庄、后期辎重运送等等诸多杂务。 看起来事情很多,但严友元手下还有十多名幕僚,只要他头脑清醒,用人得当,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郎主远行湘州,诸将请缨随行,但韩端却统统拒绝。 以他的武力,再加上韩英和刘二郎左右护卫,自保已是绰绰有余,若是无事之时,带上他们也是无妨,但眼下广陵诸事未定,正当用人之际,韩端又怎么会带着他们去湘州凑热闹? 不光不带马三兴和卜僧念,韩端连部曲也只带了二十名,其中十人是以蔡恒的侄子蔡抒古和徒弟闻欢虎为首的老部曲,另外十人则全是在建康时买的武陵蛮子。 如今这些武陵蛮和半年前比起来,已经是大变了模样。 头道:“不懂就不要乱说,官府关闭关津,不是为了防备细作,而是尽量减少大江上的船只,为舟师清通航道。” “大军开拔前两个时辰,水军还会派出先锋船舰清理一遍,要不然民船冲乱了舟师阵形,或者是敌军伪装成民船发起袭击,那都是要人命的。” 蔡闻二人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们还以为这些官吏是故意为难来往的商人呢。” “所以说凡事不要只看表面,不懂的事情也不要轻易下结论。” 蔡抒古揉了揉脸颊:“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 “人云亦云更要不得,要学会思考事情后面的真相……” 一本正经地教育了两人几句,又回到船舱小睡了半个时辰,船只才通过关津来到了大江之上。 闲着无事,韩端便来到部曲们居住的船舱之中,和几名武陵蛮子闲聊。 “……离家两年多,如今家里什么样子都搞不清楚了。” 眼前这位叫作李虎的蛮子,便是韩端麾下五十名武陵蛮部曲的首领。 据李虎所说,他们这一支蛮人是古巴国后裔,秦灭巴国之后,留在巴地的巴人成为板楯蛮,随后,部分板楯蛮向南移到湘西,成为武陵蛮的一部分。 巴人以虎为图腾,在巴语中读虎为李,因崇仰汉人之姓,就依音用了李姓。 韩端让他们坐下,“你们在家时,义陵的情形到底如何?” “我们在家时都是农民,不是耕种就是狩猎,一年也出不了几次山寨的。”李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我知道义陵是钟钧精夫管着的,精夫就是渠帅……首领的意思。” “钟钧精夫有两千名家兵,还有很多奴隶,我们寨子也是他管辖的,要交地租,粮食、猎物、山货都行,收得很重,剩下的粮食不够我们一家人吃半年,所以做饭时里面都要掺很多野菜。” “这些我都知道。”韩端颌首道:“你们来我门下也有半年多了,如今可还可得惯?” 李虎使劲地点着头:“在郎主门下这半年,是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吃得饱,穿得好,没有贵人责罚,这样的日子哪儿会过不惯?” “郎主将我们当成亲卫,我知道就是在韩家,部曲们都是很想做郎主的亲卫的。” 韩端又问道:“那你想不想回家?” “回家?”李虎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我回家能做什么呢?一年累到头,却天天都要饿着肚子,我原本穿的衣裳,还是我大兄十多年前穿过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诸夏 到今天为止,韩端和这些蛮人部曲之间的谈话已经不下十次,其目的就是要培养这些蛮人对自己的忠诚。 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这些蛮人被贩卖为奴,虽然自己没有将他们当成奴隶来看待,但他们应当是很憎恶这个身份的。 但事实证明,蛮人们对“韩氏部曲”这个身份,由始至终都没有一点不满,特别是在经过两个月的新兵训练,深入了解和接触之后,他们已经融入了韩家部曲,习惯了这个身份。 此刻,韩端见几名蛮人沉默不语,便开口轻声说道:“若你们想回家,这次到了武陵之后就可以回去,我会给你们一些钱帛,让你们回家之后,短时间内不至于挨饿受冻。” “但钱帛终有用尽之时,日后该如何过下去,也得尽早有个打算。” 他这话是在试探,但如果真有不愿意留下来的,他也真会给些钱帛让他们回去。 强扭的瓜不甜,他需要的是忠心耿耿、能追随自己征伐天下的勇士,而不是随时想着回家的无知蛮人。 当然了,他说这句话出来,心里多少也还是有些底的。时下这个世道,就连山阴鱼米之乡,普通老百姓吃不上饭的也比比皆是,武陵蛮聚居的山区百姓,又怎会比山阴百姓过得好? 别以为义陵没有官府,老百姓就能过上世外桃源的生活,实际上那些渠帅精夫,剥削起老百姓来比官府还要狠,各种税和苦役更多。 只要不是傻子,两相比较之下都不会再回去。 果然韩端这话一说出来,李虎等人只迟疑片刻,便站起身来跪倒在地,断然摇头道:“我们要跟着郎主!” “郎主赐我等衣食,我等唯以死相报!” 要说不担心他们离去也不可能,直到此刻,韩端才松了一口气,他一一扶起几人,郑重地道:“你等愿追随于我,只要尽力做事,来日定当给你等一场富贵。” 李虎等人对韩端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不说日后,就算现在,韩端也完全有能力给他们一场富贵,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富贵不会平白赐与,需要自己拿命来拼。 “到义陵之后,我会给你们每人两千钱,也可以换成粮和布,你们带回家去安顿好家里,然后替我再招募一批部曲。” “义陵诸部多出勇士,若此次能招募到一千人,我便让其单独成军。”稍顿片刻,韩端又道:“只是不知一次招募这么多人,会不会引得各部渠帅干预?” 李虎有些不确定地道:“应该不会吧?我们又不去招募那些渠帅的奴隶。” “凡事先想其不利之处。”韩端思索了一会,然后抬起头来说道:“这样,你们回去之后,对外就说为我家船场收购木料,然后请人押送,如此分批行事,短时间内那些渠帅应当不会察觉。” “应募之人,必须为十五以上三十以下的健壮男子,通过之后,每人可领取一千钱安家费,日后每月饷钱,可由盐队带来义陵,各家自来领取。” 李虎大喜道:“郎主,以后盐船会到义陵来?” 韩端点头道:“若真在义陵招募这么多人,哪怕盐队不赚钱,我也会让他们到义陵去开设一间铺子,方便日后你等与家中联络。” 到义陵开设铺子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方便他们与家中联络,但李虎等人却只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因此谢过韩端之后,又有些担忧地问道:“郎主,我们义陵这边非常排斥外来的商贾,盐队去开铺子,要如何才能站稳脚跟?” 地域歧视和排外不分年代、不分地区,这些韩端自然早就清楚,而他采取的做法就是分利与当地人,譬如在建康,若不是让利给尹洪,盐队肯定没那么顺利就立足下来。 在其它州郡采取的,则是与当地商人合作的方式,即盐运到之后,以批发价卖给当地商人分销,因价格比以前的盐商卖得便宜,很容易就被当地商人接纳。 但义陵这边的盐商本来就在武州韩家盐队拿货,韩端不想再因此事起什么波折。 “每个地方的人排斥外来商贾,都是眼红钱被外人赚去,我到义陵开铺子,只收不卖,他们就不会这样认为了。” 李虎点头道:“郎主说的倒是实情,义陵也有外面的商贾去收山货的,他们到各个寨子都很受欢迎。” “我们的铺子不但收山货,还收药材、木材,到时少不了也要去各个寨子里,你们往家里带信带钱也更方便。” “这样就太好了,多谢郎主为我等想得周全。”几人又向韩端拱手施了一礼。 …………………… 帆船日夜兼行,只在补充清水物资的时候才靠岸,但因是逆水而上,船队到达武州治所汉寿时,已经是八日之后。 九百石盐共卖得钱帛一百五十万,将钱和布帛装上船后,船队继续沿沅水向西南进发,又是三天三夜过后,义陵县终于遥遥在望。 武陵部曲们都有些兴奋,同行的盐船管事丁柒却是忧心忡忡。 “郎主,义陵为蛮夷所占据,汉人进去,会不会被他们捉住杀了剥皮吃肉?” “你这都问了多少遍了?”韩端忍不住笑道:“我不是和你说过,这义陵和其他县城不同之处,就是蛮人多一点而已,但也不是没有汉人。” 李虎也在一旁道:“是啊,我们以前和朝廷官兵开战,也只是赶走官府,城里的百姓还是老样子,许多汉人过得比我们还好……像开药堂的周家,开粮铺的王家等等,就连钟钧精夫都要对他们以礼相待呢。” “对了,等会入城的时候,记得说我们是来收购药材木材的,千万别说漏嘴了。” 韩端叮嘱了一句,转头对丁柒道:“我还指望你在义陵将铺子开起来呢,你怕成这样,日后如何做事?” “郎主,我不是怕……你不信问程三郎,上次在云梦大泽碰到劫匪时,我也是提着直刀杀过人的。但这次不同啊,我从来没来过义陵,人生地不熟,而且他们说武陵蛮子都是吃人肉的……” “别听那些谣言,武陵蛮人虽然被称为蛮子,但其实他们在千多年前,都是诸夏之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七十六章 义陵 这话一说出来,不光丁柒等人惊讶,就连李虎等武陵蛮人也有些不敢置信。 他眼巴巴地看着韩端问道:“郎主,我们的祖先真是诸夏之一吗?” 韩端正色道:“我骗你们做什么?你们的祖先巴人建立的巴国,原本就是周朝姬姓的周王族诸侯国,不是诸夏之一又是什么?” “如今武陵蛮的组成,大概分为三部分,一是古时因躲避战乱等原因逃到武陵的汉人,二是八百年前秦灭巴国后逃到武陵来的巴人,另外一部分,就是你们这一支巴人后裔板楯蛮,迁移到武陵来的时间应该是在西晋之后。” “不光你们,大江对面的五水蛮,巴山一带的巴山蛮,也都是巴人后裔,诸夏之一!” 众人为之愕然,就连那几名武陵蛮人也惊讶得合不拢嘴,过了一会,一名蛮人才低声道:“我还以为我们的祖先就是巫水土生土长的蛮人呢,没想到也是诸夏之一!” “虽是诸夏之一,但若一直躲在山里,时日一长,就成了真正的蛮人了。”韩端轻轻一笑,随口举例道:“譬如北朝的汉人,不过才数百年时间,许多都已经化汉为胡了。” “若是再过几百年,他们只知自己是鲜卑胡儿,却又哪知自己的祖先也是汉人?” “还真是这个道理!”众人正议论纷纷之际,却听韩端又说道:“好了,今日就说到这儿,李虎,你们是本地人,等会船到了之后,就由你们出面去张罗。” “先去邸店租个宅院,再去找牛车来渡头运钱,记住了,无论何人问你,就说这次回来是为船场收购木头,顺便收一些上好的药材。” “郎主,我们都记住了。”或许是因为回到家乡,又或者是“诸夏之一”的缘故,十名武陵蛮人都是喜笑颜开,船到了渡头之后,便兴高采烈地跳下船来往城内走去。 韩端在众部曲的簇拥下踏上渡头,伸臂舒展了一下筋骨,转头四处观望了一会,然后才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义陵城。 渡头上停靠的多是小船,最大的也只有七八丈,而且都只有半蓬,没有风帆,一看就是只能在内河运送竹木的货船。 渡头上人也不多,只零星有七八个穿着褴褛的苦力,此刻正不时向这边张望,却不敢过来问需不需要人搬运。 十多丈外夯土筑成的城墙长不过两里,高不足两丈,这样的小城,若是自己率部曲来攻,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将其拿下。 租宅院的蛮子一时半会回不来,韩端索性又回了船上,让人沏了一壶茶来,品茗等候。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李虎等人才带着十来辆牛车回到渡头,一见韩端,李虎便作揖行礼道:“让郎主久等了。” “城内只有一家邸店,好说歹说,那东主都不肯单独出租宅院,要租就得将整个邸店都租下来。” “宅院已经租好了?”韩端一边站起身来往船下走,一边随口问道,“租一个月多少钱?” “三千钱一个月,那个东主说了,若是长租,还能再便宜两百钱。” “一个月足够了。” 三千钱在建康连一座院子都租不到,在这儿却能租下整间邸店,但当韩端走过狭窄且坑坑洼洼的泥土街道,走进那间简陋的邸店时,才发现三千钱不是便宜,而是太贵了。 所谓的邸店,除了一间陈设简单破旧的铺面和两间散发着霉味的库房之外,后面竟然只有一个四合院,而这种无进无跨的院子,即使在京师租一个月也只要三千钱。 李虎有些不安地问道:“郎主,是不是租贵了?我没租过院子,不知道要多少钱。” “算了。”韩端叹了口气,看向前面那个身着短褐、脚穿草鞋的邸店东主,“你去告诉他,让这里面的人全部搬出去,一个月之后再来。” 李虎走上前去,用本地土话和那东主说了几句,但那东主却连连摇头,看样子是不同意搬走。 韩端蹙眉问道:“他说些什么?” “他说,怕我们损坏邸店物事,要住在这儿看着我们。” 韩端黑着脸转头就往外走:“我们不租了!李虎再去找找民房,万一今天租不到,我们就先睡船上!” 众人来到门外,韩端正要招呼牛车往回走,那东主却又追了出来,一边作揖一边操着极为别扭的雅言说道:“尊客留步、留步,我们这就搬走,这就搬走……” 既然他们愿意搬走,韩端心里虽然有些恼怒,但也不想再折腾下去,当即便付清了三千钱,让那邸店东主带着几名伙计赶紧离去。 十二辆牛车来回跑了三趟,方才将所有钱帛都运到邸店来,部曲们到厨下做了吃食用过之后,李虎等武陵部曲便来向韩端辞行。 “眼下天色已晚,不如等明早再走?” “实在是等不及了。”李虎略显拘谨地笑了笑,“我等离家近三年,也不知如今家中怎样,若今日不回去,怕是晚上也睡不着。” 韩端很理解这种游子的心情,他点了点头道:“那你们去找丁柒领两千钱去,走时做支火把带上,切记路上要多加小心。” 李虎等人领了钱兴高采烈地离去,韩端则让部曲们将院子里里外外又清扫了一遍。 这个时代医疗条件落后,普通的伤风感冒拉肚子都能死人,韩端除了常备一些药材在身边外,能够做的便是尽量保持卫生。 凡是跟随过韩端的部曲都知道,他对吃食不挑剔,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但对于卫生要求却是极为严格,就连出门在外,也要带上锅碗瓢盆。 这不是他讲究,而是不得不防。 时下战乱频仍,时疫屡见不鲜,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患病而亡。 接下来的几天里,韩端将义陵城走了个遍,对当地的民风民俗有了更深的了解,而义陵城里的百姓也慢慢熟悉并习惯了这位会稽木材商贾的存在。 到得第六日早上,李虎才带着十多名蛮人来到义陵邸店。 不等韩端发问,李虎便兴冲冲地对他说道:“郎主,他们都是和我一个寨子的,今日趁着赶场,我便带他们来拜见郎主。” 那十几名蛮人在李虎的带领下像模像样地俯身作揖,但此刻韩端看到的,却是他们脸上那乡下人特有的腼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测 招募士卒,宁用乡里愚钝之人,勿用伶俐油滑之辈,这个道理,韩端很早以前就已经明白。 而眼前这十几名蛮人腼腆的面容上,分明都写着四个字——我很憨厚。 武陵蛮人大多没什么心眼,都是一根筋的性格,认定的事理不容易改变,而且因为从小生活艰苦的缘故,都能吃苦耐劳……总之,在韩端看来,武陵蛮确实是非常好的兵源。 “诸位免礼!”因为心情不错,他的话声听起来也格外和煦,“你们都还没用饭吧?今早出门正好碰到有人牵羊来卖,所以便买了一头,稍等一会便能喝上羊汤。” 武陵蛮人们抬起头来站到一旁,偷眼看向稳稳地坐在低矮的“枰”上的韩端。 上身穿着玄色的衣裳,下身着袴,头顶发髻上插了根黑檀木制成的发簪,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起来和平常人没有多大的区别,但那股气质和隐隐散发出来的气势,却还是让他们感到有些局促。 “多谢郎主。”李虎经常跟随韩端左右,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他对着韩端又拱了拱手,“早上出门前吃的是粟米菜羹,走了二十多里山路,肚子早就饿了……” “我早上也吃了胡饼,现下又能吃下两大碗了。”韩端仍旧笑眯眯地说道,“不吃饱没力气,能吃才能干活。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南方的山羊腥膻太重,没有北方的羊好吃。” “野山羊我吃过,干巴巴的还比不上豕肉。听说北方水草鲜美,养出来的牛羊肯定比南方的好。” 狩猎也是武陵蛮人的食物来源,所以在肉食这一点上,他们其实比大多数汉人平民百姓吃得还要多,但韩端显然没有兴趣和他讨论南方羊和北方羊的问题,而是指着他身后背着的木弩问道:“这就是你们用的弩箭?” 李虎取下木弩,又从腰间箭袋里拿了一支箭矢,双手捧到他面前,“这是我们平时用来狩猎的,若是涂抹上箭毒,野豕也能一箭而获。” 这把木弩的结构很简单,弩臂和弩弓都用单根木材制成,弩弦是中间缠藤的麻绳,弩臂的中间挖有一道浅浅的箭槽,没有弩机,只在扳机处挖了一个孔,卡弦用的骨片和扳机片便装在孔里。 箭矢是用竹子削成,箭羽也是轻薄竹片所制。 韩端拿着木弩仔细看了一番,才将它递还给李虎:“这种弩箭应该射程不远,精准度也不够,也只能用在树林里狩猎,我们用不上。” 李虎听了这话,连连点头道:“郎主说得没错,这种弩最远能射七十步,但超过三十步便没了准头,而且杀伤力也不够。不过在箭矢上涂抹箭毒之后,再大的猎物也能见血封喉。” 玩惯了精巧的青铜弩,韩端自然看不上这种制作简单的木弩,但他对武陵蛮人抹在箭矢上这种见血封喉的毒药却起了兴趣。 “你们涂抹在箭矢上的是什么毒液?” “我们用的是毒树的树汁,以前也用过蜂毒和蛙毒,不过这两种毒都不好收集,非常稀少,而且最多两三天就会失效,没有毒树汁好用。” 毒树?韩端没有听说过这种植物,但听它的效用,似乎和后世所说的箭毒木差不多,于是便问道:“这种毒树的周围,是不是长着一种红绿色的草?” 李虎有些惊讶地道:“郎主真是见多识广!这毒树周围确实会长一种红绿色的红背草,它和毒树树汁刚好相克,我们去割树汁抹箭矢时,都会随身携带红背草制成的解药。” 韩端失笑道:“要是没有这红背草,可能你们武陵蛮人早就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李虎楞了一会,才想明白韩端说的意思。 蛮人内部也是各分山寨,并非亲如一家的,虽然上面有精夫管着,但各个寨子之间却少不了各种原因的争斗,要是没有这解药,大家都拿着涂抹了毒液的弩箭射来射去,可不早就死得差不多了? “这毒树树汁说不定以后能用得着,等我们走的时候,你去收集一些来,和解药一起带走。” 和李虎又说了一会儿话,韩端才问起他带来这十几个蛮人。 “我按郎主吩咐,对外说的是会稽来的大商贾请他们运送木材,不过我私下已经和他们说清楚了,到时是要跟着郎主去打仗的。” “那就好!等会吃完饭,就让他们去把安家钱领了,明日再回来此处,等其他几人回来,就让他们先出发去广陵。” 几日过后,新招募的三百余名部曲,分成三次先后随木材船出发前往广陵,韩端也准备再送走两批人后便前往湘州,但就在当天傍晚,李虎却急匆匆地来到邸店,告诉了他一个十分不利的消息。 招募蛮人部曲的事情已经走漏,蛮人部曲中的罗钮被罗家寨主给抓了起来,声称要将他砍头示众,而且这个寨主还准备带着寨子里的蛮人来县城找韩端要人。 “我们对外都是说帮郎主押送木材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觉了。”李虎一脸沮丧地说道。 韩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考虑不同,将动静搞得太大了点。应该让他们分散乘船去汉寿,然后才一起去广陵。” 事已至此,自责也是无用,韩端迅速将事情在头脑中过了一遍,抬头问道:“罗钮的阿弟来向你报信,那他眼下在什么地方?” “他怕进城来被人看见,现在城外等我。” “不要着急,每逢大事须静气,着急只会让头脑更加混乱。”韩端一边安慰着李虎,一边想着对策。 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说道:“无论罗家寨主是不是虚张声势,我们都得先将罗钮救出来,另外,事情已经泄露,蛮人渠帅的反应这么大,我们不能再留在义陵,等救出罗钮之后就去湘州。” “欢虎,明早开城门之后,你就带着船夫和盐丁们,将行李钱帛全都搬到船上去候命。”韩端沉声下令,“若见事情不对,就将船开到下游两里处,前日我指给你们看的那个湾头等候。” 闻欢虎小心地问道:“那堆在渡头的木材怎么办?” “暂时不去管它。” “其余人立即收拾兵器铠甲,随我一同去罗家寨救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夕谷 义陵县南有江曰溆水,源出鄜梁山,西北流入沅水。《楚辞·九章·涉江》歌曰:“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 当年屈原被流放到溆浦蛮荒之地时,心中充满了彷徨和迷茫,而此刻被关押在溆水南岩鹰坪罗家寨子里的罗钮,心里却只有沮丧。 他原本以为,将寨子里的青壮叫去给韩家做部曲,有吃有穿有钱拿,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寨子里的人应该不会反对,但到了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只想对了一半。 寨子里的年轻人大多愿意跟他一起走,但老人们却觉得外面兵荒马乱,不太愿意儿孙们出去冒险,最要命的是,寨主罗奉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自己是替会稽韩家招募部曲的消息,直接就将他关押起来。 罗钮很清楚罗奉为什么要这样做。 整个罗家寨,有一大半的田地都是罗奉家的,青壮们都走了,以后谁来租种他家的地?税又从哪里收?苦役又让谁来服? 所以罗奉知道了这个消息后,才会比那些青壮的爹娘还着急,当即便将罗钮抓了起来,逼迫他说出寨子里已经离去那二十多名青壮的下落。 挨了一顿毒打,但罗钮仍然咬紧牙关,只说那些人是去为韩家船场运送木材。罗奉从他嘴里得不到确切的消息,便准备带人去义陵杀了韩端这个罪魁祸首。 “夕谷……”摇了摇儿臂粗的木棒制成的笼子,罗钮抬起头来,向前面屋檐下的看守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身上鞭伤疼痛入骨,再加上一天水米未进,他现在只感觉又饿又渴。 “你说你这是何苦?帮着外人来害自家人,如今落到这般地步,还不知寨主要如何处置于你。” 那个名叫夕谷的看守听见了罗钮的叫声,左右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这边之后,才慢吞吞地走到笼子前面来,带着一脸惋惜的神情对他说道。 罗家寨户不满两百,人不足一千,彼此都非常熟悉,而且三年前罗钮和夕谷一样是罗家寨的寨丁,因此虽然罗钮成了笼中囚,夕谷对他也没有鄙视和仇恨,反而还有几分怜悯。 “夕谷,你没出过寨子,不知外面的世道到底是何模样。” 罗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些吃力地说道,“我如今投身的韩家,是会稽郡最大的豪强,有良田数万亩,还有盐场、船场、邸店、商队和各种作坊,年入钱帛数万万!” 韩家年入上亿钱是不假,但大多都用来养了家兵部曲,不过这些罗钮不知道,他只知道韩家之富绝对超出了寨子里所有人的想象。 数万万钱是什么概念,不识字的夕谷当然不清楚,但他也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数字,所以听了罗钮的话后,他表现出来的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年入数万万钱?整个陈国,一年的赋税也没这么多吧?” “没错,韩家就是富可敌国,你知不知道韩家有多少家兵部曲?超出五千!而且所有部曲都配了直刀铠甲弓弩。我也有一副两裆铠,放在义陵没敢带回来。” “五千重铠部曲!?”夕谷吓了一跳,他也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寨主……要是韩家打上寨子来,我们如何抵挡得住?” 罗钮“呸”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别说我们寨子,就是义陵所有的寨子加在一起,也抵挡不住韩家的部曲。华皎厉害吧?前年他率兵来攻打义陵,三十二个寨子凑了一万大军都打不过,可他去年被韩家郎主生擒活捉了。” “阵斩周国大将军元定,活捉梁国皇帝萧岿,你出去打听一下,荆襄建康和三吴,谁不知道韩家郎主的威名?” 夕谷已经听傻了眼。 在他的认知里,湘州刺史华皎就是最厉害的人物,可他竟然是被韩家郎主给活捉的,而且那什么周国大将军,梁国皇帝,都败在韩家郎主手里? 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罗钮看了一眼他瞠目结舌的样子,继续说道:“对我们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在韩家日子过得很舒坦。” “一日三食,吃的还不是粟米羹,而是稻米饭,寨子里年节才能吃到的稻米饭,在韩家天天吃,吃个饱!” 说到这儿,他吃力地咽了口唾沫。 夕谷追问道:“然后呢?天天吃稻米饭,还有呢?你们在韩家都做些什么?” “口渴得厉害,你先倒碗水给我喝,喝完再说。” 夕谷毫不犹豫地转身跑回屋内,不一会便端了一大碗清水过来,但笼子的缝隙太小,碗根本递不进去。 看着眼前的水却喝不到,罗钮觉得更加口渴,“夕谷,你把笼子打开再把碗递进来,我保证不趁机逃跑,再说你看我这样子,让我走我也走不动。” “寨主怎么会把钥匙给我?”夕谷白了他一眼,又去找了竹子来,削了一根一掌长的竹管递给他。 “多谢了。”罗钮接过竹管来插进碗里,一口气将水喝了个精光,打了个嗝。 夕谷追问道:“然后呢?” “总之一句话,吃得好穿得好。你看我身上这件衣裳,就是韩家发放的,一年发两套,中衣外衣,襦裙裤袜鞋全都有。” “啧啧……这韩家郎主还真够大方的。但他也不会白白地养着你们吧?平日你们都要做些什么?” “平日大多数时间在操练,有时也跟着郎主去各处巡视,有时也会打仗,不过我们兵铠精良,打仗也最多就是受点小伤,郎主还会命医工尽力救治。” “除了吃穿之外,每月还有饷钱拿。” “有多少?” “我是郎主的亲卫部曲,每月能领五百钱,其他部曲按职位高低,普通部曲一月两百钱,军主能拿两千钱。” “这么多!”夕谷再次吃了一惊,随后有些吃味地道:“罗钮,你肯定已经存了不少钱了吧?” “没有多少,不过才几千钱,我都拿给阿娘了。”罗钮有些惋惜地道:“我们跟随郎主时间短,那些时间长的,一年下来因功得的赏赐也有几千钱。” 夕谷郑重地点头道:“你说韩家富可敌国,我相信了。” “那你说,我让寨子里的人去韩家做部曲是害他们吗?在家里吃不上一顿饱饭,穿不上一件好衣,我带他们出去,有什么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七十九章 山寨 “罗钮,其实寨主也是为你好,怕你和寨子里的人受了汉人的欺诈。” “他为我好?”罗钮冷笑道:“他命人将我打伤关在笼子里,还说要杀了我,也是为我好?” “寨主不会杀你的,他只是想吓唬你,至于将你关押起来,可能是怕你去给韩家郎主通风报信。” “呵呵……”罗钮仍旧冷笑连声:“我告诉你,夕谷,寨主如此大动干戈,不是担心我们受汉人欺诈,而是怕寨子里的青壮都走了,没人继续为他种田,受他奴役!” “若他真有那么好心,前两年寨子受灾饿死了几十个人,他家的粮食堆满了两个粮仓,为什么不肯拿出一点来救济那些挨饿的人?” “我记得,你家最小的妹妹,就是在那年饿死的吧?难道这么快你就忘记了?” “我没有……,这个……”例子就摆在眼前,夕谷再也无法辩驳,他吱唔了一会,才把脸转到一旁低声说道:“粮食是寨主的,他不愿意拿出来,别人也无法勉强。” “但他家仓库里的粮食,都是我们种出来的!他凭什么占有全寨七成的土地,凭什么我们种地要给他交租子?我们辛辛苦苦干一年下来,连饱饭都吃不上一顿,而他却能有两仓粮食?” 说到这儿,罗钮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夕谷,你愿意给寨主当奴仆,那是你自己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身为寨丁的夕谷还希望能得寨主看重成为他的亲信,但是现在听了罗钮的话后,他却莫名地有些抗拒“奴仆”这个字眼。 “我不是寨主的奴仆!” 但罗钮却没有理会他,“即使要做奴仆,也要找一个好的主人。像寨主这种武力不行,实力不行,只知道盘剥寨民的主人,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处?” “韩家郎主就不一样,他拥兵数千,家财亿万,武艺强横,而且对待下人宽厚,对部曲更是极其体恤,这才是人主之姿!夕谷,与其想着巴结寨主,不如跟我一起去投奔韩家!” “我家里还有人呢,要是走了,寨主肯定会去找他们。”夕谷明显有些意动,但他想了一会,还是摇头拒绝了罗钮。 “有你后悔的时候!”罗钮转头看向罗奉家的大门,低声说道:“若我能逃得出去,过几年回来定要宰了他全家!” “夕谷,你不愿离开寨子,那我也不勉强,但等会换人之后,你能不能帮我往家里送一个信?” …………………… 背着几十斤重的兵铠走了十几里崎岖山路,韩端等人在罗钮的阿弟罗三的带领下爬到岩鹰坪时,也感觉有些吃力。 到了这儿,已经没有了上坡路,平着走一小段路,再转过山角就是罗家寨,韩端让部曲们熄灭了火把,然后钻到路旁的灌木丛中歇息。 “罗三郎,你们寨子晚上真没人守卫?”韩端取下装着板甲的背箧放在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之后,有些怀疑地问道。 又黑又瘦的罗三今年已经十七岁,但看起来还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此刻听见韩端发问,他连忙用蹩脚的雅言回道:“回禀郎主,寨子里晚上一直都没人守卫……” “只有两个寨丁巡夜,但他们,到了半夜就会跑回家睡觉,我大兄以前,就是这样的。” 义陵有不少汉人,蛮子们平日也经常和汉人打交道,所以罗三郎虽然说得结结巴巴,但总算还是能表达清楚。 “呵呵,这是玩忽职守啊,等他以后轮值时,我得叫人看着他点。” 韩端轻轻笑着,话也说得风轻云淡,但罗三却仍然感觉有点不自在,悄悄地往旁边又挪了挪屁股。 他已经从李虎的嘴里,知道了韩端就是自家大兄的郎主,这是一位比寨主还要尊贵得多的贵人,在他的面前,绝对不能有一丁点的失礼和不恭。 但说到自己的大兄,他还是忍不住辩解道:“以前,以前我大兄当寨丁,是寨主强行拉去的,没有钱拿,也没有饭吃,所以他们,才悄悄跑回家的。” “嗯。”韩端点了点头,“罗三郎,你们家有几口人?” “以前五口,现下只有四口了。”罗三伸出伸出瘦不拉叽的手掌比划了一下,“前年,大兄被寨主叫去打仗,我二姊上山砍柴,摔死了。” 韩端靠近他坐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们将你大兄救出来之后,你们家也不能再留在寨子里,晚上回去和你爹娘说清楚,让他们收拾好东西,和我们一道离去。” 罗三脸上闪过一丝惊喜:“郎主,我们是要去会稽吗?” “不去会稽,去淮南,往后几年,我和你大兄都要在淮南。” “哦……” 在树丛里歇了半个时辰,眼看已经月上中天,韩端和部曲们从树丛里钻了出来,继续赶路。 转过山角,离寨子便只有不到两里的路程,一行人不敢再点火把,只能靠着朦胧的月光小心地行走,直到进入寨子,来到罗钮家里,也没有碰到巡逻的寨丁。 不过现在想来,韩端又觉得这也正常,一个山里的穷寨子,哪儿会像军寨般守卫得那么严密? 一路上走来安静得过分,他感到有些诧异,于是便问了一句:“你们这儿没人喂犬?” 罗钮的爹娘都已年近半白,见了韩端便只躬着腰叫贵人,问他们话也是唯唯喏喏,似乎是不大听得懂雅言的样子。 李虎见状,便接过话头来说道:“连人都养不活呢,哪儿有粮食来养犬?不说犬豕,我们寨子连鸡都只有寨主家才有。” “寨主家有犬,两头。”正在韩端庆幸之际,罗三用瓦釜烧了水出来,“说是喂来防贼的,平时还经常牵出去狩猎,很凶恶。” 韩端道:“我怕的是一进寨子就四处犬吠,就寨主家两条碍不了事。罗三郎,你有没有向你爹娘说明?让他们收拾好钱帛细软,不值钱的物件全都扔了,到了地方再置办。” “已经说了,家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带上衣裳被褥就能走。还有一点粟米,阿娘说煮好饭,等大兄出来吃了饭再走。” “不用煮了,救了人出来马上就得离去,哪儿还有时间吃饭?叫你阿娘将粟米都烙成饼,我们带在路上吃。” 韩端站起身来,紧了紧腰间用丝帛织成的大带,“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动手。” “将铠甲包裹都留在这儿。罗三郎,等会你指明寨主家后就先回来。” 罗三郎小心地推开柴门走了出去,韩端和十名部曲背弩挎刀紧随其后,穿过两条窄弄,一抬眼,便看见前面不远处那座黑乎乎的大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八十章 救人 “郎主,这就是寨主家,送信来我家的夕谷说,我大兄就被关押在围墙里面的天井里,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罗三郎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连在他身旁的韩端也只能听个隐隐约约。 “你大兄不会有事!”韩端转身看向罗三郎,“你赶紧回去,若你阿娘饼烙好了,就用大火烧一锅开水,我们去救你大兄,快的话盏茶便回,再慢也最多不过一柱香,叫你阿娘一定要快点。” 几句话一说,罗三郎心里便没了多少担忧,他先对韩端俯身行了一礼,又对蔡抒古等部曲作了一揖,小声说道:“多谢郎主,多谢诸位兄长。” “回去吧,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回来了。” 等罗三郎离去,韩端抬腿便要走出小弄,蔡抒古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割鸡焉用牛刀?郎主,你就在这儿等着,有我们进去就行了!” “别耽误时间!”韩端甩开蔡抒古的手,大步走向对面宅子,部曲们也不用招呼,迅速地跟上来将他簇拥在中间。 趋步急走到大门外,就听见隔墙传来一阵犬吠,众人将背后青铜弩端在手上,拨箭上好了弦,韩端低喝道:“老蔡带五人去右面,其余五人随我走左面,先把两头犬宰了。” “救人为主,不到万不得已休要伤人。” 蔡抒古一声应喏,点了五人直奔大门右侧,韩端也带着另外五人靠近了左侧墙根。 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道石头围墙,缝隙之间用了黄泥涂抹,有的地方黄泥已经脱落,露出里面一道道的石头缝来。 丈余高的围墙如同虚设,不等韩端开口,部曲们已经两两一组飞快地翻了进去,只最后在墙头留下一人接应韩端。 此时围墙内犬吠声大作,宅院深处已经有人喊了两声,随即又没了声息。 部曲们先用铜弩击杀了两头恶犬,韩端跳下墙头,才发现前面还有一道围墙。 一个蛮人山寨的寨主,竟然将家里修得里三层外三层,韩端暗骂了一句,大手一挥,部曲们又翻进了第二道围墙。 就在这时,里面突然传来“咣咣咣”一阵锣响。 人都已经进了内院才敲锣,如果自己现在有数百部曲,怕是早将整个宅子都血洗了一遍,韩端又是一阵鄙夷,直到蔡抒古打开大门,从里面探出一个头来叫了他一声,他才大步走了进去。 里面的布局和义陵租住邸店相差无几,唯一的区别是这个四合院比义陵邸店要大了许多,四周都是低矮的木房,中间一个天井。 天井正中有一棵大树,月光照射下,能够清楚地看到树下一个大木笼,里面隐约趴着一个人影。 奇怪的是,刚才锣敲得这么响,但直到现在四周木屋里仍然是漆黑一片,既没人点灯,更没有人从里面出来。 韩端环首四顾,嘴里却问道:“怎么不赶紧救了人走?” “笼子木条太粗,儿郎们正在劈砍,马上就好了。” “一个破木笼子都劈不开?天天打熬力气都是白练了。”韩端几步走到木笼前,部曲们却已经劈开了笼子,正扳着里面那人的脸看是不是罗钮。 直到背着罗钮回到他家,韩端还觉得有点奇怪,寨主家的人明明已经发现了他们,为什么却都躲在屋里不出来。 若他带着几百人攻进去,里面的人害怕不敢出来还情有可原,可他们明明只有十来个人。 难道里面的人连十来个人都害怕?这想想就觉得有些不可能。 不过无论如何,人救出来就是好事,罗钮受的伤也只是皮外伤,之所以昏迷在笼子里,一多半都是渴的饿的。 他老娘灌了一碗温开水后,罗钮便醒了过来,眼睛一睁开看见韩端,便挣扎着要站起身来行礼。 “先躺着,吃个粟米饼养点力气,稍歇一会就走。”韩端伸手将他按回床上,然后转头吩咐罗三,“三郎再去倒碗开水,拿个粟米饼来。” 粟米饼刚煎好不久,此时还有几分热气,罗钮就着温开水吃了一个还不够,又要罗三郎去给他再拿一个来。 “你饿得太狠,不能一下吃得太饱,否则伤了脾胃,日后会落下病根。” 韩端叫住了罗三郎,又向罗钮问道:“方才我们进寨主家时,明明里面的人已经发现了我们,为什么没有人出来阻拦?” “罗奉下午就带着家奴和寨丁们去义陵了,家里除了老弱妇孺之外,便只有夕谷他们几个人在家看守。” 韩端顾不得庆幸,连忙问道:“他们去义陵了?有多少人?” “原本寨丁有六十人,被我叫走了三十来个,剩下不到一半,再加上罗奉农奴,也不足一百人。” 留在义陵邸店的盐丁还有三四十人,弓刀齐全,又是据屋防守,对付百十人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但韩端还是觉得有些担心。 “此地不宜久留,天亮后必须离开,而且不能直接回义陵,怕在路上碰到罗奉回来。”他沉吟了一会,向李虎问道:“你家离此处还有多远?” 李虎回道:“若算路程的话,不过十二三里地,但要翻过一座山,可能要走一个时辰。” “若我们去你家,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我们寨子和罗家寨不一样,寨主不会管这么多闲事,而且我们寨子的田地少,不需要多少人来耕种。” “那就这么定了!天亮之后先到你家,看情况再作计较!”韩端直接下了决定,“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天亮,趁这时间,你们给罗钮清洗包扎一下,可千万别化脓了。” 罗钮对韩端道:“郎主,寨子里还有几个要走的,要不要去叫上他们?” “算了,人多了反而不方便。”韩端摆了摆手,“若他们真有心,可以自行去家里开设在汉寿的邸店,到时再安排他们去广陵。” 罗钮所受的虽是皮外伤,但如今正当七月,伤口已经开始红肿,有化脓的迹象。 用烈酒仔细清洗,撒上部曲们随身携带的伤药药散,再用特制的棉纱布包扎完毕,罗钮已经痛得满头大汗。 “罗奉老贼想要我的命,若我日后侥幸不死,定要回来杀了他全家!” 若非韩端率人及时将他救出来,再过上两日,身上的伤口发炎化脓,这条性命真就得丢在这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八十一章 生蛮 山路崎岖陡急,而且还时不时隐没于杂草树丛之中,但众人负重疾行,到达与罗家寨一山之隔的凉井寨时,却只用了大半个时辰。 说是寨子,其实就是蛮人聚居的一个山窝,两百多间茅屋散乱地倚山而建,没有大宅院也没有寨墙,寨子前的田地里,还有蛮人在。韩家将盐送到汉寿来再发往各地销售,义陵这边能不能再多我一家?” 韩端迟疑道:“盐队的规矩,向来是一县只选择一家盐商,义陵已经有了孙氏……” 杨山急忙道,“溆水一带村寨上百,往西还有许多生蛮,我不在义陵县城卖,不和孙家抢生意!” 在武陵之外的汉人眼里,武陵一带不服朝廷管制的蛮夷就是生蛮,但在武陵蛮眼里,再往西去那些僻居深山、完全不和外界接触的蛮子才叫生蛮。 既然不在义陵县城卖,那也不算是坏了规矩,韩端心中已经答应了此事,但他还是看向李虎。 后者立即诚惶诚恐地道:“郎主恕罪!我们寨子……实在是太穷了,我也是想给他们找一条财路以维生计。” “为乡人谋福利,又未损我韩家利益,何罪之有?”韩端轻轻一笑,转向杨山道:“此事,我允了!” 杨山闻言,大喜道:“韩家主先丟我家稍歇,我这就安排人去县城打听,最多晌午就有消息回来,到时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韩家主请随我来,敝寨简陋,还请不要嫌弃。” 众人跟着杨山走进寨来,韩端问道:“方才听寨主说那罗奉是钟钧的丈人,但据我所知,钟钧精夫已经年过半百,而罗奉却才未满四旬,难道罗奉之女是他的小妾?” “正是。那罗奉太不要脸皮,将自己年仅十六的女儿送给钟钧精夫做小妾,不过话说回来,若没有这层关系,他那寨主之位也不一定能坐得稳。” 武陵蛮内部,其实并非外人认为的那样铁板一块。 时下南方的蛮人,大多都是秦汉以来因避战乱搬迁而至,汉人将他们统称为“蛮”,只是在前面加上地名用以区别。 生活在巴郡、南郡的被称为“巴郡蛮、南郡蛮”,生活在武陵郡的则称为“武陵蛮”或更具体地称为“澧中蛮、溇中蛮、零阳蛮、酉阳蛮、五溪蛮”等等。 但实际上,由于迁徙频繁,错综杂处,这些蛮人并不完全属于某一个后世的单一民族,而是包含了后世的土家族先民,苗、瑶等族的先民,以及历代逃亡的汉人。 所以蛮人内部,也同样是矛盾重重,纠纷不断。 像罗奉这种既无德望也无武力之辈,若没有他那便宜女婿钟钧罩着,还真在寨主位置上坐不稳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在山阴 第一百八十二章 买卖 以木为柱墙,以瓦为屋茶油能卖出麻油的价钱,哪儿还有不同意之理? “我还想请杨寨主帮一个忙。”各种货物的价钱都谈妥之后,韩端却又提出了一个要求。 如果只是买卖上的问题,韩端根本不会和他说这么久,费尽唇舌说这么半天的目的,就是想让杨山帮他招募蛮人部曲。 “原本是你情我愿的好事,如今却搞得好像我贩卖人口,不知杨寨主可否为我从中撮合?若事成之后,我另有重谢。” 杨山此刻心思全在贩盐巨利之上,闻言便随口问道:“韩家主需要招募多少部曲?” “再有两千人即可。” “要两千人?”杨山皱了皱眉头,随即又展眉问道:“生蛮行不行?若是可用,我便联系人去掳一批来转卖于韩家主,你放心,价钱绝对便宜。” 韩端连忙摇手:“杨寨主,我招募部曲,要的是两相情愿,若需要奴隶,我又何必跑到义陵来?” 杨山闻言苦笑道:“两千人实在是太多了,若只在溆水招募,恐怕有些不好办。” “能招募多少便招募多少,也不限于溆水,辰水酉水的都行。但一定要会说汉话,最起码要能听得懂。” 韩端听他这么一说,却是笑了笑,“一个月内,招募到的人可带他们去汉寿,每招募十名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的青壮,我便送你一石精盐。” “招募来的人我也不会亏待,只要成了我的部曲,吃穿全包,每月饷钱两百,若有立功再另行赏赐,伤亡另有抚恤。” 每人月饷两百,若有数千上万部曲,一月下来光饷钱都要一两百万,这还不算其它花销。 虽然前几天就听李虎说过韩家豪富,但此刻杨山听韩端轻描淡写地一说,却还是暗自心惊。 这一年下来,光养部曲都要好几千万钱,听说他家还有各种工场、作坊、商队和田庄。 这韩家到底有钱到了何等程度?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杨山随即便开始算起自己的账来。 十人换一石盐,百人就是十石,千人百石,若将这些盐都卖出去,那得赚多少钱?几十万还是一百万? 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韩家主,这件事情我帮你办了!一个月内,我最少帮你招募一千人!” 韩端哈哈笑道:“那就先谢过杨寨主!你只管放心,每送一批人到汉寿,盐就可以立即拉走,你就算招募两千三千人来,也别怕我拿不出盐!”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原本已经准备放弃再在义陵招募部曲,没想到来凉井寨一趟,就将这件事情彻底解决。 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让部曲们回去联系,搞得现在还惹出一桩祸事来。 从义陵出来一晃已经将近一月,招募部曲之事也有了结果,韩端便急着往湘州去,但在此之前,他得先将所有人都召集拢来。 杨山日后就要靠着韩端发财,因此韩端将此事一说,他便立即安排人分别往几个寨子送信,另外再叫了两个头脑灵活的下人去县城打听消息。 午时刚过,去县城的两人便回到了凉井寨,带来的消息也让韩端颇为欣慰。 罗奉昨晚果然带人杀到了邸店,但却被闻欢虎带着盐丁们一阵弓弩当场射死十几个,双方对峙了一晚,到今天巳时,罗奉去找钟钧借了援兵再破门而入时,邸店里却已经空无一人。 “这老贼,肯定以为韩家主是普通商贾,想上门去诈些钱财,没想到反而送了十几条性命。”杨山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韩端也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不去找他,他却要来惹我。” “若日后我再来义陵,定然先杀了这狗贼。” 盐丁们既然已经逃出了义陵城,韩端心里便再无牵挂,吃过哺食便拉了一张竹席来铺到屋檐下,呼呼大睡。 一直睡到未时,蔡抒古才将他叫醒:“所有人都到齐了,要走要留,都等着郎主吩咐。” “当然要走!”韩端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接过韩英递过来的布巾抹了一把脸,顿时便觉得清醒了许多。 “立即动身,今晚连夜出发!” 和杨山告别之后,新老部曲一行四五十人提起精神,又是一番急匆匆赶路,来到义陵城外时,韩端又令李虎带人进城去买了一大堆果脯胡饼来,作为路上的干粮。 沿着溆水往下游走出两里,终于来到了约定好的河湾处,见到了自己的“专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八十三间 还施彼身 “阿林,三长老让人过来传话,说是让你去一趟!”阿风急匆匆的走过来说道。 “知道什么事么?”万林心中一愣,三长老怎么这个时候喊自己过去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 多思考一下总是好的,哪怕对方是好心,也要多个心眼。 “好像说是你们参加外比的三个弟子,需要提前集合内部去试炼一下!”阿风皱眉道。 “这事情有什么好内部试炼的,纯粹浪费时间!”万林微微摇头,有些不乐意道。 “嘿,你小子别生在福中不知福,我们都羡慕你们能够去内部集合试炼,要知道这段时间的待遇可不是普通弟子能比的。”阿风无语道。 “这点待遇我还真看不在眼里!”万林淡然道。 “阿林,我看你夺取第一之后,有些飘了!”阿风好笑的提醒道。 “那倒不至于,不过就是浪费我的修炼时间了。”万林苦思冥想的回忆一番,这才回复道。 “你可不要小看这次内部集合试炼,他们几个身上总有值得你学习的地方,况且,你们除了单独比试之外,可能还需要进行三人团体赛的试炼,最少让你们有一个简单的默契!”阿风解释道。 在一起集合试炼,多少会更加默契一些! 哪怕出工不出力,也能找到一些配合的感觉。 “好吧!你去忙吧,我等下就过去。”万林点头勉强同意。 万林虽然很不想去,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一旦有小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万林难免被人说闲话,认为他这是拿了个第一,转身就飘了! “加油,阿林!等你们前去参加外比的时候,我和你那两个小师妹都会给你们去加油的。”阿风鼓励道。 “那是,最少你还能够帮我打听一些情报!”万林笑道。 “肯定没问题,小意思了,这事情包在我身上!”阿风嬉闹道。 万林来到三长老要求集合的地方,发现在除了他们前三弟子在这里之外,还有不少弟子也那里。 据说是这段时间,会陪着万林三位前三弟子试炼,也就是俗称的陪练弟子。 三长老的名字叫丁尔,实力据说在中阶大圆满之上。 至于实力有多高? 万林也不知道。 这事情万林也不好瞎打听,加上平日里勤于修炼,对于别人的修为很少关注。 不过按照大致的推算,最少应该在高阶初期以上。 万林这些弟子上面还有大小执事,在执事的上面才是长老。 若没有足够强的实力,估计也就是个执事,绝对无法做到长老这个位置。 但万林并没有太羡慕对方!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未来的万林绝对在修为上要强于对方,这是他的自信! “见过三长老!”万林等三人分别向姗姗来迟的三长老施礼。 三长老看了一眼三位弟子,分别是排名第一的万林、排名第二的羿仇,以及排名第三的东方大。 他心中微微摇头,本来排名第三的东方大实力最强。 但结果不幸遇到了万林这匹黑马,结果提前在4强赛的时候,输给了万林这个怪胎,只好去和另外一个弟子去争夺第三的名次。 最后总算是保住了前三的位置,能够顺利参加和其他宗门进行的外比。 若不然,比不过羿仇这个手下败将,还连参加外比的资格都没有,恐怕不是一天两个能够将心态调整过来的。 “你们这段时间的修炼,都会安排在这里进行。除了你们三人参加,另外还会有三位替补加入进来。至于陪练弟子,会按照你们6人来安排,你们也可以找你们熟悉的师兄弟,让他们前来帮你们陪练。”三长老介绍道。 看到三长老停顿了一下,羿仇立马举手询问道: “三长老,我们找其他师兄弟过来,是否会给他们补助?” “不错,每三天会补助一块下品灵石。不过,尽量还是找一些有实力的弟子,免得被人说闲话!”三长老这也担心若是喊来的陪练水平太菜,难免被人嘲笑。 “是,弟子明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羿仇欣喜道。 听到这里,万林也心动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 或许可以把阿风和司徒曼青、姬梨落两位师妹喊上。 最少有补贴的,不要白不要。 不过除此之外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些利益,不然可就是如入宝山空手回。 于是万林打算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他举了一下手说道: “三长老,我想问一下,除了我们单独比赛之外,是不是还有三人团体赛?” 之前仅仅比试个人赛,因为三人团体赛往往会寻找个人赛里面最强的三人来参加。 另外,也会加入一些替补。 “不错,你们喊过来的师兄弟,除了陪你们单独陪练之外,还会陪你们参加三人团里赛的陪练,所以你们若是喊来的水平太菜,在团体赛陪练的时候,那就一眼看出来了!”三长老点头提醒道。 “这个……三长老,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这三人团体赛的时候,我们三人和喊来的陪练都有补助,我那些个召唤兽,不知能否也有补助啊!”万林吞吞吐吐的说道。 其他名目要求有补助,还真的是名不正,言不顺。 但这个召唤兽一旦出现意外损伤的话,对万林而言,也是巨大的损失。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既然派遣了这么多的召唤兽,总要给同样的待遇吧! 哪怕这些待遇相比起来要少一些,但只要数量足够多,积少成多,那可不少啊! “召唤兽?唔,倒不是不能考虑,不过你也知道毕竟是召唤兽,所以补助也不能太多,十头召唤兽,按照一个陪练来计算,你看如何?”三长老诧异道。 “没问题,就是我的召唤兽数量有点多,大概有上千头,这还好说,不过我若是能够召唤出更强悍的召唤兽来,不知怎么计算?”万林满意的询问道。 “你是说,召唤出比你在比赛当中出现的召唤兽还要强悍,莫非你之前的比赛还保留了实力,并不是你最强的实力?”三长老皱眉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八十四章 吴王夫差之后 此番拒绝朝廷诏令,意味着从此之后,韩端和陈国朝廷将彻底决裂,他必须认真考虑,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种种难题。 若陈军击退周军保住了江陵,事后肯定会追究他“抗诏不遵”,这种可能虽然微乎其微,但也不敢保证完全没有。 去年沌口之战,关键时刻风向突转,叛军放火却烧了自己的战船,这种邀天之幸的事情,谁敢说不会再次出现? 总归起来,无论陈军此战是胜是败,战后都不会放过他这个“逆臣”,除非陈国朝廷自顾不暇。 周军趁胜渡江攻掠陈境,朝廷会自顾不暇,陈国国内出现叛乱,朝廷也会自顾不暇,前者完全不受控制,后者目前也没有什么迹象。 韩端明明记得陈废帝被废之后,广州刺史欧阳纥便起兵造反攻打衡州,但眼下皇帝已经被废数月,广州那边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历史因为自己的来到发生了改变? 其实,并不是历史发生了改变,而是韩端自己记错了。 广州刺史欧阳纥起兵造反是没有错,但那是在明年陈琐正式登基之后才发生的事情。 陈琐篡位,弑其侄废帝陈伯宗与其弟始兴王陈伯茂,因得位不正,又有华皎谋反在前,自然对各地拥有兵权的方镇刺史心怀戒备。 欧阳氏自前梁时入南粤,在岭南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而且欧阳頠欧阳纥父子对百姓广施恩惠,治理有方,深得民心。 但越是如此,陈琐越不放心,于是下诏征召欧阳纥入京,封他为左卫将军。 从一州刺史到左卫将军,品级上是升了,但却是明升暗降,陈宣帝削藩之心昭然若揭,欧阳纥大为不满,拒绝奉诏,并于太建元年十月起兵叛乱,攻打衡州。 也就是说,即便历史没有改变,欧阳纥起兵也要等到明年十月。 但韩端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细末,因此左思右想一阵之后,还是决定加快速度,增强自身的实力。 打铁要靠本身硬,若自家没有强大的实力,做起事来难免事倍功半,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如今陈周大战之际,却正是他积聚实力之时,韩端只希望两军不要太快分出胜负,那样陈国朝廷上下,才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兵力来钳制自己。 时间不等人,韩端只在汉寿歇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便率领二十多名部曲前往湘州。 这一次,他吸取了在义陵的教训,来到湘州治所临湘之后,便立即去找到了盐队在此地的分销商长沙吴氏。 长沙吴氏始祖是汉初长沙王吴芮,经历数百年变迁之后,吴氏已经不复当年荣光,但虎死不倒架,如今的吴氏在湘州,也是仅次于刘氏的高门望族。 世家大族子弟最让韩端厌恶之处,便是其无处不在的优越感。 在他们的眼里,无论官做得多大,只要没有门第传承或门第寒微,全都是来历不明文化不高的“不入士流”之辈。 特别是像韩端这样的武宗“暴发户”,更是不受吴氏这样的望族待见,他到了临湘之后,便立即命人送上了拜贴,然而足足等了三天,才有吴府下人来通知让他次日入府会见。 “简直是欺人太甚!郎主以韩家家主之尊,竟然遭吴氏如此小视!” 部曲们全都愤愤不平,韩端心里虽然也有些许恼怒,但他却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后世唐高宗时,出身官宦之家的宰相李义府想要和关东高门四姓攀婚,但四姓高门却认为他“不入士流”,拒绝了他通婚的请求。 高门望族,甚至不屑与皇家联姻,唐文宗便曾经哀叹:李唐天下已经两百年,然而想和“四姓”通婚者,却还是远远多于想和皇室联姻之人。 若韩家不是为吴氏提供食盐,可能韩端来到临湘,吴氏家主连见都不会见他一面。 “吴王夫差后裔?亡国之君,有何值得自傲之处?”韩端冷笑一声,将直刀悬于腰间,然后站起身来往外便走,蔡抒古等人随后跟随而行,却被韩端阻挡了回去。 “尔等想上门自取其辱?”韩端声音不大,但蔡抒古等人听在耳里,却犹如钉子般刺人心扉。 “连我亲投拜贴,吴氏也让我等了三日,若带了你等前往,到时不让你等进门,又当如何?” “我独自前往,他即使再不待见,也不可能将我拒之门外。” “那我们离吴家远一些便是。”蔡抒古沉声道:“主辱臣死!若今日吴氏辱了郎主,便是与我韩家上下为敌,来日我定将率部诛其满门!” “没有那么严重。”韩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我虽做不到那种程度,但些许小辱,该忍耐时还是得忍耐。” 出得门来,韩端在街上随意买了些糕点礼品,一只手拎着礼盒来到吴宅,蔡抒古等人放心不下,便在吴宅外不远处找了一间酒肆等候。 吴府下人将韩端引入前庭正厅,又等了半个时辰,吴氏家主吴逑方才姗姗来到。 “劳韩家主久等。”吴逑行至厅内,哈哈一笑,便来到主位坐下,然后训斥堂下侍立的下人:“贵客临门,怎么不见煮茶汤上来?” 那下人慌忙躬身回道:“家主未回,小人不知应该如何接待……” 韩端笑着打断他的话,“是我来得冒昧,多有打扰!吴公,我今日来到贵府,一来拜望长辈,二来是想和吴公再做笔买卖。” 吴逑闻言,立即便蹙起了眉头,缓缓说道:“君子不言利,韩家主若有买卖要做,我可让我家管事来和你说。” “君子不言利而利在其中。”韩端仍旧笑道:“这笔买卖,恐怕管事作不了主。” “那你且说说,到底是何买卖,非得要和我谈?” “其实对吴公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韩端已经不想再和他虚与委蛇,干脆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目的说出来,若是不成,再想其它办法。 “我家在上虞有一间船场,上月接了一笔海商的买卖,要造几艘万石海船,但家里的造船工匠却没有这份手艺,听说湘州这边造船工匠手艺高绝,因此便想来此延请一些回去。” “造船工匠?三吴之地船场无数,难道还请不到会造海船的工匠?”吴逑半眯着双眼,却是已经隐约猜出了韩端的来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八十五章 工与匠的区别 “韩家主想要的,恐怕是那些会造楼船的工匠吧?” 韩端见吴逑并未拒绝,便开口说道:“若吴公能玉成此事,会稽韩氏定然感激不尽。” 会稽与湘州相隔数千里,要你韩氏的人情又有何用?吴逑心下暗自嘀咕,口里却道:“这些工匠都是在籍匠户,若要将其迁出殊非易事。” 说到这儿,他抬眼看向韩端,“但不知韩家主愿出多少钱帛来延请这些工匠?” 看吴逑这样子,钱出少了恐怕不行,韩端心下暗自忖度片刻,一咬牙开出了一个高价:“若能将这批工匠迁出,我愿每人支付吴公一万钱!” 本以为这是一个吴逑难以拒绝的价钱,谁知吴逑闻言,却是放声大笑道:“韩家主莫非是说笑不成?” 韩端收敛了脸上笑容,正色说道:“我不远千里来到湘州,又岂会与吴公说笑?吴公若是觉得此价不妥,不妨说个价钱出来,看有没有商议的余地。” 吴逑用力地摆了摆手,“如今市面上一个工匠的价格,最低也要十万钱,韩家主却只出一万钱,不是说笑又是什么?” “吴公误会了!”韩端摆了摆手却道,“我请这些工匠是要付工钱给他们的,并不是将他们当作家奴来使用,这如何能与市面上买卖的工匠相提并论?” 吴逑嗤笑道:“不管你是请也好,还是买也好,对官府来说都是一样,他管你拿去如何使用?” “造船工匠与其余诸工不同,大匠卿能管,大舟卿也能管,况且你一要就是许多,若是钱给得少了,谁会冒风险去帮你办这种事情?” 大匠卿和大舟卿分别是宋齐时的将作大匠和都水使者,南朝梁武帝天监七年才改成现在这个称谓,位列十二卿之二,南陈沿置。 大舟卿掌舟航河堤之事,当然有权管辖造战船的工匠,但大匠卿掌的却是营缮宫室宗庙城门、东宫王府、诸中央官署及京都其他土木工程,哪有权利管到各州郡的造船工匠上面来? 吴逑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欺韩端不懂十二卿权责,故意将此事说得严重,好提高这些工匠价码。 “大匠卿掌京都土木工程,那管得着地方工匠?” 韩端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谎言,吴逑却一点也不尴尬地笑道:“我倒是忘了韩家主也是朝廷诏命将军,这大匠卿之事自然比我知道得清楚。” 韩端再次问道:“吴公觉得一万钱一名船工太少,那你认为要多少才合适?” “这个……”吴逑沉吟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容我先去询问一番。” 说罢便自顾自出了房门,留下韩端在那儿神色变幻。 倒不是被吴逑这般举动所激怒,而是他感觉今天恐怕要被这老东西狠狠敲上一笔。 造战船的工匠都是在籍匠户,官府监管非常严格,若有逃籍被抓获者,远发岭南不毛之地,这些韩端早就知道,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来到吴逑。 也只有吴氏这种在湘州盘踞数百年,各方面关系都根深蒂固的望族,才有能力将这些在籍匠户的名字从匠籍上划去,而且一次就能划一大批。 换了其他人,便只能采取帮助匠户逃籍的方式逃去广陵,但人数肯定会控制在极少的范围之内,否则被官府察觉,那就是一桩大祸事。 韩端在广陵修建的船场,需要的是大批熟练造船工匠,而不是三五几人,因此即使知道会被吴逑狠狠敲上一记竹杠,他也只能咬牙受着。 钱没了可以再赚,但这批工匠若是挖不到,自己的水军大舰可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请为尊客煮茶。” 正在韩端揣度之际,却见四名侍女袅袅走了进来,各拿着炉炭、小釜、陶壶等煮茶诸物,其中一人手上捧了一个托盘,上面放了几个瓷碟,分别装着盐、椒、姜、桂等调料。 几名侍女向着韩端盈盈一礼,便开始往炉中放入木炭,引火煮水,韩端见状,连忙对她们说道:“水烧沸后冲泡即可,不必放姜桂等物!” 时下三吴之地,已经有很多人煮茶不放调料,但在湘州等地,却还保持着魏晋之时的煮茶方式,茗饮之中必加盐椒姜桂。 虽有客随主便之说,但那种夹杂着各种味道的茶汤,韩端实在是喝不下去,再加上主人不在,他也就没那么多顾忌,直接向侍女说了自己的要求。 “尊客,茶汤苦涩,若不加调料,恐尊客难以下咽。”一名侍女轻声说着,一边将茶饼从木盒中拿出来放入铜臼中,准备将其舂成细末。 “不用舂细!”韩端又说了一声,大步走到堂下,对几名侍女说道:“小娘子帮我将水烧沸即可。” 说罢,他便用托盘上的湿巾擦了擦手,然后拿起茶饼,掰了几小块丢进茶碗内。 几名侍女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不多一会,小釜之中的水便开始“咕咕”翻腾,韩端用木瓢舀了一瓢沸水倒入茶碗内,顿时茶香扑鼻而来。 他端起茶碗,吹开上面浮末嘬唇品了一小口,才笑着说道:“茶汤虽苦,但回味甘甜,若加入姜桂等物,反失了茶之本味,不如不饮。” 侍女们还是站在那儿不发一言,韩端说了几句无人回应,顿觉索然无味,于是也不再言语,只独自品茗等候。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时辰,未时过后,韩端已经按捺不住,正当他准备径直离去之时,却见吴逑和两名管事打扮的中年走了进来。 “叫韩家主好等!”吴逑走进堂来往胡床上一坐,“方才我命人去户曹查看籍薄,又找人问了下大概情形……” 韩端见他一顿,便拱手笑道:“吴公只管明言,若价钱实在太贵,我也好息了这份心思。” “既然韩家主爽直,我就说个实价。”吴逑将双手放到膝上,沉声说道:“现如今湘州在籍造船工匠共一千三百余人,其中可操控之数,只在两成之内。” “敢问吴公,这一千三百余名工匠之中,有多少工?多少匠?” 工和匠有很大的区别,用后世的称呼来作比,现下的“工”就是普通工人,而“匠”则是工程师。 后世被人尊崇的“工程师”,在这个时代,身份地位连农民都比不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八十六章 雄城崩于一旦 “在籍匠人不足二百,其余皆为工人,能够脱籍的总数在三百之内。” 吴逑伸右手摊开来往前一伸,“若韩家主三百人全要,便只需五百万钱,若要不了这么多,那就按人数计算,匠人一人五万,工人两万,这是最低价格,不能讨价还价!” 此话一出,饶是韩端已经做好了被敲竹杠的心理准备,也是大吃了一惊。 五百万钱在时下堪称巨款,在陈国能买数千石粮食,若是在齐国,五百万钱足以买到一郡太守之位。 见韩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吴逑却又笑道:“韩家主不要觉得这个价钱太高,若是在市面上,三百名熟练造船工匠,不说五百万钱,你就是出一千万钱也休想买到。” 市面上一千万钱确实买不到三百名熟练造船工匠,但你这能跟市面上卖的工匠相比吗? 无论是官府发卖还是私人转卖的工匠,都有官府出具的正规买卖奴仆契据,而吴逑这儿,却只是伙同官吏在户籍上做做手脚。 若朝廷清查起来,这些工匠还是逃籍,韩端这个买主也少不了要受牵连。 可以肯定的是,这笔买卖一旦成交,五百万钱吴逑最少要拿走一半,但韩端却别无选择,因为在其它地方根本没有可能一次性找到这么多打造战船的熟练工匠。 当然,如果是花上两年时间慢慢挖,肯定也能挖到不少,但韩端却不想再等下去。 所以他现在想的,是能不能多少讲点价下来。 “五百万钱……,吴公,真没有丝毫余地了吗?” 吴逑却摇了摇头:“这已经是最低价钱。三百人后面就是三百户人家,动静太大,上上下下都要打点,五百万钱真是不贵。” 韩端沉吟片刻,放弃了讲价的想法,转而问道:“这三百人中,有多少匠人?” “匠人八十,工人二百二。” “匠人太少了,最少要一半!” “怎么可能!”吴逑一听便叫了起来,“整个湘州在籍造船匠人不过三百,你一下就要走了一半,使君征战回来一旦清查,我等岂不是反受其害?” “吴公何必诓我?休说吴使君被困于江陵城内,回不回得来还是未知,就算他回到湘州,以官吏们的手段,也有的是办法掩盖。” 吴逑之所以敢和主管匠户的官吏勾结私卖官匠,便是因为估计吴明彻不会再回湘州,韩端此话一出,他也就没有再反驳,只是说道:“一百五十名匠人确实太多了。” “至少一百二十人!”韩端又道:“普通工人我在三吴淮南也能招募得到,我需要的是匠人,若吴公不能答应,那我只好再往其它州郡去寻找。” 说罢,他站起身来作势要走,吴逑见此情形,连忙妥协道:“一百二就一百二,我答应了。” “何时可以交易?” “三日之内便可办妥此事,只要钱帛运到,便可将工匠带走。” 韩端点了点头,“五百万钱不是小数,若一次运到此地,动静太大,不如用盐抵账?” 时下钱币大大不足,商贾们交易也多是以物易物,粮食、布帛、食盐更是硬通货,吴逑自然无不允之理。 …………………… 和吴逑达成协议之后,韩端也没有闲着,将部曲全都派了出去打听造船官匠们的情况,然后把名字全都记录回来,以防吴逑从中使诈,以工充匠。 随后数日,韩家盐船陆续抵达临湘,卸下盐后返程时便载上工匠及其家眷,韩端也轻松地踏上了回广陵的路程。 和韩端刚好相反,此刻江陵城内吴明彻的心情,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自前梁承圣三年跟随陈霸先到现在,他经历的大小战役不下数十场,虽然是败多胜少,但最后却都能化险为夷。 最危险的一次,是永定三年夜袭湓城之战。 这一年,武帝陈霸先去世,陈文帝即位,梁将王琳得知陈霸先身死,便率兵东进进犯大雷,陈文帝派出候安都和徐度出兵御敌,吴明彻率兵夜袭湓城,却被王琳部将任忠击败,只逃回了他一个人。 但即使孤身一人逃回那一刻,他也没有如今日这般绝望。 周军十万步骑在一月前围攻江陵,最开始围三阙一,从东、西、北门三门发起猛攻,只留下南门任其逃跑,但吴明彻却命人用泥土将南门彻底堵死,发誓与城偕亡。 然而,正如他去年攻打江陵时一样,宇文直在猛攻三日损兵折将之后,便立即放弃了强攻的想法,改而使用引水灌城之策。 到了今日,周军灌城已经足足四十日,江陵城墙已有好几处出现了严重渗水的情况,但吴明彻苦盼的援军却还是没有消息。 若援军不至,江陵城最能还能坚守半月,到时城墙垮塌,城池固然不保,人也休想逃得出去。 他站在城头,看着城外浑浊的江水和去年自己扎营的那个矮丘,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全身铁甲,骑马冲阵的身影来。 这个时候,韩端在哪儿? 这小子勇冠三军且颇具计谋,若他现在此处,说不定会有破敌之策。 但武州都督这个差事,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即使换了自己,可能也不会留下来。 当初真应当力排众议,保他担任武陵太守一职…… 正当他在胡思乱想之际,荆州刺史陆子隆却匆匆走了过来,低声叫道:“侍中!” “兴世巡城回来了,如何?”吴明彻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转头向他问道。 “城内情况不大妙。” 陆子隆眉头紧锁,挥退了左右士卒,然后才说道:“军粮还足够两月之用,但城内已有不少百姓断粮,若不分出军粮救济,恐怕过不了几日就会有人饿死。” “如今城内已有传言,说周军水军在沌口击退淳于大将军三万水军,援军……短时间内怕是等不来了。” 吴明彻闻言,只觉心脏一阵抽搐,过了好一会,他才蓦地反应过来:“不好,这是周军的细作!他们用的是攻心之策!” “周军以水淹城,又在城外布置了数万马军游骑封锁,连我都没有收到援军的消息,这些传言又是从何处得来?” “真是周军细作!?”陆子隆脸色骤变,“细作不除,城内怕是要出乱子,我这派人去全城清查!” 吴明彻叮嘱道:“再命人去城内各处张贴告示,有传谣言者,以周军细作论处……” 话刚说到这儿,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便听到乱糟糟的声音响了起来,其中数道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城塌了!城塌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战略转变 八月朔六日,韩端回到了广陵。 “罢亚百顷稻,西风吹半黄”。 过瓜洲渡数里,地势渐渐平坦,两岸半黄半绿的水稻随风起伏,令韩端心情一下愉悦起来。刚一踏上渡头,他便笑着对前来迎接的严友元问道:“我们在淮南有多少田?” 正拱手行礼的严友元楞了一下,随即便笑道:“郎主放心,除了高氏占去的田地,其余的全都收回来了。共计水田五百一十顷,旱地五十顷。” “这么多水田?”韩端心里顿时一乐,“那些被收了田的豪强是何情形?” “灭了占田最多的程李两家,剩下四家不敢反抗,将家兵农户都撤了回去,但吃了这么大亏,心里怨恨是肯定少不了的。” 韩端从广陵县衙拿到租约时,这些田早就被广陵各家豪强分割占据,并且已经种上了秧苗,韩家在水稻即将成熟时提出收田,他们连本钱都要亏进去,能够乐意才是怪事。 “派人盯紧他们,等秋收之后,找个借口将他们一网打尽!” “郎主,如此明目张胆地打劫,要是传扬出去,可是对我家声名不利。”严友元提醒道。 韩端却沉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必须立即采取雷霆手段,不能再在广陵弹丸之地虚耗时日了!” 严友元闻听此言,便知郎主原定的策略有了改变,于是侧身伸手一引,道:“郎主,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大营再说。” 时隔两月,蜀冈上下两座大营都已修建完成,张和在前面引路,走了好一会,才看到了那座占地极广的大营。 “其它地方都是良田,用来建寨殊为可惜,这儿原本有一小半是旱地,一大半是荒坡,我就将大营放在了此处。”张和一边走,一边向韩端介绍。 “不错不错!”韩端看着前面大营微微点头,“这个营寨占地多少,能容纳多少军士?” “占地近两百亩,已经建好的营房能够容纳一万名军士,但还是不够,目前还在继续修建。” “这边也有一万人了?” 韩端感觉有些意外,他离开之时,加上新收的水贼,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八千人,现在水贼们都去了水寨,这边还能有一万人,说明新收的士卒最少也有五千人了。 看着韩端有些吃惊的模样,严友元等人都笑了起来,张和咧着嘴道:“郎主没想到吧?这两个月,我们共招募士卒一万两千余人。” “此处一万,蜀冈上三千,离此二十里之外的竹林寨两千,还有两千余熟识水性的,全都分给老陶做了水军!” “新募士卒条件全都合格?” “都是青壮!”严友元上前一步说道,“目前不是怕人少,而是人太多了。” “如今正是秋黄不接之时,我们招募部曲的大旗一竖,各处山贼水匪流民蜂拥而至,若是敞开来收,便是三万青壮也是顷刻可得!” 说话之间,众人已经来到了中军大帐之外。 说是大帐,其实是木头搭建而成,左、右、后各有一排木屋,拱卫着中间一个四合院。 这是专为韩端修建的,韩端四处走了一圈,大为满意。 能在两个月内修建起这么大的营寨,而且还是固定建筑,这个效率在当下确实值得夸赞。 “主要是人多,贼匪流民之中也有不少工匠,几千人一起动手,那有不快的道理?”严友元说着指了指脚下,“营寨建完没事干,我还让他们将地都夯了两遍。” 韩端向严友元问道:“你有没有统计一下,新招来的工匠有多少人,都会些什么手艺?” “总共有四百多人,一半以上是木工,铁匠有二十几人,皮匠十几人,其他还有乐工、织工之类。” 韩端略作沉吟,吩咐道:“你立即命人再在军寨后建几排房子出来,专供这些工匠居住劳作,特别是木匠,我马上就有活给他们干。” 严友元一听,便猜测道:“郎主难道想要在此地建城?” “建什么城?没事花那力气建城做什么?”韩端没好气地道,“我要做的是抛石机和床弩!” 这两者都是攻守城池所用的重型器械,众人一听,全都眼冒精光,张和更是迫不及待地问道:“郎主是要攻打哪座城池?麾下愿为先锋!” 严友元却道:“郎主以前不是说要在广陵养精蓄锐,缓缓图谋?如今又大张旗鼓打造攻城器械,若为陈齐得知,便有可能兴师问罪,到时我们腹背受敌,压力可就大了!” 韩端先令部曲们去到正堂之外,等屋内只剩下严友元和张和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我本来打算广积粮缓称王,但如今情势有变,却不得不将战略重作调整。” “周军围江陵之事你们应当已经知道,但你们可知就在三日前,江陵城被水淹崩塌,吴明彻与城内数万陈国士卒一同被俘往长安?” 两人一听,顿时大惊失色,严友元更是连面色都有些发白,沉默了一会,他才问道:“郎主的意思,是陈国有危?” 韩端摇了摇头:“我估计暂时没有灭国之虞,但接下来,陈国的日子肯定是越来越不好过。” “周军破城之后,便立即下令征召两万民夫重建城池,听说重建的城池要以砖石为基,以免重蹈覆辙。周国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便是据荆襄以图江南!” 张和忧心忡忡地道:“周军占据荆州,大江天险便失其用,若周军大举渡江,东可攻京师,南可进巴湘,陈国便岌岌可危了!” 韩端道:“正是此理!所以淳于量率五万水军与周军对峙于公安一带,怕的便是周军趁机渡江危及巴湘,但此举注定不能长久。” “淳于量堵住了荆州的周军,但周国若另派一支水军沿汉水而下,经沌口便能直逼京都,然而,陈国十万中军在江陵一战已经损失近半,不可能再将剩下的中军调到沌口来防守。” “因此,最好的办法,便是将淳于量水军调回沌口,再另召州郡兵马驻守公安,如此一来,陈军应接不暇、疲于奔命,正是我发展壮大之时!” 韩端站起身来,负手立于阶上,“陈国无暇顾及我等,齐主荒淫无道,朝政混乱,此时不取淮南,更待何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八十八章 攻略计划(一) 严友元疑虑全消,张和更是振奋无比。 韩端走下堂来,对二人说道:“如今既决定起事,秋收之后就要开始用兵,拿下府县城池之后,又需治理地方,诸般事务,你们两个都要赶紧先拿个章程出来。” 张和一介武夫,虽略通文墨,却又哪里懂得拿什么章程?此刻听韩端一说,便连忙拱手道:“麾下但凭郎主吩咐,只是这章程,却真不知要从何处说起。” “枉你随我在军中多时。”韩端笑骂了一句,又正色道:“所谓章程,对军士来说,就是军法军令,奖惩条例,对将领则要再加上行军布阵、约束士卒,而对你来说,这些都还不够。” “作为一军主将,除了要擅于治军、精通兵法之外,还要有战略眼光和战略思维。” 张和问道:“郎主,什么是战略眼光和战略思维?” “所谓战略,就是指挥军队作战的谋略,而战略眼光,则是高瞻远瞩的洞察能力,提前发现机会或威胁,并加以利用或应对……” 韩端看向张和,见他仍然一脸懵逼的样子,只得摇了摇头,无奈地放弃了传道授业的想法。 看来,在三两年内,别指望他能有什么战略头脑,凡事还得靠自己掌控才行。 “你抓紧时间操练士卒,排兵布阵,然后等候命令。” “郎主放心,都按以前训练新兵的方法练着呢,军法军令从入营第一日起便要他们背诵,只是有些不识字的还背不完全。” “要想从军吃粮,就得先过这一关。” 韩端想了一想,转过头来对严友元说道:“你不是说招了乐工么?让他们先将军法军令编成曲子让士卒传唱,要音调轻快,便于记忆,但不能是靡靡之音。” 时下南朝传唱甚广的曲子,多是表达爱情的情歌,为女子吟唱,委婉缠绵,这种曲调当然不适合在军中传唱,因此韩端后面才又补了一句。 严友元问道:“那就用胡音如何?” “不妥。”韩端摇头道,“可选用鼓角横吹曲中音调激昂的曲子,再配上新的歌词即可。歌词要直白,要让所有人都一听都懂。” 鼓角横吹曲由许多曲子组成,大多是北朝民歌,传入南朝之后,被前梁乐府保存下来并广为传唱,其中不乏粗犷豪迈和歌颂尚武精神的歌辞。 真说起来,鼓角横吹曲也是胡音,但因在南朝传唱已久,无论南朝北朝的百姓都很熟悉,用它来重新填词普及军法军令,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严友元应下此事,韩端又问起秋收的事情来,数百顷水稻同时成熟同时收割,需要大量人力,必须事先协调安排。 “上月收了二十来顷早熟蝉鸣稻,共得粮近万石,堆放在新建的谷仓之中,罢亚稻还要十日才可收割,到时还要协调军中士卒来帮忙才行。” 南方种植稻谷品种多样,有蝉鸣稻、罢亚稻、江稻、霜前稻等等,有些富贵人家还会种植红稻、香稻等上等稻谷,但平民种植得最多的,还是九月熟的罢亚稻。 人手不够的问题韩端早有预料,因此才决定在秋收后发动攻势,如今听得严友元早有安排,他便也放下心来,转而说起接下来的计划。 “收割在即,不怕粮食不够,可大量募兵,但不可滥竽充数,济之这边一定要搞好招、练兵诸般事宜,若是出了问题,我便拿你试问。” 张和连忙拱手回道:“郎主放心,从明日起,我便搬到新卒营中,与其同吃同住。” “练兵难道他们不会?还需你去和新卒同吃同住?”韩端瞪了他一眼,“你将军中老部曲抽几百人出来组成一幢,专司教导,你管好这些将士,不比你去和新兵厮混要强得多?” 张和也不生气,反而“嘿嘿”笑道:“郎主这法子好,我回去就这样办,谁教导的新卒,日后就由他去带,这帮小子肯定会用心。” 韩端点头道:“进教导幢的部曲一定要优中选优,日后升迁也优先考虑他们。” “除了练兵之外,你还要在秋收之前,诛杀广陵兵曹掾高彻,重组广陵县兵,将广陵县彻底控制在手里!” 闻听此言,张和不惊反喜,“高彻这贼子在广陵趾高气扬,特别是我们收了其他几家的田,却没动他家之后,他便到处宣扬,说什么会稽韩家不过如此,还说早晚一日要将我等逐出广陵。” “若不是郎主要我等暂且忍耐,我早就将他的头颅给扭下来了!” 韩端又道:“诛杀高彻、夺取广陵之后,便以官府的名义清查户籍,征收秋税,先拿那几家豪强开刀,若他们乖乖交出隐藏的人口,按田亩纳税,那就让他们再逍遥两年,若其敢于反抗,便将其一举覆灭。” 张和躬身应喏,严友元却提醒道:“郎主,若将广陵豪强赶尽杀绝,日后取其它郡县时,只怕当地豪强会以我等为敌,群起而攻,郎主还需三思啊。” 韩端笑道:“老严以为,我放过广陵豪强,其它郡县的豪强就不会与我为敌?” “当今天下除周国以外,十之七八的田地掌握在世家豪强手里,我不将田地从他们手上抢过来,又拿什么来养兵?” “况且如今齐国上下一片混乱,州郡多为世家豪强掌控,目前我要攻略淮南,最大的敌人不是齐国朝廷,而是这些盘踞在淮南的各家豪强,不将他们一一铲除,我等如何能在淮南立足?” “但此举与贼匪劫掠又有何异?”听韩端这么一说,严友元却更加担忧,“若郎主如此做法,必然会成为天下世家豪强眼中之钉,以一家之力对抗整个天下,纵有十万兵马,也不会有什么胜算。” 此话一出,犹如醍醐灌顶,将韩端一下惊醒过来。 此时不比后世,人人以宗族为重,世家豪强根深蒂固,就连杨坚、李渊等得了天下之后都拿他们没办法,自己刚刚起兵便想着铲除所有豪强,这种想法实在是既幼稚又危险。 韩端收敛笑容,郑重地向严友元作了一揖,诚恳说道:“方才差点铸成大错,亏得老严提醒!” 严友元连忙俯身还礼:“不除世家豪强,便无钱粮养兵,郎主所言并无错处,只是太过激烈了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八十九章 攻略计划(二) “世家豪强的问题必须要解决,否则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百姓无田可种,无粮可食,就算得了天下,国家也难以长治久安!” “但老严所说也有道理,是我操之过急了些。” “郎主,那意思是……不打高家了?”张和心里一急,声音便不觉高了起来,“那高氏在广陵巧取豪夺,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才有了这两百多顷田产,此贼不除,我意实在难平!”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谁说我不打高家了?”韩端斥了一声,张和连忙躬身作揖:“郎主恕罪,我一不小心,声音便大了些……” 韩端不再理会他,转向严友元说道:“老严可有良策教我?” “郎主面前,我哪敢言‘教’字?” 韩端这么一说,严友元反倒有些不自在,他低头思索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展眉说道:“我前日去广陵城里,听人说广陵郡守即将离任,郎主要对付广陵豪强,不如花些钱去邺城将这广陵太守之位买来。” 严友元越说越觉得自己这条计策可行,却没见韩端有些失望的脸色,仍然自顾自地说着:“如今广陵郡守之位不过才一百万钱,但穿上那身官袍,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清查户籍,征收赋税,若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我们就抄了他的家……” “行了行了!”韩端打断他的话,“要是当了郡守就能明目张胆地查户催租,那现任郡守为何不如此行事?” 严友元有些迟疑地说道:“这……应该是郡兵不堪使用,郡守无能为力?” 韩端白了他一眼道:“再不堪使用,郡兵也有两千多人,难道还对付不了那些只有三两百家兵的小豪强?文大离不敢这样做,是因为这些豪强关系盘根错节,打一个就会引出一群,或许还可能因此而丢官罢职!” “不说齐国广陵,就是在江南,又有哪个郡守敢去捅这个马蜂窝?陈国人口上千万,为何户籍上只有五十万户两百万人?” “马蜂窝?”严友元仔细琢磨了一会,方才讪讪地笑道:“郎主此比,果然是恰如其分,这天下的世家豪强,还真就像一只大马蜂窝。” 韩端接口道:“这只大马蜂窝,朝廷捅不得,我们眼下也捅不得,老严你想一想,有谁能捅?” 严友元苦着脸道:“连皇帝都拿他们没办法,这天下还有谁会去做这种蠢事?” “你这脑子……平时不都挺灵活的吗?”韩端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广陵郡数万山贼流民都快要饿死了,你说说,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张和问道:“流民手无寸铁,哪里能攻得进高家的庄子?” 韩端不想再和他们兜圈子:“高家的事情,你们俩都不要亲自出面,等高家的粮食都收进仓后,就让我们的人扮作山贼流民破了他家的庄子!” 严友元一听便道:“这样做,恐怕也只能哄骗一时。” “只要哄过一时,短时间内不至于引起其他郡县豪强的警惕就行。” 韩端用力一挥手:“在一年之内,我们必须拿下整个淮南,否则陈国一旦腾出手来,我们就再也没了这么好的机会。” 严友元有些失望:“说来说去,郎主还是要对所有世家豪强动手?” “打一些留一些吧,就按你说的,不能做得太激烈。” 韩端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去惹他们,可眼下的形势,不解决世家豪强,我们的土地粮食人口从哪儿来?我仔细想了一下,只要不和我们作对,又没有鱼肉百姓的,就暂且放过。” “济之,攻打高家庄子的事由你来安排,老严,这几日你将其他豪强的信息都收集一下,哪些要打,哪些可留,和济之商量着办。” 两人俯身应喏,韩端又问道:“将士们的衣裳和兵器还缺多少?” “衣裳倒是差得不多了,只有近段时间招募的士卒还没有。”对于军中的情况,张和倒是特别熟悉,韩端一问,他张口便回答道,“但兵器只有长枪,直刀还差一千多柄,铠甲就差得更多了。” 耶溪庄的兵器、铠甲两个作坊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扩大,到现在已经有了两百多名工匠和五六百名学徒,再加上水力机械的应用,每月能出长刀五十、直刀一千、长枪两千,铠甲打造得慢一些,但积存到现在,也有了两千多副。 这个产量已经比朝廷的官作差不了多少,但却还是跟不上韩端暴兵的速度,而且兵器铠甲出来之后都是优先供应步军,水军就只能慢慢等。 韩端沉吟片刻,说道:“耶溪庄作坊的规模已经不能再扩大,而且打造好兵器再送过来也有一定风险,必须在广陵附近再找地方采矿铸造兵甲。” 严友元道:“我打听过了,广陵数十里之内都没人炼铁,也不知到底有没有铁矿,如之奈何?” “地方我已经找好了,就在离广陵往西百里的秦郡堂邑,那儿有现成的铁矿,而且眼下都还有人在开采冶炼,将它取过来还能省不少手脚。” 堂邑即后世南京的六合,此地不光有铁矿,还有铜矿,而且储量巨大,早在春秋时期就有人在此采矿冶炼,但这都不是韩端选中它的原因。 二十年前候景袭秦郡,陈永定元年复江北失地,随后陈国内部连续叛乱,齐国趁机抢占了淮南诸地,但因秦郡和陈国都城建康仅一江之隔,齐国攻下秦郡之后又将其放弃,而陈国也没有再往秦郡派遣官吏。 也就是说,秦郡到目前为止,仍然处于无政府状态,这才是韩端看中它的真正原因。 “如今堂邑县内并无官府治理,只有为数不多的世家豪强,趁秋收还有十来日,我亲自率部跑一趟,将冶山的铁矿连矿工铁匠一起拿过来,再让耶溪庄分些工匠,最多一月就能打造出兵器铠甲。” “郎主,让我去打堂邑吧?”张和一听就拍胸脯打包票:“最多五日,麾下定然取堂邑献上!” 韩端却拒绝了他的请求:“堂邑小县,取之毫不费力,然而接下来还要开设矿冶,打造兵械,都非我亲往不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九十章 水寨 事情繁多,韩端简直是一刻也不得闲,只休息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他又来到了邵伯湖西新建的水寨。 听说郎主亲至,陶折赶紧让军士们大开寨门,并且让将士们在寨内校场上列队迎接。 两丈高的大门缓缓打开,数十名水军将领身着两裆铠,腰挎直刀,整整齐齐地分列两旁,一见韩端到来,都纷纷躬身行礼,口称郎主。 陶折和郑通一一将他们向韩端引介过之后,又一起来到了校场。 看着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队列,韩端也觉得颇为满意,若不是衣裳还不统一的话,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军士的模样。 “训练得不错。”韩端夸了负责练兵的几名部曲一句,然后又对身着明光铠的陶折说道:“日后我来时,不用再搞这么大的阵仗。” “郎主赐与他们吃穿,还发给他们饷钱,让他们拜见是应当的。”陶折却正色说道:“况且新招募的将士都不认识郎主,不让他们知道谁是主公怎么行?” 在“拜见主公”的整齐喝声中,韩端向众将士作揖,心里也觉得陶折所说确实有些道理。 和将士们见过之后,陶折又带着他来到旁边的船场。 船场和水寨同时修建完成,数百名工匠已经开始工作,他们现在打造的,正是韩端梦寐以求的金翅大舰。 两个船台同时开工,一次便能造出两艘大舰,韩端一边走一边看,脸上一直都挂着笑容。 “赵师傅,造一艘这样的船要多少时间?”韩端转过头来,向跟在身后的船场管事问道。 “回郎主,以前在湘州,最快时一个船台两个月便能打造一艘出来,不过这边刚刚开始,可能会慢一些,但也不会超过三个月。” 赵师傅原来在湘州官作时便是负责这一块,对这些自然是非常熟悉。 “这么快?”韩端略微有些惊讶,以前他一直以为造一艘金翅大舰,最快也得要半年时间呢。 赵师傅有些自得地笑了笑,“湘州官作一千三百余人,四年之内打造了二百三十七艘金翅大舰,平均每月五艘下水,如今船场有将近五百人,若是全都熟练了,平均每月下水两艘也是很正常的事。” 直到此时,韩端才感觉那五百万钱花得不冤。 若没有这批湘州来的造船工匠,造不造得出战船暂且不说,即使能够造出来,速度也绝对没有这么快。 毕竟华皎在造反之前的几年内,一直都在拼命地造船,湘州造船工匠们打造战船的技术,在整个陈国都应该是最好的。 看着赵师傅满脸自信的样子,韩端笑了笑又问道:“上虞的那些工匠堪不堪用?” “都是造船,大体上都是差不多的,第一艘打造下来,也就差不多熟练了。” 韩端闻言,心中顿时一喜,上虞造货船的工匠能用,那以后船场就不会缺人了,他停下脚步期待地问道:“赵师傅,若我将人补足一千,平均每月能下水几艘船?” “郎主,这个真不好说,要看招募来的工匠熟不熟练,还要看木材供应及不及时,而且船台也不够用,必须再增加才行。” “都是造货船的熟练工匠,有些还打造过海船,只是没有造过战船而已,木材供应也肯定充足。”韩端左右看了看,问道:“船台还要几个?” 赵师傅想了一会才道:“照郎主所说,五个船台,一千人,八十天能下水五艘金翅大舰。” “那好,我立即安排人去招募工匠,船台要几个建几个。但不能只打造金翅大舰,其它蒙冲斗舰、黄龙、平乘、舴艋、走舸等等都要有,具体配置,到时老陶会和你说。” “喏!” 韩端走了几步,突然看见一名船工正拿着一把形似短矛的工具在铲平船板,于是便指着那件工具问道:“这个叫做什么,有什么用途?” 赵师傅回道:“回郎主,这叫作鐁,是专门用来铲平木板的工具。” “没有刨子?” 赵师傅楞了一下,“什么刨子?” 韩端捡起木板上的铅笔,画了一个后世的木工刨出来,问道:“见过这件工具没有?” 别奇怪,这个时候已经有铅笔,两块竹片中间夹着女子画眉用的石黛,人们误以石墨为铅,故称其为铅笔,多是工匠在使用。 赵师傅摇了摇头,说道:“从未见过此物。” “这个叫作木工刨,用来刨平木板,既快又平,而且还省力,比这个鐁好用许多,我明日回去之后,让人打造一些送来。” 在船场四处看了一圈之后,韩端又让人将主管技术的刘师傅找了过来。 刘师傅刚过五旬,但发须却都已花白,他来到韩端面前,便俯身作了一个大揖,诚惶诚恐地道:“小人拜见郎主。” 他们这批工匠连同家眷,都被吴逑勾结官府给转卖给了韩端,在他们看来,韩端就是主人,如今还不知新主人是何脾性,所以心下很是忐忑。 韩端见他紧张的模样,便上前一步将他扶了起来,笑着问道:“刘师傅来到广陵,可有不习惯之处?” “都好都好!吃得好,住得也好!”韩端的态度让刘师傅心下稍为安定。 “你们的匠籍已除,如今虽落户到我家名下,但只要用心为我做事,吃穿用度都不用你们发愁,我也不会将你们当成家奴来对待。” “等我夺取整个淮南之后,我就会将你们都转入黄籍。” “多谢……郎主!”闻听此言,刘师傅再次俯身大拜。 黄籍只是普通平民编户,但对刘师傅等刚来到韩家的匠户来说,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虽然看起来希望不大,华刺史十万兵马,百多艘金翅大舰,都没能撑过半年,韩家仅有一两万人,而且大多都是新招蓦的流民山贼,他们怎么可能打得过朝廷官兵? 但是现在,韩端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最多两年,我就能取得淮南!” 无论韩端的话能不能实现,工匠们都得老老实实地干活,刘师傅带着一丝期望拜谢过韩端后,又恭敬地问道:“郎主叫小人来,可有何吩咐?” “不用拘束。”韩端让他坐下之后,才笑着向他问道: “刘师傅有没有打造过五牙大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九十一章 堂邑 五牙舰是杨坚统一北方之后伐陈时,杨素命人在巴州打造的五层楼船,长十八丈,高十丈,前后左右共设置六台拍杆,顶系巨石,下设辘轳。 敌船靠近时,可以迅速用辘轳将拍杆升起,然后拍击敌船,当者披靡。 但刘师傅却一脸茫然,“小人自幼跟随家君在官作中造船,水军中无论哪种船只都打造过,却从未听闻过五牙大舰之名。” “连听都没听说过?”韩端蹙眉沉吟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五牙大舰”是隋军十多年后伐陈时才打造出来的,这个时候当然还没出现。 韩端换了一种说法:“五层楼船上加装拍杆,便称为五牙舰。” “五层楼船上加拍杆?郎主,这完全没有必要。而且不合常理。” 韩端扬眉问道:“刘师傅为何会这样认为?” “楼船每一层的周围,都建有三尺高的女墙,女墙上开有箭孔矛穴,作战时军士立于女墙之后,用弓弩等向敌军射击,但若加装拍杆,却会遮挡箭孔矛穴,操纵拍杆的军士也会大大影响作战。” 说到战船,刘师傅绝对是了如指掌,此刻他见韩端正在用心听他说话,于是更加少了几分拘束。 “拍杆影响楼船士作战是一回事,另外,五层楼船本身就顶不住大风浪,若再加装上绑缚巨石的拍杆,更加容易倾覆。” 楼船船身过高,吃水又浅,抗风暴能力很差这些缺点,韩端是早就知道的。 三国时期,孙权的座舰,一艘可载三千军士的楼船——“长安舰”便因大风骤起,而沉没江中。 建安二十二年,曹操大军攻濡须口,孙权派“江表十二虎臣”之一的董袭率领五艘楼船为首的船队到濡须口抵御,至夜深时,风浪大作,五艘楼船全部倾覆,董袭也溺死于濡须口。 因此一听此话,韩端便微微颌首,刘师傅继续说道:“正因为这些原因,水军中才会将楼船和拍舰分开来打造,大舰金翅上才只有一层楼房,而三层楼船以上均不设拍杆。” 拍杆影响士卒作影响并不是很大,只要将士训练有素便能解决,但不抗风浪易倾覆这一点却不得不慎重考虑,韩端低头思考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问道:“五层楼船顶不住大风浪,那造三层楼船加装拍杆如何?” 刘师傅回道:“造是都能造的,主要是看郎主如何选择。” “以我来看,当然是楼船加拍杆最好。” “楼船高了易倾覆,那就先造一艘三层拍杆楼船出来试试效果如何,另外,金翅大舰上除了拍杆之外,船舷两侧各留两个空位出来,我要安装床弩。” “喏!” …………………… 两日过后,一大早就起床的韩端来到了校场。 校场上四千将士以幢为单位,整整齐齐地站成八块,见韩端来到,马三兴连忙走了过来,俯身拱手禀道:“郎主,将士们已经集结完毕,请郎主训示!” 韩端扯下大氅扔给韩英,趋步走到台上,下面将士齐齐躬身大呼:“我等拜见主公。” “诸位将士免礼!”韩端团团作了一揖,大声说道:“今有秦郡治外之地,豪强窃据郡县,鱼肉乡里,致使民不聊生,今日本将率尔等攻取秦郡,以解民倒悬!” 这一番话声若洪钟,场内数千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时下虽不像古时那样讲究师出有名,但韩端还是随口编了几句,用来鼓舞士气。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吾等武人,建功立业只在沙场!”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烈士不怕死,所死在忠贞!” 三言两语,便将众将士说得热血沸腾,齐齐振臂高呼:“我等愿为主公效死!” 韩端双手下压,等军士们安静下来,又大声道:“此番出征,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凡我麾下儿郎,切记军法军令!若有违犯,法不容情!” 众将士又高声回应道:“谨遵主公号令!” 这四千将士,除了一千余老部曲之外,其余全是新招募的武陵蛮人,他们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只训练了两个来月。 这些武陵蛮兵不缺武勇,但韩端却担心他们的军纪,因此在出征前,再次重申军令军法。 “各幢幢主、军正,约束好本部儿郎,若有违反军令,触犯军法者,可立斩之!” 韩端扭头看向马三兴,马三兴走上前来,粗声粗气地对着下面吼道:“刚才郎主已经说清楚了,谁要是不听号令,违犯军法,别怪我老马不讲情面。” 马三兴是部曲副将,平日里也都是他在带这些新兵,他接着训了两句之后,韩端便下令全军开拔。 虽然只是韩氏私兵,旌旗鼓号等却与官军无异,一时间鼓号齐鸣,旌旗招展。 士卒只有四千,但加上后勤辎重以及民夫工匠,总数却超过了九千,近万人来到渡头,踏上早已在此等候的船只,浩浩荡荡开赴堂邑。 东晋穆帝永和年间,由于大江水位后退,原来从江都故城附近受江的邗沟逐渐淤塞,史称“江都水断”,为了保证运河通航,另开了新河并筑欧阳埭,引江入埭。 这条长六十里的新河就是后世的仪扬河。 大军沿新河直达长江,逆行二十里后转入涂水,再沿河而上六十里,下午未时三刻,便到了秦郡堂邑。 此时的堂邑并没有想像中的荒凉,相反,因为没有官府治理的缘故,堂邑的人口比广陵县还要多出不少,只是城池因年久失修而显得有些破败。 韩端刚踏上堂邑渡头,马三兴便一脸失望地指着身后的堂邑县城向他说道:“郎主,这小城根本用不着攻打!” 韩端不动声色地抬头一看,两丈来高的城墙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影,而且城墙有的地方已经完全崩塌,离渡头不远的城门洞内,竟然连城门都没有。 “没有官府治理,城墙门楼都无人修缮,竟然破败到这种程度!”韩端摇头一叹,心里却暗暗庆幸自己来得早。 这时,马三兴又道:“郎主你先在船上稍歇,等我去弄清城内形势之后,再来请郎主入城。” 韩端颌首道:“先将四门封锁,再将县衙清理出来。别忘了军纪,不能扰民,也不可乱杀无辜!” “麾下明白!”马三兴作了一揖,转身带着将士们进了县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九十二章 攻打县衙 韩端没有回到船上,而是带了部曲,围着堂邑县城转了一圈。 整个县城长约四里,宽约三里,与山阴这样的大县城比起来小了不止一半,但它本来就是从秦郡尉氏县分出来的,有这样的规模,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秦郡为南朝北上通道之一,后世吴明彻太建北伐分三路进军,其中东路军从广陵北上,中路军便是经六合过盱眙,最后攻取寿阳。 如今江陵失陷,吴明彻兵败被俘往长安,陈国已无余力再行北伐,但韩端与陈国早晚要有一战,掌握了秦郡,便能占据一些地利。 见韩端看着堂邑残破的城墙若有所思,旁边一名青年男子便问道:“郎主是否打算重修堂邑县城?” 说话之人姓王名目,在山阴时便投靠韩端一起来到广陵的,以前一直在严友元手下做书佐杂务,韩端觉得他有些能力,便将他带来堂邑帮自己分担些事务。 “确实是这个想法,但短时内却又没那么多人力可用。”韩端点了点头,“等明年过后,再想办法将堂邑重修起来。在此之前,也只有修修补补将就用着。” 王目听得一楞:“郎主的意思,是要重建一座城池?” “当然要重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众部曲簇拥着韩端回到渡头,又等了一会,方才等到马三兴传回来的消息:县衙被秦郡六姓之一的赵家给占了,不肯让出来,如今城内几家豪强聚集家兵,扬言要将我们赶出堂邑。 韩端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刚进城时他们不抵抗,都半个多时辰才说这话?” 那个传信兵回道:“马副将刚进城时,赵氏和那些豪强都以为我们是陈国的官兵,因此愿意将县衙让出来,但后来知道我们只是韩家部曲后,他们就立即反脸,还殴伤了我们几名军士。” “马三兴如今改性子了?有人打伤了他的士卒他也能忍得住?” “他让我来请郎主示下。” “进城去看看。”韩端接过马缰,在传信兵的引导下策马进入堂邑,走不多时,便见马三兴带着数十名军士正站在县衙前的衡门下,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 韩端策马上前,大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让难道你们不会抢过来?” “里面有妇孺。”马三兴苦着脸道,“郎主今朝才说过不可伤及百姓,我怕误伤无辜,所以才没有动手。” 韩端蹙眉问道:“不是说这是县衙吗,怎么会有妇孺在里面?” “这是以前的县衙,如今被人占了当成宅子来住呢。” “你去让他们家主出来说话!” 马三兴趋步走到门前,扯开大嗓门叫道:“里面的人都给我听好了,我们韩家家主来到此地,要找你们家主说话。”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面有人骂道:“什么寒家冷家?只要不是朝廷,谁家来了都不管用!告诉你们,若是识相的就赶紧滚出堂邑,要不然等我们的援军来了,包管你等尸骨无存!” “乃公倒要看看尔等如何让我尸骨无存?”马三兴气得破口大骂,转过身来便向拱手道:“郎主,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既然忍不住,那就将它攻下来!”韩端坐在马上,淡淡地道:“记得不要多杀伤,冶山上的铁冶正好缺少人手。” 既然对方打定主意不降,他也没有心慈手软的道理,况且堂邑这种没有官府的地方,使用武力才是最合适的办法。 纳头便拜的场景,日后可能会有,但绝对不是现在,况且他也不想在离建康这么近的地方亮出名号来。 得了郎主许可,马三兴转头便大声下令:“众将士听令!将那根廊柱拆下来当冲锤,甲幢甲队为前锋攻破此宅!所有弩手准备,只要有人冒头,一律射杀!” “弓手退后五十步,等候命令!” “喏!”众军士暴喝一声,便有人拿出儿臂粗的麻绳拴到了门前廊柱之上,正在这时,却听得墙内传来几声惨叫,原来是有人爬上墙头,却被严阵以待的弩手们射杀。 里面的人开始鼓噪起来,但却没有人敢再冒头。门外,数十名力大的士卒拉着麻绳,“嘿”地一声同时发力,便将那一抱粗的廊柱拽倒在地。 门内又是一阵鼓噪,还有稀稀拉拉的箭矢从里面射出来,但却完全没有一点威胁。 反倒是五十步外的弓手们一轮抛射,箭矢精准地落到墙内,又传来一阵惨叫。 十几名士卒抱着廊柱发一声喊,猛地撞向县衙朱漆剥落的大门,只是一下,那大门便应声而倒。 “攻!” 马三兴拨出直刀往前一指,刀盾手顶着大盾冲进大门,长枪手紧随其后,随即便往两边一分,为后面的士卒留出一条通道来。 “都给我顶住!” 此时在门内,一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仪门前的甬道上,心急火燎地指挥着大门后的家兵,“杀贼一人赏钱两千,杀退贼人之后,每人再赏千钱,若有退后者,立斩不饶!” 家兵多是好勇斗狠之徒,重赏之下更是红了眼,他们举着直刀长枪高声叫着往大门处涌来,试图将冲进门的韩家士卒再杀回门外。 但他们此举在韩氏士卒看来,却与送死没有区别。 弩手们排成三排,根本不需要瞄准,两轮箭矢下去,大门后面便倒下了数十具尸首,冲在后面的家兵吓得两腿战战,再听得“跪地免死”的呼喝,顺势便扔掉兵器跪了下来。 这些赵氏家兵总数在三百以上,盏茶不到就被射杀了将近两成,剩下的或降或逃,半个时辰之后,这场战斗便告结束,连躲在马厩下地窖里的赵氏家主也被搜了出来。 “这赵氏号称秦郡六姓之一,依我看也不怎样。” 韩端顺着甬道走过仪门,来到大堂上面的胡床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案几上几张写满了字的纸粗粗一看,便笑着对王目说道:“原来赵氏在堂邑干的是县令的活,竟然还有人来找他调解纠纷。” “自封的县令老百姓也认?” “这是两家豪强争地,不是老百姓,估计老百姓告上门来,赵县令也不会受理。” 韩端笑了一会,对王目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你便写些安民告示出来四处张贴,告诉老百姓,让他们有冤的来县衙告状,我来给他们申冤!” “百姓们多不识字,你让识字的士卒读给他们听,向他们解释清楚,总之,明日想办法让百姓来县衙告状,而且要告那几家豪强。” 王目眨了眨眼,“不知道这堂邑的百姓有没有那个胆,要不趁天还没黑,我先出去打听打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夜访 夏日昼长夜短,过了申时,屋外仍然一片明亮。 韩端和王目二人头戴小冠,身着单衫,手执白羽扇走出了县衙侧门, 他本打算只和王目两人出去,但蔡抒古等亲卫部曲哪里放心得下,今天才进驻堂邑,城内也没有戒严清查,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们怎么敢让郎主只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一起出去? 于是,蔡抒古、闻欢虎、韩英等十多名部曲全都脱下铠甲换上短褐,远远地跟在了后面。 两人出了县衙,只见附近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关门闭户,但走出县衙所在的街道左拐不远,便看见坊市内的店铺仍在营业,来往百姓众多,而且说笑如常,并没有惊惶恐惧的感觉。 “这些百姓,难道就一点都不怕?”王目环首四顾,感觉非常疑惑。 在他想来,今日韩氏部曲进驻堂邑、攻打县衙,城内的百姓不说出城避难,起码也得在家里关着门等事情有了结果再出门才对。 可看眼前这情形,百姓们好象根本就不在乎。 韩端也感到有些奇怪,他用白羽扇一指前面道:“走,进去看看。” 两人进入坊市,才发现里面店铺种类竟然十分齐全,茶坊、酒肆、邸店、布帛铺子、瓷器铺子、首饰铺子等等一应俱全,而且看这些铺子门前点起的灯笼,竟然是晚上也要营业的样子。 打听消息,最方便的当然是茶坊酒肆,两人往前走了数十步,看见一家店铺门前挂着“盛记茶坊”的幌子,里面客人似乎不少,于是迈步走了进去。 “两位尊客请了!” 伙计一见两人气度不凡,连忙跑上前来将他们引到一张空闲的案几前,躬身问道:“尊客,本店有上好先春蒙在城外的时候看见伯正公了!” “这个……兵士们不是封锁了城门么?那些建康客商又是怎么进城来的?” “堂邑城墙到处都是缺口,只要是常来堂邑的客商,哪会找不到地方进城?” 韩端装了一肚皮的疑问,谁知那伙计却道:“尊客,是否上先春蒙顶?糕点要些什么?” “上先春蒙顶,糕点拣店里好的也上几碟。”韩端又摸出十几枚铜钱递给伙计,“带我们去雅间,你将炉釜拿来,现煮现饮,再同我说说话,这些钱算是赏你的。” 见那伙计面有难色,王目便道:“去和你们东家说,只要将我家郎主侍候好了,钱帛不在话下。” “多谢尊客赏赐!”伙计接过铜钱施了一礼,转身兴冲冲地跑进了后院,不多一会,便和一名身材矮瘦的中年人一起回到韩端面前。 “尊客,这就是我家东主。”那伙计说了一声,不等韩端说话,便跑去门口招呼客人去了。 矮瘦中年看了看王目,然后将目光转向端坐在胡椅上的韩端,俯身作揖道:“蜀中盛容见过尊客!” “不敢。”韩端起身回了一礼,正要说话,盛容却又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尊客请随我来。” 说罢,便带着两人去了后院偏厅之中。 进得屋来,盛容关上了房门,又郑重地向着韩端作了一揖,问道:“敢问尊客可是姓韩?” 到了此时,韩端哪还不知别人已经认出了自己,他回施一礼轻笑道:“正是会稽韩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天意 “原来是韩将军当面。”盛容楞了一下,随即便再次作了一揖,腰弯得更低了些。 “小人原以为是韩氏门下宾客,却不知是将军亲至,小人这就去将我家郎主请来与将军一晤。” 搞了半天,原来这盛容竟然只是个下人,但韩端仍然笑着拱了拱手,“如此多谢盛君!” 过不多时,盛容便去而复返,他推开房门让到一旁,身后露出一名留着两寸长短须、年约三旬的男子来。 “未及远迎将军,是盛衡失礼了!”中年似乎对韩端有过了解,并没有惊讶于他的年轻,行礼也是一丝不苟。 反倒是韩端脸上讶色一闪而逝。 眼前这自称盛衡的男子,头戴小冠,身上穿着闲居常服,相貌堂堂,面容略有些清瘦,但双眼却炯炯有神,看上去像文士更多过商贾。 秦汉以降,都是采取的抑商政策,商贾不得衣丝乘车,到了南北朝后,由于长期分裂动乱,对商贾的抑制没有以前严厉,但商贾及其子孙后代仍然不能为官。 因此,世家大族中从商者,多是旁支子弟或仕途无望的庶出子弟,看盛衡这样子,韩端自然就将他归列到了这一类人当中。 他站起身来,作揖还礼道:“会稽韩端有礼!” “益州盛衡见过将军!”盛衡再次作揖,韩端再次回礼,如此见过礼后,两人方才坐了下来,盛衡又吩咐盛容:“去将我珍藏的黄芽拿来,在此煮茗。” 趁着这时间,韩端迅速回忆了一下,确定益州并没有盛姓大族和豪强,但看这盛衡的气度,却又不像是平常百姓。 正当他狐疑之际,却听盛衡道:“早闻将军大名,今日始得一见,果然不愧为三吴豪杰。” 韩端正要再客套两句,盛衡又正色问道:“数月之前,听闻将军提兵渡江,北上广陵,如今将军又到堂邑,可是图谋秦郡?” 此话一出,王目顿时脸色大变,但韩端却早在伙计说出“电威将军”之时,便知瞒不住天下智谋之士,因此他虽然心中也是“咯噔”一下,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来。 “盛君果然好眼力。”韩端哈哈一笑,问道:“却不知盛君与我是敌是友?” 盛衡笑道:“敢在将军面前提及此事,自然是友非敌。实不相瞒,自将军入广陵时,我便已经关注将军了。” 韩端看着盛衡,缓缓说道:“观盛君今日言行,绝非行商坐贾之辈,敢问盛君所谋者何?” “我不说出来历,想来将军也信不过我。”盛衡突然站起身来,望空作了一揖,肃然说道:“我本姓任,先君讳电,乃前梁梁州刺史杨乾运麾下军将!” “杨乾运?”韩端略一思索,便想起来此人是谁,“莫不是那暗通西魏献城以降的梁州刺史杨乾运?” 任衡咬牙切齿地道:“正是此贼!” “梁承圣二年,杨贼任潼、梁二州刺史,驻于潼州,时武帝第八子萧纪与其兄湘东王萧绎争夺皇位,刀兵不息。” “杨贼欲投西魏,便遣使引魏军从剑阁入蜀,献潼州投降,时先君为潼州军将,因不愿随之降魏,便被杨乾运之侄杨略杀害,我因在外游学才逃得性命。”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十五年来,我日日想着报此深仇,然而老贼杨乾运已死,小贼杨略却因归附周国身居车骑大将军之高位,单我一人,此生复仇无望!” 说到此时,任衡已经泣不成声,韩端想要劝说两句,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好一会,任衡才停止抽泣,抬袖擦了擦脸上泪痕哽咽道:“将军休怪我……失态,实在是自幼失怙,念及先君音容……难以自制。” “我母亦是早逝,任君心情,我岂能不知?”韩端站起身来,拍了拍任衡的肩膀,“逝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任君,且节哀顺变。” “我也知其中道理,却总是忍不住……”任衡长出了一口气,又过了一会,情绪方才稳定下来,对韩端拱手道:“让将军见笑了。” 韩端正色道:“任君真性情,我只有敬佩,哪会见笑?” 到了此刻,韩端已经听出了任衡的意思,是想依靠自己帮他报此杀父之仇,但以韩端现在表现出来的实力,任衡又怎么知道自己有能力帮他报仇? 他正要再试探两句,任衡却又说道:“我今日将此事说出,便是想投到将军麾下,不知将军可愿收留?” 韩端沉吟片刻,问道:“任君肯来助我,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任君可否为我解惑?” “将军请说。” “任君欲报杀父大仇,按理说该潜入周国,无论下毒刺杀等等,都比投到我麾下要有把握而且简单得多,却不知任君为何会作此选择?” “将军所说的法子,我在数年前就已经试过了。” 任衡苦笑道,“五年之前,我便潜入周国杨贼家中图谋此事,谁知杨贼极其警觉,杀其不成,反而差点被其抓获,后来我历尽艰辛才逃出周国,辗转来到此地。” “但凡有其它法子,我也……”任衡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其中的意思十分明显:想不出其它办法了,姑且一试。 韩端也笑了笑,随后又问了一个问题:“任君,我初来堂邑,依你之见,如何才能在此站稳脚跟?” 这就是考较的意思了。 “本来我准备天黑之后便要去县衙拜见将军,不想将军却来了此处,这也算是天意。”任衡正色道,“秦郡如今的形势,乃是以武力称王,然而将军欲取秦郡,却不可单以武力取胜。” 韩端和王目都看着任衡,静静地听他说话。 “三月之前,尉氏县赵氏勾结王氏强取堂邑,杀害吴家满门,我听说吴侍中于将军有提携之恩,将军何不在这上面做做文章?” 韩端略作沉吟,开口问道:“任君的意思,是要我打着为吴氏复仇的旗号,清除赵王两家再占堂邑?” 任衡笑而不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郎主,我觉得此计可行。”一旁王目低声道,“如此作法,也算是师出有名,而且还能迷惑江左朝廷,否则消息传到建康,于郎主接下来的行事大为不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九十五章 破敌之策 灯光摇曳,茶香满屋。 韩端轻摇羽扇,缓缓说道:“如今周国大兵压境,江左朝廷自顾尚且不暇,短时间内哪能顾及到我?不过,清远说得也有道理,有个名头,总比什么也不说直接动手要好。” “我之所以让你明日张贴告示,让百姓来县衙申冤,其实也是这个原因。如此一来,既立公义,又报私恩,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说完此话,他便坐了下来,看向任衡。 任衡对韩端的安排不置可否,却开口问道:“将军今日攻下县衙,将赵氏一举成擒,却为何不将王、顾等豪强一并拿下?” “任君以为呢?”韩端笑着反问道。 任衡楞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那我就姑且一猜?” 韩端点了点头,任衡收敛笑容,正色道:“若我所料不差,此乃将军欲擒故纵,引蛇出洞之策!” 韩端笑着先夸了一句:“任君智谋过人也!” 随后又道:“秦郡诸豪强皆以尉氏为巢穴,除了赵氏之外,其余各家在堂邑者,皆是旁支或庶出子弟,杀之对我无益,对其无损。我今日不动他们,正是要彼等逃回尉氏,引尉氏部曲前来送死。” “只要灭了诸豪强部曲,取秦郡便易如反掌,到时我再提兵北上取尉氏、占冶山,与广陵东西响应,有了立足之地,便可北望!” 韩端说得兴起,将自己后面的打算都说了出来,任衡越听却眼睛越亮,情不自禁地抚掌道:“将军深谋远虑,吾不及也!” “却不知将军欲于何时何地阻敌?” “堂邑、尉氏相距不过数十里,但彼等今日逃回尉氏,再纠集家兵部曲,最快也得明日天亮才能起程,估计明日午时才能到达定山,若我于高妙、狮子两峰间埋下一支伏兵,彼等岂有不败之理?” 任衡沉吟片刻,“此两峰之间地势不算陡急,在此设伏,恐怕占不了多少上风。”顿了一顿,他又问道:“不知道将军在堂邑有多少兵力可用?” “我带来堂邑的,只有战兵四千,辎重民夫六千,但我只准备动用一半兵马前往设伏。” 任衡建议道:“六姓能动用的家兵部曲应当在五千左右,两千兵马似乎少了一些,将军不如用火攻之法?” “如今我正缺人力,将他们都烧死了,我到哪儿找人去挖矿?”韩端摇头笑道,“若我两千战兵还不能破五千乌合之众,那还说什么取淮南、争天下?不如早早收拾人马,回会稽去做个土豪。” 任衡见他似有成竹在胸,且早有定计,便不再在此事上纠缠。 而经过这一番谈话,韩端也觉得任衡思维敏捷且思虑慎密,于是便将话题又提了起来:“我欲以任君理堂邑诸事,不知任君可愿曲就” “主公如此信重,仆岂有不愿之理?”任衡闻言,离座起身拜了三拜,连称呼也改了过来,韩端等他礼毕之后,也站起身来回了一礼。 定下主从名分,二人重新坐下之后,任衡才又问道:“以主公之武勇谋略,又身为陈国电威将军,为何此番周军犯境,朝廷却未征将军从军御敌?” “旬月之前,我在湘州招募造船工匠之时,便得了朝廷诏令,令我随军驰援江陵,但我思虑再三,却还是未奉诏令。” 任衡奇道:“这却又是为何?” 韩端正色道:“我不接诏令,有三个原因。” “其一,我身为寒家子,升迁无望,便是立再多功劳,也只能做个下级军将。” “我自从军以来,斩元定、擒华皎、俘梁主、破江陵,这任何一件功劳,若是放到世家子弟身上,都足以得赏高位,而我到现下,却还只是区区一名七品电威将军。” 他伸出三个指头,一一细数:“其二,朝廷让我随军驰援荆州,却不给我领兵之权,纵有再高武勇谋略,到了军中也只能听命行事,此我所不欲也。” “最后一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韩端拿起案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大口,然后吐掉茶沫子,“如今看似三国鼎立,实则一家独大。” “齐国名存实亡,陈国失了大江上游巴、荆二州,危若累卵,为周所灭不过早晚之事,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与其奉诏作亡国之臣,还不如及早抽身出来图谋大业。” 韩端说完这一段话,屋内顿时沉寂下来,过了好一会,任衡才开口说道:“主公实在是深谋远虑,正如主公所言,若此时不抽身而出,日后恐怕再没了这么好的时机。” “如今周国大兵压境,一旦陈国战败,便有国灭之虞,主公应趁两国对峙之良机,以雷霆手段收复淮南,如此方能有一争天下之本钱。”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提兵入秦,收复秦郡之后,明年便北上再取盱眙、淮阴等淮南诸郡。”说到这儿,韩端长叹了一声。 “如今陈国朝廷上下,尽然无人能够看出要退周兵,不在大江,而在长安!” 韩端此言一出,室内三人都觉得有些奇怪。 “主公此话何解?” 韩端一手负后,一手轻摇着白羽扇,颇有些三国孔明之风姿:“说来也简单,无非是反间计,借刀杀人。” “如今宇文护把持周国朝政,专横跋扈,周帝表面与其相安无事,任其专权,实则暗暗积聚力量,寻机诛杀宇文护,但因宇文护在周国极有威望,宇文邕迟迟不敢动手。” “周军攻取江陵,若再有灭国之功,宇文护必起篡位之心,宇文邕怕是连性命也保不住。可以说此时最担心周军战胜的,除了陈帝之外,便是周帝宇文邕!” “若陈国在此时派死士入长安,大肆宣扬宇文护战胜之后,欲借灭国之功,行篡位之举。谣言一出,便有三个可能。” “一是周帝诛杀宇文护,二是宇文护诛杀宇文邕自立为帝。” “最后一个可能,便是宇文护撤军与陈议和,暂且忍耐以解周帝疑心!” 任衡蹙眉思索了好一会,方才抚掌笑道:“主公真个看得透彻!无论周帝杀宇文护,还是宇文护杀周帝,眼下时机都不成熟,想来想去,还真只有退兵一策可解君臣之间疑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九十六章 勾心斗角的秦郡六姓 初秋八月的太阳仍如夏日般火热,辰时刚过,定山脚下便走来了大队士卒,领头两人这些的时候。” 马三兴举起马鞭往前一指,打断了他还未出口的话,“赶紧带我去前面看看,若是此战顺利,赏钱就够你家吃半年了。” “好呢!”老李大步走向山谷,还转过头来向马三兴笑道:“将军,我家人多,吃半年最少要两千钱的粮食才够。” “两千钱算什么?你只要将事办好了,回头我请郎主赏你五千钱!” 得了马三兴的承诺,老李的脚步更显矫健,很快就来到了泉眼处。 左右一看,果然如他所说,这地方还真是个设伏的好地方,两旁的草坡不急不缓而且还宽阔,正适合列队向下冲锋,稍远些便是树林,军士们藏在里面,只要不走进里面去看,休想发现得了。 马三兴抬头看了看日头,对身旁的传令兵下令:“让儿郎们赶紧进来,到树林里去吃些清水干粮躲藏好,切不可露了行迹!” …………………… 日头已经偏西,秦郡六姓的五千家兵部曲,才刚刚出尉氏县城。 今早得到堂邑逃回来的族人报信之后,各家家主才聚集到一起来,商议要不要出兵堂邑的事情。 这其中自然不包括赵氏。 秦郡六姓之间并非同盟,也没有从属关系,平日里也是勾心斗角,巴不得别人倒霉,如今强敌入侵,他们却不得不暂时聚在一起,共同商议如何对付韩氏 “诸君。”身为召集人的王氏家主王蔷用玉如意轻轻敲了敲案几,“这不是赵氏一家的事情,若会稽韩氏在堂邑扎下根来,我们在堂邑的所有一切都要灰飞云散。” “当然,我等前往援救赵桓,赵家也必须要作出补偿,以我之见,我等夺回堂邑之后,赵家在堂邑的两百顷良田应该全部拿出来,按各家出兵多少来进行补偿。” 赵氏能在堂邑占主导地位,并非是他家在秦郡最强,而是被其他几家撺掇才当了这个出头鸟,如今赵氏家主被擒,几家首先商议的就是如何谋夺他的家产。 顾氏家主顾成听王蔷如此一说,立即便出言附和:“赵家拿田出来补偿我等,确实是应有之义,而且还要先向他家说明,无论赵桓是死是活,这两百顷田都得拿出来。” “拿不拿由不得他!”邢氏家主邢益哼了一声,环视众人道:“赵家在堂邑的五百名家兵尽数覆灭,在尉氏最多还有三四百人,他凭什么还想占着那么多田地?对了,他家在堂邑的铺子也得全部拿出来。” “经此一劫,赵氏实力损伤过半,我看已经没有必要再让他家跻身六姓之中。” 说这话的是岳氏家主岳修,他家与赵氏历来就不对付,暗地里时常互相算计,如今赵氏倒霉,岳修自然要落井下石。 只有钱氏家主一声不吭,王蔷问了几次,他才讪讪地道:“我家人少,眼下又秋收在即,这事我就不掺和了。” 此话一出,顿时便招来一片斥责,“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谁家还不要收割了?” “你家在堂邑虽然田少,但却有十几间铺子!” “休要想着坐收渔人之利,秦郡六姓同进同退,若你家不出兵,就得在秦郡除名!” 钱家在六姓当中,确实是实力最弱,但这不是他家不出兵的理由。 “会稽韩氏这次来到堂邑的,光正兵就有三四千人,我等要想战而胜之,最少要有五千家兵,谁都别想躲在后面!” 王、顾、邢、岳四家家主商议了半个时辰,终于拿出了最终的出兵方案:每家至少出五百人,在这个基础上,出的人越多,补偿的田地店铺也就越多。 而且赵氏也必须将尉氏家里的所有家兵都拿出来。 大家都是为了救他们的家主,没道理正主反而不出兵。 商议妥当,再召集人马,直至午时三刻,六姓凑出来的五千家兵才摇摇晃晃地出了尉氏县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天师道徒 茂密的枝叶将阳光挡在了树林外面,但树林里面,却仍然十分闷热。 将士们在树林里等了两个时辰之后,午末未初之时,斥候终于回到了山谷。 见他那兴匆匆地样子,马三兴便知道多半是贼人已经到了路上,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沾着的草梗,刚要发问,那斥候便大声叫道:“马副将,贼人来了!” “害乃公好等!”马三兴骂骂咧咧地道,“乃公早就说了嘛,郎主算无遗策,岂有让我等白跑一趟的道理?小子,贼人到底是何情形?” “贼人离此大约还有三里,人数在五千左右,队列散乱且互不统属,使用兵器半数长枪,半数直刀,弓弩只有少许,另外还有大约五十名马军。” “有五十匹马?”马三兴的神情顿时亢奋起来,但他的关注点明显是马而不是“马军”。 战马实在是太珍贵了,到目前为止,韩端所有的战马只有一百零两匹,拿钱都没地方去买。 “秦郡这破地方的土豪,竟然也会有马军?” “估计是骑在马上的步军。”那斥候“嘿嘿”一笑,“马副将,可别光顾着抢马,还不一定是战马呢。” “去去去,乃公难道还不清楚?”马三兴笑着踹了他一脚,随即便转过身来,大声向传令兵下达作战任务:“都赶紧起来着甲,记好自己所在的位置,若是乱了阵形,军法不饶!” 命令迅速传遍全军,军士们在各级将领的敦促下两两着甲,弓弩手拿出弓弦上弦,然后将箭矢插到面前的泥土里,方便快速射击。 武陵蛮子们大多是第一次作战,一个比一个显得兴奋,队率幢主们不停地告诫,军法中一个个“斩”字彻底让他们的头脑清醒下来。 一切准备就绪,又等了两刻,方才看到秦郡豪强部曲晃晃悠悠地走进山谷,果然如同刚才斥候所说,对方不但没有派出游骑前出开路,连行军都如同打猎嬉戏一般。 走到山谷里的山泉处,豪强部曲的队伍更是乱作一团,纷纷解下皮甲,赤着胳膊一窝蜂地抢着到泉眼边打水,后面的也是坐的坐躺的躺,根本没有一丝防备。 眼看山谷中的人越来越多,第一批入谷的已经快要走出谷口,马三兴才低声下令:“鸣锣!” 话音刚落,便听得“咣”一声锣响,数百名弓手从树丛里显出身形,张弓便射,一时间箭出如雨,山谷中顿时响起一片哀嚎。 本就是没有经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再加上毫无防备之下骤然遇袭,只两轮箭矢射去,山谷中已经倒下了数百人。 “敌袭!往山上冲……” 一名首领模样的豪强部曲这时才反应过来,大叫着拨出腰间直刀,试图组织人发起反击,然而只叫得两声,一支羽箭从山坡上疾射而来,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前额。 山坡之上,仇娘子又抽出一支箭矢搭在角弓上,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而同样担任着狙击任务的,还有十多名“神射手”,他们如同猎人一般,无情地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鲜血四处流淌,哭爹喊娘的声音响遍山谷,马三兴见时机已至,连忙下令再次敲响铜锣。 出兵之前,韩端便再三叮嘱要多抓俘虏,若是杀的人多了,回去恐怕交不了差。 两声锣响之后,弓弩兵们退了回来,卸下弓弦拨出直刀,大声呐喊着跟在成排的长刀手身后冲下山谷。 “弃械不杀!” “跪地免死!” “我等降了!降了!饶命啊!” 吓破了胆的豪强部曲们毫无反抗之力,不等韩氏部曲冲到面前,便纷纷扔掉兵器跪地请降。 这个时候,两千辎重兵便派上了用场,他们跟在后面,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将俘虏捆起来连成一串,然后将其押送出山谷。 此战从未时四刻开始,到申时四刻即告结束,前后只用了一个时辰,而收降捆绑俘虏,就用了大半个时辰。 …………………… 而这个时候,韩端正坐在堂邑县衙的大堂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原本想过下当县令审案的瘾,没想到一天过去了,却连一个来告状的人都没有。 “这都快一天了,还没有人递状子进来。” 坐在下首临时充任书吏的王目尴尬地笑了笑,“告示已经贴遍整个县城,我还派了识字的军士去给他们念,可还是没人愿来。” “估计三兴不将那些人捉回来,老百姓是不敢来告状了。”韩端又打了一个呵欠,这大热天的下午,太容易犯困了。 任衡笑道:“主公说得不错,马副将不回来,我们在这儿坐着也没用,不如去我茶坊中饮茶解暑。” “茶坊中人多嘴杂,说话也不方便,就到后院就行了。”韩端站起身来,一边往后面走一边对任衡说道:“老任……我还不知道你的表字呢。” “我的表字叫作度之。” “度之?你是天师道徒?” 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这个“之”字用在名字中大有玄机。 六朝之时,天师道徒名字中用“之”字的人特别多,这个“之”字和佛家的“释”、“法”、“昙”用在名字中相类似,并没有实际意义,只代表他是天师道信徒。 比如寇谦之和他的父亲寇修之,刘牢之、裴松之,再比如琅玡王氏,包括王羲之、王献之在内,五代七十二人名字都带之字,原因便是他家“世事张氏五斗米道”。 就连韩端手下头号大将张和张济之,少年时也和他父亲一起信奉过天师道。 不出所料,任衡果然是天师道信徒,而且还是世代信奉的那种,据他所说,早在东汉时,他家祖上就已经信奉天师道,而且他这些年来四处行走,也没少得天师道徒的助力。 “孙恩卢循之乱不远,度之可不要和他们纠缠得太深。”韩端听了任衡所言,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 他可不想日后自己麾下出一个狂热的天师道徒。 “主公尽管放心就是,仆自然明白其中轻重。”任衡往前跨了一大步,笑着对韩端说道:“无论南北,皆有信奉天师道者,说不定日后还能起些助力。”手机用户看南朝枭雄传请浏览m.,更优质的用户体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九十八章安民募兵 八月晦七日下午,马三兴终于押着四千三百多名俘虏回到了堂邑。 城外已经挤满了闻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看着这些以往不可一世的豪强家兵,在韩氏部曲的看押下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老百姓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纷纷破口大骂起来。 “这帮狗贼,今日总算老天开了眼!” “那就是王家的王进,去年就是他带着人去抢了我家的水田,没想到这贼子也有今天!” “代三,昨天你不是还说韩家在堂邑不长久吗?你看人家今天就将六大家的家兵都给抓来了。” “对对对!我前日也以为韩家在此不长久呢,我这就去县衙递状子,看能不能将我家那十亩水田拿回来!” “同去同去……” 此刻县衙内,韩端正在听马三兴汇报战果。 “共杀敌七百余,俘获四千三百六十五六,郎主,这些豪强家兵完全不堪一击,就算硬碰硬,我两千士卒也照样能杀得他们落荒而逃!” 他这话还真没有吹牛,抛开兵器铠甲的差距不提,单论士兵的意志和战斗力,那些豪强家兵差的就不是一星半点。 “若没有八百弓手,你看会不会有这么轻松?”但韩端并不接他这一茬,这家伙刚打了一个小胜仗就有点得意忘形,不能惯着他这性子。 马三兴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道:“郎主说得是,此番仇娘子弓弩幢的功劳当排第一。” 韩端问道:“除了俘虏之外,还有些什么收获?” “得了三十七匹马,直刀一千五百柄,长枪两千,弓弩不足两百,对了,王、顾两家的家主死在乱兵之中了。” “这两家的家主当真死了?”韩端心中一喜,虽说他们现在不死以后也得死,但现在死对日后攻打肯定更有利。 马三兴道:“我让他们两家的家兵指认了,确定无误,另外还活捉了邢、岳、钱三家的家主。” “奇怪了,他们怎么会亲自带兵前来?” 马三兴“呵呵”笑道:“开始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后来我问了钱氏家主,才知道他们是准备来瓜分赵氏的家产的,听说是按出兵多少来分配,出兵多的就分得多,几名老贼都信不过对方,所以就都亲自来了。” “哈哈……”韩端终于笑出声来,“一网打尽,这下可省了我好多事。” “早知你擒杀了几名老贼,就该让你直接去尉氏,以免夜长梦多。” 马三兴道:“要不我明日就去尉氏?” “你以为他们还会在尉氏等你?” 马三兴觉得他们不可能跑:“六姓在尉氏有几万亩田地呢,再过几日就要收获,他们舍得这么多粮食?” “命都要没了,拿粮食来何用?”韩端摆了摆手,“不过这么多粮食,也不能便宜了别人,等将这些俘虏安置好之后,你就先去尉氏。” “郎主要如何安置这些俘虏?” 韩端淡淡地道:“该杀的杀了,再挑一半老实的分到军中运送辎重,剩下两千,全部送到冶山去挖矿冶铁。” 按他的想法,是不想从这些豪强家兵中招募士卒的,但马三兴俘来的人太多一点,若全部送去冶山,怕是连监管都监管不过来,因此只能暂时如此安置。 军中之事,向来是韩端一言而决,他一句话吩咐下去,下面的人就开始忙碌起来。 任衡和王目负责审案,只一天时间,状子便如雪片般堆满了案几,任衡只得又贴出告示,和六姓无关的案子,暂时不接。 来县衙告状的人还是络绎不绝,韩端却已经没时间再等审出来的结果,他让王目写了一张告示,列举了秦郡六姓十大罪,并将被俘的邢、岳、钱三家家主以及几家亲信部曲全部斩首。 堂邑城外杀得人头滚滚,老百姓却欢呼雀跃,但这个时候,任衡却找上了韩端,问他如何处理田地的问题。 六家在堂邑的田地,大多都是强取豪夺而来,前两天收到的状子,有八成都是告六家抢夺田产的。 但韩端并不想立即将田地还给他们。 将田地集中起来,才能统一调配粮种、农具、耕牛等生产资料,统一修建完善农田水利设施,提高生产效率。 而且只有将田地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保证韩家上下数万人的吃饭问题。 任衡很认同韩端的想法,“但我们要如何向那些老百姓交待?毕竟是我们让他们来告状的,要是还和以前一样,恐怕百姓们的怨气更胜往昔。” “这个确实有点不好交待。”韩端蹙眉思索了一阵,突然开口问道:“秦郡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官府治理,那百姓们的田契是哪儿来的?” “田契?秦郡哪来什么田契?” “对啊,老百姓来告状,说谁谁谁抢了他家的田,但空口无凭,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哪。” 任衡瞪大了双眼道:“主公的意思,是让我死不认账?” “对啊,你是假县令,这种事情当然要你出面。不过,你可以告诉百姓们,自家没有田地的,可以到韩家来做事,旱涝保收,绝对不会让他们饿着肚皮。” 韩端一挥手道:“我们韩家庄户的待遇你都是知道的,我就不多说了。还有招募士卒一事,你也帮三兴那边多看着点。” 任衡点了点头。 秦郡地处南北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商贾流民都非常多,兵源不成问题,韩端担心的是那些好逸恶劳的“闲子”混进军中来。 两人正说得起劲,韩英突然在门外叫道:“郎主,屠翁和牛管事来了。” “屠翁?他们这么快就来了!” 从他在广陵做出决定让人送信回去,至今不过十二三日,家里的工匠竟然就到堂邑来了。 韩端大步走到门外,远远便看见须发花白的屠翁正沿甬道大步走进来,在他身后跟着的,正是他的徒弟牛信等人。 “屠翁,你怎么亲自来了?”韩端连忙跨上两步扶着这老者,“赶紧进屋歇着,老牛,还有其他师傅呢?” “都在外面呢。”牛信俯身作了一揖,又指着屠翁笑道:“郎主写信回去说了铁模铸甲之事,我师父他就一定要来。” 屠翁吹着胡子道:“我不来……我不来你敢保证能铸得出那板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冶山工匠 不远千里来到堂邑,屠翁当然不是担心板甲打造不出来。 韩端在信中已经给他说得很清楚了:用辊筒将钢铁轧成钢板,然后将钢板加热软化,再放入模具内冲压成型,原理和用模具压糕点差不多。 屠翁相信只要有郎主的指点,他的徒弟们就完全能把板甲用冲压的方式制造出来。 他之所以一大把年纪还来到堂邑的真正原因,是韩端承诺只要成功冲压出板甲,就授予他“大匠”的称号。 如果只是韩氏的“大匠”,屠翁可能也不会太在乎,毕竟他在韩家铁冶中已经是公认的第一匠,大匠的称号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但如今的韩家可不是一般的家族啊。 这两三年来韩家铁冶打造出多少兵器铠甲屠翁最清楚,所以他也很清楚韩端“化家为国”的野心,虽然在他看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万一……万一郎主又成功了呢? 一个国家的将作大匠,那可就是十二卿之一大匠卿啊! 正因为有了这一丝奢望,屠翁才不顾年迈,亲自带着他最得力的徒弟来到了堂邑。 …………………… “烩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赢马,有钱始作人……”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离堂邑不到五十里的冶山上,此时却传出一阵阵苍凉的歌声, 一脚踏进冶山铁冶的萧振听着这歌声,颇为惊讶,这歌原是幽州北地胡儿马客所作,南朝梁《乐府歌辞》也有收录,但在南朝民间传唱却并不甚广。 “此地怎么会有人唱这种歌辞?” 秦郡虽在江右,但秦郡百姓却一向以南朝自居,如今在此处听到这北朝民歌,萧振自然是感到有些奇怪。 “郎君有所不知,如今我们这秦郡,可不光有陈国之民,周人有,齐人更多呢。” 回话之人年约四旬上下,身着粗布短褐,头顶乱发草草地扎了一个发髻,满脸皆是烟火之色。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在冶山上的一个铁冶里,而这名中年男子,正是秦郡王氏冶山铁冶作头何雄。 “难怪了!”萧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今齐国朝廷官吏腐败,百姓民不聊生,流民遍布南北,秦郡多齐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说到这儿,他突兀地问道:“何师傅,前日我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 “这个事情真不是我能够作主的。”何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我也想为你家郎主做事,但只要王家还在,我等又如何敢改换门庭?” “哈哈……”萧振大笑道:“何师傅,你可还记得几日前我是怎么和你说的?秦郡从今日起,就已经换了主人了!” “三日之前,我韩氏部曲在定山大败秦郡六姓五千家兵,俘获四千余人,其中就包括五姓家主!过不了两日,你就能在这儿看到他们了!” 何雄一怔,随后惊喜地问道:“郎君此话,没有骗我?” 秦郡六姓在冶山的工匠,地位待遇比平民还要不如,就连何雄这个作头,也仅仅只是能吃饱穿暖,他也不是没想过逃跑,但如今这乱世,却又能逃到哪里去? 陈国这几年来战乱不息,跑过去的流民,不是沦为世家豪强的奴仆,就是被官府抓去充任民夫,而北面的齐国,老百姓日子过得比南朝还要不如。 而且但凡能活得下去,谁又愿背井离乡做那豕犬不如的流民? 因此,前几日萧振买通王家的看守家兵来到铁冶找到何雄,请他带着工匠们留下,并说了韩家对工匠们的待遇之后,何雄便已经动了心思。 此刻听萧振如此一说,惊喜之余,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在他看来,秦郡六姓数千家兵,韩家又是远道而来,天时地利人和不占其一,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其覆灭? “萧郎君,韩家真将秦郡六姓的家兵给打败了?” “萧郎君莫不是来戏耍我等?”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们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不只是何雄,铁冶里其他工匠也有点不敢相信,纷纷七嘴八舌地表示质疑。 萧振将手往背后一负,挺胸大声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骗你们?连冶山的守卫都跑光了,也就只有你等还蒙在鼓里。” “最多今日晌午,我家郎主便会带人来接手冶山!” 此话一出,顿时便引来一阵惊呼,其中夹杂着不少急切的询问。 “萧郎君,以后我们为韩家做事,是不是真的也要发月钱?” “萧郎君,韩家工匠真是一日三食吗?” “都安静下来。”萧振用力地将双手往下一压,众人顿时闭口看向他。 “我韩家工匠,不光一日三食,而且还能吃饱,此外,按工匠等级,还能拿到每月至少两百钱的工钱!韩家在山阴的兵器作坊,工匠最高能拿到的月钱是三千!而且做得好的还有赏赐!” 工匠们又是“嗡”的一声,实在是三千钱的月钱对他们来说太不可想像了。 但萧振却又说道:“我韩家的作坊都是打造兵器铠甲,所以师傅们的月钱才会这么高,你们只会打造农具,肯定是拿不到这么多的。” “不过都是打铁,只要你等肯用心学习,工钱肯定很快就能升上去。” 这时有人问道:“萧郎君,我等当然愿意学,但就怕韩家的师傅不肯教。” “不会!”萧振斩钉截铁地说道,“我韩家与其他作坊不同,大师傅都要带徒弟,只要是我韩家工匠都可以去学。” “所有工坊,每三月进行一次考核,勤劳肯干、技术好的,在月钱之外还有一份赏赐!” “我告诉你们,郎主给的赏赐可比月钱要多得多,上一次兵、铠、弓、弩四大作坊考核第一的雷师傅,赏赐的就是两万钱帛,另外还有一枚银质奖章,月钱也升了一个等级。” 一听这话,众工匠又开始鼓噪起来。 “太好了,以后我们也能拿到月钱了!” “打造兵器的师傅月钱肯定高,等他们来了,我就去拜最好的师傅拜师!” 说这话的人,是因为不知道雷师傅其实是个弓弩匠。 “我也要拜最好的师傅,就是不知道大师傅们要收多少束脩?” “对对对,要是能拜到能够打造百炼宝刀的师傅,那以后可就发财了!” “…………” 等众人重新安静下来,萧振才又说道:“何师傅,我家郎主晌午就会来到冶山,你眼下要做的,就是赶紧去联系其他几家的工匠,倘若他们都跑了,你可是少了一次立功的机会。” “请萧郎君在此稍候,我这就去联系他们!” 说罢,何雄便带着几名工匠,大步走出了铁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二百章 新建高炉 要重新修建一个“工业基地”出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秦郡豪强在冶山的矿冶和铁冶都不是小作坊形式,全部矿工加起来只有一千五百人,铁冶工匠更是不到三百个,而且这些铁匠只会打造犁锄农具和一些简单的铁器,连一个会打造兵器的都没有。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若他们会打造兵器,秦郡豪强的家兵们就不会连直刀都配备不齐了。 “这是磁铁矿。” 在以前的王氏铁矿的简易工棚里,韩端指着那块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铁黑色矿石,语气中充满了喜悦。 磁铁矿的主要成分是四氧化三铁,它的含量铁高达百分之七十以上,而且含有的有害元素很少,是炼钢最好的铁矿石。 更让韩端惊喜的是,这个铁矿竟然是露天的,而且王家才开挖不久。 “郎主真是见多识广,这铁矿石种类不少,有些连专门挖矿的矿工都区分不出来呢。”矿工作头陈牙拍着马屁,心里却无比庆幸自己在何雄的劝说下留了下来。 他在这冶山挖了一辈子矿,如果不是上次运气好发现了这个磁铁矿,到现在可能还是连饭都吃不饱,如今转投了韩家,不但自己能吃饱饭,而且每月还有一千钱拿来养活家人。 这在以前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从明日起,其它矿点暂时关闭,全力开挖此处矿点!” 韩端抬起头看向陈牙,语重心长地道:“老陈,以后这个冶山我可就交给你了,包括今日送来的那些秦郡家兵俘虏,我全部交给你统管安排,有不听话、不老实干活的,你都有权处置!” “多谢郎主信重!”陈牙连忙俯身作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巴不得将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给韩端看。 “尽心做好自己的事!”顿了一顿,韩端又道:“总共近三千名矿工,你一个人恐怕也管不过来,回头再在矿工里挑一些踏实肯干的工头出来,协助你管理工人。” 陈牙又作揖道:“小人明白,不会误了郎主的大事。” 韩端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这冶山中,除了磁铁矿外,还出产哪些矿石?” “除了磁石之外,还有赭石,另外还有少量铜矿。”陈牙跑出工棚,不一会便拿来一块暗红色的矿石,“铜矿石这边没有现成的,郎主要看,我让人去寻一块来。” “不用了。”韩端接过他手上的矿石,仔细一看,这块暗棕红色的块状矿石,一面有圆形的突起“钉头”,另一面与突起相对应处有同样大小的凹窝。 确实是赤铁矿无疑。 赤铁矿的含铁量比磁铁矿稍低,但也在百分之五十以上,是最重要的炼铁原料,还可以拿来做红色颜料和中药材。 无论是磁铁矿还是赤铁矿,都比以前用的铁矿石要好得多,难怪韩端会如此惊喜。 陈牙见状,又在一旁陪笑道:“冶山上铜矿并不多,郎主若要找铜矿,不如去江都,听故老相传,以前吴王刘濞铸钱就在此处。” 韩端疑惑道:“江都?没听说过江都还有铜矿啊?” “从此地往东南走五十里便可到过,郎主可以亲自去看一看。” 韩端调动脑中的记忆想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冶山东南五十里,不就是后世的仪征吗? 仪征有大小铜山,他前世也是知道的,穿越过来后时日太过久远,都将这事给搞忘了。 “等将冶山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去江都走一趟。”韩端捏着下巴,笑道:“老陈,到时你和我一起去。” “小人求之不得!” 将几处矿点都走了一圈,安排好明日开工之后,韩端又带着屠翁和他的一干徒弟,一起去寻找合适修建铁冶和兵铠作坊的地方。 铁冶和兵铠作坊都必须挑选有溪流之处,而且水流还不能小,否则带不动水车和水力锻锤。 冶山上的溪流不少,但水流量都不够大,找了两日,最终将地方选在了东面山脚。 在这儿,所有溪流汇聚成了一条河,而且这条河还直通涂水,运输补给各种物资都十分方便。 地方选好之后,从山阴调来的工匠也全部到位,于是开始伐木烧炭,打造水车,修建作坊。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好在不缺人手,从山阴调来的工匠也是熟门熟路,韩端只给出一个规划,牛信就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用不着他操多少心,而他也没有时间一直在兵器作坊耽误。 他现在的心思全在铁冶上。 因为他想在这儿修建的不是以前的炼铁炉,而是后世的高炉。 当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高炉,韩端只准备按后世的一些冶铁工艺作出一些改进,最多相当于后世五六十年代的水平。 高炉建造并不复杂,***时期全国大炼钢铁,就连农民都能建得起来,虽然不一定能够炼出好钢,但铁是肯定能炼出来的。 钢和铁的区别,其实就在于含碳量的多少,含碳量2%-4.3%的称为生铁,含碳量0.02%以下的称为熟铁,只有含碳量在0.02%-2%之间的就可以称之为钢。 熟铁软,生铁硬而脆,两者用途都不大,因此古人才发明了灌钢法,将熟铁和生铁合在一起加热锻打,最后得到含碳量合适的钢。 韩端之所以想要建这么一个高炉,是因为他在去矿场的路上发现了石灰石和瓷土。 瓷土中含三氧化二铝,将其和石灰石混在一起煅烧得到熟料,磨细之后就能得到高铝水泥,也就是耐火水泥。 将瓷土压制成砖入窖烧制,还能得到耐火砖。 材料有了,人手也不缺,修窖也没有什么难度,十天过后,韩端就得到了第一批水泥和耐火砖。 这十天韩端也没有闲着,他画了十多张图纸,将要用到的水力鼓风机、齿轮组、锻锤等等,以及炒铁要用到的锅都画了出来,然后再将任务一一分配下去。 炒铁锅用的材料还是瓷土,这种瓷土烧出来的氧化铝陶瓷,能够经受两千度的高温,炒一千多度的钢铁自然不在话下。 耐火砖和耐火水泥都有了,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将高炉修建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二百零一章 设府开衙 在建高炉的同时,还得烧制炒铁用的大小瓷锅。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韩端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建瓷窖和烧瓷器的工匠。 烧瓷是个技术活,更何况韩端需要的大瓷锅直径宽达六尺,这样一个巨无霸,别说他一个只知道点皮毛的外行,就是普通的烧瓷师傅,恐怕也烧制不出来。 没有办法,韩端只得派了人回会稽去请建窖和烧瓷的师傅。 时下会稽一带越窑、瓯窑、婺窑已经非常出名,从事陶瓷业的工匠也非常多,只要舍得花钱,请百十名工匠完全不在话下,需要的只是时间。 从请工匠到烧出合格的大瓷锅,最快也需要两个月,这段时间铁冶的工匠们当然不能闲着,他们又建了两座老式高炉出来,继续用老工艺炼铁。 兵器、铠甲、弓弩作坊相继修建起来投入生产,所需要的各种齿轮和大小锻锤已全部铸造出来,就等着炒铁炉修建好。 韩端又回到了堂邑。 马三兴早就去了尉氏,据他派回来的人说,秦郡六姓有些身份的人都已经跑了,但那些庄户佃户却都还在。 原本那些人逃跑之前还准备抢收田里的稻谷,幸亏马三兴去得及时,才没有被他们得逞。 秦郡的范围,相当于后世整个南京六合和安徽天长市西部,地域广阔且流民众多,再加今年又风调雨顺,秋粮获得了一个大丰收。 秦郡尉氏、堂邑和方山三县,共收粮九十万石,除去分给六姓佃户荫户的口粮,也还剩下六十多万石,这么多粮食,足够十多万人吃上一年。 有了粮食,心里就有了底气,秋收一完,任衡和马三兴就在秦郡大量招募军士和工匠。 到现在不过半月,便招募到了各种工匠两千多人,报名从军的人更多,即使马三兴按规定挑挑拣拣,也仍然招募了八千青壮。 这个数字基本不出韩端的意料。 秦郡虽无官府治理,却反而比齐国治下的淮南各地要好上少许,而大江对岸的建康又随时有陷落的危险,因此在短短两三个月内,滞留在秦郡的流民已经超过了五万人。 而广陵那边形势更为喜人,仅广陵一县之地,就收粮一百五十万石,募兵三万人,屯田庄户更是不计其数。 之所以有这么大的收获,主要是因为广陵原本就是鱼米之乡,境内水网密布,水利设施也比较完善,良田众多的缘故。 “不错不错!老严他们总算是没有让我失望。”堂邑县衙里,韩端坐在案几前,右手很有节奏地拍着大腿,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但任衡的心情却没有韩端这么愉悦,他指着案几前那高高的几摞账薄文书,苦着脸对韩端道:“主公,县衙应当补充人手了。” 这一个月来,他既要组织人手收割,又要招募工匠兵士,清理豪强匀留在堂邑的各种产业,开始时还有王目帮忙,但现在王目去了方山,他一个人就算浑身是铁,却又能打多少根钉? 接下来,他还要清理户籍为流民落户,清理田地登记在册,组织秋种,就凭他一个人,哪怕累死也别想办到。 “你立即贴告示出去,招聘胥吏衙役。”韩端略作沉吟便有了决断,“县尉由军中派人来担任……就让江研来好了,这小子行事机警,应当胜任得了。” “县丞、主薄、典吏三职,我立即修书让广陵那边派人来担任,巡检、驿丞、仓大使等也可由军中调人过来,至于其他等胥吏衙役,就在本地招聘,所需俸禄钱粮不需地方负责,一律登记造册,报上来统一拨付。” 这个做法,与朝廷设县大体相同,县令、县丞、主薄、典吏等“官”由朝廷铨选,其他的小吏由地方自行招聘。 不同之处便在于编制和俸禄。 县令等“官”由朝廷铨选任命,有正式编制,俸禄也是由朝廷发放,但胥吏却没有编制,只有微薄的俸禄,不足以养家糊口。 这些小吏虽然俸禄微薄,但却掌握着实权,所以能够利用手中的权力来谋取私利,用各种名目收取费用,百姓苦不堪言,有极大的原因便是在这些胥吏身上。 韩端既要破旧立新,自然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再度出现,堂邑是他建立的第一个县级政权,更是要开一个好头。 “胥吏的俸禄不能太低,但也不能再巧设名目收取各种费用,这一点你一定要事先声明,而且要落到实处,凡有违犯者,一律按受赃枉法处置。” 任衡拱手应喏下来,韩端又告诫道:“度之,堂邑县衙新设,想必会有不少人找上门来,但你一定要记住‘清正廉明’这四个字,为官一地,造福一方!” “我明白的。”任衡站起身来郑重地作了一揖,“衡一定不负主公重托。” 韩端示意他坐下,又吩咐身后的萧振:“立即下令,调以下人等来堂邑县任职,江研担任县尉,陈中真担任主薄,李老位担任典吏……” 这些人都是韩家以前的老部曲,有他们在县衙,堂邑应当就出不了什么乱子。 对于自己设立的第一个县,韩端还是十分上心的。 堂邑的事情算是解决了,但尉氏、方山两县以及整个秦郡的官吏也是个问题,另外还有兵器打造、新兵操练等等事情,都得要他来亲自处理。 他现在手下只有大小猫几只,识文断字的文人更是少得可怜,随着地盘的扩大,这种无人可用的烦恼还会更多。 凭他现在的名望,还不足以有才之士慕名来投,要想实行科举选拔人才也不具备条件,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培养人才。 先选军中任事能力好的来充任地方官吏,等时间长了,自然就会历练出一批能吏出来。 明太祖朱元璋带着一帮农民打天下,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也大都是粗鲁无文之辈,不也照样治理州县? 随着任命和招聘的官吏一一到位,堂邑各项事务逐渐走上了正轨,在这段时间内,韩端去了尉氏和方山,设立起了府衙县衙。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从堂邑的部曲中调人,而是让广陵严友元调派人手过来。 广陵来人中,既有以前跟随韩端北上的会稽文人,也有军中任事勤勉的什长队率。 韩端现在需要的,不是大踏步的发展,而是忠诚和稳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京师 第二百零二章 突变 上京师 第二百零三章 开炉 上京师 第二百零四章 炼钢 上京师 第二百零五章 宝刀 上京师 第二百零六章 趁国之危 上京师 第二百零七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上京师 第二百零八章 新城 上京师 第二百零九章 军械 上京师 第二百一十章 木棉 上京师 第二百一十一章 忧心 上京师 第二百一十二章 重器 上京师 第二百一十三章 倭人 上京师 第二百一十四章 奢侈 作为大和国大连物部氏的家臣,物部隆平在大和国内也属于是极有权势的人物,但以商贾的身份到了中原,他便与那些行商坐贾无异。 这还是因为他小冠深衣,且能说一口极为流利的建康雅言,很多时候人们都以为他是汉人的缘故。 如果知道他是倭人,恐怕连受人瞧不起的小商贩都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商贾本就低贱,更何况是倭国来的蛮夷? 带来的硫磺等特产货物已经售完,但物部隆平还不能马上离去,并不是他留连中原的繁华,而是主公交待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而且这件事情非常难办,他根本不知道从何着手。 “隆平君,广陵所有的铁铺我都去问过了,铠甲和兵器都受到控制,即使出高价也只能买到很少,根本达不到主公的要求。” 说话的的青年名叫物部次男,是一名不到三十岁的年青倭人,他用布巾扎着发髻,身上同样穿着深衣,看起来与中原汉人没有什么不同。 实际上魏晋南北朝时期,正是中原文化向倭国输出最为频繁的时期,倭人用汉字,穿汉服,上层人士还说汉话,用汉礼,基本与汉人无异。 但这只是统治阶级。 如今倭国还是奴隶制度,普通民众和奴隶连姓氏都没有,哪儿说得上什么文化。 物部隆平和物部次男二人的姓氏,便是由大和国大连物部守舆所赐。 “如今中原各国也在打仗,别说买到兵器铠甲,就连铁料市面上也没有多少。”物部隆平叹了口气,“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先回去禀告主公了。” “来回中原一趟就要大半年,隆平君,还是多想想办法吧。” “明日再去会稽看看吧。” 正在此时,门外突然有人大声问道:“物部君可在?” “在呢。”物部次男打开屋门一看,却原来是邸店的掌柜,他连忙作了一揖,问道:“原来是店东,不知找我等有何要事?” “不是我找你们,是我家的严先生。”那掌柜笑容满面地回道,“我家你们应该知道吧?就是如今……” “我知道我知道,会稽韩将军的韩家,如今还掌控着秦郡和广陵郡,对吧?” “对,就是他老人家,眼下他还在外面等着呢,你们跟我去一趟吧?” 物部隆平和物部次男对看一眼,整了整衣冠,跟在掌柜后面来到了前厅。 严友元身着一件交衽氅衣,漆笼纱冠,大袖飘飘,再配上那一副苍白的长须,看上去颇有几分威严。 物部二人一见,连忙作揖行礼,严友元作了个平揖,浅浅笑道:“二位就是从倭国来的商贾?” 物部次男刚要回话,物部隆平却抢先说道:“我们是大和国执政官服部氏的家臣,因慕中原文化,不远万里前来瞻仰,顺便带了些方物出售,却不是专以贩卖货物为生的商贾。” “商贾也没什么。”严友元摆摆手道,“我家郎主师从世外高人,素好炼丹,因听闻倭国产上好硫磺等矿物,特来寻你们前去问话。” 物部隆平一脸局促,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先生,不知你家郎主,是否会稽韩将军?” 严友元矜持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中原韩氏,唯我会稽一家独大。” “原来是韩将军之宾客,真是失礼。” 物部隆平作欣喜状,又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张邸店的存契来,说道:“外邦小民刚至中原,便已经知道会稽韩氏的大名,老先生请看,就连这存契,也是贵家开据出来的。” 严友元却看也不看,只道:“如此贵重之物,不可轻易显露于人前,两位既然无事,不妨现下就随我前去拜见我家郎主?” “老先生提醒得是。”物部隆平讪讪地将存契收入怀中,拱手作揖道:“劳烦老先生了。” 三人出得门来,严友元上了最前面一辆牛车,物部二人上了第二辆,二十来名全副兵铠的士卒护卫左右,缓缓地往大营驶去。 透过牛车布帘缝隙,看着外面齐步行走的士卒,物部次男便不免赞叹道:“此等壮士,国内却是少见,而在此处,却只将他们当作普通士卒来用,真真是可惜!” 时下倭国国人除了从中原一带迁移过去的,本土土人全都非常矮小,平均身高还不到一米五,而韩氏招收部曲,最低身高要求就是六尺四——大约是一米六左右。 六尺四只是最低要求,军士中多的是七尺以上身材高大的青壮,看在物部次男眼里,难免便心生羡慕忌妒。 但物部隆平的注意力却不在人,而是在他们持佩的枪刀上面。 “次男君,你仔细看看他们的铠甲兵器。”物部隆平向着车外呶了呶嘴,“全是上好的铁铠,刀枪用的也是发亮的好铁,主公近卫所用兵铠也不过如此。” 牛车辚辚驶出县城,然后向郊外前进,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 “军营内不能行驶车马,还请两位见谅。”严友元先下得车来,又拱手对后面下车的物部二人拱手说了一句。 “老先生客气了,军中有规定,我等自当遵从。”物部隆平连忙回了一礼,然后看向前面的军营。 泥土夯筑成的围墙高达一丈,远远能看到角楼上的士卒和床弩,而在大门前的两侧,却分别站立着两排铠甲鲜明的士卒。 越往里走,物部二人的心里越感到震憾,整个大营内来来往往的军士,竟然全都身着铁甲! 要知道在倭国,这样好的铁甲只有极少数将领才能穿戴得起,大多数将领都只能穿着皮甲,而最底层的士卒,则只能穿着自己打磨的竹甲。 到了大帐门前,两人又被吓了一跳。 门外站立的士卒身材更为高大,手上持的兵器也换成了八尺长刀。 数十人手持雪亮的长刀,这种场面给他们的压力不是一般大。 长刀没有上刀鞘,银白色的刀锋闪着耀眼的寒光,物部隆平只看了一眼,禁不住脱口惊呼:“百炼钢刀!” 不只是物部隆平,物部次男也被惊到了。 这么珍贵的百炼钢刀,这些士卒竟然人手一口! 这得奢侈到了何种地步? 严友元在一旁淡淡笑道:“两位请进吧,我家郎主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