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哉行》 正文卷 九 迢递山路重(二) 元希愕然的看着神色凝重的少女,瞬间明白过来——姜大哥的性命只能交在这个初次行医的少女手上,必须不再迟疑的按照她所说的去做!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为免触动伤处,皇甫萱与元希格外小心的扶起姜庭芝的身躯,让他靠在了元希的身上。 皇甫萱从随身的行囊中摸出一个铜制小圆盒,打开了盒盖,然后把装着大半盒褐色药粉的铜盒搁在了身畔。 她吩咐元希千万攥紧姜庭芝的两臂,别让他的身体晃动,接着截断了刺穿姜庭芝身体的箭头,双手握紧留在体内的箭身末端。 这还是第一次真正直面血淋淋的伤口,向来轻灵的双手突然沉重得不听使唤。 她的眼睛瞥过姜庭芝的脸,发现那张苍白的脸已然变得如纸片一般煞白,昏迷中依然微皱的眉头勾勒出深沉的痛苦。 料得拔箭的痛楚丝毫不会亚于中箭之时,皇甫萱心中蓦然泛起一丝不忍。 而一旦箭身被骤然拔出,这副身躯的主人能不能捱得住,她没有绝对的把握,也不敢去想象最坏的后果。 但这箭非拔不可。 迟疑了半晌,皇甫萱咬了咬牙,两手用力向上一拔,箭身刹时带血而出。一大滩血水飙到她的颊边,与那一身干干净净的黄衫上。 姜庭芝霎时被剧痛惊醒,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嘴唇,凄厉的哀嚎了一声,旋即又昏厥了过去。 皇甫萱顾不得衣衫上的斑斑血迹,赶紧扯开了姜庭芝的前襟,把铜盒里的药粉撒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这药粉是皇甫协以仙鹤草、槐米等七味药材混制的止血回春散,有号称三次眨眼之间便能够止血镇痛的奇效,多年以前就被有知者推为止血疗伤的圣药。 在心内默数还不到十下,创口附近的血水果然开始凝固,不再有鲜血往外溢出。 元希目不转睛的盯着皇甫萱,看着她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轻按在姜庭芝胸口的手感受着逐渐平缓的呼吸,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才发觉原来她心里也是说不出的紧张。 皇甫萱却低着头,没有留意身旁的目光。她又看了姜庭芝一眼,陡然间顿住了替他拉上衣襟的手,脸上的神情又重新凝重起来。 她蹙着眉头,细细的端详姜庭芝身上的伤口,伤口边缘凝固的血痕,已经变得如墨一般黑,宛然是中毒的迹象,“不好,这箭上淬了毒!” 她伸出食指,轻轻沾了一下看上去极不寻常的黑血,想分辨出到底是何种剧毒,谁知道指尖一触到姜庭芝的胸膛的肌肤,就如同放在了灼热的火焰之上。 “好烫!”她大惊失色,慌忙把被烫到的手指收回,脑海已瞬间浮现出一种毒药的名字。 嗅了嗅指间的黑血,皇甫萱的脸色一白,低声惊呼,“果然是…焰雪红歃!” 一听姜庭芝中的是焰雪红歃,元希全身一震 ,倏地红了眼圈,连声恳求,“萱儿姑娘,求你救救姜大哥!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啊…求你了!” 皇甫萱点点头,“你放心,他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中毒箭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 皇甫萱说完,凝视着指间的黑血。不久又仰起头,另一只食指抵住下颚,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全神贯注的思索解毒之法。 思忖了良久,如星辰般明亮的双眸蓦然一闪,“爷爷说过焰雪红歃只有一种解药,制成解药的几样罕见奇材,不是长在雪山之巅,就是生在沧江之底,极为珍贵难寻,而且这几样东西相隔遥遥万里,谁都不可能在六天之内把它们凑齐。” 她一边说,一边从行囊中拿出细布,动作轻柔地包扎着姜庭芝的伤口,“但我还记得爷爷告诉我的另一件事,他说这世上有一样稀世宝物叫做“血玉”,世人皆知用它修习内功可以事半功倍,却绝少有人知道它真正的神妙之处。我们皇甫家的先人有幸见识过它化去数种无解的剧毒,从此将它奉为独一无二的解毒圣物。如今除了它,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指望。它被收藏在什么“藏污派”的“涨闷”手中,而那个地方离辟罗山不过三四天的路程,我们现在赶到那里还来得及。” 站在皇甫萱身后的黑衣剑客听到这里,面色微变,沉声说道,“萱儿,跟我过来。” 察觉出义父话音中的不悦,皇甫萱乖乖的起身,跟着黑衣剑客向前走了十来步,看见他回过身来,面上果然带了一缕不安之色,“义父,怎么了?” “萱儿,你要和他们同去?” “对啊,我们立马就要上路。” “不行,与他们同路很危险,决不能再和他们一起。” “义父,我们这时候怎么能丢下他们不顾?!” “你替他治了伤,也说出了活命的办法,你已经尽力了。” 皇甫萱摇摇头,语气虽轻,却格外坚定,“不,义父!姜大哥是为了保护我们才差点死掉,我怎么可以明知他在受难,却心安理得的离开?” 他愣了一下,手掌抚过少女的头发,冰冷的脸孔闪过某种鲜见的暖意,“你的安危比任何人都重要。萱儿,听话…” 皇甫萱再一次用力地摇了摇头,两手扯住了他的衣袖,眨动双眼,犹如小鹿一般明净的眼眸深处仿佛流淌着柔暖的春水,“义父,他们是我仅有的朋友,姜大哥也是我第一个病人,如果不能亲眼看到他平安无事,我必定会牵挂一辈子…一辈子都无法开心…今后萱儿什么都可以听义父的,义父这一回就听萱儿的好不好…” 瞧着少女那般惹人怜爱的神情,他怔了半晌,硬起的心肠彻底软了下来,暗自叹了口气。 只因怕她遭遇半点危险,他才罔顾侠义之道,狠下心决定不管这两个小子的死活。 ——弟子当…姜大哥是不是骗子?” 元希愣住了,惊讶的看着她,“不,姜大哥怎么会是骗子呢?” “他不是骗子…他答应过如果我下山,就请我喝他酿的酒,那他会活着实现他说过的那些话,对不对?…他不会死,对不对?” 那双原本无忧无虑的眼睛透出一缕恐惧,她的话音隐隐有些发颤,元希的心里也不禁微微发颤,猛地点头,“对,姜大哥一定会言而有信…” 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姜庭芝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悠悠的醒转。意识与神志刚一恢复,姜庭芝顿时觉得浑身上下犹如正在被烈火灼烧,同时从胸口传来钻心般的疼痛。他竭力的张了张嘴,几乎连呼痛的力气也失掉了。 “姜大哥,你总算醒了!”听到来自耳畔的话音,姜庭芝睁眼看去,瞧见元希和皇甫萱忧喜夹杂的面容。 “好、好难受…”在剧毒和箭伤的双重痛楚下,姜庭芝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嘴角禁不住的抽搐,嘴里说出的每个字,宛然都是用尽了全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怎么,全、全身…像火烧…” 他艰难的把短短几个字说完,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那种身如火焚的痛楚,绝不应该是中箭的滋味! 元希欲言又止的看着他,又一次想起齐叔死时的惨状,哀痛又不忍的垂下头。 好半天没有听见答话,连摇摇晃晃的车厢也像是快要被那股浓烈的沉重气息撑破,姜庭芝嘶哑的追问,“为、为什么…会…” 额上那条沾满泥灰的细布早已被皇甫萱解下,并重新上了药。她拿出一条干净的白布,避开那道还没痊愈的暗红伤疤,俯身替他擦去浸满额头的汗水,轻轻的说,“姜大哥,你中了焰雪红歃…” 听到“焰雪红歃”四个字,姜庭芝霍然瞪大了双眼,感到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和绝望。 齐叔因为毒发七窍流血而死,惨不忍睹的模样,他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些可怕的画面霎时在他脑中不断涌现,只觉得身心的痛苦恍然已濒临极限,不顾还在剧烈发疼的箭伤迸裂,狂乱的挥动着手臂,竭力嘶声,“杀、杀了…我!…快、快!…” 元希连忙伸手摁住了他的臂膀,又被灼伤似的弹开,“姜大哥,别这样,萱儿姑娘已经想出了救你的法子!” 就是豁了身家性命闯入凌光堂内去硬抢,也未必能取得焰雪红歃的解药,这些话不过是用来安慰一个将死之人罢了,他咬着牙关,“…请、你们…成、成全…” “姜大哥,你怎么不信?”眼见姜庭芝挣扎着试图起身,而皇甫萱却像是被吓到一样,只是怔怔的望着姜庭芝,元希急道,“萱儿姑娘,你快告诉姜大哥,有法子可以救他…” 皇甫萱回过神来,轻吸了一口气,用无比笃定的口吻说道,“姜大哥,你身上的毒一定会解掉,你不可以死!” 姜庭芝却仿佛心意已决,猛烈的摇着脑袋,“让我、死…让我…” “你不能死,听见了么!”皇甫萱蓦然想起他极其在意的那张手帕,口气有几分惶急,“若是你就这样死了的话,给你杜鹃花的人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姜庭芝那双本已经毫无生气的眸子,溢出了难掩的悲伤,“她…已成了…别…人的…妻子…” 排山倒海的痛苦骤然在心里泛滥开来,和肉体的折磨混杂在一起,令他几欲发狂。 但是,何等致命的伤口,锥心刺骨的疼痛,也终究比不上被心爱的人舍弃,那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和痛苦啊。 伤口的血可以被止住,但心上的创痕呢? 姜庭芝倏然闭上双眼,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拼命捏紧拳头,也难以止住全身的颤栗。 “对不起…”原以为提起他在意的东西可以令他振作一些,没想到却适得其反。瞧着姜庭芝愈加痛苦的样子,皇甫萱满脸的歉意,咬住了下唇,不知所措的望着他。 “姜大哥,正因如此,才要努力活下去啊…若是就这样死掉,不愿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想要争取的再也无法争取,什么都改变不了。”元希叹息着,眼眶有晶莹的亮光,如玉石般温润的面容却透出一丝坚毅,“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改变一切。” “就算希望渺茫,前途生死未卜,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自己,也要拼命活下去。你今生活过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在此刻自以为是的绝望中死去?上天让你经历这些痛苦,不是让你以死来逃避,而是令你今后成为一个更坚强,更有用的人。” “总有一天,你会感谢自己没有选择投降…” 皇甫萱难以置信的看向两眼通红的元希,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年纪比她还小上一两岁的少年,说得出如此深刻的话语。 可姜庭芝却很明白,不日前失去至亲,忠仆惨死,连日来躲避仇家追杀,一路颠沛流离,元希所遭逢的不幸远胜于己。尽管未来的路更是艰险,可从未在元希的脸上看到过半分气馁,始终顽强而坚定的向前,如今还对萌生死志的他宽言相劝。 ——这小小的少年尚且有如此胸襟,姜庭芝啊姜庭芝,枉你自谓饱读诗书,却全然不如,你真该为自己惭愧! “你…说的、的对…”姜庭芝如梦初醒,如果这般灰心丧气,毫无出息的死在这里,雅如定会替他伤心难过,但同时,她也更会认定,如此软弱无能的他,的确终非她的良人。 他必须咬紧牙关活下去。唯有活下去,才能改变这一切。 活下去,才能再见到雅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十 红袖槛 华灯初上,入夜的街道尚自热闹喧嚣。 这条街是雍都皇城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富丽侈靡的程度直追天子的宫阙,乃是百余年前一门富可敌国的世家大族修筑。街北的尽头与皇家禁苑的步道相连,当中只设有一道守备森严的关卡。 虽然与禁宫完全相隔开来,总也算作延绵长达近百里的御街最末一段,所以世人谓之小御街。 小御街的步道由纯金冶炼铺就而成,当中的建筑皆是雕栏玉砌,富丽堂皇,出入的也尽是颇有身份的达官贵人。 如果乾阳宫是雍都最为威严庄重的所在,那这里便是雍都,乃至整个大昭王朝最为奢侈挥霍的地方。 一百多年的太平,让这条被视为雍都娱游中心的街道发展的更是穷奢极欲。 这世间最昂贵的事物,通通包罗在这座纸醉金迷的街道。 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德裕楼中,“客官,真的很抱歉,今日您是见不到潇姑娘的,请回吧。” “大人都说了今日非见狄潇不可,赶紧给大人带路!”一个方脸的劲装男子粗声粗气地大喝,跨步前来,伸出手臂拉向伽柔的胳膊。 伽柔的身子灵敏的往后一闪,方脸男子一手拉空,又迅速向前跨了两步,想要抓住她。 伽柔一个凌身,又是退开好几步,高声喝道,“是要闹事么?” “有意思,连丫头也是会家子。”紫衣男子嘴角含笑,向立在身旁其余的黑衣男子挥手示意,几个黑衣男子立即一同向伽柔逼近。 舞台的歌声嘎然而止,琴音却骤然拔高,一时如万马嘶鸣,刀枪剑戟相交,与先前尚未唱完的曲子迥然不同,充满了惊险与不安的韵调。 当阁中的所有来客因琴音骤变而惊惑不定之时,十一名和伽柔同样装束的女子出现在了伽柔的身后,将紫衣男子和他的八名手下团团围住。 “冷烟姐姐,这个人硬要见潇姑娘…”伽柔退到姐妹们身旁,向一个年纪比她稍长一点的俏丽女子禀报。 “客官若是不懂规矩,可是来错了地方。”被唤作冷烟的女子盯着紫衣男子,凝眉嗔道。 若非有什么变故,曦风皓月阁的美人绝无可能出现如此明显而低级的失误。大多数客人都察觉到了异样,慌忙掀开了竹帘,望见厅柱前方有九个男子被阁中的十二个婢女包围了起来。 那样剑拔弩张的架势,双方似乎准备要动武,这是开阁以来几乎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好几名年轻的公子哥哄喧起来,兴奋的卷起了衣袖,要不是身旁的仆从又拉又劝,恨不得立马跳下去置身其中。 “两位大人,快来看看,没想到阁里这些平日里如此温柔可人,如花似玉的小丫头也全是高手?曦风皓月阁可真是卧虎藏龙啊…啧啧,这些人不知道是从哪个偏远的州郡来的山匪,胆儿也真肥,竟敢来曦风皓月阁闹事。”孙侍郎靠在窗边又是咂舌,又是挥手,引得两位酒兴正高的同僚也有些好奇的走了过来。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是什么人如此不知死活?”李御史嗤笑着,朝窗外努力探出脑袋,想要瞧清紫衣男子的模样,等他的眼睛稳落在紫衣男子的面上时,突然惊呼,“是他!…居然会是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十一 王侯阁 随着李御史惊异的叫喊,孙侍郎聚定了眼光,柳侍郎也立马探出脑袋,远远望向厅前负手而立的紫衣男子,身姿威赫,眼神凛凛,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与他们这些敬畏礼法的士人截然不同,令人发指的轻狂之气。 ——这个激起风波的男人,竟然是极得新皇宠信的驸马爷颜讵! 孙侍郎讶道,“他不留在宫中保护陛下,来此处干什么?行事居然还敢如此嚣张!…就算他不怕得罪这里的主人,难道也不怕得罪公主么?” 李御史哧了一声,“公主若不是被他哄得团团转,对他死心塌地,当初怎么肯下嫁给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的武夫呢?” “也难怪每回李大人见到他总不免义愤填膺。想当年先皇原一直属意于大人的内侄,非止一次夸贤侄可为辅弼良臣,又有跃马之相,没想到竟被这个牧牛儿用下三滥的方法夺走了他的应有之位。其实此事也并非只是李大人一家之辱,更是我们所有名门望族之辱…” “既是公主认定了他,我也无话可说。”李御史的眼中闪过厌恶之色,缓缓收回目光,“我不喜欢他的原因,只不过是看不来那张眼鼻都翘上天的嘴脸。” “嘿嘿,那他今日到此,不正是给人带来一个狠狠抽他嘴脸的机会么?” “未必。他虽然目中无人,可不是肆意妄为之人,莫非…”柳侍郎低声沉吟了半晌,忽然老奸巨猾的一笑,“今日咱们三人可有好戏看了!” 在座的官员中有一小部分人曾与颜讵有过照面,无一不知新皇对他信赖备至,宛如心腹一般,更有长公主作为依仗,是如今最招惹不得的人物。有好几个心想着要趁此机会向阁中众人示好,毕竟难得能做一回护花使者,正欲摆出官威出言呵斥,一认出紫衣男子的身份,就惊慌的把头缩回了窗内。 但这诺大的阁楼中,却有更多人并不认识颜讵。 “什么混账东西,敢来曦风皓月阁捣乱!” “惊扰了老爷的雅兴,简直是不知死活!” “快滚出去,不然要你小子好看!” 骂声迭起,颜讵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而唇边的笑意更深。 “请客官速速离去,莫要再令我们为难。否则…”眼看这个人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骚乱,冷烟强压着心头的怒气,摊开的手心朝上,向大门一比,示意男子赶紧离开。 话音未落,颜讵身形蓦地一晃,冷烟感觉刹那间有什么东西拂过了头顶。一道银光如流星般从眼角闪过,就听见一声如同刺透纸卷的闷响,紧接着两声近乎冲破屋顶的尖声惊呼钻入耳中。 冷烟立刻朝惊呼的方向望去,方才那三个骂得最大声的男人,瞪大了满含恐惧的双眼,动也不敢动,像三只在雄鹰爪下瑟瑟发抖的雏鸡。三个人的头冠正中都插了一根发簪,并且都在相同的位置,简直精准得可怕——倘若再往下一寸,穿透的必然是三人的顶心。 在场的每个人霎时噤若寒蝉,谁都可以看出来,出手的人要他们的性命实在易如反掌。 发现刺中发冠的那三根发簪格外的眼熟,冷烟心中一凛,一手探向已然松塌下来的发髻,同时回头瞧了瞧身旁两个姐妹的头顶,整个后背顿然发凉。 ——紫衣男子取钗,刺冠不过弹指之间,身手之神速,快到双眼根本无法看清,还能保持目标毫无偏差,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如此深不可测的实力,难怪此人狂妄至斯。她自恃功力不弱,可与此人一比,哪怕加上身后的十一个姐妹,也完全不是对手。 阁中众客见颜讵武艺高绝,一个个慌慌忙忙的垂下绣帘,以免殃及自身。 “我不想与女流之辈动手,但你们若再啰嗦,休怪我掌下无情。”颜讵不屑一顾的斜睨了众婢女一眼,径直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有得到指示,围在颜讵身旁的姑娘们根本没有让开的意思。 冷烟面色先是一白,恼怒的微红转瞬布满脸颊,对身后的一个婢女低声吩咐了两句,那名婢女就急匆匆地奔上了阁楼的梯阶。 凝眉看着仍在继续前行的颜讵,冷烟高声喝令,“曦风皓月阁绝不会让任何人坏了规矩,姐妹们,现在就请此人出去!” 十一名婢女旋即合围了上去,头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她们暗怀多时的擒拿之术,颜讵却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步伐也不曾停止。 那八名身材悍硕的男子遽然挡在颜讵的四围,一一挥出重拳破开以纤纤玉手结下的柔而韧的网丝。 婢女们知道这八人不过是紫衣男子的跟班护卫,下手更加不必容情,迅速以掌锋与带风而啸的拳头相击。 八名劲装男子竟全都被掌中所蕴的内力震得倒退两步,如果不是颜讵及时侧开身子,其中两个就已撞上了他。 颜讵停步,冷冷恻过脸,“平时贺羽就是这么教你们的?连女人都打不过,跟着我有什么用?滚开!” 八名男子听到颜讵的冷声呵斥,全都垂下头,默不作声的退到了颜讵身后,指骨间还带着一股微微的酸麻。 婢女们趁着颜讵顿住了脚步,正冷着脸教训手下,赶紧再次围了上去。 颜讵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腾身跃起,瞬间落到了冷烟的背后,飞快的拍出两掌,一掌击中冷烟的后心,一掌击向冷烟身旁那名婢女的肩头。 冷烟与那名婢女顿时向前扑出数步远,身体撞着柱壁,又软绵的栽倒在了地上。 那名婢女一动不动的趴在地面,而冷烟用颤巍巍的双手竭力想要撑起前身,嘴角呕出一大口鲜血,整个前襟都沾上了血迹,又无力的跌了下去。 “冷烟姐姐!竹遥!”另外那九名婢女仓惶的奔上前扶起了伤重得不知生死的姐妹,通通愤怒的抬起头,望着连看都懒得看她们一眼的颜讵。 冷烟已经是她们几人当中功力最高的一个,可颜讵一出手,眨眼间就击倒了冷烟与另一个姐妹,而冷烟她们根本措手不及,甚至毫无还手之力。 尽管满腔怒火,她们的心底也禁不住泛起强烈的惧意——实力天差地远,凭她们根本无法拦住这个人! 颜讵击倒冷烟和竹摇之后没有作任何停留,若无其事的穿过向他怒目而视的一众婢女,继续往阁楼的阶梯走去。 此刻,整座曦风皓月阁忽然前所未有的寂静,唯有颜讵不急不慢踏过木阶的脚步声在耳边不断回响。 每一双眼睛都默然的注视着颜讵。 抬起的左脚刚要在最后一级落下,一个身影猝然从第二层的暗处飞出,带着一道冷冽的劲风劈向颜讵的面门! 这风驰电掣般的一击,却似乎早就在颜讵的意料之中,他立即扬起蓄满真气的左臂,削开锋锐的利器,反手就是一掌。 袭击他的人反应也出奇的快,紧跟着矮下身子,弹脚踢向颜讵毫无防备的腰腹。颜讵只迟疑了一瞬,却并不打算避开,掌心反而又急转向下。如果对方此时不肯变招,踢中他的同时,势必也会吃下他这一掌。 ——他从来不觉得以血换血的买卖吃亏。 果然那人并非不知颜讵掌下的厉害,轻捷的收回了腿,然后一道眩目的光影飞速从颜讵眼前掠过,如明月的清辉,又如破晓的日华,更如一个绝世佳人绽开湛然发亮的眼眸,刺向颜讵的胸膛。 “这是…清光剑法!你怎么会…”颜讵闪过身子,目空一切的笑意瞬间凝结,神色变换不定。 刚避开一剑,毫不容情的锋刃又接连急刺而来。颜讵被汹涌而至的剑气逼退,腾落到了梯级的半中。 炽盛而灿烂的剑影顿敛,露出一张婉娈的脸孔,厉叱一声,“不错!这就是清光剑法,知道厉害就赶紧离开!” 面上的诧异之色转眼间就褪去,颜讵又冷笑起来,“这套剑法的火候你目前连五成都还不到,我要是还手,只怕你连一招都接不住。我方才让你三招,不过是念着教你这套剑法的故人。你若是再不让开,继续缠着我,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少女哼了一声,挥动长剑,“大言不惭!” “渺渺,住手!”忽然,有人出声喝住了少女,那人接着又叹了口气,“…渺渺,他说的没错,你打不过他的。” 众人耳中还回荡着那般悦耳动人的嗓音,眼睛已牢牢钉在说话那人的面容之上,尽皆屏住了呼吸,生怕惊醒了眼前梦一般的景象。 一个窈窕婀娜的身影不知何时倚住了最高一层阶梯的扶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不胜幽凉,纤弱的腰身宛若迎风弱柳般惹人一见生怜,如描远山的蛾眉轻蹙,神色间带着微微的薄怒与忧虑,却犹自镇静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那张脸,简直美得不似凡世中人。 少女怔怔的按下了剑,“潇姐姐,你认识这个人?” “不错,我认识他。”那绝美的女子扬起头,雪白滑嫩的颈项晃得阁中众人觑起眼睛,“颜讵,我随你走便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十二 何处谒山高水长(一) 连日狂驰的两匹骏马终于停下了四蹄,在道旁精疲力尽地垂头打着响鼻,甚至无心舔舐树下高高冒出的野草枝,只是不时耸动着被疾风吹得凌乱的青灰色鬃毛。 元希和皇甫萱从它们身后的车厢跳下,刚走了几步,又担忧地回头瞧了瞧,只见黑衣剑客一脸冷峻,一手托着负在背上的姜庭芝,另一手握着那柄安眠在剑鞘中的乌金色古剑。 虽然心中仍是焦虑不安,元希也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仰起头想要看清所谓“天下武林与玄门正宗”的真实面目。 举目望去,寥落的山峰间矗立着数座气势巍峨的殿阁,四周弥漫着淡淡的云霞,整个昊虚山在薄雾中时隐时现,气象万千,就像是各种传说中天神所居的玉殿金阙。而距眼前最近的壮景是一道山门,山门雄阔无比,门上挂了一幅方正的匾额,匾额上楷楷整整朱书着“昊虚苍吾”。 在山门旁,屹立着一块与山门同样高耸的石柱,那块坚实而巨大的柱石面上深深纂刻着轮廓分明,苍劲有力的八个大字——“道则青冥,法揽众生”。 山门旁伫立着两名弟子,目光越过山门,可以望见每隔三两级石阶也并排着两名弟子,那长长的石阶宛若伸延到了云端,由清一色的雪白衣袍铺满,一派冷肃森然之象。那是苍吾派弟子独有的装束,一身洁白无瑕的鹤羽袍,在苍渺的云雾中隐隐似松桦上点点的劲雪。 四人一靠近山门,看守山门的其中一名弟子就将手一拦,叫住了他们,“几位来昊虚山所为何事?” 元希答道,“这位大哥,我们有要事要拜见掌门前辈。” 那名弟子瞥了四人一眼,“你们什么是地方来的,哪个门派的?” 元希摇头,“无门无派。” “由何人引见?可有书函?” “没、没有。” “没有?那可不能放你们进去。” “可是,大哥…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就不能通融一下么?” “不能,生死攸关的事情应该赶紧去找大夫,找我们掌门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我堂堂苍吾派没有半分规矩可言,掌门人是你们这些闲杂人等能够随随便便见到?且莫说你们山下的人,连派中的师兄弟每日都有不少人想要见掌门,我还想谁给通融通融呢…” 元希踌躇了半晌,掏出了怀中的青璞,“我知道会让大哥很是为难,但还是要烦请大哥代我们去通传一声,只要将这东西给掌门前辈过目,他或许就会见我们。” “你这村童,真没见识!我们掌门人可是贪妄财物的凡俗之辈?带着成堆成堆价值不菲的珍宝前来奉承掌门的人多了去了,就是金山银山摆在眼前他老人家都不会多看一眼,何况这块黑不拉几的丑东西!” “大哥,这不是普通的东西,掌门前辈一见就知…” 那名弟子不耐地打断了元希,“少来这套,那些珍贵的玩意儿我还见得少么?别想用一块石头来糊弄我!” “拜托你了,大哥,若能见上掌门前辈一面,我…我可以把它赠与你以作酬谢…但若是见不到掌门前辈的话,姜大哥他就没救了啊!” “鬼才想要这东西!”那名弟子觑了元希手中的青镤两眼,反而加重了语气,“别再装疯卖傻了,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还不抱着你的烂石头快走!” 眼见那名弟子的态度愈加凶横,皇甫萱嗔道,““涨闷”是什么人这么了不起?若是当真了不起的人,怎么会见死不救?又怎么会这样躲着我们,不敢出来见人?” “好啊,你竟敢对我们掌门人不敬!” 另一名守山弟子原本一直静听着他们的对话,此时也忍不住出言呵斥,“哪里来的野丫头,胆敢对掌门口出不逊!” “快走!再不走的话,休怪我们要出手赶你们几个下山了!” “这该如何是好…”元希呆呆的立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再次昏厥过去的姜庭芝,急得红了眼眶,“姜大哥该怎么办啊…” 黑衣剑客拦住急得跳脚,正要上前厉声斥骂那两名守山弟子的皇甫萱,沉默了一会儿,出乎意料地将手中那柄剑递给了仍在高声驱逐他们的守山弟子。 虽然黑衣剑客一直寂静的站在元希和皇甫萱的身后,始终没有抬过眼睛,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并且还腾出一只手负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但他的眼睛和他手里的剑,却好像从刚一出现就令人感到一股战粟和惧意。 那名弟子慑于黑衣剑客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居然莫名其妙地伸手接过了那柄剑。他横举长剑,目光扫遍剑身,很快看清剑身上的纹饰和字符,然后从头到脚的细细打量黑衣剑客,忽然瞪大了双眼,咂舌道,“你是、你是!…” 黑衣剑客平静的朝他点了点头,肯定了他心中的猜想。他立即高声唤来山阶上的一名弟子,把长剑交到那名弟子手上,低声私语了两句。后来那名弟子一面听,一面吃惊的瞧向黑衣剑客,又匆匆忙忙地顺着山阶跑了上去。 眼下不止是皇甫萱和元希二人,就连另一个守山弟子也满心疑惑,正想开口向那名弟子问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突然有十数名弟子下了山阶,急急往山门赶了过来。 领头的那名弟子项上所戴的发冠与其余弟子稍有不同,提着黑衣剑客的把柄长剑,在山门前犹豫地放缓脚步,定眼望向黑衣剑客,震惊得脸孔发白,“…真的是你?!” 而他身后的好几个弟子也瞪直了眼睛望着黑衣剑客,面上泛起异样的激动,手脚忙乱的掀动衣袖,甚至有一两个等不及令下就要冲黑衣剑客奔去,还好被身旁的师兄弟及时拉住。 面对那些神情激涌的苍吾派弟子,皇甫萱慌忙拉起元希退到了黑衣剑客的身后,手中紧攥着黑衣剑客的衣袍的一角,只在他的肋下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孔。 然而,黑衣剑客的脸色始终毫无波澜,只是冷冷点头,“是我。” 当中的一名弟子再也按捺不住,朝黑衣男子直奔而去,口里高声嚷道,“凌师叔!凌师叔!…是凌师叔回来了!” “不错,凌天衡回来了…”黑衣剑客轻声回答,又像是对着虚空低声呢喃。 此时,那群弟子心中再无半点疑虑,一齐奔上前来,将黑衣剑客等人团团围住,“师叔这些年上哪去了?” “咦,师叔背上所负的是何人?” 正不知如何应对弟子们接连不断的热枕问候,领头的那名弟子已恭谨地鞠躬,侧身一让,“师叔这边请,师祖正在闭关,良冶唯有先带师叔去见师父。” 接着,良冶又回头吩咐,“还不快替师叔接过背上那位公子!” 凌天衡僵痛的手暗暗紧了紧——恐怕背上这块大冰雕会冻得这些热情洋溢的小师侄直喊娘吧。 “不必。” “既然师叔负着伤患,师侄就先替您拿着这把剑吧。” 良冶微笑着说完,见凌天衡漠然的点了一下头,就迈开步子向前引路。 难怪先前一提到昊虚山,义父的脸色就变得如此难看,这一路上的神情也古古怪怪,原来义父和这些弟子是老相识!皇甫萱望着凌天衡的背影,脚步迟疑不前,眼中说不出的震惊与困惑——为什么义父从不曾说起这件事? 凌天衡被众弟子簇拥着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萱儿,跟我来。” 皇甫萱注视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冰雪深处一如既往的纯清笃定,心中的不安瞬时消散,赶紧拉着同样发愣的元希跟了上去。 登完石阶,良冶遣开那群在凌天衡耳边自问自答个没完没了的弟子,独自领着他们向东而行,穿过大树成荫的一段石子路,在一座威赫的殿阁门前止住了脚。 四人跟着良度走进了殿中的一间暗室。 室中只有一个身穿鹤羽袍的中年男子,正闭着眼睛,盘膝冥想。 良冶走近中年男子身畔,躬下腰,嘴巴凑向他的耳畔,“师父,凌师叔回来了…” “凌师弟回来了?!”中年男子遽然睁开眼睛,眉毛一抖,仿佛只一眼就认出了良冶身旁的黑衣剑客,立时从软垫上跳了起来,上前一把攥住了凌天衡的手,“凌师弟,这一别数年,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师兄可想你得不行,山上的众位师兄弟也都天天盼着你回来呐…” 凌天衡抽回了手,淡淡应了一声,似乎根本不愿浪费唇舌与他叙旧,“华师兄,师父在哪里?” “啧、”华师兄面有难色地搓了搓手,“师弟,事有不巧,如今掌门师伯正在闭关…” “我有要事要见师父。” “掌门闭关前曾下令在此期间任何人都不许打扰他老人家,可凌师弟你偏偏这个时候回来…”华师兄来来回回的跺着步子,眼角扫遍了在场的每个人,扶额笑道,“也罢也罢,凭掌门师伯对凌师弟的厚爱,想必不会怪我多事,我这就替师弟去请掌门师伯出关。” “多谢师兄。” 华师兄吩咐良冶招呼他们几人到殿中坐下之后,没有半分耽搁,立即往掌门人所在的地方赶去了。 ——义父要见的这个师父,就是他们此来所要找的“涨闷”么? 皇甫萱侧过头,瞧向怔怔出神的凌天衡,发现他茫然的双眼中生出一缕不知所措与慌乱,修长的手指死死抠住了扶木,铮铮的骨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发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十三 何处谒山高水长(二) 等了接近一碗茶的时间,殿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然后是一声中气十足的清咳,一股清逸出尘的气息随即飘然而至,殿内的几人油然而生出一种仰服之意,连不知根究的皇甫萱都不自觉的端正了上身。 一个皓首苍颜的老人疾步迈进殿内,脸上的重重皱纹清晰可见,颌下的白须及至胸腹,可那副眉目慈祥的面容,挺直如松的身躯,毫无半点衰朽之色。斑白的长发有几分蓬乱的垂散在两肩,宛然是慌忙之间没有来得及束好,还在匆忙赶来时与不知敬畏与怜恤的风迎面相撞,就连那一身素白色的衣袍也没有顾得上整理。 但他就这样站在他们面前,恍若满身都映透出被悠长岁月与旬日照耀过的光,无比自然,无比肃穆,脸上却带着孩子般的惊喜,向凌天衡探出手,“天衡,你回来了?” 离别之时,犹见两鬓青丝;再见之日,已是白雪满头。 一直以为师父是不会老的。师父的修为超凡入圣,清心寡欲,和光同尘,颐养得当,从第一眼见到师父,到他下山的那一天,师父的模样几乎都没有一丝改变。可直到今日重见,他才骇然而忧伤的发现——师父也是个凡人,师父已经老了。 而他在师父老去的这些年,避世山中,未曾顾及尘世沧桑变幻,为了不引祸师门,为了保护皇甫前辈和萱儿,从未离开辟罗山超过半日,没有给师父捎过只言片语,更没有尽过半分弟子该尽的孝义。 那一根根仿佛向某种东西作出投降的花白发丝,会不会相当一部分是由他这个令人挂心的不孝徒儿催成? 凌天衡望着老人,鼻喉间涌动起一缕强烈的酸涩,无法遏制的红了眼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老人赶紧伸手扶他起来,他却死死地跪在地上,把头埋在老人的膝间不肯抬起,低声呜咽,“师父…” 苍吾派的掌门人俯下身,慈爱地抚着他的头道,“请师父救下这个人。” “这位年轻人受了重伤?还是中了毒?”掌门人望了一眼姜庭芝,两个跨步到了他的跟前,见姜庭芝痛苦的闭着眼睛,脸色青紫相间,双手紧紧交抱着,无力的咬着牙关,他捏住姜庭芝冰凉的手腕,“他的身子好冷,脉息好怪…” 他疑惑的又瞧了姜庭芝一眼,姜庭芝虚弱的睁开了双眼,那一瞬间,掌门人蓦然怔在了原地。 ——这双眸子,像极了多年间悬映在脑海中的那双眼睛。 掌门人迅速平复了心神,心想明明神医的孙女在侧,而徒儿又深知自己的所能,表示当中必有需要他出手的难处,于是直截了当的问道,“为师要如何救他?” “需用师父的幽蟾血玉。” “只需此物?”掌门人从袖中摸出一块生得有如蟾蜍一般形状的赤红玉石,看了两眼玉石,再瞧了瞧深受剧毒折磨的姜庭芝,低声自语,“我明白了。” 掌门人拉开姜庭芝的前襟,一手握着幽蟾血玉,另一手贴在姜庭芝泛着黑气的胸口,催动体内真气,转眼就有一缕微不可见的黑气自他的臂间徐徐渡入血玉之中。 未及片刻,血玉的色泽就变得比先前所见更加的红。随着细弱游丝的黑气不断渡进血玉,血玉越发红得像是快要浸出鲜血来。 皇甫萱与元希不由惊喜的呼出了声。 而凌天衡没想过会要师父以自身的真气来替姜庭芝祛毒,忧急的叫道,“…师父!” 掌门人淡然的口吻看似轻和,却坚决如铁,“无妨。”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姜庭芝胸前的黑气明显散去许多,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不少。 如此漫长的祛毒过程并未有丝毫间断,掌门人的额前已满是汗水。却仍然全神贯注的立在姜庭芝身前,没有歇一口气,没有喝一口水,甚至没有皱一皱眉头。 而凌天衡心下更是无尽愧欠——师父已为他悬心这么久,他刚一回到昊虚山,就又让师父为了他所求之事劳神费心,叫他于心何安? 老人如此不辞劳苦,就连其他的旁观者也不禁动容。 “老爷爷,这毒一时半会决计吸不完的,”皇甫萱忍不住开口劝阻,“若是操之过急,耗神太过,你和他反而都会挺不住…” 掌门人听罢,缓缓收回了手,含笑朝皇甫萱道,“好,小姑娘,我听你的,你的话有理。” 周身彻骨的寒冷和疼痛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强烈,脸色也好了许多,姜庭芝感激的看着掌门人,费力的拱起双手,“多谢老前辈…” “年轻人放心,你会好起来的。”掌门人笑着摆了摆手,盯着姜庭芝的脸,神色祥和的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中这样的毒?” “晚辈叫姜庭芝。”姜庭芝讷讷回答,“这个箭伤…” 掌门人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诧异,打断了姜庭芝,“…姜庭芝…你姓姜?” 姜庭芝怔了怔,摇头,“晚辈原本并非姓姜,只因父母早亡,便随抚养我长大的姜老夫子姓姜。” “原来如此。”掌门人默然点头,深邃的眼中忽然泛起了一缕化不开的忧思。 “老前辈,有什么问题么?”姜庭芝讶道。 “没事…”掌门人沉吟着,抚了抚须,“子勋,带这三位年轻人去房间歇息,再去找两件干净的衣袍给两位小兄弟换上。” 一直在掌门人身后垂手静默的华子勋应道,“是,掌门师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十四 山水尽处(一) 残阳如血,染红了归去的层云。天际的一角已冉冉现出一轮无暇的光晕,疲倦的旅客却还游离在轻烟弥漫的街道上,迟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而周围的街景也全然不似往昔那般车马喧嚣,安静得异乎寻常。 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座低矮的小桥前。 桥上只有一个身姿绰约的背影,孑然倚立着桥边,垂首看桥头桃树的落红缓缓坠入湖面的波澜。他痴痴的望着熟悉的身影,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凝注的眼光,微微侧过头,一阵晚风吹起垂在脸颊的发丝,露出了如画的侧颜。 曾携手看花,扶肩待月的佳人,相许下白首相偕的盟约,眼波唇启的柔情爱恋,最终化为柔软而缠绵的无形锋刃刺破了血脉,留下一道痛彻心扉的伤口。重又相见,他一时悲喜交加,情不自禁的喊出她的名字,向她奔去。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头,却好像知道他在身后追逐一般,只是一眨眼,就离开了原地,到了桥的另一头。 他惊疑不定,又拔腿追了上去。 可是不管怎么样,始终无法靠近她。他越是拼命地向前跑,她的身影却仿佛越是杳远。 他不肯放弃地追着,追着,气力渐失,却依然离她还是那么的远,无力之感漫布全身,身体仿佛骤然堕入了冰窖,通体发冷。 耳畔开始回荡着她告别的话语,他又重新想起那一日,她离去的背影就如同眼前一般,沉静又决绝。 心头涌起近乎窒息般的绝望,就像是一只铁手掐住了心脏,憋出的斑斑血泪也卡在喉咙,想要撕开再也难以承载苦闷的胸腔向天裂声痛吼。 忽然,他听见两句低声呢喃。 神志稍微清明,他张开眼睛,眼前只有迷迷糊糊的一片光影。 他眨了眨眼,再睁开眼睛时,只见两双澄亮的大眼睛关切地注视着他。 “姜大哥,你怎么样?”皇甫萱伸手探向姜庭芝的额头,看他方才在睡梦中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担心他是不是又生了什么热病。 “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姜庭芝深深的长吁了一口气,急促的呼吸平和下来。 “又做噩梦了?”元希担忧的看着他,“姜大哥,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样忧心,每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你的眼睛都已经黑了好大一圈…就是昨夜五更时分,我无意间醒来,还听见你在微声叹息,长此以往,你的身体怎么熬得住?” ——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割舍不下的回忆片段,固执地驻扎在脑海中,夜夜在梦魂深处鼓瑟吹笙,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姜庭芝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元希和皇甫萱瞧着他暗淡无光的眼色,憔悴落寞的脸庞,不由回想起他在重伤之时,还依然心心念念的那位心上人,恍惚明白了他哀愁的根源。 这种事旁人根本无法帮上半点忙,而姜庭芝本人既然选择缄口不言,他们也只好闭口不提,暗暗替他伤惋。 正想岔开话题,发现元希和皇甫萱两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也满是忧虑之色,心知他们皆是为了他而操心,姜庭芝心中一暖,“皇甫姑娘,希儿,谢谢你们…没想到,此番能够死里逃生,真不知…” “谢什么?要不是你,躺在这里的,就是我和希儿了…”皇甫萱打断了他的话,口气中带着几分温柔和认真,“姜大哥,你要快些好起来才行!” “对啊,姜大哥,你救了我的命,该说感谢的是我才对。”元希也附和着,垂下眼皮,似是想起逃亡的路途中所有舍身相护的人,低声的说,“你如此舍身相救,我真不知要如何报答…” 自从重伤之后,姜庭芝还是首次露出了笑颜,他从衾被里摊出一只手掌,“好,那我们谁都别谢了…等我好了,再等希儿报了仇,我们三个一起好好的喝他一顿,如何?” 皇甫萱和元希也不禁跟着他笑了起来,一同把手掌放到了他的手心,“好,我们说定了!” 用过早饭,掌门人不顾爱徒三番四次请求以身相代,还是如昨日一般以真气催动幽蟾血玉替姜庭芝祛毒。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姜庭芝身上残存的余毒又已明显去了大半。恐怕掌门人受累,姜庭芝忍不住开口劝阻,皇甫萱也在一旁不断出言附和,掌门人才歇下来。 第三日,只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再也不见有黑气渡近血玉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虽然姜庭芝胸前的箭伤还未完全愈合,伤处仍在隐隐作痛,不过,已经能够下地行走。 倒也多亏皇甫神医的药膏确有奇效,若是换了别人,如他这般孱弱,又受了这样的伤,遭了这样的罪,只怕还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不可。 元希和皇甫萱再三鼓励姜庭芝多下床走走,说是如果能够勤加走动,伤口也会恢复得更快。两个人总是趁着天气最宜人之时,日出日落之际,一人挽起姜庭芝的一只手臂,将他搀扶着,避开苍吾派整日间忙忙碌碌的弟子们,向安静的后山走去。 通往后山这条路行迹稀有,丝毫不必担心有人会突然蹦出来扰了他们的兴头。他们一边走,一边闲话,在山间那些苍翠葱茏的松柏下驻足,观赏令人忘忧的谷草群花,信步漫游,舒挥畅意。 或许昊虚山山地福泽深厚,姜庭芝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三五日过去,就已经不需要二人搀扶,也不再需要他们为了他而故意放慢脚步。 晨间的清风拂过,山的深处送来几声清脆悦耳的鹤唳。 一只小小的飞虫带着若有似无的花香随风而来,轻轻滑过脸颊,绕着人身,在半空中优雅自在的翩飞低舞。 姜庭芝情不自禁的抬手,想要触碰这如花一样娇艳美丽的小东西。 皇甫萱瞪大了明澈的眼睛,发出欢喜的惊呼,也朝它伸出了手,“蝴蝶啊!” 这终于不再只是记忆中一抹被永久禁锢在画卷中的绚烂色彩,而是真正会动,会起舞的鲜活生命! 蝴蝶在空中划了两圈,在皇甫萱的指尖驻足了短短一瞬,又挥动起彩翅。 “别走啊,小蝴蝶,你要到哪里去…”望着那只慢悠悠飞走的蝴蝶,皇甫萱追了上去,“等等我!” 连日来的折磨痛楚消失殆尽,姜庭芝心中也不自觉生出一种重获新生的兴奋。他从皇甫萱的身后快步赶上,轻轻的把臂一挥,就拦住了蝴蝶的一条去路。 “快来啊,嘻嘻,姜大哥,希儿,你们快过来!…啊…它又到那边去了!” “萱儿!姜大哥!”少女银玲般的笑声如巨磬在心口振荡,元希痴痴的望着兴致盎然的二人越追越远,才不无担忧的奔在他们后面,喊道,“姜大哥当心伤口啊…” 被追逐的蝴蝶好似也乐在其中,每当他们的步子稍微有些懈怠,就悠闲的落在花蕊间,或静静的伏在梢头,仿佛有心等着他们追赶上来。 不知追了多远,他们忽然发觉眼前的景象逐渐陌生起来。前方的山道陡然变窄,窄得只容一人通过。 三人下意识顿住脚步,蝴蝶一眨眼就穿进了紧密的树荫。 姜庭芝和元希正瞧着前路犹豫不决,皇甫萱已迈开欢跃的脚步,飞快地绕过了前方那两株参天的藤树。二人只好赶紧跟上。 绕到藤树的背后,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的山路平缓开阔,似是一个未经雕琢的大平台,两旁则是令人望之胆寒,深不见底的悬崖。 直到这时,他们才恍然发现,原来无意间竟已走到了后山山巅。 那只引路的蝴蝶却不知躲到哪片叶下,顿然消失了踪影。 而山路的那一端有一座年岁悠远,灰得发白的小石亭,在天然无华的山巅显得有些突兀。 他们满腹好奇的走近那座许久无人打理的石亭。 石亭,我不是已经没事了么…” “当心一点…”生怕姜庭芝一个失手拍裂了伤口,皇甫萱蹙了蹙眉,“我替你们恼他呢,你们两个倒好,反而一个劲地帮着他说话。” “对不起,萱儿,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元希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们必须要离开了。” 皇甫萱眨动着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想也不想,“好,你们偏要下山是不是?那走吧,现在就走,我跟你们一起下山!” 元希和姜庭芝惊诧地对望一眼,不约而同记起了辟罗山上那个的承诺,急道,“那怎么行!姜大哥身上的伤痕仍在,你就忘记我们所要面对的有多凶险了么?”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跟着你们啊!”皇甫萱狡黠地一笑,“义父他是绝不可能丢下我不管的,他这么厉害,有他随行的话,你们就安全了。” “不行!萱儿,这不是闹着玩,”元希摆了摆脑袋,坚决的说,“我们要走的那条路,没有什么有趣和好玩的地方,只有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危险。” 皇甫萱也坚决的说道,“我不怕,若是害怕,就不会离开辟罗山了。” “不行,萱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连累你了。” “谁说这叫连累了,是我心甘情愿要和你们一起的。”皇甫萱执拗地反驳。 “萱儿…” “好了,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快走吧。” “皇甫姑娘,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明白根本无法轻易说服皇甫萱,姜庭芝努力硬着心肠说了下去,“但是,你不能再跟着我们。就算凌大侠身手再好又怎么样,有你这般样样不懂,事事都帮不上忙的一个小姑娘同行,却必定会成为我们的包袱,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还一定要缠着我们?” 姜庭芝言辞生硬的说完,别过了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却瞥见脸色灰暗下去的元希摇了摇头。 霎那间,四周的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沉默了短短一瞬,皇甫萱猛然站起了身,明丽的脸涨得通红,瞪大眼睛瞧了瞧姜庭芝,又瞧了瞧元希,“我把你们两个当作朋友,一心顾虑你们的安危,替你们着想,你们却…你们…太过份了!” 一腔热意换来的却是兜头的轻视和羞辱,皇甫萱气得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奔出了石亭。 落在原地的两人也立刻站了起来。 元希朝她高喊了两声,谁知她听见喊声,反而赌气似的越走越快,小小的身影拐过树下的大石,一晃眼就不见了。 “希儿,我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姜庭芝垂下头,“可是你已经为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实在不能让你再为我耽搁了…哪怕她怪我,我也…” “姜大哥,你不用自责。将来萱儿定会明白,你是为了她好…” “如果今后我们还有幸和她再见,再向她…” “糟了!”元希脸色铁青地指着皇甫萱离去的方向,声音发颤,“那头、那头不是上山的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十五 山水尽处(二) 刚才二人思绪混乱,竟然没注意到皇甫萱走的是山巅另一端的小路! 他们先前根本没有想过山巅还有另外一条通路,更不知道那条路通往何处——是否会比来路还要险峻陡峭? 二人慌忙循着山路急奔。 拐过遮住视野的大石,又是一条逶迤蜿蜒的狭窄山道,盘山倾斜而上。 环顾四周,他们排除了此处还有第二条路的可能,赶紧一前一后踏上了那条羊肠小道。山路很短,绕过山壁之后,他们蓦地止住了脚步,难以置信的张大了眼睛。 眼前没有险象环生,没有风波激荡,却是一片如梦似幻的奇景。 对面的峰巅与他们仅有一桥之隔,却覆着皑皑的白雪,积雪甚厚,宛然与吊桥的这一头是另一派天地。 日光斜照,照在眼前的雪不定这时候已经赶到了雪峰前。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他们急得焦头烂额的模样。 哼,不知道是哪来的两只呆头鹅,刚见面时就被她整得一愣一愣的,而从那之后,她又是为什么要几次违背爷爷和义父的意愿?如今,他们倒好意思反过来说她是累赘,说她没用! 被白雪浇盖下来的忿忿之意又在心里冒出了头——她才不要再见那两个无情无义的蠢家伙! 可是,从她觉得冷的那一刻起,之后的每一次呼吸,都冷得更加强烈。不过犹豫了那么短短一瞬,就仿佛有无数尖针刺入了全身的毛孔,四肢也冻得快要难以动弹。 她抱紧双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心急地回头四望,看见不远处有一处拱起的小雪丘。赶忙迈开异常沉重的双腿,跑向那个半人高的雪丘。 绕过雪丘,竟意外的发现雪丘中还有一个狭小的凹洞。她不及思索,屈下身子,瑟缩着躲了进去,那凹洞刚好能容下她的身量。 她将下颌埋进膝间,用颤栗的双手搓揉冻得已然失去知觉的耳尖。然而,周身的寒意似乎并没有因此消退半分,两排牙齿依然止不住地剧烈相磕。 她不自觉的又往里缩着身子,屁股向后挪了挪。后背刚一挨着雪墙,忽然觉得坐下一空,下方的雪层猛然深陷下去,整个人也在刹那间随着塌陷的雪墙向后倒去。 眼前黑了短短一瞬,接着是触目的,无尽的白。 她惊叫着从倾斜的雪坡不停向下滚落,慌乱中伸出手拼命想抓住什么事物,松软的雪却轻易在指缝间一一滑开。 手掌心突然间又感到热了一热,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她就摔在了一块冰面之上。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她还趴在冰面上懵了半晌。 她撑起摔得发疼,又冻得发疼的身子,翻坐了起来。 用手撩开额前混着雪花的发丝,却瞥见手心上全是血,破了一道不浅的伤口。低头再一瞧,刚才手掌发力的时候,从伤口涌出的鲜血已淌在了透彻的冰面上。 殷红的血迹还从裙下的轻纱间透了出来——连膝头也磕破了。 她心底一酸,眼圈一红,忍不住就要哭了出来。 若是爷爷看到她这副凄然的模样,不知该有多心疼呢。 万幸的是,这雪坡不算太陡,并且还有有几分倾斜,否则直直摔落在这坚硬的冰面上,恐怕她已没有机会再见爷爷了。 忽然,她打了一个剧烈的寒颤。当她晃眼略过冰面的时候,似乎瞥见冰层下有某种异样的东西! 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又瞧向剔透的冰面,正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阴狠的眼神穿过冰面死死地盯着她,盯得她头皮发麻! 只见身下的整个冰层被那双眼睛的庞大身躯填满,梁柱般粗大的尾巴胡乱地搅在一起,她吓得立刻往后缩退—— 冰层下居然封冻着一条花白的巨蟒! 她在辟罗山曾见过不少蛇蟒,却从未面对过如此的庞然大物! 正在惊魂未定之时,她发现刚才跌落时砸到的冰面有些裂痕,浮在冰面上的鲜血竟然没有凝固,而是诡异地沿着那些裂开的缝隙浸入了冰层。 更可怕的是,冰面下的那双眼睛似乎眨动了一下! 她正要怀疑是否由于惊吓过度,才一时眼花,耳中却分明的听到来自冰层之下,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喳喳作响的声音。 紧接着,冰面猛地一震,先前那些渗血的裂缝再次开裂,缝隙又增大了几分! 而这一回,她千真万确地瞧见那只巨蟒眨动了一下骇人的眼睛,眼里带着妄图吞噬一切的凶光。 冰面被巨大的力量不断冲击,开始剧烈地晃动。巨蟒在冰层中疯狂的扭动被禁锢的身躯,拼命想要从冰面冲出,面部显得更加狰狞扭曲。 “天啊!” 她吓得再次往后挪移,后背却抵上了身后的冰壁。 眼前的冰面晃动不止,仿佛整座雪峰都开始地动山摇,四周的雪花纷纷摇落,而冰面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巨蟒必然很快就会从裂开的冰层里窜出来的! “义父、义父!…”她恐惧的惊呼,但是冷漠的寒风极快地掩过了她的声音。 她仓惶四顾,而周围白茫茫一片,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义父根本想不到她会遇上如此凶险之事,如何会来救她? 那两个可恶的家伙呢?为什么还没有赶上来?她刚起了念头,想要姜庭芝和元希立马出现,别再让她独自面对这条令人毛骨悚然的巨蟒,却倏尔想起他们那副赢弱斯文的可怜模样,就算赶到她的身边也根本无济于事,反而会陪她一起葬送在巨蟒的腹中。于是,她又转而默求上天千万别让他们在这时候找到她。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过来。 ——眼前的危难,无法寄望于他人,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自小与辟罗山的蛇蟒打交道,她知道它们的速度有多惊人。若以她现在这副冻僵的身躯,摔伤的膝腿,还有迟缓的行动,连走两步都困难。就算立马逃走,也无论如何逃不过巨蟒的追猎。 冰面上碎裂出一道道越来越深的纹路,耳际咔嚓咔嚓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近乎僵硬的双手急忙摸进腰间的布袋,取出袋中的一包银针,布袋中的药瓶也被她通通翻倒了出来。 她的眼睛飞快扫过所有的药瓶,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居然忘了带上爷爷用来祛避毒蛇邪虫的煦阳散! 但没有时间再多迟疑,她把每个药品中的粉末全都倒在了冰面上,用颤抖的手指抽出了全部银针,再将银针与混了冰水的药粉捣在一起。她一把握住没有沾到药粉的银针一端,用尽了气力,才没有让胸口的惧意,还有手心里滑腻的冷汗把银针从手中抽走。 她紧靠冰壁,臂肘撑着凸出的冰棱,勉力站了起来。 还没有站稳,脚下的冰面猛然一震,伴着咔啦一声极其尖利的脆响,巨蟒与无数爆裂般的碎冰冲天而起! 巨蟒刚重获自由,就张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拖着那样肥大的身躯,却根本没有将它的速度减缓半分。 她攥紧了手心里的银针,睁大双眼望着那骇人惊心的怪物飞速逼近,拼命抑制心底的恐怖,集中全身的精力——必须要准确无误地将银针扎进巨蟒的七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十六 山水尽处(三) 巨蟒吐出的红信已然触到了她的鼻尖,口中喷出令人作呕的腥气。那一刹那,却突然像是有什么扯住了巨蟒的尾巴,令它不得再往前动弹半分。 巨蟒愤怒的咧开嘴,发出阴森可怖的嘶嘶声,猛然回身,朝与她相反的方向飞扑过去。 巨蟒出其不意的掉头而去,皇甫萱浑身顿时一软,几乎站立不稳,一手抚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望着巨蟒扑去的方向,说不出的惊骇——巨蟒正立起半个比常人还高几分的身子,口中仍在嘶嘶的喷着怒气,威吓着一只体型比它小上数倍的小兽! 她定睛一看,小兽浑身赤色,两翼生风,利爪铁喙,昂着头,雄赳赳地站在雪地上,远看上去宛然就跟义父从城郊收罗回来的那些山鸡一样。 雪峰上为什么会有山鸡?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处?皇甫萱心想,难不成这只“雪山鸡”竟是和巨蟒一同被冰封在了冰层中,却被巨蟒硕大的身躯遮住,以至于一开始未曾留意到它? 那只“雪山鸡”与巨蟒相较起来格外娇小,在巨蟒眼里,它娇小得恐怕就像她这几日在草丛中捉到的,那一种叫蚱蜢的虫儿。 她想象不出,那样小的东西,连手掌都比它大上好几倍,居然会敢匍匐在脚边,叫嚣着要斗个你死我活。 可是这只英勇无畏的“雪山鸡”面对着巨蟒,非但毫不退缩,还得意扬扬的耸着羽翅,主动向巨蟒发起了进攻。 “雪山鸡”一动,巨蟒也立马扭下身子朝它冲去。 皇甫萱下意识的别过头,她最怕看蟒蛇吞吃食物的残忍模样。 但很快,又忍不住回头看去。 “雪山鸡”居然没有被勃怒的巨蟒一击毙命! 它和巨蟒更像是老相识,熟知对方的厉害——巨蟒摇头摆尾地躲闪着“雪山鸡”的利爪,“雪山鸡”也机敏地腾起避开巨蟒的毒牙。身形骤然交错开来,杀气腾腾的两兽静悄悄的对视。它们同时向对方炫耀着天生的利器,口中也发出一阵唬人的古怪低鸣,仿佛在替自己助威,打杀对方的胆气,随即又向前缠斗在了一起。 “雪山鸡”似是越战越勇,只见往前,不见后退。巨蟒游行变换着身下的位置,但与灵动的“雪山鸡”一比,它的动作笨拙了许多。 巨蟒又一次扭回前身之时,“雪山鸡”逮到机会,忽的迅速飞身跃起,落在了巨蟒的颈项,用喙狠狠地啄了两口。 被利喙啄破的伤处霎时涌出鲜血,巨蟒只能死命摇摆身躯,以图摔落把它踩在爪下的“雪山鸡”。 想不到这雪峰吧!” 说完,皇甫萱也不等他们回答,拔腿就要离开,却忘记她的双腿早就僵住,还伤了膝盖。一动起来,本就肿痛的伤处不断屈伸的剧疼让她差点摔倒下去,咬着牙才勉强前挪了两步。 望着皇甫萱步履艰难的背影,元希的手臂微微抬了抬,很快又放下。 他心中正为贸然触碰女孩子的肢体于礼不合的念头而踌躇,发现皇甫萱晃悠悠的身子一歪,连忙抢步上前,托住了她的手臂,“萱儿…我,我扶你吧…” 皇甫萱不知世情,更没有寻常姑娘的顾虑和矜持。元希刚把她的手臂搭上肩头,就毫不客气的将整个身体都倾靠在了元希身上。 那副冰凉的,软软绵绵的身躯仿佛透出了一种异样的温热,令元希的整个身体,还有脚下的步子,比被冻伤的人还要僵硬几分。 可他却感到像是有人把他的心搁在了秋千上,在胸口轻飘飘的悠荡,每一次跳动,都有触到云间的错觉。 快到雪峰口的时候,皇甫萱频频回望,但除了延绵的峰峦,无尽的白雪,静谧的天地中再也没有别的影子。她只好在心中默念了一句,“猪油,谢谢你,我走了,珍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十七 山水尽处(四) 越出身后的冰天雪地,三人周身的寒意迟迟没有缓过来。 尤其是皇甫萱,受冻太久,早已凉透心脾,脸色和雪一样白,被温暖的日光一照,麻木多时的知觉逐渐复苏,反倒止不住的剧烈发颤,连打了十数个喷嚏。 姜庭芝当先踏上吊桥,回味起方才过桥的心惊胆战,不敢有半点分心和侧目,双手紧拉着铁链,一小步一小步的缓缓挪动,破败的木质板面发出吱噶吱噶的清响,碎石和泥尘纷纷从桥上抖落,落入深不见底的崖底。 等他悬着一颗心踱到了对岸,发现正扶着皇甫萱立在桥旁,犹豫不定。 姜庭芝隔桥高喊,“希儿,皇甫姑娘,这座桥破败不堪,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恐怕难以承受你们两个人的重量…我看你们还是在这里稍候片刻,我这就去请掌门前辈和凌大侠…” 皇甫萱立马答道,“不行,义父要是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非得把你们两个从这里丢下去不可!” 那张杀人如抽针的冷厉面孔在脑中一闪而过,姜庭芝一怔,“不管怎么样,你们现在不能过桥,还是等着我找他们来帮忙。” 元希刚准备回答,突然感到肩头一轻。 “等一下!”皇甫萱收回了搭在元希肩头的手,慨然地将身体向前一倾,撑住了桥桩,“是因为元希背了我这个包袱才不能过桥,是不是?” “不是,皇甫姑娘,我…”想到刚才的事还有些后怕和惭愧,姜庭芝努力想要解释。 “萱儿,你别误会,姜大哥完全是为我们的安危着想啊,”元希用商量的口气劝道,“此时过桥实在有些危险,不如还是等着凌前辈前来吧。” “哈,原来你是个胆小鬼!”皇甫萱侧过头,撅起了嘴,“你不敢过去的话,就乖乖的留在这边等人来救你吧。” “萱儿,别…” 不等元希说下去,皇甫萱已向前挪了两步,一只脚刚踏上了桥板,直着手去够悬在吊桥边的铁索。 元希的眉头霎时跳了跳,没有思索,立即上前扶住了她。 皇甫萱回过头,作势要把手抽开,哼道,“既然你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过来?” “元希只会陪朋友出生入死,决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独自犯险。”瘦小的身形之下,语气却很是坚定。 宛如气闷时得到了爷爷用来哄她开心的蜜糖那般,皇甫萱的嘴角瞬间露出了浅浅的梨涡,“好啊!希儿,你真是有义气…果然没有白白认识你一场,从今以后,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 “希儿,皇甫姑娘,你们别犯傻,千万不要以身试险!”眼看元希和皇甫萱不听劝告,仍然相继踏上吊桥,姜庭芝在对岸急得来回走动,“希儿,希儿…怎么你也…” “没关系的,姜大哥…你看我们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么?” 元希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两手却小心翼翼地抓住随着步伐迈动,而不断发颤的铁索。 快要走到一半时,桥身猛烈地晃了两下,呼呼的风灌入耳中,元希的心也跟着突突地跳了两下,却依然镇静的托着皇甫萱前行。 迈了两步,脚下的桥板蓦地开始咔咔作响,桥面转眼就现出几道深刻的裂痕。 额上顿时唬出了两行汗水,元希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继续不动声色地迈着沉稳的脚步——理智告诉他,此时若是仓皇奔逃,必定会让桥身崩裂得更快。 眼看桥板逐渐裂开,皇甫萱才开始后悔没有听从姜庭芝和元希的劝告。她想,若是与希儿就这样掉了下去,恐怕义父真的会杀了姜大哥吧。 忽然,元希在她耳畔急喝一声,“萱儿,快抓紧铁链!” 想不到平日温文尔雅的元希,居然会用如此严肃的口吻对她说话,甚至可以说是命令。 皇甫萱一怔,虽是不明所以,却顺从的伸手抓住了身旁的铁索。 抓住铁索的一瞬间,吊桥剧烈的一荡,狭长的桥身遽然往左手边猛烈地倾去。接着,脚下一空,整个身子随着铁索往深渊坠下。 皇甫萱的脑子一片空白,一手死死抓住铁索,另一只本是搭在元希肩头的手臂失去了支撑,下意识地凭空乱抓。 手指刚触到铁索,垂向峭壁的铁索骤然绷直,把她的手猛地弹开。身体却禁不住那股下坠的力量,原本抓住铁索的那只手略一松动,整个人向下滑去! 一只手掌在刹那间攥住了她的手! 皇甫萱抬头一瞧,元希就吊在她的上方,勉强的笑了笑。 在那样的危急时刻,元希一心担忧少女的手劲太弱,难以抓稳铁索,才能及时分出手来拉住她。 “希儿!皇甫姑娘!”姜庭芝俯跪在崖边,探身往下一望,彻底慌了神,“你们、你们别怕…别怕!千万,千万要抓牢啊!” 两条铁索正贴挂着崖壁微微晃荡,元希和皇甫萱共同抓着左首的那条铁索,吊在接近铁索中央的位置,下方悬垂着一大块碎裂开来的桥板。 凭元希和皇甫萱的力气,别说是慢慢顺着铁索爬上崖来,光是要抓稳冷硬镉手的铁索,恐怕就连半刻也支撑不了。何况元希只用一手拉住了铁索,必定更加难以坚持。 姜庭芝急忙握住最上端的一截铁索,倒转过身子,用后背撑住桥桩,双手费力的向前拉动铁索。 他想借桥桩之力,把铁索一圈圈地缠在桥桩上,好让铁索上升。可是,他全然低估了眼下铁索所承载的重量,并非只是元希和皇甫萱两个人,还拖拽着那大半截桥板——就是一般的武夫要拉动它也要费很大的气力,一个重伤初愈的文弱书生又怎么能奈何得了? 使劲向前拉了半晌,下端的铁索纹丝不动。 尽管姜庭芝的手上使足了劲,心头又急又慌,一张脸涨得通红,但力气终究太过虚弱。 可眼下不能有丝毫耽误,姜庭芝唯有赶紧试着用右肩挑起铁索,同时用双手扯住,挺身狠命向前,只觉肩头一阵紧箍的疼痛,铁索似乎总算摇摇晃晃的向上升起了数寸。 姜庭芝紧咬着牙关,一口气不敢放松,拼命将身体向前倾,憋得通红的脸转而煞白,也没能再令铁索再上移半寸。 不过片刻,发青的两手被勒得生疼,肩部的骨头也仿佛要被压碎。 而同样吃力握住铁索另一端的皇甫萱和元希,仰望着正竭尽全力的姜庭芝,两个人的嘴巴微微张合,却因为哽咽,而发不出半点声音——激荡在崖间的风本已令他们从头凉到了脚心,此刻又宛如饮下了一碗滚烫的热汤,胸臆间沸腾得难受。 姜庭芝忽然感到胸口撕裂般的剧痛,还未彻底痊愈的箭伤终于因用力过猛迸裂开来。他低头瞥了一眼逐渐有殷红血迹缓缓渗出的衣襟,仍然咬牙坚持不放。 但肩头,双手,浑身每一处关节的痛楚都越来越强烈,尤其是胸口的伤处,痛得他倒吸了一口气。 憋在体内的气刚一乱,手上的力就浅了几分,铁索立刻飞快的从手中溜掉,重重撞向姜庭芝的胸侧,滑出了肩头,顿然下沉。 姜庭芝猝然吐出一大口血,虚弱的身子扑倒在地。 元希和皇甫萱异口同声的高喊,“姜大哥,你怎么样了?!” 姜庭芝喘了两口气,抹去唇边的血迹,立马忍痛爬了起来。他用重新拉住铁索,勉力说出“你们放心…”几个字之后,又是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元希望着神情张皇的皇甫萱,突然笑了一下,“若是只有萱儿你一个人,姜大哥或许就能拉动铁索了…” “希儿,你在胡说什么啊!”皇甫萱惊觉地转头看向元希。 “萱儿,没有多余的时间了…听我说,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两个都没办法活下来。”元希的面容平静,口吻仓促而清晰,“我快要没有力气了,所以得赶紧说给你听…” “元希,我不准你做傻事!”皇甫萱厉声打断了他,眼圈一红,话音难以遏制的发颤,“否则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萱儿,别傻了,没有别的选择了…”元希的眼里没有任何恐惧,反而憧憬的笑了笑,“只是,我还想再看一看你的笑脸…” 皇甫萱急得落下泪来,“不、不!不要!” “不!”姜庭芝也叫了出来,他两眼通红,艰难的嘶喊,“希儿,若不能保你周全,我还有什么面目偷生?” “姜大哥,你为我所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希望来生,我能一一报答…” “不可以!元希…绝对不可以!”皇甫萱霎时泪如泉涌,“都是我的错…元希,姜大哥,是我害了你们!” 崖谷间回荡着皇甫萱的哭喊声,和姜庭芝近乎喘息的哑声嘶吼,元希心中无限酸苦,而濒临力竭的双手已经开始剧烈发颤。 那么,萱儿此时必然也更加坚持不下去了吧。 不能再迟疑半分,他闭上双眼,把心一横——不共戴天的仇怨,公义未抒的不甘与遗憾,父祖遗留的重任,血液中流淌的荣耀,向死而生的归路,唯有一一舍弃。 只是,待到了泉下同父亲与列祖的英魂相会,那时又该说什么是好呢? 正当元希的手要松开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嬉笑,“啧啧,这是唱的哪家的戏?又是哭又是嚷,好热闹!” 还没看清来人的长相,手中的铁索猛烈地一抖,整条铁索就带着桥板向上腾空而起。 元希和皇甫萱的眼前天旋地转,然后摔落在坚实的平地之上。 “啊呀,痛死了…”皇甫萱刚缓了口气,连忙起身用僵痛的两臂捂揉着摔疼的关节。 “希儿你没事吧,你…”她通红的眼睛看着坐起身来的元希,余光扫过瘫软在地的姜庭芝,失声惊呼,“姜大哥的伤口裂开了!” 元希侧过头,望见姜庭芝胸前格外显眼的斑斑血迹,也急忙爬起身,两步奔到姜庭芝的身旁,扶起姜庭芝靠住他的肩膀。 那些在命悬一线的关头,拼命忍住才没有抛出的热泪,此时无法遏制的在元希的眼眶打转,“姜大哥,你真傻,你为什么都不吭一声…” 皇甫萱也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奔了过来。她轻柔的拉开姜庭芝的衣襟,把口袋中仅剩的药粉撒在伤口上,强忍着眼角的泪水,“…真的傻!你们两个…你们两个,都是十足十的大傻瓜!” 姜庭芝虚弱的摇了一下头,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向他们示意自己没有什么大碍。 身后传来一声突兀的轻笑,三人才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在场,立刻转头向发笑的人望去。 那人身穿鹤羽袍,显然是一名苍吾派弟子,但原本雪白整洁的外袍不知道怎么会弄得那样脏乱,满是灰黄的泥尘,还粘上了些碎草;红彤彤的一张脸带着似笑非笑的挪揄表情,眼神迷离,唇上留有一撇短髭,正歪着脑袋打量着他们。 他向前走了几小步,脚步看上去很是虚浮。人还没有走到跟前,一身熏人的酒气就随风钻进了他们的鼻孔。 元希恭谨的开口,“多谢这位大哥的救命之恩。” “乳臭未干的小鬼,胆子不小嘛,居然敢跑到这里来撒野?要是我再晚来一步,你们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那名弟子停下脚步,环抱起双手,无所顾忌地打出一个刺鼻的酒嗝,“快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是如何偷溜上昊虚山,又如何能来到此处?嗯?” 元希支吾道,“我们是…” “我们才不是偷偷摸摸来的,”哪怕全亏这名弟子救下了他们的性命,但那种近乎审问的态度实在令人生怒,皇甫萱冲他瞪了瞪眼睛,“我们是老爷爷的客人!” “哪来的什么老爷爷?”那名弟子嗤笑了一声,“你这莫名其妙的野丫头,真是半点礼貌都没有,我刚救了你,居然还这么凶巴巴的对着我…” “抱歉,”元希不安地解释,“她指的是宋老前辈。” “…你们?你们是掌门的客人?”那名弟子的笑容变了变,狐疑地审视着他们,笑着摇头喃喃,“小鬼倒会唬人,鼻涕眼泪都还没擦干净呢,掌门人会有你们这样的客人?” “我义父是老爷爷的徒弟,老爷爷当然欢迎我们上昊虚山来!”皇甫萱蹙紧眉头,哼道。 “哦?你义父又是什么人?” “凌天衡凌师叔,”皇甫萱扬起了头,想起义父超凡的剑技,苍吾派众弟子对义父毕恭毕敬的神态,脸颊上忽然满是骄傲和自豪之色,说不出的娇俏可爱,“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凌天衡…凌师叔?”那名弟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们几眼,露出令人费解的笑容,“你们上山有几日了吧?” “算起来,今日是第八天了。”元希答道。 “那掌门和凌师叔没告诉过你们后山不能乱闯么?” “实在抱歉,”元希恳切地说,“我们并不知道此处是禁地,下次不会了。” “还想有下次么?桥都已经被你们弄塌了…”那名弟子打了一个比先前更响的嗝,晃悠悠地背转过身。 “还不知恩人的高姓大名,将来…” “不必了,别说那些报答的空话。我告诉你们,性命该当用性命偿报,岂是钱财名利等身外之物可以替代的?那些你们自己都觉得多余的臭东西拿给我,我也不稀罕。就算你们是真心诚意想报答我,我又不会遇上什么生死关头,哪怕真不巧遇上了,凭你们这两下子也完全没办法救我。”那名弟子说罢,胡乱地摆两下手,“所以什么都不用说,快走吧!快走,快走…” 那名弟子显然不想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也难以指望他再为他们出力,听得哑口无言的元希只好用磨出血泡的手掌先扶起了姜庭芝,又伸臂让皇甫萱撑着起身。 走过那名弟子身后几步,左搀右扶的元希还是又向他道了声谢,然后告辞。 悄然回头凝注着三人行动艰难,趔趔趄趄的背影,那名弟子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揉了揉沉重的后脑勺,低声嘀咕,“青怀这臭小子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今日他搞来的那坛酒这么了得,才喝了几口就搞得我昏昏沉沉的?还竟敢甩下我,让我一个人在脏兮兮的杂草丛中睡了大半日…等他回来,非得狠狠收拾他一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十八 回首故人长绝 古朴雅致的小院,一棵茂密苍郁的老松下,盛放着一大丛色彩斑斓的花儿,湛如云海,艳若桃李。斑驳的阳光点点洒落在迎风摇曳的花瓣上,更显得妖娆可爱,还是与记忆里的形容一样,宛然是近在咫尺的彩虹。 当中最耀眼的,还是那鲜有的几朵白色花瓣,依然明朗得仿佛是遥远的,闪烁的,缀亮夜空的繁星。 这一丛花,每一朵都是他亲手栽种的。每一朵,都以绝对的热情回报着温暖的朝阳,和湿润的露水,还有种花人的心血,连花心都洋溢着春日的眷恋,开得如此烂漫,正如当年。 多少年了,这里的花每一年都会盛开,每一年都会枯萎。等到明年的时候,又会再次盛开,或许还将会开得更加娇艳。可是人呢? 人一旦凋零了,就永远没有再见的一天。 宋玄一沉默的负手站在花丛前,久久凝望——花开花谢,人世沧桑,当年事埋在心底,当年人却不在了。 想起那双眼睛,也同时想起了那三个少年少女,还有天衡,宋玄一的面容豁然开朗,无声地摇头笑了笑,人生在世,任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终究还是不得不服老。 人一老,反倒如同婴孩,时时渴慕那些天真无暇的温情与相伴。 没想到,不过才一上午没见到那几个孩子,心中就有些挂念了。 世间的一切因缘,自初生时就如同一根无形的牵丝牢牢缚住了手腕,与贪痴爱欲缠绕成结,就算横亘了云海天涯,万事渺茫,那张由宿命亲手编织出的巨网,又何曾真的让人挣脱过一丝半缕? 那些说不出,说不尽的思念在老人心底来回荡漾,忽有一名弟子急急忙忙地跨进院内,小院并不宽敞,只几步就到了宋玄一身前,匆匆向他行了礼,口里尚喘着气,“掌门,出大事啦!据看守山门的弟子禀报,不知是何缘故,发现无数军甲在山脚处集结,该当如何是好?” 宋玄一点点头,从从容容地安抚弟子,“不必惊慌,让他们安心等候将官前来,问明来意即是。” 聆听完掌门的吩咐,那名弟子又行了礼,回身默默深吸一口气,拭了拭额头的汗水,似乎也镇静了下来,又疾步跨出诘庐的院子,赶去向众人传掌门的话。 那名弟子离开一阵后,宋玄一忽然有些倦怠地拂去了肩头的一片落叶,暗暗欷歔万物盛极入衰的命数。 正要转身回屋,华子勋一脸喜色地带着几名弟子赶到诘庐,似乎是带着相当值得庆贺的消息要向宋玄一通报,站定后连连鞠了两鞠,“掌门师伯,原来带兵前来的是萧理将军,还有兵部的柳侍郎,携皇帝陛下的手谕,专程前来拜会掌门师伯。想必苏师弟和颜师弟又替陛下立下什么大功,陛下朔本追源,才特派使臣来昊虚山封赏赐恩。” 华子勋顿了顿,自觉愆阙的一笑,“由于是天子的御使,弟子们不敢稍加怠慢和阻拦,柳侍郎便带着随从急急赶来拜见掌门,已在庐外相候。” 好未必善,坏未必恶,早在而立之年以前,就彻悟了其中道理。 ——讵料福祸相生,唯有天道常衡。喜中有忧,忧而复喜,世间万事,莫不如此。 宋玄一淡淡地往院外瞥了一眼,沉吟半晌,“既然人都已经来了,也只好一见。” 一得到掌门的应允,华子勋便立刻到院外邀侍郎大人入院来相见。 “宋掌门,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半只脚刚踏进诘庐的前院,柳柏舟的嘴皮就动了起来,春风满面地走近宋玄一,整了整身上的绛色官服,然后端了端头顶的纱帽,微微躬了一下身,拱起双手,两眼盯着宋玄一瞧了又瞧,“老掌门神凝秋水,气蔼春风,果真是气度不凡,形容非常,俨然神仙中人物!” 柳柏舟身后只跟了一名白衣人,双臂抱着一柄宽实的剑,由于剑身藏在剑柄里,看不出剑身是什么造型;他的面目阴沉,双眼上下地打量着宋玄一,同时扬了扬下巴,倨傲的眼神里隐隐有些戏谑的意味。 不过宋玄一并没有留意白衣人,向柳柏舟微微颔首,“侍郎大人不辞千里从雍都赶赴昊虚山,不知有何要事?” 朝虚空中万分恭敬地拱起双手,柳柏舟慢条斯理地开口,“只为陛下时时惦记着宋掌门,恨不能亲身前来拜见,奈何国事繁重,社稷操劳,无法御驾出宫,不得已由下官相代,特来此向宋掌门聊表陛下的心意。” 柳柏舟说完,驻疑的目光如同触角一般,飞快将整个清幽简洁的诘庐扫视,最后停留在角落里突兀盛开的那几丛璀璨明艳的花上。 “老朽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虽然谦和备至,宋玄一波澜不惊的面容却看不出半分喜悦,“大人既为天子御使,鄙派又怎能失了礼数,敢不以贵宾之仪相待。请大人先随老朽到重华殿,再宣奉陛下旨意不迟。” “也好,也好,宋掌门请。”柳柏舟收回目光,从宋玄一的脸上略过,露出在官场浸淫多年习得的那张老练纯熟的笑脸。 “请。” 两名童子给在座的人一一奉茶之后,静静退到一侧,诺大的重华殿瞬间寂静无声,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那名从雍都远道而来的上宾。 然而柳柏舟像是突然间忘记了来意,旁若无人地揭开桌前的茶盏,盯着漂浮在水面伶仃的几根茶叶,轻轻往内吹了两口,摇头晃脑地看茶叶在其中飞速地打着圈。 懒得揣度这位侍郎大人胸中默默打着什么算盘,终究也不过是一桩只想尽快了却的俗务。宋玄一朗声开口,“鄙处远避繁华,也没有什么珍馐玉酒可以招待,唯有这清水粗茶用来洗润肺腑,大人莫嫌简慢。” 宛如一声荒山清磬,敲得整个大殿为之一颤,柳柏舟的身子也跟着一晃,却无甚惊讶地抬起头来。 “宋掌门不必客气。下官知道,这杯茶可是千金难买,远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贵重得多。若不是为了家小,身陷藩篱,脱不了身,下官倒愿意拜在掌门门下,枕石漱溪,潜心问道,日日喝一杯昊虚山的清茶。”说完,柳柏舟无声地笑了笑。 “柳大人说笑了,陛下如此倚重大人,怎肯放大人遗老山野?” “老掌门有所不知,如今掌门的两位高徒才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朝廷的柱石铁壁,一个身兼重任,远赴南陲肃靖夷邦,一个显贵荣达,镇守中宫护卫御驾。有苏颜两位大人在,我等碌碌庸流在陛下眼中不过耳耳矣…陛下曾数言,放眼整个天下,唯有苏颜二位大人堪得陛下倚重,也唯有掌门手底才能栽培出如此旷世英杰。况且,陛下素来有意向掌门请教修行的道法,目下朝中之事方定,即差下官来此遥尊掌门为国师,以彰陛下对掌门的无限景仰,对苏颜二位大人的万分荣宠。”柳柏舟说完站起身,轻轻一掸衣摆,从袖口抽出一封书笺,郑重其事地将书笺双手托举,“下官有陛下亲笔手谕在此,请掌门过目。” 殿中在座的众人除了柳柏舟和宋玄一之外,无不各自惊异,面面相觑,却不敢冒昧出声打断二人的对话,只是在侧挪时牵动衣带,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不必,大人请坐,老朽又岂敢质疑陛下的旨意。”封赏来得太过突然,连饱历人世沧桑的掌门人心下也不免暗暗诧异,却只是不动声色地一笑,“只是年轻人全凭自己的本事得到陛下的赏识和重用,我老头子怎能忝居功劳?” “老掌门太过谦了。身为正道巅峰,内功修为都已臻至化境,当世无匹,苏颜二位大人本事虽大,还远远未足与老掌门比肩。” “大人谬赞。无非是些江湖讹传,怎能信得。” “哦?不过下官倒是清楚记得从家父口中听闻过一段故事,”柳柏舟啜了一口茶,徐徐道,“昔年樊园的朝颜飞花乃是熹州八景之一。元仪郡主十六岁的那一年,穆淳王爷带着她驾临熹州城,正于城西的樊园设下筵席相待,躬亲向掌门问道。席间,元仪郡主感叹来时不遇,虽是阳春三月,天朗气清,却无缘欣赏朝颜花盛开时如虹的纷飞飘雪。宋掌门不忍郡主失望,便把长袖一挥,转眼之间,众人眼前的朝颜花蕾尽皆缭缭绽放;再一挥袖,满园的花瓣似落雪般翩翩起舞。” “从那以后,樊园飞花就竞压其余七景,成了熹州城,乃至整个睢河东岸最有名的胜地。事到如今,每年春夏二季,依旧有各地的游人趋之若鹜的前往,园中观者如云,只为一窥宋掌门当日近乎神迹的风采。” “此事若是由他人说来,下官或许会将信将疑,但家祖当年曾为熹州城的小吏,当日更恰在樊园值守护卫。宋掌门于朝颜花前施展一身嵩阳罡气,却无心缔成旷古绝今的奇景异闻,全都是家祖亲眼所见,更是他亲口诉与家父,后来家祖也始终以见证那一日的盛况为毕生荣幸。也无怪掌门令家祖如此敬服,试问这天下间除了宋掌门,还有何人能使夏花春盛?” “惭愧,此乃老朽当年意气之为。”宋玄一捻须摇头,目光深沉而辽远,“万物皆有时序,往复自然更生,老朽却恃能自逞,致其逆天而生,逆时而盛,此举有违天道,实在不足夸。” “身负如此超凡入圣的修为和造诣,却深不肯据此为傲,远性风疏,逸清云上,始终如一,宋掌门果然是世所罕有的耆宿宗师。”柳柏舟把玩着青瓷茶盖,眼中的神色说不出是过于专注还是出于敬仰,“下官还耳闻四十年前,那轰动天下的一战——宋掌门空手与七星庸离剑的主人对决,在雍都城外的白庄大战了一天一夜,未分胜负。若不是穆淳王府的四骏及时赶来劝阻,恐怕近百里的庄园都要尽数被二位拆个干净,至今白庄附近上了年纪的老人谈起此事来还心有余悸。” 似乎重新回忆起当年激斗时的喷涌热血,宋玄一不禁大笑两声,摆了摆手,“那不过是他不肯欺我双掌为血肉所生,也弃了七星庸离剑,硬要在路旁随手折下一株梨花枝与我比招,才打了个平手。草木一遇阳盛之气,总会枯软,才让我占了便宜。若要论英雄豪杰,当世唯有他算得上第一人。” “宋掌门何必如此自谦?这世上不乏高人,但有掌门如此修为者,绝无掌门之德行;有掌门如此德行者,必无掌门之修为。陛下慧眼如炬,深明其是,故所敬者唯掌门一人而已。天恩浩荡,想必也无需下官再多赘言,请掌门勿要推辞。” 宋玄一含笑摆摆手,“老头子而今已是迟暮之年,又闲云野鹤惯了,如何敢受陛下如此鸿恩?” “陛下当然明白掌门年事已高,不任劳苦,而国师一职并无繁琐差务,若无要事,也毋需入朝觐见,足见陛下对掌门的殷殷厚爱。恳请掌门莫要再推辞,有负天眷。” “承蒙陛下如此厚爱,只可惜老朽只能让陛下失望了。” “难道掌门不愿奉旨?” 宋玄一正色道,“老朽无颜面圣,唯有托大人代老朽祈请陛下恕罪。” “宋掌门当真不肯奉旨?”殿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诡异,柳柏舟用手指时轻时重地敲打着桌面,也破天荒地收敛了笑意,“还望掌门千万三思。” 仿佛是为了留给侍郎大人一丝薄面,默然片刻后,宋玄一仍是断然回绝,“实难从命。” “既然掌门不愿,下官终究也奈何不得。”柳柏舟叹了一口气,“只是下官还有一事想请教掌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十九 回首故人长绝(二) “请讲。” “近日是否有两个少年正在昊虚山作客,一个尚为总角,一个未及弱冠?” “不错。” “掌门又是否知道这二人乃是被通缉的朝廷要犯?” 宋玄一抬眼,静静注视着柳柏舟那张忽然又溢满笑意的脸,“不知。” “那掌门现在应当知道了,”柳柏舟眯起双眼,不闪不避地与宋玄一炯炯的目光相对,“请问他二人在何处?” 宋玄一面色不改地反问,“未知他们犯下了什么罪过,值得大人亲自来提捕?” “自然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似乎不愿当众透露其中内情,柳柏舟将话锋一转,“钦犯既然确在此处,下官就当亲自将其押解回雍都,交由大理寺和刑部裁决发落。请掌门快派人将钦犯带上来吧。” 宋玄一忍不住皱了皱眉,沉声道,“苍吾派屹立江湖百年有余,还未曾有朝廷差役上昊虚山来拿过人。” “如此说来,宋掌门是不愿意将钦犯交出?掌门可知道,按照大昭律例,窝藏要犯,乃是不赦重罪,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功臣元老,论罪可以处死。”柳柏舟说完,冷冷地逼视着宋玄一。 话音刚落,坐在殿中右首的一名弟子就猛地拍打着座椅的扶手,高声呵斥,“放肆!怎敢对掌门师伯如此说话!” 无数灼灼的眼神霎时快剑一般刺向柳柏舟,柳柏舟却只是冷冷盯着宋玄一,仿佛对之外的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却见宋玄一仰头大笑,悠然地捻须,“没想到老朽活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还会遇上如此令人为难之事。大人既然清楚老朽的本事,又怎敢威吓老朽?” 柳柏舟也是一笑,“或许宋掌门未曾思及,若是抗拒陛下的旨意,触犯王朝的法令,届时雷霆震怒,怒火焚烧的不止是掌门一人,而是整个苍吾派。” “多谢大人点拨。想来这才是大人此行的真正目的,只是大人为何不肯在一开始就坦言相告,偏要枉费如此多的心机,岂不是辛苦了在山脚下久候的军士们?” 柳柏舟轻描淡写地回答,“为报陛下皇恩,万死不辞。” 顿了一顿,柳柏舟接着又道,“掌门既已知晓山脚下的上万兵卒不易,何故还要为难下官?” 宋玄一神情自若地把手一挥,“莫说是一万军士,就是精兵十万,也未必能轻易撼动得了昊虚山。” “宋掌门莫非真要为了两个小儿与朝廷相抗,忍心让弟子们为此舍身流血?” “漫说为两条活生生的性命,就是为仁义二字,苍吾派弟子也不会胆怯退缩。” 柳柏舟又笑了笑,话音森冷,神情古怪,“可掌门有没有问过派中弟子们,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视死如归,他们是否真的心甘情愿?” 重华殿再次沉寂下来,宋玄一没有答话,而柳柏舟的话像冷冽的刀一样划过每个弟子的皮肉,扎进心口,连魂魄也感觉到刀锋的寒砺。 “掌门师伯,”华子勋低低咳嗽两声,打破了殿中的僵冷,拘谨地开口,“侍郎大人说的有理,万万不可为了两个不知来历的钦犯,使整个苍吾派陷入危地…” “贵派终究不乏明识远见之士啊,”柳柏舟说着竟自顾自地拍了一下掌,“如何?宋掌门,我说的不错吧?” 宋玄一没有理会柳柏舟,转过头定定凝视着华子勋,仿佛不认识华子勋一般,瞧了好半天,又好似疲惫不堪地合上双眼,又重新睁开,才沉沉道,“所以你就为了苍吾派,亲自向朝廷告发了此事,对么?” “掌门师伯,弟子何时做下这等事?”华子勋猝然从座椅站起,面对着宋玄一审视的双目,诚惶诚恐地屈下身。 “怎么,你不肯承认?”宋玄一眉头一横,面上隐隐有些惊怒。 “弟子实在不知…” “老朽虽是乡野之人,不识朝纲,老迈糊涂,但心底总算还有点明白,若陛下原是真心加以封赏,又怎会将此事委于兵部?”宋玄一凛然一笑,却不再理会华子勋,又转头看向柳柏舟,“若是老朽没有估错,侍郎大人应该是在附近寻查之际,无意中得到了他们在昊虚山的密报,却苦于无由上山搜检,才特意向陛下请来这先礼后兵之计吧。” “宋掌门果然是识微见远,心窍玲珑的大宗师。”然而柳柏舟的反应就像只是从宋玄一口中听说了一段趣闻,拍掌笑道,“下官也是皇命在身,职责所在,无奈才疏计拙,如此被宋掌门轻易看穿。” 宋玄一没有答话,柳柏舟又接着说下去,“如若掌门先前肯奉旨,本来对宋掌门,对苍吾派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掌门偏偏要一意孤行,岂不是辜负了华兄对掌门和苍吾派的一片衷心…” 说到最后一句,柳柏舟刻意提高了语调,“对不对啊,华兄?” 仿佛被人重重地击了两个耳光,华子勋的脸色瞬间变得相当难看,青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的垂下头,眼睛的余光恨恨瞪了柳柏舟一眼,柳柏舟却笑着坦而受之。 华子勋暗自咒骂,想必这该死的柳柏舟是看出了刚才他心下的犹豫不决,担心他会临阵退缩,所以连忙当着掌门和众位师兄弟的面将谜底捅破,让事情再也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也让他无法回头。 众人正等着华子勋开口解释,一名身穿黑甲的将士没有向任何人通报,就径直跨进了重华殿,向柳柏舟抱拳行了礼,“大人,已经搜遍了山上所有屋殿,没有找到钦犯。” 难道宋玄一果真是料事如神,有未卜先知之能,还是华子勋事前悔悟,早已暗中向宋玄一坦白,然后已经悄悄将两个钦犯转移? 不,不会的,绝不可能!方才他分明捕捉到宋玄一脸上一闪即逝的神情,又是震惊,又是暗喜,只能说明对于两个钦犯忽然在昊虚山消失一事,宋玄一并不知情。 柳柏舟暗暗揣度,宋玄一如此维护二人,或许与他们有不浅的渊源,所以不管他们是否仍在昊虚山,宋玄一都将会成为捉拿钦犯的极大阻碍。 况且,陛下已经向他示意,倘若宋玄一抗旨不遵,藐视天威,行事便无需顾忌,反正也是陛下迟早要拔出的钉刺。 ——无论如何,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于是柳柏舟猛地将腕边的茶盖往地上一摔,高声喝道,“华兄,还愣着干什么?” 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木然站在原地的华子勋,而华子勋却恍若未闻,怔怔地平视前方,眼里只有模糊的一点光线,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脑子里的东西胡乱地裹成一片——自小掌门师伯就待他不薄,比起师父来,要和蔼得多,宽仁得多,他敬重师伯甚至远远超过了敬重自己的师父。 最初令弟子向柳泊舟通传消息时,他的原意只不过是想让凌天衡受点罪过,却并没有真的想要加害师伯啊! 突然有什么说不上软,也说不上硬的东西用力砸到了华子勋的胸前,他感到胸口微微一疼,接着耳边传来一阵喧哗,目瞪口呆地瞧向摔落在鞋边的一只官靴。 华子勋恼羞成怒,拔出剑来,正要冲到靴子的主人身前,却听出靴羞辱他的柳柏舟冷声喝道,“原来华兄还会为了失去颜面拔剑么?那么好好的想想,到底是谁夺走了你应有的颜面…还有,莫非华兄以为,今日之后,宋掌门还会与你善罢甘休么?” “师父,不可犹豫!”良冶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主持派中事务多年,尽心尽力,无不妥当,上上下下的弟子谁不服你?” 说着,良冶两指一并,愤然的指向宋玄一,“可是,这老家伙却对你的功劳视若无睹,暗地里早就打算好将掌门之位传给对门派毫无建树的亲传弟子!师父,是他先不仁,我们才不义!…事到如今,不管是对是错,都已经做下了,难道还有退路么?” “不错,不错…不作不休!”华子勋猝然回身,红着眼睛盯着宋玄一,如同一只陷入了狂乱,将要展开嗜血杀戮与反扑的饿狼,“掌门师伯,你不要怪我,我为了苍吾派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不是不知道,但是你心心念念的就只有你的三个弟子!如今凌天衡总算回来了,看看你整日间有多欣慰,恐怕很快就再也用不上我了吧…难道不是么?你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高深秘籍只传给他们,掌门信物也传给他们!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是你太偏心了,太偏心了!” “子勋,莫要铸成大错!”宋玄一白眉一耸,厉声诃责,随即又一如往昔般循循善诱,“看你现在满是嫉妒和怨怼,修的什么心?若不能及时扼住心魔,一朝失道,悔之晚矣。快默念真诀…” “住嘴!”华子勋怒不可遏地拔出剑,飞身跃至宋玄一的桌前,咬着牙挥剑一劈,将木桌劈成两截,“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东西,不要再说了!” “住手!”坐在右首第一位的王守一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厉声呵斥,“华子勋,你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王守一虽然是宋玄一唯一一个还在世的师兄弟,年纪却与华子勋相差无几,并且素来不喜参与俗务,功力平平,只一心修习道法,以至于派中大多数弟子,包括华子勋都对他并无甚敬畏之心。但说到底终究还是华子勋的师长,华子勋听到他的喝骂,手上的动作一时间不由自主凝滞了下来。 宋玄一一怒之下也站起了身,他怒的不是华子勋作出的不敬之举,而是眼看着师兄的得意弟子,终究被尘俗的欲念相误,彻底偏离了向道之心! 他刚站直身子,却觉得整个躯体都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乏力,几乎站立不稳,而两手也松软如绵。 他顿时醒悟过来,柳柏舟和华子勋等人为什么胆敢如此有恃无恐! 任是宋玄一的心地有如沉渊止静,也禁不住一时怒火中烧,“奸贼!你们在茶水里下毒?!” 柳柏舟抚掌笑道,“否则天下间谁敢拂逆宋掌门呢?宋掌门,如今也只好请你随下官到雍都走一趟了。” “谁敢动掌门师兄?”王守一将拂尘用力一挥,侧目审视殿中所有精要弟子,尤其是先前出声喝止柳柏舟的景肃,“你们还要再坐视掌门人任人欺辱么?” 而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柳柏舟却像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完全不相干似的,静静端起茶盏,喝下一大口已经凉透的茶水,清了清有几分干涩的喉咙,低声说道,“我的事到此为止,接下来,该你了。” 柳柏舟身后那名白衣剑客狠戾的一笑,缓步从椅背后面走了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二十 回首故人长绝(三) 正午时分,尽管大片浮云暂时黯蔽了悬在了一句,“皇甫姑娘,当心。” 皇甫萱回头向他们展颜一笑,欣然地说了一句“等着我”,就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此时,天际的云层突然之间被风吹散,刺眼的阳光像是给皇甫萱远去的背影蒙上了一层半是朦胧半是透明的水雾,眼前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令姜庭芝有些晕眩,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很想开口叫住皇甫萱,却终究没有来得及在她的背影消失前发出声音,只能闭上眼睛,摆了摆脑袋,想要将这种没来由的不安念头从脑海中驱散。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向他们靠近。 他定睛一看,苍吾派掌门人正神色凝重地疾步走来。 与此同时,掌门人也发现了树荫下的两人。 “老前辈,您…”姜庭芝愕然地瞧着疾步走向他们的宋玄一,只觉得此刻的宋玄一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快跟我走!”宋玄一一手拉住一人的手臂,没有任何解释,也不等他们答应,宽厚矫健的身躯携着茫然无措的两人,就匆匆赶往诘庐的方向。 “快走,别回头!”姜庭芝和元希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去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宋玄一沉着的口吻在他们耳畔反复催促,“快走!” 身子被宋玄一携着飞快向前奔,耳边有逆风而行的清啸声,让元希顷刻间想起了孤身在风雨中振翅飞翔的小云雀,止不住地回头,“可是萱儿…” “快走,”宋玄一却更用力地扯住他们的手臂,“他们的目标只是你们两个!”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姜庭芝和元希霎时明白了他们眼下身处在何等危险境地——是连强如宋老前辈也只能仓皇避及,前所未有的危险! 惊愕之间,姜庭芝发现宋玄一紧拉住他们的手竟然有些发颤。 他侧过头,只见宋玄一的脚步虚浮,满脸煞白,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从两颊滴下。 但此刻的姜庭芝和元希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任由宋玄一艰难的拉着他们向前急赶。 小殿周围没有任何的花草点缀,也没有紧邻的屋宅,孤寂的矗在两颗参天的大树正中,显得苍凉寂寞,生机奄然。 殿门虚掩着,殿门上的朱漆有些褪色,着,元希无比愆疚地跪了下去,要向宋玄一磕头谢罪。 宋玄一连忙回过身,伸手扶起了元希,“起来吧,老朽实不敢受此大礼。” 与宋玄一洞彻秋毫,又毫无杂质的双眸一触,仿佛亲见了那场令整座昊虚山颤动的刀光血雨,元希哀不自胜地闭上眼,“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老前辈,害了所有人…” “并非你的错…只怪人心不足,难断嗔痴,偏偏世人多要深受其厄,与你们二人无尤。你们两个都是良善有为的好孩子,俨如一盏明灯,照出暗藏在人心后的晦昧与鬼怪…至于你们的身份,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只恐怕,将来你们还有太多苦头…”宋玄一看了姜庭芝和元希一眼,悲悯的眼神中恍惚透出几分恋恋不舍之情,却转过头,把手一挥,“快走吧,莫要再耽搁了。” 元希睁开眼睛,热泪满眶,摇着头,“怎么能再让这么多人为晚辈牺牲…” 宋玄一肃然道,“若是再如此怯懦不前,才真正辜负了今日昊虚山上的舍身!” 元希一怔,接着浑身猛地一颤,胸口如焚烈火,用衣袖擦干了眼泪,双手握成了拳,“老前辈所言极是,晚辈必当铭记于心!” 说完,元希见宋玄一向他点了点头,就不再迟疑地钻进了密道。等他回头一看,发现姜庭芝还杵在原地。 正想返身去搀姜庭芝的手臂,却听见姜庭芝惑然的问,“宋老前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宋玄一摇头笑了笑,将案上一支已燃去了半截的蜡烛,和几支还未点着的蜡烛一同递到了姜庭芝手里,“我必须要留下来救小萱儿啊。” 姜庭芝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捏了捏手中的烛条,“宋老前辈,您千万要小心…” “别担心,你们快走吧。”宋玄一再一次催促。 姜庭芝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跟在元希身后,弓下身子,钻进了那条入口十分狭窄的密道。 忽然,他们听见宋玄一的呼唤,诧异的回过头。 “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宋玄一意味深长的一笑,“去找云涯山庄的庄主,他一定会保护你们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二十一 回首故人长绝(四) 梢头轻弹,人已腾跃到了十丈外。 在绿荫中穿梭来去,脚下的风景不断变换,少说也已经奔出了三十多里路,前方黑衣人的脚步还没有开始慢下来。 以他的功力,原本不该只为了这点路就气喘神焦,此刻,心口却一阵莫名其妙的猛跳。 今晨一早,萱儿气冲冲的跑开之后,他便被几名师侄缠住,定要他到练武场替众弟子指点剑招。 那些勤恳好学的师侄一直研习到了午时,一个个都汗流浃背,肚饿口渴,才暂且放他离去。 回到住所已是饭点,却没有见到萱儿的影子,连同那两个小子也没有呆在他们的屋里。 凌天衡怔怔的走进屋中,放下天溪,默默坐在椅上,念及萱儿还鲜少有过今日这般激愤的情绪,忽然有些放心不下。 当他从皇甫前辈口中知晓那个叫元希的小子身份之时起,就认定元希与姜庭芝是会带来危险的祸患。 虽是不得已答应了萱儿的恳求,带他们来到了昊虚山,心底的不安感觉反而更是有增无减——他们不止可能会把萱儿带入险境,留在山上的时间一久,一旦让其他人也发现他的秘密,甚至会牵连整个苍吾派。 如今他们已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已经仁至义尽——不能再为他们冒险,让他们危及到萱儿和苍吾派。 这一次,哪怕萱儿会怪他很久很久,也不能再心软。 脑中反复思索着这件事,凌天衡心神不宁地走出屋外,在院中的那口水井前停步,出神的站了一会儿。 正要绞动井绳,忽然耳朵一动,立即回头,恍然有个身影在屋内一闪而过。他急忙奔回屋中,那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已从窗口跃出。 他疑惑的迅速环顾屋内,发现原本静静躺在桌前的天溪剑已然不见。 凌天衡立时跟着从黑衣人闪过的那扇窗口飞身跃出,却早已不见人影,唯有东南方向的树荫梢头仍在剧烈晃动。 朝那方向急追不远,遥见黑衣人正提着天溪剑在前方飞奔。 黑衣人似乎听见了来自身后的响动,当即弃了原本的路线,转向右首的一棵葱茏的榆树背后抄去。 昊虚山的山路密林遍布,那黑衣人的轻功本自不俗,又倚仗着树丛间无数枝叶的遮掩,前进的方向也故意左曲由折,总是难以摸清黑衣人奔行的轨迹。 每当二人的距离稍稍接近一些时,黑衣人又知觉的拐进视野不及的树隙,以至他运足了内劲,却始终没有追上黑衣人,还险些将其跟丢。 他与黑衣人不歇地追逐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到了昊虚山下三十里外的河溪岸头。 河岸四周地势开阔,而黑衣人总算也已现出疲态,他终于能清清楚楚看出黑衣人的去向。 他突然顿脚,俯身拾起两粒砂石,然后猛将内劲一提,很快就距黑衣人不过数丈。手臂一扬,两粒砂石向黑衣人飞掷而去,正中黑衣人的两个膝窝。黑衣人发出一声低哼,霎时摔跌在地。 他两步上前,从伏贴着地面,膝腿处渗出血来的黑衣人手中一把将天溪夺回。 既然只是窃剑,膝骨碎裂,也算是小释惩戒了——不经过大半年的好生修养,这个人休想再正常行走。 正要赶回昊虚山,凌天衡的脑中急遽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返身将黑衣人贴在地面的脸扳过来一瞅,霎时惊愕不已——此人居然是苍吾派的弟子! 他认得这名叫作青怀的弟子。 青怀与他年岁相近,在他刚入山时,还同他十分亲善,但似乎在他剑术精进,远超同门之后,他们的关系就渐渐疏淡。 被一个曾经熟悉的人出卖或背叛,远比陌路人,甚至敌人的伤害更难以原谅。 他愤怒的拔出天溪,架在青怀的颈间,喝问他为什么要做此等下作的事。 青怀支吾搪塞了半天,却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般磨磨蹭蹭,东拉西扯,话都说不清楚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心底瞬时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凌天衡手上的天溪一紧,急忙逼问青怀是不是故意引他到这里,青怀的颈间顿时现出了血痕,却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终是不忍向同门挥剑,他唯有丢下挪移艰难的青怀,当即赶回昊虚山。 等他急急回到昊虚山,已有无数的官兵围住了山脚。他心中暗惊,避开兵士的视野,迅速往一条偏僻险要,所知之人并不多的小路上了山。 不知这些官兵是否是冲着那两个小子而来,但料想师父此时该当仍在重华殿应付这些官兵的首领,他匆忙奔向重华殿。 一路上安静得异常。 眼前的重华殿,更是死一般的寂静。不久之前的血腥杀戮已然终结。 自重华殿前百余步,一直到重华殿内,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肉跳,脚畔血积三寸,满地都是苍吾派弟子还未彻底冷透的断肢残骸。 将倒在地上同门的脸孔一一认出,他的肠胃一阵急剧收缩,嚎叫一声,疯了一般冲出了重华殿。 凌天衡两眼发红,狂奔着找寻师父与萱儿的下落。 在意外之下,他迎面撞上一名落单的兵士,狠力掐住那名兵士的脖子,才问出眼下师傅正被围困在烈英殿内。 急奔至烈英殿前,转眼之间就把守卫在殿门的数十名士兵一一刺倒。 他急促的拍打厚重的殿门,口中叫唤着师父。 门内传出断断续续的话声,话音全然不似平素的精神烁烁,“天衡,快离开这里!这里太过危险…这道门眼下不能打开…为师没事,你快走!” 凌天衡立在门前,握拳重重的击了一下无法用人力推开的殿门,实在不明白昊虚山上到底怎么会发生了这样的灾难,不明白凭这些武艺等闲的兵士如何围困得住功力当世无匹的师父,更不明白师父为何会说“这道门不能打开”… 萱儿呢…萱儿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正当凌天衡百思难解,心慌意乱之时,背后有一阵阴风极速袭来。 天溪在刹那间出鞘,他反过身,架开来人的剑尖。 两剑相击之际,顿感其势不凡,非同小可。三招之后,他与来者各自向后跃开两步,只见来人是一名从未见过的白衣剑客。 白衣剑客抖了抖手中的软剑,也细细地打量着他。 两人的眼神一触,立马又挥剑斗在了一起。 自剑术大成以来,凌天衡还没有遇过如此难缠的对手。 绝尘剑法向来以疾烈为剑诀,剑招快而刚猛,而天溪的犀锋利刃凭剑气便足以开山裂石,令他如虎添翼,往往将所遇之敌一剑封喉,几乎无人可阻其剑芒。 但白衣剑客却使了一手精妙无双的软剑。手中的软剑迅而阴柔,如同一条紧紧粘腻的毒蛇,不管从什么方向进攻,眨眼间就缠绕了天溪的剑身,封住所有去路。 而此刻凌天衡对昊虚山上发生的一切既是困惑,又是悲愤,更满心惦念着皇甫萱的安危,只望尽快击败白衣剑客,反而越战越是心乱。 再加上凌天衡先前曾来回奔袭两个时辰之久,耗了大半气力,竟隐隐处于下风。 二人已激斗了三十多招。 “那个姓王的,是你师叔还是师兄?”白衣剑客蓦然开口,接着高笑两声,“恐怕你还不知道他是谁杀的吧?他的的骨头真硬啊,刺了三剑都刺不穿,还张牙舞爪的挥着手里的断剑…嘿嘿,但可惜他的脖子太软,轻轻一抹,血就飙到了半空!” “不好笑么?那我讲个更好笑的。等那群一戳就死,还满嘴叫嚣的废物接连倒下,那个奉茶的小不点居然也学着大人拿起了剑。我从不杀小孩,所以仅是切掉了他的拇指。想不到他又换成一只手握剑,我就切掉了他的另一只拇指。明明连剑都抓不稳了,他居然还是咆哮着向我冲来,我只好切掉了他的双臂。他看上去多么像是螳螂啊…一只不能再攻击,只会翻滚的螳螂。可他再一次扑了上来,还想咬我的手臂!啊…你猜猜看,我这次切掉了什么?” “畜生!”凌天衡嘶声怒吼,“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 “哼哼,苍吾派剑技第一人,凌天衡。”白衣剑客勾起嘴角,露出一缕嘲讽的笑容,“怎么你的剑比我的还要软?你用软剑很在行嘛,不如今后干脆拜我为师!”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凌天衡狂怒的吼叫,犹如一只刚被切断尾巴,仍浑身蘸血的豹子。 突然,白衣剑客的眉头一抖,凌天衡瞬时察觉到身后有剑啸声破风而来。 电光火石间,凌天衡无暇分剑相抵,只来得及将身体一侧,一柄长剑就穿透了他的左肩。 他旋即忍痛向后跃出数丈,却发现白衣剑客没有立即向他追来,只是蹙眉侧觑着良冶手中带血的长剑,面色有几分不悦。 良冶把手一挥,身后的数名弟子向凌天衡冲围过去。 从背后偷袭他的人竟是良冶! 凌天衡捂住血流如注的左肩,震惊不已的盯着良冶,激愤难抑。 但他此刻却无力再战,更不愿对同门动手,逼不得已,用出仅剩的真气使出绝影剑法的最后一式。 剑锋过处,地面霎时飞沙走石,轰隆的爆裂起数柱冲天烟尘。 良冶等人被震开数步,剧烈的风沙迷了眼睛。等他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只剩一片浓浓的雾蒙。 浓雾片刻后散去,地上留下了一滩殷红的血迹。 逃至潜行上山的那条小路,凌天衡坐倚着一颗大树,撕下一截衣角,用单手慢慢的把肩上的伤口裹好。 他疲倦而迷茫的呆看着前方,还是不敢相信昊虚山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师父和萱儿还在危难之中,可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应该怎么做。 忽然,耳中仿佛回荡起悦耳动听,格外熟悉的声音。 他又惊又喜,仔细一听,竟然真的听见来自头顶清脆的叫唤。 凌天衡连忙仰头找寻声音的来源,望见树梢上方一个飞影悠然的划过。 他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鹅黄色的衣衫与秀发恣意的随风飘扬,口中正发出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那飞影居然是萱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二十二 豪杰气 “梁公子,这边请。”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走在前方,回过头望着身后的白衣少年,神态恭谨,说话也十分客气,“鄙庄内行道错综复杂,第一次来的人极容易迷路,公子请跟紧了。” 白衣少年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庄内的中庭水塘和假山,朝着庄内最深处的静岳堂走去。 “二爷,”正在路旁浇花的两个侍女,望见中年男子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一齐朝他恭恭敬敬地垂首问候。 青衫男子听见声音,只是别过头瞥了她们一眼,没有答话,继续领着身后的白衣少年向前走。 等青衫男子已越过身前好几步,两个侍女才抬起了头,恰好对上不紧不慢跟在男子身后那名白衣少年的目光,和他盛开的笑容,正像晨间初出的日光,明媚又温柔,令人忘却了一切烦恼,只想要久久的沐浴其中。 “红姝,你看到了吗…他在对我笑…”叫做绿苑的侍女呆呆的望着白衣少年的背影,“这位公子真是俊秀得…连我一个女子都要自惭形秽呢。” 半晌没听到身边红姝的回答,绿苑忿忿地侧头,才发现红姝也仿佛失了魂一样凝视着白衣少年行迹的方向,用手敲了敲红殊的脑袋,“回魂了!小姑娘!” “哎哟!绿苑你干嘛…下手没轻没重的!”红姝揉了揉脑袋,气鼓鼓地叫道。 “花痴发得这么厉害,隽宁公子可要喝醋啦。”绿苑笑嘻嘻的躲开。 “胡说什么呢…”红姝霎时满脸通红,赶紧扭过头,手里的水瓢继续浇着身后的白牡丹,生怕绿苑还要笑话她,“你不觉得奇怪么?入庄十多年,你什么时候见过二爷如此郑重其事,亲自为人带路么?而且他们去的方向像是庄主住的地方…” “这位公子是庄主的贵客?!”绿苑瞪大眼睛,这时才反应过来,低声惊呼,“庄主静养这几年,江湖豪侠不见,豪门巨贾不见,昔年连六王爷瑞王殿下纡尊降贵来访,老爷也只叫陆善回了一句恕罪。这位公子的身份会比瑞王殿下更尊贵?难不成他是皇帝老儿?” “依着庄主的性子,就算皇帝陛下亲临,他也未必愿意见的。”红姝低头拨弄着手中娇艳欲滴的花瓣。 “那他会是什么人?要说几位公子爷的姿仪气度,也是鹿州青年俊才中出类拔萃的,可若是他们站在这位公子身旁,恐怕就相形见拙了。” “听你这语气,莫不是对这位公子一见钟情了?” “是啊,”绿苑退了一步,做出要行礼的样子,“我的陆夫人,快把奴婢赏给这位公子吧,就是给他当牛做马都可以。” “绿苑,你真是…”红姝正捂着嘴笑道,突然反应过来,“你这小妮子再撒野!好好站住,看我撕烂你的臭嘴…” 绿苑早已跳开两步,嬉皮笑脸的作出要行礼的模样,“夫人,奴婢错了,饶了奴婢吧!” 似乎早就料到绿苑会有这样的举动,红姝立即上前逮住了绿苑的胳膊,伸手就要挠她的胳肢窝,“还收拾不了你!” 绿苑口中不断唤着夫人高声讨饶,却悄悄的腾出了一只手,戳向红姝没有防备的腰间,两个小姑娘嬉笑着闹成了一团。 山庄内的最深处,一座两层高的大宅蔽于浓浓树荫之下,只有斑驳的点点阳光洒在屋。” “家父临终前嘱咐侄孙,要向您求一桩婚事。父亲他想要亲上加亲,把舍妹许给云涯山庄未来的庄主。”梁阿盟说完,悄然抬眼观察陆天豪的神情。 “未来的庄主…”陆夜侯的眉毛缓缓皱起,似乎在思索着一个难题。 这几年,他将自己封闭在静岳堂中,对庄上事务全不过闻,通通交托给了儿子和孙子们。他不是没考虑过庄主之位和七星庸离将来该由谁来继承,只可惜若非长子陆沾在十多年前的雍都变乱中,被当时的雄芒殿殿帅误伤身亡,如今也不用在长孙和次子之间犹豫不决。 长孙隽安刚直不阿,性如烈火,偏生极易冲动误事;而次子陆泓老成持重,却拘泥事故,没半分豪迈之气。在陆夜侯眼中,这两个孩子都各有缺憾,无法让他感到满意,认为他们终究还是比不上早逝的长子,至于剩下的几个孙儿,更是年纪尚轻,稚气未脱,终日只善纨绔嬉闹,如何当得起一家之主?偏偏诺大的一座云涯山庄,又没有任何人敢在他的面前提什么继承人,也没有一个可以与之商量的人,所以这件事,一直被他拖延至今还没个定信。 今日这事重新被从未见过面的侄孙提起,他知道是时候做下抉择了。一拖就是十多年,拖到连他自己都明显感觉到身体开始衰老了,早已心疲意怠,或许哪一天一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 那样也好,她一直在等着我,她等得太久了啊…他闭上眼睛,想象着生命的最后一刻,顿然沉醉其间,仿佛那个灿若春华,皎如秋月的女子正揪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地骂道,“陆夜侯,你还想要让我等多久!” “若是你姑祖母还在就好了…”沉默良久,梁阿盟终于听见陆夜侯喃喃低语。 这一瞬间,竟让人从这位纵横江湖大半生的老人的话音中,感受到无穷的哀伤与无奈。梁阿盟愣了愣,正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老人。 “如你父亲所愿…与你姑祖母成亲当日,老夫曾向你梁家列位先祖立誓,陆某今生今世,决不会拒绝梁家任何所求,更不会对不起她…”陆夜侯倏尔睁开双眼,发亮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重重光阴,口中重温着昔日的诺言,一字一句,坚定如铁,“这些年,关于继承人一事,老夫思前想后也未曾下的了决定。阿盟,既然你也正是为此而来,就由你亲自替你妹妹,在老夫后辈中挑选出她的如意佳婿。” “此等大事怎能交给侄孙来决定…”梁阿盟不敢直视陆夜侯的眼睛,慌忙推辞。 “有何不可?你暂且在庄内小住数日,考校他们几个的人品资质,瞧瞧这几个不成器的浑小子谁能配的上你妹妹。既可帮老夫做了选择,也好早日了了你父亲的心愿。”陆夜侯虽语气淡然,却不容置喙。 沉默半响,梁阿盟平静的回答,“多谢姑祖父成全。” 陆夜侯点点头,“从雍都到鹿州遥遥几百里的路程,乏了吧,让泓儿带你去客房歇歇。” 说罢,将案上的黄金短剑递还给梁阿盟。 梁阿盟接过黄金短剑,垂首答应,“是,阿盟退下了。” 当梁阿盟跨出门槛,轻轻阂上房门之后,陆夜侯的脸上露出一种格外柔和的笑容。 梁阿盟的神态和举止,分明就和记忆中与心爱的女子初见时,她扮成俊俏少年的模样所差无几。 他知道,梁家的女子,眼光从来都不会差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二十三 儿女因 “少主,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清骓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热茶轻轻放到书桌上。 这是少主平日最喜爱的洛山茗叶,一两可价值百金,幸亏早在随身的行囊中塞了满满一罐子,要是换了其他的粗茶,少主怕是喝不惯的。 梁阿盟手中的紫毫挥动不停,也不抬头看她,“来的时候,我也未曾想过要留在这里,现在只能把府中的一部分事暂时交给明叔去处理…” 清骓看着信纸上娟秀的字迹,已是密密麻麻写了一大篇,叹道:“少主其实不必那么费神,有些小事大可交由侯爷代劳…” 话未说完,就看见梁阿盟忽然抬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盯了她一眼,眉头已皱成一团,神色间有些愠色。 “属下失言,请少主恕罪。”清骓赶忙低下头告罪。 “清骓,他待我再好,终究也是如今穆淳王府最大的对手。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希望你们也能记清楚。” 梁阿盟有些疲惫地放下紫毫,揉了揉额头,缓缓说着,然后端起放在桌上的茶碗,轻轻揭开碗盖,整个屋子忽然间弥漫了浓浓茶香。 “况且,我就要成亲了…” 梁阿盟抿了一小口,让丝丝缕缕的甘苦伴着清香滚到舌根,连玉莹尘清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一缕苦笑。 “逃避了半年,可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少主,主公为什么定要与云涯山庄联姻?”清骓看着少主的面容又泛起苦涩的笑意,暗叹眼前的人明明还是一个妍华纤弱的少女,却世事洞达,颖悟绝伦,远胜于人,心里头所包罗的东西,恐怕自己就是生十个脑袋都装不下。若是少主不愿意将心里的想法说出口,旁人根本无法猜透。 “父亲曾有愧于姑祖父。”梁阿盟回答,“更重要的是,云涯山庄在整个江湖的影响力,足以做我们强有力的后盾。” “少主…”清骓咬了咬唇,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可是少主为什么要答应呢?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终生幸福来与此交换?” “为什么?”梁阿盟不经意的微微蹙眉,幽幽地自诘,回想起幼时父亲好不容易清闲下来,陪伴她那些短暂而难忘的聚时,曾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发梢,说过那样深远的话,“为什么?…措儿,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不是世上的所有问题,都有答案的。当你见过了太多人,太多事,不再刨根问底问为什么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思绪飘忽,又很快回到当下,梁阿盟淡淡的一笑,“没有为什么,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那郡马爷是哪位公子?”清骓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听说陆老庄主生有两个儿子,长子陆沾,已经离世多年;次子陆泓,就是那日前来迎接我们的二爷。这两个儿子又分别各生了两个公子,陆沾的大公子名叫隽安,二公子名叫隽康;而泓二爷的两位公子,大的名叫隽怡,小的名叫隽宁。不知道陆老庄主属意哪一位公子?” “不知道…”梁阿盟摇摇头,“我如今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挑选自己未来的丈夫。” 清骓无比诧异,“陆老庄主让少主自己来选?他看穿少主的身份了么?” “应该是瞒不过他,但他毕竟没有揭穿我…”梁阿盟笑了笑,“这样也好,至少能保证未来和自己共度一生的,至少不会是让我厌恶的人。” 清骓听了这话,立刻猛烈地摇起了头,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严肃,“未必如此,少主还不知道我今晨所见之事…若是主公亲眼目睹这些公子哥是什么德行,见识到他们有多么荒唐不省,怎么也不会让少主屈身下嫁的。” 梁阿盟疑惑地问,“发生了何事?” “今晨我替少主取水时,正巧经过花圃背后的一个假山,听到附近好像有什么人在高声争吵,就绕过假山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原来是陆隽康和陆隽宁两位公子正激烈的争闹不休,两个人中间还站了一个娇俏可人的小丫头,那小丫头怯生生的埋着脑袋,涨红了脸,看上去被吓得不行。可那两位公子偏冲着那丫头拉拉扯扯的,硬把人家夹在中间,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胶,最后甚至还动起了手。” 清骓歇了一口气,接着讲下去,“要说陆隽康还算有些功夫,那个陆隽宁,那对软绵绵的拳头…哎…少主,不是我夸口,我六岁的时候就可以把他揍哭。” 梁阿盟扑哧一笑,“你接着说。” “陆隽宁的拳脚完全不成章法,没有半点招架之力,被陆隽康打得爬不起来,脸贴着泥地又是吼又是骂,还拼命顽抗了好一阵子,接着少庄主就出现了,两个人才总算停了手。陆隽宁本来已经灰头土脸,又被他父亲骂得满脸发青,只一个劲拿下巴戳着胸口,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而陆隽康呢,在他叔父面前,却装模作样地说只是兄弟间闹着玩,更劝他叔父别生表弟的气,说完大剌剌地当着少庄主和陆隽宁将那丫头拉走了。少主是没看到陆隽宁当时的表情,简直像是被铜门夹了手,眼眶里憋的满是泪,还真是有点悲伤,有点凄惨。” 看清骓比手画脚,说得活灵活现,梁阿盟只是轻笑,“的确。” 清骓奚落地摆了摆脑袋,“云涯山庄的两个公子爷居然为了一个丫头争风吃醋,还大打出手,而且全如两个地痞流氓斗殴的场面,这事要是传了出去,真要笑死人呢。” “这样看来,陆隽康和陆隽宁都很喜欢那个小丫头。” “我看陆隽康无非就是想和陆隽宁斗气,陆隽宁倒是真的很在意那小丫头,两眼始终脉脉的瞧着她,跟她说话的语气也温驯得不像个主子,反而像是她的僮仆。” 听完清骓的话,梁阿盟若有所思地点头,“其实功夫平平也没什么关系,若是得到了姑姐父的认可,必会将一身的绝技与衣钵通通授予他,以当得起庄主之位。但陆隽宁既然心有所属,又一身的孩子气,我想他也绝不愿受此羁绊。” “但是陆隽康这个人又似乎有些阴鸷,想必少主也不会喜欢。” “听你所言,陆隽康比陆隽宁灵变得多,身手应当也不错,但刻薄寡恩,毫无侠气,七星庸离剑若到了他的手中,怕是也成了仗势欺人之物。”梁锦言微微蹙眉,缓缓地说。 “少主说的没错。”清骓附和地点点头,跟着也皱起了眉头,“但陆老庄主的长孙陆隽安早已娶妻,传闻他的夫人还相当善妒。何况,也绝对不可能委屈少主让他享了齐人之福。这样说起来的话,那岂不是只剩下二爷的的长子陆隽怡一人了?但愿他是个翩翩佳公子,能配得上少主,更可以助少主达偿主公遗志。” “但愿如此。” 清骓情不自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惜…陆老庄主英雄一世…” “嗯?” “却是大老虎生出了狗崽子。” “少主!雍都急信!”梁阿盟正要答话,听到这声急如星火的高喊,与清骓同时转头望向屋门,就瞧见紫骏高大的身影立在了门旁。 “进来吧。” 紫骏匆匆地踏进屋内,两步走到梁阿盟身畔,躬身捧着一根不到半截手指长宽的竹管。 “薄尾呢?” 紫骏尴尬的一笑,脸上的焦急之色顿时消了大半,“在院子里捉麻雀玩呢,我捉不住它。” 梁阿盟笑了笑,接过紫骏手中的竹管,不急不缓地打开,抽出内里裹好的纸卷,展开一看,纸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潇姑娘落入颜佢之手,请少主早作定夺。” 短讯的下方没有落款名号,只是简练的画了几株盛放的瑰丽花蕊环绕着一柄短剑的图案。 沉思片刻,梁阿盟平静地将信纸放到了桌面,“你们俩也看看。” 清骓,紫骏,还有赤骢和苍驹同为穆淳王府的四大护卫。从当年一身铁骨的梁霈独闯玉鬃山,令原本是玉鬃山上的四大寨主彻底折服之日起,他们的历代先祖就死心塌地成为了只属于穆淳王府的戈与盾。 是穆淳王府忠实不二的臣子,又是同梁家休戚与共的家人。 而这一代的清骓和紫骏二人,自蹒跚学步时便与梁阿盟熟识相知,又只比梁阿盟虚长两岁,算得上梁阿盟仅有的两个朋友。因此,这次前来云涯山庄也只带了清骓和紫骏,而令赤骢和苍驹留守雍都待命。 “是。”清骓拾起信,与紫骏一同迅速地看完信上的内容,紫骏顿时满腹的忿忿不平,“这个颜佢好大的胆子,仗着新皇倚重,竟敢欺负到我们穆淳王府头上!” “少主,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就任他把潇姐姐带走么?” “你们别忘了,毕竟如今颜佢是当朝唯一身兼官职的驸马,不可小觑,也不可轻易与之结怨,哪怕他先踩上了门面。这个人表面上看狂妄乖张,但做事向来稳重和谨慎,从无错漏,今番突然做出如此引人注目的行径,想必是得了皇帝的密旨。”梁阿盟仿佛置身事外,神色自若地替眼前气急败坏的两个人理清头绪。 作为梁家的少主,或多或少了解那些权势滔天,和深藏不露,在明在暗的左右与翻覆着这个王朝的各个人物,自来是必不可少的功课。 “难道是皇帝想强占潇姑娘?”紫骏听到这里,更是气得捏紧了双拳,“他这个皇帝才做了几日,就如此目中无人,为所欲为?”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不过…”梁阿盟顿了顿,“更大的可能,应该是冲着潇姑娘背后的那个人而来。” “潇姑娘背后的人不就是我们穆淳王府么?还能有谁?”紫骏微微愣了一下,随及“啊”的一声明白过来,“是他!他们带走潇姑娘是为了对付他么?” “这大概是他们能从他身上找到的唯一的弱点了。甚至为此不惜得罪穆淳王府,只是为了能够要挟他。” 清骓点头,“少主说的没错。但是不管他们目的何在,此举终是折了咱们穆淳王府的面子。难道我们就只能忍气吞声么?” 梁阿盟沉静的闭上眼,指尖暗暗抚过腰间的剑柄,“他今日敢欺我穆淳王府,终有一日他会为此付出代价。” 沉吟半晌,梁阿盟侧头向紫骏吩咐,“那人此刻应该已在涿州境内,赶紧传信给涿州的伙计,让他们务必即刻派人将这个消息告知他。 说完,梁阿盟又补充了一句,“切记要快。” “是。少主。”紫骏得令,如风一般奔出了屋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二十四 归去随世外流云 离开昊虚山的第八日,穿过两个州郡,已到了鹿州境内。 堤岸两旁不尽的细柳轻摇,千丝如缕,万种妩媚。过路的游人在柳色间顾盼徐行,踏着溢出道旁柔软而细嫩的浅草。 摇曳的身姿徨徨触动了心事,恰如千万柄剪刀,却剪不断风中的一缕别绪,元希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面皮肿胀发紫的人——皮肤上生出斑斑癞疮,两眼只有一条小小的缝隙,嘴唇也肿得难看,还哀郁的耷拉着嘴角,看上去简直丑陋无比。 丑面人的步伐缓慢而沉重,垂头丧气,没有半点精神,越走越慢。 元希顿住了脚步,却不知道该怎么出言宽慰才好,“姜大哥,对不起…” 丑面人没有停步,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望着地面。但地面却仿佛还在不断旋转,旋转,最后眼前只剩一张纸,纸上清晰写着他的名字,勾画出他的面容,成了一张触目惊心的通缉令。 刹那间,一张一张如雪片般飞入眼帘,铺天盖地都是。 从没有想过,他不曾做下半件有违良心的事,却成了整个大昭王朝通缉搜捕的要犯! 心神恍惚地继续向前走着,直直走到湖岸边,清澈见底的湖水倒影出极尽丑陋的模样,姜庭芝顿然清醒了几分,无限的凄苦填满胸膛。 泪水刚从两颊流下,姜庭芝又忍不住对着倒影,自嘲地笑出了声。 黄金磅上始终不得题名,却在通缉令中独占鳌头。 “姜庭芝啊,姜庭芝,你真是可悲又可笑。” 从此再无可能金榜题名,也没有什么红烛高照,只是一个潦倒天涯,落魄余生的罪人。 连上天都厌弃的孑然孤影,没有人怜惜,没有希望,没有翻身的可能。 可是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情深?义重?还是不肯向什么低头?姜庭芝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元希默默地站在姜庭芝身后,看着姜庭芝对着湖面垂泪,却忽然间笑了起来,笑声混杂着哽咽。 元希的心底又是愧疚,又是哀怜,也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对着湖面又哭又笑地发泄了半天,姜庭芝抹净眼角的泪水,回过头来,悲哀的脸上却没有了任何表情,眼神更是空空洞洞,“希儿,我这条命已再也不可惜了。” 元希上前一步,低下头,轻轻握住了姜庭芝冰凉的手掌,“姜大哥,我想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通缉令上竟然会没有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不能再瞒着你了…” 沿着流云湖畔一直往东行上十里半,远远能望见一艘木船孤零零的停泊在岸边。船身比一般的游船大了一圈,随着碧玉一般明净的湖水微微起伏。 先前向行人问路时,行人所说的流云湖上唯一能够渡客去往云涯山庄的大船,应该也就是这艘了。 走近大船,一名船夫打扮的男子翘着脚,摆出一种格外安逸自在的姿势躺在船头,并用斗笠覆住了脸,传出阵阵粗野的鼾声,说不出的悠闲。 “大叔,大叔!”元希喊了两声,船夫却睡得出奇的沉,动也不动,似乎根本听不见耳旁的噪声,元希只好俯下身,轻轻拍了拍船夫的肩膀,“大叔,我们要去云涯山庄。” “…哪里来的兔崽子坏了爷爷的好梦!”船夫猛地挥手一抓,突然粗声粗气地骂道,“刚落到嘴里的鸡屁股又飞了,气死爷爷了,气死爷爷了!” 元希顿时吓了一跳,往后退开半步。 隔了片刻,船夫才慢悠悠地揭开遮住面颊的斗笠,仍然懒洋洋的躺在船头,面上浮起一缕疑惑和惊讶,睡眼惺忪地盯着姜庭芝和元希,“就是你们两个兔崽子要去云涯山庄?” 青银相间的鬓发横生,从船夫并不算小的脑袋上冒出来,乱糟糟的,像一头在地上打了百八十个滚的狮子;那张脸上又生着异常浓密的胡须,繁茂的毛发把鼻头以下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一双眼睛又始终半咪着,不曾完全睁开,模样极为古怪和滑稽。 元希没有过多打量船夫的相貌,也没有在意船夫言行的无礼,只是神色急切的问,“抱歉,大叔,我们实在有要事需赶去云涯山庄,现在能开船么?” 船夫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还是没有起身,“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既然这条船是唯一可以渡客来往云涯山庄的船只,那这名船夫大有可能就是庄里的人,查明来客身份当然也就是船夫的职责所在。 元希想到这里,所以不加隐瞒,“大叔,我们是从苍吾派来的。” “苍吾派?”船夫半咪着的眼睛里忽然含着一道锐利的精光,“那你们为何没有穿着鹤羽袍?” “我们不是苍吾派弟子,只是受宋前辈所托,有要事求见庄主。”元希挠了挠脑袋,对船夫解释。 船夫扭动身子缓缓地坐了起来,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两个少年,尤其是姜庭芝。 半响,他伸指了一下元希,又指向姜庭芝,噗地笑出了声,“宋掌门会有要事托给你们两个小子?” “绝非虚言。”元希肯定地点头。 炼容丹的效力还未退,姜庭芝此刻的皮肤依然十分肿胀,肤色紫青,双眼下垂,形容丑陋,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与元希如此气度高雅的少年站在一起,确实显得更加不像什么好人。莫说别人,就是换了姜庭芝自己,也不敢相信苍吾派掌门人会贸然信赖派中弟子之外的人,并且还是这副丑陋不堪的鬼样子。 在船夫咄咄逼人的注视下,虽然毫无半点心虚,姜庭芝还是不由别开了头。 “说出这种话来,难道你们自己不觉得可笑?”船夫张嘴大笑,用手抓了抓颌下浓密的胡子。 虽然句句坦诚,但也明白这样的说法的确很难取信于人,元希沉默了一会儿,盯着船夫的眼睛,“大叔,我们的确是宋掌门遣来求见庄主的,我们若是有心瞒骗,何必要选此等大大惹人猜忌的缘由?你若不信,待见了庄主自有分晓。” 元希顿了一顿,扬起头问船夫,“莫非英雄盖世的陆庄主,会怕两个手无寸铁的少年?” 船夫愣了一下,注视了元希半晌,蓦地放声大笑,吊儿郎当的爬起身,朝他们挥了挥手,“很伶俐的小子嘛…来,上船!” “他是你的什么人?”等元希和姜庭芝上了船,船夫突然转过身,无所顾忌地指着姜庭芝问元希,“仆人么?” 元皙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不,他是我的朋友。” 姜庭芝听见这话,心口一热,嗫嚅着,“希儿,我…” 元希朝姜庭芝微微一笑,“姜大哥,不管怎么样,我们一起经历几番生死患难,在我心中,早已将你当作我的兄长…” 船夫挤着眉头,神情古怪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回身去到船尾。 双桨在如镜的湖面划出道道波纹,木船缓缓离岸。 湖上的风从东南方向吹来,很是清凉,姜庭芝站在船头,静静地望着湖畔上随风摇曳的柳絮,大片翠绿的树影在视线中倒退,逐渐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雪色的云朵漫不经心地飘在湖面上,看上去那么低,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从天空中落下来,悄悄的流淌进湖中。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天水之间的广阔宁静,紧皱的眉头才稍微松了一松。离开了脚踏实地的陆地乘船飘荡在湖里,一切的喧嚣和烦恼好像也离他远了些。 “你们两个到底是哪位高人的弟子?” 木船在水中静静行驶了好一会儿,船夫突然开口问。 元希迟疑着,“我们…” “不是问你。”船夫打断了元希的话,指着姜庭芝,口气森严,恍如一个颐指气使的将军,“你来说。” 姜庭芝疲懒地睁开眼睛,不愿理睬,但船夫却一直定定地瞄着他,摇橹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把他喵了好半天,像是硬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才肯罢休。 他极不情愿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无门无派,只是一介读书人…” “读书人?”船夫似乎愣了一愣,脸色微微改变,“你们一点武功都不会么?” “不会。”姜庭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这可就糟了!”船夫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用力地拍了拍乱糟糟的发顶,步伐急促地走到船头,站在姜庭芝身旁,伸长了脑袋,一手平放在额头上,眺望远方,“看来很快就要到云涯山庄了…” “要到了…那不是很好?”姜庭芝怔了一下,冷冷回答。 “不好,不好!”船夫用力地摇头,用手在前方一指,“那里!有没有看到,云涯山庄的四周可全是乌云呐…” 姜庭芝诧异地顺着船夫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远方果然隐隐出现了一朵乌云。 他凝神注目着正逐渐被阴影笼罩的湖岸,莫名生出一种惶然之感。 元皙听着船夫口中叫着快到了,也欣喜地站身,来到船头,踮起了脚,用目光找寻着云涯山庄。 忽然,元希察觉船夫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扭过头。 船夫朝他咧嘴一笑,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也来不及出声,就一脚将姜庭芝踹进了湖中。 “姜大哥!”姜庭芝跌落到湖中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脸,元希惊醒过来,慌乱地大喊出声,冲着船夫怒吼,“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人!” 船夫却一脸茫然地望向遽然平息的水面,低声自言自语,“不会吧…真的没有武功?” “他真的不会什么武功!你到底想要什么啊!救救他啊,求求你!…你们…非要杀人才甘心么!”元希焦急而悲愤地俯在船舷,看着悄无声息的湖面,声嘶力竭的喊,“快救人啊!谁可以救救他!” 冰冷的湖水瞬间吞噬了一切,疯狂的灌入口鼻,身体沉沉的坠向湖底,一阵强烈的窒息充塞体内,彷佛有只巨手死死地按在他的胸肺,要让五脏六腑都碎裂开来。 他没有挣扎,只是竭尽全力朝湖面上微弱流动的光影伸出手。 光的尽头盛开着成片成片的杜鹃花,群花深处,宁静的眼眸温柔如水,娇媚的红唇微微撅起,从花径中走出那个比花还美丽的女子,轻轻握住他的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二十五 归去随世外流云(二) 忽然,娇美的容颜一下子变成了一张满是毛发的粗野面孔,姜庭芝霎时将所有的积水吐得干干净净。 意识随之清醒了几分,姜庭芝捂着喉咙咳个不停,无力地摊开手,四仰八叉地倒在船板上。喘了好一会儿,才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渐渐平息下来。 姜庭芝支着软绵绵的手坐了起来,抱着手臂哆嗦了两下,整个人被冰凉的湖水这么一泡,脸上的皮肤惨白得像敷了粉,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血色。他的发髻蓬乱,裹在发丝中的木簪歪歪斜斜,长长的发带也已经松散开来,尾端垂到了肩膀,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滴着水,简直狼狈不堪。 元希悬着的心总算放松下来,却又泛起一缕愧歉之意,低下头,幽幽地说,“姜大哥,自从你认识了我,一路上遭了多少罪…我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希儿,这根本与你无关…”姜庭芝用手背擦了擦脸,把散掉的发带轻轻扯下,撂开额前黏湿的发丝,使劲拧着湿漉漉的衣衫,转过头恨恨地盯着船夫。 “小子,可别这么看着我,是我救你上来的哟。”船夫嬉皮笑脸地在姜庭芝身边蹲下,眼睛依旧是半咪着。 “你…不就是你暗算我的,你居然好意思说这话!”姜庭芝又惊又怒,顿觉船夫脸皮之厚实在令人发指。 “出入江湖,不会半点武功,陌生人随便一问,居然就敢老老实实的说出来,我看你不是傻子,多半就是疯子。”船夫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亏你今日遇到了我,好心让你长长教训,否则,你这条小命早晚会被丢到湖底去喂鱼。” “好心?你…”姜庭芝怒气冲冲的叫出了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倏地闭上了嘴巴。 就因向来行事草率诚直,毫无戒心,从不预先忖度他人的心思和意图,所以才让他无缘仕途,走上了今日这条无法回头的路。姜庭芝忽然觉得船夫的话竟有些道理。 船夫看姜庭芝皱紧双眉,沉默不语,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傻小子,这就是你本来的面目?看上去要顺眼多了嘛。” 皇甫萱曾告诉过他们,在服用炼容丹期间,被药性扰乱的体内脉息遇气则顺,一旦受到真气的冲击,就会药效尽失。果然船夫这一脚下去,就散去了身上的药效。若不是船夫脚下留情,力道重上几分,再次震破他的伤口,恐怕他就真的要留在流云湖的湖底喂鱼了。 “是又怎么样?”姜庭芝余怒未消,心中暗骂这个莫名其妙又蛮不讲理的船夫,没好气的回答。 船夫凑近了脸,激灵的光从眼中一闪而过,悄声问道,“你和皇甫协什么关系?” 野人一样满是毛发的脸骤然在眼前放大,姜庭芝惊疑地将身子微微向后一让,“仅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他就愿意把炼容丹交给你?他对你还真大方…”船夫抚着下巴上扎手的胡须,突然像被扎疼了手似的低呼一声,然后仔仔细细地瞧着姜庭芝,把姜庭芝全身上下来回看了几遍,看得姜庭芝浑身不自在。 船夫啧啧两声,又瘪起了嘴,“照你所说,宋掌门和皇甫神医都对你青睐有加,可你既不会武功,人也有点傻,你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原来船夫打量了他半天,脑中思考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姜庭芝嗔怒也不是,郁闷也不是,瓮声瓮气地回答了一句,“没有。” “我看也没有嘛。”船夫似笑非笑地摇头,来回搓动着双手,口气一时变得有几分吞吞吐吐,“你身上还有么?拿几颗给我吧。” “什么?”姜庭芝满脸纳罕。 船夫指了指姜庭芝的脸,然后嘿嘿笑了两声。 “你说炼容丹?”姜庭芝的屁股向后挪了挪,警惕地看着船夫,“你想要做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用处。”船夫腆着脸向他们笑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怎么,我看着像坏人么?” 姜庭芝和元希满脸的肃然,不言不语,一齐默认了船夫的这句话。 船夫哑然失笑,看着他们想了一下,抓耳挠腮地嘿嘿一笑,“我刚才无意踹了你一脚,想必你应该还在埋怨我,我道歉,我道歉…你看这样如何…我教你一招很厉害的腿上功夫,让你今后遇到危险,足以凭这一招自保,当作对你的补偿,也算是一个交易,来换你手上的炼容丹,好不好?” “不好。”姜庭芝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船夫瞪大了眼睛,重重的哼了一声,“你是不是看我只是一个船夫,以为我只会划船,所以瞧不起我的武功?我告诉你,我这招厉害得不行,除了当世一流高手之外,没有人对付得了。你也不用担心没有武功底子,这一招全在巧劲上,只要你不笨,肯认认真真地学,一柱香的时间就能心领神会。之后再勤加练习,练到得心应手的时候,保管再没人敢欺负你。怎么样,如此你不亏吧?” “不学。”姜庭芝漠然的回答。 “这样的好事,你这傻小子居然不愿!你…”船夫霍然跳了起来,好不容易压下心头的惊怒,又一屁股在船舷坐下,令整个船身剧烈地一晃。 忽然,船夫闪电般出指,急戳向姜庭芝的肋下与腰间,姜庭芝痛呼一声,僵直地向后倒去。 船夫望着动弹不得的姜庭芝,嘻嘻一笑,“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只要教给你,这交易就算成了!至于学不学,那是你的事了。” 姜庭芝的胸口一股气直往上涌,把眼一闭,“不学,不学,我说了不学,就是不学!” “好你个臭小子,还跟我犟!”船夫哼了一声,对着姜庭芝的百会穴拍下,“那我就偏让你学!” 元希愤然大喝,上前扯住船夫的手臂,“住手!你既然想要强夺,直接抢去便是,何必还用这些手段!” 船夫不答话,反身点中元希的穴道,手掌向姜庭芝的头过这个传奇的名字,时隔数百年,物换星移,改了朝,换了代,却深刻的留在青史册上,至今仍是妇孺皆知,在每个读书人的心中更是神祇一样的存在。 皇甫易,字吕星,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才华高绝,谋深如海,年仅二十七岁便拜为左相。匡扶幼主,营卫邦国,平诸侯之乱,立千秋之法,笼天下之心,堪称万世人臣典范。据说,皇甫吕星还极善音律,尤其是笛艺,当世无二,一曲哀长风,悲极怨极,直断人心,绝唱千古。曾有幸亲耳听过皇甫吕星吹奏的人,都交口惊叹,皇甫吕星手中的短笛,与他的笛艺,必是由九重天上的仙人所授。 爱不释手地端详着皇甫吕星的遗物,姜庭芝恍然想起一事,讶道,“难道这只骨笛,就是《六合宝鉴》所载的吕星笛?” 船夫点头,“对,这就是吕星笛。这只巧夺天工,世所罕有的骨笛,不止可以吹奏出万千曲调,其韵飘渺婉转,远胜寻常玉笛。但世人不知道的是,当吕星笛被吹响之时,若是吹奏之人的气息中暗自催发了内力,那么笛音转瞬就会变成一股魔咒,每一个听见笛声的人,都将无可避免的丧失意识,陷入梦境般的短暂休眠。而那些失去意识的人醒来之后,完全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这才是它真正的神奇之处。” “…那你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东西?”姜庭芝将信将疑的听船夫说完,呆呆的张大嘴巴。 ——吕星笛自皇甫吕星死后,便彻底销声匿迹,宛若从没有存在于世。而这个普普通通的船夫,又怎么可能有此等宝物? “是从皇甫吕星的墓中挖出来的。”船夫坦然回答。 大昭刑法较之历朝已算温和,但盗墓仍然是不赦的重罪,盗墓者只要被官府拿住,最轻的刑罚也是杖责五十,流刑三千里。不止朝廷严禁盗墓,就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也对这种偷挖先祖陵寝的行为深恶痛绝。 姜庭芝脸色一白,反复把玩着的骨笛刹那间有些烫手似的在掌中一跳,他立马激愤地指着船夫,“什么?你是个盗墓贼?你…你干下此等目无王法,有损阴德的行为,就算是不怕官府,难道你也不怕遭报应么?” “报应?我不怕报应。”船夫不屑一顾地笑了笑,“除了这支骨笛,那些挖出来的东西我根本未留分毫,所有值钱的都换作米粮,被我趁夜散给了城中的百姓。有损阴德的应该是那些哪怕已经要死了,还幻想着能将成堆的金银财宝永远抓在手心的蛀虫,宁愿把财富藏在阴暗潮湿的地底,陪他们死后的尸身一起腐烂发臭,也不肯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如果世上真的有报应这回事,怕的也应该是他们。” 元希皱起了眉头,“你可是几乎把天底下的所有权贵都骂尽了。” “至少,皇甫吕星的墓中仅有这支骨笛。皇甫吕星舍得将万贯家财散尽,清俭峻节,却终不肯让此笛落入凡夫俗子的手中,使其蒙尘,或是凭其为恶。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恨无知音的悲哀?一座空荡荡的坟茔,日月昏沉,白衣枯骨,只有一支短笛相伴,多寂寥啊…但也唯有这样的人,才真正配在百姓心里记上千年万年。”船夫望着远处,淡淡的说下去,“不过皇甫吕星都死了这么久了,这样的宝贝不该因为他的离世而永远埋葬。既然吕星笛被我带了出来,若是能交到一个同样心若净雪,不染尘俗的人手中,皇甫吕星泉下有知,恐怕反倒要感谢我吧。” “可是…这到底是从墓中盗来的…”姜庭芝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出,“还…” 早把姜庭芝对这只骨笛的喜爱看在眼里,元希明白姜庭芝心有顾忌,赶紧拉住姜庭芝的衣袖,在姜庭芝耳边压低了声音,“姜大哥,他说的也没错。就算他不取,将来也总会有人取…既然已被他取出来了,你若不肯收下,今后难免流转于世,一旦落入小人匪类手中,必然与皇甫先生的遗志相违。如果由你来保管的话,怎么也比被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得到要好。如果你喜欢,就放心的和他换吧。” 姜庭芝讷讷点头,抬眼直直盯着船夫,“你…你可想清楚了,真的肯用它来换几颗小小的药丸?” “啰哩啰嗦…应该问你自己想清楚了没有?想清楚的话,就快把东西给我吧。”船夫摊出了手掌,满嘴嘟嘟囔囔。 沉思了半刻,姜庭芝从衣襟深处掏出一只白玉瓶,瓶身捏在手里摸得快要发热,才缓缓地递了出去,“你,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真是像个娘儿们!”船夫一把将瓶子抓到手里,用手掂了掂,用耳朵听着药丸与玉瓶碰撞的声响,也没有揭开瓶封来看,大大咧咧的揣入了胸口,“好小子,但愿它在你手里还是和雪一样干净,不会让皇甫吕星气得爬起来,半夜敲你的脑袋!” 生平又何尝拥有过这样珍稀的宝贝,姜庭芝犹有几分怀疑地望着真切躺在掌中的短笛,生怕一动就会消失不见,怔怔的出了神。 眼前这个人的所言所行看似荒诞不经,却又殊不简单,哪里像是一个普通的船夫?云涯山庄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居然连一个船夫都如此的深不可测? 元希在一旁歪着脑袋,默然深思,终于忍不住开口,“前辈,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子,你又是什么人?你会对我说实话么?”船夫怪模怪样地咧嘴一笑,没等元希回答,他的目光瞥过天边泛着红光的晚霞,似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好了,没时间再与你们闲话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二十六 归去随世外流云(三) 鹿州城尚算富庶,虽然不比雍都赫奕繁盛,但多年来百业兴旺,民生康定,兼之地势奇特,高矮不平的小山与城郭环环相绕,云叠雾缀,别有一样风情。 晨时凉风微起,满院翠竹轻摇,清骓伸了伸懒腰,跟着梁阿盟踏出院子,忽然瞥见两个人影不声不响地杵在石板路上,清骓下意识挡在了梁阿盟身前。 陆隽怡和陆隽宁一齐向梁阿盟问了声好,慢条斯理地迎了上来。 陆隽怡在前,面如桃花,唇含浅笑,丰神如玉,轻袍缓带,姿仪从容又潇洒,俨然一副标准的世家公子的模样。 陆隽宁亦步亦趋地跟着兄长,清秀的脸上泛着一丝早起的不悦之色,好奇的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两个陌生的客人,更添了几分孩子气。 陆隽怡先和梁阿盟客套了两句,然后坦然说明来意,“听说梁兄从未踏足过鹿州,还是初次莅临本城,想要到城中去游赏胜景,因此父亲吩咐我们兄弟与梁兄陪同作伴。不知梁兄想到何处去游览?” “那要请问陆兄,鹿州城中有什么地方值得游览?” 陆隽怡故作神秘地眨了一只眼,笑道,“首推群玉院,春香楼次之,至于倚红苑嘛,也还是勉强值得走一趟。” 梁阿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陆兄眼里的胜景原来都是些风月宝地。” 陆隽怡听出梁阿盟话里机锋,笑了一笑,“看梁兄的神态举止,便知梁兄家风森严,并未曾亲身领教,又怎知笙箫相偕,醉饮风月,就不是人间胜景呢?” 梁阿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陆隽宁忙在一旁用力拍打两下兄长的肩头,“梁兄见笑了,我哥就是这样嗜酒如命,无姬不欢。” 陆隽怡落落大方地笑道,“酒色财气,乃是世间男子的立身之物,我生来爱此,何必掩瞒?” 陆隽宁笑着竖起了拇指,“哥你说得真好听,这话你敢到爹面前去再讲一遍么?” 听着兄弟之间浪荡不羁的嬉笑对话,清骓不由低低冷哼了一声。 陆隽怡侧过头,清骓剑眉斜飞,朝曦在她的脸上映出一缕温暖的嫣红,毫不羞怯地迎着他的目光,眼色如火一般热辣,又如刀一般锐厉,仿佛说书人故事里的传奇女将军。 “这位带刀的姑娘是梁兄的贴身护卫么?梁兄真好运气,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姑娘这般清丽脱俗,英气逼人的女子。”满脸笑容的陆隽怡走近清骓,微微欠身,“姑娘,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今后我在庙中焚香祷告的时候,也好知道自己是在向哪一家的神明祈愿。” 清骓举起刀鞘在她和陆隽怡中间一格,低喝,“行了,我可不是什么玉,什么春的姑娘,你别再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否则你去不去神庙磕头我不知道,但你肯定会去医馆治伤。” 陆隽怡怔了怔,朗声大笑,“好,好。” “请陆兄不要见怪,”梁阿盟温声道,“清骓虽是我的护卫,但与我情同手足,往日并无稍加约束,因此冒犯了陆兄。” “梁兄误会了,清骓姑娘耿介诚率,又风趣十足,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女子,我怎会见怪?倒是我的话太过唐突,令她不喜,还要请她别生我的气才是。”陆隽怡侧头朝清骓微微一笑,领着梁阿盟向前走去,“梁兄到底想去何处,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闻听梁阿盟只爱清净,又顾忌着身后一张脸板得像秤砣的清骓,和她那柄好几次都快要搭上肩头的刀,胜景之行只好作罢,来到城中最大的一间酒楼小坐。 陆隽怡点了满满一桌子的地道南方小菜,配上一壶鹿州城西的馥山特产的馥山秋蒲,以尽地主之谊。 呷了几口淡得出奇的清茶,陆隽怡终于按捺不住,赶紧让小二上了一壶酒。 刚把坐在身旁,想向兄长讨点酒来尝尝味道的陆隽宁,以“小小年纪,喝了酒之后必会闹将个不停,回去如何向父亲交待”为由一口回绝,陆隽怡却转头向梁阿盟举杯邀请,“来,梁兄,我替你倒一杯。” 梁阿盟摆摆手,微微笑道,“我不会饮酒。” “梁兄不是开玩笑吧?如梁兄这般博物多闻的人,怎么可能不会喝酒?”陆隽怡笑着摇头。 “家父滴酒不沾,因此自我记事起,府中上下不闻酒香。” 陆隽怡咧嘴一笑,将酒杯推到了梁阿盟面前,“过去不曾了解,那今日正好可以尝试嘛。” 梁阿盟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歉然的笑了笑,“实在不能相陪。” 原本还想接口,忽然觑见一旁满脸杀气毕现的清骓,陆隽怡咳嗽了一声,不敢再劝,悠悠地收回那杯酒,举杯冲梁阿盟和清骓一笑,仰头灌了下去。 几杯酒下肚,陆隽怡和陆隽宁就开始颇具兴致地向梁阿盟探听雍都的趣闻和秘辛,梁阿盟有问必答,无有不知,听得两兄弟啧啧称奇。 陆隽怡自斟自饮,不到半日就消去了半壶酒。 这时,隔壁传来一阵悠悠的琵琶声,调子隐约有些凄婉,还和着女子的歌声,却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 陆隽怡侧耳听了听,轻摇着杯盏,跟着吟唱了起来, “弦比风儿轻, 心比手儿麻, 泪涟涟啊, 徒把相思话…” 隔壁的乐声却仿佛越来越远,渐渐隐没不闻。 “耀盏明珠画金钩,盈香拾翠满玉瓯,秋水长在云湖洗,风流竞压十二州。”梁阿盟忽然笑了笑,如同蔽住月华的云被一阵清风吹散的刹那,“听说这首诗在南地流传甚广,早成于二爷少年之时。隽怡性情萧散率逸,令人仿佛可以一窥二爷昔日独自游历各州,初试剑锋的模样。” 清骓冷笑着接过话头,“看来隽怡公子还未涉江湖,已尽得乃父之风。” “清骓姑娘说的不错。”陆隽怡只是悠然的一笑,又同梁阿盟略略谈了谈雅乐弦歌,一直到了日落时分,四人才慢悠悠地动身返回云涯山庄。 抵岸之后,到云涯山庄还有将近半里多的小路要走。 走着走着,天色已渐渐昏暗起来,陆隽怡和陆隽宁两兄弟在前面引路,清骓就在梁阿盟耳边低声感叹,“少主,陆家几位公子爷的生活还真是悠闲,整日只要吃吃茶,然后去什么香什么玉里找花魁,再灌点黄汤,果真是一点烦恼都没有…” “世家子弟,十有八九原是如此,又有何怪?”梁阿盟淡淡的回答,看两兄弟的脚步突然缓了下来,双眼探询地望着前方。 此时离山庄只有遥遥数丈,隐隐能瞧见有几个人影正伫立在云涯山庄的大门前。 等他们再走近了一些,才看清楚,是家丁陆平与两个司阍,在与两个陌生的少年对话。陆平的神情极为不耐,不停的甩着脑袋,又摆着手。 “陆平,这两位是什么人?”走近庄门,陆隽宁停住了脚步,高声问了一句。 一听见陆隽宁的声音,陆平立马转过了头,向他们四人躬下身,“两位公子,梁公子,天色已经不早了,二爷正催着我来接你们,你们可算回来了啊…这两个人,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说是苍吾派的宋掌门派来找庄主的,可是他们既没有穿鹤羽袍,也拿不出名剌和拜帖;再问两句,又改口说并非苍吾派弟子,分明是在信口胡诌…我不知告诉了他们多少遍,庄主不会见客,让他们赶紧离开,可他们偏偏拗在这里死活不肯走,还说定要见到庄主为止…” “来庄前招摇撞骗的此等人还少么?”陆隽怡瞥了两眼陆平说的两个少年,一身的粗衣麻衫,但面容倒是格外清俊,形气尚自不俗,只可惜不务正业。 陆隽怡叹息着摇了摇头,抬脚跨进门去。陆隽宁只侧头随意看了两眼,没有停留,也立即跟着兄长跨进了门。 而梁阿盟定在原地,没有移步,只是静静沉吟——眼前的两个少年,仿佛似曾相识。 当他们走近庄门时,其中一名少年衣衫凌乱,满脸的失魂落魄,垂头丧气,像是有无限凄惶的心事,只是漠不关心的向他们抬眼瞧了瞧,就垂下了头;而那名年纪较小的少年,谦和有礼的点了点头,十分自然的朝他们一笑,那般得体和自如到与年纪不大相符的神气,几乎可以肯定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梁阿盟缓步走到了姜庭芝和元希跟前,温和的笑了笑,“两位,听闻你们此来是受了宋掌门所托?” 方才一行四人走近的时候,姜庭芝暗暗打量着三位风采翩翩的望族公子,尤其是身穿白衣的那一个,比起另外两个更是气度不凡,一眼便知家世不菲。 白衣公子却已在不经意间走到了他的身前。 姜庭芝呆呆地看着白衣飘飘的梁阿盟,优雅舒洁,质度高华,穿着那袭寻寻常常的白衣都恍若身被云霓,令人不敢逼视,而自己却像是一只被大雨浇奄的病狗,不禁万分自惭形秽。 没想到梁阿盟如此谦和有礼,竟比家丁还要客气百倍,元希不由自主的生出几分好感,“不瞒公子,的确是有很要紧的事。” “既然如此,两位应该与宋掌门当面对过话吧?”梁阿盟问。 元希点头,“当然。” 梁阿盟又问,“那两位有没有留意过,宋掌门和平常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元希极力回想与宋掌门共处的每个瞬间,是出尘绝俗的境界,还是坦荡宽和的胸怀?和平常人绝不相同的,到底该是哪一样? 元希沉吟未决,犹豫不定的眼光瞧见梁阿盟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有不一样。”元希扬起头,微微一笑,“宋掌门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也是一个和蔼亲切的老人家。” 梁阿盟微笑点头,转过身面对陆平,“既然这两位确是受了宋掌门所托,请放他们进去吧。” “可是,梁公子…”听刚才梁阿盟和元希二人的所问所答,明明不过只是如此简短的几句话,又是这样随意与含糊其词,陆平实在不明白,梁阿盟怎么能就这样轻易断定这两名少年的所言不是虚诓?而他天资平平,对云涯山庄之外的一切一无所知,又怎么能想得通当中的深意?但总管陆严曾嘱咐过庄内众人,务必要对梁阿盟贵宾相待,而且不止少庄主对梁阿盟礼遇有加,连庄主都破例相见,显然梁阿盟的身份非比寻常。 陆平不敢得罪这位梁公子,面带为难之色,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声“他们、他们…”,又连忙住了口。 梁阿盟心下了然,淡淡一笑,“我带他们去见庄主吧,到时若是庄主有何不悦,由我承担。”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陆平岂敢再多嘴,只好让出一条路,“是…那就有劳梁公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二十七 世情流转 天色已昏暗得快要辨认不清方向,道旁有两个家丁挨次点亮了石灯笼里的烛芯。 石灯的光亮从曲折的回廊,一直绵延到静岳堂前的百步之外,使背靠寂静山林的静岳堂显得更加幽暗,而屋内映出的半壁烛火,如同一只蛰伏深山的猛兽,俟时的开阖着眼睛。 静岳堂四周安静得出奇。 梁阿盟轻轻敲了两下门,“姑祖父,是阿盟…阿盟带了两个客人来见您。” 堂内的人沉吟了半晌,似乎并不十分意外,话音沉稳有力,“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姜庭芝落在最后,忐忑不安地随梁阿盟和元希跨进了门槛。 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者站在厅堂正中央,岳峙渊渟,背负着双手,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凛冽如剑,眉目间隐隐凝着一股傲然的锋芒,不怒自威。 姜庭芝不由呆立在原地,呼吸为之一滞,看来这位风姿卓绝,雄厚气势比宋掌门更甚的老人应该就是云涯山庄的庄主了。 陆夜侯淡淡扫了姜庭芝和元希一眼,“阿盟,他们是何人?” “他们两位是苍吾派宋掌门受托,有要事要向姑祖父禀告。”梁阿盟顿了顿,又说,“既然已将他们带来拜见了姑祖父,阿盟不便再留,就先行退下了。” “阿盟,你留下。”陆夜侯摆了摆手,沉声道,“宋玄一与我之间并没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何况你又不是外人。” 陆夜侯说完,挥了挥袖,“都坐下说。” “是…”三人各自应了一声,都有些惊异的在身后的花梨木椅坐下。 陆夜侯也巍然坐下,如炬的目光凝注在姜庭芝和元希身上,霎时之间仿佛有道无形的压力在催迫着他们开口。 元希向陆夜侯行了个礼,把昊虚山上所发生的事简略叙述了一遍。说到最后,激动地起身,“庄主,如今宋老前辈处境危凶,请您一定要出手相助!” “从昊虚山到这里,你们用了几天时间?”陆夜侯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元希想了一下,“八天…” “如果那些人要的是宋玄一的命,那不必再替他操心,因为根本用不了八天的时间,他就已经死了。如果他们并非是要宋玄一的命,那些人反而要想尽办法让宋玄一活下去。况且,宋玄一还有两个名震朝野的高徒,又何须老夫出手?” 元希怔了一怔,“难道庄主准备坐视不管?” 陆夜侯昂起头,眉眼间有遮掩不住的傲气,“原来,宋玄一是派你们来请我救他的?” 元希用力地摇头,“虽然当时宋老前辈身陷困境,却没有提过让我们请庄主前去相救。我只是不能眼看着宋老前辈遭此劫难,才妄自恳求庄主…” 陆夜侯动了动眉毛,侧过了头看向元希和姜庭芝,“那他叫你们前来又是为了何事?” “那些人不会就此罢休,必定会继续追捕我和姜大哥。宋老前辈说唯有云涯山庄才可以庇护我们…”说到此处,元希的口气突然一转,“宋老前辈还说,庄主一定会答应…” “是么?”陆夜侯抬了抬眉毛,嘴角微微上扬,似乎觉得元希的话格外有趣,“宋玄一何以认为老夫一定会答应揽下这桩祸事?” 半晌没有听到元希的答话,姜庭芝却感觉元希的手在轻轻晃着他的衣角,忽然想起了宋玄一的嘱咐。 姜庭芝迟疑地张嘴,“宋老前辈只说了三个字…他说…他说…” 话说了一半,姜庭芝讷讷瞧着眼前这位威风凛凛的老人,支支吾吾半天,剩下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陆夜侯沉下脸,“他说什么?” 听陆夜侯朗声喝问,姜庭芝的声音更轻,“晚辈…不敢开口…” “有何不敢开口?”陆夜侯不耐地追问。 “这…这…的确不好开口…” “什么不好开口?” “这…实在很难开口…” “你是在消遣老夫?既然如此无礼,就休怪老夫无情!”陆夜侯沉下了脸,遏制住亲手将姜庭芝打出去的冲动,凛然挥袖,“阿盟,替老夫送客。” 没想到陆夜侯会这样不讲情面的翻脸,若是因此让希儿也和他一起被赶出云涯山庄,从而遭受了任何不测,那么他便是百死难赎! “请姑祖父息怒。”梁阿盟起身一鞠,望了一眼仍在踌躇不定的姜庭芝,迟迟没有移步。 陆夜侯低喝,“不必再说,带他们出去!” 此时再不说出来,就没有机会了。姜庭芝在万般无奈之下,咬了咬牙,将那三个字喊了出来,“…大野猴!”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咒语,陆夜侯在刹那之间呆住了,全身上下每一寸脉络都不受控制的微微颤动。 屋内的三个年轻人根本来不及看清陆夜侯是如何站起来的,只见老人虎目圆睁,死死瞪着姜庭芝,戟指高喝,“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从未见识过如此令人畏惧和胆战的沉重压迫,三个年轻人不由心头猛然一颤,姜庭芝更是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姜庭芝咽了咽口水,拼命镇定心神——关闭密道封口的最后关头,宋老前辈对他们说的那几句话,和这三个字,都让他大惑不解。最令他觉得困惑的是,宋老前辈还特别郑重的叮嘱,届时这三个字一定要由姜庭芝亲口说出来。 赶往云涯山庄的这几日,姜庭芝每次细想,都觉得宋老前辈所说的未免有些滑稽可笑,甚至还有几分难以启齿,更怀疑是否由于当时太过慌乱,才会听差了话。 然而,目睹云涯山庄的庄主如此动容,证明宋老前辈要他说的正是这三个字无误。 只是反应也太过强烈了些,远远超乎了他的意料。 但他坚信,无论如何,宋老前辈决不会害他们的。 姜庭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大…野…猴…” “大野猴…大野猴…”凝视着姜庭芝黑白分明的眼睛,陆夜侯的神情渐渐温和了下来,喃喃低语,宛如梦呓。 “大野猴,臭水牛,两只眼睛赛铜球,脾气犟得像石头。姑娘把他耳一揪,立马变作小泥鳅…” 他想起那个娇俏动人的声音,冲破日和月的起落,无尽无穷的洪流与深海,仿佛依旧还在耳边欢快地轻轻哼唱,恍惚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触过耳尖,又变成一股暖流霎时涌入了心口。 静岳堂中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陆夜侯闭上了眼,一动不动,沉默得仿佛一座已经在上古神庙中屹立千年,庄严而肃穆的巨神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陆夜侯终于睁开眼睛,目光熠熠,定定瞧着姜庭芝,“告诉我,你的名字。” 姜庭芝有些惊疑,惶恐不安地开口,“姜庭芝…” 陆夜侯皱紧了眉头,“你父亲姓姜?” 姜庭芝摇了摇头,“庄主,我并不知道父亲的名字。” “怎么会连自己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陆夜侯眉间的褶皱似乎更深了,却又像是在极力克制心头的忿意,口气比先前盛怒之时和善了许多,“你说明白。” “我出生没多久,阿爹就已经过世了…我只依稀记得,阿娘曾和我说,阿爹生来就体弱多病,心里还始终因为曾经的一些事而郁郁寡欢,苦耗心神,终究积重难返,药石无灵…至于阿爹的名字,阿娘从未向我提过,她只告诉过我,阿爹的过去活得太过痛苦,所以阿爹和过去的一切全都斩断了干系,包括他自己的名字…”姜庭芝追忆亡父,心下不胜哀痛,眼眶忍不住泛起泪水,却也隐约察觉到庄主好像是刻意在打探他的身世。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位孤高自傲的老人,他似乎情不自禁想要将心底的所有悲戚坦言相告。 “你父亲…他死了?”陆夜侯的神色间忽然有一丝惊讶与黯然,“那你母亲叫什么,你知道么?” “我曾听来买阿娘织锦的那些人叫她,秋娘。” “秋娘…这些年,便是靠小…秋娘一个人织锦将你养大的?” 姜庭芝难过的摇了摇头,“我七岁那年,阿娘也离世了…她太辛苦了…最后的那段时间里,阿娘一点也不悲哀,反而很是安然。我知道,她是太想念阿爹了…” “他们都死了…”陆夜侯沉沉的叹了一大口气,“那你一个人,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阿娘过世的时候,附近书院的姜老夫子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很是可怜,就收留了我。”说着说着,姜庭芝的眼里又止不住地闪烁起泪光,“姜老夫子他…是个大好人,他身家清贫,膝下没有子息,家中已供养了好几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诸事拮据,度日艰辛,还是带我回了家。他教我识字,教我读书,教我明理,更教会我一个人必当心怀悲悯,怜惜孤弱。如果没有姜夫子的话,恐怕我早就已经饿死街头,或是成了一个沿街要饭的弃儿。” “真是像啊。”陆夜侯忽然深深感叹了一句,缓步走近姜庭芝,静静凝注姜庭芝的双眼,眼神里竟满是怜爱,“…惭愧,惭愧啊…没想到老夫竟不如宋玄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二十八 世情流转(二) 被陆夜侯异样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姜庭芝低下头,费解地挠了挠脑袋,“庄主,您说什么?” 陆夜侯只是凝视着他,眼里的神色忽悲忽喜,炽热又浓郁,“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看起来有多像你的奶奶…” 姜庭芝怔怔地问,“庄主认识我的奶奶?” “孩子,”陆夜侯伸出宽厚粗实的手掌,轻轻抚过姜庭芝的头只看眼睛,便知道陆大哥是陆家的子孙。” “与奶奶一模一样…”念着最亲的骨肉之情,陆庭芝心口情不自禁一阵泛起温热,“奶奶…奶奶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夫人是我见过最聪颖,最不凡的女子。”陆严神情庄重,口气肃然,“她是当年的穆淳王爷最宠爱的小女儿,是先帝御赐“击贼金鞭”的元仪郡主,也是庄主最心爱的姑娘。” “那她在什么地方?” “夫人已经离世多年了…”陆严叹了口气,“自从夫人离世之后,就很少再见到庄主笑了。” “是我福薄,无缘与奶奶见上一面…”陆庭芝的心又是一沉,哀伤地喃喃,“没想到,爷爷也是一个情深之人。” “那是当然…在这世上,庄主就只肯听一个人的话。若是她还在世的话,三公子绝不会一生下来就受那么多苦了。” “可是爷爷为什么要赶走我爹和我娘?”陆庭芝满心的讶异,“和奶奶有什么关系么?” “因为…夫人是难产而死的。” “什么?!”陆庭芝刹那间脸色一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连一旁的元希和梁阿盟也愣住了。 “三公子快要降生的那几个月,庄主欢喜得不得了,每日在榻前陪着夫人,亲手替未出世的孩子做了一匹木马,还雕了一柄小小的木剑。但是,从那以后,庄主再也没那么笑过了,再没有一日有那样的快乐。因为谁也想不到,三公子的生日,竟成了夫人的祭日…夫人的死令庄主伤心欲绝,庄主一意认定夫人是因三公子而死,还将三公子视作克母之人,当场将木马和木剑劈成了碎片,甚至根本不愿意多看刚出世的三公子一眼。” “三公子虽然生在云涯山庄,却自小就很少与庄主见上一面。” “更令人痛心的是,三公子生来孱弱多病,不要说练武,有时候连剑都拿不稳,因此庄主愈加不喜三公子,还把三公子看作…看作平生最大的耻辱…” 陆庭芝幽幽地问,“后来呢…” “后来三位公子都逐渐长大成人,大公子娶了云麾将军长女王氏,二公子也娶了大理寺少卿杨氏幼女,两位夫人皆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虽然庄主在很多事上都选择忽视三公子,也还是替三公子应下了与兵部尚书独女崔氏的婚事,可三公子硬是回绝了这门亲事,死活要娶一个叫小秋的侍女。” “小秋…就是我阿娘?” 陆严先是一愣,然后唏嘘地点了点头,“…小秋终究还是成了三公子的妻子啊。” “当时庄主一听说三公子拒绝婚事,在盛怒之下用剑刺向三公子,是小秋不顾性命地冲上去,挡在了三公子的身前。幸亏庄主曾经立下重誓,不杀妇孺,所以及时收了剑,只不过剑气还是划伤了她的脸…” “就因为这样,后来爷爷就将他们赶了出去?” “庄主的性子太烈,根本容不得半点忤逆,庄中上下人等全都替三公子求了情,可是没有人能劝得动庄主…” “阿娘说,阿爹一生中快乐的日子,少得连一双手都算得清…”陆庭芝眼眶一红,“原来,阿爹从小就被他的父亲当作仇人看待…” “可怜三公子,自小便没有双亲疼爱,又体弱多病,身心俱是受尽了苦难…”陆严说到这里,也情不自禁湿了眼角,“亲生父子变成了相互怨怼,两不相容的仇人一般…人人都这样以为,连庄主都以为自己仍在恨着三公子,可我总觉得他是会回来的,并且他回来的那天,老爷一定会高兴的。可谁也想不到,他再也回不来了…” “阿爹实在是太苦了,爷爷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逝者已矣,庭公子别再为此伤心了。既然庄主肯与你相认,说明他心中对三公子到底是有感情的,再给庄主一些日子,相信庄主必定会想通的。” 沉默了半晌,陆庭芝点点头,站起身深深的鞠了一个躬,“多谢总管肯将这些事悉心相告。现在时辰已经不早,我们就不再相扰了。” “庭公子太客气了,”陆严连忙站起了身,扶住了陆庭芝的肩膀,“你父亲一直都称我严叔,你就叫我严翁吧。” “严翁对我父子的善意,庭芝会永远铭刻于心。” 陆严笑了,“说哪里的话,只望庭公子可以早日替庄主解开心结。” 元希和梁阿盟也跟着起了身,向陆严告辞。 陆严将三人送出了屋门,殷勤地陪着他们继续向走了一大段路,一直送到了弥竹院的院门前,“院内还有两间空房,请庭公子和这位小公子先将就睡下吧。” 晃眼瞥见倚在院门旁已等得万分焦急的清骓,梁阿盟回过头,温声道,“严翁,请别再送了,快回去歇着吧。” “是,梁公子。”陆严躬身答应了一声,才转身离去。 目送陆严的背影远去,陆庭芝又转过头,有些难为情地开口,“梁公子,多谢你…” “不必客气,我也是想替庄主分忧。”梁阿盟微微一笑,轻轻打了一个呵欠,“很晚了,两位早些休息吧。” 夜已深沉,万籁俱静。 “原来,我姓陆…”陆庭芝静静地躺在床上,自言自语。 连日来夙夜提心吊胆,如今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一觉了。 可他翻来覆去,就是没有半分睡意。 他想起爷爷那张刻满风霜和哀思的脸,和爷爷提起奶奶时,眉眼间泛起不掩的柔情。 他也想起阿爹留存于世的唯一东西,只有允城那座茅屋后的一座孤坟。如果当初爷爷肯对阿爹宽仁一点,阿爹的人生将会截然不同,而自己也将出生在这座山庄之中,在爷爷膝下承欢,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爷。 天下第一剑的孙子,仅凭这个身份,雅如的家人不会有半点看不起他,或许他也早已如愿以偿,可以与她相守终生。 尽管阿爹的这一生命运多舛,但总算还有阿娘在阿爹身边不离不弃。纵是命途之中万般不幸,却始终有阿娘这一缕阳光照耀至阿爹生命的尽头。 而属于他的那片柔软温和的晨曦呢,却早已经化为了无情的三尺长锋,狠狠地搅碎了他的心。 想到这里,陆庭芝心口一酸,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用力地锤着脑袋。 不许再想下去,事已至此,何必再想东想西,徒增烦恼… 他强迫自己在默默背诵皇甫吕星的《文德七纪》,“纪一定心:夫习文者,常怀赤子之心,学之无尽,正如生之无涯…” 没念几句,渐渐感到眼皮越来越沉,终于阂上眼睛,睡了过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二十九 世情流转(三) 清脆的鸟啼越来越响亮地灌入耳中,陆庭芝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屋外的天色已经大亮。 陆庭芝伸了伸懒腰,推开半面窗户,满院的翠竹映入眼帘。他深吸了一口竹叶的淡淡香气,用袖子擦了一下脸,望见元希与梁阿盟正言笑晏晏的坐在院中,梁阿盟的身后还站着两个年轻人。 那个一身锻质青色劲装,利落爽朗的女子,是昨夜已经碰过面的清骓,她的脸上不再有半分初见时的防范之色,认真的听着梁阿盟和元希的对话。与清骓并肩而立的是一个身形高大,肌肉紧实的男子,身着玄色的劲装,只看装束便知也是个武士。二人的腰间都配着一柄嵌着玉石的利刃,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 他们似乎正在谈着什么有趣的事情,每个人的面庞都或多或少的带着几分笑意。 元希和梁阿盟相对而坐,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说不出的雍容华贵,舒雅大方,看上去是如此气度相协。 陆庭芝望着他们,心底不自觉地升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或许,只有如梁阿盟这样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尽日出入于琼林广殿,坐拥无数招之即来的金堂玉马,连手底下的仆卫也打扮得那样光鲜亮丽的名门子弟,才能和元希成为真正的朋友。 而他呢,身无长物的一介书生而已,虽然与元希相识在先,几番患难与共,却终究与他们并非同类之人。 陆庭芝怔怔地望了很久,垂下了头,没有上前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勇气。 正谈笑间,元希突然瞥见伫立在窗户前的陆庭芝,一个人扶着窗棂发呆,欣喜地朝陆庭芝挥了挥手,“陆大哥,你醒了?等你很久了,快过来啊。” 陆庭芝回过神来,面色微微一红,木头木脑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绕过屋门,缓步朝院中走去。 梁阿盟看出陆庭芝的神态分明有些拘谨,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就移开了目光。 元希笑着问,“陆大哥昨夜睡得好么?” “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坦了…希儿,你呢?”桌旁还空着两个石凳,陆庭芝却莫名的觉得那不是像他这样的人可以坐的地方。 元希没有注意到陆庭芝眼色中闪过的黯然,笑着说道,“半夜醒来听不到陆大哥的梦话,还有些不习惯呢。陆大哥,我们快些去吃早点吧,我已经饿得受不了啦。” 说完,元希站起身,转头向梁阿盟一辑,“梁公子,那我们晚些时候再聊好么?” “梁公子不吃么?”陆庭芝问。 梁阿盟含笑着摇头,“我吃过了,两位快去吧。既然我们同住在院内,彼此相近,只要你们有空,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刚走出弥竹院,元希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 元希揉着连声抗议的肚子,侧头看向陆庭芝,“陆大哥,我想过了…如今恐怕各州府衙都已经有了你的通缉令,若是贸然上路,危险实在难以估料。不如先请庄主派人去绥州传信,让军中的人知晓一切,早作筹划,你觉得呢?” 陆庭芝想了想,很快答应,“那吃过饭以后,我就去求爷爷。” 元希点点头,长叹一口气,“陆大哥,我好担心宋前辈和萱儿他们…” “我也很担心他们。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但愿如此,”元希轻轻的叹息,“一路逃亡到这里,算起来的话,距我们在允城初识的那日,都已经快一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的确。”陆庭芝忽然抬起头,停下了脚步,怔怔的问,“快一个月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元希的步子也随即停了下来,讶然,“今日是七月二十七,怎么了?” “七月二十七,七月二十七…明天…就是七月二十八了么…”陆庭芝呆立在原地,口中反复念叨着,那张苍白的脸庞转瞬就覆满了浓郁的哀伤,单薄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 “陆大哥,你怎么了?”元希吃了一惊,关切地握住了他的手。 陆庭芝凄然地笑了一下,摇头,“没事,只是身体还有些不舒服…” “陆大哥,你的伤口是不是还没痊愈?趁这段时间好好的休息一下吧,别再忧心其他事了。” “希儿,你放心,我真的没事。”陆庭芝生硬地摇头,挤出一丝异常难看的笑容。 元希虽然疑惑,却不好再多问,只是一路静悄悄地注视神色恍惚的陆庭芝。 他看着陆庭芝两眼发直的行进,眼眸仿佛蒙上了一层暗夜的颜色,默然无语,手足也都那样僵硬,费力的吞咽碗里的饭菜,像是随时要呕出来。 怎么会没事呢?元希默默地摇头叹息,陆大哥的情绪总是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的啊。 回房之后,陆庭芝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肯见人。 不管元希三番五次呼唤,屋里只传出低沉得无法分辨内容的简短话音,房门始终纹丝不动。 一直到次日午时,元希在陆庭芝的屋门徘徊了半晌,想到陆庭芝饭也不吃,已足足饿了一整日,终于放心不下,再次敲响屋门。 刚敲了两下,元希就听见屋内传出一个无精打采的声音,“希儿,请你让他们给我拿坛酒来,好不好?” “陆大哥,你要喝酒?可是你…” “可以么?”有气无力的话音像是在哀求。 元希沉默了一会儿,“你喝了酒就会好起来么?” “会的…今夜之后,就会好起来的…” “好!陆大哥,我去拿最好的酒给你,等着我!” 两个时辰之后,元希又来到陆庭芝的屋前,发现托家丁提来的饭菜还是原封不动的摆在了门口,而那一大坛子窖藏多年的好酒,不知何时已被陆庭芝抱进了屋内。 这坛酒也算是得来不易。 先前向家丁要酒之时,元希说尽好话,差点磨破了嘴皮,家丁也不为所动,直到梁阿盟恰好从旁经过,也开口说想要看看庄内珍藏的好酒,家丁才连忙报知陆严,由陆严亲自带他们去了趟酒窖。 酒窖的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昏暗的地窖里堆满了多年间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和江湖中人送上的佳酿。 酒味的浓烈出乎意料,浓得刺鼻,浓得呛人,浓得令元希和梁阿盟两个素来滴酒不沾的人,急忙在第一时间捂住了鼻子。 稍稍习惯了闷入口鼻的剧烈酒香,梁阿盟就向陆严作出承诺,不管元希挑走了哪一坛酒,今后都会命人再送上同样的十坛。 陆严诚惶诚恐地推辞了梁阿盟的好意,抬手示意酒窖中的所有好酒都可以让元希任意挑选。 酒窖中最为名贵的珍品,要数当年元仪郡主下嫁云涯山庄庄主之时,随梁王爷的爱女,和驷马车都载不动的黄金万两,以及平常人家的姑娘几辈子也戴不完的珠钗玉环,一起风风光光抬进庄门的那上百坛子御赐好酒。 到如今,窖中只余下不到十坛,更早已与各种无人还记得清来路的上品佳酿混杂在了一起。 元希环视陈货满满的酒窖,探着脑袋地把酒坛挨个嗅了嗅。他很快就从满目琳琅的好酒当中,闻到了一股有几分熟悉的味道,毫不犹豫地抱起了眼前的这一坛。 “好酒!”陆庭芝紧抱着这坛出自御坊的蔷薇露,将扯开的酒封丢在一边,将脸埋进坛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情不自禁暗赞。 他举起酒坛,仰头喝下一大口,酒入喉头,先暖了心,后暖了胃,舒畅得浑身猛打了一个颤栗。 他瞧了一眼酒坛,不禁感叹,人分三六九等,连酒也不免要分高低贵贱。过去入口的从来都是酒楼里最便宜最粗劣,通常还都由店小二往里头兑了不少清水的浊酒。更多时候,出于节俭,他只能喝自己积杂酿出的草堂仙,又何曾有幸喝过这等价比万金的酒? 而他往日清高不平,自诩亲酿的草堂仙如何香,如何烈,如何一口醉人,并不输于任何好酒。可与这坛酒所蕴的清醇华贵一比,竟满是乡野之气。 一念及此,陆庭芝随即苦笑起来,自己原本就是个乡野之人啊。 他立马仰起头,把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口中,管他是什么酒,又管他从哪里来?现在他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喝酒。 除了喝酒,他还能做什么呢? 酒入愁肠,愁肠愈加难解。 或许正因心绪剧烈震荡,平日他还自恃酒量尚佳,今日没喝上几口,他就觉得脑袋晕眩起来。 他把酒坛放到了桌上,以手扶额,勉力支撑了半晌,终于还是撑不住,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悠悠醒转过来,脑袋又晕又胀。 他用右手揉了揉睡得格外酸痛的脖子,睁眼望向四周,发现整个屋子都已暗了下来,漆黑一片。 他僵硬地扭过头瞅了一眼窗户,月色如银,一点清辉拂照过窗台。 为什么要这个时候醒过来?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 是不是,正是新人交拜的吉时? 想到这里,他心如刀绞,又用发颤的双手地抱起了桌上的酒坛,灌了满满一大口。 他的双眼顿时通红,对着眼前的黑暗痴痴的发笑,酒液顺着嘴角缓缓向下流,打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 脑海中唯有一幅怎么也挥散不去的画面。 凤冠霞披的女子安然地坐在眼前,头顶上那大红锦帕盖头被轻轻揭了开来,红烛曳曳之下,女子仰起头嫣然的一笑,露出绝美的容颜。一张如玉的脸颊由满目的大红喜色所衬,也仿佛泛着诱人的红晕,朱唇轻启,幽情的眼波里流动着春水般的温柔。 雅如,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子。 那本是与雅如相识的六年来,他曾日思夜想的画面。可是最终,揭开大红锦帕的那双手,却不是他的。 从今夜起,她真的是别人的妻子了。 陆庭芝咧开了嘴,笑得更厉害,只觉得心里似乎已被剜去了一块什么东西,悲伤在多出的空洞中来回穿梭,连痛呼都发不出来。 他无声的笑着,笑得浑身都开始颤抖。 滚烫的泪水无法遏制地从眼角溢出,一大滴一大滴划过鼻尖,沾湿痛彻心扉的笑容,与浓烈的酒水夹杂着滚进了喉头。 他想,这大抵就是世上最苦涩的味道了。 忽然,一阵清幽而连绵的乐声传入他的耳中,郁郁的箫声听来满是苍凉悲楚,曲调中更隐含了无穷的思念,几欲教人肝肠寸断。 这首曲子,正合了他今夜的心境。 在这个煎熬万分的夜晚,还有谁会和他一样,也正苦苦思念着心底无比珍重的那个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三十 共谁人醉明月 陆庭芝抱着酒坛,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一手推开了屋门,整个身体倚在门框上,热泪未干的双眼望向吹箫的人。 幽深的夜幕中挂着一轮明月,又圆又亮,吹箫的人站在小院中央,背对着他。 凄寒的月华倾泻到那个身影上,一身白衣显得更加洁净如雪,与明月相映成辉,在沉沉的黑夜里宛如一团耀目的光。 白衣人的衣袂在夜风中翩然飘飞,不染纤尘,寂立的背影优雅依然。 若非梦境,又怎会有幸窥见神明的风致? 陆庭芝揉了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背影,默然的聆听着箫声。 他的思绪浮散在风里,忘了身在什么地方,万水千山,沧海桑田,独有这一个孤孤单单的行人,无尽的冰雪在心间肆漫,像是最冷,最冷的冬天。 仿佛整个天地都随着如此苍凉的乐声,陷入深沉的悲哀。 不知不觉,一曲终了。 余音袅袅,犹在耳中回荡,陆庭芝尚未来得及回神,吹箫的人已经转过身来。 那张面庞本就有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在月华的掩映下,恍惚是一块天工造化,极尽完美的玉雕。 “庭芝,是否扰了你的清梦?” 无论何时,这位梁公子都是如此温文尔雅,虚怀若谷,毫无半分骄纵之气。这样的出身,还有这样的涵养,大概此生纵是如何努力,也永远都及不上万一吧。 陆庭芝呆呆地摇头,“不。我只是从未听过如此忧伤的曲子,令人闻之几欲潸然泪下。” “这首曲子是父亲教我的。此曲名冷月寒霜。” “冷月寒霜…果然凉透心骨…箫声中分明带着浓浓的思意,想必梁公子心底有一个难以忘却之人。” 梁阿盟将木箫收起,仰望着天上的满月,话音含着些许伤痛,“今晚月色大好,本想以一曲怡情,却情不自禁追忆起先父。” 听闻梁阿盟对亡父的思念,陆庭芝也不禁念及双亲早逝,和身世的孤苦,摇晃地抱着酒坛,步伐不稳地走到梁阿盟身旁的石桌,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他没有想到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与梁阿盟一起仰着头,静静地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明月如霜,陆庭芝却只觉心下悲痛更甚,不吐不快,不由乘着酒意低吟, “月冷霜寒问孤影,省却流光自飘零。把酒清宵梦尽处,望断天涯离人心。” “望断天涯离人心…”梁锦言诧异地回过头,注意到陆庭芝的脸泛着红潮,还有怀中的那坛酒,忍不住蹙了蹙眉,“你醉了?” 陆庭芝摇头,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口里咕咕哝哝,“我没有醉,我还能喝…” 梁阿盟笑了笑,也在对面的石凳坐了下来,“你方才念的诗我从未听过,不知是哪位名家所作?” 陆庭芝用手搔了搔脑袋,“梁公子见笑了…是我听了梁公子的箫声,有感而发。” 梁阿盟莞尔称赞,“诗中凄凉伤感之意,与这曲冷月寒霜相映成彰。庭芝即兴成诗,大有才情风骨。” “梁公子谬赞,我学浅才疏,哪有什么风骨才情可言。”陆庭芝摇头苦笑。 梁阿盟微微一笑,“庭芝,你是庄主的孙儿,我们渊源匪浅,不用如此见外,叫我阿盟就好。” “阿盟…”陆庭芝讷讷地唤了一声,这样的称呼让他对眼前的人顿生几分亲切之感,同时又想起对方曾三番两次的相助,盘桓在心底的疏离尽消,“你很想念你的父亲么?” 梁阿盟点了点头,借着月光看清了陆庭芝通红的眼眶,憔悴的面容上残留着泪痕,“那你呢,庭芝,是什么让你如此失意?” “今晚,是我心爱的人成亲之日。”陆庭芝的语气骤然低沉下来,仰头喝了好大一口。 从初见之时起,梁阿盟就留意到陆庭芝满面落拓颓丧,眉宇间始终凝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哀伤。 直至此刻,才方知他原来是为情所困。 情字何物?想不到强如姑祖父,竟也会因此遗恨终生。更想不到,爷爷是痴人,孙子也是痴儿。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东西,才能让姑祖母义无反顾地舍弃王府的富贵荣华,放下一切,坚定的与那个人生死相随? 父亲曾不止一次说过,天下间凡事都有理可讲,唯有一个情字,是不讲道理的,说不清,道不明,避不了,逃不开。 “措儿,你自小冰雪聪明,心思远胜旁人,当你长大之后,一旦遇上让你心生牵挂之人,同样会让你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面对心爱的人,纵使聪明绝着说着,他歪歪倒倒地站起,还妄想要再取酒来,走了两步,身子向后一仰,像泥一样瘫软在地。 “庭芝?”昏昏欲睡的梁阿盟以肘托腮,正醉眼朦胧地瞧着陆庭芝,发现他骤然摔倒在地,没有了半点声息,赶紧撑着石桌起身。 蓦地发现身体轻软而又沉重,不管是眼神,还是脚步,前所未有的飘忽。 梁阿盟步履不稳地移步到陆庭芝的身旁,看见陆庭芝直挺挺地躺在地面,往右首微微挪了一下身子,然后大张手脚,安逸得像是睡在软绵的床塌上。 用朦朦胧胧的眼光看了一会儿,梁阿盟忍不住笑出了声。 若是自己也像这般姿态睡在石板上,真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子。 梁阿盟蹲下,扯着陆庭芝的衣袖,用力摇了摇,“庭芝,回屋去睡,外面会着凉…” 躺在地上的人却始终没有回应。过了片刻,发出微沉的鼻息,已然是睡着了,梁阿盟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庭芝,醒醒。” 拍了几下,陆庭芝仍紧闭着双眼,面上的神色却骤然变得异常痛苦,像是中了梦魇,口里反复唤着,“雅如,雅如…” “原来她叫雅如。”梁阿盟喃喃。 醉成这个样子,看来也只能让在院外守夜的紫骏帮忙把他抬进屋内了。 梁阿盟转过头,起身要唤紫骏入院,还没有站直,就感到一股力量紧紧扯住臂袖,发软的膝腿站立不稳,往前倒了下去。 心跳声快得如同正在疾舞的战鼓,微微起伏的胸膛如火一般的炽热,贴在胸口的脸庞也发起了烫。 夜色般昏昏沉沉。 原来这就是醉的感觉。 耳畔忽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轻声呢喃,“雅如,别丢下我…雅如…别走…” 梁阿盟一下子回过神来,立刻坐起了身,衣袖却还被陆庭芝紧紧攥在手中。用尽仅余的力气,却根本拉扯不动。 虽然仍是头昏脑胀,梁阿盟的心里却陡然清明了些许。 一旦遇上了现在这样受制于人的情况,只要用力戳向对方腋下的极泉穴,哪怕气力再大的人,也只能立马松手。 梁阿盟迅速伸出二指,向陆庭芝的极泉穴探去。 沉醉在梦中的人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口中依然痴痴地唤个不停,眼角又浸出了两行泪水。 梁阿盟的手不由自主的停在了半空。 沉默了半晌,梁阿盟举起的手重新落下。一只手掌搭在陆庭芝的臂膀,宛若对着一个稚童般,轻声抚慰,“乖啊,不走,不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三十一 烽火销长夜 夜风把飘扬的军旗刮得猎猎作响,帐内的火光随风摇曳一阵,俨然燃得更旺。 南方的夏夜太过悠长,黑暗总会唤醒蛰伏在阴影中的怪兽。野地上的鸣虫发出带着某种节奏的怪叫,森然的狼嚎从远处传来,不安的犬吠声就会开始此起彼伏,一直要等到每个活物都排遣掉夜晚的慌张,四野才能享有短暂的宁静。 一队巡哨的卫兵踏着沉重的脚步从帐前经过,逐渐在远处寂没无声。 灯影忽然晃了晃,一只飞虫蓦地跃进了烛火,啪的爆出一点火星,然后跌落。烛台旁的人侧过头,出神地盯着小虫焦黑的尸体,渺小得看不清的腿脚似乎还在痉挛。沉思了半晌,他放下手里的书卷,两指摁住了又开始跳动的眼皮。 已经连着几日,左边眼皮都会时不时的,莫名其妙的狂跳十数下,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他有些烦躁的用手掌反复平压画着城池营防结构的图纸,垂目看了两眼,手掌又握成拳,指骨断续的敲着桌面。 此次大举出征,帝国精锐尽出,功无不克,黎人震慑,犹如摧枯拉朽般攻陷了黎国都城以北的所有城池,兵临永乐城下。 畏战的黎国王室紧闭城门,连半只鸟影都不敢放出来。 虽然只差了这最后一关,似乎已是胜利在望。但深入敌国腹心,其实也将数十万大军置在了以外力止息的风暴口中央,随时都可能有被绞碎的风险。 况且,不知这些崇尚妖魔的黎人到底施了什么邪法,把永乐城头方圆数里搞得鬼气森森,黑雾弥漫,那些雾气不只遮蔽了视野,更会令一切触及到的生物瞬间衰腐。刚抵城前时,还没人知道诡异的黑气有如此可怕,起码有五队先锋军的兄弟都为此白白的丧了命,尸骨无存。 大军已与这座城池僵持了近一个月,连一步都无法推进,还被这时而大涨,时而微缩的雾气逼退了营寨。 呆在敌境的时间一久,又没有新的仗可以打,精力无处消解,再加上思乡心切,军心恐怕会动摇,斗志也会尽丧。此乃身陷敌境之际,最危险的事情。 这也是进兵以来,最为艰难的一关。 今时大昭王朝的擎天壁柱,总领三军的南伐大元帅,由天子亲赐名号“铁鸢”的男人,到了此刻,心中也不免有些懈气。 眼下,就是再高明的兵法又有什么用?这些黎国人的妖术实在是可怕,可怕到了超乎想象。 身为全军的统帅,却只能终日困坐在这里,等着依靠凌光堂那几个腿脚都已经不利索的老头子鼓捣出来,多年来只听名头响亮,却从未正式投入战场的玩意作为破敌的希望。 ——说起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天雷地火出关的消息传到营中,已经远远超出了预计抵达的时间。 此时,清脆的刁斗声又一次响起,三更了。 他收起已看过不下百来遍的图卷,丢到一旁的案头。顺手抽出一张素白的信纸,提起搁在砚台的笔,两下沾饱了墨,做好了落笔的姿势,又顿住了手腕。只是这么一顿,墨汁就顺着笔尖滴下,在信纸上溅出了两朵浓郁而深沉的水花。 忽然,账外的宿卫大声通报,“元帅,校尉姚仁朔求见!” 他惊异的抬起头,手中的毫笔咔的一声断折,沉声道,“进来。” 一名满身血污的男子两步跨进帐内,跌跪在案前,嘶声叫道,“黄帅,古凉城发生变乱,已经失陷!” 匍匐在地上的男子仅在肩下挂了一片胸甲,沾血的胸甲上有几道棱刻的刀痕,腰间,手臂,与背部等部位负伤不下七八处,血已经凝稠了。项上发髻凌乱的四散抛出,头盔也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说不出的狼狈,显然是在重重乱兵中仓惶杀出了一条血路。 “就你一个人逃了回来?”他摩挲着断笔,抑制着心头的惊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文楷呢?” “很多兄弟都战死了,文将军也被暴民杀死了。活下来的没有几个,全都逃往了硖午城或剑岩关。”姚仁朔哽道,“末将经过剑岩关时,张敖将军正带了一半兵马出关赶去平乱。末将劝张将军先将军情报知黄帅,不可轻举妄动,张将军却根本不听末将之言,执意前往。末将恐怕古凉已失,张将军又兵出剑岩,一着不慎,会对战局造成影响,所以马不停蹄的赶来禀告黄帅!” “那些黎人既已投降,为什么会突然反叛?”他眉间的褶皱深现。 “黄帅进军当日,文将军就开始大摆筵席,夜夜请众将宴饮,成日与姬妾在府衙饮酒作乐,放任手下的亲兵把那些降虏的家家户户都劫掠了一遍,还授意他们替他收罗女人…只要是长得不丑的女人,不管老幼贵贱,全都成了他们的玩物。当中有个世家大族的黎人女子,家族在古凉城,乃至整个黎北都颇有人望,那女子还是闻名黎国的美人和才女。结果那女子不堪羞辱,失身的当日就从城头跳下。” 姚仁朔咽了一口气,续道,“成千上百的黎人在她死后第二日聚集在神庙前,不知何人领的头,通通跪下高声哭号,哭声震天,就连城门的守卫都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强抓来的黎人女子被迫当着众将官跳舞,文将军正在兴头上,被哭声扰得不胜其烦,派兵驱散那些黎人,黎人当场被打死了好几十个,也不肯离开,于是文将军一怒之下下令把神庙烧毁…神庙烧着的时候,所有黎人的面目都阴沉得可怕,就好像死人的脸一样…当夜城中就发生了变乱,也不知道那些黎人为什么还会有那样强大的反抗力量…” 早知道文家的二公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膏粱,早年曾随军出征两次,玩赏领略过西南的风光,却得意地跟着大胜还朝的将士们一同领受封赐,还自诩为大将之才。部下守卫郑重的营车装的永远不是兵资粮草,而是宠爱的歌姬舞姬。但裴公俦为了拉拢文老尚书,却偏要保奏这粒老鼠屎,想尽办法替他在陛下面前谋到了副将的位置。 古凉城曾是黎国的北都,是黎北最繁华的一座城市,虽然黎国王室已经南移了上百年,它却始终是黎境极为关键的一座城池。守住古凉,不止可以保障军需通路,安定后方,更可以大杀黎人战心,担责匪轻。为了让文楷恪尽其事,他在进发前还曾向文楷作出承诺,只要文楷稳镇古凉城,便会向陛下奏请文楷为伐黎第一功。 但他实在料不到文楷比想象中更加荒唐无用,竟然会在如此顺遂的情况下身死城破! 他的嘴角忽然抖了一下,“莫云呢?莫云为什么没有劝住文楷?” “文将军在驻城第三日就找了个借口把莫将军打了一百军棍,令莫将军连着半个月下不了地,每日只能听闻文将军的所为,在榻前幽愤填膺。变乱当夜,莫将军也深陷在黎民重围中,力敌身死了…” “如果文楷没死,我要亲自砍下他的脑袋祭献给这些枉死的弟兄。”他阂上眼睛,半晌又重新睁开,放下了一直捏在手中的断笔,走到案前,双手扶起跪着的姚仁朔,肃然说道,“冯竣会连夜带五万兵马赶去增援。难得你有此明识,尽力赶来让我知晓,以免势态进一步恶化。” 肌肤被日光煎烤成了古铜色,风霜在脸上削出了明显的印痕,挺直的眉目似铁一般的线条,眼色如刀,已经完全看不出这位全军的最高统帅也曾是个生在世族豪门的公子哥。 姚仁朔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退了半步,躬身行了个军礼,“黄帅,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你放心养伤。”他轻轻的拍了拍姚仁朔的肩头,“我今夜就会上疏请恤,也会传信到府中,把我的饷银,外加十万两现银,分送到所有殉城的兄弟家里…” 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截断了他的话,“不必了。” 一名面生的兵士撩起帘布,缓缓步向账内惊讶地两人。 “你是什么人,未经传报竟敢擅闯中军大帐? 兵士没有答话,飞步跃至姚仁朔的背后,闪电般的一掌击中姚仁朔的后颈。 此人不声不响的击倒了帐外的宿卫,又在转眼间打昏了姚仁若,实在不容小觑。 他缓缓抽出腰刀,高声喝问,“你到底是何人?” “黄金安野,短剑靖邦。” “你是穆淳王府的人。”他疑惑的打量着伪装成兵士的男人,“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袭击我的部下?” “给将军带信。”那人向前两步,放低了声音,“此举是为防这些人泄密。” “你带来的是什么信?” 那人笑了一下,笑得很是怪异,“将军恐怕还不知道,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还有小殿下全都已经被刺身亡了。从前的宸王如今已坐上了皇座,成了大昭之主。” “什么!”他的脑袋轰然作响,难以相信的大喝,“你说什么?” “事情已过了不止半月,将军居然都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看来,将军所有的朋友都已经被控制了。” 难怪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接到任何雍都来的讯信,甚至连封家书都不曾见到,原来雍都已经生出了这样巨大的变乱?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捏造此等蜚言,居心何在!” “将军不信?”那人从腰后抽出一卷素纸,竖展开来,“这是早已张示天下的讣告。” 榜上赫然盖着熟悉的玺印! 困在永乐城下的每一晚,他都会想起空前挤塞的城楼,欢声雷动,雄心激昂的帝王当着天下人把御马的辔头亲自交到他的手上,目光中满是殷切,仿佛已看见他建成了彪炳千古的功业。帝王身后站着那个温婉端庄的女人,还有她的孩子,一同朝他微笑。 他们全都不在了?他们全都不在了! 他又要为何而战? 他猛然反身,一刀将案台劈为了两断,碎裂的纸屑纷飞了一地。 默然良久,他冷冷的开口,“我与梁家素来无故,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梁家世世代代都是大昭的忠臣。”那人从襟口摸出了一封书信,恭敬的用双手递了上去,“这是家主写给将军的密信。” 黄霄放下短刀,接过了书信,打开一看,纸上的字迹很是潦草。 他仔细辨识着书信的内容,颈后忽然一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三十二 白雪葬剑心 通州与晟州交界的官道上,徐徐行着一辆马车,车后浩浩荡荡的跟着一大队骑着骏马,竖着军旗,全副兵甲的军士。 单是为了护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需要这样的阵势,实在极为少见,连过路的村老也一眼看出车内人的身份非同寻常,不敢多瞧。 车内只有三个人,一个身穿绯色官衣,蓄着山羊胡,面目斯文的中年人,与他对坐的是一个白衣青年,两个人正冷眼瞅着居中盘腿而坐,白发白袍的老人。 “宋掌门,一路上你老人家一声不吭,不肯赏脸与下官说话就算了。可饭不吃,水不饮,任你修为再深,铁打的身体,也经受不住。”柳柏舟捻着胡子,冷冷一笑,语带讥讽,“毕竟宋掌门终究也是个凡人,并不是神仙…” 老人浑然不觉地闭着眼睛,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掌门明知有暗道可以下山,却宁愿将自己封困在列英殿内,七日七夜不见天日,粮水不沾,也不肯离开。掌门此举,到底是顾忌德隆望尊的身份,还是…怕此事连累了两位高徒啊?” 老人的眉头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 “宋掌门当真是想绝食自尽么?”唱了半天独角戏没有得到回应,柳柏舟却并不恼怒,冷笑,“陛下可是传了圣谕下来,若是不能将你平安请到雍都,下官的身家性命事小,只是昊虚山上总还要留几个徒子徒孙替掌门传继衣钵吧。” 宋玄一缓缓睁开双眼,仿佛只是看向一只细小的蚊蝇,“卑鄙小人。” 柳柏舟呵呵一笑,“你宋掌门是一代耆宿宗师,可想过有一天会落到卑鄙小人手里,任人鱼肉?” “你们迟迟不取老朽的性命,到底还有什么更狠更毒的阴谋诡计?” “陛下的心思岂是下官能猜透的?但请掌门尽管放心,雍都不日就到了,陛下既邀你前去,定已为你备好了大大的惊喜。” “浮沉有序,悲喜有时。”宋玄一阖上了眼睛,沉沉开口,“命格为水,气载成舟,浊邪太重,或清明过度,皆会过早倾覆。终有一日,你会为屠戮我苍吾派弟子这份罪孽,付出同样深重的代价。” “是么?”柳柏舟的脑袋靠向厢壁,打了一个呵欠,不以为然的笑,“真要多谢掌门赐教,那下官便拭目以待。” 揉着两颊的太阳穴,轻轻晃了一下胀痛的脑袋,梁阿盟叹了一口气,多年来晨起从未晚过卯时,今日居然一直到了午后,才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 难怪父亲从不饮酒,认为酒可比声色犬马,总令人败德误事。 酒这东西,俨然是一种可以破败人之常性的毒药。 昨夜后来发生的一切,梁阿盟通通都已记不清了。 但有人记得格外清楚。 一等梁阿盟醒来,清骓就开始激动地抱怨,昨夜很久都没等到少主回房,她放心不下,到院中一看,简直不敢相信,少主居然满脸通红,浑身酒气的躺在地上,还依着身旁的人睡着了。她把少主抱回床榻上安顿好之后,想起地上的人毕竟也算少主的朋友,又返身把那个犹如死猪一样的醉鬼拖回他的屋内,谁知道刚拖过门槛,醉鬼哇的一张口,全都吐到了她的衣裙上。 她为此后悔得不行,到现在都还一肚子的话,把“真该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晾在青石板上躺一夜”这句话整整说了三遍。 梁阿盟笑着摆了摆头,脑海里却似乎回忆起那个醉鬼眼角的泪水,紧紧不肯放开的手,温热得发烫的胸口,还有快得令人害怕的心跳。 “少主!”紫骏一阵风似的越过半开的房门,手里抓着一封书信,“少主,府里来的!” 拆开信纸,梁阿盟迅速一览信上的内容,一见“锦书病重”几个字,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平素的从容与笑意消失无踪,霍然站起了身,凛然下令,“快收拾东西,今日就赶回雍都。” “是,少主!” 当清骓与紫骏打点行装的同时,梁阿盟匆匆赶到静岳堂,向陆夜侯辞别,“请故祖父体谅,阿盟不得不提前告辞了。” “无妨。你身肩负王府重担,干系重大,本也不该让你在此久留。只是不知老夫前日所托之事,如今可有结果了?” “抱歉,姑祖父…众位公子各有千秋,阿盟实在难以决断,此事还是全凭姑祖父做主。” “当真全凭老夫做主?”陆夜侯沉吟了一下,用湛亮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梁阿盟。 梁阿盟想了想,从腰间摸索出一支的形质古朴的木簪,簪头宛若袖珍的剑柄,镂刻着水波与焰火交融的雕纹,“姑祖父最终将这枚信物交到哪位公子手里,他就可以随时到穆淳王府迎娶舍妹。” 陆夜侯收下木簪,沉沉点了点头,“好。既然还有要紧事,你去吧。” 梁阿盟向陆夜侯深深行了一个礼,刚转过身去,却突然又听见身后的话声,“且慢。” “阿盟,老夫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陆夜侯缓缓开口,“你觉得庭芝这孩子怎么样?” 梁阿盟怔了怔,眼中掠过一丝罕有的亮色,“庭芝看似荏弱,实则刚烈,敏感于外,固执于内,重情重义,心性痴绝。” 陆夜侯笑了笑,又似乎叹了口气,“是个既明澈,又愚钝的孩子啊。” “姑祖父既然问起,请恕阿盟再多言两句。” 梁阿盟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三公子的降生是姑祖母用性命换来的,可是她用性命换来的孩子却从未得到过您的爱惜,倘若姑祖母泉下有知的话,她该有多难过?而您因为她的离去,多年来如此自我折磨,她又该有多痛心?” 陆夜侯微微张口,却不禁哽住了喉头,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老人疲惫地朝梁阿盟挥挥手,“你去吧。” 房门阂上之后,一切归于宁静,诺大的厅堂中只剩了这个孤寂半生的老人。 他记起了很遥远,很遥远的时间,那时暖帐中盈盈笑语,那个狡黠明慧的女子倚在他的怀里,他用手掌轻轻抚过她隆起的小腹,她仰起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她说,她早已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叫作渊儿,希望孩子一生都会是个渊清玉洁之人,还希望他可以长成个敦厚温沉,文质彬彬的状元郎。 他放声大笑,轻捏一下她的脸颊反驳,小渊儿必定会像极了他,同样也是只上蹿下跳,永不安份的小野猴。 午后的阳光被四周的树荫遮蔽,幽静的厅堂前,高大的身形伫立在如盖的绿荫之下。 陆夜侯听见徐徐靠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低垂的树叶在他的面容前随风摇曳,身影背着日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还是首次独自面对这位英姿勃勃的老人,陆庭芝紧张不已地走到陆夜侯身前,口气中带着几分怯畏,“爷爷,您找我么…” 陆夜侯颔首,语气难得一见的温和,“你跟我来。” 陆庭芝吃了一惊,也不敢问要到什么地方,诚惶诚恐地跟在陆夜侯身后,一直绕到了静岳堂的背后。 院后的月门洞开,陆庭芝呆立在了原地。 一大片空明素净的梨花树恍若画卷中的云海,如烟雾一般朦胧,窸窸窣窣的一阵风吟,融融暗香与晨露就纷纷降下,在地面铺结成了柔软的凝霜。 清丽无尘的花海中央,沉寂地立着一座格外醒目的青冢。 遍野的梨花仿佛在地面铺就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却唯独没能将这座青冢覆盖。 青冢之上躺着一柄匿在剑鞘之中的三尺长剑,冢前立着一块年岁已久的石碑。 几片花瓣飘落到碑不口,男儿家别要扭扭捏捏。” “很苦,但没有阿爹心里苦…” 陆夜侯霎时间默然无语,良久,才仰天长叹,“想老夫一生,少年成名,二十岁仗剑天下,意气风发,傲视江湖,娶得世间最好的女子,时人莫不钦羡。可到头来,爱妻早亡,长子横死,幼子零落,天下第一又如何?终是没有半分快活…” 陆庭芝听着,心底不禁泛起一股强烈的苦涩,哽道,“爷爷…” “站起来,”陆夜侯的口吻突然变得严厉,指着冢上的那柄长剑,“把它拔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三十三 意慨曜流光 陆庭芝踌躇地抬起眼睛,触到陆夜侯威严如炽的目光,只好咽下了话头,照着陆夜侯所言,起身捧起长剑。 他用一手颤颤巍巍把长逾三尺的剑身从剑鞘中抽出,平举在胸前。 剑身与脚下的梨花一色,轻透无比的剑身从上至下深嵌着七点淡金色的印记,晃眼看去,仿佛是七颗排列独特,熠熠生辉的星星。 哪怕陆庭芝对兵刃的鉴赏半点不通,是外行中的外行,也情不自禁暗赞这柄剑看去上实在漂亮非常。 陆庭芝用手指轻轻地抚了一下剑脊,眼神惊讶又困惑,“这是…” 剑身随着指尖划过,似乎浮泛出一缕淡淡的水波。 陆夜侯炯然的眼中,忽然闪过一种奇异的光芒,“你现在恐怕还不明白,一旦挥动起这把剑,会令天下激起怎样的撼动。” 话音一落,陆庭芝心中陡然一震,手里的长剑也像是回应般的轻轻颤动了一下。 “薄如蝉,透如水,轻逸似雪,飘忽若风,这便是七星庸离。同样也是神逸剑法的剑意,明白么?” 陆庭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听陆夜侯接着说道,“从今日起,老夫便将神逸剑法一一传授给你。” 陆庭芝顿时愣住,慌忙地摇头,“爷爷,我自小不通武艺,怎能学您的剑法?” “你不想学?”陆夜侯错愕地问。 陆庭芝毫不思索地摇头,“刀剑无眼,招招式式只为伤人,我不想学…” 陆夜侯的口气一沉,“你知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善剑之人妄想习得老夫剑术的一星半点?你这孩子却推辞不愿?” “以我的资质,恐怕只会辜负爷爷的心意…”陆庭芝不敢直视陆夜侯的眼睛,埋下了头,吞吞吐吐地说下去,“几位表兄弟各个聪颖过人,天赋卓越,他们今后定然不堕爷爷威名,也必将光耀门楣…爷爷又何需再枉费心思教我?” “糊涂话。就算是一家人,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成材,难道你就可以混混沌沌的过日子?我要你学,也未必就是要你到个什么境界,只是想让你尽其所能多学一点,方能不必依靠任何一人,皆可在这天地间安身立命,你懂我的意思么?” 陆庭芝怔怔地看着老人肃厉的眼里隐隐流露出一丝忧戚和疼惜,那样的目光,俨如猛虎望着没有爪牙的虎崽。他的鼻头顿时一酸,莫名的生出几分惭愧,尽管心底对剑术毫无意兴,终是向老人那般深沉而炽热的关怀妥协,“我懂了。” 陆夜侯欣慰地颔首,张开五指,摊平的手掌宽大有力,像是能握得下一只铜鼎。陆庭芝怔了一下,会意地把七星庸离剑递入了陆夜侯的手中。 在剑鞘中寂寂沉睡多年的宝剑刚被主人握住,恍惚就有一道眩目的光霎时从剑尖飞快浮动至剑身,再浮动至剑柄,直至漫遍握剑人的整个身影。 人与剑尽皆迸射出一种异样的风华与光采,令人不可逼视。 两指如拨弦般抚过整个剑脊,仿佛一如往昔般感应到了主人的冲天慑地的威势,剑身微微轻颤低吟,剑意凛然。 “神逸剑法共有八式,分别为穿云,破雨,分雷,裂电,辟风,洞雾,沉日,偃月。老夫现在使出第一式,你看好。” 长剑的主人翩然抬手一挥,刹那间满目生光,灿烂如华,铺天盖地的繁花密叶中剑气横生。 剑气卷起的花瓣犹如玉浪翻飞,剑身霍然斜转,在半空中飘逸地划出一个大圈。 漫天梨花随着剑身起舞,一时令人眼花迷乱,飞扬的花瓣又片片朝四面八方碎落,芬香四溢。 而剑身再次数回翻覆,随持剑的人腾空而起,势若风起云涌,而剑势之快,疾似流星坠地,轨迹无可捉摸;剑势之猛,又仿佛正掌握着降法苍生的雷霆万钧。 眼前万物凝滞,唯有剑光四射,恍然已将一切笼罩在了威力无匹的剑招之下。 人与剑混然融为了一体,悍厉得凭空催破片片流光,撕裂道道呼啸低鸣的风痕。剑身一晃,手臂和剑尖隔空刺向了一棵梨树,所有的生息乍然静止。 树上的每一朵花瓣骤然间全都向空中爆裂般绽开,又如绵绵雪雨般飘零而下,俨如一场埋尽生意的大雪,繁茂挺拔的树巅转瞬之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看清楚了么?” 老人回头望着陆庭芝,手臂微微扬起,一道白光倏忽掠过眼前,长剑准确无误地划入了剑鞘。 陆庭芝动了动有些僵硬的下颚,好一会儿才闭上从开始就张大的嘴巴,讷讷回答,“爷爷的速度太快了,我只看清几个动作。” 陆夜侯点点头,并没有加以苛责,“你没有半点根底,也不能操之过急,暂且把这几个动作记下,明日练来瞧瞧。现在你先跟着老夫到饭厅,老夫要带你跟庄内的所有人正式会面。” “是…”陆庭芝缓步跟在陆夜侯的身后,心内莫名的有些紧张,想象不出庄里的其他人会怎样看待他这个突然出现的外人变了家人。 没走两步,陆庭芝记起了元希的嘱托,“爷爷,我…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请爷爷帮忙…” 陆夜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说吧。” 陆庭芝从衣襟里拿出一封漆好的书信,双手呈上,“这封信是与我同行的少年所书,事关重大,请爷爷派人将这封信送到黄霄将军手中。” 陆夜侯一手接过书信,也不问根由,一口允诺,“好,老夫稍后便派人替你送信。” 不管是出于天性豪迈,还是出于对孙儿的信赖,陆夜侯如此干脆地答应下来,令陆庭芝感到胸中荡转起一股温暖的气流,“多谢爷爷…” “你自己就没有所求么?” 陆庭芝摇了摇头。 能够与爷爷相认,已经是上天给他的最好恩赐了,他还能再贪求什么呢? 老人没有得到答案,却似乎笑了一下。 “他日你若想到什么,尽管开口,只要不违良心,老夫都可以替你完成。” 陆夜侯与陆庭芝刚走出梨树林,就发现陆严在静岳堂前来来回回地徘徊,脸上布满了忧急的神色。 一瞥见陆夜侯魁梧的身影,陆严就疾步向他们走近,躬身向陆夜侯禀告,“庄主,陆善已带了消息回来!” “怎么样?”察觉陆严面色不虞,陆夜侯的口气也多了几分急躁。 陆严沉痛地摇头,“各州府衙尽皆张出榜文,榜文上直书宋掌门犯下了通敌叛国之罪,罪不容诛,十日之后便要在雍西法场将他问斩!” 陆夜侯顿时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岂有此理!他们不止想要害宋玄一的性命,还要当着天下人给他罗织出如此荒谬绝伦的罪名,这些凶徒着实阴狠毒辣!” 听闻宋玄一身处于这样的危难之中,陆庭芝又是惊惶,又是焦急,不自禁地开口,“爷爷,您一定要就救救宋前辈!求您,求您救救宋前辈!” 陆严霍然转过头,看了一眼陆庭芝,声色俱厉地说,“公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难道公子要庄主为此亲身冒险么?” 陆夜侯剑眉横飞,挥了挥袖,沉吟着,“这事绝没有想象中这样简单。但不管如何,老夫与宋玄一多年相识,决不容任何人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毁了他!” 陆严忧心忡忡地上前一步,俯身在陆夜侯跟前,“庄主,不管宋掌门是否有罪,如今朝廷分明是有意向天下布告对他的判决,如此惊天动地之举,不啻是给天下武学之士敲了一个警钟,万万不可逆势而为…” “我陆夜侯要是已经到了畏避那些奸邪贼子之日,不如先用七星庸离割开自己的喉咙!” “庄主莫要意气用事…” “不必多说!”陆夜侯重重拂袖,一声厉喝,“陆严,备马!” 向陆严交待完庄内目前的紧要事务,陆夜侯又将元希的书信交托给了陆严,让陆严尽快派人前往办妥。 陆严深知以主人的烈火脾性,越是上了年纪,更越是偏执,一旦认定,旁人终是难以劝转,只能通通应下,并再三请求陆夜侯千万小心行事。 陆夜侯拍了拍陆严的肩头,没有再多说,就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向山庄大门迈步而去。 没行几步,陆夜侯顿住脚步,沉着脸回头,“庭芝,你还跟着老夫做什么?” 陆庭芝垂头默然片刻,又猛地抬起头,“我和爷爷一起去…” 陆夜侯面色沉了下来,斥道,“不可胡闹。” “我好不容易才与爷爷相见,爷爷若要身临险境,我怎么样也放心不下…” “放心,爷爷绝不会有事。”陆夜侯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你没有半点武艺,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若同行,万一有个闪失,反而会令老夫分了心神。” 陆庭芝忽的跪了下去,眼圈一红,“我不怕。爷爷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用我的命,换您的命。” “老夫明白,你无非是想着老夫带上了你,为保你周全,必然顾惜自己的性命,也无法大胆去行冒险之事…对否?” 陆庭芝跪在地上,低着头,沉默不语。 恍惚间,憔悴苍白的脸,发红的双眼透出十足的固执,和记忆中那张模糊而深刻的面容重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三十四 气凛惊天地 雍都西门的行道上人影憧憧,行人们摩肩擦踵,推推搡搡地向城门的方向涌去,每张面孔上都带着无比亢奋的神色。 原来传闻中德高望重,万民敬仰的一代宗师,竟然是个通敌叛国,罪不可恕的恶徒。 今日,几乎大半个雍都城的百姓都休闭了铺户,放下手中活计,甚至连午饭也赶不及吃,只为一观那个欺世盗名的大恶人到底是何等模样。 森严的法场被人潮围得密不透风,热闹非凡的情形简直堪比每逢佳节时,穆淳王府向城中百姓大派米粮的盛况。 不过彼时的众人心底无尽的感恩戴德,此时却是满腹的鄙夷和愤怒。 成千上万人对着法场中那个鹤发苍颜的老人指指点点,破口大骂。 枉生了一副菩萨的脸孔,却是长着豺狼的心肠。 围观的人越瞧,越是群情激愤,口中和心里都同仇敌忾地大喊,该杀、该杀! 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能看到的才算是事实。可大多数人都无法去追究看到的事实到底只是一个孔洞,还是一面镜子,真相永远只唯寥寥几人所知。因为,大多数人的能力和胆量是有限的,他们没有勇气走上那条和世间绝大多数人背道而驰的路。 谁敢站出来,质疑整个天下的人? 高坐在监斩台上,柳柏舟冷冷俯视着愤怒又激动的围观百姓,这些人真是盲目又愚蠢啊。越是曾被他们奉若神明般崇敬与信仰,最终失足跌下神坛的人,越是让他们恨得咬牙切齿。 老人的白袍早已满是尘渍,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光采。 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瞧瞧,这个不可一世的老人,在千夫所指之下身心崩溃的模样啊。 “柳兄,第一次坐这个位置还是有些紧张吧?”坐在监斩台左首的刑部尚书侧过头,发现柳柏舟的肩头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朝身旁的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亲近之意,又若有若无的含着一丝轻蔑,“放轻松点,那刀下去的很快,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下官非是紧张,是好戏开场前的兴奋。”柳柏舟的目光飞快地瞥过刑部尚书的脸,又望向了法场中的老人,眼里满是狂热的快意。 刑部尚书微微眯起眼睛,又多瞧了柳柏舟一眼。 这柳柏舟近年深得裴相倚重,腾迁逸速,此番又顺利擒回宋玄一这个武林巨魁,受到了皇帝的嘉赏,自是众官争相交结的对象。 此人果然并非二流的角色。 可身为刑部的首脑,要亲入法场作一回监斩官,本就已让程一峰不悦之至。再一想起裴相替柳柏舟设下这个陪同监斩的位置,令程一峰更是暗恼,他刑部尚书已经坐镇于此,这个陪同监斩的意义何在?法场之事与他兵部又有何干? 程一峰心里虽在骂,嘴上却在笑,“姓宋的老贼头能有我与柳兄亲自为他送行,也毫不辱没他的身份了。” “程尚书说得是。” 柳泊舟心不在焉地答应,望向法场中央的老人,高声地嗤笑,“宋玄一,现在谁才是这世间之人眼中的卑鄙小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宋玄一无愧天地。” 老人却并没有如柳泊舟所愿,表现出理应无比强烈的悲愤之情,只是淡淡地作出回答。 声音转瞬被人潮的喧腾淹没。 如同一块厚重而方正的庞大山石,连挣扎和漂浮的机会都没有,就毫无声息地陷入滚滚的滔天巨浪。 但左右石与浪的人是否曾料到,这块山石所蕴含的力量足以搅翻整片沧海? “无耻狗官!陷害忠良!宋掌门,我们来救你!”人潮中蓦地响起一片高呼。 呼声乍起,数个身影也同时猛地腾空而起,往法场中央掠去,持着武器杀向法场中的卫兵。 所有围观的百姓开始哄乱起来,紧贴座椅的程一峰连声惊呼着护卫,柳泊舟的嘴角却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一切如相爷所料,鱼儿上钩了。 上百名卫兵突然从四面八方一涌而上,将宋玄一和前来相救的人合围起来。 但前来救人的武士个个武艺高超,前来增援的卫兵也根本不是对手,交手的瞬间便分出了胜负,非死即伤。 十数名蒙面武士以寡凌众,丝毫不落下风,好似砍瓜切菜一般,已将在场的数十名卫兵的砍倒在地。 这时,人潮里有一个货郎打扮的男人扬起了手里的扁担,另外十六名装扮各异的男子即刻褪下身上的外袍,拔出匿藏在腰间的刀,井然有序地随着那个男人跃入了法场。 当带刀的十七个男人加入混战之后,围观的百姓全都惊呆了。 他们身着统一的服饰,黑红相间的锦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神兽,他们手里还挥舞着金灿灿的长刀,在烈阳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玄甲铁卫!百姓们尽皆哗然,那些带刀的人,他们是雄芒殿的玄甲铁卫!此番虽然没有披上标志性的玄甲,但衣袍上的神兽睚眦,与手中的霄汉刀散发出的凌人盛气,仿佛都在向世人耀武扬威,彰示着他们不同寻常的身份。 那是来自整个大昭王朝最为荣耀,集杀手与护卫并存的组织,直属于皇帝本人的雄芒殿。他们不止是皇帝身畔最坚固的堡垒,更是皇帝手上最锋利的剑刃! 自新皇登基之后,雄芒殿接到的第一道圣谕,便是今日决不能让任何人劫走法场的要犯。他们和前来救人的武士一样,伪装成了各式各样的人物,渔叟耕夫,商贾士子,贩夫走卒或山野父老,悄然隐匿在围观的人群里。 此次任务本令他们极为不满与矛盾,作为皇帝的亲军,居然要去充当维护法场秩序的卫兵;更重要的是,人犯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 可眼看在蒙面武士的攻击下,卫兵们完全不堪一击,被杀的落花流水,他们再是不愿,也不得不亲自出手。 雄芒殿麾雄芒,霄汉刀劈霄汉,十万禁军可破,一百玄甲难敌! 玄甲铁卫,果真名不虚传!与玄甲铁卫刀兵相接的一刹,蒙面武士心中纷纷涌起了这个念头。 场内的形势也骤然发生了变化。 铁卫们个个刀法精湛,再凭着手中锋利无比的霄汉刀,刀气席卷四围,数刀就将蒙面武士的武器砍得满是缺口,不到半刻,就挫动了敌人的锐气。 一众蒙面武士再不敢大意轻敌,也不敢再让手里的武器与霄汉刀相击。 更让人错愕的是,铁卫们身上竟然找不到一丝杀气,那般悠闲和缓,仿佛并不是在生死相搏,而是正客客气气地和他们切磋招术。 眼看场面僵持不下,柳柏舟突然感觉有人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肩膀。 柳柏舟心中陡然一凛,立马向场上高喊,“众将士听令,时辰已到,不可耽误了要犯上路!谁能当先斩下犯人的头,赏金千两,官升两级!” 幸存的卫兵们闻声,发现玄甲铁卫已控制了局面,再次蜂拥而上。 可没冲上几步,又全都停在了原地。 玄甲铁卫和蒙面武士泠冽的刀光紧围在犯人四周,若是贸然以血肉之躯冲上去,很有可能会被绞成肉泥。 可是如此丰厚的奖赏,不管对谁都有着万分巨大的吸引力,哪怕冒着再大的风险,也值得一试。 兵士们目不转睛地瞧着,小心而急迫的找寻着战圈的间歇。 忽然,一个大胆的兵士不顾一切地闪身而入,一个打滚极速翻过了战圈,嚎叫着提刀扑向场中那个价比千金的要犯。 蒙面武士们全都已察觉到老人濒临绝境,心急如焚,可他们根本无法抽身去拦截那名兵士。 卫兵浑身上下都在发颤,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劈了下去,对赏金有多么渴望,他手上的力道就有多么猛! 刹那间,一道金光以雷霆万钧之势从法场上空呼啸而过,那名士兵和手中正在斩落的钢刀一齐被金光所蕴的气劲震得往后飞去! 法场最中央的青石板地面通通碎裂,法场内外的人身俱是混身一震。如此惊心动魄的气势,每个人的呼吸与动作都不由自主的沉了下来,再没有半点嘈杂的声息,谁还敢妄动? 惊愕的众人再看向场中,那名士兵倒跌在十余步开外,被振飞的钢刀劈到了监斩台上。 而宋玄一的身畔现出了一个两尺深的大坑,仿佛从天而降,没入了大坑中心半身的东西,赫然是一柄无比熟悉的,金灿灿的坚刀! ——那是霄汉刀! “殿帅!是殿帅来了!”玄甲铁卫们一眼辨出来者的身份,激动地呐喊起来。 那个最初手拿扁担指挥众铁卫,左边脸颊上有道狭长刀疤的男人大笑着将刀背扛在了魁梧的肩头,“老大,我就知道你会来!” “师父,徒儿来得太晚,让您受苦了。”被称为殿帅的男人俯身半跪在宋玄一身畔,沉着的声调里却是说不尽的敬重与自责。 “湛儿,原来是你。”宋玄一和蔼地伸出带着镣铐的左手,抚了抚他的发顶,笑道,“方才那一刀之势,为师还以为是那个人来了…许久不见,看来你已经青出于蓝,更胜为师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握住轻抚在头顶的手,抬起眼睛,露出坚毅的神色,“师父,我现在就带您走。” ——这条最大的鱼儿终于来了! 柳柏舟冷冷的哼了一声,“好个师徒情深!苏统领奉旨押送军需,此刻本应赶赴军前,而今不止负抗皇命,还明火执仗地擅闯刑场,要带走这罪大恶极的要犯,眼里可还有陛下和大昭王法?” “抱歉,众位兄弟,从现在开始,苏湛不再是雄芒殿的人。”苏湛缓缓站了起来,似乎根本没听见柳泊舟的话,“稍后动起手来,兄弟们千万不可手下留情。” “…殿帅!”虽然早就预感这趟任务会让他们万分为难,但玄甲铁卫们仍是尽皆愣在了原地。 他们料想过的最坏结果,也就是现在眼下这样的境况——他们将不得不与多年来马首是瞻的殿帅刀戈相向。 柳柏舟冷笑,“苏湛,你今日定是要仗着盖世武功胡作非为?” “你若是怕,就快逃。”苏湛的面色平淡如水,眼神却像是一道烈焰,“因为我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苏湛!…你胆敢以身试法!”柳柏舟口中高喝,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镇定下来,脸上浮现出有恃无恐的笑意,“苏湛,你看这是什么?” 柳柏舟高高举起右手,高举的指缝里夹着一支凤钗,钗头上镶着一颗璀璨如月的红宝石,在正午的日光下闪闪发亮,明耀得令所有人目眩神迷。 苏湛拧紧了眉毛,沉声问,“她在哪里?” 柳柏舟轻笑一声,“她在宸王府,你现在赶去还来得及。再晚的话,只怕…” “只怕什么?” “她和你师父,”捕捉到苏湛刚毅的脸庞上一闪而过的慌张,柳泊舟洋洋得意地晃动着手中的凤钗,“你只救得了一个!” 苏湛冷冷地盯着柳建舟,手中的拳头悄然捏紧。他闯过刀山火海,也曾数次在死亡边缘打滚,却从来没有过如此无可奈何的时候。他们不止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威胁他,还要他在两个人之间作出生死抉择。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盯着爱徒护在自己身前坚实的背影,宋玄一不动声色地问,“湛儿,那凤钗是你心爱的人所有么?” “师父…”苏湛一时间不知如何向师傅交代。 “快去吧,别再犹豫了。若要让你后悔一辈子,为师宁肯立刻咬舌自尽。” “师父!不可!” “快去!你若要舍了她,纵是救出为师,为师也一秒都不会多活!” “师父,”苏湛默然良久,不再抗辩,猛然在宋玄一身前重重的跪了下去,用力地向师傅磕了一个头,“如此,请恕徒儿不孝…” 在磕完头抬起身子的电光火石间,苏湛伸出双指将宋玄一的穴道封住,速度之快,快到场上没有任何人察觉。 他在宋玄一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师父,如果她死了,我陪她一起死。但只要苏湛还活着,就绝对不能眼看师父受苦!” “陛下对我真是用心良苦,”苏湛缓缓站起身来,逐渐将周身的真气凝集,“那么,苏湛也当拼了命来报答陛下!” 话音未落,耳中蓦然飘入一阵悠扬婉转的笛声。 笛声似乎有一种魔力,顿时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转移了心神,不由自主去聆听笛音蕴含的清婉曲调。 霎时间,整个法场,还有场外层层的人海,除了笛声,再也没有其余的任何声音,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尽由这笛音主宰。 苏湛用力晃了晃脑袋,此刻他明明想要运功动手,脑中却禁不住随着笛音逐渐放空,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 他勉力凝起心神,环视四周,发现周围所有的人脸上都开始呈现一种木然的表情,手臂也直直的下垂,没有任何动作,显然都已失去了意识。 强撑了半刻,他脑中的意识也已渐渐的模糊不清,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恍惚瞧见有人影从场外飞跃到了身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三十五 人去刀空留 一粒碎石子蓦地击中颈项的大椎穴,楚万歌猛然睁开双眼,面上狭长的刀疤随之一抖,浑身一阵轻颤,瞬间恢复了神志。 楚万歌抬眼向法场中央望去,心中顿然一沉。 殿帅和宋掌门已然消失无踪! 整个法场内外却安静的骇人,其余的玄甲铁卫,一众蒙面武士,还有留在场边看热闹的百姓,全都呆若木鸡,两眼直盯着前方,目光呆滞。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方才的笛声在作怪?又为什么唯有他一人清醒过来? 楚万歌满腹的疑团,却来不及细想,深吸了一口气,运足内力,仰天长啸。 啸声穿云破雾,响彻全场,所有人在内力充沛的啸声之下,皆是浑身一震。 意识刚一回复,程一峰仓惶地用双手拍击着监斩台,口中发出高喊,“苏湛和人犯到哪里去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不见了!”卫兵们环顾四周,大惊失色的惊呼。 场上哪里还有师徒二人的影子,只剩那柄深深没入地面的霄汉刀,还遗留在法场中央震慑人心。 法场外围的人潮一片哗然,当中大多数都是内力浅薄和未曾习武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曾失去神志,只记得耳中听到一阵宛若的笛音,接着,不过一晃眼,场中的人犯就消失了。 眼看事态已超出掌控,柳柏舟霍然起身,对身边的兵长喝令,“立刻放白日焰火通知各城守,关闭所有城门,调拨三千军士,搜查全城,快去!” “拿下!”楚万歌倏地大喝一声,玄甲铁卫立刻将仍留在场上的蒙面武士围了起来。 不管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殿帅和他的师傅如此离奇地消失,已经让铁卫们无法交差,眼下留在场上的一干人等是绝对不能再放过了。 铁卫们素来默契,得到副帅的命令,全然不再如先前一般有心拖延时间,仅在一两招之间,锋利无匹的霄汉刀就将对方手上的武器劈断。 一众蒙面武士武器尽毁,方寸大乱,悉数被铁卫们制住了要害。 士兵们知机地涌上前来,连忙把被玄甲铁卫制服的蒙面武士一个个绑了起来。 “把这几个蒙面人押走,请相爷处置!”柳柏舟对卫兵们下完令,冷眼望向正欲离去的玄甲铁卫,“在天下人的眼前兵不血刃的将要犯劫走,苏湛果真是了不得,雄芒殿果真是了不得!” “玄甲铁卫哪能和柳大人相比,柳大人别出心裁的用女人的凤钗作武器,连苏湛都怕了你的钗法,不战而退,柳大人果真是厉害,凤钗果真是厉害!”楚万歌懒洋洋地怀抱霄汉刀,伸出一手捏着鼻子,有意无意地翘起了小指姆。 柳柏舟脸色铁青,“苏湛今日做出此等违逆之事,说不定早与他师父暗中勾结,更不知是使了什么妖法,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转眼就消失不见,你以为你们雄芒殿能脱的了干系么?” “雄芒殿自会向陛下请罪,不劳你柳大人费心。倒是柳大人精心编排的一场好戏被妖法搞砸了,柳大人是不是该担心自己该如何向裴相交代?”楚万歌斜睨了柳柏舟一眼,哈哈一笑,头也不回的领着铁卫们大步走出了法场。 当法场中的众人清醒过来之时,苏湛被笛音慑住的心神也逐渐恢复,立刻发觉身体正被人挟在肋下急速向前飞奔。 苏湛的面目朝下,眼底接连变换着各式的房檐,觉出挟住自己的人功力匪浅,仅在呼吸之间,就轻而易举越至下一个房檐之上。 他冷静地扭过头,瞥见肩头垂落着那人花白的发丝,而师父也正被那人用另一只手臂毫不费力地挟住。 难道挟着他的竟然是个已至暮年的老人? 可以同时挟着他和师傅两人,还能够如履平地般在房。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肯放了她?” “师兄应当明白,若你一日健在,陛下便一日寝食难安。不过我念在多年同门,可以向陛下求个情,放师兄一条生路,只要你自废武功,你的存在就对陛下不再有任何威胁,我也可以即刻放了你和狄潇,绝不再为难你们二人。” 苏湛默然片刻,“此话当真?” “苏湛,这个连恩师都能狠心弃之不顾的人,话里又有几分真意?你要是真的如他们所愿,废掉武功,恐怕我们两个人都再也出不了这座宸王府。你快走,不要管我,我不怕死,更不会做你的负累。”沉默的绯衣女子忽然仰起了头,冰肌莹彻的脸颊上毫无一丝惧色。 “潇儿,你放心,苏湛不是愚蠢之人,更不是无情之人。”苏湛眸中闪过一道厉芒,“颜讵,你告诉宸王,倘若有人胆敢动她分毫,天雷地火不日就将轰平乾阳宫。” 颜讵的脸色微微一变,但转瞬又回复如常,“师兄,看来永远都不能小瞧你…你手中虽握有足以讨价还价的底牌,我们便只能牢牢抓住狄潇这张筹码不放,如此一来,这局子可就彻底僵住了。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将天雷地火送归陛下的那日,就是狄潇重获自由的时候,这样可算公平?” “潇儿,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来接你。”苏湛没有回答赵讵,只是温言向旬潇留下一句话,转过身便要离去,忽的又凝住脚步,“颜讵,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陛下的死,是否乃宸王所为?” “如今大昭只有一个陛下,师兄只要铭记这点就好。”颜讵不置可否的答道。 苏湛背过身,话音沉着得令在场的所有人心悸,“在苏湛心里,只有一个陛下,那个人决不是宸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三十六 身轻义自名 一大盆清水泼到了昏迷不醒的人脸上。 他猛地惊醒,打了一个剧烈的寒颤,霎时从地上坐了起来。 盆子蓦地砸落在他的身畔。 凉水顺着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落,同时整个脊背浸出的冷汗也悄然随之沥滴而下。 视野虽然相当昏暗,唯有身后高高的小窗透出一缕微弱的天光,还是隐约辨出了立在眼前之人的面容。 那张脸陷在阴影中,极是阴翳,和高坐在监斩台上时的神情虽然截然不同,却仍有一种相似之处。 像摆尾的蝎子般令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他竭力回想着昏迷之前的情形,只记得当时捂住了双耳,爷爷在他的身旁吹奏起了吕星笛,在场的人转眼间尽数被笛音迷了心智。 可爷爷和凌大侠一跃入场中,他突然觉得后颈一疼,后面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离开云涯山庄之前,陆严还特地替他易了容,虽然只是粗略地粘上胡子,用面粉揉出了假鼻子和额头,脸上就像肿出了一团肉,看上去有些怪里怪气,也总比顶着与通缉令上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庞招摇过市要好。 他的手抚过已被卸下伪装的脸庞,心里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样还是被这些人认了出来? 柳柏舟忽然开口,打破了许久的沉默,“思考了这么久,想好了么?” “想好什么?”陆庭芝茫然无措的问。 “你应该明白,你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将你所知道的一切老老实实告诉我,那孩子的下落,还有同你一起前来劫走宋玄一的是什么人。只要你说的是真话,你就可以平安无事的回家去。”柳柏舟顿了一下,“二,就是死。” 陆庭芝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死,但我更不会选第一条路。” “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你如今正是大好年华,他日尚有锦绣万里,却要丢下一切,为了别人去死,你真的想清楚了?抗逆朝廷,是反贼作乱之行,只会留下万世骂名。幸而相爷向来宽宏大度,对人才也格外爱惜,你若将一切和盘托出,以此将功赎罪,不止能保住性命,替你洗清被通缉的罪名,或许还能为你谋个一官半职。” “柳大人又想清楚了么?”陆庭芝反问。 柳柏舟眯起双眼,盯着陆庭芝,“你说什么?” “我问柳大人想没想过,你读圣贤书又是所为何事?你明知那孩子是谁,你明知宋前辈无罪,还对我们下尽杀手。你妄昧良心,陷害无辜,瞒得了天下百姓,瞒得了子孙后世,可瞒得过朗朗乾坤?”既已落到了这个地步,陆庭芝已然把性命豁了出去,凌然无惧的笑了笑,“你不必多费唇舌,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想得很清楚,我就是死,也永远不会和你们变成一类人。” 柳柏舟恼羞成怒,转身欲去,又忽的止住脚步,“很好,一个秀才能有这样的硬骨头,倒令我有些欣赏。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是要命,还是要意气。” “不必了。”陆庭芝断然回答,“我已经说过,绝对不会和你成为一类人。我不想夜里睡不着觉。” “既然你一心往死路上走,我就成全你!”柳柏舟森然一笑,击了两下掌,很快就有一名狱卒双手托着铜盘前来。 柳柏舟指着铜盘上那盏盛满酒浆的青瓷酒爵,“这杯酒毒性极烈,一旦入腹,就会肠穿肚烂,受尽痛苦而死。既然你如此有骨气,那么现在你就该承担做出选择的结果了。当然,在喝下它之前,你若是反悔,还来得及换一种选择。” 陆庭芝伸出手,缓缓举起青瓷酒爵,嗅着当中飘散出的浓郁酒香,不由略微有些出神,心想这酒虽是好酒,可惜是要命的酒。 他的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清明,这也应该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杯酒了。 喝下它以后,再也不能学会爷爷盖世无双的剑术,再也无法亲眼看见希儿雪恨的那天,再也见不到每一个对他好的人。 日后听闻他死讯的时候,他们或许会伤心难过。可是,除了死,他再没有可以为他们做的事了。 他又忍不住想起心底最割舍不下的那个人,尽管她早已是别人的妻子了。 她现在一定很幸福吧。 其实,这世间就算没有他的存在,那些他无比眷念的人一样可以很好的活下去,他还有什么理由牵挂和不舍? 想到这里,他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终于仰起头,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柳柏舟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静静地看着陆庭芝喝完毒酒,仍是立在原地,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不再理会柳柏舟和狱卒的眼光,陆庭芝安然的仰躺在了地面上,静候着死亡的到来。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记事起无数难忘的记忆片段。他的心内无比凄寒,而他的身体却渐渐有些发烫,他知道,毒酒的药效开始发作了。 身体越来越热,热得他无法自制的大喊出声,用力地撕扯着胸前的衣衫,就像是正被人被架上了烤架放肆烘烤一般。 这种熊熊烈焰灼身的滋味,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五内俱焚的无比煎熬。 为什么,为什么竟让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陆庭芝脑中混乱不堪,在地上猛烈的翻滚和嘶吼,脸孔也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 直到此时,陆庭芝猛然醒悟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剧毒,而是不久前曾让他身心几近崩溃的焰雪红歃! 上一次,还有皇甫萱用银针封住穴道,替他减轻几分苦楚,但他仍是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如今,只能硬生生的承受毒发之苦,又怎么能扛得住? “你真以为可以死得这么容易?”目睹陆庭芝这般万分痛苦的模样,柳柏舟好似感到无限快慰,高声笑了出来,“我告诉你,你喝的不是普通的毒酒,是会让你接下来每一个呼吸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天底下还没有人能熬得过去的焰雪红歃。待你撑不下去时,只要开口求我,把我想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还可以把解药给你。” 不等陆庭芝作出回应,柳柏舟话锋一转,“但你要是想自行了断,临死之前,想一想与你同来的十二个蒙面匪徒,他们也在这里,你一死,他们立马就会为你陪葬!” 当陆庭芝从柳柏舟口中确认所中的毒果真又是焰雪红歃,本已萌生出咬舌自尽的念头,却没想到柳柏舟误以为那些前来营救宋老前辈的蒙面武士与他相识,竟会以十二条性命来要胁他! 尽管与他们全都素未谋面,可是,如果他忍受不住毒发的折磨,选择痛快了断,这十二条性命就会因他而亡,这和让他亲自动手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陆庭芝将牙关紧紧住,咬得几乎渗出了血,浑身止不住地颤栗——狡诈反复,指黑为白,肆意主宰别人的性命,倚仗强权的锋刃煎磨热血与良心,所谓朝廷的栋梁,社稷的柱石,简直是魔鬼! 他可以狠下心不顾自己的性命。 可是,这十二个人,是甘冒如此巨大的风险来营救宋老前辈的英雄好汉,是这世上未曾相信和屈服于这些魔鬼的寥寥数人。或许他们来的时候,便未曾想过能够全身而退,甚至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只是因为这样,就该无视他们的生死么? 越来越强烈的痛楚袭来,令他难以忍受,在地上不断翻滚,繁杂的思绪骤然成空。 脑中只余下一个顽固的念头,永远不能屈服。 还没有跨过最高的山,还没有踏过最深的海,但至少尝过了天下最痛苦的煎熬和折磨,那这一生是不是也没有虚度? 那么,所有的痛苦,都由他一个人承受吧。 毫不停歇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他的身体和他的意识,他拼尽全力抑住痛苦所带来的失控。 他趴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抓挠坚硬的石壁,抓挠自己的肩臂,指尖全都磨得血肉模糊,他却极力感受手指上尖锐的疼痛,试图以此让自己好受一点,直到只剩下倒在地上悲号的力气。 身体一阵剧痛,一阵又已全然不似自己的,好几次昏迷过去。他迷迷糊糊地望着幽暗的上空,重又记起正身陷囹圄,泪水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可越是在心里怒骂自己不争气,眼泪反而流得越是厉害。 满是血污的手颤抖地从衣襟里摸出那张绣着杜鹃花的锦帕,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块浮板,死死地攥在手心,血水瞬间浸透了整张锦帕。 高窗外的微光逐渐被冷冽的月华取代,整座监牢显得更加阴森和孤寂。 他从不知道,黑夜有如此漫长。 斑驳的光线明了又暗,转眼已经是中毒的第三日了,焰雪红歃俨然是一种如影随形的酷刑,没有半刻放松过对他的折磨。 他记不得柳柏舟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记不得之后又有什么人来过。但不管来人如何引诱和威逼,始终只有绵绵徐徐的虚弱低嚎声,和昏迷时的胡话,以作回应。 这三日,宛若过了三年那么漫长。 三日不曾得到片刻喘息,没有进一口食,陆庭芝倦乏地闭着双皮,眼圈早已乌青,眼窝深深凹陷,脸色苍白得可怕。 ——已经快要撑到极限了吧,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身体还能勉强再承受一时半刻,精神也会先崩溃的。 还能怎么办呢?像他这样弱小得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为什么当初会异想天开的想要保护别人?而如今,他深陷在残忍狠厉,不见天日的地狱里,谁又能来救他? 他身心俱痛地趴在地面,无可抑制而剧烈的啜泣起来,如同一片无枝可依,在寒风里任意飘零的落叶。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到死也只是一个穷酸落魄的士子,上天既已如此薄吝,却还要赋予一身怎么磨都磨不去,不屈于人的傲骨和正气? 可是,再硬的骨头,扛得住来自地狱的烈焰焚烧么? ——真没用啊,又在哭了… 恍恍惚惚听见有一个声音,那般缥缈而嘲弄的斥责,令胸口也不由自主一阵震颤,仿佛是发自心底的最深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三十七 当时换残生 “已经三日了,既然如此痛苦,又何苦再继续受罪?”那个声音再次穿透了坚硬的石壁,真真切切的在耳中响起。 蓦地想起柳柏舟曾说隔壁的牢房中还关押着蒙面义士,那么,这三日以来,每一次痛苦难当的呻吟,失态的哭喊,岂不是尽被人知晓? 陆庭芝感到说不出的意外和窘迫,立马止住啜泣,极力忍住周身的痛楚,把脸贴向石壁,缓慢而艰难的张口,“熬…不下去…会…连累你们…” 气若游丝的话音,石壁后的人却仿佛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我们和你有什么干系?” “没有…” 那人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你为什么在意我们的生死?” “没人…该死…” “就算你拼命熬到最后一刻,却无法给人想要的结果,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劳。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知道么?” “知道…可…可我…不能…” 许久,那人才重新开口,“明知是毫无意义的牺牲,却还要坚持,真不知这叫善良,还是愚蠢?”石壁的那头似乎传来一声轻笑,“看来有很多时候,这两者根本就是一个意思。” “不过,宋掌门总算平安无事,你做的这一切也不全然是白白牺牲。”没等陆庭芝答话,那人接着又问,“你的同伴可以不露形迹,兵不血刃的救走宋掌门,本事实在令人惊叹,不知是何方高人?” “爷爷…” “你爷爷?如此神鬼莫测的修为,不知你的爷爷是哪位老英雄?” 深陷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任人鱼肉,能够做的只是挣扎和哭嚎,如此窝囊无用,怎么可以令爷爷这样的是什么东西,你若将它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看作一生奋斗的目标,绝不后退,也绝不回头,直到上天一眼就看到与盈盈众生背道而驰的你。那时,你才发现,原来曾充塞在心间的所有不平与不甘都是诸神的低语。你将会得到天神赋予生命的真意,身负远超凡人的力量,创出原本看似不可能做到的奇迹。或者,你本身就成了一个奇迹。”那人平静的诉说着,每个字却都犹如金石般深深嵌进了陆庭芝的心里。 “真的么?”陆庭芝讷讷的对着眼前的黑暗,低声追问,“人最深切的执念,真的有一天,会让漫天诸神有一丝动容?” “那些告诉你不可能的人,他们根本没能坚持下去。” “可那样活着,一定会很孤独,很难过吧…” “只要人活着,就难免感到孤寂与痛苦。知足常乐,不过是无能者的镇痛剂而已。” “前辈的所言很有深意,说话的口气听上去也一点不像那些武林豪侠,倒与我这样的读书人有几分相似。” 那人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无奈,“你别老是前辈前辈的喊我,我应该也比你大不了几岁。” “那我该叫你什么…大侠么?”陆庭芝尴尬地问。 “大侠?”那人犹豫了片刻,清朗如月的话音里似是含着一缕笑意,“我也不是什么大侠,你不如叫我大哥好了。” “好,那我就叫你大哥!临死之前,还能与大哥相识,就是身在这样的地方,也好像没那么可怕了…真的多谢你了,大哥…”陆庭芝张口说着,三日来附骨追魂的痛楚与忧惧也总算松懈了下来,顿然感到有一股浓浓的困意漫遍了全身,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开始打起了哈欠,“大哥,我觉得好困…我想先歇息片刻…” 在迷迷糊糊之间,石壁那头似乎还说了些什么话,陆庭芝却再也没有精力去听,转瞬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孤身一人,被困在一片茫茫的血海中央,销魂蚀骨的鲜血越漫越高,逐渐将他落脚的地方一点一点淹没。 血水很快就沾到了他的脚踝。滚烫的鲜血一触到他的肌肤,耳边就回荡起被血海席卷而来的无数亡灵的凄厉哭号,带着汹涌的贪婪和怨恨,势要吞噬一切。 他满怀惊恐不安,没有地方可以躲,没有地方可以逃,声嘶力竭地大喊求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息。 整个天地都陷入了深深的空寂与绝望,狼藉与虚无,唯有心底蓦然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呐喊,别再傻了,醒过来,快醒过来!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心存侥幸,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在迷蒙中被那个强烈的声音惊醒,陆庭芝倏地睁开眼睛,由于梦中可怕的景象,心脏仍是猛烈地跳动着,手心里也全都浸出冷汗。 好不容易平复内心的恐惧,陆庭芝顿然发觉身上的痛楚已不知不觉又缓和了许多。 能够安稳的睡上一觉,全靠了这段心诀。 一想起心诀,陆庭芝就念及好意将心诀传授给他的人,他立马趴在石壁上,朝看不见的那一端低低的叫喊,“大哥,大哥,我醒了!” 等了半晌,石壁后面却没有任何的回音。 莫非大哥也睡着了?陆庭芝心内揣测着,这几日他被折磨得翻来覆去,弄出的响动应当不小,恐怕大哥也没有一刻安稳过吧。 陆庭芝只好暂时不去打扰大哥歇息,百无聊赖地躺在地上,凝望着乌黑麻漆的屋啊!” 极少碰到这般放肆又愚钝的人犯,狱卒火冒三丈地冲陆庭芝咆哮,“你是蠢猪么?能从这里出去的人要么放了,要么死了,还能怎么样!” 陆庭芝死力攥紧了铁栅栏,像是想要徒手将其扯断,狂躁地大吼,“你们…你们怎么能杀了他!你们这些凶徒!” “呸,你他妈的是发了昏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还是在装傻充愣,你当自己又是什么好人呐?被关进这个地方的才是大奸大恶的凶徒,就算杀了又怎么样,杀了也是替天行道!再鬼吼鬼叫的惊扰了你老爷我,下一个就是你!”狱卒朝他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就要离去。 背后的牢房中仍然传来那名人犯喋喋不休的喝骂声,无非也还是那些冤枉好人,滥杀无辜的陈词滥调。 然而狱卒连头也懒得回,这么多年来,各式各样的人他见得多了,进来这里的人谁不说自己是好人,谁不说自己冤枉?就算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呢,这天底下无辜的人还少么? 嘶吼了将近半个时辰,陆庭芝终于无力再嘶吼怒骂,瘫坐在地上。 他倚着坚硬的石壁,呆滞的望着幽暗的墙面,墙的那一端陷入死寂,宛如从未有过任何声息。留存的话语还浮动在心间,那样令人绝望,犹如冬夜一般寒冷, ——“就算你拼命熬到最后一刻,却无法给人想要的结果,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你知道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三十八 死生共如今 “不,不…”陆庭芝的双手撑住脑袋,猛烈地晃动,口中不断嗫嚅,“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 这时,一个声音蓦地透过石壁,“你醒了…你说什么东西不是这样?” 陆庭芝陡然抬起头,把脸紧紧贴在石壁上,难以置信地大喊,“大哥、大哥!…大哥你没事?” “不用担心,我没事。”石壁那头的口气沉稳,话音听来却有些低微难闻。 陆庭芝勉强听清,急急追问,“那方才你到哪里去了?你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虚弱,他们是不是折磨你了?” “我没事,只是刚才与奸贼相对太久,感觉浑身发软,手足无力,好像连所有的内力都被窃走了。” “浑身发软,手足无力…难道那些奸贼也对你下了当日宋掌门所中的蛊毒?可你已经被囚禁在狱中,他们为什么还要对你如此忌惮防备?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我也不明白,我不过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师门嫌憎的弃徒,怎能和宋掌门相提并论,值得他们费如此大的功夫?” “难道大哥你与宋掌门并无瓜葛?” “闻名多时,前日方得一会。” 陆庭芝讶异地追问,“那大哥和其他的蒙面大侠为什么会舍命前来营救宋老前辈?你们是来自什么组织?” “我与其他的蒙面者互不相识,也不知道彼此的底细,所有人都是自发前来救人的,只有一位会使苍吾派剑术的神秘人负责与各人联络。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天下间有太多人受过宋掌门的恩惠,总会有人不被假相愚昧,至死都感念他的恩情,相信他的为人。虽然那样的人少之又少。”话音一顿,似乎发出一声低笑,“救人何必一定要有何干系才出手呢,我只要知道他是个好人,不该死就可以了。” “原来是这样,大哥和众位蒙面大侠都同老宋前辈一样,也是令人敬仰,万分难得的好人啊。”陆庭芝忽的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后脑勺,“大哥,我真笨,我居然一直都忘了问你的名字…” “你可要记好了,顾少昂。” 陆庭芝正要回答,有一阵响亮的脚步声朝着他们所在的牢房这边而来,顾少昂立刻咳了两声。 牢房的铁门很快就被打开,那张如蛇蝎一般令人感到厌憎与畏惧的脸孔探了进来。 柳柏舟觑着眼睛,惊惑的瞧向捏紧双拳,对他怒目而视的陆庭芝,突然露出了一缕奇怪的笑容,“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的坐在那里,你可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陆庭芝恨恨地瞪了两眼柳柏舟,别开了头。 “我最后再给你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否则明日你与一干重犯都将会交由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三司会审,到那时再反悔就迟了。” 陆庭芝头也不回地低喝,“你怎会以为,我会如你一样做个无耻之人?” “哼…负隅顽抗,何等愚蠢。我只是以为你吃了这几日的苦头,也该当学会了取舍,想不到如此顽固不化。”柳柏舟冷笑一声,向陆庭芝伸出手掌,掌心上是一颗珍珠大小的褐色药丸,“未免你当堂毒发身亡,你先把这颗解药吃下。” 陆庭芝吃了一惊,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柳柏舟,没有伸手去接。 “吃不吃由你。”柳柏舟冷冷一笑,手心飞快的翻转,解药径直滚落到了地面。 柳柏舟不再言语,拂袖而去。 陆庭芝呆呆凝视着地面上那颗解药,心内尚有几分犹豫,却听见顾少昂拍了拍石壁,“你在想什么?你还没有吃掉他给你的解药?” “我越来越不明白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明明可以要我们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这奸贼为什么要给我解药,为什么还会有三司会审?” “想不通就别想了,安然的睡一觉吧,明日恐怕会是最后一次看见日出了…想不到临死之前还认识你这么一个朋友,更陪我度过这最后一夜,虽然你我并未同生,却有幸共死,不如,我们正式结拜为异姓兄弟?” “真的么?大哥…大哥你肯与我结拜为兄弟?” “当然是真的,你不愿意么?” “怎会不愿意,我实在求之不得…” “好,你和我一同对着苍天跪下。”陆庭芝立刻向着高窗的天光跪下,又听顾少昂继续说道,“我顾少昂…” 陆庭芝慌忙接口,“我陆庭芝…” “指天立誓,我二人从今日起结为兄弟,往后彼此亲若骨血,如有相负,天必亟之!” 磕完三个响头之后,顾少昂又开了口,“庭芝,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大哥,你想要我做什么?” 顾少昂的话音忽然有些沉郁,“假若我死了,而你活了下来,你能不能答应我,到盈州城西顾家庄背后的荒坡,找到那棵最老的榆树,今后每年代我清扫榆树下的坟冢,再上柱清香。” 不知顾少昂为何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陆庭芝失声道,“大哥…你为什么…” “别管为什么,你只要回答我,你可以答应么?” “我…我答应你,一定不负你的所托。” “可你不努力活下去,又怎能做到承诺呢?” “大哥说的是。”陆庭芝沉沉的点头,捡起了药丸,不再迟疑的吞了下去。 …… 大理寺在雍都皇城西北角,距离刑部大牢并不远,两部途中部署森严,极少会有行人通过,只矗立着稀稀拉拉几间大宅。 一小队官兵押送着数名人犯在这条路上经过,队伍的最前方由两名身跨高头大马的将领引路。也许与其余的人犯相较而言,陆庭芝更为紧要,所以他被押解在队伍的最后,身旁还也多了两个持刀的卫兵。 今日天色一亮,狱卒就连喝代骂的让陆庭芝换上了一身又脏又臭的陈旧囚服,给他的手脚也都架起了镣铐。 拖着镣铐实在难以行动,陆庭芝缓缓地行着,心口也沉重无比,忽然觉得似乎自始自终都被一种神秘而无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背脊,死死按住了颈项,一直趋赶到了此处,不得抬头,别无选择。 他心底一阵恍惚,正开始胡思乱想,耳边又仿佛想起了那个清朗而安然的话音,令他深感安慰,又深感惭愧。 他不时抬起头,眺望前方十数颗晃晃悠悠的后脑勺,却根本分辨不出谁是顾少昂。 突然间,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掠到眼前,陆庭芝身旁的两名卫兵已无声倒地。 “爷爷…”陆庭芝不自觉地低呼出声,又在转瞬之间认出了来人。 队伍中立时有卫兵惊叫起来,“有人劫囚,有人劫囚!” 变故一起,所有的卫兵们迅速拔刀出鞘。 可令人咂舌的是,竟没有一个卫兵朝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冲过去,全都毫不留情地抽刀向那些手脚尽被绑上铁镣的人犯身上砍去。 难以料到卫兵会下这样的毒手,几名人犯只来得及惨呼一声,就立即丧了命。 陆庭芝心中陡然一紧,脱口惊呼,“凌大侠,快救他们!” 话音未落,凌天衡的身影已如疾风般掠过众卫兵头完,顾少昂摇头叹息,“哎,谁能想到,这些卫兵会如此毫无顾忌地杀人呢?” “一定又是该死的柳柏舟事先下了命令,只有他才想得出如此狠辣的对策!”陆庭芝瞥向地上数具血迹斑斑的尸身,囚服与官服混杂在了一起,心里顿生出一股凄然和愤恨。 “确实狠辣非常,宁肯杀了我们,也不让我们有逃走的机会。”顾少昂又对凌天衡抱拳一鞠,“多谢大侠,要不是大侠身手够快,我也不可能活下来…” “凌大侠,多谢你救了我们。”陆庭芝回过身,向凌天衡拱手道,“这位是我的大哥,他是来救宋老前辈的蒙面侠客之一,他叫顾少昂…对了,凌大侠,你怎么会赶来救我们?” “我答应过陆老前辈,会将你平安送回。”凌天衡冷然的瞧了一眼顾少昂,此人究竟是何身份,又为什么会成为陆庭芝的大哥,他毫无兴趣了解与过问,“我一接到你会被押到大理寺的消息,便候在了此处。” “那我爷爷和宋老前辈呢,他们怎么样?”陆庭芝急切地问。 “他们已经离开了雍都。”剑光乍然一凛,凌天衡斩断了陆庭芝和顾少昂身上的镣铐,然后转过身,“别再多说,先随我速速离开此地。” 三人刚转过一个偏僻的巷弄,天际就放起了白日焰火。 凌天衡带着他们匆匆赶至护城河岸边的一棵大树旁,纵身跃上从枝头,然后取下一个盒子,递给了陆庭芝。 “这是什么东西?”陆庭芝抱着盒子一阵愕然,忽然想起心底积攒多时的疑惑,忙问,“凌大侠,那日还未来得及问,昊虚山上发生变乱那日,为何不见你?还有皇甫姑娘她…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三十九 金街玉阁信序诗 “三位恕罪,这里不是寻常人家闲逛的地方,请回吧。” “我已说过,我与阁主是故友,有要事求见。” “我说兄台,像你这么会说大话也倒是种本事,”另一个声音接口挪揄,“不过,可惜你是男的,你要是女的,咱们倒要请着你进去了,那台子上岂不是又多了一个说戏的人材?” “若是不信,你们就去请阁主当面对质。” 那人嘲讽的笑出了声,“你还说你认识阁主呢,难道就从没听过曦风皓月阁的阁主向来只认斤两,不论好丑么?” “什么斤两,好丑?” “这你都不知道?意思就是谁的金子分量够多,谁就是阁主的好朋友,至于是什么样的人,那就无所谓了…” “休要胡言!” “你火什么啊?客客气气的与你们说了半天,怎么样都不肯走,我们没火,你倒还火了…嘿,我不过是实话告诉你…就算真是老朋友,却没有分量可以自证身份,阁主也记不起你是何许人也。兄台,听我一句劝,好好努力,等过几年赚够了钱,再来与阁主相认吧。” 那人说完,身旁的好几个守卫都低低的笑出声来。 这时,一个男人忽然从众守卫背后走出,穿着与众守卫相同的服饰,只在劲项上多系了一条亮眼的金色长巾。众守卫一看见他,立刻挺直腰背,收敛了笑容。他瞥了方才说话的守卫一眼,“小魏,你这嘴巴不安分的毛病再不改,我就亲手替你治治。” “可是,诚哥…”小魏一开口,瞧着谢诚瞪向自己的眼睛,立马捂住了嘴巴,不敢再言语。 谢诚转过了脸,对来客抱拳,“无知小子令尊驾见笑了,实在抱歉。只是敝处自有规矩,绝不可能因三言两语而更改,请尊驾不要再为难我等。” 小御街的守卫队,加上队长谢诚,总共有一百二十七人,个个都是经过严格训练,武艺精湛的高手。日夜都会有二十名守卫立在街口,四十名守在街中各个紧要的角落,剩余的守卫会轮流与他们换班。 这些守卫们不止武力高超,眼力更是惊人。 哪怕小御街的无数尊客总是在夜色中往来,来人不管是王公贵族,商贾豪客,抑或异国慕名而来的风流士子,他们都能一眼辨识出大致的身份与地位。 这也难怪小魏这兔崽子会刁难眼前这三个人,他们看上去该到的地方要么是善堂,又或许是医馆,总之,不该是这里。 谢诚暗想,发现与小魏对话的黑衣人突然握紧了手里的长剑,低喝一声,“尊驾想动武?” 凌天衡没有出声回答,但他的眉毛已经紧紧的拧成了一团。 “朝露长留…悠悠,万古烟茫…万古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凌天衡和谢诚都回过头,看着弓腰驼背的老人指着小御街门前的告示牌,牌上留着相当显眼的一行诗句,“这是什么?这诗句怎么会空了一个字?” “这是阁主作的诗。老爷子是不是也拜服于咱们阁主的文采?嘿嘿,要知道阁主的才学,就连金科状元赵朗,还有号称“才冠河西”的杜三郎那样的当世大才子,也一个个自愧不如呢…”小魏一张嘴,瞬间又把谢诚的话给忘得干干净净。 想不到这位浸淫在脂粉堆中的阁主,居然还有些附庸风雅,可这根本也算不得什么上乘的诗作,令人自愧弗如全然是夸大其词,也不知这些才子为什么都要拍这个阁主的马屁?老头子愈加疑惑地追问,“阁主作诗贴在这里干什么呢?又为什么又会漏了一字?” “每逢月末,阁主都会在作上一句诗,然后留上一字的空白,贴示在这里。只要有人填的这个字,与阁主所隐去的那个字相同,填字的人当晚就能免费入阁,并且能获赠一坛玉琳琅。”小魏嘿嘿一笑,“今日恰好又是月末,这就是阁主昨夜写好,放才贴上来的诗句。怎么啦,老爷子你也有点文臊之气么?” 在心中又将诗句默念了一遍,只觉得诗句描绘的景象,俨然从脑海中呼之欲出,老头子咳了一下,“在…老,老夫…认为那个字应当是…” “且慢,老爷子!忘了告诉你,阁主的诗可不是白填的,先交十两银子,方可填诗。十两银子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一次不对,还要再填的话,那么就要再交十两才能继续。但只要填对了,先前所交的全部银子都能奉还。” “…什么!”陆庭芝一听,差点跳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勉力压低嗓音,保持着老头子该有的姿态和语调,“这、这都要十两银子…你们…你们,简直太离谱了…” “不然呢?如果分文不收,岂不是整个雍都的人都要挤到这里来填阁主的诗了?那可是曦风皓月阁啊,整个大昭最奢豪的地方,本就不是平常人家消费得起的地方。到阁里随随便便坐几个时辰,都需要上百两银子的花销,十两银子算什么?” “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可差不多是寻常人家一月的口粮啊。”陆庭芝堂目结舌地望向街道尽头那座高耸的阁楼。 “可万一能将阁主的心思一猜即中,十两银子就喝上了玉琳琅,岂不是很划算?” “咳,真有人填对过么?”顾少昂佝偻着移步上前,“年轻人,你在诓我们吧,填的人又怎么知道自己是填对了还是填错了,这可全都是你们的人说了算。” “老爷子怎能这么说,此处可是富得流油的小御街,咱们怎么可能做坑蒙拐骗的勾当么?难道为了这芝麻大点的事,就毁了小御街百年的招牌?阁主虽然精明通透,但绝对是个万分讲究信誉的生意人。至于隐去的那个字,你可以放心,每夜子时以后,阁主就会派人将当日的答案填写上去,解去所有填诗的人心中之惑。还有你们记住,阁主…” 小魏还没说完,忽然大喊一声哎哟,然后立刻伸手捂住了后脑勺。 “够了,没完没了了是不是!”谢诚沉着脸立在他的身后,收回了拳头,厉声呵斥。 “明明是他们不停的在问我啊…”小魏用双手捂住了嘴巴,闷声闷气地答应,“好吧,诚哥,我不说了…” 谢诚冷冷冲着凌天衡说道,“三位如果当真有意填诗,请当场交付十两银子,否则,就请立即离开。” 这位阁主果然是精明无比,用自己的心思做庄,以此与客人博弈,说白一点,这分明又是一种敛财的手段——十两银子对出入小御街的豪客来说本是九牛一毛,为博得雅士之名或阁中红颜一笑,又怎会有半点吝惜? 陆庭芝无奈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的看向凌天衡和顾少昂,仿佛在用眼色问询,“凌大侠,大哥,你们身上有银子么?” 顾少昂摇头,凌天衡也摇了摇头。 凌天衡早已将身上仅有的几枚铜钱用来换了两件旧的粗布衣裳,藏在了木盒内,提前做好了劫囚的万全准备。他原本打算与陆庭芝都扮成老头子,以方便避人耳目,却没有料到会多了一个顾少昂,只好临时让顾少昂扮上。 但像这样一直僵持在街口,就算二人乔装得再妙,也始终太过冒险。 然而,又不能出手对付这些守卫,否则将会越快暴露行迹。 凌天衡越想越焦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发现陆庭芝依然看着自己,慢慢将目光下移,又指了指被抱在胸前的天溪古剑。 这小子竟然想用苍吾派的掌门信物当赌本! 反应过来之后,凌天衡皱紧眉头,正要说话,却蓦然想起自己曾答应陆老前辈,一定会带陆庭芝平安回去与他相见。 凌天衡怔了一下,把剑从剑鞘里缓缓抽了出来。 谢诚见凌天衡骤然拔剑,警惕的高喊一声,“众兄弟,戒备!” “此剑可抵何价?”凌天衡把乌金色的长剑凌空而举,幽黑如墨的剑脊竟仿佛在澄明的白日下生出异样的光芒。 从来没见过有人用剑器来换取填诗的机会,谢诚犹豫了一下,哭笑不得的接过天溪古剑,细细打量了半响,然后用双指弹了弹天溪古剑的剑身,霎时响起一阵清脆的剑鸣。 他顿时心想,这的确是一柄好剑,若是阁主见了此剑,一定会很喜欢。 谢诚清咳了两声,对一名手下吩咐道,“去请寒水姑娘过来。” 寒水很快就赶到了街口。 她不禁瞪大了双眼,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姿颀长,满脸冰霜的黑衣大个子,还有两个葛布麻衣,身形佝偻的老头儿,实在难以相信他们就是要填诗的人。 与谢诚商量了半晌,寒水大声说,“这样吧,此剑就勉强抵作三十两。你有三次机会,一旦开始,就不可以反悔,如果失败了,那么这柄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归还给你了。” 陆庭芝没敢作主回答,看了一眼凌天衡。 凌天衡听了不由得一阵无名火起,霍然背转过身子——这群家伙到底是不识货,还是狡作万分,天溪古剑在他们眼中居然只值三十两银子? “答案就在我的手里。若是决定好了,你们现在就可以说了,空白处该填什么字?”寒水的声音脆生生的,很是动听。 万一把天溪赔了出去,今后哪里还有颜面对凌大侠,陆庭芝虽对心里的答案相当笃定,还是禁不住万分忐忑,“朝露长留云悠悠,万古烟茫万古流…是云字,对么?” 寒水听完就惊讶似的“咦”了一声,赶紧从腰畔摸出写了答案的纸笺,仍然完好无损的对折成四方的形状。 阁内一众侍女当中,寒水虽然年纪最小,但她办事牢靠,又格外细心,极得阁主的信任。阁主昨夜将答案写好,交给她过目之后,她就贴身放在了衣襟里,没有半刻离身。 既然纸笺并没有遗失,旁人是绝没有可能提前知道答案的。 寒水瞧着这个神态拘谨的老头,震惊不已,“居然…一下子就被你蒙对了…” “什么!居然就是一个云字,寒水姑娘,你没弄错吧?这次的字,真的就这么简单?” “没错,我保证没错,就是这个云字。” “老爷子,可以啊…真不知道你是走了狗屎运,还是真有两下子…”不止小魏啧啧称奇,众守卫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顾少昂捻着颌下的胡须,拍了拍谢诚的肩膀,笑问,“年轻人,现在我们总算可以进去了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四十 光风霁月拟艳质 浮云被一阵清风抹去,脚下由黄金铺就而陈,极尽奢侈的行道映射出刺目的光芒。眼前那片金碧辉煌的天地却不见半个人影,尽管一切都瑰丽得宛若梦境,也犹如行走荒芜和萧条的旷野之中,令人从脚底生出一股凛然之意。 “这里不是应该很热闹么,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 “听说在太阳下山之前,这里从不欢迎客人前来。” “为什么?”陆庭芝悄声追问。 顾少昂摇头笑笑,“这个地方虚华若梦,我想或许是因为通往这里的路,需要月色指引吧。” 话刚说完,三人已跟着寒水到了曦风皓月阁的大门前。 跨进阁门,寒水停下脚步,“三位来得太早了,还有好几个时辰才到开门迎客的时间呢,就请随意找个位置,先坐下歇息吧。” 寒水刚转过身,不知凌天衡什么时候已闪到了跟前,“我们要立刻见阁主,请你带路。” 寒水退了一步,断然摇头,“不行,阁主哪会轻易与外人相见?” “不是外人,是朋友。” “朋友?怎么从没听说过阁主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寒水审视了三人一番,再次摇头,“就算你真是阁主的朋友吧,有再紧要的事,眼下阁主也不能来见你们…” “为何?” “阁主还未起身呢。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能扰了阁主的睡梦,还请三位坐在这里等着吧。” 凌天衡听了这话,一时竟默然无语,一旁的陆庭芝却抬眼望向高照的日光,口中低声嘀咕,“此刻分明巳时将尽…” 寒水耳朵一动,霍然偏过头,“那又怎么样?” “你们这位阁主,未免有些贪睡…” “阁主才不是贪睡,阁主可是忙至今晨寅时才入睡的!”寒水不留情面地打断了陆庭芝的话,娇小的面容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气里满是忿忿不平,“哼,你什么都不知道…整座阁楼哪一处没有阁主的心血,这条街的哪件大事,最后不是要由阁主亲自决断?可无论事无巨细,还总爱亲力亲为。虽然阁主偶尔会发脾气,但阁主的心肠其实很软,对阁里的每个姐妹,每个手下,也都好得不得了,没有一个人不真心敬服…阁主武功又高,读的书也多,没有什么是阁主不知道和不会的,根本不逊色于世上任何一个男子!” 没想到不过只是这样一句抱怨的话,就让这个少女如此不忿,还越说越愤慨,把陆庭芝听得发怔,倒退了半步,嗫嚅着解释,“姑娘你误会了,我对你的阁主没有一分不敬之意…” 寒水别过脸,撅着嘴巴,重重的哼了一声,“半分都不可以!” 凌天衡在一旁已然沉吟了半晌,忽然将天溪剑塞到了寒水手中,“等阁主醒来,请把此剑呈上。” 寒水错愕的抱起天溪,嘟着小嘴想了一下,“好吧,那我就帮忙把这柄剑呈给阁主,但如果阁主到时不愿见你们,可别怨我。” 三人等寒水上了楼,就在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寒水又气喘吁吁的跑回三人跟前,神色间分明比先前和善了许多,“呼…想不到阁主醒来之后,一瞧见你的剑,就吩咐我赶紧带你们前去相见。看来你们果然与阁主颇有渊源,我还从未见过阁主对阁外的事这般关心和在意呢!请三位尊客先到八楼的厢房去候着,阁主很快就来…” 寒水招来两个侍女,带着他们上到了八楼的厢房。他们所享受的待遇也陡然间变得好了许多,侍女们个个都柔顺又殷勤,还周道地端来上好的热茶,和数道珍美的糕点。 肚饱茶足之后,陆庭芝抚着涨圆的肚子,无所事事地仰靠木椅,将厢房环视了一圈。 厢房内的布置十分华丽雅致,房内的陈设看上去样样都价值不菲,如沉香案台,金楠木桌,连装盛点心所用的盘子也都是由莹润的羊脂白玉雕成的,而茶具似乎更是产出稀有的碧海星曜盏。 陆庭芝望着这一样样寻常人家或许永生无法拥有的东西,心里一阵酸涩,脑中却不自觉的描摹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这般随性而为,又能够与凌大侠这样的人成为好友,被手下的人如此敬重和景仰,坐拥这一派奢豪的阁主到底是何等样人? 前前后后掺了好几道茶水,桌上的糕点也差不多吃尽,也始终不见有半个人影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庭芝只觉倦意丛生,慢慢阂上了眼皮。 忽然,陆庭芝感到心口陡然一跳,一阵猛烈的香风掠过面庞,他迷迷朦朦的微睁双眼,恍惚间看到一个身穿红色纱衫的妙龄女子,慵懒的欹倚在墙边的美人塌上,如瀑的长发垂顺在白如凝脂的香肩,薄而细腻的轻纱之下隐约透出婀娜的腰身,与雪白修长的双腿,媚态尽显。 陆庭芝揉了揉眼睛,看见她转过脸,棱角分明的五官,妆容精致而高雅,妖魅的红唇边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美艳不可方物。 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那双狭长的眼睛,高翘的眼角每一挑皆是风情,媚如秋水的眼眸,每一动都溢出极致的诱惑。然而,那双摄骨销魂的眉眼之间,分明有七分妩媚,却不止三分英气,带着昭然于目的自信,眼波深处更蕴藏了一股炽烈与坚定的力量。 原来寒水他们口中一直提起的这位文武尽通,精明干练的阁主,居然年纪这么轻,还是个世间少有的美人。 陆庭芝心下暗叹,痴痴地瞧着她,瞧着她的发髻间斜插着一枚华美而耀眼的花钗。 若是昔日他也有本事买下一枚如此像模像样的钗环,亲手佩在雅如的云鬟上,不知该有多美? 她手指轻轻捋着发尾,眨动着浓密而纤长的眼睫,含笑看向凌天衡,“怎么成了两个老头儿?” 凌天衡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转向陆庭芝和顾少昂,轻笑了一声,身形一闪。 不等陆庭芝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头道,“坊间传言,年岁在三十之下,声名显赫一时的杰出青年俊才,当中有不少人都曾收到过风月帖,来此通宵达旦的陪她饮酒作乐。看来,她或许也想邀你做入幕之宾呢…” 陆庭芝蹙了蹙眉,轻声喃喃,“果然是个轻佻的女子…” 暮色将起的时候,凌天衡估了估时辰,下到了阁楼的第七层。 一进门,凌天衡就不由皱起了眉头,每次进她的房间,总是会被满屋浓郁的香味熏得受不了。 绕过一副画着烟岚晴雨图的巨大屏风,向前走了十数步,又揭开随香风轻摆的重重帘幕,只见中央的楠木桌案上铺了一张宣纸,那只握惯锋刃的右手正捻着一支紫毫笔在纸上挥洒如烟。 似乎察觉有人靠近,她抬起了头,将手里的紫毫搁在笔架上,神色悠然的一笑,“看看。” 凌天衡走至她的身畔,附下眼睛,仔细端详纸上书写的一首诗, 孤斩华柱名利轻,天溪高卧碧山尽。独守零落弃红尘,霜雪不改少年心。 “凌大侠可还满意?”她笑着问。 凌天衡沉默了一下,淡淡回答,“辟罗山没有雪。” “当然没有雪,雪婆子都已被你揣到怀里了,不然怎会对我也如此冷冰冰的?” “…胡说。” “不许还口。”她站起身,一只手指极快而用力的点了点凌天衡的面颊,似嗔似笑,“多年未见,那日一见面半句话都不说,就先用天溪招呼我,还一剑把我价值千金的檎毫笔给劈烂,你赔我么?” “阿卿…”凌天衡似是畏怯的飞快将脸向后一缩,“先讲正事。” 她粲然一笑,“少主已同意你们暂时留在阁里,如此一来,不管会有什么后果,都不必再担心。” “好。”以他和她的交情,是永远不需要相互言谢的。 “少主此次愿意冒险收留你们,不止因为少主本就对宋前辈心存敬仰,也因为知道宋前辈是我的大恩人。一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们救走宋前辈的那日,我与少主就在街尾的一辆马车之中,目睹了从头至尾的一切经过。”她顿了一顿,忽然垂下了眼睫,“我很惭愧…宋前辈遭受如此大的劫难,我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也没有亲自出手救他。小凌,你心里是不是在埋怨我?” “不,我明白。”他怎么能不明白?若非如今身肩重任,一旦行差踏错,将会连累无数的人,以她的脾性,恐怕比大师兄还早一步,豁出一切般冲了出来。凌天衡摇摇头,“你已帮了我很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四十一 感怀独登高台晚 “还说没有?你看看你对着我的脸色,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我欠了你八百万两。” 凌天衡紧皱着眉头,“…你明知我是为何…” “我偏爱这样喊你。谁叫你那时候那么小的个子,还总像个跟屁虫一样怯生生的跟在我身后,人家可都以为你是我的小弟呢。”她扬起头,望着这个如今垫起脚尖,伸长了脖颈,也只能够到肩膀的男人,虽然仍然紧绷着脸,但眼底闪过的一股暖意却出卖了他的心思,忍不住笑出了声,“谁能够想到,跟屁虫小凌后来居然会长得这样高高大大…” “都说了不许再提这三个字…” 任谁对着那样娇媚动人的笑颜,也难以再强作气恼,凌天衡撇开了眼睛,却仿佛看见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一前一后从眼前跑过。他们被小贩和恶犬咆哮着追赶,睡遍城内的残屋破庙,在漫长的严冬里缩在一起发抖。烂墙漏瓦之下的每一夜,都听寒风讲着可怕而凄哀的故事,满天的星辰像是万家灯火般遥远。 她的脑袋歪枕着软椅,瞧着凌天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面上还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她笑了笑,知道一定是刚才说的那番话令他回忆起了过去,“小凌,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辟罗山上只有皇甫前辈和他的孙女。那里没有纷扰,没有仇怨,那里很好。” “难怪八年这么长的时间你都舍不得下山,原来那里还有个小姑娘,她一定很讨人喜欢对不对?”她的脸上旋即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笑容,“她就是你当初拼命救出来的小女孩?” 凌天衡点头,“我会一直保护她。” “为此抛下尘世的一切,远遁山林,值得么?” “从未后悔。” “那这一次你为何又舍得撇下她,独自下山了?”她问。 “正是为了保护她,我才随她一起下山。” “她也下了山么?那她现在在哪里?”她的眼中闪动着孩童般的顽皮笑意,“你怎么不带她来与我见见,难不成还怕我教坏了她?” “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风波平息之后,我会带她来见你。” “那你说话可要算话。”她笑了笑。 “阿卿…你呢?” 笑意还留在唇边,她却幽幽的叹了口气,“不好,我感觉自己已经开始一天天的衰老了…” 凌天衡怔了一下,摇了摇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年轻,一样美,没有一丝变化。” “小凌,你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她笑,指尖轻拂着自己的心口,神情显得有些疲倦,“我指的是这里,它越来越懒得动了…” “你病了?我带你去找皇甫前辈,你放心,他定会治好你。” 她笑,“小凌,你是在故意逗我笑对不对?” 凌天衡不解地盯着她,正要说话,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清脆悦耳,那是无数个铜铃摇动的响声。 凌天衡的身影在转瞬之间闪出了窗外,她仍是安然的靠着软椅,看了一眼桌前已经空了的剑鞘,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耳中却突然听见几声靴底极速踏过琉瓦的响动。 她这才走了过去,倚在窗边,笑望着正挥剑刺向一个蒙面人的凌天衡,高声地说,“当心,你们谁要是踩坏了半片屋檐,可就得给我留在这里抵账。” 与此同时,底层的窗户早已打开了数扇,窗口的人正要跃出,听见她的话,随即用内力吹出了两声尖锐的口哨,哨音响彻阁内,窗户又通通阂上了。 曦风皓月阁每一层的檐边,都用极细的韧丝拴着铜炉粗大的铜铃,只要有人触动丝线,铜铃就会响起,这是以防有人在阁内潜行探监与刺杀的手段。为保万全,丝线暗布的位置每隔数天就会变换一次。 凌天衡日前初次来找她帮忙打探消息的时候,也曾惊动过这些铜铃,所以他才清楚铜铃的响声代表了什么。 蒙面人虽然已经接下了凌天衡三招,脚下的步伐却在不断倒退。 凌天衡看出蒙面人有心想要逃走,出剑瞬间更猛,更快,把蒙面人的去路全都封死。 蒙面人只好使出全力招架,手中的剑势出如虎,居然还勉强能够跟上凌天衡出手的速度。蒙面人的招数有些古怪,又似乎有些熟悉,凌天衡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又过了十招,蒙面人收剑的速度慢了些许,凌天衡运气猛力向下一压,天溪震断了长剑,然后在陡然间上挑,刺穿了对方的肩臂。 凌天衡一把提起蒙面人,跃回了屋内,将手里的人丢在地上。 她看见凌天衡肩头有鲜血透出了衣衫,讶问,“你受了伤?” “是旧伤。” “难怪制伏他需要这么久的时间,你明明旧伤未愈,又何必替我出手?” “小事。”凌天衡俯身扯开了蒙面人的面巾,摸遍他的全身,却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你是何人?”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忽然变得青紫,嘴角流出一股乌血。凌天衡吃了一惊,伸指探向那人的鼻口,已经没有丝毫气息。 掰开那人的嘴巴一看,最里的牙缝间果然有药丸的残渣。 看来这人被擒住的时候,就已经咬破了口中的毒丸。 “这个人到底是谁派来的死士,来意究竟是什么?他的功力不弱,否则无法避开守卫的耳目。”她打量着地上的尸身,疑惑地喃喃,“已经很久没有人会到曦风皓月阁行险,为什么你们一来…” “会不会是巧合?” “但愿是巧合。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没用,不管怎么样,之后万事加倍小心便是。”她笑了笑,“你先前也都是趁夜从窗外翻进来找我,怎么今日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的入阁?” “他们两个没有武功。” “没有武功?”她惊讶的张大眼睛,“他们是来救人的,还是送死的?” “姓顾的武功是在牢里被废掉的,而姓陆的,就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个人。” “但你却没说过姓陆的傻小子没有丝毫武功。你若不说,谁都想不到,陆老前辈居然会有这样一个连半点剑术都不会的孙儿。” “不会武功,不代表没用。若不是有他的玉笛,恐怕那日难以救出师父。” “好,就算姓陆的傻小子有点用。那你打算如何将他们带出城呢,是出手打倒所有守城的卫兵,还是又让他去吹笛子给卫兵听?” “那支玉笛现在在陆前辈身上。”凌天衡摇着头,苦思了片刻,也没想出一个稍许妥当的办法,却发现她的脸上并无一丝担忧之色,“你知道该如何出城?” 她只是挑了挑眉,看着他笑,笑得妩媚又天真,却并不答话。 僵持了半晌,凌天衡无奈地移开目光,无比艰难地说出了那句曾经相当熟稔的话语,“我…听阿卿的…” 她满意的一笑,慢悠悠的开口,“少主早已替你们想好了出城的妙策。” 窗外夜色阑珊,铜炉里袅袅的轻烟不断淌出,浮动的暗香掠过鼻尖,在华室中低回流转。陆庭芝摊在床塌上,睁着双眼直直望着床顶,垫在身下的锦绸柔软而舒适,胸口的沉闷却有些难以忍受。 陆庭芝翻起身,踏出了屋门,朝顾少昂的房间走去,发现房内一片漆黑。他又转过头,看向右首的厢房,房内竟然也没有点灯。 他悻悻的站在楼道中央,想不到入夜未久,大哥和凌大侠皆已安歇。看来他们两人这些天焦虑太过,也的确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了。 独自在走廊徘徊了一阵,他忽然瞥见楼道的斜窗外月华朗朗,不由倚在窗边,探出了半个身子,痴痴地仰头望向夜空。 世事难圆,而天上却又是一轮明亮的满月。 “公子可是在此处赏月?” 陆庭芝回过头,看见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站在身后,正向他微笑。他认出是先前曾给他们奉茶的那位侍女,慌忙答道,“抱歉,姑娘…我是不是挡你的路了,我马上就回房…” 侍女抿嘴一笑,“公子误会了,轻罗只是看公子如此赏月未免有些吃力,想给公子荐一个赏月的佳处…” 陆庭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要多谢姑娘了,请问姑娘所说的地方是何处?” “公子客气了。”轻罗笑道,“是公子来得巧,今夜阁主正好并未宴客,这个地方才空了出来。” 曦风皓月阁的最高处,可以将整个雍都城的瑰丽风光尽览眼底。诺大的雍都城,除了城郊的煌魄山,再也没有一处高过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此刻放眼望去,千家万户灯火璀璨,夜市上仍如白日般热闹喧嚣。 看过夜幕下的大昭皇城,才算明白到底何谓王朝帝都夜间极尽盛繁之景象。 很少有人知道曦风皓月阁的第九层,有这样一个地方。更极少有人知道,它还有一个如此雅致非凡的名字——聆风望月台。 聆风望月台被数以万计,妖娆生姿的海棠花重重环绕,花间只留出一条窄窄的小路,供人通行。 然而在成簇的花团当中,却只是简简单单的摆放了四根长长的宽凉凳,围着一个圆形的石桌。 陆庭芝默然扶着高台的栏杆,俯瞰月色中的雍都,心中无限感慨。想不到有生之年,他还是来到了雍都,并站在雍都城中最高的地方,俯瞰尽大昭皇城的鼎盛和繁华。 恍惚间,目光与风声和月华相融,穿透了一座座沐浴在月色下恢弘无比的宫殿。苍素古气的太学殿,棱尖角锐的御史台,而自皇城最中央独拔而出的那座应当是乾阳宫,甚至还能看见帝王与妃嫔们的寝宫透出点点微光。 明月的清辉洒落在陆庭芝的脸庞,迎着聆风望月台上沁凉透心的夜风,夜色下酣眠的海棠花仿佛也迷失在别样的香梦中。 陆庭芝情不自禁闭上眼,感受这前所未有的风与月。他一时思绪万千,高声漫吟, 无意登高凭阑处, 遍看颜如玉,唯是温柔乡。 聆风望月兮身若羽,明炬耀夜兮星如霜。 御清风,揽月华, 但凭自在随云去,四海九霄任我游。 寻不得,旧时花, 纵教神笔绘山盟,画堂烟雨怎堪留? 爱渺渺,恨茫茫, 无常翻覆多少泪,天长地久几时休? 前尘梦,今朝枉, 愿为千秋穿石水,破却人间万古愁。 话音刚落,突然有人在身后高声赞叹,“好一个破却人间万古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四十二 情丝暗萦烟火迟 陆庭芝回过头,惊讶地后退了半步,急转的脚底顿然一滑,差一点就跌倒在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曦风皓月阁的阁主不知何时已坐到了长凳上,似笑还嗔的瞅了他一眼,“你看到我为什么如此惊慌?怕什么,还怕我吃了你么?” 想到刚才自得其乐的模样被她看在眼底,陆庭芝的脸庞瞬间泛起红晕,慌忙回答,“不、不…我只是没想到阁主也会到这里…” “这里是我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来?”她反问。 “阁主恕罪…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庭芝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仓惶的向楼道的方向走去。 “站住。”她清声喝道,“为什么我一来,你就要走?” 陆庭芝停下脚步,支支吾吾,“我是…怕,恐怕阁主见罪…” “过来。”她笑了笑,然后用令人不可抗拒的眼神示意他到身旁坐下。 陆庭芝心下一怔,畏葸不前的踌躇了片刻,才缓缓走了过去。 他万分拘谨的在石凳坐下,立刻就闻出了昨日那股馥郁的,浓烈的香味。他突然感到说不出的紧张,胸口一阵发热,手心直冒热汗,手脚也不知道该如何摆放。 沉默了好半天,陆庭芝惶恐地抬起眼睛,身畔的女子只是嫣然含笑的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开口说什么。 他勉力克制住心底的慌乱,恭恭敬敬地向她一鞠,“多谢阁主,愿意收容我与大哥…” “谢我?”她笑,“那你要用什么来谢我?” 陆庭芝不由得一愣,“阁主你…你想要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可以给我什么,等我想好的时候再问你要,好不好?”说完,她笑着眨了一下眼睛。 没想到她竟会真的厚起脸皮向他索要报偿,但有恩报恩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无可推辞,陆庭芝犹豫了一下,郑重的点头,“好…” 她的嘴角浮起一缕笑意,望向无边无际的苍穹,与那一轮温柔的明月,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轻声梦呓,“聆风望月台上的月色,比这世间任何地方都要好看吧?” 隔了半晌,她转过头,盯着正襟危坐的陆庭芝,“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不答话?” “阁主刚才是在问我?” 她笑,“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第三个人么?” “哦…”他轻轻的点头,“好看…” “那是天上的月儿好看,还是我好看?”这一刻,她的声音柔软的宛若一片羽毛。 他愣愣的看了她一眼,用微不可闻的话音回答,“都好看…” “这个答案不算数。”她轻笑着摇头,向陆庭芝露出风情万种的笑靥,“我问的是,哪个更好看?” 瞧着眼神躲躲闪闪,正为难得说不出话来的陆庭芝,她又问,“是不是我比月儿更好看?不然为什么你见了月儿只是感叹,见了我却满脸通红?” “…不、不是…是…是…”陆庭芝万分吃力的辩解。 似乎能够从陆庭芝又羞又窘的模样中获得某种特别的乐趣,她强忍着笑意,“不是?你是想说,我不好看?” “没有,不是…”他低垂着脑袋,极力想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我的…我的意思…其实是…是…”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真是奇怪…你这个人,不会半点武功,又比阁中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扭捏几分,为什么还偏跟着他们来救人?” 这样的话语在陆庭芝耳中听来无疑十分轻慢,他忿然抬头,“因为宋老前辈不止一次救过我,也对我很好。如今他遭逢危难,我又怎么可以冷眼旁观?…也许旁人无法明白,会笑我蠢…但有的事不管能力大小,不管结果如何,也必须去做,因为不做就对不起自己的心。” “可是你差一点就死了,”她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的问,“就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 “是。”陆庭芝点头,又垂下头,自嘲的一笑,“或许在阁主看来,像我这样弱小的人,所作所为根本犹如蚍蜉撼树,愚不可及。但至少,我不后悔。” 她收敛起笑意,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痴痴呆呆,还不通剑术,云涯山庄怎么会教出你这样一个随时可能送掉性命的傻小子?” “因为我原本就不是云涯山庄的人。与爷爷相认之前,我一直都只是一个穷困落魄的书生,唯一做过不算太糟糕的事,就是给孩子们讲些心中的道理。” 说到这里,陆庭芝仰头望向夜空,望着围在那轮皎皎明月的无数星辰,宛如孩子们澄明又透亮的眼睛。 他突然格外想念那些孩子们,不知道他离开的这些日子,孩子们怎么样,姜夫子怎么样,还有书院里的其他人,他们有没有盼着他回去? 她侧头瞧着他,恍然一笑,“哦?原来你是个教书的先生?难怪你一点也不像那些高门世家的子弟。” “因为我长大的地方,是允城最简陋的一座书院,书院里的学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就是一些没爹没娘的孤儿。”陆庭芝说着,又一次低下了头,“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公子少爷,又怎么会像他们?” 虽然陆庭芝低着头,耳畔却听见她漫不经心的语调,“是么?还好你不像,夫子可比公子可爱多了,也有用多了。” 陆庭芝吃惊地抬起头,怔怔的望了她一眼,忽然冷声道,“既然阁主如此瞧不起我,何必还要假意说这样的话…” 她诧异地问,“我为何要瞧不起你?” “与阁主往来之人,不是王公贵族,就是豪门名士,而我…”陆庭芝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额头突然被人重重的拍打了一下,他心中一片愕然,“阁主,你…” 她的眼神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妩媚,口气忽然变得凌厉而庄严,“亏你还是一个夫子,本该是将希望与未来教给孩子们的人,你就是用如此消沉颓唐的意志来教诲他们?你或许懂得很多学问和道理,但有一点可能还需要别人来教教你,一个人只有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时候,才会以为其他人有资格瞧不起他!” “我、我…”陆庭芝张大了眼睛,她的话仿佛利箭一般戳中了他的心脏,他呆呆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有!”她的手指几乎点到了他的鼻尖。 “还有…什么…” “我也是个孤儿,”她的语气又温和了下来,忽然笑了笑,凝视着他的眼睛,“我若瞧不起你,何必与你多说半句?你真是个傻子…” 夜空中月华如练,她的双眸中倒映出柔和的月光,如同海上的星辰一般明亮而闪烁。 刚想要张口反驳,陆庭芝却蓦然发现她正在看着自己,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团炽烈的火焰,仿佛可以将世间的一切融化;又像是无底的流沙,轻而易举就令人深陷在其中。 陆庭芝呆呆的凝注着她,心头猛的一跳,热血脱去控制一般在体内涌动,霎时间脸色更加通红,连张口的力气也都消失殆尽。 他不敢再直视她的双眼,慌忙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若是换了别的男人,应该早已沦陷在那双清波流盼的媚眼之间,为了她心猿意马,神魂颠倒。 然而,此时的陆庭芝却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想要赶紧逃离她的身旁。因为眼前这个女人的妩媚,散漫,刁钻和狡黠,全都远胜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女人。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陆庭芝心里猝然涌现出一种炙热又异样的感觉,恍若灵光一现,又仿佛感觉到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即将极速的破空而来。 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来不及思考这股力量是源自何处。 “危险!”他高声惊呼,不假思索扑向身旁的人,以身体遮挡住未知的险峻。刚将满脸惊讶的女子揽入怀中,腰畔顿时就有一阵冷泠的风刮过。 紧接着,耳边遽然响起休的一声清啸,然后又听见嘭的一下,上空发出炸裂般的巨响。 怀中的人睁大双眼,从陆庭芝的肩头望了出去。在那一瞬间,明月当空的沉沉夜幕中,有一束耀眼的花火正绽放开来,灿烂而夺目。 这一刻,她宛如第一次目睹烟火盛放的孩童,眼光里有几分惊奇,又有几分欢喜。 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柔软又温热的嘴唇几乎贴上了陆庭芝的耳垂,“这就是你说的危险么?很美啊…” 不知究竟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她唇上的温度,陆庭芝全身一僵,茫然的回过了头。 夜空中漫天的烟火,耳边的呼啸声也还未停息下来,仍在一束接一束的冲上夜空,令他目眩神迷,更令他目瞪口呆。 难怪巨响之后,他并没受到丝毫的攻击和伤害,原来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他好像被烫着一样,慌忙松开了揽住她的手臂,刹那间从长凳跳了起来,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又惊又羞的低声喃喃,“怎么、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我明明…” 与此同时,腰际以下的衣衫竟出乎意料的滑落至他的脚畔,露出了两条白净的大腿。 她支起身来,笑出了声,“怎么,你的腿上是绣了花么?” “不…这、这…你、你…”慌张失措地拾起落在脚上的破碎衣衫遮掩,陆庭芝的脸涨成了猪肝一般,一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羞窘,几乎当即就要晕倒在地。 “站住!”她端坐在长凳上,垂下双眼,用拇指撮动两根纤长的手指,仿佛看都不用看,便清楚的知道陆庭芝正惶惶的迈步离去,“若不是我方才手下留情,你可就没有腿了。” 陆庭芝心下一颤,惊骇地回过身,呆立在原地。 但她并没有出言斥责,也没有向他询问只言片语,只是冲他挑了挑眉毛,仿佛在等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刚才、刚才忽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警觉从我脑海里升起,所以我才…”烟花炸开的巨大声音还在耳边,为了听清楚他的声音,她起身走到他的跟前,将脸颊凑近。陆庭芝红得发烫的脸向后一缩,假装扭头望向布满耀眼花火的夜空,语无伦次的解释,“对不起,阁主…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 她勾起嘴角,眉峰却蓦然有一股冷锐之意,“你不止对我无礼,居然还用如此愚蠢的借口戏弄我,就真的不怕我生气?” 他激动地举起手,作出立誓的手势,“阁主,我所说的若有一个字是假的,你尽可以杀了我!” 她定定注视着他的眼睛,沉默了良久,“你的意思是,你能凭空感知一切异动?” “我不知道,我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陆庭芝老老实实的回答,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心中一急,“我真的没有撒谎!也绝不是有意冒犯阁主…” 曦风皓月阁的阁主依然久久的凝视着他,没有再说一句话,眼里却带着如明镜一般清透的光,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看穿。 陆庭芝正忐忑不已,心中又涌现出了方才那种骤然升腾出的异样感觉,宛若在心底深处提醒着他,有一股强烈的力量正在四周凝聚。 但令人奇怪的是,这股力量却不如烟火绽放之前那般微弱和急迫,他甚至可以清清楚楚的,持续的感受到,它就在附近,很近很近,似乎就近在眼前。 陆庭芝忍不住喊了出来,“当心!有什么东西在你的背后…” “哪里?”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陆庭芝意外的发觉,那股力量突然又消失掉,低声喃喃,“奇怪,不见了…” 陆庭芝的话未说完,那股力量竟又莫名其妙的重新凝聚起来,他脱口惊呼,“…小心!…” 然而,宛然在戏弄他一般,那股力量在他发声的一瞬间,又完全消散了,陆庭芝不禁失声,“又、又不见了…” 陆庭芝惶恐不安地抬起头,瞅了身前的人一眼,见她眉头紧索的出着神。 良久,她才沉吟道,“你果然没有骗我,你真的可以感受到寻常人无法察觉的东西。刚刚你所感受到的,是我掌中所蕴的内力。” 原来他察觉到的那股力量,居然真的存在。陆庭芝心中一片愕然,“真的么?” “连自己有几分斤两都不清楚,却老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强出头,”她笑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还不承认自己是傻子?” “我…我…”陆庭芝愣愣的瞧着她,只觉得被她触到的脸颊火烧一般滚烫。 “不过…倒是个勇气可嘉的傻子…”她又朝陆庭芝笑了起来,笑得前所未有的温柔,让他恍惚有些晕眩。 这一笑,真的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好看。 陆庭芝别开了脸,夜空中最后一束耀眼的光彩消失,他望着倏然归于平静的夜幕,轻声感叹,“好美…可惜,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总是太过短暂…” 她粲然一笑,“短暂又如何?绚丽的光彩有幸令千万人抬头仰望,照亮过千万双眼睛,给那么多人带来过惊奇和喜悦,哪怕它的生命只在瞬息之间,也足够了。” 听到那样的一番话,陆庭芝不由自主回头看向说话的人。 她昂首眺望着夜空,身披月华,比月华更明朗,比月华更皎洁,晃眼看去,宛若一朵在夜幕中傲然盛放的海棠花。若不是亲眼所见,叫人如何能够相信,一个女子身上的耀眼光芒,竟可不输于方才夜幕中那场动人心魄,璀璨生辉的烟火。 这时,寒水急急赶到了聆风望月台前的廊道,“阁主,冷姐姐有要事向您禀报。” 曦风皓月阁的阁主点了点头,穿过海棠花荫,往阶梯的方向走去。 没走两步,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停下脚步,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语调轻浮而暧昧,“陆夫子,差点忘了,我还有些道理想向你请教,明晚在这里等着我…记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四十三 不归处 天色已暗了下来,果然不出所料,聆风望月台上不见半个人影,只有无数娇艳的海棠花沉酣依旧。 陆庭芝摇了摇头,看来她从来都是让别人等,而绝不会等人的。 在凉凳上呆坐了半天,陆庭芝仍是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已有那么多声名显赫的才子萦绕在她的左右,他又哪里有什么好值得她特意请教的? 这么久都没来,她该不会是忘了吧?陆庭芝心想,说不定她当时根本只是随口一提,所以才转眼就会忘记。像她这样的女人,又怎会有空记得与一个无权无势之人的约定? 可是,毕竟答应了她,又怎么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万一她来了,他却不在,他岂不是反而成了失约的人。 陆庭芝无奈地趴在冰凉透心的石桌上,很快就感觉一身的暑气与焦躁渐渐消失,说不出的清爽和舒服。 夜风如同一双柔软的手抚过背脊,令月下的人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耳朵。他陡然睁开双眼,弹起身体,用惺忪的睡眼觑着眼前的人。 她穿着浅红色棉布襦裙,简单盘起的发髻上只是随意地插着一根钗子,雪白的面颊也未施粉黛,跟昨日那个丰神冶丽的女子给人的感觉宛然不同。 他迟疑地开口,“你是…阁主?” 如果说她昨夜像是婀娜华容的海棠,那么此刻看上去就犹如一朵素雅清逸的雪花。 “傻子,认不出我了?我这样不好看么?”看着她扬起的嘴角,陆庭芝微微发愣,尽管换上了这样毫不起眼的装束,一颦一笑间,却仍是那么光彩照人。 “不是,很好看…” “抱歉,方才有事耽搁,让你久等了。”她笑了笑,“你昨日答应过要报答我,是不是?” 陆庭芝肯定的点了点头,“是。” “我今晚要去拿一样东西,你陪我去,好不好?” 陆庭芝迟疑了一下,“好。” “但在去之前,我必须让你知道,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很危险。” “如果是很危险的地方,就更不能让你一个女子独去。” “你真的想清楚了?只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把性命留在那里。你如果不愿去的话,我不会勉强你。” 陆庭芝摇了摇头,又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我去。” “好,你答应我,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此行不管是成是败,都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答应你。” “你记住,今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依我说的做。从现在起,不可以叫我阁主,更不可以暴露我的身份。” “好。”陆庭芝刚答应,却蓦然想起一件相当要紧的事,“可我们要怎么去呢?我就这样跟着你从曦风皓月阁走出去,万一碰见了官差怎么办?” 她忽然狡黠的一笑,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就像是映在天际的那轮钩月。 眨眼之间,陆庭芝背后的衣衫猛然一紧,发现整个身躯被脸朝天的提了起来,飞快地往聆风望月台的栏杆奔去! 在跃出高阁的一刹那,陆庭芝只觉得心口骤然缩紧,惊慌地闭紧双眼,连惊叫声都忘了发出。 下坠的时间仅是短短的一瞬。很快,他就感觉身体已向前方飞跃了数丈。 夜风的呼啸在耳畔不断回响,随风而动的香气充盈在鼻尖。 几个起落之后,他才敢睁开眼睛,试探的歪头向下一瞧,发现正从一座普通民房的上空穿过。 他又向后仰着脑袋,曦风皓月阁的阁,“大哥哥,我不骗你,我看得出美人姐姐正在等你给送她呢…你要是送给她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小的年纪,就已经如此伶牙俐齿,能言善道,等到长成了大姑娘,岂不是也会跟那位美人姐姐一样不得了? 陆庭芝暗暗一笑,情不自禁回头瞥了身畔的女子一眼,她也正满脸笑意的瞧着他和卖花的小姑娘。 陆庭芝冲卖花的小姑娘一笑,“小妹妹,你手里这些花多少钱?” 小姑娘立时笑逐颜开,赶紧伸出手指比了比,“五十文。” 陆庭芝笑着点了一下头,把手伸进衣襟中摸了半晌,衣襟里却空空荡荡。 “稍等,”陆庭芝朝小姑娘干笑两声,神色尴尬地问她,“你…你有没有…” 她笑着摇了摇头,“我身上从来不会带钱。” 陆庭芝干咳了两声,“小妹妹,实在是对不起…我们…我们身上都没有带钱…” 小姑娘把花抱在怀中,愣愣地盯着二人半晌,带着极其疑惑,又极其失望的神色,转身离去。 刚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清亮的喊声,她惊奇的回过头,那位美人姐姐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小姑娘愣了一愣,迷迷糊糊的走到了美人姐姐的身前。 美人姐姐弯下腰,轻轻捧起她的一只手,将发髻上的那枚钗子取下,递到她的手心里,然后温和的笑了笑,“小妹妹,我拿这个和你换,好么?” 小姑娘低下头,仔细的瞧了瞧手心里这枚深紫色的发钗,看上去既不是木头,也不是铜铁,好像是玉石。 尽管年纪尚小,她也知道,就是再普通的玉石也比花值钱。手中的这个发钗,也至少能够抵上好几天的卖花钱。 这好几天都不会再被爹爹责骂了吧。 想到这里,她欢喜地点头,把手里的花递给了美人姐姐,甜甜的一笑,“谢谢美人姐姐!” “回家之后,你要记得告诉爹娘,千万别被人给骗了,这枚紫玉钗至少要卖一千两银子,知道么?” 小姑娘愣了一下,惊呼出声,“不、不行!美人姐姐,我不可以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 却见美人姐姐淡然的一笑,“那就先把钗子押在你这里,等我身上有钱了,再来和你换。” “可是、可是…” 她轻轻的抚了抚小姑娘的面颊,语气温和却难以推辞,“小妹妹,我们还有要紧事要做,不可以再耽搁,就先这样决定了,改日再来找你吧。” “那…好吧。”小姑娘勉强答应下来,怔怔地望着她和陆庭芝离去的背影,突然高声叫喊,“美人姐姐,大哥哥…我每天夜里都会在这里的,我不在的时候,我爹也会在,你们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她听完小姑娘的话,回眸一笑,“小妹妹,再会。” 转过街角,她把手中的花放在了道旁的一个神龛之下,默祷了片刻,又继续向前行。 走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前,她蓦然停下脚步。 她凝目望着前方一片灯火交映的楼苑,确认着四周的情况,目光却陡然落在了道旁的一个人影上。 那人一身的紫色衣衫,正靠着栏杆遥望夜空,并不大专注地听着身边的人说话,脸上是目空一切的笑意,冰冷而桀骜。 她怔了一下,湛亮的眼色忽然变得难以捉摸。 见她莫名其妙的发起了怔,又似乎陷入沉思,陆庭芝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正要拍向她的肩膀,她却忽然转过身,紧紧把他抱住。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陆庭芝霎时怔住,两只手臂直直的僵在半空。 他感到她的脸深埋在他的肩头,像是一团烈火灼炙着他的肌肤,透过滚烫的骨血,烧着了心,在胸腔内狂跳不已。 他也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甜美又馥郁的香气,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依我说的做,”温热的嘴唇附在他的耳边,声音很轻,“抱住我…” 脑中蓦地想起答应她的事,他迟疑了一下,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僵硬的双手搭在她的腰间。 一时间,恍若身在梦中。那个不久前还将他提在手里的女人,此刻却如同一只乖巧的小猫,宁静而温柔的缩在他的怀里。 良久,他才听到她轻声问,“傻子…那个穿紫衣的人走远了么?” “他走了。”陆庭芝望了一眼消失在尽头的紫色身影,缓缓的松开手,她立刻从他的怀里退了出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你是在躲着他?” 看她默认般的点头,想不到她竟然也有害怕见到的人,陆庭芝暗暗发笑,心下又不禁纳闷,“他是什么人?” 她却弯起嘴角,“我的老相好。” 老相好?她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陆庭芝吃惊得说不出话,她已向前走了十来步,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楼门前停住,“我们到了。” 陆庭芝疾步跟了上去,望了一眼门上的楼牌,惊诧地念出了匾额上的四个金漆大字,“不归堵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