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烟云》 作品相关 锦襄:对过去岁月的审视 对过去岁月的审视 审视一张老照片。 在这里你看见了那真正的过去。看见了那时代的屋宇,那时代的摆饰、服装,以及那时代的时尚表情,你感到了他们的时代情绪。对岁月的怀念给人以沧桑之感。而对历史的追踪,敬畏之余,更感到悲凉。这里有抒情,也有认知。 泓莹的《鼓浪烟云》,就是这样一张老照片。作者在这里提供了历史生活的长卷。因为它有一个广阔的题材,一个南洋华侨发家史的题材。 作者的才力在于她的细节描写。在那些细致的描叙中,场景就这样充满了色彩、声响、光影、气息,如身临其境。这些工笔画卷确实提供了近代特定的地域生活的画面,展示了南洋。蓬勃但幼稚的商业气息培养了从封建经济出身的华侨们的资本主义经营思想。那些挑货郎担的唐山客们总有一些会脱颖而出,进入巨商行列。这就是作品的主人公苏甸。 作者细致地展现了一个历史时期的鼓浪屿。这里有刚开放的鼓浪屿,一面供着保生大帝,一面已经有了拉丁字母拼音的闽南话《圣经》了,也有放大了脚向修女们学习西医的女性。唐山客们更热衷于介绍从番邦得来的新知识,以印证新的西方知识的可行。朝代换了,鼓浪屿成为成熟的租界,大量的的东西文化的融合,但也看得出未经洗磨。它自行糅合着可融合和不可融合的一切,形成所谓的“洋场文化”,形成鼓浪屿文化特有的温馨气息。 这些场景所提供的“老照片”耐得住细细观赏,细细咀嚼。但《鼓浪烟云》是一本小说。这绝对是照片无能为力的叙述。就这个题材来说,它还真算得上当代小说中的凤毛麟角――南洋华侨家族史。就时间和空间跨度来说,都可以说一部长河著作。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这类题材就不多。 像一切长河小说,作品构架很大,时间在半个世纪之间,经历了中国的三个朝代,展现了南洋在殖民时期的社会和经济形势。作者极力想写出的是唐山客们那种挣扎与成功的历史环境,和作为鼓浪屿寓公后的豪奢与败落。地域则在中国闽南与东南亚岛国之间,展示了广阔的生活风貌。不过,作为一部家庭史,作者重点似乎是在写家而不是写史。作者提供了必要的时代背景,但就是作为主人公个人奋斗史而言,历史情节也比较苍白,未能展现那艰难的每一桶金的积累与那不可违避的政治风云。苏甸很容易地发了家,而他决定回国,也只是他简单的爱国情结。他决不愿做番佬,也不甘于不平等的种族待遇。他愤懑地回国,也还有报国的理想。但国内的经济疲软,合作缺人,加上不可回避的土匪纠葛,要做的事不能真正付诸实现,还遇到很多缺失,而家事却又在一片繁华景象中显出下坡的迹象,到了抗日战争时期,他再有豪情也显得空洞无力了。 这种工笔描写当然是现实主义的,大概因为是写旧时代的风物吧,作者甚至追求古典风格。几个主要人物都写得过于简单,如与主人公纠缠对应的猫五,沉溺于鸦片的聪明俊秀而又放纵任性的男孩,没有展开有层次的心理内涵,未免失之扁平。但写到某几个女性形象,却也接受了后现代的熏染,不正面写她们理性思想,而用大量的情绪抒发或情景烘托,以表达那些隐晦而又流动、若即若离、暧昧不明的情绪,以至有些人物性格看来很幽杳,有些莫测高深,有时甚至用了超自然手法,但也耐看。 泓莹出生在鼓浪屿,写下中国走南洋的华侨们,是她的宏愿。虽然自小耳濡目染,也掌握了不少华侨文化,但由于后来的国境隔阂、人物游离,她毕竟没能真正接触那些人们。但她勤奋挖掘,探索搜寻,阅读有关书籍,还进行了有关人物访问,历时六年,终于完成了这部稀少题材的长篇,补了我们小说题材的一些缺失,就这一点,《鼓浪烟云》就值得重视。 《文艺报》07年8月7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西土:历史天幕上的闽南映象 ·――解读泓莹长篇小说《鼓浪烟云》 对于一个惯用北方语系操控文字的我来讲,去通读一部被南方语系关照下所生成的长达四百多页的小说,注定是件很吃力的事情。这因此让我时不时地掩卷深思,并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用蒙肯纸做成的有温厚手感的书上,然后再试图把闽南方言置换成与之相对应的并被我所熟知的东北方言。我就这样用我的眼睛走走停停,并且感觉很有意思,比如读到书里闽南话的“搭帮”,我就能轻而易举地把这个词儿置换成东北话“溜人家的房檐”。尽管我克制着自己不去读作家在某一章节后面的任何注解,而我却依然能从上下文所透露的信息中得知作家笔下的人物在当时是怎样的一种生存情状。由此可见,在整个中华民族的大语系里,方方正正的汉字所体现出来的包容性是不容置疑的。 可以看得出,泓莹在她的这部小说里,非常得心应手于控制自己的语速,并让它时而流畅平缓、时而跌宕起伏,以此为读者营造着一幅幅她所倾心以慕的闽南地域风情。尽管从二十世纪初叶到现在早已物事人非,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且那些曾轰动一时的艳美华章也被撕成碎屑堆积在历史的角落里蒙尘接垢,可是只要稍加仔细给予甄别,仍然可以看到有一些不被岁月湮没的景致还在,山川、热带植被、从南洋刮过来的咸涩海风甚或是因改朝换代而极易被摧毁的巷井,它们还在,地域的血脉还在,天幕上的闽南映象还在。因此我感觉泓莹的自信心超强,她没有偶尔地、有意识地因使用自己擅长的闽南方言而低估了读者,她在为了整个故事正面推进的过程中,表面看似无暇顾及读者的感受,其实这是她以自己的文本做抵押而对读者研判能力加以肯定的一种成功的文字招商。 粗略算来,在泓莹这部长篇巨制中,描写南洋生活的文字占了三分之一略强,特别是用在主人公苏甸在南洋打拼十年的笔墨调子,可以说是浓烈酣畅。这个由剔头匠、搭帮客、卖货郎、头盘商等多种称谓集一身的中国第一代民族资本家,他的苦乐、沉浮、成败、荣辱以及幸或不幸,都被作家笔下的文字所涵盖,其中近乎肉搏的商战和血浓于水的儿女情长,更是被作家反复提及,这种国画技法般的递进式渲染,常常令读者惊诧于作家对地域史的一种深层次探究。 在泓莹对小说场面的一次次铺排中,我不认为她在有意褒奖声名狼藉了几千年之久的封建纳妾制度,而是感觉她在用自己惯常细腻且敏锐的笔触正一件件剥离掉围在这种制度之躯上的遮羞布。这其实是一种叙述上的策略,这种策略在苏甸的姨太太妍婴、香粉、宝珠身上已体现得足斤足两,妍婴的报达恩情的盲从,香粉的幽怨青楼的神经,甚至是宝珠的脚踏实地的驯顺,都是对男权至上的一种嘲讽、一种反动。作家试图在传达给读者这样的一个信息:脂粉气浓郁的家族是潜藏着相当大的风险系数的,这个风险系数在这种式样的家族里可与当下熊市里的散户所承担的风险系数相当,而且极易落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结局。 这因此让我更加沉浸在作家所施放的鼓浪烟云当中,此刻的故事就像山涧的溪水一样顺流而下,它消蚀着岁月,令生命的年轮渐长。苏甸终于参透袭“一领长衫”能解决“全身心问题”的妙处所在了。这实际上是苏甸肉体与灵魂的一种向内的回归,尽管在最后他看似又出走南洋,可是他的心却早已被牢牢地系上了一颗千钧之坠,他走不出他的心畴,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在生养他的那片天地间。南洋虽辽远无际,活色生香,可是当苏甸真正找到了自己的落叶归根之处所时,他还是会变得安静无比,这从中可以看出故园里对人的精神的一种牵拌是被一根红色的血脉勒紧的。 可以揣测,泓莹的书写诉求大概是这样的:她通过自己娴熟的笔墨运作,有意识地在对红尘之上芸芸众生采取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势,并让他们自己接二连三地粉墨登场,在与命运的交涉中长叹短嘘,这样的文字功力自然而然会托举出每个人物的内心功利,从而完成了在特定环境之下所按捺不住的一次次不由自主的发泄。如此,我更看重于泓莹在对历史题材中宏大场面把持分寸上的游刃有余,这在她确定以苏甸做为叙述主线之后、对那些重叠交织且分明可辩的支线所勾勒出的一幕幕场景上,表现得尤为突出。苏甸的每一段个人奋斗史,都被作家很巧妙地塞进了他妻妾们的万种风情当中了,这实则就是作家的故意,难道其目的就是能够为读者缓解视觉上的疲劳吗?还是另有所图,在所难免地凭借流年上的清晰刻痕让人物彼此间引起致命冲突而以利观瞻呢?相信读者们会有目共睹。 与旧时代中规中矩的人物相比,小说中猫五这个人物则凸显另类,这个集饕餮者、屠夫、绑匪、渴望漂白的旧军人于一身的人物,他看起来似乎是可有可无,无关紧要,仅仅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衍生出的滑稽角色,甚至是一个符号,可是一旦要用到他的时候,这个人物便会使情节骤然紧蹙,细节开始膨胀,并令人窒息,而一旦要让他消失的时候,这个人物就像是一团雾霭一样遁迹于草莽山泽之间不可寻。然而作家就是通过这个人物揭示了上世纪初叶中国社会在极度动荡中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领域所酝酿出来的襟寒若蝉般的情绪。因此,给猫五这个人物一个怎样的定位,其实就是给当时虚幻上层社会的一个怎样的定位。这就是我所管窥到的泓莹小说人物里的那种衬托功能的外在体现。 就像威廉·福克纳穷其一生描写自己密西西比州邮票般大小的老家奥克斯福一样,泓莹对自己家族曾经发达甚或落败的源头鼓浪屿,也是情有独钟的,这在我对有关泓莹的一些背景资料的阅读过程中可感知一二。 我常常捉襟见肘于对泓莹的了解,这位前家庭背景不妙者,前知青仓库保管员,前赤脚医生想往者,她的这部书的每一页举重若轻的文字,在涉猎人物、事件、场景以及为这些紧要词汇所附加的一系列缀语等方面,都是在试图避免着一种演义性、传奇性和通俗性,都是在试图阻挡着一种地域文学的边缘走向,她就像一个世纪末的鉴湖女侠,把握笔的右手放在胸前,眼光柔和,笔锋犀利,看上去令人动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杨天松:乱世的悲歌 ――评泓莹长篇小说《鼓浪烟云》 “在那幸福的年代里,星空就是人们能走的和即将要走的路的地图,在星空朗照之下,道路清晰可辨。那时的一切既令人感到新奇,又让人觉得熟悉;既险象环生,却又为他们所掌握。世界虽然广阔无垠,却是他们自己的家园。因为心灵(seele)深处燃烧的火焰和头上璀璨之星辰拥有共同的本性。”这是格奥尔格·卢卡奇在他早期著作《小说理论》的开篇文字,卢卡奇以此展开他对“完整的文化”的研究。卢卡奇认为,在“幸福的年代”是没有哲学的,他讲的哲学不仅指生活的哲学,也指决定文学的内容和形式的哲学。卢卡奇说的“世界虽然广阔无垠,却是他们自己的家园”,这确是“幸福的年代”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只有在“幸福的年代”,人们才有可能“掌握”“险象环生”的“一切”。 但是,在乱世中的人们就没有或很难拥有这样的可能了。 当我看完泓莹的长篇小说《鼓浪烟云》时,想到的就是“乱世的悲歌”这几个字。在这部洋洋四十余万字的小说里,泓莹主要讲述了一个华侨巨商苏甸的故事。小说的时间跨越了晚清至民国约五十年,小说的故事的空间发生在南洋与闽南(主要是鼓浪屿)。这种时间长度和空间广度,以及由此所具备的精神空间和思想空间都使这部小说具备了长篇小说的质素。由于这部小说在语言和地域上都与闽南有密切的相关性,这就使这部小说具有比较浓厚的闽南地域文化的色彩,它的人物虽然是虚构的,但它所表现的是历史中的人的生活,所以,这就使它可以被认为是历史文化题材的小说。这种小说并不好写。因为在这样的小说中,必须有一种现代性的诉求,即要求作家用现代性的观念去审察历史中的人和事,并在小说的故事情节推进中表达自己的价值立场。小说要讲一个故事,但又不能仅停留在故事的层面,它必须出示一个价值。这种价值有时候是内在于小说中的,作家并不站出来说话,有时候是在小说中直接借人物说出来的。 《鼓浪烟云》的故事价值是内在于小说中的。泓莹在这部小说中意外地讲述了一个理想幻灭的故事。这是符合近代史的历史现实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乱世的悲歌”。这部小说最主要的人物是华侨巨商苏甸。小说叙述了他从一个闽南剃头仔飘洋过海到南洋成为一个巨商的过程。他怀抱实业救国、实业强国的信念要在闽南修建铁路,开发闽西的矿产资源。他也在鼓浪屿修建了大批的建筑。他受过传统文化的教育,有强烈的家国观念,也具有明知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可是,这一切最后都成了虚无。从北洋政府到民国,他也没有修建成闽南的铁路。这就使主人公的存在意义获得了反讽的艺术效果。“现实”最终战胜了苏甸的理想,苏甸也最终明白了他的理想在他所面对的“现实”的无效性,所谓的“无效性”就是“虚无”。正是“虚无”或者说“无效性”使小说的观念具有一种现代性的哲学意义。这是苏甸的悲剧性的“虚无”。在我看来,苏甸的悲剧更多的历史和时代的悲剧。按照苏甸的逻辑(他的人生理想与商业理念),他认为他是可以对这个国家、对他所居住的地区有所作为的,但结局并不没有按照他的逻辑发展。苏甸最后只能怀乡去国。这个结局显得分外凄凉。 主人公苏甸所面对的“现实”不仅仅是商业王国,苏甸在他的商业王国是个英雄,尽管他在商业领域也经历过几次大的风波,但他都能战胜困难,取得商业上的成功。但他还要面对故国、面对故乡。虽然他的事业在南洋,但他总不忘自己是唐山人。这一点在小说中是有强烈的书写的。除此之外,他还要面对自己那个庞大的家庭。这个家庭四世同堂,妻妾成群。苏甸的妻妾有五个:原配客氏(阿妍);其他四个是妾,即伊丽、宝珠、妍婴、香粉。《鼓浪烟云》中许多人都是妻妾成群的。比如李维嘉、苏理元,还有猫五(林国耀)等。泓莹在《鼓浪烟云》中所写到的这些莺莺燕燕多是一些美女。妻妾们也多能和睦相处。但也有相处不很好的。比如香粉就与妍婴合不来,但妍婴是个世家女子,又是一个基督徒,所以对香粉的各种古怪、刁难行为很能忍耐。泓莹在此表达了她的人生哲学。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在作品中写那些妻妾们内斗的故事。她说内斗的故事别人写了很多了,我就写点好的吧。人性也有好的一面啊。我想也是。但又不尽是如此。我想泓莹之所以这么写,或许另有用意。而这个“另有”的“用意”也许是她自己并没有感觉到的。的确,泓莹并没有写太多的关于那些姨太太之间的争斗。这也的确在一定的意义上显示出泓莹的性格中温婉的一面,虽然她有时候也是很有一些似男性般的激烈的性格的。我想她并不是把她的小说中人物的悲剧归到性格的因素,也并不把人物的悲剧归到人性的因素,虽然这些因素在人的悲剧的生存中显得那么重要。比如妍婴,不仅人长得美,心地也是那么善良,出身也是世家。但因为顷刻间父母双亡,为了向苏甸感恩,宁愿嫁给苏甸做妾。宝珠是丫环,也是那么漂亮,但却只能沦落到妾的命运,但她并不感到什么不好,她除了和香粉合不来,以及天然地不喜欢猫五,和别的人没有不好的。至于伊丽,她和苏甸结婚是最早的,但因为客氏是童养媳,所以伊丽也只能是妾。但她因为在南洋,比较独立。不仅苏甸的妻妾们大体上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就是李维嘉、苏理元等人的妻妾也多是相处的好。但是越是美好的东西,如果毁灭起来,就越有惊人的力量。而且,作者显然是为了把她的人物的悲剧原因归结到时代。是时代的艰困使苏甸怀乡去国。当然,小说也写到苏甸家里的问题。因为这个家人口众多,很多事情逸出了苏甸的想像力。比如在小说中写到他和香粉生的儿子苏艺的自杀,他的养女秋声的不幸婚姻,他和妍婴的女儿苏珊的私奔…… 这样,叙事又归到一种伦理,当然这也是一个美学的问题。而这个美学问题又无可避免地直接指向了伦理的问题。真是国难事不济,乱世多悲歌。小说多处写了苏甸的“烦”――这是典型的存在主义的核心概念。海德格尔说,“在世本质上就是烦”“寓于上手事物的就是烦忙,而与他人的在世内照面的共同此在一起的存在可以理会为烦神”“烦并不是只描述与实际性及沉沦都脱节了的生存论状态,而是包括了这些存在规定之统一的”。但苏甸的“烦”更多的存在于他的商业活动的跌荡起伏、存在于他的庞大家庭的难于掌控、存在于他想要通过实业救国而实际的不可能……所有这些外面的失败、颓丧、幻灭都使他“烦”。他又不像乌石、月姑,他也不像妍婴,这些人都有基督信仰做他们的内住。对苏甸来说,这些尘世的“烦”真是无处倾诉。 除了苏甸,《鼓浪烟云》还有一个人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这个人就是猫五,也就是林耀国。猫五这个人从小就有点怪。但苏家对他是有恩的,尤其是苏甸的原配客氏,苏甸本人对他也不坏。猫五身上有邪气,也有霸气。他从小就不喜欢读书,认为读书没有用。长大后混迹军伍,居然成为闽南枭雄。和苏甸一样,他也是妻妾成群。所不同的是,猫五的妾没有一个是黄花闺女,几乎都是南洋华侨养在唐山深宅大院的眷属。他原来很喜欢苏甸的养女秋声,但秋声嫁给了李维嘉的儿子李意澄。猫五算是经历了一次失恋事件。这或许是他后来逆反地喜欢强娶巧夺华侨眷属的心理内因。后来他强暴了秋声。秋声虽然与李意澄的婚姻不谐,但作为旧式女人,却也是刚烈的,秋声就蹈海自杀了。猫五作恶太多,后来被入闽的十九路军砍了头,结束了猫五亦匪亦军的生涯。 苏甸是商人,猫五是军匪。猫五的结局是乱世时代个人生活悲剧的一个影子。苏甸在鼓浪屿也呆不下去了,他只有再次远涉重洋。但此时的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青春的小伙,而是一个大病初愈的老人。尽管在南洋还有他心爱的伊丽,但此次出洋,与过去来往于闽南与南洋的境遇已经有很大的区别。 苏甸和猫五是《鼓浪烟云》中的典型男人,也是两个悲剧人物。当康德将美感说是“无利害的愉悦”时,他指涉的不是一个现实的对象,而只是这个对象的表象形式,在这种情况下,“愉悦”是不涉利害的。在布洛赫看来,这种“无利害”的观点最终把人引向这样的结论:美必须纯粹从形式上去加以理解,尽管美也是一种合乎规律的游戏,但终归是令人愉悦的游戏,这种形式对所描绘的内容是漠不关心的。因而,艺术最终成了一种幻觉,同活生生的、有现实功利要求的主体没有利害冲突,在整个世界中没有位置。当我们考察苏甸和猫五这样的人物时,显然不能从这样的角度去考察他们。在《鼓浪烟云》中,在苏甸和猫五这样颇有男人意味的人物身上,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在他们身上显现出来的艺术中的人,他们还是历史中的人。他们遭逢乱世,可以说是身不由己地卷入了那个时代的人和事之中。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导致的结局是悲剧性的。由此小说透显出一种幻灭的悲哀,显现出一种绝望的气息。 除了以苏甸和猫五为代表的真正的男性外,《鼓浪烟云》中的女人也是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与苏甸和猫五的男人的刚性相比,这些女人显示了作家的温婉与细腻的一面。这些女人以月姑、客氏、妍婴、宝珠、伊丽为代表,在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女性的美的质素,尤其是月姑和妍婴,她们作为基督徒,几乎是完美的。她们有着“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的一面,她们就像古希腊伟大的雕塑家菲迪亚斯造出来的完美的人物一样。就是猫五的九姨太林时音,也有一种高贵的品质。就是香粉,也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美,她被性的压抑所折磨,她与妍婴不合,更多的因素也是性的压抑所引起的心理病的爆发,她这个人本性并不坏。而且,她的命运也是很可悲的。 总体来说,《鼓浪烟云》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小说。当然它也并非没有缺点。比如对人性的复杂性与罪性的刻画还比较粗浅。性的描写比较一般甚至有些雷同。语言的陌生感比较不明显。但我本来就不从形式上去解读它,我观察小说更多的是从人物本身的行动逻辑去考察,更多的是从历史哲学的角度和宗教信仰的角度去考察。而且,艺术形式这种东西也并不是越新异越好。艺术作品的好坏更多的是与内容相关,与精神相关。对于小说这种文体,我会始终关注人物,因为不仅在生活中还是在艺术中,人的地位是最为重要的。 卢卡奇说过,小说是成熟男性的艺术形式。那么,作为女性作者,泓莹在《鼓浪烟云》中恰恰刻画了苏甸和猫五这两个乱世英雄。我不禁要问,对于小说创作乃至于其他文体的创作,性别是否真的那么重要呢。 作者简介:杨天松,福建省作协会员。在《文艺报》《文艺评论》《当代文坛》等报刊发表评论若干。 联系地址:361012(邮编)福建省厦门市仙岳路278号南洋学院 电话:0592―8768219 邮箱:ytsxm2004@16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黄哲真 脂粉炉,温柔炼火煅雄杰 脂粉炉,温柔炼火煅雄杰 ――读泓莹新作《鼓浪烟云》 黄哲真 圈内外人士,尤其是对其创作过程有所了解的人们切盼的《鼓浪烟云》,终于摆上我们的案头。该书勒口上的提要所提到的“耗时六年,调动大半生文化积淀”,似还不足以表达作者倾尽心血,终成此作之甘苦。百年沧桑,往事如烟,鼓浪屿之波,圈圈轮轮,漾得很远很远;回旋往复,在岁月的长河中久久激荡。一个风姿绰约的弹丸小岛,扭结勾连、穿凿起闽南文化和东西方文明的林林总总;更见分合起落,如大海的潮汐,如江海的融汇,演绎着多少喜乐哀怒、悲欢离合;不断地向世人展示各个时代的风云变幻。 在《鼓浪烟云》里,作者以鼓浪屿这个独一无二的象征性符号和具体场景为线头,牵连着鹭港、金沙和南洋诸地,以一个家族荣辱兴衰为主脉,选择独特的视角,在侨乡的底色上泼洒南洋重彩,将根植于闽南、飘泊而未迷失的“男一号”等典型人物,洒脱、清朗而立体感十足地展现在万千读者面前。而且,在时空交错和人物命运的沉浮、人物性格冲突、矛盾线的交织、纠结之中,时缓时紧,时放时收地铺开了一幅既波澜壮阔,又丰富而细腻的贯穿几个历史阶段的长卷,五彩缤纷的背景下,雄心、义胆、仁德和鄙陋、奸滑乃至残忍、卑污交相映衬;琴心、剑胆、闺怨、柔肠百转千回。一个男人与一群女人,演绎出的故事韵味悠长,而女人们之间,长幼、尊卑之间,众星拱月的格局之下,群芳竞艳,内有多少情色纷呈,又在传统与现代的传承、交融和冲突的领域,在人性自然表现的天地,展开多少花前月下的浪漫情怀。 我们看到,主人公苏甸,自以初生牛犊的气概独闯南洋伊始,无论起步于榴莲小贩,还是开水果行、咖啡厅、兴办种植园,直至纵横商海、兴修铁路、造福桑梓、资助新政,在诸多领域和“三地四方”翻云覆雨,他走的哪一步,不是事先有一个或数个“红袖添香”的销魂夜作为铺垫?而他人生的每一个成功阶段,都伴随着对女人的占有和征服,就连遵从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迎娶,但既缺乏性感又丝毫不识风情的小脚女人客氏,也在他雄性强劲、功夫娴熟的调理之下娇啼婉转、姿容生辉。不单如此,作为正室,她不仅率先让他有了嫡传,还守土理家、相夫教子,在他整个生活和事业中起到举足轻重的“镇”的作用,这正是在大的方面“有福之人”的典范。再来看看伊丽。当椰林中、小河旁闪出她那健康靓丽的倩影时,我们一下子就感觉到了爱之焰的灼热,血气方刚的唐山小伙苏甸,是无法抵御那火一样的激情的。很快,这个半番妹以“愿为英雄妾,不做俗人妻”的纯真和气势摄住了他的心,并且迅速用她的聪慧和热情,帮助丈夫在生意上获得成功,从而奠定了她不是正室胜似正室的主导地位。除了成就事业的得力助手、好管家、好军师以及当之无愧的贤妻良母之外,与其说她是苏甸的海外良缘,不如说她如同是上帝给他派来的天使,他们这样一种少男少女建立在初恋基础上的异域联姻,是他和他的家族改变自身命运的吉兆。闽南有句古话,叫“听妻嘴,大富贵”,苏甸的人生际域,就是一个典型证明。 不过,当我们感觉到主人公解决人生、事业和家庭上遇到的一个又一个问题、化解和处理一层又一层矛盾、平息一番又一番风波,且似乎运气甚佳,几乎步步踩到点上时,同时也发现对他一生起关键作用的女性的类型化,或者可以叫做某种程度上的脸谱化。 苏甸身边的姹紫嫣红,从伊丽、客氏,到宝珠、香粉、妍婴,各司其职、各具特色,一个近乎完美的妻妾组合,除了一些小摩擦、偶有妒嫉、争宠以及对下一代的抚养和教育上的分歧之外,基本上是一个理想化的微型和谐社会。人性的特征和性格的冲突,在作者笔下被归类、被抹平,甚至某种程度上被美化,美好的事物、光明面被放大了,阴暗面和无良因素被淡化或忽略了,即便到了末尾元艺投井自尽、香粉发疯这样一个对未来命运不祥预兆的重要情节,落笔也是轻的,缺乏铺垫和透析。 深深打上时代烙印的妻妾成群生活方式,固然是当时富商大贾、大户人家的固有模式(尤其是第一代开拓者)――如喜欢一地置一妾(或妻),作为助理或全权代表打理内外事务,枕边人毕竟可靠嘛――同时也凸显了主人公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强劲雄风,在某种程度上恰恰应合了弗洛伊德的“性原动力说”,由此也就使得作者能够在一个相对较为封闭的空间里,对人物性格进行多方位展示和多重塑造,并由此烘托主题。然而,作者在这香气氤氲的伊甸园里倾注了太多的诗意、营造出了足够雅致的氛围,却使得人物在丰富的色彩中少了立体感,情节的推进也少了现实感,倒颇有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味道。例如,尽管床第之欢在小说中占有相当的篇幅,但除了“胴体”、“肌肤”、“怀抱”、“爱抚”、“进入身体”等几无刺激性的语言外,对性爱的叙述,更多采用了虚、略、简省和朦胧的写法,不单全无“直击器官”,连“裸”字几乎都未出现,这也符合作者自我要求“干净”的带有洁僻倾向的风格和态度。不过这样一来,人们对这么一群绿肥红瘦的女性形象的认识,也就难免差强,并且失去了洞悉人物内心世界的机会,“读趣”自然也就减却不少。 当然这也是文坛长期争议不断的话题。但即便是曹公笔下充满诗情画意的大观园,也略有腥骚味点缀其中,《金瓶梅》中“索舌索乳”状貌,也不乏美感和真情。 《鼓浪烟云》中,中西合璧、土洋结合的温柔火,既煅英杰,也炼枭雄。夜色阑,大红灯笼高挂的香巢内,集传统和摩登于一身,兼有巾帼豪侠气质的美艳少妇林时音,使出浑身解数,力图改造吃起肉来不要命、杀起人来不眨眼的混世魔王猫五,希望他终有一日能修成正果。尽管经反复的碰撞、敲打和磨合,她的努力一再奏效,眼看就要脱胎换骨了,却终功亏一篑。自然,那种人物的命运是注定的了,所谓放下屠刀,也无法立地成佛。鸿门宴上的伏兵和刑场的枪声,宣告了九姨太的失败,在痛彻心髓的绝望和无奈之中,她差一点儿选择了殉葬,若真如此,倒也不悖纲常伦理,也符合她性格中刚烈的一面。从痛苦、悲愤中缓过劲来,她选择了与新潮“番仔”私奔,此举与其说是逃避或苟且,或者说她离开这伤心地,“奔向新生活”,不如说她是由于不甘,她不甘心认输、不愿向命运低头,她要寻找新的天地,去施展她“温柔炼火”的魔力。表面上看,苏玛雄与她相偕双飞,但未必是她将来准备锤炼的对象,想必她会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在合适的对象身上继续她未竟之业的。 由此可见,结尾时,身心俱疲、心灰意冷的苏甸的回答哩,回到他梦和爱开始的地方,回到他最倚重的女人身边,是耐人寻味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高和:烟消云散更好一些 泓莹的长篇《鼓浪烟云》是一部需要耐心去读的小说。对于我这个审美取向、文化背景、生活经历诸方面和作家泓莹差距甚大的人来说,不但需要耐心,还需要理性。我断言,泓莹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对她的耐心和耐力也是一次空前的考验。 作品未出版之前,从泓莹的博克看了一些片断,感觉非常好,流畅传神的语言,生动细腻的人物刻画和事态描写,厚重的历史沧桑和浓郁的南洋风情,组成了一幅幅绚丽多姿的画面。这些画面或浓墨重彩,有如中世纪欧洲宫廷画师的人物,或飘逸清幽,有如中国的水墨山水写意。读完了这部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感觉是复杂的,因为,这本身就是复杂的。体验是丰富的,因为,这本身就是丰富的。 这部作品可以当作泓莹炫耀艺术功底的看板: 作为一个文学编辑,泓莹运用文学语言的能力在这部作品里展示得淋漓尽致:语言的艺术和语言的表达,是文学和文章的形式界限,准确的语言和形象的描写,是作文词句和文学语言的质量差别。《鼓浪烟云》的文学语言锤炼,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描摹人物神态和实物细节的时候尤为精彩。例如:“伊丽嫌汽车放屁臭,不愿意坐汽车”,幽默简短的句子是天生的,不是刻意做作的。又比如:“香粉假想敌很多,她大得要淹死人的眼睛一般是水汪汪的,但说变就变,懒洋洋没来由就有了火,一旦横眉竖眼,她水灵灵的秀色就消失殆尽,面色萎黄,颧骨微微透红,五官耸然移位,然后就是雷霆万钧!”这段描写简短、生动、形象、诙谐,把一个心灵扭曲的深闺怨妇活灵灵的展现到了读者眼前,读过之后,由不得击掌啧啧。 泓莹是一个喜爱养花弄草、储玉藏翠、寄情山水、热衷佳肴的女人,其广泛的生活情趣从她的博克粘贴的大量图片可以窥及一斑。这些丰富的生活情趣,其实都是她创作的丰厚财富,让她的创作在描写那个年代女人的衣饰、富家的饮食、闺内的起居等等这些场面、细节的时候,从容自信,游刃有余。“功夫在诗外”这句话是说,文学功底是多层次、多方面生活、文化、艺术修养的集合体。泓莹拥有这个功底,创作的成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作为接触华侨较多的闽南人,泓莹无疑对闽南、南洋生活习俗的了解占据着优势,据她自己讲,为了创作这本书,她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材料。先天的基因和后天的积淀,为她展现自己的才华,显露厚实的艺术功底增加了底气。书中描写的饮食起居、风光景致、生活形态,乃至方言词汇的运用,为这本书增添了无尽的风光,也为这本书营造出了独特的艺术氛围。也许,这种浓郁的地域特色会成为北方方言区读者接受的障碍,然而,不管接受不接受,这难得的独特性,却恰恰是这部书的艺术价值所在。 大气挥洒的乏力与调制小场景的娴熟: 看泓莹在网上粘贴的片断的时候,感觉这本书按照架构,应该是一部具有史诗气概的大制作。读过全书之后,发现作家对于大背景、大事件、主人公命运大冲突等等这些关系到作品整体风格的环节上,掌控能力稍显逊色,掩卷沉思,心里竟然涌上了物质分量和精神分量反差极大的失落感。 《鼓浪烟云》在描写家庭生活、刻画男女风情、编织人物冲突这些小场景方面是成功的,但是,描写家庭生活、刻画男女风情、编织人物冲突要干什么?作品的表达意向不够清晰。恰恰由于作家把笔锋过多用到了小场景的制作上,主人公理应在历史事件、命运过程中展现出来的性格特征走形了,这是由于作家对时代背景的把握和历史大事件描写的力弱造成的。 作家对主人公的主观评价是正面的,可是,用社会普遍的道德观、价值观衡量,主人公的很多行为却是令人厌恶的,起码是令我厌恶的。例如苏甸周旋于“后宫”粉黛中的软语酸话,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活像贾宝玉的盗版。这种语言,无论作为剃头仔的苏甸,还是作为南洋“糖王”的苏甸,都和人物性格展示和人物成长脉络错位。再如苏甸回唐山之后,在鼓浪屿庆贺其母苏刘氏七十大寿穷奢极欲场面的描写,让人活生生的感觉到了暴发户的豪奢和沾沾自喜,作者的目的显然是尽可能真实的还原时代的旧照,也符合苏甸的自身素质背景,但是对于调动读者的感情关切,确实有副作用,很难让人对苏甸命运的起伏跌宕在乎、同情。 缺乏深刻的精神批判意识,没有高超的对于大背景的渲染关照能力,没有精细的背景和人物的粘合意识,要想成功塑造一个让读者认同、关心,最终产生感情依恋的艺术形象是不可能的。 同样以儿女情长、闺房琐事为落墨重点、同样大规模展现官宦世家豪奢生活的《红楼梦》,主人公贾宝玉向来是让大部分男人鸡皮疙瘩落满地的艺术形象。然而,放下《红楼梦》之后,却又不得不对贾宝玉这个整天在脂粉堆里打滚、姐姐妹妹挂在嘴上、不男不女的怪胎产生深深的同情。而对于苏甸,很难产生这种感觉。从艺术上对比两部作品,用《红楼梦》的艺术高度来要求《鼓浪烟云》,对泓莹来说是不公平,也不合适的。但是就作品的精神层面来说,《红楼梦》中强烈的批判意识和繁华散尽后大地一片白茫茫的悲剧色彩,的确是《红楼梦》艺术价值、思想价值升华的核心所在。这种强烈的精神批判和浓郁的悲剧色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背景”,而不是简单的、表面的描写和叙述。泓莹创作这部长篇小说的时候,缺少对这个问题的充分思考,也缺乏攀登这个高度的艺术准备。书的结尾,有人自杀,有人疯狂,作者显然也意识到了悲剧色彩对于提升作品精神价值的意义。但是,由于大背景和小场景的粘合不够严整,人物经历和人物性格关系脱扣,这些悲剧因素并没有成为主人公的命运悲剧,没有凸现主人公命运和时代背景的矛盾冲突结果的必然性,当然也就不构成整篇作品的悲剧精神。 有人说,这本书“黄得不够”,我认为准确地说,应该是“黄”得不好。我阅读和创作,从来不排斥性事描写。但是,作为一部严肃的文学作品,性事描写应该成为作品的有机组合部分,应该成为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节发展、主题表达必然的、必要的环节,而不能如同印度电影“戏不够歌舞凑”那样“戏不够床上凑”,这本书中描写闺房琐事的时候,游离于情节和人物刻画必需的性爱描写过多,而且雷同、重复,给人一种厌腻感。 《鼓浪烟云》是一部四十多万字的长篇,百分之五十的篇幅在闺房里面,寻找“烟”和“云”,找到的是作恶多端的乌烟之烟和男女的床帏云雨之云。其实,“烟”消“云”散之后,这部作品照样可以精彩。可以想象:如果能把“烟”“云”的篇幅让位给苏甸从一个剃头仔经过奋斗,成为纵横商海的华侨富商传奇经历,再把表面化、虚幻化的历史背景、历史事件、时代矛盾、外族欺辱具象化、人格化,故事可能会更加精彩,也可能会有更高的社会人文价值和艺术品味。 小说的亮点在一些配角身上闪烁,例如火辣辣的伊丽、干练的宝珠、困守深闺却又情欲激荡的香粉等等。但是,作者重点描写的配角猫五,却像一幅碎片拼凑起来的图像。由于对这类人物缺乏准确的把握和一定程度的了解,导致对这个人物在作品中应该发挥作用的失控状态,所以这个人物成了作品中占了不少分量,却又可有可无的散兵游勇。 我猜想,泓莹对把书中各类人物放在什么场景上端给读者,应该是有所设计的,之所以让我们作为读者产生以上感觉,如果不是观念、审美感觉等方面的差别,唯一的答案就是作者恰恰就是企图通过这些让我们看来不太合口味的家庭闺房琐事、生存画面等等小场景的展现,来吟唱、传递那个时代的悲歌,如果真地做到了,并且能让读者感受、体味到了,这个作家就很可怕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雨云:地道的闽南历史风情小说 现在,《鼓浪烟云》阅读不足百页,我已深陷其中。那些熟悉的地名亲切异常,龙头,鹭港,浯屿,嵩屿;那些地道的闽南小吃让人垂涎,面线,凉拌蒜茸醋海蜇皮,茯苓糕等等,都融入在作者描写的人物生活中。如其中一段: “客运水和苏甸乌石等在洁净的碟子上摊开薄饼皮,挟了翠绿的虎苔和迸脆的油爆米粉,涂了红辣酱,舀了混混沌沌的菜肴包好即入口,熟练,利索。” 这里描述的是闽南的小吃薄饼,“混混沌沌的菜肴”里面包括的东西可多了,海蛎呀,虾仁呀,红萝卜呀,高离菜呀。薄饼皮在菜场可以买得到。薄饼也可卷好后放油锅炸了吃,外皮香脆内里酥软。外地人来厦,点的一般是裹好的薄饼,可没有书中描写的亲手包卷的乐趣。 厦门的灵魂在鼓浪屿。 外人印象中的厦门人十个有九个从小弹着钢琴,就是指鼓浪屿人。鼓浪屿的弹丸之地,是外国人建立起来的微型西方社会。发了财的华侨,阔起来的当地人,进步的知识分子,甚至金盆洗手的土匪都挤进这个万国俱乐部。鼓浪屿的建筑就带着中西融合的历史烙印。“西洋的底座中式的顶”几乎概括了这一时期的鼓浪屿建筑特色。这在泓莹老师的《鼓浪烟云》里也有体现,特别是书的插图,很多是作者亲自拍摄,有的现在已无处可寻了。这也是我喜爱这本书的原因之一。 《鼓浪烟云》是一部地道的闽南历史风情小说,值得一阅。 我同情猫五这个另类人物,是基于他对秋声的爱。在秋声抱养到苏家,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猫五就喜欢她。猫五去苏家吃白食,也看秋声。苏家人除了客氏,就没有人欢迎他,看妹妹也是阻三阻四的。猫五去八都之前对客氏说:婶娘,秋声长大了叫她等我,我要回金沙来娶她。猫五后来有了很多掳夺来的女人,就是没有秋声。但是,猫五最终还是亲手毁了他对秋声的爱。猫五兵匪的身份也许是造成这种结局的必然结果,他不可能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他只能是摧毁。秋声“失踪”了,香粉说秋声要是嫁给猫五就不会出这样的事,甚至于妍婴也寻问是否秋声真的许嫁给猫五。不知作者写这个人物的时候是不是一种矛盾的心理,连受害的秋声也对他生了怜悯。猫五对秋声说:我当时要是要了你,就不会要那么多!你们苏家的人从来就看不起我,谁都不要我!一心要做大事的猫五,可以说他最初的动机就是出人头地,被人瞧得起,然后能够娶秋声。猫五貌似强大,其实是可悲的,更是自卑的,最后他才会一心要摆脱土气和匪气,直至丢了性命。我发现猫五这个看似不重要的人物着墨非常之多,全书达七十多处。除了苏甸去南洋,一回金沙,一回鼓浪屿,几乎都有猫五的影子。教训晚辈,妻妾谈话,地方议事,在场不在场等,可以说,猫五这个人物的存在和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发展紧密相连。如柔弱的客氏虎口救儿媳表现出来的坚强,香粉寂寞牢笼里的癔症,苏甸的安抚手段等等。还有就是时局的变化。猫五或明或暗,猫五的多重身份,猫五的起起落落,就是那个动荡社会的体现,甚至于他的葬礼、忌日也是当时社会风云变幻的再现。作者的宏观调控、细节安排能力,从猫五这个小人物身上可窥一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杨秀晖:和她的《》 读《鼓浪烟云》,心里一直藏着敬畏。一点点深入,这种敬畏就愈发浓墨重彩。敬畏来自于书中长长历史跨度所带来的席卷式的人事物的迁徙;来自于作者对情节递进下人物情感起伏恰到好处的把握;更来自于作者落笔的流畅、优雅,和旖旎,许多不常见的甚至有些生僻的字,经排列组合后,竟然能够那样容光焕发,让人诧异。 在书里,看到泓莹的另外一面,微笑着的她躲在大部头的《鼓浪烟云》后,挥斥方遒而又从容不迫,她讲一个构架很大的故事,动用半生积累、历时六年之久,却是举重若轻,温文尔雅。曼妙的文字里,如至三月江南,春江水暖,云淡风轻。阅读的速度不知不觉放慢了,计划中的“两个月看完”,已经多出了些许时日,还是加班加点、挑灯夜战的结果。但还是愿意这样子慢慢地看,逐字逐行,充分把玩。 《鼓浪烟云》中,苏甸是主线,由此主线旁根虬枝延伸出了南洋与闽南两个不同的地域,又分布了与苏甸相关的他的妻妾、朋友等有情感维系的一些人。“悠远的历史唤起的冲动是很常见的,这冲动爆发出来的想象远比时下一地鸡毛的现实生活瑰丽多姿。”但泓莹的想象力和刻划能力还是让我惊讶,看她写环境,到位的文字和表述,勾勒出立体的画面感,读来如身临其境。看她写闽南习俗细节,除夕的取瓦罐,炼乌糖,焖控肉,满月酒的剃头,穿和尚衣……分明是远古寻常巷陌里的作派,却被她悉数收拢了来,艺术的处理后,焕发出浓郁的闽南风情,叹为观止,美不胜收。 随着时代的变迁,环境几经改易,人物描绘渐渐丰满,人与人之间的的矛盾冲突虽未尖锐激化,但性格更加立体形象了起来。作者对笔下的人物,特别是女人,从来不吝笔墨,一段段对女子精雕细琢的文字,那么美轮美奂。字里行间走动着的人儿,个个聪明俊秀,犹喜泓莹笔下的女子,个个天人。 她写答哩女孩伊丽时,是这样落笔的。“美丽的娘惹芳龄二八,微鬈乌发掩映着水汪汪圆眼,笑起来嘴角有一圆润小涡,肤色乌油油的,穿的是宽大的地道唐装,却不着绣鞋,她腿很长,结实的脚腕裸露,趿着红色木屐……”她写土生土长的金沙女客氏,“客氏藕色夹袄,弹墨竹叶长裙,藕色凤头鞋绣着雅致的梅花,尖尖翘翘俏俏无比,她此时完全脱却了做新娘浓涩繁重的妆饰,乌鸦鸦大髻上斜插着透碧的翠簪,不施脂粉,肌骨莹润,盈盈洋溢着诱人的水色。”她写能干泼辣的二奶奶宝珠,“脸若银盘的宝珠目似朗星,杏色短袄青缎裤,一条大辫蓬松流丽……当宝珠摘下围裙,环佩叮铛坐在席上时,艳惊四座,因为她从来未如此盛装。”她描写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妍婴,“豆蔻年华的妍婴生就典雅的瓜子脸,梳油亮大辫,光洁前额下,是聪慧明亮的眼睛,不知为何她现在总是穿深紫色软缎衫裙,寻常时候小嘴总是紧紧抿着,难得一笑。” …… 苏甸的几个妻妾,在作者琦丽的笔触下,丰姿秀美、错落有致,遇到的虽是同一个男人,却各有各的性情和际遇。有的热烈、有的聪慧、有的温婉,当然也有的让人讨厌,如文中的香粉,一个典型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悲剧人物。看她们的时候,我总不由得要想起红楼梦里的红楼十二钗。 《鼓浪烟云》的题材,无疑是冷门的,作者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注定她不可能违反自己的作派去思考和行文。也许此书不会畅销,但这又何妨呢?作者自认为,《鼓浪烟云》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不容易了。在她的博客里,她写道,“想象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如果没有具体的历史背景和翔实丰满的细节,人物是站不起来的。艺术的想象力是建筑在丰富的阅历和浑厚的文化底蕴上的,除非天才,我当然不是天才,从某个角度说,算是勤奋,设有别的,就是勤奋。”多好的勤奋啊,“人能读书和写作真是幸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雨云:细节见功夫,功夫在诗外 初知泓莹老师的小说《鼓浪烟云》是在她的博客上,她的博客贴了一些章节,一读就被她沉稳细腻的闽南风俗生活描写所吸引。如元浴的弥月,作者写道:“宝珠一边烧起大灶炒糯米焖油饭,另一边叠起蒸笼蒸年糕,该泡的泡,该切的切,一会儿油饭熟了,前来送鸡蛋面线的亲友也到了,小丫头们川流不息跑上跑下,一盘一盘的油饭送出去。”后来就常去泓莹老师的博客浏览,越读越喜欢,还有那些珍贵的鼓浪屿照片。有些照片是泓莹实地补拍的,有的是泓莹寻找到的历史图片,现在寻不到场景的。等拿到厚厚的长达403页的海潮摄影艺术出版社出版的《鼓浪烟云》已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清末民国初,鼓浪屿这个弹丸之地,是外国人建立起来的微型西方社会。发了财的华侨,阔起来的当地人,进步的知识分子,甚至金盆洗手的土匪都挤进这个万国俱乐部,在那儿造洋楼起别墅。《鼓浪烟云》以此为背景,时间跨度五十年,空间连接闽南(主要是鼓浪屿)与南洋两个地域,描写少年理发师苏甸只身南渡,白手起家,成了南洋的华裔巨商后,回到鼓浪屿定居,起造华屋,繁衍生息,发展为世家的故事。 作为文学杂志编辑的泓莹老师出生在鼓浪屿,当过知青,做过乡村教师,对闽南对鼓浪屿有着不同一般的感情。她用她的笔,她的镜头关注着她生长的土地,她的热爱、她的忧患时常在她的博文中显现。《鼓浪烟云》这部小说倾注了泓莹老师半生的文化积累,花费了长达六年的时间准备,是一部地道的闽南历史风情小说。泓莹老师在谈到《鼓浪烟云》的创作时说:“我写东西很随意,写了大半辈子,发现自己真是写得太杂,太散漫了!惟一不随意的是《鼓浪烟云》,做这个长篇小说的时候,一度泛滥的散文都失踪了,感觉沉甸甸东西压迫着。对于我来说,悠远历史唤起的冲动是很常见的,-----如何更到位地更传神表现闽南地域特色,而不仅仅是表象和方言,一直是我努力的,所谓的地域特色其实是一种难以言传的韵味,一种久远的文化积淀。” 1997年,当我第一次踏上鼓浪屿,优美的景色延续了《鼓浪屿之波》带给我的心仪。等到结识泓莹老师,我不得不说,对鼓浪屿的认知我始终停留在环境的表象,更动人的是鼓浪屿深厚的文化底蕴。那些小巷、那些别墅,无不带着浓浓的历史的印迹,默默地述说地过往,如雨中的玉兰花,细细品方得其味。翻开优良的蒙肯纸印刷的文字,泓莹老师就带我们走进了这样的历史的空间,那些熟悉的地名:龙头,鹭港,浯屿,嵩屿,大同路;那些地道的闽南小吃:面线,凉拌蒜茸醋海蜇皮,酱油泡的乌蚶,茯苓糕等等,都融入在作者描写的人物生活中,如现实的影像,不得不再次佩服泓莹老师细致的生活观察能力。 如其中一段:“客运水和苏甸乌石等在洁净的碟子上摊开薄饼皮,挟了翠绿的虎苔和迸脆的油爆米粉,涂了红辣酱,舀了混混沌沌的菜肴包好即入口,熟练,利索。”这里描述的是闽南的小吃薄饼,“混混沌沌的菜肴”里面包括的东西可多了,海蛎呀,虾仁呀,红萝卜呀,高离菜呀。薄饼皮在菜场可以买得到。薄饼也可卷好后放油锅炸了吃,外皮香脆内里酥软。外地人来厦,点的一般是裹好的薄饼,可没有书中描写的亲手包卷的乐趣。 再如另一段:“鼓浪屿初夏夜如一潭静水,大大小小别墅都隐在深邃绿荫里,这天,妍婴与月姑刚刚配过一贴防暑降温的清凉汤剂,净手泡茶聊天,月姑取出乌石重价沽买的极品观音,妍婴拈起一盅,把玩赏鉴许久,叹息道,这茶沁人心脾呢,可惜夜深了,不敢多喝。”这样的细节描写真实自然亲切,如在眼前,我们和作者一起品味观赏。 小说围绕着苏甸的创业史,还细致地描写了他的朋友们的事业,妻妾们的日常生活。故事情节算不上迭宕起伏,也没有大悲大泣的人物,就像真实的生活。可这真是小说的魅力所在。泓莹老师一切让人物的命运说话,让人物的言谈举止说话,所以这部小说很适合慢读,单书中关于女人的描写可谓精雕细琢,行云流水般的文字运用能力让人叹为观止。 例如写南洋的伊丽:“美丽的娘惹(指华人与马来女人生的女孩)芳龄二八,微鬈乌发掩映着水汪汪圆眼,笑起来嘴角有一圆润小涡,肤色乌油油的,穿的是宽大的地道唐装,却不着绣鞋,她腿很长,结实的脚腕裸露,趿着红色木屐,笑吟吟朝阿甸走来,你好,我是伊丽。”活脱脱的,热情大方的伊丽就闪现出来,仿佛能听见她的心跳。 再如写金沙的原配客氏:“他(指苏甸)进门的时候,恰好看到大脚宝珠掀帘扶小脚客氏下轿,她们刚刚结伴替他祭扫祖坟回来,脸若银盘的宝珠目似朗星,杏色短袄青缎裤,一条大辫蓬松流丽,客氏藕色夹袄,弹墨竹叶长裙,藕色凤头鞋绣着雅致的梅花,尖尖翘翘俏丽无比,她此时完全脱却了做新娘浓涩繁重的妆饰,乌鸦鸦大髻上斜插着透碧的翠簪,不施脂粉,肌骨莹润,盈盈洋溢着诱人的水色。” 再如写鼓浪屿的翰林千金妍婴:“豆蔻年华的妍婴生就典型的瓜子脸,梳油亮大辫,光洁前额下,是聪慧明亮的眼睛,不知为何她现在总是穿深紫色软缎衬裙,寻常时候小嘴总是紧紧抿着,难得一笑。” 姹紫嫣红,各有各的妩媚,就是同一人,不同时期风采也不一样,如新婚的妍婴:“妍婴换了自己缝制的深紫衣裙,月白羔皮坎肩,净额高髻,唯一饰物就是那只金光闪烁的金锁。” 书中有一个人物给我印象特别深,那就是猫五。猫五在书中是作为副线来描写的。如果说苏甸代表的是闽南华侨经商的传奇人生,那么猫五代表的就是土匪混世的发迹人生。泓莹老师说,她为了描写猫五这个她不熟悉的人物,搜集的资料都够写另一部长篇小说了。 猫五的父亲贩红土,赚的钱全花在脂粉女人身上,不管家里的母子俩。猫五讨厌父亲的那些女人,闻着脂粉就过敏。后来,父亲死了,母亲改嫁了,穿开档裤的猫五跟着爷爷。爷爷吃乌烟,家产很快吃空了,连别人同情猫五的一点钱也拿去吸了烟。猫五特别喜欢吃肉,一出场就特别:“(在苏家)埋头贪婪地啃吃手里的白切鹅肉,头脸油汪汪的,----不多时,一头鹅倒有大半只在他肚里,他意犹未尽,还盯着桌上大盘大盘的卤肉。” 猫五的出现总和女人连在一起。他喜欢的第一个女人是客氏。客氏可怜猫五的没人疼,每次猫五去苏家,客氏都装满满青瓷大盘的各式肉食给他吃。其中一段这么写的:“她(客氏)今天着大红洒金裙,雨过天晴的小坎肩,满头缭绕珠翠在闪烁烛光里晃晃悠悠,腰肢柔弱,眼波似水。猫五,你吃呀,一个劲儿看我做什么?” 猫五喜欢的第二个女人是秋声,在秋声抱养到苏家,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猫五就喜欢她。猫五去苏家吃白食,也看秋声。苏家人除了客氏,就没有人欢迎他,看妹妹秋声也是阻三阻四的。猫五被母亲带去八都之前对客氏说:“婶娘,秋声长大了叫她等我,我要回金沙来娶她。” 猫五后来有了很多华侨深宅大院里掳夺来的女人,就是没有秋声。但是,猫五最终还是亲手毁了他对秋声的爱。猫五兵匪的身份也许是造成这种结局的必然结果,虽然他也做了不少好事,修道路,办学校。他不可能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他只能是摧毁。 秋声“失踪”了,香粉说秋声要是嫁给猫五就不会出这样的事,甚至于妍婴也询问是否秋声真的许嫁过猫五。不知道泓莹老师写这个人物的时候是不是一种矛盾的心理,连受害的秋声也对他生了怜悯。猫五对秋声说:“我当时要是要了你,就不会要那么多!你们苏家的人从来就看不起我,谁都不要我!”一心要做大事的猫五,可以说他最初的动机就是出人头地,被人瞧得起,然后能够娶秋声。猫五貌似强大,其实是可悲的,更是自卑的,最后他才会一心要摆脱土气和匪气,漂白正名,直至丢了性命。 我粗略翻阅了一下,发现猫五这个看似不重要的人物着墨非常之多,全书达七十多处。除了苏甸去南洋,一回金沙,一回鼓浪屿,几乎都有猫五的影子。教训晚辈,妻妾谈话,地方议事,在场不在场等,可以说,猫五这个人物的存在和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发展紧密相连,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物。如柔弱的客氏虎口救儿媳表现出来的坚强,香粉寂寞牢笼里的癔症,苏甸的安抚手段等等。还有就是时局的变化。猫五或明或暗,猫五的多重身份,猫五的起起落落,就是那个动荡社会的体现,甚至于他的葬礼、忌日也是当时社会风云变幻的再现。作者的宏观调控、细节安排能力,从猫五这个小人物身上可窥一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夏敏 《》阅读札记 ·说鼓浪屿是厦门的名片。泓莹的《鼓浪烟云》应该是迄今为止关于鼓浪屿的一部最为厚重的一部小说。它描述的关于苏甸家族的故事可以看成是近现代厦门地方史、华侨史的缩影。题材老旧而距现在读者群变得模糊而遥远,但是作者在历史文化方面的积累却是颇见工夫的。鼓浪屿是泓莹的出生地,因此视其为“土著”鼓浪屿人也不为过。她应该是有鼓浪屿情结的人,由这样一个人来写鼓浪屿的历史题材和家族题材当然是有资格的。因为在文学创作中想象固然重要,亲历也非常必要。 一、现实的历史与想象的历史 《鼓浪烟云》的时间跨度是50年,家族和民族国家的命运牵扯在一起。我一直想在小说中寻找到作者建立了什么样的“象征”和“隐喻”体系或者她个人对于这段历史的追问背后所牵涉到的文化幽思。这么一段长达43万的历史叙事,作者是如何驾御的? 这部小说关涉的历史呼应着真实的历史。除了想象的家族中发家、传奇、落泊的故事,我们都可以找到历史真实的影象。阅读这部小说,我们可以将那个时代的生活寻找到“历史的足迹”。比如新旧文化冲突,中国(唐山)文化与域外文化的碰撞与冲突,作者给了形象细腻的摹绘。例如放脚与裹足,剪发与留发,西医与中医,传统葬礼与基督教葬礼……。鼓浪屿真正成为中西方文化交会的地方。作者通过自己的历史积累,形象地捕捉到那段历史的面貌。以信仰为例,一家之内两种信仰同时存在,如苏家祭祖、拜保生大帝,而苏甸四妾妍婴却随月姑“吃教”(信奉基督教),因此还受到苏刘氏的歧视。乌石的富豪朋友妻妾成群,而自己只娶月姑一人,这是因为“他们吃教的人是不准纳妾的”。 小说用非常多的笔墨展现了清末民初50年间厦门华侨的生活面貌。映入眼帘的是出洋人的“乡井土”以及其他一些出门的禁忌(“油灯跳是好兆头”“有海豚是吉兆”,客氏穿红为苏甸送行等等),是“两头家”的婚姻现实(妻妾两头家,原配活守寡),是南洋华侨面临入他国国籍还是保持故国国籍的两难选择。我们也从主人公苏甸的发家史中,看到了南洋华侨的辛苦打拼的生活史。 不过作者对鼓浪屿的亲历和久居之于实际创作也有其弱点,那就是处理不当可能限制小说家的想象力,而《鼓浪烟云》的许多需要挑剔的地方也在于此。好读或者让人容易读下去,让人手不释卷,从来应该是一部小说赢得人的“第一位”的东西,这就涉及到一个长于虚构的小说家如何书写历史的问题。因为历史早已进入记忆并有半传说化倾向,逐渐成为人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记忆,小说采纳这样的历史,应该有个人化的关乎历史的想象。即便写家族,也可以写得非历史和非现实。马尔克斯的“家族”小说《百年孤独》借助“魔幻”的方式,就没有图解历史和复制历史。当然,关于历史或家族的小说也绝不拒绝梦想或者梦境,《红楼梦》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堪称经典,所以关于二十世纪鼓浪屿华侨家族的小说写法,重要的不是能不能引入历史题材,而关键是要看作者如何成功处理它们。 二、小说故事的看点在哪里 《鼓浪烟云》有看点的地方比较分散,还能让人圈点的就是作者对社会文化变迁过程中隐秘人性的种种关注。此类值得关注的地方是作者对小说人物两性关系与心理的把握。作者多处将不同类型的“性的牺牲品”们描述得令人称道。 首先作者大篇幅地展示了那个时代的部分成功华侨多妻妾家族如何维系着有性而无爱的婚姻。小说从女性的视角,较多地涉及到以拥有五个妻妾的苏甸为代表的性与爱。篇中不少地方写到那个时代妇女在婚床上的痛苦初夜,人物的性事建立在婚姻制度之上而多半不是爱情之上,所以那样的初夜一律充满性暴力特征。比如苏甸对客氏行使男人的权利,把对伊丽的思念发泄在客氏身上,或者把客氏当宝珠,他的权利使他疼爱的四妾妍婴在初婚时饱受痛苦的煎熬。 其次作者也较好地关注到潜意识的性爱。例如苏甸一生对月姑的难言的感情,他在多种场合对月姑敬爱有加并赞不绝口;猫五从童年时代对秋声朦胧的情感,以及倍受冷漠的客氏“一想到没人疼,就愈发地怜惜”猫五,这里面潜藏着年龄、身份、等级等复杂因素,使性爱成为潜意识的一部分。 第三是变态的性。小说有多处表现这样的性爱。例如客氏因为长时期无法得到苏甸的性爱,只能收存其不曾浆洗的汗衫来苦熬分离之痛和品尝思念之情;再如半官半匪的猫五向有强占他人之妾的习惯,染毒的元艺与有血亲关系的碧如发生的性爱,长期处于癔病状态的香粉近乎夸张的性表达以及羡慕猫五的性事件而致疯癫状态。 三、性格冲突使小人物得到相对成功地塑造 《鼓浪烟云》中出场的人物很多。主要人物苏甸有塑造成功的地方,也有失败的地方。我以为小说给人留下印象较深的是这样两人。一是苏甸的四妾妍婴,她出身望族名门,苏对她宠爱有加,在她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落难嫁做他人妾的女人的精神世界;二是亦官亦匪的猫五。这是我最喜欢的人物。作者对他目光的描写非常到位,而且通过他的妻妾来写他的性情的“侧面烘托”也独具匠心。这两个人物所以塑造得成功,是作者将他们放在错综复杂的冲突当中描述,将身份的极高和极低、命运的不幸与幸运糅合在一起,于是就有了较好的看点。 四、小说留下的几个遗憾 一是有报告文学倾向,特别是增加图片更有这种嫌疑。二是缺乏扣人心弦的故事,平淡叙事多于悬念设置而使作品失去了许多看点。三是南洋生意和唐山投资铁路等事件篇幅太大,而且写得比较平淡,有图解和还原历史的嫌疑。四是语言过于散漫而欠简约,增加了不少阅读障碍和冗赘因素。五是构思尚有漏洞,如伊丽生下秋含,何时又添了秋意没有交代,好象秋意是凭空生来的;伊丽的父亲一会儿叫伊仲涵,一会儿叫尹仲涵…… 泓莹的这43万字深入探察到的人性本真的东西还有很多成功的地方,但是个别冗赘散漫的叙述也需要警惕,好在她下水实践了,相信她在以后的其他形式的写作生活中,一定有更为出彩的开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一章:走南洋 七月流火,午间知了在浓密树荫里滋啦滋啦作响,保生大帝面前的蒲团上,跪着金沙后生苏甸,他未满十六,颊脂未褪,身子骨还很稚嫩,却是天庭饱满,器宇轩昂,他乌黑油亮的大辫从胸前流泻到地上,沉甸甸地,显然,他毛发无比旺盛。苏甸在这岛上已经游逛了三天。他在烈日下跪拜许久。 躲在树荫下的同乡乌石喊道:阿甸,阿甸! 苏甸只顾沉浸在自己思乡情绪里,乌石急起来,一甩大辫闯过来,摸摸苏甸周正的脑袋,啊呀,你中暑了罢,叫都不应,着魔啦?跟我回去,叫月姑弄点正气散调理一下!苏甸仰头,乌石兄,你帮我找个头路,赚点出洋的船费。乌石说,此时六月,离行船的日子还早,阿甸,你吃教罢,信了教要在这岛上找头路容易。 我自幼信佛,好好的信什么洋教? 我不是告诉你找头路容易嘛。 苏甸笑道,乌石,要信洋教你自己信,甭拉着我,爹妈在堂,祖宗在上,怪罪下来我阿甸担当不起。乌石强硬地把他拉起来,走走,有话到阴凉的地方说,你要热死了,世伯那里我没法交代。 乌石将苏甸拖到榕树下,吃了几碗在井水里沁得凉浸浸的豆花。苏甸说,唉,我也不能老吃你的。 乌石看了他一会儿,唉,你要真想出洋,我一会儿带你住苏家岷栈(注1)去,你知道苏理元么?那也是我们金沙人,生在南洋,几乎就是番仔,他爹爹很早就在鹭港开了个岷栈,他们有帆船队,那青头船很大啦,他们办货,也带人,你缺盘缠,不要去坐洋人的火轮,跟他们走就是了,七七起程,中秋就到了南洋。你就去罢,横竖你好歹会剃头,到南洋谋生容易。 乌石啊,我们一起走吧? 我走了,月姑咋办?女人家,脚虽然是放过的,到底是不方便,我们在大宫口做些剌绣,钉些木屐,卖些凉水豆花,日子还过得去,孩子都在教会学校读书呢。 苏甸有些惊讶,女孩儿也读书么?乌石反唇道,洋人的女孩能读书,我们的女孩儿为什么不能读书?我们月姑在妇学里学白话(注2),都会读《圣经》了呢。 什么是白话? 会说闽南话就能读的,乌石从枕边取来白话《圣经》,你是识字的,你看看。苏甸翻了几页,茫然不知所云,大为惊奇,嗳呀,字字像蝌蚪,乌石,这是天书啊。 这有什么,很容易的。 你读给我听听嘛。 这个,乌石搔着脑袋半天读不出个所以然,楞了一楞,啊,阿甸,你这不是为难我嘛,我不又是妇人,不读妇学的。苏甸朗声笑道,没啥,没啥,乌石兄,只是听你的口气,倒像个饱学诗书的儒生。 你这小兔崽子! 苏甸目不转睛望着在四眼井边忙活的月姑,骨格清奇的月姑是南太武山下来的月港人,居鼓浪屿有几代了,她的小脚入洋教后就放了,穿着娇小便鞋,浓密黑发挽了个洁净大髻,明眸皓齿,清风拂动她月白滚乌边的衣襟,动作敏捷,体态姣美无比,连过路的洋人都不时微笑注目。 喂喂,阿甸,那是我李乌石的老婆,不是你的,乌石促狭地,小兔崽子,月姑再大两岁,可做你妈了呢。苏甸脸色微红,赶快转身帮乌石打理店铺,他手脚勤快,一会儿就窗明几净,乌石赞叹不已,唉,我本钱不够大,否则就把你留下做帮手,走吧,跟我到苏家岷栈去。 晚潮上来了,岷栈边的鹭港深水澎湃,舶着无数走南洋的三桅大船,船头多半是深邃的黛绿,朱红的则是广东船,闽省的船都叫青头,青头只只都是番木桅,尖深的船底,桐油吃得很透,不腐不漏。 乌石款款介绍道,这青头船东洋西洋都去得。苏家在南洋有资产千万,听说单单这款大船就有二十多只,阿甸,你坐青头船出洋,四五十天就能到星洲。这时苏甸见一西装革覆的翩翩少年走出岷栈傍边的洋行,乌石悄声说,阿甸,这就是苏理元,你看,要不是脚杆短了一点,几乎跟洋人一个模样嘛,到底是南洋回来的,长衫和辫子似乎都可以不要了呢。 他有辫子的。 可你看辫子竟盘成那样了,跟脚夫有什么两样嘛!乌石的口气中有一点点鄙夷,苏甸好笑地,乌石,你洋教都可以入,人家自然也可以穿西装呀。 乌石从背后击了他一掌,两个人走进岷栈。 掌柜的倒是长衫马褂,听苏甸说完缘由,道,没问题,正好有一批台湾樟脑,我们少主亲自押送,风一起就走,你就在栈里住着罢。乌石忙说住免了免了,阿甸住在我那儿就行。掌柜的说,也好,你天天傍晚过来打问就是。 乌石见阿甸签字画押十分老练,就羡慕地说,还是读点书好啊,我要有读书也做得大事儿了。苏甸说,可惜我是读得太少了!家里穷,没有办法。乌石,我还是在这儿住着吧,这双桨儿过渡,怪麻烦的,费用也大得很呢。 乌石瞪眼道,总得在我家住几日吧,横竖风还没起呢,你急啥?我会看相辨天,你放心! 于是苏甸就呆在鼓浪屿,除了替乌石做点活儿,就在岛上游游逛逛,有时打打零工,赚几个铜元,买些新鲜鱼蔬让月姑做了,日落时分,与乌石在大榕树下乘凉呷酒。 苏甸不大吃酒,他打来的酒每每是乌石喝着,乌石酒量也不大,几盅下肚,便泡工夫茶讲古,他一肚子的红毛白毛掌故,每每开讲,四周便围了一圈衔着指头的半大孩子。苏甸听多了,知道了岛子的大概,有一日,去英国领事馆做清洁回来,愤愤说,乌石兄,等我从南洋回来,要起一落大厝,让那些番仔惊得蓝眼珠子都掉出来!乌石这天原本就喝多了,闻言举杯疾走数里,对着英国领事馆的花坛撒了一泡清长的尿,哈哈大笑: 阿甸,有种,有种! 苏甸见高大的印度巡捕瞪起眼睛要发作的样子,便掏出铜元,朝路边的惠安轿夫招招手,让他们将醉眼惺松的乌石抬回家去,自己倒和华捕纠缠起来。他个小机灵,瞅空儿就跑了,从金带水海滩飞快地攀缘过岭,见落日余晖融成一片,不久,六月十五的满月圆铮铮跳了出来,他想起自己从金沙跑出来已有月余,一阵心酸,趁着没人,坐在鹿耳礁附近的相思树下流泪。 涨潮了,波涛汩汩在乌黑礁丛里洄流。 礁石上有髫龄孩儿用爪篱扒石花和海苔,碧绿的礁膜是喂猪的,石花可以卖给乌石这样的凉水摊贩,瞧他们小小年纪便知赚钱养家了。苏甸突然想起自己在金沙的父母兄弟,还有童养媳阿妍。他把阿妍与乌石美丽的月姑比了一比,正在裹足的阿妍细弱不堪,眼圈都是黑的。 浪涛汹涌漫过礁话,一边飞快地刮鱼,切块下锅,煮沸,将火焐小了,糙米鱼汤微微冒泡,浓郁的鲜香弥漫在船舱里,苏甸心头便洋溢着无比快乐,金沙是闭塞的山镇,荤腥是很稀罕的,连咸鱼都是富贵人家才吃的。如今他日日食填精蕴髓的鲜鱼粥,心满意足,船行至星州上岸,他竟脸色黑红,筋骨强壮。 这小兔崽子真是当水手的料。 我不要当水手。 不当水手你只好去搭帮(注3)! 苏甸穿过绿油油的椰林,到阿根介绍的菜仔店搭帮,亚答叶屋。 清晨,碰叔桌上的椰乳喝不到一半,苏甸已经在打理店面,他做事不大言语,有时发一阵子楞,就能将门面变出一个崭新格局,很快地,碰婶生意比其他人要好得多。 今天是九月初九,午后,一向懒散的碰叔突然精神起来,带着混血的儿子得利去买鞭炮,说苏家又在安南打造了十艘青头船,今日进港,大头家理元要去马来西亚开辟橡胶种植园,这个船队交给小头家阿根,还要聘一金沙人跟船,碰叔要去应聘,一大早就让苏甸将头皮剃得发青,说尽管是本家,还是马虎不得,他这些年到南洋东跑西颠,年过三十尚未发财,对在唐山的家乡父老没法交代。 听到这话苏甸心里一颤,自己也来一年了,总不能这样长期弄帮下去。 码头上苏家船队浩浩荡荡,新的青头都是面宽底尖的深水船,一时间,鱼港里桅杆林立,在气势上竟把那边红毛的火轮比了下去,天妃宫香火缭绕,少主苏理元精气神十足在码头上走来走去,亲自将绣着“天上圣母”的三角旗冉冉升上桅顶。 苏甸远远注视日理万机的苏理元,理元此时不过二十出头,生就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身着干净利落的洋装,一举一动,均是大家风范。 苏甸顿时自惭形秽,退到很远的槟榔树下,举起自己的赚吃行头,端详许久,深深吁了一口气,将行头用土法染缬的沙笼布包了起来,夹在腋下,穿过热闹街市,朝绿油油的热带雨林走去。他在林里替割胶人剃前额,胶园是理元家的,割胶的多半是能吃苦的唐山新客,常年住在亚答叶搭建的吊脚屋里,苏甸在竹编内屋替人挖耳屎,剃头皮,到傍晚方汗淋淋走出林子。 码头上热闹的庆典早已结束,凉爽海风尚未上岸,街上的住户纷纷往门口泼水降温。南洋没雨的日子都是热的,苏甸敲开一只青椰喝了,意犹未尽,又敲了一个,这时里屋发出嘿嘿笑声,阿甸,你长大了不少,还那么能吃能喝呀。 苏甸惊喜地看到阿根坐在屋中的藤转椅上,摇摇晃晃笑着,我喝完鸡血酒就过来了,跟碰婶说要带你走,她舍不得,说你番话还没学好呢。正在倒咖啡的碰婶狠狠敲了阿根一记,没正形的货,阿甸,他说反话呢,别听他的。 苏甸笑着从包里掏出一只泼剌剌的榴莲递给碰婶,碰婶说,你整日买东西,自己还能剩多少银子?阿甸,你是该走了,该自己去闯天下了,老跟我搭帮是没有出息的,你今天就跟阿根的船走吧。碰婶悄悄掏出五个盾,我借你做本,到时要还哦,不还我可要收高利,还要与你打官司,记住哦。 正坐在桌边喝咖哩鲜鱼汤的碰叔说,阿甸,你真是有女人缘,我这个番婆是从不借钱给房客的。碰婶说我和阿甸有缘嘛。苏甸倏地涨红了脸,阿根哈哈大笑,阿甸啊,看来这一年来你是个长心不长,还是个嫩生生的姜儿呐,行,你要想走就跟我走。 碰叔说,阿根,阿甸是好孩子,不要教坏人家咧,阿根说,我也是好孩子啊。碰叔说你是担屎担尿不偷喝。 阿根又大笑,当夜在碰叔家住下。苏甸说,阿根啊,你都做统领了,是大人物了,还到这儿噌饭吃咧!阿根说碰嫂的饭香嘛,你买的榴莲也不错,够浓够香醇,好小子,都会挑榴莲了,在这里挑榴莲算是门学问呐。苏甸突然闷闷地,阿根,我什么都做得,头却是一直剃不好。 阿根快言快语道,剃不好就别剃了嘛,何必在一条道上把自己堵死嘛,我看你是天生的水手,不出两年也是统领的料。怎样,跟我去行船,要行船你可以把钱还给碰嫂,把命交给我罗。 苏甸眼睛顿时闪光,不,我不当水手,但我明天就跟你到答哩去,明年一定将钱还给碰婶。 随你,随你!阿根呵呵笑。 苏甸跟着阿根启程。一年来他经历了一些风雨,圆脸现出了棱角,阿根当了统领,在船上亦无闲工夫与阿甸磨牙,八天的航程显得无限漫长,苏甸不时盯着湛蓝海面发呆。 这天夜里,闷极了,一轮圆月罩着晕圈,阿根命人检验碇索,加固船舱,苏甸要去帮忙,阿根说免了罢,今夜可能起风,要警醒些,你去叫他们烧些点心,再检查一下水柜。 苏甸忙到半夜,风果然来了。 偌大船队全降了帆,乌压压在动荡不安的海面上漂流,听天由命吧,阿根领头在船头喃喃,愿天后保祜!月儿逃走了,天也晕了,唯有风浪肆虐,滔滔巨浪如野马咆哮,没完没了的轰鸣激得苏甸热血奔涌,他莫名其妙冲着狂野的浪涛呼啸,大笑,幸好没人看到,他任性胡闹了一会儿,回到船舱,取出精心裹在纱笼布里的剃刀轻轻擦拭,擦得铮亮,包好,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走到船舷边,哗的全丢到海里去了。 那是找不回来的东西,苏甸泪流满面。 这时雨下来了,哗哗冲刷着,风势减弱,所有的人都冲到甲板上,剥光衣物,赤条条沐浴着风雨,欢声雷动。苏甸楞了一下,也加入这个疯狂的旋涡,他们搓洗身上多日积垢,彼此嘲笑对方不见天日的部位,苏甸在尽情的狂欢中看到自己结实的胴体闪着油光,泪水与汗一起消失殆尽。 临近海岸,阿根说,阿甸你到了,自己下去,我明年来接你,记得还碰婶的钱哦!苏甸踌蹰了一下,有些留恋地望着阿根,阿根递给他一小包蛇药,正色道,走吧,男子汉大丈夫,斩截一些,你既不肯跟着我做水手,就自己赚吃去,我们或许后会有期! 注1:岷栈,闽南港口为适应华人出国需要而产生的特殊客栈,兼办新客的出国手续,亦接侍回唐山的华侨。本乡人或同姓优惠。 注2:白话,由英国伦敦公会牧师养为霖与归正教牧师合创的,曾经在在闽南地区流行的拼音文字。 注3:搭帮,亦叫“弄帮”,唐山新客初到南洋,住到开商店的乡亲家中,帮主人做些事,免房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章:答哩女孩伊丽 苏甸站在桅杆林立的答哩港口。 这个港口比星洲久远得多,答哩的帆船颜色鲜艳得令人难以相信,仍然是五色人种混杂,叽里咕噜的土话,还有洋文拌在一起,苏甸任意逛了一会儿,拐入亚弄街,石板路悠长,汉字旌旗飘拂,到处是闽南小吃,他肚子咕咕作响,一屁股蹲在竹矮凳上,吃了两海碗炒米粉,三条炸五香,一壳椰汁,意犹未尽,又叫了一包椰汁米糕揣在怀里。 苏甸走过美国花旗银行,在椰林掩映的沙滩上踽踽独行,日头刚刚升起,照着槟榔树下耸脊翘檐的妈祖庙。他坐在庙前石阶上歇息,恍然间回了唐山似的。 这时一群佩短剑戴箬笠的唐山客担着山里土产悠悠前来,也坐下来歇息,苏甸站起来彬彬有礼地问好,他们夜间都宿在这颇为空旷的庙里,日里去山里卖些针钱头脑,也办些土货,苏甸见他们的发辫俱以红线为绺,知道都是从闽南来的,熟悉的乡音竟令他热泪盈眶。他毕竟是个半大孩子,猛然间独自下船,心里有些空空落落,见了乡亲竟言语哽咽。 赚吃要紧,他们都担着货走了,苏甸入庙,跪在蒲团上磕头,然后站起来环视四周,走到哪里,都见得妈祖娘娘呢,这庙里还算干净,他在墙角睡了一觉,醒来是傍晚,坐在藤皮地席上呆了一刹,起来,将庙内外一一打扫干净,到唐人街头置了行头,杂货,回到庙里,点上洋蜡,读一本没头没脑的闲书。那不知是谁搁在墙角的,读了半天,读了两个宋代生意人的故事,苏甸想生意人虽不如读书郎,今生今世,你却做不成读书郎,剃头刀亦早丢到海里去了,就铁了心做生意吧。 苏甸定下心来,睡了。 做小生意是苦的,涉露出行,戴月回归,苏甸起先与大家结伴而行,后来觉得聚一团彼此抢生意,又伤和气,雨季过后,就开始独自远行,他担子沉重,脚力强健,只身穿行在湿润蓊郁的崇山峻岭里,答哩的山多半是曾经吞吐过岩浆的火山,山口宛然犹如美人肚脐,肚脐边就是乌油油肥沃的泥土,草木浓郁洇翠,聚居着黝面髡跣的土著。 苏甸随身携带托阿根从泰国买来的蛇药,餐风露宿,有时住土人的棕皮屋,有时睡在古旧的汉庙里,这里番居的汉人多半是明初从漳州月港启航而来,在丰美富饶的火山边上披荆斩棘,形成比较特殊的村落,近来沿海番舶在答哩聚集成番市,众多人口渐渐外流,留守在山里的多半种植橡胶,浓黛的胶林一圈一圈绕着山峦。 苏甸晨起出行,往往比割胶人还早,离开妈祖庙,肩挑重担穿行在雾蒙蒙的热带雨林里,日落时分到达火山口唇边,当啷当摇啷摇动泼浪鼓,便可看到乌油油赤身的孩子们挂着山猪牙项坠雀跃而至。 他卖的成药中有一款糖圆,是自己做的,红糖生姜烊融制就,婴儿拳大小,包在蕉叶里,乌油油有浓郁的姜香,原本是番居唐山人产妇在月子里的收敛之物,携至原住民部落,却成了孩子们最喜爱的玩艺儿,沾满泥巴的小手都托着铅钱来换,人手一圆,对抛玩耍,好玩又好吃。 他们又去摸苏甸乌油油盘在头上的辫子。 苏甸的藤制圆箩里,是林林总总的针钱头脑与女人们喜欢的鲜艳绢花。木箱里则满满插着闪蓝尖突的铁器物,是新的,土著生子一岁便要佩匕首,匕首要在火山石上磨得雪亮,名曰不剌,不剌却是可以剌人的,偶尔也有极锋利的洋刀,是男人们要的,这里的男人们轻捷善斗,却是与世无争,只是一味的刀耕火种,满山瓜果一年四熟,瓜熟蒂落。 苏甸进村都是笑嘻嘻的挑得很多,因为一头重,圆箩底部往往叠着生铁锅。他戏称自己这是阴阳担,夫妻挑,你要什么了,说一声,下回准保带来。 苏甸什么都卖,唯独不卖烟枪与烟土,吸乌烟的土番的脸色灰黑,他们的烟枪都是山上的竹木削就,很粗糙,土人都跟苏甸很好,一个在星洲厦门街见过世面的头人,屡屡要苏甸带唐山人的烟枪来换他屁股下那个家传的青铜鼓,苏甸玩笑道,把你老婆换给我算啦,我现在就缺个能理家的婆娘。烟鬼头人果然就在他那些灰塌塌的婆娘中挑了一个,唤她跟苏甸走。 苏甸精明的眼光将女人从头看到尾,笑着说,算了,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有烟瘾的女人我要不起,缺德的事我也不敢做,做缺德事儿要遭报应的。看上去还算年轻的女人裸身披发,跟在他身后恋恋不舍,一直跟到山坡上,苏甸倒吓坏了,挑起担子飞也似地跑,好似后面跟的是屁股雪白无比凶猛的爪哇野牛。 从此苏甸不敢随便跟头人开玩笑,不过平时嘻笑间他的买卖总是很好,回程担子自然是满的,他收胡椒和咖啡到码头上卖。答哩的咖啡全种在火山口边黑土上,味道浓郁,脱手容易,一般价位都很高。 这天傍晚,他卸下重担,在花旗银行前的咖啡摊吃点心,刚刚坐下就发现不苟言笑的土著老板娘换了年轻乐呵呵的娘惹(注1)。美丽的娘惹芳龄二八,微鬈乌发掩映着水汪汪圆眼,笑起来嘴角有一圆润小涡,肤色乌油油的,穿的是宽大的地道唐装,却不着绣鞋,她腿很长,结实的脚腕裸露,趿着红色木屐,笑吟吟朝阿甸走来,你好,我是伊丽。 伊丽很显然是番名,苏甸望了一眼这个与众不同的娘惹,她不锯牙齿,不嚼槟榔,青春勃发干干净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伊丽举止活泼,她先给苏甸倒了一杯上好的咖啡,朝里屋叫道,妈妈,妈妈,你看他像不像我哥? 伊丽的母亲伊努是全黑的土著,深眸大眼,她笑得眼角皱纹阳光似的闪射,谁像你这末傻,只要是唐山人都象你哥,这是阿甸,阿甸在我们这里喝了半年咖啡啦,他是极好的客人,你今后要好好招待他啦。 伊丽竟有些羞涩,在母亲跟前扭了一会儿,老伊努笑道,阿甸,你看我这女儿,从小就大大咧咧的,刚读完义学,懂洋文,还识一点汉字咧,竟也学会害羞啦。 苏甸看着伊丽,脸微微发烫,只是他已经被热带阳光烤得黑红,再红也看不出来,终日在荒山野岭奔走,他变得强壮有力,但此时这个肌肉发达的男子汉竟不敢正视伊丽,伊丽追根究底地打量苏甸,火辣辣的美丽好似晌午阳光,逼得他抬不起头来,只好将清澈目光全倾在伊丽丰润的天足和鲜红木屐上。 伊丽短暂的羞涩瞬息即逝,不出半个时辰,她便热情如火,特意为苏甸加煎了一盘香喷喷的椰浆米糕,说是送的,不收钱。苏甸把肚子吃了个磁实,把钱押在杯底下,伊丽抽出来,任性地丢到他的藤箧里,他无奈笑了一下,收拾自己的担子回寓所去,伊丽矫健丰润的脚踝一直在他面前晃动,一夜无眠。 次日他到街上办货,脚底浮浮走到花旗银行前,还是要付伊丽那一碟椰浆米糕的钱,伊丽骤然大怒,圆圆眼睛要喷出火来似的,艳丽非常,就算我请你还不行吗? 初次见面,应该我请你才是。 谁请还不是一样! 伊丽的脸色阴转多云,圆眼笑成月芽状,烈火旋风般在店里忙活,忙里偷闲,快手快脚给苏甸端来一碟西式煎蛋,苏甸吃完伊丽烹制的早餐,规规矩矩付了钱,这次伊丽收了,跳转身妩媚笑笑,天天来呵。 苏甸果然天天在伊丽的店里吃早餐,有时进山生意稠密,几天不回,伊丽会叫母亲看店,自己披着鲜艳的纱笼,跑去路口那浓郁的菠萝蜜树下去等待。 苏甸转过山峦每每目光骤然发亮,高挑靓丽的伊丽如火烈鸟闪将出来,笑吟吟递上一椰壳凉果汁,问这问那,苏甸却窘得说不出话来,本来停在鼻尖上的汗珠,止不住一粒一粒往下掉,伊丽抽出纱巾给他,他看了雪白纱巾一眼,不用,通红的脸扭到一边,根本不敢看她,挑着担子一步一步往前走,伊丽步步紧跟。傍晚红霞灿烂时分,目不斜视的苏甸后面总是跟着热情似火的伊丽,他们粘涩炽热的推搡成了答哩街头常见的一景。 巴达维亚来的伊丽眼里只有从金沙来的苏甸是尽人皆知的事儿。有一个刚从唐山来的,算命兼剃头的同乡说苏甸是命中注定要娶这个北马般高大的番婆了。真男假女,一前一后,肩挑重担的苏甸看上去比伊丽矮小,其实两人一般高,敦实的苏甸这些天来心乱如麻,他实际上夜夜梦见伊丽,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不知要如何面对伊丽浓稠炽热的深情。 这天晚上,伊丽仍然让母亲看店,冲凉洗头,微风拂动,一头黑发汹涌澎湃,她踅到苏甸寓所来,天气燠热,苏甸正盘着辫子,赤膊坐在窗口读借来的汉文版南洋志,听见伊丽咯嘎咯嘎木屐声响,手忙脚乱套上衣衫,慌乱地微笑着,给伊丽倒了杯凉水。 你怎么不到我那儿吃饭啦? 我在山里吃过了。 你躲着我,伊丽浓郁的睫毛幽幽颤动。 苏甸不语,从箩筐底掏出几把鲜凌凌红毛丹与山竹放在伊丽面前,伊丽鼓鼓嘟着嘴,气不消的样子,苏甸剥开一只紫色山竹,递到她嘴边,吃吧。伊丽吃吃笑了一下,撒娇道,你先吃一口,苏甸羞涩地将脸别了过去,又不说话了。 伊丽胳膊如鲜活的章鱼,固执地粘在他背上,苏甸脑袋轰隆轰隆响,悠长的灯草跳动,他扭头,骇然看到两人影子绞在一起,想抽身,四肢却热呼呼燃烧起来,着魔似的动弹不得,他绝望地说,伊丽,我是有老婆的人了,过些年肯定得回唐山成亲。 伊丽一扭身子,我不管。 苏甸狠狠心,坐直了身子,伊丽双手挂在他茁壮的脖子上,她懊丧地哭得呜呜地,泪水犹如一串一串珍珠,落下来,沉沉砸在苏甸手背上,然后不断地发问,你喜欢不喜欢我,你喜欢不喜欢我? 苏甸说,伊丽,我喜欢你。 伊丽哧地笑了起来,苏甸叹了一口气,刮一刮她俏皮的鼻子,我喜欢你,但不想害你,你要嫁给我就只能做妾。 伊丽顿时松了手,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妾就妾,我不在乎名份还不行吗?苏甸心头一热,可我在乎呀,我要你,就不能委屈了你,伊丽一头滚到他怀里,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还不行吗?!从未与女人有过肌肤之亲的苏甸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迷醉之下还是有些羞涩,一口气吹灭棕油灯,与伊丽静静偎依着,滚烫着,一弯月儿爬过椰梢,弯弯地嵌在群星灿烂的夜空里,特别明亮。苏甸悄悄说,伊丽,我明天就寄信回唐山,向父母禀报我们的事儿,他们同意,我们就成亲。伊丽换了个姿势紧紧贴着他,少顷,又换了个姿势,没完没了,弄得苏甸气都喘不过来,伊丽,别,别这样! 伊丽嘻笑着从他怀里滚落下来,跳到屋子的另一端,阿甸,我也要回巴达维来禀告父亲,说我要嫁唐山客,他叫苏甸。 伊丽迈开大步跳过门坎,回头炽热地望苏甸一眼,袅袅而去,乌黑发丝飘洒在结实的腰际,苏甸站在门口望她背影,伊丽清脆的木屐声磕磕在石板路上响着。 苏甸连夜写好了家书,目光炯炯在凉席上翻来翻去,父母是不会有异议的,阿妍还是不暗世事的孩子,与伊丽的婚事基本无碍吧。苏甸强制自己闭眼,直到深更半夜方迷糊睡去,清晨他一骨碌从席上爬起来,脑子异常清爽,想了半天,奇怪自己居然一个美梦也没做。有些惆怅,还有些懊恼。 他推开竹门,在槟榔树下跳踉几下,汲了一桶凉水从头浇到尾,然后将肌肤搓得通红,整好衣衫放下辫子,挑着担子到伊丽店里,笑吟吟的老伊努说伊丽昨天睡得很晚,还在床上伸懒腰呢,伊丽在巴达维亚是个被父亲宠坏的孩子。 那我就不打扰她了,苏甸匆匆喝完咖啡说,我这回进山要半个月。伊努笑道,你去你去,伊丽过两天也得回巴达维亚过节,等到你回来再说吧。 苏甸挑着担子悠悠走到山脚,突然伊丽一身鲜红从椰林边闪了出来,笑嘻嘻递给他一个竹叶饭包,她似乎尚未梳洗,那一头汹涌黑发在霞光映照下金光闪射,渲红脸庞娇艳似火。 苏甸说,伊丽,你这小促狭鬼,搅得我倒海翻江,他搁下担子,四顾无人,猛然将她搂过来,用力过度,她呻吟起来,他把头埋在她丰盛黑发里,似乎听得见她骨胳里的响声。 伊丽,伊丽,他绝望地叫道,你这个小妖精。 小妖精嘻嘻笑着要挣脱,却敌不过苏甸强有力的手臂,她轻轻咬着他臂上淡黄结实的肌肉,说你老实都是假的,也是担屎不偷喝的家伙,苏甸好笑地,你怎么也会说这话,你是个番女!你这个番女啊。伊丽不高兴了,阿甸,我爹爹是唐山人,你记住了。 记住记住! 苏甸刚刚挑起担子,伊丽又扑过来紧紧缠他,苏甸眼眶有些发热,唉,快回去吧,太阳上山了,其他人也都出来了,听话,回去,回去吧。伊丽噙着眼泪,你得早点回来啊。 哎,苏甸答应着。 苏甸这趟生意做得很满,月亮变圆的时候,他终于满载而归,他给伊丽带回一串本色的檀香珠,走进咖啡店高高兴兴叫着伊丽,伊丽却不在,有些憔悴的老伊努端了咖啡请苏甸坐,她说,伊丽还在巴达维亚,还要住些日子,她爹爹请你在适当的时候去求婚。她笑了一下,她爹爹是很爱伊丽的。 苏甸大惑不解地问,爱为何要让伊丽到答哩来开咖啡店?在家做千金小姐不好么?我在星洲就见过巴达维亚来的的千金小姐,都是脚不点地,娇嫩得金丝鸟似的。 伊努吱唔半天,说伊丽愿意自食其力,她还是笑着,轮廓鲜明的脸上,都是深深皱纹,要是大娘子不来,伊丽还真算是好命的孩子。只是伊丽父亲规矩太严,我生的儿子都被带回唐山读书去了,伊丽要不是女孩儿也留不下来,伊丽自幼读了一些书,渐渐的就有了反骨,他爹爹关不住,就让她到我这里来了。 苏甸不吱声,埋头吃完晚餐,携着檀香珠回寓所,坐在槟榔树下望着一轮明月发呆,他不知道伊丽为何不回来,他想立刻就去巴达维亚,他要见他的伊丽,他又站起来直奔咖啡店,正在烛光下收拾残羹剩饭的伊努却淡淡地说,等你唐山来信再说,阿甸,伊丽说你唐山有夫人。苏甸说,唉,她很小,是我的童养媳,伊努说,小也是你的原配,我们伊丽只能做妾,对不对? 苏甸无言以对,趿着木屐回寓所,这下月亮也不看了,一头栽到床上,闷睡了一夜,第二天,挑着担子又进山了。 苏甸加倍努力做生意,却不再跑远,天天下山回答哩等待伊丽,伊丽却始终不见踪影,杳无声息仿佛她从未在答哩出现过。 苏甸郁闷不堪,觉得似乎已经熬过了一辈子,她还是没有回来,他时时刻刻都想她,他没法不想,想到痴处,竟吸起咖啡色粗大的雪笳来,猛烈的咳嗽通宵达旦,但第二天就不咳了,浓烈烟雾穿透口鼻咽喉,酥麻闲适,他陶醉于其中,没几天,连水烟都未吸过的苏甸就染上深重的雪笳瘾。他脚不点地忙碌,闲下来就从腰间掏出硕大烟卷,浓浓点上,一支接着一支,圈圈点点都连在一起。 要上瘾是这样容易,他骇然地想。 雨季来临不久,苏甸终于从笑嘻嘻的阿根手里接过家书,父母同意苏甸在南洋与伊丽成亲,并未提出反对意见,字里行间却透出深深忧虑,犹其让苏甸惊心动魄的是客氏蘸了漳州八宝印泥摁下的指印,客氏小巧玲珑的指印如刚刚渗出的血滴一般鲜明。 苏甸将家书郑重其事装进枕头。 他收拾行囊去巴达维亚,行程不比进山容易,伊丽家的洋楼竟然穿插在红毛的别墅区里,有缠头巾的印度人看门,这倒令苏甸想起鼓浪屿的印度巡捕来。 他登上台阶望见湛蓝的海全然收在椰树下,伊丽盛装坐在凉台上,胸前缀着茉莉花环,象一只浓烈的带着项圈的热带鸟,他细细端详她,很奇怪这礼服怎么如此遮天盖地的鲜艳,伊丽嗔道,怎么,不认识了?这才多久你就不认识了。她跳将起来,搂着他的脖子在凉台上打转。你还是穿唐便装吧,苏甸喘着气说,我不习惯,我不喜欢你这样,你这样很奇怪。 伊丽低下头,爹爹就叫我这样见你。 我想告诉你的是,她是个混血儿,她未必是你想要的女人,年轻人,想好了再做,事后诸葛亮于事儿无补,我是过来人了,不得不先警告你!伊丽父亲伊仲涵坐在客厅的壁炉边发话了,伊仲涵是南洋的土生子,源远流长的祖籍是闽地的古城漳州,他此时完全是西装,辫子亦早就剪掉,此时能剪辫子的,多半是不同凡响的人物,比如玛腰甲必丹什么的。 苏甸吃惊地仰视这个嗓音深沉的中年男人,他显然比老伊努年轻了许多,是忧伤过度,还是热带的女人容易衰老?伊仲涵亦端详着他未来的女婿,要不是混血儿,我断然不能答应让她做妾,我们伊丽做妾肯定是委屈了,她不听我的话,否则可以有更好的未来,但这是她自己的意愿,我不好违背她自己的意愿。 我会让伊丽有很好的未来。 我再一次告诉你,她是混血儿,既不是唐山闺秀,也没有回回的规矩,当然,主要是以前我将她宠坏了,伊丽任性无比。 我知道,我就是喜欢她。 尹仲涵居高临下,毫不留情面地审视他未来的女婿,你看起来还像个正经人家的子弟,伊丽可以嫁给你,不过你们要自己创业,我没有理由要给伊丽嫁妆,这不是我指定的婚约。 尹仲涵言语冰冷,庄严无比地回自己书房去了,伊丽款款进房换了身简短便装,阿甸,我们走吧。苏甸有些吃惊地望着她,这就走?伊丽恨恨地说我早就想走了,这不是我的家,我现在家在答哩,在伊努妈妈那里。 苏甸仿佛吃了一闷棍,低头不语。 走吧,伊丽跺着脚。楠木地板咚咚的响声在苏甸的脑袋上震荡,他突然明白过来似的,笑着拉过伊丽,走,伊丽,我们走。 两个年轻人像红毛一样,手牵手走出洋人的别墅区,苏甸把伊丽带进巴达维亚最豪华的西菜馆。伊丽忘情叫道,阿甸,你疯了!苏甸心安理得汲着加了冰块的柠檬汁,伊丽,我要让你吃最想吃的东西,穿最漂亮的衣服,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我们的日子啊,你想想,我阿甸花自己的钱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他悄悄咬着她玲珑的耳朵,你不在答哩的时候,我赚了大钱呢。 阿甸,我现在可是一无所有。 我有就可以了。 伊丽喜笑颜开,点了自己最喜欢的黑胡椒牛排,巨硕的清蒸椰子蟹腿,椒盐烤鲜虾,还有一客平时很少见的奶油蜗牛。 苏甸说,伊丽,今天我要把孝敬岳父大人的银子全部花完,我们坐最好的火轮回答哩。我决不要你有一丝一毫的委屈。 苏甸带伊丽欢快地走街串店,买了许多女孩儿喜欢的服饰,自己驮着一大包,伊丽臂弯里是苏甸的胳膊,还拎着一个黑皮红里的福州脱胎漆盒,圆的,镶嵌着珍珠色螺钿缠枝纹,里头则满满登登是各色首饰,天真烂漫的伊丽爱不释手,沿路不住地赏玩,她说,阿甸,我有很多首饰,但这是你买给我的,你买给我的就是不一样。 苏甸微笑道,伊丽,包起来罢,包起来比较好。 他跑到印度摊贩那里买了一方染缬的绚丽绸巾,郑重其事地包里来,自己拎着,伊丽,我们去给伊努妈妈买一点东西,然后上船,回答哩去呵。 伊丽在冲凉,苏甸坐在床沿静静地抽雪茄,浓烈的烟味充满了豪华的船舱,伊丽披着浴巾出来,呛了一下,伸手将他的雪茄抢过来丢到痰盂里,苏甸微笑着看她,明亮圆月从辽阔的海面上升起,当他明晰地意识到将和她独自在封闭的船舱里呆一整夜,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伊丽先是好笑地看着手足无措的苏甸,然后心里一热,将脸贴在他结实的胸上,轻轻摩挲他如缎子一般年轻光滑的肌肤,月光从玻璃舷窗里游进来,他喘息着亲遍她结实丰满的胴体,脑袋嗡嗡作响,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伊丽棕色的肌肤油润富有弹性,每一寸都象炽热火焰在燃烧,她紧紧地贴着他,蠕蠕滚动,也不知如何是好。伊丽突然任性起来,踢掉苏甸身上所有衣物,他血脉贲张,忙活半天才得其所,他在伊丽痛切的叫声中爆裂融化,爬起来,不知所措抚慰她,伊丽却咯咯咯笑起来,一个劲儿地亲他。 火轮乘风破浪前进。 苏甸抚摸伊丽黑发蓬松的脑袋,目光温和,伊丽却仰头去咬他悠长的耳垂,苏甸痛得叫了起来,伊丽洋洋得意,你让我痛,我也让你痛,阿甸,我们打了个平手。苏甸恨得牙痒痒的,腾身而起,覆盖其上,小促狭鬼,我叫你坏,我叫你坏。伊丽眼睛顿时柔情似水,颀长四肢紧紧缠绕着他的身体。 这是一个炽热的没完没了的不眠之夜。 次日,喘着粗气的火轮终于停靠在答哩港,苏甸与伊丽笑嘻嘻手牵手下船,容光焕发,与每一个熟人打招呼。走进咖啡店见岳母,他果然跟着伊丽叫妈妈,把一串鲜红的珊瑚珠挂到伊努皱皮巴巴的脖子上,伊努拉过伊丽的手,细细端详她一番,叹了一口气,你们去红毛政府里登记罢,阿甸,登记完你就搬到家里来住。莫要租房了,这样省钱,彼此也有个照顾。 苏甸与伊丽登记结婚后翻阅过一系列文件,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原本没有的权利,他可以放手购置地产与胶园了。 苏甸欣喜欲狂,取出存在花旗银行的一笔款子,把伊丽的咖啡店扩大了一倍,修葺得齐整明亮,均出宽敞地盘来做土产和果菜生意,伊丽用私房钱给他买了一部轻便灵活的马车,她笑着说,阿甸,你是小业主了咧。苏甸亲一亲她光洁的额头,我不单是小业主,伊丽,我要做大业主呐! 常常是天不亮,伊丽就起来煮咖啡冲牛奶,煎鸡蛋,外加一碟炸得喷香的椰丝甜饼,有时是牛奶西米粥,然后她坐在一边,看苏甸胃口很好地吃下去,马蹄的的踏着露水上路,先到货栈选挑水灵灵的蔬果,回来上架,然后出远门,走村串户收咖啡和糖回来充实他的仓库,苏甸把车停在仓库边,喂好马,就到店里理货核对。 有了苏甸,伊丽烹煮的咖啡特别香,有了伊丽,苏甸在亚弄街的生意特别好,不出半年,他们收入剧增,苏甸正算计着要扩大营业做土产批发,伊丽却有喜了,见到咖啡和牛奶就想吐,只好与母亲调换位置,站在日升店土产柜里卖蔬果。 这正是卖榴莲的季节,榴莲浓郁的味道弥漫在答哩的大街小巷,榴莲这东西,喜欢的人说香,厌恶的人说臭,伊丽终日泡在苏甸从山地拉来的榴莲堆里乐此不疲,如痴如醉。以前我爹爹常常说三宝公郑和玉体金贵,榴莲就是他在南洋屙的屎,她笑嘻嘻说,阿甸啊,我们就都是那个榴莲命。 苏甸温和地拍拍她因有喜而高耸的臀。 苏甸精选的榴莲皮薄肉香,很快卖出了名堂,首先引得住在洋人别墅区的苏理元天天派下女来购买。 这天,正是落日融金时分,在商行时查了一天账的苏理元突然想亲自驾马车散散心,理元自幼有嗜食榴莲的癖好,榴莲并不是越大越好,苏甸店里的榴莲就绝不超过三斤,青色粗剌间透着微微金黄,燠恼恶臭中杂糅着浓郁甜香,理元一嗅到榴莲浓郁的味道就兴奋无比,可惜别墅区的红毛番不是每个人都识榴莲真面目,有些人像厌恶唐山的臭豆腐一样厌恶榴莲,他们禁止在清幽的别墅区贩卖榴莲。 苏理元在乎别墅区优雅宁静,却又贪恋唐人街头的喧哗热闹。他华贵漂亮的马车驰入亚弄街,在悠长石板路上的的散步,手搭凉棚看到沐浴在霞光下的苏甸拉着满车榴莲疾驰而来,亚弄街天天销售榴莲的数量很大,榴莲季节,苏甸业务量大增,理元往道傍让了让,苏甸腾地冲了过去,回头友好地笑笑。 理元觉得这和蔼的笑容很熟悉,却叫不出他的名字,他调转马头跟在苏甸后面,但苏甸的马是那种适应山道行走的粗放的小马,在坎坷路上,速度快得惊人,理元漂亮的洋马在这小道上则显得大而无当,是真正的银样蜡枪头。他突然想到这肯定是近来名声大振的日升商店老板苏甸,原本一无所有的苏甸马上要做日杂批发了。 理元好奇,马车吱的停在日升行门口。 正在卸货的苏甸蓦然住手,他没想到高高在上的苏理元会造访自己,理元比他大两岁却在南洋拥有千万资产,近来在答哩开的商行是与洋人比肩的头盘批发的跨国经营公司。 苏甸客气地请理元入座。 体态丰满的伊丽端着一碟榴莲待客,理元也不客气,伸手就抓吃,苏甸递过蒸热的毛巾让他擦手,理元却似乎有些激动,亲自挪了藤椅让他坐下,咱们聊聊,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苏甸笑了,我在鼓浪屿就认识你,我来南洋坐的就是你家的青头船。理元恍然大悟,哦,对对,我听阿根说过,你就是那个不晕船的小兔崽子?苏甸笑道,这是阿根骂我的话,我为他们端茶送水煮点心,做了一个多月的下手呢。 理元说,近来我们的船都改了火轮,很快,你若要回唐山,还可以去找阿根。苏甸叹了一口气,我来南洋都五年了,还没回去过。伊丽又端一碟榴莲过来,搁在桌几上,听苏甸与理元扯到回唐山的问题,撒娇道,我不让你回去,我是肯定不要让你回去的。 苏甸难得接触理元这样的精英人物,正飞天入地谈得入港,就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伊丽,男人说话,你少插嘴!向来被宠爱有加,完全不设防的伊丽楞了一下,转身蹬蹬到楼上,哭了。 踌躇满志的苏甸觉得与理元十分投缘,眉飞色舞并未注意伊丽的情绪变化,倒是理元细心,笑笑说,改天再来,我也还有事儿呢,你们也该吃夜饭了。 理元让仆欧搬了些榴莲上马车,付款扬鞭飞马而去。 苏甸望着理元潇洒的背影感慨无比,照顾了一会儿生意,不见伊丽下来,就蹬蹬上楼去,伊丽伏在床上抽抽噎噎哭得正欢,他奇怪地摇她丰润的肩膀,喂喂,你怎么啦?伊丽扭股糖似的粘在他身上,我不要你回唐山。 可我是不能不回的呀。 伊丽不语,细细地拍去他身上的灰,苏甸柔声道,你怎么了嘛,我们结婚前就说好的,你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伊丽噘嘴道,说是说好了,可我一想起来还是难受。苏甸说,这是没法的事儿,我迟早要回去,阿妍太小,否则我出洋前就得成亲,伊丽,你算是捷足先登呢。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事儿就大了。 苏甸低头趴在她的肚子上倾听了一会儿,说,唉,难怪,孩子踢你呢,无怪你烦,疼不?伊丽说肚子不疼,心疼。苏甸哧地笑了,行了行了,别闹,下楼吃饭,一人吃两人补,伊丽,你得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伊丽也笑了,要生女的咋办?苏甸不置可否,一下子将她抱起来,沉甸甸下楼。 失德哟,阿甸,你的力气倒大,可她是有身的人哪,唉,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是的,伊努闽南话说得很流畅,唠唠叨叨地,我今天早早就做了椰盅炖鸡,香糯米饭,还有咖喱烤鱼,伊丽,你现在已经不吐了,多吃一点儿,虾酱开胃,要些虾酱不? 伊丽置若罔闻,她娇嗔着从苏甸怀里跳将下来,偏偏不到饭桌上,坐在一边剥榴莲,一瓣一瓣往口边送,弄得伊努目瞪口呆,阿甸,你们吵架了么,好好儿的吵些什么?苏甸说没有哇。伊努说,双身的人总是烦一些,你就不要计较了。 妈妈,我怎么会跟伊丽计较呢。苏甸盛了一碗饭,好香哟,伊丽,过来,榴莲不要吃太多,上火呢,伊丽说南洋人不怕上火,你会上火就不是南洋人。苏甸说你过来喝点汤也好嘛,怎么这样不听话? 你让我把这一点点吃完嘛。 你已经吃了一整个了,吃伤了咋办? 伊努倒笑了,阿甸,榴莲这东西,只要你吃得下,倒是挺补人的,随她去吧!苏甸只得自己埋头把饭吃了,正想收拾一下,伊丽像鹅一样摇晃着走到桌边,吃了三碗饭一盅汤,然后命苏甸和妈妈坐在那里喝咖啡,自己到伙房里去刷锅洗碗。 伊丽近来脾气是躁了些,食量却大得不得了。 苏甸说,妈妈,我想把咖啡店关了,我要把生意做大。伊努低头不语,这店她开了十来年了,有些舍不得,苏甸说,日升行马上开张,恐怕以后人手不够。伊努慢声细气地说,人手不够要雇人,咖啡店要关就关吧,伊丽就要生了,孩子也得有人带呢。 苏甸点点头。 阿甸,天晚了,你们早点睡,店我来看。苏甸说,妈妈,打烊吧,明日事儿多要早起,伊努说,我年纪大了,少睡一点无所谓,你们上去睡吧。 苏甸正在犹豫之间,见冲过凉的伊丽站在楼梯口朝他做鬼脸,便身不由已跟着她上楼。伊丽盘腿坐在竹床上,圆圆眼睛很深,有两点火星一闪一闪,她幽幽地说,阿甸,你怎么说到回唐山就兴高采烈呢,唐山是你的家,难道我这里就不是你的家?苏甸说,呀,你怎么又提这个,不说不说,睡觉,伊丽往里头挪了一下,你近来都不理我,你不喜欢我了。苏甸心里一动,小心翼翼搂着她,说傻话了吧,我是怕伤了孩子。 伤个鬼! 苏甸深情地抚摸她流光溢彩愈发细腻动人的脸蛋,伊丽丰腴的胴体颤抖起来,眼睛里的火星噼啪燃成熊熊烈火,烧得苏甸热血沸腾,他急促喘息着亲她,伊丽伊丽,你这个小妖精,小促狭鬼!他还是轻轻的,生怕把她碰破似的,伊丽却奋力跳起,将睡衣一撕两半,搂着他扭来扭去,于是苏甸完全失控,不堪重负的竹床发出疯狂的叫声,伊丽的呻吟亦惊天动地。 老伊努正在收拾柜台,见楼上雷霆大作,着实吓了一跳,赶快把门板放下来,呆呆坐了一会儿,摇摇头,提着苏甸买的崭新的汽灯,含着一包浑浊的泪水回咖啡店去睡了。 楼上苏甸和伊丽还缠绞在一起,伊丽汗泪交加,喘吁吁说,阿甸,我是怕你回唐山以后就不要我了,苏甸抓起枕巾,轻轻擦拭她的脸,你这傻瓜,你这傻瓜,我一辈子都要你,放心好了,伊丽满头黑发猛然甩起来,湿淋淋缠在苏甸茁壮的脖颈上,她娇憨地,真的,不骗我哇?苏甸说我骗你做什么,我阿甸向来说一不二。 日升行开业这一天,伊丽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生下她八斤重的女儿秋含,圆嘟嘟的秋含脖子上缠绕着脐带,红毛医生说好险,邻床从唐山来的小脚产妇却说,呀,要是男孩就好了,要是男孩儿玉带佩印,大富大贵呢! 秋含满月那天,苏甸在聚春楼酒家设席宴请各界名流,觥筹交错间,容光焕发的伊丽一身洋装,珠光宝气,频频穿行在各色宾客之间谈笑自若。理元举杯向苏甸说,阿甸,你是托伊丽的福啊,简直是洪福齐天呢。苏甸一脸幸福,是的是的,不过,她要生男孩就更好了,理元悄悄笑道,别那样古旧,女孩无碍,在南洋生女孩一样是无价之宝。` 苏甸真的很高兴,他没想到理元会来吃秋含的满月酒,苏理元是何等人士,能来参加一个小业主的酒宴是很难得的。他爽性让伊丽自己去应付其他客人,自己只陪着理元聊天,理元有段时日跟着船队五湖四海漂泊,见多识广,英文又是极好的,他先是闲聊,随意罗列了各国各式各样女人的发式体态,然后突然问道,阿甸,你会跳舞么?哪天到我举办舞会邀你来。 我不会跳。 不会就学嘛,理元爽快地,我教你,不过唐山人的辫子是麻烦,你听过华人舞会辫子打架的事儿么?苏甸笑笑,这大概是我们唐山人服饰和禀性都不适合西式舞会的缘故。 但你不参加舞会就无法结交洋人,理元说,不结交洋人你生意就没法做大。你没听说过么,做小生意与乌番打交道,做大生意要和红毛打交道,要和红毛打交道你不学跳舞怎么行。 我不喜欢红毛。 喜欢不喜欢另当别论,你必须和他们打交道。理元凝望苏甸片刻,甸兄,这点你听我的没错。 再说吧。 说是这么说,苏甸却始终未参加理元举行的上流社会舞会,但结交的朋友渐渐多了起来,日升行生意越做越大,雇用几个人帮工已经不够了,他开始使用文员,每天查看账目,夜间工作渐渐加重,伊丽将两个女儿交给母亲与乳娘,夜夜到商行里帮他的忙。伊丽总是在苏甸浓重的雪茄烟味中算账,她拨拉算盘的速度快得惊人,算完账便到伙房去给苏甸煮宵夜。 这天,她将一碗沁凉的亚答仔送到苏甸手上,苏甸一面漫不经心吃着,一面认真阅读刚到的家书,全神贯注,调羹铛啷铛啷在碗里空响,正在算账的伊丽见了很生气,一把夺过瓷碗,苏甸一惊,忙将信纸折起来,伊丽觉得有些跷蹊,便向他要信看。 唉,你就别看了吧。 我要看。 苏甸叹了一口气,干脆将信纸在桌上展开,是催我回唐山成亲的,阿妍岁数大了,我再不回去是说不过去的,横竖早晚得回去,这信让你读读也无妨。 伊丽怔了一下,她多大了? 十八,不,十九了吧,你想想,秋意三岁,秋含都五岁了。我们家业也做大了,伊丽啊,我是该回去了。 伊丽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说话,下意识将手里那只泥金纸扇一点点撕碎,然后起身,阿甸,我们的确是说好了的,你要回去,我自然是不能阻拦,你要回去多久呢? 半年,不,三个月吧。 还是半年罢。 伊丽,你是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的嘛,伊丽笑笑,从胸前解下祖传的汉玉锁挂在苏甸脖子上,苏甸抚摸着温润的玉锁,诧异道,伊丽,这是你爹爹刚给你的,给我干啥?伊丽说你先带回去,回到南洋再给我嘛,阿甸,无论将来如何,你是万万不能忘了我的,忘了我你一辈子灵魂不得安宁。 苏甸笑道,怎么能忘啊,我怎么敢啊,没有你我怎么过日子?伊丽,这日升行的事儿你先管着,我很快就回来。伊丽叹了一口气,早点休息吧。 伊丽不再流泪,伊丽与苏甸做了近十年夫妻,相濡以沫,兢兢业业创立了偌大的家业,也学会了沉默,她那有玛腰头衔的爹爹尹仲涵近来对苏甸很满意,不时来答哩看望他的外孙女。有时会玩笑地对苏甸说,我们伊丽像公主一样下嫁与你,你得对得起她罗。每每这时,苏甸都是微笑着的,他没有忘记自己正儿八经去巴达维亚求婚那天受到的冷遇,但尹仲涵后来解释说是为了替女婿省钱,他在女婿扩大营业的时候,毫不犹豫注入一笔丰厚基金,而且说明前三年不参予分红。 苏甸与伊丽在深夜双双回到滨海的洋楼。佣人和孩子早睡了,只有伊努在明亮汽灯下精心剌绣,她眯着眼睛,在替两个孙女做小红肚兜。苏甸坐在她身边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很奇怪一个番女居然做唐人肚兜做得如此地道,不知岳父当时是如何调教她的,更不知为何有钱有地位的岳父一定要抛弃她,是唐山来的小脚正室太厉害了吗?实际上无论唐山还是南洋,有钱人家三妻四妾是寻常事儿。苏甸突然想到客氏,就要回去与客氏成亲了,客氏在印象中还是小孩儿呢。客氏会喜欢伊丽吗? 妈妈,阿甸要回唐山。 我早就知道了。 妈妈,你早点儿去睡吧,苏甸发现伊努近来老了很多,这些小玩艺儿我从唐山回来一定多带点儿。伊努抬头笑笑,你早些个回来就是。 苏甸和伊丽并肩上楼,躺在那张大得近似四方形的紫檀雕花床上聊商行事宜,他们一直沉浸于繁忙商务,这张奢侈的大床很少使用,夜间多半在商行里草草歇息,此时上床竟有些生疏,有些扭手扭脚的。 苏甸想到自己要走了,不知伊丽一人是否忙得过来,就一件一件向她交代近期内应付货款,伊丽静静听了一会儿,说,阿甸,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们在床上,还要继续做生意?我现在没带笔呢。苏甸突然醒悟过来,一把搂过她圆润的肩膀,亲一亲她额头,说这圆圆的额头似乎有了几分沧桑呢,窗外椰影摇曳,涛声汹涌,伊丽拧灭洋油灯,在黑暗中吃吃地笑,阿甸啊,我嫁给你不到十年,倒好像老了二十岁,唉,都老夫老妻了。 苏甸深情地梳理她乌油油的鬈发。伊丽驯顺地伏在他宽阔胸前,犹如伏在颠簸起伏的火轮上,她一心想重温旧情却一夜恶梦不断,醒来眼睛都是肿的。 注1:娘惹,一般指华人与马来女人生的女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章 唐山客氏 金沙的苏甸衣锦还乡了。 苏守业早早就动用儿子寄回的番银,拆了老宅,起了五进有后堂的大厝,青砖乌瓦飞檐耸脊,比祖传的旧宅堂皇得多。另外两个儿子早就成家了,本来长子该先娶,可苏甸出洋,一去七八年,客氏十五岁该行冠笄之礼的时候就开始缝制嫁衣,她缝了一批又一批,深幽的绣房里,各色箱笼堆积如山。 那年苏甸在南洋与伊丽成亲,客氏把自己关在新房里,不吃不喝哭了一天,傍晚婆婆推门进屋,端一碗参汤让她喝了,说你的身子是自己的,也是苏家的,饿坏了事儿可大,我们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呢,漂洋过海的人,有两头家是寻常事儿,你放心,阿甸是孝顺孩子,肯定会回来的。 果然现在苏甸回来了。 苏甸看见父亲以前菜色瘦削的骨脸变得红润滚圆,母亲喜气洋洋一头珠翠,雕梁画栋的客厅里深邃宽敞,川流不息都是面孔生疏的客人,客氏则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母亲一面将苏甸带给客氏的衣饰一一拖进房去,一面掉头说,阿甸,你别急嘛,洞房花烛日,有你相见的时候。 苏甸笑道,我不急,有什么可急的? 客氏是童养媳,自幼入夫家,本应免了迎来送往一类虚礼,但苏甸还是下很重的聘金,他给客家送去许多从南洋带回来的花花绿绿糖果,客天福乐得手舞足蹈,用聘金的零头为客氏打制一套沉重金饰,连描红烫金的子孙桶一齐送了过去。 苏刘氏请好命人金花婶替客氏绞脸上头,梳了乌油油的发髻,插了沉甸甸的金簪,金花婶说,头发梳起起,坐金交椅!苏刘氏微笑道,这金交椅是阿妍自己带来的。 花轿堂皇从苏家大门出去,又从苏家大门进来,十分隆重环绕金沙镇一周,苏甸穿着簇新的长袍马褂,憨憨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在三姑六婆的调教下忙乎了半天,才开始行使成婚大礼,他傻乎乎牵起客氏冰凉的小手跨越炭盆,入门时鞭炮大作,红色纸屑纷纷落地,绵软如毯。 苏家大宅的喜事,围观的人很多,鞭炮声响之后,人们纷纷议论着苏甸的英俊与阔绰,说儿子赚钱老爹守,苏家风水到底是好的,这些年镇上从南洋回来的人多了,祖上曾经有过辉煌的苏厝却只有苏甸发了洋财。 夫妻对拜的时候,客氏小脚绣鞋颤巍巍,盖头下端微微一动,尖尖的下巴瞬息即逝,苏甸看到了,心想客氏这些年养在深宅大院,愈发的娇弱似水,他眼前突然闪现伊丽趿着木屐丰润矫健的天足,女人这些部位,还真是有天壤之别,他怅怅地想。 厅里的流水宴吃得鼎反天沸,苏甸趁父母与喧哗宾客周旋的时候,踅入洞房,揭去客氏的红盖头,客氏幽怨惊恐的眼睛从辉煌沉重的簪钗间抬起来,看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 苏甸站在她跟前,久久说不出话来。 盛妆的客氏清秀眉眼微蹙,削肩细腰,没有他臆想的成熟与丰润,他友好地朝她笑了一下,就掀开珠帘到外面应酬去了。 胆怯的客氏却被他这一笑吓得魂飞魄散,此时苏甸印堂发亮,毛发眉眼深浓,肩宽背直,正是男人日趋成熟最具风采的时分,苏甸神态自若的微笑是生意场上养成的习惯,客氏仓促间以为他看不上自己,泪水涌了出来,她抽出绢子轻轻擦拭,生怕弄脏了新娘妆,谁知越擦越脏。 苏刘氏亲自端着清水汆猪腰心线面进门来,见客氏泪痕满面闷闷不乐,就说傻孩子,你又不是远嫁而来,是在家圆房,你比我亲生骨肉还亲呢,大喜的日子流泪做甚?高高兴兴才是。 客氏低了头说,阿姆,甸兄与以前不太一样呢,苏刘氏笑道,男孩儿大了,去南洋这么多年,有自己的事业,自然与以前不一样,你们以前都是孩子,现在都成人了,成人自有成人的事儿。 苏刘氏突然笑起来,伏在客氏的耳边说话。 客氏秀长的睫毛垂下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婆婆含混不清的叮嘱究竟是何意,她并不太明了,正想询问,苏刘氏却又不说了,说,吃面线罢,我去叫阿甸一起来吃,吃了面线一辈子同心同德。 苏甸被母亲拖进房来竟面红耳赤,他已经灌了些酒了,与客氏相对吃面线,吃了一半,将另一半倒在客氏碗里,你多吃点儿,阿妍,我走南洋近十年,你怎么还是这末瘦呵。 客氏无言以对。 自苏甸回家她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她平时话不多,但口齿还算伶俐,然而英气逼人的苏甸一出现,她不由自主就心跳过速,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养在深闺的客氏几乎未接触青年男子,她整门心思里都是苏甸,苏甸却曾经离她那么远,如今回来了,早已不是儿时的甸兄,苏甸在南洋已经有了妻女,想到这个她心痛欲裂,愈发的张口结舌。 客氏默默低头胡想乱想,珠泪盈眶。 挨过了一整天,夜色降临,窗外的猜拳声还在继续。苏甸入洞房来了,醉醺醺的,他在南洋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却从未有机会喝过这么多酒。苏甸歪着头,醉眼朦胧看客氏,娇小的客氏便与丰腴健壮的伊丽叠在一起,他一把将她抱到床上,她自身是没有什么重量的,金贵隆重服饰却十分芜杂,他耐心地一件一件解开,恣意嘲笑道,伊丽,你今天穿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苏氏不知道他番里番气说些什么,便任凭他摆布。苏甸将自己大红万字织绵袍随便搭在她那堆鲜艳衣物上面,在帮她脱去那尖尖突突红绣鞋的时候,骇然而酒醒,他的脸火辣辣地疼痛,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个耳光。 他盯着红烛摇曳下客氏雪白秀气的脸庞辨认了一会儿,又仔细研究她碱粽一般的小脚,觉得十分遥远陌生,他从未如此贴近地观看女人畸型小脚,不知道要不要解开那堆层层叠叠的裹脚布,正在犹豫之间,客氏缩了小脚,挣扎着坐起来拉下蚊帐。 苏甸怔忡地坐在帐幔里,想了半天,终于放弃解裹脚布的欲望。他最后卸下客氏灿烂沉重的头饰,一一在匣子里放好,然后头脑晕晕但娴熟地行使男人的权利,纤细娇弱的客氏在他身下蹙眉辗转,完全是束手无策的样子。 苏甸很快完事,昏昏睡去,他实在是喝多了,客氏泪眼婆娑,抽出染着鲜红血迹的白绫,郑重其事地叠起来。 次日苏甸睡到日中午方醒过来。 他不知身在何处,象蠕虫一样在床上伸懒腰,倦怠不堪,直到客氏端着桂元红枣汤进来,他才想起自己是回唐山圆房,眼前的确是客氏不是伊丽。他把甜汤喝了,叫客氏坐下,想与她好好说话,体态婀娜换了妆的客氏却仍然不看他,悄无声息将碗盘收了,颤巍巍走出去,鲜艳绣鞋的硬底磕磕在红砖上响,头上的簪钗发出细碎响亮的声音。 这可真是怪事儿,苏甸百无聊赖伸了个懒腰,哈欠连连。他弄不懂自己回唐山每天睡这末久还呵欠连天,母亲说他是出洋累坏了,可苏甸在南洋天天连轴转,从未感到丝毫倦意,回唐山天天进补倒精神涣散,他懒洋洋梳好自己的辫子,正想到山上转一转,他想再不动浑身要生锈了。这时听得有人入门贺喜,母亲苏刘氏急匆匆颠着小脚进来,要吃中饭了,唉,这个阿头,向来如此! 阿头,哪个阿头? 还有哪个,说起来你还和他沾点亲呢,就是那个该死的鸦片鬼,三不五时要到别人家里噌饭吃,只要有红白事,他是一定要到的。苏刘氏笑道,这阿头现在巴结我们巴结得不得了,那年不知哪个缺德鬼弄大烟给他治咳嗽,别人抽也就抽了,他弄得连姨太太也染上了,偌大的家业输得差不多了,这不,你爹爹不久前才买了他一块地,价儿还可以,没准今天还要卖呢。 苏甸与母亲相跟着来到客厅。 曾经肥硕无比的阿头如今瘦弱无神,看上去只剩下一把骨头,看到英姿勃发的苏甸,很大的四白眼惊得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啊呀,阿甸,几年不见,你这样出息了呀。 苏甸雍容地微笑着,让座,泡茶,阿头大大咧咧坐下,从身后拖出一个穿开裆裤精瘦结实的男孩儿来,猫五,猫五,快叫甸叔,甸叔去南洋的时候比你大不了多少哩。 猫五心不在焉叫了一声,埋头贪婪地啃吃手里的白切鹅肉,头脸油汪汪的,阿头说,这是孙子。猫五口鼻端正,清瘦的脸上有些麻子,眼睛很大,但决不是阿头那种令人不快的四白眼,大瞳仁乌亮,直逼你的眼,阿甸心里咯登一下,心想这孩子的眼睛真是亮得出奇。 猫五食量真是惊人,他只吃肉,果子不吃,素菜不吃,连孩子们多半喜欢的花花绿绿的番糖也不要,不多时,一头鹅倒有大半只在他肚里,他意犹未尽,还盯着桌上大盘大盘的卤肉,守业忙捡了一只整猪蹄给他,猫五接过如获至宝,埋头又啃啮起来,太咸,又要凉水喝,默不出声吃了半天,小肚子弄得滚圆发亮。苏刘氏说,呀,这样吃法会伤了身子骨的的,阿头却叫道,不碍事儿,还早着呢。 他在家也是这么吃么? 我家要有这末多东西给他吃就好了,他爹爹只顾自己享福,把老婆孩子都丢给我了,阿甸啊,我是来求你的,阿甸好笑道,你求我作什么?阿头说,卖地,苏甸说卖地你找我爹,在唐山我不管家事儿。 可是,你管银子啊,我的意思是说,多付我一点银子吧,上回卖的那块地是很好的呀,狗屎崎又在剌桐城讨了小老婆,他白花花的银子都贴到窑子里的莺莺燕燕身上去了,行行好呵阿甸,我一家老小等着吃喝呢。 苏甸与父母面面相觑,苏甸有些怜悯地看着阿头那条稀稀疏疏的辫子,从腰间掏出一块银元。这时猫五已经啃完了猪蹄,看着苏甸把银子递给爷爷,乌黑眼珠一动也不动盯着,似乎要把苏甸吞了去。阿头则乐得饭也不吃了,拉着不及八仙桌高丁点儿大的猫五,迫不及待往外跑,苏刘氏颠着小脚,追到大门口,阿头,阿头,你不要再去吃乌烟啊! 守业厌恶地说,你喊也是白喊嘛。苏甸心里很难过,不就一块银元嘛,曾经财大气粗的阿头竟落到如此地步!他扭头嘱咐父亲,说横竖我们现在不短这点银子,多给他一点也无妨。 可那是填不满的窟窿嘛!守业拿银探针清除水烟袋的烟垢,叹息道,甸儿,我说的没错是吧?你看看,这乌烟闻着甜香,却是万万沾不得的,真是作孽嘛,老子吃乌烟,儿子贩红土,赚的是昧心钱,这年头,杀头的生意总是有人做! 一家人开始吃饭,饭后苏甸点起一支雪茄,爹爹,我想去鼓浪屿,守业说才圆房怎么好外出,祖宗的规矩还是要的嘛? 爹爹,这规矩都是人定的,苏甸笑道,我去几天就回来了,我要去找乌石,物色几个人带到南洋公司去,要读过四书五经,国文要好,还要懂英文。苏守业说你那公司母司我不懂,既是需要,就快去快回。记住阿妍是你的老婆,记住我们都在家等你,别到外面胡闹。 苏甸答应着,吃过午饭跑到镇上闲逛。 金沙镇这些年多了一些南洋客筑的大厝,并无其他变化,没有墟的时候,人还是稀稀落落,卖杂货兼卖咸鱼干果还有新鲜山货,伶俐的沙溪在绿竹丛里潺潺流淌,踏脚石是乌溜溜洁净,有些花红柳绿的村姑在这里洗衫,客氏以前也是要洗衫的,现在恐怕是足不出户吧,那是肯定的,女人嘛,足不出户笑不露齿都可以,可怎么能老不说话呢? 苏甸脱了鞋子把脚浸到凉凉的溪水里。 溪边就是客氏的爹爹客天福家,客天福早年是阔过的,贩过生丝和漳州丝绒,抽乌烟弄得家境窘迫,那年客氏出生,生母难产死了,客天福嫌她克母,便用她与苏守业换了烟泡抽,这些年客天福戒了乌烟,儿子客运水还算争气,私墅读了一阵,中了个秀才,见母亲劳碌,不读书了,在镇上开了个糖饼店,将算盘珠子拨得飞快,家境便一天天好起来。 苏甸到客家坐了一会,请客运水抽雪茄,客运水陪他泡功夫茶,汲了几盅,苏甸的精神全来了,说,这浓茶比咖啡提神呢。客运水说,阿甸啊阿甸,你快要变成番仔了啊,按理说你三天之后才能来坐呢,你看看你。 苏甸说,不就圆房嘛,这规矩就多得像女人的头饰,弄得我头晕脑涨,免了免了,酸文假醋的作什么呢? 祖宗的规矩还是要的嘛。 运水,你年纪轻轻口气怎么跟我爹爹一模一样。 阿甸,我看你还真是有些番仔憨。 你放心,我不是番仔,乌发黄皮白骨,你想变也变不了嘛,只是赚点番银罢了,运水,我过些日子还得出洋去,你帮我做个事儿,明年回来我一定重重谢你。 你明年真的回来?客运水叹气说,是得常回来,我妹子等你这么多年,不容易啊! 苏甸不语,停了一会儿,说,我想建洋楼,然后在族里办个学堂,但那边的生意实在放不下,我爹爹老了,两个兄弟都不通文墨,运水,你好歹是见过世面的人,且帮我理一理家事。 这个自然。 于是客运水让客天福看店,跟着苏甸踏勘一番,客天福捻着胡须,满意地望着儿子与女婿殷实的背影,对姨太太说,阿妍果真是个好命的,姨太太说,元配自然比做妾好么,客天福笑着说,呔,我说东,你说西,你就老想着自己。 我不想,谁来替我想? 呔呔,你没听说过么,妻不如妾呢。 元配就是元配,谁也取代不了。 客天福连连说客氏好命,苏甸却不知如何面对淡漠的客氏。回唐山没几天,他就想念伊丽了,南洋那头家大业大,不知现在伊丽自己一人要忙成什么样子,他也想孩子了,满地飞跑的秋含秋意动辄爬到自已身上撒娇,小胳膊小腿尽是奶味,苏甸想起来不禁归心似箭,从客运水店里出来,闷闷不乐回到家,在红砖地上走来走去。 甸儿,你做什么嘛,走来走去走得我头晕,守业咕嘟咕嘟抽着水烟,你妈叫你去喝参汤,快去,在灶边温着呢。苏甸不语,将参汤端到爹爹跟前,守业说你给我作什么?苏甸说我年纪轻轻喝这玩艺儿是作践了,还是您喝了罢。 唉,瞧你那心不在焉的样子。 苏甸说,爹爹,我要尽快物色几个可靠的人,尽快回南洋,否则人手不够,做不了大生意。苏守业疼爱地望着儿子,果然你是做大事儿的人呢,早点儿休息,明日早早走吧。 夜间客氏朝里睡了,苏甸在烛光下读了一会儿书,想到明天要出远门,也就更衣躺下,听见她细微的鼾声,很失望,这那像新婚燕尔?想到客氏至今不说一句话,更是兴致索然,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明天是务必要出去了,他爽性爬起来吹灭烛火,睡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章 鼓浪洞天 第四章鼓浪洞天 苏甸第二天清晨雇马车,的的拐过山城到渡口,正值午间涨潮,看见波涛起伏的海水,他就骤然兴奋起来,抛些小洋给车夫,拎着藤箧踏上跳板,夫妻船扯帆远去,苏甸躺在光滑的舱板上,看船婆子吱呀呀摇橹,他看了一会儿风景,读一会儿《菜根谭》,晚饭是萝卜粥和新煎的油鱼,十分爽口,他一连吃了几碗,大声叫好,船婆子好笑道,这算什么好东西,我看客官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莫取笑我们船仔人罗。 我也是船仔人啊,我一上船就高兴。 那你就给我做女婿罗。 不敢不敢,我有妻室啦。 我们也不敢要你啊,我们船仔人一手拿命纸一手拿神牌,如何消受得了你这样的贵人? 我算得什么贵人,浮脚桶的罢了。 说说笑笑间,船在鼓浪屿龙头码头靠了岸,苏甸走上狭长的条石码头,见对岸过来的小姐太太都坐轿子,无可奈何笑了一下,她们都与客氏一样裹着碱粽一般的小脚,只有教会里的女子是放开的,比如乌石的老婆月姑。 想到月姑,苏甸无端有几分兴奋,他兴致勃勃走到四眼井,却发现大宫边早就拓筑了偌大的番仔球埔,乌石小巧逼仄的凉茶店不翼而飞,光头的老庙祝说乌石早就阔了,在龙头开着很齐整的店铺,在鹿耳礁起了花园洋房,今非昔比呢。 苏甸走近乌石独门独户的花园洋房前,矫健的狼狗忽的窜到铁门边,他猛然打了个激灵,乌石却笑嘻嘻来开门了,见到苏甸讶然大喜,笑道,这可真是稀客啦,阿甸,几时回来的嘛? 回来许久啦。 苏甸喝了一盅茶,从搭裢里掏出一支象牙烟斗给乌石,一个莹澈逼人的翠镯要送月姑,张望半天不见月姑出来,就坐在壁炉边叹道,哟,乌石,这些年我竟忙得顾不上跟你联系,庙祝说你今非昔比,果真是不一样! 乌石开怀大笑,阿甸,充许你发财,就不充许我乌石发财呀,你在南洋发大财,我在鼓浪屿发小财嘛,苏理元前不久回来,说你的公司大啦,阿甸,你是了得罗,小小剃头仔,竟做得这样大的事儿。 苏甸微笑着,递给乌石一支雪茄,乌石惊道,你在南洋抽这末粗硕的玩艺儿?和番仔没什么两样嘛,免了免了,我还是抽烟斗好,哟这烟斗还镶宝石哩,身价不一般呵,阿甸,谢谢你罗。 苏甸微微笑道,倒是我该谢你呢,没有你我何以有今天嘛,咦,月姑呢?乌石忙朝屋里喊,月姑,月姑,阿甸来了。 月姑忙忙梳洗一下,领着一群睡眼朦胧的孩子们出来见客,苏甸诧异道,乌石,你何时竟有了这末一大串的孩儿?乌石嗨嗨的笑,说这都是月姑收养的,自己俩丫头是嫁掉了,一个嫁给西医,一个嫁给中医,母亲过世,那一出生就送回金沙的宝贝儿子就接到鼓浪屿读书来了,现在的孩子,光读私墅是不够的,喏,这就是了,我们家四世单传呢,乌石将自己的儿子推到苏甸跟前。 粉面朱唇的李国赓英华中学刚读完,有些羞怯。苏甸笑道,乌石,这哪像你的儿子?乌石叹道,没法,从小是我妈带的,弄得千金小姐似的,差点没戴耳环啦。我妈说男孩太金贵,扮女孩儿好养。苏甸说,男孩儿还是要有个男人样好,怎样?跟我出洋去罗,乌石却犹豫着,阿甸啊,我毕竟只有一个儿子。 我去,国赓利利落落回答,音色醇厚如铜钟。 苏甸乐了,瞧瞧,人不可貌相呢,乌石,看来这孩子是做得大事儿的,还是让他跟我走吧,我苏甸绝亏待不了你的儿子,乌石说,可我只有一个儿子呀,阿甸,你一回来就向我索要宝贝儿子,这像话吗,你先住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住下再说。 月姑让佣人端来点心,苏甸吃了,到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回唐山这么多天,第一回如此畅快冲澡,他快乐得打起呼哨,披着浴巾搓搓擦擦,一头栽到月姑浆洗得十分新鲜的被窝里,睡得酣畅踏实。 鼓浪屿无车马喧,幽雅浓绿的小巷里,一大早就是哦唷哦唷悠长的么喝,卖乌蚶的,倒尿的,都是那么动听,苏甸翻了个身醒来,百页窗透着晨光,心想这乌石还真能享受,床垫软得不得了,躺久了恐怕腰酸呢,他跳起来推开窗户,顿时神清气爽。 苏甸悄悄下楼来。 玉兰花幽香沁人心脾,他绕着偌大的园子走了一圈,听得墙角有泥铲声响,是乌石在薄薄晨曦中捣泥,苏甸笑道,乌石,七早八早,你真是贱骨头呢。 乌石说咱们彼此彼此,苏甸要帮他,他说你莫动,只有我知道要做什么,苏甸住了手道,乌石,理元告诉我,你跟救世院那个红毛院长很好,他是会做图纸的。带我去找他可好。乌石笑道,你是说乌埭珠呀,那是我们教会里的人,番仔,你不是不喜欢番仔么,找他做什么? 我要起洋楼。 要在金沙么,乌石摇摇头,你在金沙起洋楼何用?我是不回金沙起洋楼的,要起就起在鼓浪屿,如今这里热闹,我这楼就是他设计的。苏甸说,我是给在金沙的父母妻子有个交代,父母老了,客氏等我多年,都很不容易。 好小子,现在是两头家了吧? 苏甸无言而笑。 乌石说,乌院长近来在替台湾来的李维嘉设计高门深宅,恐怕一时轮不到你。 苏甸好奇地问,李维嘉是谁?我在船上听了许多他的奇闻轶事儿。 乌石说,李维嘉看上去比你还面嫩些,呔,那是真正的豪门贵族,气比洋人还粗些呢,回来不多久就捐了官,前些年又捐了二百万两银子给皇家海军,却被老咸丰婶子挪去筑了花园子,李维嘉一气之下辞职回了鼓浪屿,正要大兴土木呢。乌石絮絮叨叨给苏甸说了很多,阿甸,不是我说你,鼓浪屿现在是风水宝地,不要说洋人了,象你这样的南洋客也好,台湾客也好,都争相回来起洋楼。你还等什么?再等地都让洋人割完了。我记得你当年还发过誓呢。 乌石,你容我好好想想。 有什么可想的。 我银子还不够多嘛。 咦,阿甸啊,谁不知你赚的是活水钱。 乌石,有多少钱做多少事儿,我还要养家呢,我现在南洋金沙都有一大家子呢。 这小子,倒还算是老实人,行啦,咱们现在不去说银子,尽管银子是她娘的好东西,乌石笑着去洗手,走,喝粥去,要吃什么小菜叫月姑给你做,月姑是最疼你这个小老弟的。 苏甸看到桌上,麻油蒜茸酱拌皮蛋,一碟咸姜酱瓜,一碟久腌的海蜇皮,一碟酱油泡的乌蚶,便快活叫道,这个好这个好,这些日子回金沙,膏滋油腻吃多了,我阿姆老觉得我孤身在外肯定受苦受难,天天进补,补得我昏头昏脑,鼻孔都要流血啦。 该不是让新娘子弄晕了头吧?乌石戏谑地说,给他夹了一块皮蛋。 苏甸答非所问,他们都把我当客,奇怪啊乌石,我到你这儿倒像回了家似的!觉都睡得特别香。正在督促孩子们喝热牛奶的月姑说,那你就多住些日子!乌石有些体已话要对你说呢,这些年大家都不容易。苏甸玩笑道,月姑啊,乌石体已话早就对你说完了,还有我的份呀。 乌石故作醋意道,阿甸,你还说风话,再说风话我赶你出去喽。苏甸不理他,挟起海蜇皮在皮蛋碟里蘸了蘸,埋头稀里呼噜喝粥,说要是加两块番薯,更好。 贱骨头,乌石笑道。 饭后苏甸跟乌石到龙头酱料店里,挑挑拣拣,然后笑着说,奇怪啊,我自己开了这些年菜仔店,不烦,现在不做了,做糖,手脚还痒痒的,乌石说,我说你本性难移嘛,你现在莫乱动,伙计们自会收拾,我交代一下,待会儿就带你去西餐厅,鼓浪屿红毛番蛮多的,年轻人都跟着时髦起来,我们做的西餐比鹭港要地道一些呢。 乌石,你现在究竟开了多少店? 乌石诡谲笑笑,你就甭问了。苏甸说我又不跟你争,有什么好保密的,乌石说我保密个鬼,我是不能与你相比嘛,鼓浪屿就这么一点地方,做食杂餐饮,能大到哪去? 往鹭港发展哇。 乌石叹息道,我没你的本事,有本事也到南洋去了嘛,谁不知道浮脚桶好赚钱。苏甸说,要做大生意,仅仅在这里是不够的,乌石啊,你那儿子让我带走,我当尽力提携,肯定出息。乌石笑道,说半天你还是要我的儿子嘛,唉,阿甸,你年轻血气旺,又有两头家,何患无后?要儿子自己生嘛,怎么老掏我的?说说,究竟为何? 我现在就需要几个贴心能干的人。 金沙就叫不到人么? 金沙人闭塞,不懂英文呀。 乌石瞪着眼睛想半天,唉,我一人是不能作这个主的,要问问月姑,儿子是她生的,阿甸,我们暂时不说这事好不好,走,去西餐厅坐坐,我原想让国赓接这活儿,他不愿意,吵着要出洋读书,说是西洋南洋都行,我正烦着呢,你这鬼东西就来了。 乌石和苏甸才刚坐下,隔着玻璃门,见一翩翩士绅挟朋携友走下坡来,年少英俊,谈笑风生,乌石低声道,阿甸,这就是李维嘉了,那个栗色头发的番仔就是乌埭珠,我们都叫他乌院长。 苏甸听罢哈哈大笑,说译音也要有个谱嘛,真是的,只有在鼓浪屿才会有这种稀奇古怪的叫法! 他自己愿意的,你可以叫他乌先生。 苏甸元气充沛的清朗笑声引起李维嘉注目,乌埭珠扭头看见乌石,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乌石说,阿甸,你是吉人自有天相,现在你想见的人都在这儿了,真是,来得全不费工夫。 乌石把苏甸介绍给李维嘉与乌埭珠,同行还有青年儒生卓逸峰,侍应生将他们引到楼上去,坐在三楼,市场乌压压攥动的人头尽收眼底。 这一群人之中,乌石最大,李维嘉最小,才思最敏捷,他辞官回鼓浪屿,寻思还是要做一番事业,他说,甸兄,我要在金带水设计一处园林赋闲,你是在南洋见过世面的人,帮我出谋献策何如? 你不是请了乌先生策划么? 我要集益广思,乌先生主要是设计住宅,老宅是爹爹筑的,现在嫌小了,维嘉笑道,我们李家丁口多,内眷也多,仅有老宅是不够的。卓逸峰打趣道,你小小年纪就妻妾成群,自然是不够住罗。维嘉举杯望望苏甸,一饮而尽,我不过坐享祖宗的产业,惭愧惭愧。 一直没有说话的乌埭珠突然也举起杯来,李先生,我敬你一杯,谢谢你对救世院的捐助,我将无代价替你设计。 维嘉说咱们是朋友就别说客气话了,要说谢话,我倒要先谢你,谢谢你在此地做如此善举,救世医院是闽省第一家西医院,我不谢你谢谁? 那咱们就互相谢了,乌埭珠耸耸肩,笑了。 乌先生,实话告诉你,父亲原先是不许我与洋人交往的,你是我交往的第一个洋人,我带你见我最好的朋友。 乌埭珠说,我也要带你见我最好的朋友,比如乌石。 乌石作揖,李先生,久仰久仰。 乌石兄是店主么,久仰久仰。 乌石却嗫嚅起来,李先生,你是朝庭放的侍郎,我们小人物,平时是不敢骚扰的。乌埭珠却有些生气地瞪起眼睛,乌石兄弟,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何谓小人物?维嘉哈哈大笑,乌先生,我不是你们教会里的兄弟,但我喜欢你这句话。 谢谢。 苏甸从未见红毛番仔能将闽南话说如流利,南洋的红毛番是一等人氏,多半趾高气昂,他没少受他们的气儿,这个乌埭珠,既是医学博士又是建筑师,看上去倒无多少架子,苏甸举起杯来,不卑不亢,我原本是剃头仔,论理是比乌石更小人物的人物,来,我敬大家一杯。 苏甸与乌棣珠商议在金沙设计洋楼一事,乌埭珠说,要设计就得去金沙,我那医院现在忙,没有时间,不过这里倒有现成的图纸可以给你参考,无需任何费用,你跟我回家一趟。苏甸一面跟着乌埭珠下楼,一面朝乌石喊,我们马上就回来! 苏甸卷着图纸与乌埭珠一齐在街上走,正说着筑洋楼的讲究,忽见一大脚工友匆匆跑来,乌先生,乌先生,有急诊!乌埭珠忙说,苏先生,他们都还在西餐厅,你先去吧,我回得医院,有空儿我们再聊。 乌埭珠腿脚瘦长,走路很快,苏甸目送他消失在拐角处方转身走自己的路,心想这番仔倒也没那末讨厌,真是爽直得很。 鼓浪屿是弹丸大地方,苏甸还没走到西餐厅,就听卖鱼丸的说是李维嘉嫡出的大公子得了暴病,早上起来还好好的,不到中午烧得热滚滚直抽筋,送到医院已两眼发白,乌院长也不一定救得。 苏甸匆匆蹬上方才大家谈笑风生的三楼,发现人去楼空,只有仆欧在收拾刀叉和动不到一半的菜肴,连乌石都不见踪影。侍应生说,回去了,说是叫头家娘预备一些草药。 这时苏甸才知道月姑原来还真是鼓浪屿颇有名气的医师,民间都叫她李先生娘,专门放筋,疗治儿科疑难病症,她不坐堂开业,但有求必应,只收药钱,不收诊疗费的。 仆欧说起头家娘时那份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苏甸踽踽上坡回到乌石家,乌石说,哎呀,那维嘉的儿子得了急症,他们都赶到医院去了,阿甸,维嘉叫你多住几日,说大家还得再聚聚,现在闽台的头面人物都住到鼓浪屿来了。 乌石唠唠叨叨的,李家庄的人以前不见得瞧得起我乌石,今儿倒是奇了,要我们月姑备药。乌石有些兴奋,在楼梯和餐桌之间跳来跳去。阿甸,你看看,李维嘉是何等人士,竟需要我们月姑去给他儿子看病。 苏甸微微一笑,乌石,天王老子都要得病的。 乌石还是搓着手走来走去,苏甸不理他,竟自在桌上展开图纸,他在南洋已建过两幢洋楼,大体图纸是看得懂的,但现在让乌石弄得心头突突看不下,便抬头去看窗外,心定气娴的月姑正在园子角落那块地上,采摘她自己种植的药草,想到要将月姑的儿子带走,他无端竟觉得有些心慌,女人多半是不经老的,但月姑比乌石还大两岁,四十出头了,愈老神态却愈发鲜活飘逸,愈老愈见仙风道骨。 苏甸收起图纸,歪着头想半天,呆呆的。乌石此时倒安静下来,见他发呆,就打趣道,阿甸,我不知道你在南洋是怎么做生意的,你经常这样吗?苏甸猛然醒过来,击了乌石一掌,没头没脑问道,乌石,国赓是月姑生的吧? 乌石叫了起来,不是月姑生的还有谁生,我可不像你们,要么妻妾成群,要么两头家,我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个女人,教会中人不可娶妾你是知道的。 你跟月姑说了罢? 说什么? 国赓跟我去南洋的事儿。 原来你还在想这事儿,乌石叹了一口气,月姑倒是比我有主意,她同意啦,苏甸笑了,你莫要担心嘛,国赓不是要读书么,我可以让他边读书边帮我的忙,乌石,你儿子交给我没错儿。 乌石说我知道没错儿,有错儿你能做这么大的生意么?只是他从小就不在我们身边,才刚刚回鼓浪屿几年,国赓一直是我妈的命根子,老太太霸占了他这些年,再跟你到南洋去,你想想,我好容易生了儿子,今生今世却见不到几回,这不是白养了么? 你莫发牢骚嘛。 这不是牢骚,要不是孩子他自己愿意,我是决不要他去闯南洋的,可他不愿意帮我,倒要跟你,这可真是怪事儿,乌石眼圈有些发红,苏甸笑道,唉,你莫伤心,我会把国赓当亲儿子看待。 乌石低头不语。 乌石,乌石! 原来是李维嘉的仆人来了,说维嘉的孩子在医院已经没了气,乌院长说没有呼吸就无救啦,已经抱回家来,搭好水床了,维嘉那个书香门地出身的大太太哭得泪人儿似的,说无论如何请李先生娘过去再想想办法。 苏甸说,乌院长没办法,月姑会有办法么?乌石道,唉,死马还得当活马医,真是的,阿甸,失陪一下,我携月姑到李家庄一趟。 苏甸忙说,我跟你们去。 三人一齐朝李家庄来,这是绿荫里连绵不断的几幢楼房,西洋底座,中式屋我们月姑这些年来救的孩子那是太多了,认干儿子还是第一次,李意澄是朝廷命官之子,算是富贵胎子,李维嘉让他认月姑做干亲是为了好养,恐怕无他意。苏甸叹道,月姑要是男人,是绝对可以坐堂行医的! 我们月姑不坐堂一样行医。 苏甸点头称是,乌石沉湎在自己呼出的酒气里洋洋得意,月姑在苏甸无限欣赏的眼光下却有些赧颜,她说,乌石你少在阿甸面前吹牛,人家是在南洋见过大世面的,你都胡说些什么嘛?苏甸说乌石没有吹牛,红毛番都治不好的病你治好了,这就是了得! 铁门吱呀响了一声,进来的是满面羞愧的乌埭珠,他把奶油蛋糕和椰饼搁在桌上,深深给月姑鞠了一躬,却又高高抬起头来,目光温和而明亮,月姑姐妹,我要拜你为师。 月姑忙起身说乌院长你请坐,她入厨房端了自制的药茶请乌埭珠喝,乌埭珠饮一口,说,又苦又甘,该不是什么仙药罢,乌石兄弟,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拜月姑为师你不反对吧? 乌石笑而不语。 于是乌埭珠就缠着月姑详说抢救李意澄的细节,月姑娓娓道来,并不隐瞒,乌埭珠话句句都听懂了,但还是觉得不可理喻,除了放血,他无法理解月姑的种种做法,而月姑因为不识字,也没法将祖传的医技真正阐述清楚,三个大男人在跳荡的烛光下,围着月姑听了半天,懂医的和不懂医的都是一头雾水。 月姑将发黄的书收起来,可惜我只识白话,世上没有白话的医书。乌先生,我要是识汉字就好了,识汉字就能通读医书,读通了医书就能像你那样行医了,乌埭珠不错眼珠地研究了她半天,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月姑,你是天使,也是神仙。我要向工部局申请嘉奖你,月姑朗朗笑道,乌院长,我一个只会读读白话的女流,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么? 你是我们教会的骄傲。 月姑却低了头,不,这是我们家祖传秘方。 乌埭珠正拈起一块绿豆糕吃着,噎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施恩于他人的人有福了,他站了起来,乌石兄弟,你有一个好太太,我们教会有一个好姊妹。 乌石笑道,岂止是好! 一时间三个男人都用欣赏的目光看月姑,月姑不好意思低了头,乌埭珠说我告辞了,近来病人较多,我还要去巡房,明日再来,乌石兄弟,我铁定要拜月姑为师了。 望着乌埭珠悄然而去的身影,乌石说,听说乌埭珠有两个博士学位,多才多艺,一向自负无比,月姑,你恐怕是伤了他的心了。苏甸说伤心倒是未必,我看这乌埭珠态度倒蛮诚恳的,这个番仔人还不错! 哟,难得听你称赞番仔。 乌埭珠从医院回家,在烛光里翻了一夜书,还是弄不懂月姑阐释的经络之说,他推开这些从旧书摊买来的线装书,头脑晕晕走到偌大庭院里,躺在树间的帆布软床上悠来悠去,不知要做什么好,他确实很为自己难过,自己向来觉得中医古怪,不近情理而近似巫术,但目不识丁的月姑居然将呼吸已经停止的孩子救活了!你不服也得服呀。 乌埭珠真是服了,月姑手里那些发黄发脆的天书似的家传宝贝连她自己都看不懂,不知是如何意会的,而你算半个中国通了,字字读得懂,但字字不理解,约翰啊约翰,你是白白叫了乌埭珠,你背乡离井来到遥远的东方,遥远的东方依旧不理你! 乌埭珠仰头看天,天凉似水,星星诡谲地眨着眼睛,他突然想到李维嘉昨天说的八卦图,啊,迷人的八卦,八卦就是天书,对了,天书,天书,他兴奋地叫道,简妮,简妮,给我烧一壶浓浓的咖啡来!他跳起来跑入掺杂了许多线装书的书房,伏在设计图上写写画画,直到夫人简妮端着煎蛋和咖啡进来才抬起通红的眼睛。 约翰,你一夜未眠? 乌埭珠喝着咖啡不置可否,简妮说你还是稍稍休息一下罢,你怎么老是这样不要命工作呢?乌埭珠仍然不说话,将桌上图纸一一卷起来,郑重其事放进柜子,简妮,我先去医院查房,今天没有手术,我会早些回来,下午再去李家庄检查一下李意澄的身体。李维嘉要是过来,请他稍等一等! 你还是歇一会儿罢。 我不累! 乌埭珠若有所思来到门诊,还在来索溶液里净手,李家就把孩子送来了,他带上听诊器迅速进入诊疗室,细细检查好久,才慢慢抬起头来,完全正常。 乌埭珠看了维嘉一眼,下意识地用高压消毒过的纱布慢慢擦拭听诊器,一时两人都无语。 李维嘉让仆人将孩子带走,跟着乌埭珠走进办公室,乌埭珠命人煮了热热的咖啡,请维嘉喝了一杯,心事重重地说,维嘉兄弟,你虽然不是教会中人,我还是要叫你兄弟,我要正式向你道歉,我的失误太大了! 维嘉笑笑。 不过,乌埭珠耸了耸肩,你要的图纸倒是画得差不多了,晚上再审核一下,明天就可以给你。 我要的八卦说阿妍现在还不能见客呢,阿头啊,看来你孙子挺出息的哟! 正在吃茶的阿头刚要说话就被呛了一下,猫五扭头看看瘦弱不堪的祖父,又想到自己终日在大田里劳作,早早就煎熬得粗糙不堪的母亲,不由得瞪了苏守业一眼,守业叫道,哟,这孩子是怎么啦? 猫五还是不说话,继续吃肉。 父亲狗屎崎做烟膏生意,据说很有钱,但从不养家,自己吃香喝辣的,其余的钱都流到堂子里的莺莺燕燕们手里了,据说狗屎崎在剌桐城和鹭港都养了外室,将猫五和母亲丢给阿爷了,母亲偏偏是善女人,天天除了劳作就是念佛,猫五想,天下最没用的事就是念佛,念佛就是念佛,念佛永远改变不了天天食菜脯的命,他恨自己没有一个像客氏这样美丽而又能给自己肉吃的母亲。 打他懂事起,家里总是他最不喜欢的粗茶淡饭,总是自种的菜蔬与乌黑的陈年菜脯,其他孩子倒也罢了,偏偏猫五生就一只与众不同消化能力极强的胃,吃了这些玩艺儿终日饥肠辘辘,所以尽管他是自尊心极强的孩子,还是宁愿跟着没脸没皮的阿公帮衬别人的红白喜事,四处噌饭吃。 在南洋赚了大钱的苏甸回唐山圆房这些热闹日子,是猫五吃得最惬意的,他明明知道守业是在奚落自己,还是听凭客氏擦去他的眼泪,埋头继续吃盘子里的肉食。 客氏把自己碗里的东西也挟给他。 猫五家三代单传,按理是很金贵的孩子,因为怕孩子难养,都起了一些下贱的名字,入私墅后必取学名,在剌桐城里乐不思蜀的狗屎崎早就把自己学到的字块统统还给了先生,阿头却不甘寂寞,在猫五四岁那年请瞎子测字,他未上私墅呢,就有了很文雅的字和号。狗屎崎贩烟土暴发之后,还是愿意叫自己狗屎崎。猫五却觉得是奇耻大辱,但倔强的猫五没有办法,此时年幼的猫五尚不知天高地厚,空有很大脾气亦没人搭理,还要独自承受自尊心与强烈食欲的冲冲撞撞,不时把个稚气小脸儿涨得通红。 苏甸与客运水吃过饭后坐着看图纸。客运水说这楼在鼓浪屿也许算不了什么,要筑在咱们金沙,可真真是独领风骚呢。苏甸讶异道,运水,你去过鼓浪屿?客运水说岂但去过鼓浪屿,省城都去过了,他涎着脸道,甸兄,你还是带我去南洋罢。 爹爹充许你去么?你可是客家唯一的男丁呢。 男丁才需要去闯天下呢,这山窝里闷煞人呐。 运水,做生意是要冒险的。 甸兄,你就不怕冒险? 这是命,我习惯了。可你毕竟娇生惯养,而且又已经成了家,苏甸沉吟了一会儿,也罢,你先好好替我操持这些事儿,过年后我再回来看看。等学堂和洋楼建起来,我再带你到南洋做帮手,好不好? 要得,客运水高兴得不得了。 送走客人,苏甸回房。客氏刚刚卸完妆,在帘子后面细细擦澡,苏甸进门,她惊叫一声,魂飞魄散的样子。 苏甸顿时哭笑不得,你莫紧张莫紧张,我不看你就是,他竟自脱了长袍马褂,将辫子盘起来,端着紫铜面盆到井边去冲凉,初秋的天气到底有些凉意,他用毛巾擦拭着光滑结实的皮肤,心想这到底不是南洋,在南洋你一年四季泡在水里都是畅快的。 客氏听到苏甸的冲凉的水声心惊肉跳,她自己收拾好了,悬着小脚儿,静静坐在宽阔的床沿上等待。苏甸去鼓浪屿好几天了,这几天恰好是她行经的日子,真巧!圆房前苏刘氏说过许多话她都记不得了,唯独女人流血不得行房她牢牢记着,幸好他去了鼓浪屿!客氏挪动一下自己的身体,苏甸进来了,他把自己洗得很干净,坦胸赤膊,金黄色皮肤下结实的肌肉蠕动着,粗硕发辫上缀着晶莹水珠。 苏甸微笑着抽出汗巾子擦干了自己,坐到她身边,收腹含胸的客氏反射似的跳起来,苏甸莫名其妙看她如临大敌的样子,顿时意趣全无,闷闷与她对坐了一会儿,他穿上衣服,走了出去。他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地看天,竭力不去想令自己不愉快的客氏,偏偏她那碱粽似的小脚骨打骨打老在眼前晃动。他本来就很不喜欢女人的小脚,更何况早已变得陌生的客氏在情态上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苏甸想自己何必急煎煎从鼓浪屿赶回来嘛,赶回来又能作什么? 这样一想,他心胸反倒豁然开朗,热烈地思念起伊丽炽热目光和鲜活的身体来,顿时血脉贲张,情不自禁低声叫道,伊丽,伊丽,你如今在做什么? 湛蓝的天上只有沉默的星子。 苏甸憋得一身火热回卧室,躺在眠床的外侧,客氏这时却小心翼翼凑过来,挪了一下枕头,与他并排躺着,他触到她沁凉雪白的肌肤,不禁微微颤栗一下,还是伸手将她搂过来,客氏浑身绵软,仍然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苏甸今天并没有喝多少酒,十分清楚身下的人不是如火如荼的伊丽,但他突然就发起狠来,将对伊丽的一腔思念和郁积多日的不满全都发泄到客氏身上。 客氏不知是喜是悲,嘤嘤哭将起来,苏甸茫然地抽出身体,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觉得好生无趣,无论如何得早些回南洋了,他猛然拖过被子,埋头呼呼大睡。 次日起床时大家都已经吃过早餐,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一回金沙头脑便晕晕的,苏刘氏却以为他房室过劳又炖了补品,直喝得他虚火上炎,每天用青盐刷牙都要出些血。 苏甸从此不正眼看客氏,也不再碰她,夫妻形同路人,冷漠似冰,客氏愈发畏畏缩缩过日子,苏甸则天天泡在客运水那里。 这天,张罗完土建事宜,他说,运水,我要走了,客运水惊道,这么快,你回来还不到月半呢,苏甸说南洋那边生意太忙,正需要人手。客运水小心翼翼观颜察色,看半天看不出个究竟,便叹息道,只苦了我妹子了。 我不在她是一样过的。 怎么说? 我没法说,苏甸淡淡笑了一下。 苏甸顾不得父母唠叨杂念,留一些银子造楼建屋,又启程了,跳上夫妻船那一刹,他伤心地摇摇头,因为,拘谨呆板的客氏仍然未与他说什么话,客氏对自己甚至不如对破落户阿头的孙子猫五亲热。看来客氏喜欢孩子甚于喜欢男人,他想,喜欢孩子的女人自然不是坏女人,可这样也确确实实太寡淡无味了。 秋分时节,天是渐渐凉了。 李维嘉园里的秋菊灿若黄金,月姑药畦上的杭白菊亦丰盛如雪海,药香扑鼻。苏甸在乌石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被好客的李维嘉请走了。维嘉命家人为苏甸收拾了最好的房间,他说,甸兄,我要和你好好聊聊。他极尽地主之谊,说,你好好住两天,等我忙过这一阵子就与你说话。我有好多事儿要与你商议。 你说罢。 慢点儿,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苏甸纳闷,可又不便多问,到底与维嘉相识不久,他住在维嘉的豪门大宅里,似乎不如在乌石的小洋楼里随便自在,尤其见维嘉周旋在众多妻妾之中不亦乐乎的样子,苏甸就想到留在金沙家里冰凉凉索然寡淡的客氏,更觉得惆怅万分。 维嘉欲举办菊花诗会,忙碌奔波于鹭港和鼓浪屿之间,又过了两日,苏甸兴趣索然,他觉得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整日泡在女人堆里花花草草的真没意思,这富贵公子的阔绰作派显然不对自己胃口。整日的膏梁厚味他牙又痛起来,便推说要治牙,礼貌地辞别维嘉,维嘉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也不在意。 苏甸回到乌石家吃了两天清凉润肺的菊花粥,牙是好了,人却仍然不快,走到哪儿都郁郁的,不多说话,也不大串门,只是偶尔翻翻国赓的英文课本,觉得有些意思。月姑忙着给儿子收拾行装,又精心为苏甸缝了两个菊花枕,说,她一个你一个,南洋燠热,你们做生意忙碌伤神,枕一枕可以清肝明目。 苏甸突然热泪盈眶,月姑,谢谢你! 至于吗?在一边悠闲地咬着雕花烟斗的乌石呵呵笑道,阿甸,你近来真是有些异样,如此感恩涕零干啥嘛?她给她儿子做了,顺手就为你们做两个,也没什么麻烦的。 谢自然是要谢的。 喔,你倒有理了,告诉老哥你有什么烦恼?你肯定有事儿,你阿甸不是这样的人,那个欢眉喜眼的阿甸哪去了嘛? 我告诉你没事儿就是没事儿嘛。 没有就算了,乌石无可奈何,这回去了南洋,代我们向你的番婆问好罗,请她好好照顾我们国赓,阿甸啊,想必那个番婆伊丽是美丽得倾国倾城,否则你这头新婚燕尔,何至于急急忙忙赶回南洋嘛? 苏甸抱着菊花枕头缄默不语,心想女人不单是美丽不美丽的问题,要是这枕头是客氏缝的,要是客氏有月姑的一半诚意,一半见识就好了。 苏甸本想过天即带李国赓坐火轮上路,谁知天气骤变,就在月儿将圆未圆时刻,天亮闪闪积郁了几日,从南洋的吕宋刮来了一团罕见的晚秋台风,迅速将大大小小船只赶入内港,狂风呼啸,阴沉天空飘浮着无数杂物,狂风过之后,雨如泻如注没完没了的下,满海横阔,挤挤挨挨都是支离破碎的水流柴,即使是火轮,也难以成行。 十天半月看来没有放晴的意思。 这是天留你们呢,乌石说,让我和亲生儿子多呆两天。我乌石知道感恩,天助我也。 苏甸爽性呆在乌石的洋房里哪都不去,起先还是有些发闷,但他很快地打起精神和国赓学英文,学了两天便忘了诸多不快,还有些开窍,他断然肯定自己不爽纯是无事做的缘故,愈发狠命地学起生字来,以往使唤过的洋泾滨会话竟闪电式的在脑子里活了起来。 没几天,他竟能与国赓正儿八经地说些话,乌石与月姑都听不懂,乌石说阿甸你可真是鬼精,苏甸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我们是经常要和番仔做生意的,没有一点水儿还真不行,乌石说,水儿水儿,阿甸,九龙江发大水啦,深秋季节发大水,冷嗖嗖死人无数啊。苏甸哭笑不得道,乌石,这可是两码事儿。乌石笑道,你当我是傻子呀,我知道你说啥,所以你非要我这个有水儿的独养儿子。 乌石,阿甸带国赓去南洋是好事儿,把孩子交给阿甸,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怎么老叨叨没完啊。月姑咬断线头,阿甸,你知道不,维嘉明天要到芗城去啦,他要去捐一条堤坝。 苏甸眼睛猛然一亮。 他丢了课本拖着乌石和国赓到李家庄,李家庄很热闹,李维嘉正和卓逸峰趴在桌上细细看自己摹绘的闽西南地图,见苏甸来了,便拉他们一起看图,维嘉侃侃而谈,卓逸峰补充说明。 看来今年灾情严重,维嘉说,不过,这事儿早该做啦。这上溯的水路太慢,我们到芗城要走一天,靖城两天,西溪要三天呢……唉,要是有一条大路就好了。 苏甸全神贯注听了一会儿,由衷道,维嘉兄弟,你还真行啊。维嘉自嘲道,这点再不行就是真正的纨绔子弟啦,也就是说,一支真正的银样蜡枪头!卓逸峰道,维嘉兄是曾经沧海,满腔热血已化作一盆凉水,否则不知要作出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呢。 乌石更是赞不绝口,将维嘉夸得一朵花似的,维嘉笑道,行啦行啦,你们少给我灌水儿,将我灌晕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呢?咱不就做官乏术报国无门吗,就在拈花惹草之余为民众做点儿实事罢,甸兄,你说是罢?苏甸一楞,也笑道,看来维嘉兄还真是名不虚传。维嘉却也一楞,甸兄,原来你是那样看我的,这也难怪。 不敢不敢。 苏甸和乌石当即慷慨解囊,开票命李国赓到银庄去提取银子,维嘉欣喜地招呼他们坐下,命丫头捧上茶来,笑道,诸君留步片刻,我请你们听戏,他宽大袖子一挥,花园水谢间,上来四个面目清雅的乐师坐着,更有一位袅娜飘逸的淡妆女子,敲着响板和弦唱了起来,时而清朗激越,时而低回宛转。 一曲末了,苏甸诧异道,维嘉兄弟,你哪里叫来如此齐整的南音班子?比剌桐城里的还要好些呢,维嘉笑而不答,命乐师歌女一一上来施礼相见,不见则已,一见苏甸大吃一惊,原来这都是李家内眷,风流倜傥的李维嘉竟让自己的妻妾粉墨登场。 维嘉命妻妾们退下。所有的宾客均嗟赞不已,卓逸峰叹道,我在李家是世交,来来往往有些年头了,竟不知维嘉兄宝眷有如此内秀,维嘉笑道,既是内眷,自然平时不对外罗,偶尔为之,偶尔为之! 苏甸打趣道,我这南洋唐山两头家,已是顾头不顾尾,你小小年纪,打理这么多妇人可真不容易哪,告诉我有何秘诀?维嘉只顾一个劲儿微笑,一会儿,方说,甸兄,我早就说过,我是坐享祖宗产业,你是孤身创业,创业自然是难一些。 苏甸朗声大笑,你这完全是答非所问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章 两头家 伊丽今天很高兴,她进进出出吹着悠扬口哨,事儿做得特别快,回到家里,撇开仆人亲自下厨为苏甸和初来咋到的李国赓做了一顿道地的南洋风味餐,虾饼金黄,沙茶辣鲜红,椰浆鸡肉盛在苏甸刚刚带回来的雪白的瓷盂里,香沁入骨!欢乐的伊丽眼角眉梢都洋溢的浓郁喜气,笑声在偌大的楼房里充盈着,引得众人亦快乐无比。 秋含秋意叽叽喳喳在一边玩耍,苏甸冲过凉出来,将她们抱到膝上坐着,她们一人揪住他的一只耳朵,说爹爹的耳朵真长,苏甸闭着眼睛,故意疼得吱吱叫,孩子们大乐。 哎,好快活嘛! 苏甸睁眼,理元站在他面前微笑,他赶忙放下孩子站起来,让座递烟,理元说你现在烟瘾好重嘛,恭喜恭喜,又做了一回新郎官啊,苏甸忙嘘了一声,理元会意一笑,大声道,伊丽,你今天给我们做什幺好吃的嘛? 伊丽端着一盘剥好的榴莲轻快地走过来,她今天家常打扮,雪白的掐腰短褂,外面系一条鲜艳的软缎纱笼,丰盛黑发挽成高高,阿甸,近来糖价不断上扬,你有什幺打算?苏甸抬头望理元似笑非笑的脸,怎幺,你怕我与你抢生意幺?理元笑笑,生意大家做,你不抢,傍的人自然也会抢的,近来王记的势头就旺得不得了,甸兄,我是认真来与你商量对策的。苏甸叹道,瞧瞧,不加把劲儿不行呢,我才回去不多久,就让人家占了上峰了。伊丽,我们拉下啦。理元说那倒未必,天时地利人和,可能对大家都有利嘛。 苏甸点起一支雪茄,注视着它一点一点燃烧。理元说,你也做,做吧,生意要做就要做大,单纯做糖,与红毛直接签单,做头盘商,大起大落,更有意思一些。苏甸说恐怕不单是有意思吧,生意谁都喜欢做大,关键是有多少把握。 阿甸,生意的事儿,总是有起有落,要赚得好,也要赔得起。六七分把握就可以了,你再思量一下? 理元兄,我与你不一样,我没有家底,赔不起的。 理元看苏甸心事重重的样子,就笑笑说,你慢慢思量,今日刚回来,就早些歇息吧,过些日子再说,横竖我耐心地等你回话。要知道,我们在别人的地盘做事,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理元走了,苏甸将国赓安顿停当,跟着伊丽走进他自己的房间,伊丽在灯下一字一句向他汇报近日生意状况,乌黑圆眼闪着深深喜悦,她说得很细,苏甸却有些心不在焉,一会儿就要去倒杯水喝,要不就在房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又跳到沙发上盘腿坐着,伊丽奇怪道,阿甸,你今天怎幺啦? 没怎么,口渴。 她起身要去为他加水,苏甸却一手将她揽过来,深深叹了一口气,把脸深深埋在她蓬松丰盛的黑发里,伊丽,你不知道我在唐山有多想你! 骗鬼嘛,你们新婚燕尔。 唉,真的,想你,想孩子,想,想得都快发疯了,苏甸深深吮吸她洁净的沁人心脾的发香,止不住心潮汹涌,一滴热泪落到伊丽额头上,伊丽一颤,一直握在手里的雕花玻璃杯掉了,在楠木地板上跳了几跳,没有破,倒滚到床底下去了,她要去捡,苏甸不肯,结实有力的手臂紧紧匝住她的腰,眼睛里激情荡漾: 伊丽,伊丽,你这小促狭鬼! 伊丽潸然泪下,这些天她一再警告自己对男人不要太在乎,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母亲伊努愁苦不堪的皱纹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想到痴处绝望至极,她甚至做好了自带女儿生活的准备。 窗外涛声依旧,苏甸笨手笨脚扯过浴巾帮她擦泪,她哧地笑出声来,将浴巾踢得远远的,孩子一般在偌大的床上打了一个欢快的滚儿,带泪的伊丽鲜艳如答哩山上怒放的木棉花,苏甸久久盯着她,盯得她心慌,扑的吹灭了洋烛。 潮涨潮落,夜夜澎湃。 深秋山风呼啸,不可抗拒的冷意从厚重的木门缝里透将进来,吱呀作响,就在苏甸替伊丽擦拭眼泪的时候,客氏在沉重帐幔里独自惊出了一身冷汗。自从苏甸离开金沙,她夜夜迟睡早醒,食量亦跟小鸟一般般。客氏自幼乖巧规矩,不曾养过女孩儿的婆婆苏刘氏向来待她如已出,如今见她一日一日黄瘦下去,急得不得了,客氏一声声咳着,倒反过来安慰婆婆,说没事儿。 番客两头家,元配活守寡,这是闽南人司空见惯了的,客氏想这大概就是女人的命,她认了,新婚之夜,她慌乱而羞怯,苏甸出门时冷淡的眼神深深在她心头烙了个印儿,她时时感到心口疼痛,但不知如何是好。 苏甸走的时候,一件长袖衫忘记带走,随便地挂在床头上,衣衫上还残存着他浓郁的汗味,本该浆洗干净,她却在洗衫之前又命仆妇从勾桶儿里倒翻出来,忘情地搂着,将自己的脸埋了进去,久久闻着他的味道,热泪盈眶,这就是你的男人,无论他到了天涯海角! 客氏将舍不得洗涮的布衫折迭好,整整齐齐放在鸳鸯戏水的锦缎枕头下,夜夜枕着夫君的衫儿睡觉,白天专心侍候公婆,公婆却也没甚事可做,正当壮年的公公苏守业早就不做农活了,百无聊赖,就一个劲儿地胖起来,整日就坐在客厅待客,阿头还是常常带着猫五来串门噌食,猫五就在迷宫似的房间里默不出声窜来窜去。客氏有时会牵着猫五的手,给他最好的肉吃,带着他去看稀罕,这座番银砌就的大厝包着青砖围墙,深邃得令外人不知底细,客氏却连瓦片儿里的每根草都熟悉,她的天地就这幺大!一年三百六十天磕着着小脚走过来走过去,有猫五作伴还好,没有猫五她就发呆,就那么坐着,那把年代久远的楠木束腰扶手椅,坐也坐凹了。 客氏夜间睡眠一天比一天少,日间常常蔫坐在楠木椅上生神梦影,时而喃喃自语,时而眼睛发直。这天苏刘氏进房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踅进厅里揉着胸,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对在院里眯眼养神的苏守业说,不行不行,看来咱这大宅子阳气不足,媳妇这病恐怕不容易好咧! 苏守业不语,咕嘟咕嘟抽着水烟袋。 你倒是说话呀。 不好说,守业为难地。 媳妇这样,总得想个法儿啊。 恰好这时客氏牵着猫五的小手从房里出来,她今天略施脂粉,盈盈一握的腰上系着淡青色裙儿,罩着杏色短袄,愈发如弱花扶水,楚楚动人。 苏守业换了烟丝,刚刚噙上又拔了出来,咦,今天阿头没来,猫五倒来了,苏刘氏说,阿头近来有钱了,只顾自己吃乌烟,那里顾得上孩子。守业道,这孩儿,在阿妍面前倒乖巧,古怪得很哪。苏刘氏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嘛,小孩儿如小狗儿,谁给食就对谁摇尾巴。 守业不置可否,还是盯着猫五不放。 不盈三尺的猫五乖乖地跟着客氏,顺着眼接过她递给他的白切肉,并不像以往一般狼吞虎咽,倒珍爱地包起来,客氏叫他回去与母亲分食,猫五说母亲吃长斋,闻荤腥必吐,阿爷却是一定要食的,客氏说那就听姨的话,好好与阿爷分食。 阿爷不管我了。 不管你也还是你阿爷。听话。 猫五答应着,高高兴兴跑了出去,猫五跟谁都没有话说,唯独对客氏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客氏兀自望着猫五的背影微笑。 苏守业瞥了客氏一眼,悄悄对苏刘氏说,我看阿妍的病或许没有那么严重,她这是喜欢孩子哩,这好办一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叫阿甸回来,或索性收养个孩儿,妇道人家水性,分分心就好了。苏刘氏说,咱们就要了猫五如何?收猫五做养子,本来就是现成摆在那里的亲戚,他和阿妍有缘啊。 苏守业跳了起来,你说幺子胡话,猫五在林家算是独子,且林家门风不好,狗屎崎这些年做烟土做大了,怕是比阿甸还有钱呢,人家稀罕你养么?! 行啊行啊,不要就拉倒,你急什么嘛!苏刘氏叹了一口气,有钱不养家亦是无用,他要养家,猫五也不至于这样肚饱眼馋的。 狗屎崎妾倒是娶了一个又一个,苏守业坏坏地笑道,你想想,那些堂子里的莺莺燕燕,身上的物件都是别人使坏了的,中看不中用,还能算女人幺?苏刘氏呸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苏守业绷着脸挺认真,我说的是真话,你看狗屎崎,除了猫五还有什幺,连个女仔都养不出来!没准连猫五都不是他的呢,我苏守业这辈子赚不了大钱,却实实在在养了三个好儿子。 猫五怪可怜的。 我肯定这孩儿亦不是省油的灯,苏守业将烟袋交给女人添水,这样吧,猫五肯定不能要,老三不是刚养了个女孩儿幺,抱过来给阿妍养,我看阿甸是有些造化的,养好了也是金枝玉叶,就算抱过来招招弟儿吧。 秋声从剌桐城抱过来的时候,秋雨连绵不绝,冷冽雨水从蓊郁的龙眼树上滴到窗前碧绿的芭蕉叶上,答答作响。苏刘氏特意在屋檐下挂了两个圆圆的大红灯笼,暖洋洋光芒在大院里闪闪烁烁,直透客氏心底,她出神地盯着孩子圆润的绽放着细涡的小手,久不见天日的脸上泛出动人红晕。 苏刘氏笑呵呵喂孩子牛奶米糊,教了客氏许多养孩儿的窍门,客氏起先还略略带羞,却很快就悟出门道,她向邻居订了牛奶,不久小秋声就养得红头花色,稚气的笑声给这冷寂的豪宅增添了无限生气。 两个女人为孩子整日忙得不亦乐乎,苏守业却烦了,说要出去走走,刘氏诧异道,你要去哪里?眼见着天就冷了。守业说我一天到晚呆在这大厝里,闷得死人,妇道人家不要多问男人的事儿,该走就走,该回来我就回来。 苏刘氏说你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算怎幺回事儿嘛?苏守业生气地说,你这张嘴啊,唉,我不过是去走走,运水就在镇上,随叫随到,要不我让老三从剌桐城回来? 人家做生意,一家子好好的。 叫老二也行。 何必拆散人家年轻夫妻嘛。 那你叫我咋办?苏守业生气地,苏刘氏低了头不作声,客氏却抬起头来,爹爹,你去吧,我和阿姆守家就是。守业望了望媳妇,夜间大门要关紧,白日里无事亦不要大开,有事叫你兄弟,猫五虽然还是个孩子,到底是别人的,你少与他纠缠为好。 客氏头低低的说好。 苏守业挟了个包袱,撑着绛红的油纸伞走进绵绵秋雨里,今年秋,天漏了似的,一天总有半天是湿的。苏刘氏还在赌气,客氏送公公出门,站在门坎上呆了一会儿,关上大门,倚在红油油半新的门扇上闭上眼睛,微微喘着气儿,猫五的确还是个孩子,可他哀哀的神态总是令她心旌飘摇,猫五虽小,爬墙钻洞时敏捷异常,除非他自己不来,否则谁拦得住? 客氏穿过迷茫雨帘,去收挂在屋檐下秋声的尿布,支着竹竿,一片一片在红泥炭炉上烤。还不会说话的秋声突然哭了起来,哭声响亮,客氏磕着小脚儿进屋,见猫五正出神地伏在秋声摇篮上,痴迷地盯着女婴红嫩的脸蛋,秋声柔圆的拳头抗议似地挥舞着,一拳一拳都落在他瘦削肩上,猫五竟浑然不觉,咧开有些油腻的嘴巴兀自笑着。 猫五,你怎么就进来了? 我来看妹妹。 妹妹小,你不要吓她。 我没有吓她,我喜欢她。 猫五在红砖地上一跳,跳到很高的楠木椅上,盘脚坐着,咧嘴笑了起来,客氏好容易将秋声哄得安静,盖上蚊帐布,走,猫五,吃饭去,她牵着猫五悠悠走过长长护厝,说到吃猫五总是眉飞色舞,但猫五今天似乎没有太多食欲,他说他爹爹回家了,带了颜色味道都很浓的腊肉,腊肉炒青蒜芹菜,昨天就吃多了,咸得拼命喝水,深更半夜起来好多次。 你娘怎能让你这样吃呢,客氏叹息道,要吃伤的。猫五说,爷爷吃烟,爹爹睡觉,我娘她不吃荤,我不吃谁吃?有肉总比没肉好。 来,多喝点汤。 猫五喝了半碗汤,到底禁不住肉的诱惑,埋头啃食起来。 客氏待猫五如上宾,苏刘氏看着,想到守业出门前说的话,心里不是滋味,六岁的猫五当然是孩子,可与客氏对话,言谈举止俨然如饱经世故的成人,她说,猫五,你爹爹这次回家,不走了吧? 走的,过年再回来。 客氏起身为为婆婆盛饭,桌上是早上才炖的酱油煲仔肉,只顾吃肉的猫五抬头说,我也要一碗饭,客氏赶快盛了,温情地看着孩子吃饭,心想狗屎崎虽名声不好,好歹一年回家三五次,而且总是要回来过年的,苏甸出洋八年回家娶亲,却只给自己留下空房和一件汗衫,客氏想着眼圈就红了,时光流逝,他的体味早已消失殆尽。 客氏抚摸着猫五儿时睡得扁扁的头,这也是没人疼的孩子,一想到没人疼,就愈发的怜惜起来,猫五,等学堂建好你就过来读书,好孩子读书才有出息,告诉你娘,苏家祠不收你的钱。 婶娘,爹爹要带我去剌桐城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客氏心里一沉,到底是别人的儿子,她又为他盛了一碗饭看着他吃了下去,然后慢慢收拾碗筷,苏刘氏目光辘辘盯着她,阿妍,你自己还没吃呢,客氏顿时觉得自己腹里空空荡荡,她舀了一碗汤慢慢喝,咽吃了小半碗米饭。 苏刘氏心疼地,阿妍,你自己身子骨要顾,我已经告诉你很多次了,我们苏家还等着靠你传宗接代呢。你这样饮食不调自然血脉不足,血脉不足是没法坐胎的。 客氏低头不语。 猫五似懂非懂听着,苏刘氏说,猫五,你妈叫你呢,回去罢。 猫五殃殃走了,刘氏插上门栓,悄悄扯了扯媳妇宽大的马蹄袖,两个女人颤巍巍走到异常冷清的后院,苏刘氏叫客氏在祖宗牌位前烧了三柱香,她幽幽说,阿妍,神主下面,就埋着三缸银子,银子家里还有的是,你只管用,甸儿是你的,是唐山人迟早要回唐山来,我们都老了,这个家以后肯定是你的,养好身子骨儿才是正事。 客氏跪在神主面前磕头,她抬起头来,合掌许愿,眼前朦胧闪过苏甸矫健身影,泪眼婆娑,禁不住哽咽不已。苏刘氏说,傻孩儿,别哭,多少人都这么过来了,别人能过,我们也能过。 他不愿回来,他不喜欢我! 阿妍,不要胡说。 他就是不喜欢我,不喜欢的。 刚才看上去还雪肤花貌的客氏突然就抽搐着尖叫起来,苍白颜面刹时削薄如纸,苏刘氏吓坏了,一把捂住客氏的嘴,举目四望,幸好宅里仆妇都到溪边洗衫去了,客氏叫声悬在宅里洄流,无论如何溢不出高墙去,她深深吁出一口气,低声喝道,阿妍,别胡闹,再胡闹你就不配做甸儿的媳妇! 柔弱的客氏噤口,目光凄惶无处逃窜。 苏刘氏悬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拖客氏起来,调了姜茶让她慢慢喝,寻思着等守业回来,叫他去刺桐城抓药给客氏调理身体。 出奇冗长的秋雨终于停了。 秋高气爽的日子流水一般过去,苏甸的番仔楼就要封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话,宝珠喜爱地将她抱起来逗得咯咯笑,她娴熟的动作令客氏诧异万分,宝珠说她在家里抱大了三个弟弟,之后父母就把她卖给汕头的大户人家做丫环,之后主母吃醋,就转卖给正在游山玩水的守业。 客氏听了,瞪大眼睛,呀,你的父母,他们怎么舍得把你卖掉?客氏话刚出口就后悔不叠,她觉得自己其实比宝珠更不如,宝珠家里还养她几年呢,自己则未吃几天娘家饭,倒是苏家养大的,她嗫嚅道,我是说,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卖掉? 弟弟要钱娶亲呀! 宝珠抱着秋声,笑嘻嘻地看客氏剌绣,似乎说的不是她自己的事儿,陷在苏家深宅里的客氏第一次有了与自己年龄相当的伙伴,她们低低说着女孩儿之间永远说不完的悄悄话,浸淫已久的寂寞不翼而飞,她眉眼生动,两颊顿时添了些许胭脂色。 那边苏刘氏睡了一个午觉,脸色多云转睛,笑着对正咕嘟咕嘟抽水烟的守业说,宝珠是不错,我看就让她与阿妍作伴,阿甸不回来就让她与阿妍住。守业说,回来也可以住一起呀,苏刘氏呸了一声,守业笑道,怎么,你不肯将她给我,我给自己的儿子总可以吧?他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男人家三妻四妾算得了什么嘛。苏刘氏恨道,你这个老不死的,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实话告诉我,你沾了她没有? 你不同意我敢吗? 苏刘氏哧的笑了一声,给他端来冰糖莲子百合汤,守业咳着,好一会儿,方吐出一口痰来,这些事儿以后就让宝珠做,你就享享福吧,潮州女子会做,宝珠在大户人家做了三年丫头,粗通文字,听说还懂些药理。苏刘氏酸酸地,大户人家的丫头,有几个是干净的?你一进门就夸这小女子,有完没完,呃? 我夸她吗?苏守业歪在床上吃吃地笑,我不过出去一趟,番仔楼就快筑好了,以后家大业大,需要的人多啦,你要学会调配,气度大一点嘛,没有气度怎么做大户人家的主母。苏刘氏笑道,听你这口气,好像天下都是你的啦,守业说我是没出息,出息的是你儿子,能生出这样的儿,也算是我们这辈子的造化了。 夫妻俩正随便说着,忽听得墙头嘭的一声,苏守业吓了一跳,他想起来看看,无奈体肥身沉,懒得动弹,便高声叫道,宝珠,宝珠,你出去看看。 宝珠将秋声搁在摇篮里,一连跑过了几个门坎,木屐声迅疾地响,苏刘氏不禁莞尔,唉,这大脚娘子! 主母,主母,不知哪来的野孩儿跳墙呐。 我不是野孩儿,我是猫五。 猫五,你跳墙作什么? 你门关着我不跳墙咋进来?猫五嫩稚的童音理直气壮,夹着一点点沙哑,饱经风霜似的,这时客氏颠着小脚出了客厅,猫五,你怎么又跳墙了,你是该读书了猫五,这样野下去怎么得了? 猫五坐在门坎上,眼珠幽幽转动,毫不客气盯着宝珠看了一会儿,宝珠诧异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才多大了就跳墙?客氏笑了一下,邻居孩子,经常来玩的。猫五不高兴了,你是我姨呢,客氏说,我姐要是不死,我倒真是你姨,可她死了呀,你又不是她生的,猫五啊,没准她是让你爹爹克死的呢。 猫五突然笑了起来。 猫五,你笑什么? 只有女人才克男人,难道你听说过哪个男人是扫帚星?!猫五的口气俨然如饱经风霜的过来人,宝珠吃惊,瞪着一双美目,水波荡漾地,猫五,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人鬼,猫五笑嘻嘻地。 客氏说,宝珠,你跟孩子较什么真呀。宝珠说,你听他说的这些话,像孩子么?客氏说,不像孩子他也还是个孩子,猫五,你吃饱没有?猫五说,中午是吃饱了,晚饭还没吃。客氏扭头对宝珠说,唉,你带他到灶间,装些肉给他吃,他在这里是吃惯了的。 宝珠目瞪口呆看着猫五食了一碗又一碗,他吃了梅干菜上面所有的肥肉,喝了煲里剩下的鱿鱼母鸡汤,意犹未尽,又让宝珠切了一盘白煮三层肉,食完大眼珠子还辘辘转动,宝珠惊道,哎呀猫五,你会把自己吃死掉的,猫五却笑嘻嘻道,我还没饱哩,你做的菜不一样,好吃。 宝珠叫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猫五抹抹油嘴跳开去,你来了肯定是你做嘛。宝珠端着砂锅,楞在偌大的灶台边,见猫五一跳一跳蹦到客氏房里,她惊呆地站了一会儿,方开始涮锅洗碗,用细火为客氏炖北芪红枣赤肉汤,看看烧得差不多了,便退了柴火,让暗红余炭慢慢焐着,起身回屋给秋声换尿布。猫五蹲在摇篮边搬客氏叠好的尿布。 猫五,你回去吧,这儿我来。 猫五翻眼瞪着宝珠,我看妹妹。 妹妹不需要你看,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哎呀,猫五,又是你啊,男子汉大丈夫,老蹲在女人屋里算怎么回事儿嘛?回去回去,守业慢腾腾起了床,托着水烟袋踱到客厅,坐下,咕嘟咕嘟响起来,见宝珠赶猫五,猫五涎皮赖脸不走,便唬道,猫五,你阿姆叫了,快回去! 猫五别人的话不听,母亲还是听的,他倏的窜出来,看看没动静,正欲再进去,守业牢牢拉住他瘦脊脊胳膊,别别,猫五,男孩儿要有男孩儿的志气,回家去吧,以后不准跳墙,要进苏家就堂堂正正从大门进来,听见哎? 猫五躲不开,苏守业曾经劳作过的指节坚硬,他疼得嘴角嘶嘶作响,鼻尖上几个浅白麻子气呼呼跳着,守业却不容他分说,硬拉着,打开大门让他走了,宝珠,宝珠,以后猫五再跳墙,立刻赶他出去! 客氏走出门来,见守业满脸通红,说,爹爹,你跟他气什么呢,他还是孩子。守业咻咻喘着粗气,野孩子爬墙才麻烦嘛,看来我们是万万不可再招惹他的,这阿头也是,只顾自己食乌烟,丢一个小孩儿溜溜跑,阿妍哪阿妍,不要说其他,猫五万一摔出个好歹,他狗屎崎是不会放过你的,猫五毕竟是男丁,是林家现在惟一的命根子,有个闪失,你散尽千金也赔不起呀。 宝珠端着温热的芪汤过来,看着客氏喝下。 宝珠天天变着法儿,给客氏炖补品,苏甸从南洋带回来的海参燕窝鱼翅膘肚,本来无人会做,都躺在柜子里睡觉,宝珠将它们统统挖掘出来,搭些生鲜肉类,变作靓汤,变作餐桌上的美味佳肴。黄弱的客氏食量渐佳日见丰满,粉妆玉琢的秋声呀呀长大。 秋声一周岁了,绛红尖句话么? 我?客氏眼泪夺眶而出,尖尖小脚终究是站不稳,她瘫在他胸前,泪水汹涌,透过衣衫,苏甸感到她周身滚烫,便一把将她抱到床上,客氏倚在自己精心绣制的抱枕上,眼神灼热但仍紧紧闭着小嘴,苏甸情急之中恶作剧似的搔她的腋下,客氏忍俊不禁,在床上急促翻滚着,突然就笑出声来: 大白天,别闹。 你终于是说话了,要听你说句话可是经历了千山万水!心情复杂的苏甸对她百般亲爱,客氏伸出柔情似水胳膊环绕在他结实腰间,说你路上累了,睡一觉罢,苏甸却不作声,急不可耐地解开她的衣襟,客氏喃喃道,别别,门没关呢。 管他的。 苏甸伸手扯下帐子,与半推半就的客氏在半明半昧的帐子里激越翻腾,客氏还是害羞,拉过被子盖在苏甸光赤的背上,她柔弱地扭动着身体,渐渐进入某种狂乱的半昏迷状态,苏甸抽出翠簪,一把扯散了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将头埋在她如瀑如泻的青丝之中。他灼热地在她体内静止着,仲春的暖风徐徐吹拂纱帐,很久很久,她露在被子外面套着罗袜的小脚儿才动了一下,接着大红牡丹被面大幅度波动起来,宛若不可遏抑的火焰熊熊燃烧。 客氏生怕自己叫出声来,便啮紧了被角。 苏甸还在熟睡,客氏悄悄起来,抿过头发,披上霞色夹袄,打开苏甸带回来的螺钿首饰匣,将鲜红的珊瑚簪挑出来,插上,微笑着坐在客厅外的走廊上绣烟荷包,秀气的脸晕红润泽,这时宝珠抱着刚刚睡醒的秋声过来,不禁赞道,少奶奶,你真是比画儿上的人物还美丽呢! 客氏含笑搁下手里的活儿,抱起秋声亲了又亲,说,宝珠,孩子我看着,你去张罗晚餐,做好些,宝珠答应着忙去了,客氏静静坐在椅上逗孩子玩。 苏甸睡到日头偏西才出家门,到镇上去找忙了一年多的客运水,他付给他该付的银子,并交代客运水照应明天要到的家具,就匆匆要离开,运水说,你坐会儿嘛,急么子?苏甸说我才回来,家里还有些事儿呢。客天福说,再急也得喝一盅茶嘛。 不啦,我明天再来。 望着苏甸敦实身影,客天福解开偌大的包袱,这个阿甸,出手竟这样大方。客运水说,唉,你就收起来吧,别唠唠叨叨的,明年我也出洋去。客天福愕然,说你就忍心扔下我们这些老骨头,运水啊,我就你一个儿子,你去了我们咋办? 客运水说,怕什么呢,时到花就开! 傍晚,苏家张灯结彩。宝珠果然笑吟吟张罗了一桌精美家宴,苏守业洋洋得意对苏甸说,甸儿,你看我给你找的人怎样? 苏甸见宝珠竟能将平素这算什么本事嘛。 做什么做好了都是本事,苏甸说。宝珠的脸红了,站在客氏身后,苏甸说,你还是坐下罢,老站着作什么?苏守业略有些得意盯了苏刘氏一眼,招呼道,宝珠,坐下一起吃饭,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必见外。 吃饱喝足,大家坐在灯光下聊天。苏甸随便地说些在南洋的奇闻异事儿,听到奇趣处,客氏掩面而笑,宝珠则笑得咯咯地露出洁白的糯米牙,她起身将熟睡的秋声送入房内,旋即出来,苏先生,我在汕头就听说南洋有一款美人酒,美人口中含而造之,一宿而成,这可是真的? 我没见过哩。 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我喝过椰浆酒,阿莲酒,真没见过美人酒,不过南洋恁大,没见过也是很寻常的。 见苏甸认真,宝珠吃吃地笑。苏守业站起来,亲自到柜里取出印着金色洋文的玻璃瓶,这带蝌蚪字儿的,大概就是了,宝珠,给我和阿甸一人倒一杯罢。 宝珠依言倒了,笑着说,这是威士忌,男人的酒,我寻思美人酒应该美艳些柔和些。苏甸说宝珠可真是见多识广,这酒太凶,爹爹,喝半杯就好。守业却一口气干了,少顷,他眼里灯光就迅速膨大起来,一会儿就支撑不住了,果然这酒历害,宝珠的话,句句是对的,唉,我要去睡了,年纪大了精神不济,阿甸,你们也去睡吧,他摇摇晃晃哼着芗曲儿,进屋去了。 于是就都散了。 苏甸端着半杯酒与客氏回房,笑着说,你也喝一点吧,他将杯子端到她唇边,客氏汲了一口,呛了,她咳着,却不敢大声,脸儿涨得通红,苏甸温柔地抚摸她的背,唉,都是我不好。客氏说没事儿,这酒太辣,温温喝口茶就好了。 苏甸到客厅去倒茶,客氏忙接过来,漱了口,喝茶,苏甸仍端着酒杯,慢慢将它喝完,他平时很少喝酒,喝了一点浑身发热,坐在那里,望着客氏弹被铺床,跳跃的烛光映着闪闪缎被,那鲜红牡丹似乎就要活了起来,他搁下酒杯正要更衣,客氏却隐到床后去了,沙沙动了一会儿,捧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衣出来,苏甸诧异道,这是我的,丢在家里了? 客氏将头埋在衬衣里,深深嗅着。苏甸接过衬衣抖开,领口有些发黄汗迹,肩上破洞绣了一朵淡雅的荷花,客氏幽幽地说,我舍不得洗,这上面有你的味道。苏甸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客氏木木坐着,眼神愈发的柔和。许久,客氏叹了一口气,睡吧,坐这么久的船,你不累么? 不累。 你在南洋,总是那么迟睡么? 总是迟的,生意忙嘛,苏甸看着客氏将他们脱下的衣服一一叠好,便噗的吹灭了灯,客氏纤细的鼻息就在他耳边,隔着薄薄衣衫,她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她叹息着抚摸他横阔胸肌,这些年你是吃了很多苦的,我们都帮不上忙,要能帮上忙就好了。苏甸不语,象孩子一样纠缠着她。 你不累么? 不累,这么好的夜晚,那么早睡作什么?苏甸在黑暗中慢慢褪去她的亵衣,百般怜爱地将她搂在怀里,滑润肌肤相亲,她竟象得了疟疾那样颤抖起来,阿甸,我不要你去南洋,不要去罢,她喃喃道,我要你与我在一起。 我现在不是和你在一起么? 可是,你还是要走的。 不要想那么多,好不好。 可我不能不想。 啊,阿妍,现在不是想这些事儿的时候。苏甸蛮横地堵住她的嘴,象中午那样势不可挡地进入她的身体,客氏灼热地跳动一下,觉得身体象深渊,底部有暖流在缓缓上升,她的四肢温润如春,柔软地缠着他的胴体,她细里细气地叫道,阿甸,阿甸! 苏甸还是不作声,亲遍她细腻肌肤,此时的苏甸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静静在等她,但客氏只是一味的温柔,她不具备伊丽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苏甸轻轻滚动,她深深地包融他,春潮荡漾,一波一波永不停息。 撩人的春风,在窗外呼呼地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六章 侨迁之喜 四月半,苏家进行有史以来最大的搬迁,洋楼底层是无窗的贮藏室,铁门紧密,悠长走廊面对宽敞庭院,二楼起前后都有明亮的落地窗,苏甸说,瞧,这多好,我就喜欢这么亮的楼房,爹爹,你以后在前后都种上果树,莳养一点花草,是神仙过的日子呢。 苏守业道,唉,我看还是老屋好,阿甸,我要住老屋,苏甸说,爹爹,老屋是要给族里做私墅的,你住在那里不合适,还是搬吧。守业硬是呆在自己的房里不动弹,他闭着眼喃喃道,搬,你们搬吧,我就在这儿呆着,哪儿也不去,我在这住惯了的,离了土吊在半空中我不习惯。 爹爹,我们可都搬了呀。 你们去罢,我不走。 苏甸无法,只好在老宅给父亲留了个房间,从此守业高兴了就在新楼和苏刘氏一起住,不高兴了就独自呆在老屋里泡茶呷酒,谁也奈他不何,只是苦了宝珠,她顿顿要送热饭菜过来。 客氏躺在苏甸特意订购的西式铜床上,亦觉得无所适从,一天早晨,她拧着眼睛,战战兢兢对苏甸说,我老是梦见你从这个床上跌下去,爬起来还是跌下去,唉,这种两边没有围栏的床铺,我不喜欢,我会摔死的!苏甸叹息道,对不起,我以为你会喜欢,你不喜欢就把这个搬到宝珠房去罢,你们俩换一换,我想她是喜欢的。 客氏不言语。 于是古老的眠床依然搬进来,客氏依然一个星期只擦两次身,她不敢冲澡,更不敢碰凉水,苏甸原本要教她天天洗热水澡的,可一看那缠得紧紧的小脚,想想解散这些陈年布条要半个多时辰呢,幸好她行动如弱花扶水,汗不敢出,否则不知要发出何等浓厚的气味来。 苏甸决定永远不去看客氏解开的小脚。他要客氏在床上继续穿着袜子,别脱,他说。客氏说我从来就没有脱过。 苏家私墅正式开学。 孩子们上课的时候,苏守业常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天苏甸从客运水那里商量事儿回来,见身躯沉肥的老爹噙着水烟袋入神地望着照壁下面蠕蠕爬动的蚂蚁,看到苏甸,他捻着胡须说,阿甸,你那新楼,还是筑个围墙罢,我老觉得没有墙不象家。 我们在南洋都不筑墙。 呔,那是南洋! 南洋怎么啦? 南洋有你的番婆啦。 番婆怎么啦,苏甸笑了一声,爹爹,我和伊丽成亲前是说过的呀。守业叹了一口气,阿甸啊,你得好好待阿妍,苏甸说我待她很好嘛,守业唠唠叨叨地,别忘了你是唐山人,番仔就是番仔,只有阿妍她才是你的正室,别去了南洋,见了风就是雨,记住唐山才是你的家! 苏甸见爹爹蹲在墙下,偌大肚子仔细焐着你那老寒腿儿,唉,这倒春寒来得猛呢,楼里暖和,也比老宅干燥些,你还是呆在这儿好一点,阿甸啊,你爹爹胖是胖,怕寒畏冷,比我这老婆子还麻烦些呢。苏甸说我在剌桐城给爹爹订了虎骨酒,过些天就去拿。 苏甸蹲下来为爹爹揉膝盖。刘氏说阿甸你歇一会儿,让宝珠来,苏甸笑着说我又不累,歇什么?守业叹息道,倒底是年轻呵,年轻真是好啊,阿甸,趁我还活着,快快生几个男丁吧。 苏甸笑而不语,苏刘氏乐呵呵道,快了快了,甸儿,明天你就去剌桐城里取酒,顺便抓几帖十三味回来。苏甸倒也罢了,楞楞的,那苏守业却猛然从软椅上跳起来,老婆子,这可是真的,苏刘氏微笑道,男人家,莫问那么多,这女人家的事儿你管那么多作什么嘛?守业大声道,当然要管,这是关系到苏家子孙万代的大事儿呐。 苏家男丁够多啦! 可这是阿甸的呀。 苏甸突然醒悟似的,跑到卧室去看蒙在丝绵被里昏睡的客氏,客氏并无大不适,只是一味嗜睡,此刻她两颊晕红星眸半启,看到苏甸进来,微微欠身,苏甸说,你好好儿躺着罢,别动,阿姆说的可是真的? 甚么? 你,有了? 客氏装作不懂,笑着转过身去,不看他,苏甸愈发急了,搂着她的肩,凑到耳边叽叽哝哝好一会儿,客氏吃吃笑出声来,赶快握住自己的嘴,脸上流溢着奇光异彩,苏甸不禁亲了她一下,客氏说你这个番仔,行的都是番仔礼,你走开,我要起来了。苏甸偏偏不走,掀开被褥,一件一件替她穿衣,说女人就是麻烦,要套这么多件,客氏不好意思掩着脸,你去吧,我自己来。 苏甸站在床前快乐得无以伦比。 客氏套上绣鞋,颤巍巍走了几步,苏甸赶快扶着她坐下,阿妍,你一定要给我生个儿子,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会给我生儿子就行。客氏说,要生女的咋办?苏甸说不会的不会的,你生的一定是儿子,儿子!苏甸兴致勃勃冲出去,爹爹,我明天就去剌桐城,我要去好几天。 你急么子嘛? 苏刘氏说,我今天就叫宝珠给她炖了猪腰子,她进房去与客氏叽叽哝哝又说了一些话,客氏脸上飞红,掩嘴而笑。苏刘氏出了房门,一本正经将苏甸引到壁炉边坐下,甸儿,你搬房睡罢。曾经沧海的苏甸一下子就明白母亲的意思,笑着说,我懂我懂,不搬房亦无碍。他往壁炉里添加了几个木,爹爹,你要注意保暖。 苏守业促狭道,阿甸,你媳妇儿保胎,我保腿儿,这下子都有活干啦。省得一天到晚闲得捉虱子打架。 苏甸先到剌桐城住了两天,将爹爹治寒腿的虎骨酒取了搁在兄弟家里,嘱他们有时间多回金沙看望父母,自己蹬上夫妻船,只身向鼓浪屿,倒春寒浓重,剌骨冷风迎面,他热气腾腾满脸渲红,船婆子道,客商有喜事儿盈门?苏甸掩饰道,我在南洋呆惯了,回来穿多了衣服,热! 苏甸仍住在乌石家里,红着脸央求月姑配保胎药,乌石呵呵地笑,说你等着罢,我们月姑一定尽力,月姑说我的药与一般的十三味不同,这药效温和绵长。不过,她掐指算了一下,配这药需要时辰配对,我这里有两帖,先拿回去,过几天再来拿罢。乌石说,呔,你就住下,等等就是。苏甸说不啦,我得将药酒先给爹爹送去。 乌石道,喔,这小子! 对不起乌石兄,我回头再跟你说。 苏甸匆匆来回,将月姑的药交宝珠,宝珠嘱镇上的屠夫留了两只母猪蹄,洗净搁在砂锅里用文火煨着,满楼弥漫着奇异药香,连刚刚从剌桐城回来的猫五都滋溜着鼻子呆呆的。苏甸就在药香里用剌桐城的药酒为守业搓腿,苏刘氏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雨淋淋的倒春寒真是要命,你去的那两天,他整夜哼哼叽叽,我又没力气给他揉搓,多亏了宝珠,这丫头一个这孩子将来肯定是麻烦了。 阿头无奈,他现在的脸面比女人还不如,只好到八都将请媳妇回来料理猫五的事儿,崎嫂再次回到金沙,戴了重孝在狗屎崎牌位前哀哀痛哭一场,然后将把猫五送到苏家学堂,为的就是让他有口饭吃。 苏甸听了,叹息连连,他将猫五从课堂上叫出来,让丫头带他到厨房里饱餐一顿,然后细细与他谈了一个时辰,他说,猫五,你就住在学堂里好了,只要你愿意读书,我可以出钱,如果愿意,将来还可以出洋。 猫五不语。崎嫂从楼上下来,再次跪在地上磕头,甸叔,谢谢你了,我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崎嫂,你弄错了,我们原本是同辈,苏甸忙将她扶起来,你不用谢的,这原本就是做功德的事儿,我阿甸在这些事儿上向来不求报答,要求报答还算是做功德吗?。 崎嫂拖过猫五,猫五倒头便拜。 苏甸和蔼地叫他起身,客氏叫宝珠替猫五梳了一条黑黄辫子,穿戴得整整齐齐,将一只银洋搁进他的口袋,猫五,你就在学堂里住着,缺什么再说。 猫五目光闪闪,噙着眼泪就是不肯落下来,他再次跪在地上给他们夫妻磕了几个响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看上去很规矩地在学堂里坐着,脸色阴沉。猫五发誓这辈子不沾烟酒,一定要出人头地。 苏甸再次到鼓浪屿,他先到大宫捐钱,跪在蒲团上默默许愿,他起先仅仅祈求客氏好好为他生个儿子,谁知一跪上去即浮想联翩,猫五的大眼睛不住地在他面前燃烧着饥饿火焰,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自己的儿子是万万不可以像猫五那样的。 他闭了眼睛再次祈求。 日头渐渐热了起来,大宫高高起翘的屋檐边,团团簇簇盛开的凤凰花将天空烧得绯红,苏甸天灵盖却觉得凉凉的,他睁开眼睛一抹,是揉碎的碧绿小虫,傍边有个穿月白竹布夹衫的女孩儿叫道,呀,你脸上有量尺虫呢,量尺虫是会啮死人的!苏甸微微一笑,回过神来,见女孩儿灵秀可人,便问,你叫什么? 我叫妍婴,四眼井林宅的。 哦,好名字好名字。 这算什么好名字,是家里人顺口叫的,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跪这么久?你在祈求什么? 我是什么人,哦,我是什么人这么重要吗?苏甸玩笑道,妍婴乌溜溜眼睛好奇地盯着他,苏甸见她肢窝夹着线装书,便点头笑道,哦,读书的女孩儿,妍婴说是的,我回去换鞋,我要去学堂上课了,她趿着一双红色木屐磕磕前去,走到路口,回头天真一笑,然后消逝在三角梅掩映的古巷里。 苏甸从蒲团上站起来,读书的女孩儿总让他心动,此时他竟有些心猿意马,爽性起身往乌石洋楼里来,月姑正在灶台上做菜,喜道,你来得正好,今天是我们国赓生日,杀鸡阿公名,大家借题喝两杯。 月姑,你放心,伊丽会为他做蛋糕的。 阿甸,你回南洋可要替我谢谢伊丽。 伊丽也要谢谢你呀,没有国赓,我们生意可就没法这末红火。 月姑笑道,你过奖了。苏甸笑吟吟走进客厅,和乌石说起国赓在南洋怕闻榴莲味儿的事儿,乌石说我们国赓恐怕住不惯南洋罢,不习惯就让他回来罢。苏甸说他欢喜得很呐,这孩子不错,但愿我的儿子将来能象他那样聪明。乌石笑着朝房里叫道,月姑,月姑,赶紧将你的药配好,阿甸想儿子想疯了呢。 月姑在房里应道,早就好了。乌石起身从壁橱掏出一本发黄的册子,和苏甸一起埋头翻看,看了半天,苏甸叹道,奇怪,以前伊丽生孩子我不曾担心过什么,这回倒是耿耿于怀,怕头怕尾,没有一处不揪心的。乌石一脸暧昧,喔!苏甸有些生气,你喔什么?乌石咬着苏甸送他的象牙玉石烟嘴,笑而不答。 你葫芦里卖什么药嘛? 行了行了,阿甸,说到底你不过是太想要儿子了罢,要不要跟我到乌埭珠那里,看看西洋人有什么灵丹妙药?苏甸说算了,保胎还是用中药好,我相信月姑。月姑笑着,从房里拎出一个缬染的青花布包来,说,阿甸,够你保个十个八个的了。 苏甸留下一封银子,乌石瞪眼道,你这可就见外了,我们月姑不是坐堂医生,她是从不卖药的,更何况是卖你,你这不是给我难堪吗?苏甸说,这不过是药材钱罢了,成本总是要回收的嘛,乌石,我留一点银子卖药材总可以罢,月姑是悬壶济世的仙姑哪,就算是我捐的罢。乌石这才收下。月姑说,阿甸,我是放心将儿子交给你了。苏甸说你尽管放心,过了雨季我就叫他回来看你们。乌石好奇地说什么雨季,梅雨么?苏甸笑笑说不太一样,南洋各地还有一些差异呢,更何况离我们这么远? 晚上,苏甸与乌石去李家庄。 李维嘉正与儿子李意澄在假山上玩捉迷藏,看到他们,让奶妈将孩子带走,说你们来得正好,今儿是意澄生日,早就叫人去请月姑呢,月姑尚未来,你们倒先来了,乌石诧异地,我怎么不知道?维嘉笑道,你不知道的事儿多啦。乌石正嘀咕着这意澄怎么跟国赓同天生日,难怪月姑不来,维嘉转了头问道,甸兄,南洋生意可好? 马马虎虎罢。 肯定是不错的。 托大家的福罢!苏甸寒喧着,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中午见到的女孩儿,便问道,维嘉兄,这四眼井林宅可有些来历?维嘉尚未吱声,乌石倒先叫了起来,林宅,祖上有人中过翰林呢!维嘉说,那自然是书香门第,不过近来真有些破落了,一大家子都有阿芙蓉癖,个个瘦得鬼似的。 这乌烟可真是造孽,苏甸叹道,不过那女孩儿知书达理挺灵醒的。 甸兄,你看上了么? 笑话笑话,伊丽生的女儿都快赶上她大了,苏甸说,我可是决不造这个孽的。 这算什么嘛,甸兄,纳妾是风雅的事儿,老牛吃嫩草是常有的,更何况你不老。乌石兄,你说是吧。 乌石说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罗。 唉,我是真的不知道。 苏甸笑了,正要说什么,乌埭珠来了,给意澄带了一支玩具手枪,乌蓝发亮,真的似的,苏甸望着这枪呆了半晌。洋枪洋炮总让他百般不舒服。 维嘉将他们带进藏海园,苏甸坐在半月亭的美人靠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海浪在他脚下汩汩作响,春月流铄,溅了一海辉光,维嘉命丫环捧上紫砂茶盘,说好月色,好景致,我们先饮几杯清茶罢,苏甸说,你不是说今天是意澄生日,你不怕夫人责备?维嘉悄悄笑道,呔,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未及弱冠的孩子,兴师动众作什么?汤饼会就让妇人们去主持好啦。我们就在这儿聊些男人的事儿。 长桥迂回,有梳双髻的丫头拎着食盒踏着涛声款款而来,看上去清丽无比。 苏甸看呆了,不禁笑道,维嘉兄弟,你这才是风雅无限呢。维嘉笑而不答,亲自掀开黑亮的脱胎漆盒,说这都是我们的家常点心,请随便用,乌石说,阿甸,你看这李家庄不单宝眷有内秀,竟连丫头都标致极了。 苏甸不语,乌石笑道,你们都不食,不食我可要食了,他竟自从漆盒里拈了雪白清甜的茯苓糕吃着,说这福州人就是怪,瞧这食具外壳漆黑,内胎却血红血红的,苏甸说也有全黑的嘛,乌石,你这是少见多怪。 维嘉道,家里倒有一些紫檀提盒,她们嫌重,不用,唯独钟爱这个。苏甸说,这个好,轻身,女孩儿提着正好。 维嘉呷了一杯清茶,甸兄,我有些羡慕你呢,苏甸说你过的是神仙日子,羡慕我作什么?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谁还出洋去,你看人家乌石,一味的在鼓浪屿过他的小日子。 维嘉说,说起来,我也算是风风雨雨走南闯北的过来人,如今安居鼓浪屿,日子是过得安逸,太安逸了却也没啥意思。 苏甸道,要不你与我一道出洋去?我们一起在南洋创大业,维嘉笑道,南洋太近,我要出洋,就走得远远的。 乌埭珠笑道,维嘉兄弟,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到哪里吃这样的好点心,维嘉说物以稀为贵罢了,你是西洋人,自然觉得我的茯苓糕稀罕,其实茯苓糕算什么嘛,我倒是真想去看看,你们西洋还有什么稀罕物儿。 维嘉神思飘逸。 山上相思林掩映的洋楼里,叮叮咚咚钢琴声流溢出来,苏甸轻轻抚着手里的竹节紫砂杯,对还在吃点心的乌埭珠说,你们番仔都是能享受的,风水最好的地都让你们给占了。 乌埭珠不解什么是风水,呵呵地笑,说好风景谁都喜欢嘛。维嘉说他们倒不懂什么风水,贪图的是宜人景致与舒适,如今鼓浪屿是万国公地,大家就潮水般地涌进来,维嘉突然目光闪闪地,甸兄,你也建一幢嘛,好好在鼓浪屿筑一处花园洋房,他悄悄笑道,我给你物色好女孩儿。苏甸说,罢呀,我没你的造化,一直没说话的乌石驳道,谁说你没造化?如今你是两头家的番客,要筑十幢房也是可以的。 我常年在南洋,你来替我管? 那当然可以。我是没有什么大出息的人,要做大事儿也得等来世啦,不过替你管管家还是可以的。乌石从食盒里端出一碟贡糖,一碟绿豆糕,摆得整整齐齐的,维嘉说你能吃就多吃一点,一会撒下去,我们就在这儿喝点体己酒罢,我们今天没请外人,意澄这孩儿,太宝贝了反倒多事儿,今天是谢谢救命恩人,月姑不肯来,倒是很遗憾的事儿。乌石说你都谢了多少次了,更何况是喜冲喜,免了免了。 乌埭珠说,你们中国人忌讳多啊。 乌先生,维嘉说,你不要听乌石的,喜冲喜是指婚丧嫁娶,小孩儿生日算什么,甸兄,你说是么?苏甸说这些可别问我,我差不多就是半个番仔,乌先生则是半个中国通,乌埭珠笑道,你从唐山到南洋,我从西洋到你们唐山,我们都崇拜乌石兄弟的太太月姑,你和我,差不多。 你意思是说我是全番罗。 是的。 乌院长,你可不要多说,多说了阿甸被他爹爹赶出门去,乌石又拈起一块绿豆糕吃了,我守业叔一生最恨番仔。乌埭珠耸耸肩,说,哟,我要是到他家作客,岂不让他恨死了?! 大家都笑了。 维嘉笑着命丫头捧上酒菜,上屉是精巧凉菜,中屉是官宦应酬宴席上常见的参翅鲍贝之类,热滚滚的,维嘉道,来,趁热,这些玩艺儿凉了就没意思了。他自己却不动筷,摸摸索索,从最底层掏出一整只熏鹅来,棕红油亮,维嘉抽出雪亮小刀亲自切着,我那三太太是漳州人,特意叫人从圆山下买的嫩鹅,田园风味,尝尝,他夹了一块搁在乌埭珠的碟子上,与你们感恩节的烤火鸡相比,如何? 乌埭珠尝了一块,赞不绝口,说真是色香味俱全,哪天要将夫人简妮带来李家庄学做中国菜。维嘉笑道,这很简单:才铛的鹅洗净了,沸水煮至断生,捞起搽些盐末,锅底放些乌糖,隔上竹篾,将鹅搁在竹篾上,锅盖封紧,点上柴禾慢慢熏灸,烧一支柴禾的功夫,再往锅底溅些高梁酒,起锅晾晾,就算好了。 维嘉兄弟,乌埭珠瞪着碧蓝的眼睛,什么叫断生? 就是将熟未熟的时候罢,维嘉自己也不知如何说明,苏甸笑着对乌埭珠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一个贵族公子,何曾下过厨?! 维嘉说恰恰相反,我因贪恋美食,辞官回家后百无聊赖,研读食谱,还身体力行下厨。不过鹅都是三太太熏的,这不过是简单的农家作法。溅酒倒是我说的,溅了酒其味更香醇嘛。不过我吃来吃去,鹅肉还是熏的好,卤的太杂,白切太腥,糟的太烂,终究是不得其味。 乌埭珠站起来对丫头说,给我刀叉。 丫头一笑,袅袅往回走,不多时捧来一付洗净的银刀叉,乌埭珠用他最熟识的器具切食了近半只喷香的熏鹅,苏甸惊诧他的食量,一时自己倒忘了动筷。维嘉见乌埭珠吃得香,笑吟吟呷着茶,乌石还是吃着甜点,说你劝这个劝那个,自己一直呷茶,莫非你是神仙,胎里素?维嘉道,我是没有什么时顿的,想吃就吃,人要吃得腻歪了,也没就什么是稀罕的啦。 浪涛洄流,汩汩作响。 乌埭珠举杯邀月,说我经历了许多国家,有些累啦,鼓浪屿是神仙住的地方,我是预备老死在这儿啦。乌石说你还没老呢,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呀,乌埭珠笑笑,你们中国人不是说过,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如此,死又何妨?真正的传教士不言富贵,命亦掌握在上帝手里,生生死死都是上帝的羔羊! 乌石点头称是,正踌蹰满志的苏甸听了颇不以为然,碍于大家的情面却也不想多说,便闷闷地喝着茶,想着待家事理清爽,还是要尽快回南洋去。这时丫头捧着个饭煲出来,铁镬里的热盐焖着鸡蛋,维嘉嗑了一只吮着,汤汁淋漓。 维嘉兄弟,乌埭珠说,你那鸡蛋是生的么? 这是鸡崽儿。 什么?乌埭珠再次瞪大了眼睛。 维嘉又嗑了一只让他细细地瞧,乌埭珠看到一只漂在羊水里的成形鸡胎,轮廓清晰的脸顿时变得皱巴巴的,上帝,你怎么能吃这样的东西?它是有生命的。乌石笑着说,你不知道,这未见天日的东西滋阴补脾,来一只?咸滋滋味道是不错的。 别别,乌埭珠躲得远远的。 苏甸突然放声大笑,乌埭珠莫名其妙,你笑什么嘛?苏甸说我笑你们洋人虚伪,难道你没吃过鸡蛋?乌埭珠说鸡蛋是没有生命的东西,苏甸说鸡蛋当然有生命,就算鸡蛋没有生命,鹅是有生命的罢,你刚才可是吃了大半只鹅儿呢! 乌埭珠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维嘉见乌埭珠尴尬,就圆场道,吃就吃,不吃就不吃,研究这末深奥的问题作什么?甸兄,我看你晚上就没吃啥东西。来一只?苏甸说我向来是不吃鸡仔胎的,我不喜欢食这水泡泡没骨没髓的玩艺儿,在我们金沙,只有女人与小孩儿才吃这东西。乌石笑着说你也是胡说,我就吃了很多,前一段时间闹胃气痛,月姑就让我吃这个,有时用紫河车研末,到邻家讨些人乳和着,我横竖是粗人,统统都吃了。 月姑是神医呢,维嘉赞道。 紫河车乌埭珠倒是听懂了,他叹了一口气,说,这胎衣治慢性病,效果是不错,可是实在恶心。乌石说不会不会,味道好得很呢!苏甸笑着一扯乌石的袖子,行了行了,说得太多,人家说我们茹毛饮血呢。乌石说他们才茹毛饮血呢,西餐中牛扒,最好吃莫过于带血的。苏甸说可你还开西餐厅呢。 我这是做生意。 你这是讨好番仔。 唉,我讨好番仔做什么嘛。 你信洋教。 信教怎么啦? 信洋教得罪了祖宗。 我没有!! 乌石憨厚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泪光,苏甸见他难过,骤然停嘴,乌埭珠看苏甸和乌石唇枪舌剑争得热闹,倒忘了自己番仔的身份,站起来,正要劝解,这时轮到温文尔雅的维嘉瞪眼了:我说的嘛,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一味的酸文假醋,吵吵闹闹,辜负了这清风明月,错过了这天风海涛,才是真正的罪过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七章 宝珠管家 苏甸回到金沙,将爹爹和客氏所有的药都交给宝珠,嘱她好好照顾客氏。宝珠伶俐地收好东西,转过身来见苏甸呆呆站在那里,嫣然一笑,少爷还有事儿么?苏甸说,宝珠,你是能干的人儿,这家里的事儿可都交给你啦。宝珠笑道,您今儿是怎么啦?比平日罗嗦了好几倍.妙龄的宝珠站在窗边,窈窕挺拔,秀色逼人,苏甸脸色微醺,走近身来,亲自替她将药材一一码好,宝珠,我这一去,不定何时回来,心里总是放不下,宝珠朗声笑道,没事儿没事儿,这不有我嘛。 宝珠蓬松油亮大辫一甩,恰好勾上苏甸辫梢,缠在早上她替他结的玉佩上,她脸一红,自己伸手去解,谁知那细细发丝钻进玉佩狭小的缝隙里,一时解不开,宝珠窘极了,两个人站得很近,近得让她气都喘不过来,苏甸看见她鼻尖上渗出细细汗珠,说你别急别急,他伸开手臂轻轻将她笼在怀里,慢慢地解还是解不开,便拉着她要坐在宽大的藤椅里。 宝珠却紧张地跳着脚,说快快,快点儿嘛,她一跳,苏甸倒坦然了,宝珠,你怕什么?宝珠说让少奶奶看见不好,苏甸说有什么不好嘛?宝珠说你明知故问的。 苏甸悄悄将贮藏室外面客厅的门锁上,没事儿,她在歇息,现在不会上楼来。苏甸爽性让宝珠坐在自己腿上,埋头继续解他们的发辫,还是解不开,突然宝珠灵机一动,卸下玉佩,一切迎刃而解。 这么简单的事儿,我们怎么都想不到呢,好笨嘛,她笑道,含羞伏在苏甸怀里,姣美如花。宝珠胴体丰满炽热,与细弱的客氏自有天壤之别,因为客氏坐胎久不近女色的苏甸顿时血脉贲张。他喘息着,有些粗暴地将她搂紧了,疯狂地亲她绯红的脸颊,宝珠闭上眼睛,一粒泪珠却慢慢流了出来,苏甸怜惜地替她拭去泪水,怎么啦? 没有,宝珠含情脉脉。 苏甸却节制起来,虽然苏守业早就说过宝珠是要给了他的,但未与客氏商量,他终是不敢造次,只是抱紧了宝珠,悄悄说道,这佩就留给你罢,收好了,我明年就回来娶你,宝珠不语,只是一味缠绵起来。就在苏甸几乎快承受不住的那一刻,楼下传来客氏的叫声: 宝珠,宝珠。 宝珠跳了起来,理理衣襟下楼去,苏甸躺在藤沙发里闭着眼睛,打算竭息一会儿,谁知竟睡了过去,做了一些春情荡漾的梦,梦中人像宝珠亦像客氏,最后是热情洋溢的伊丽,伊丽挺着偌大肚子迎面走来,竟然给他生个黑油油的男孩儿。他瞧着异样,就和她狠狠吵了一架,吵完,黑孩子突然变成流离街头的猫五。 苏甸揉着眼睛醒来已是黄昏,惆怅了半天,不知自己为何要做这样的梦,他讪讪地下楼,全家都在大厅里坐着,小秋声蹬着竹圈满地乱跑,惹起一屋的欢声笑语,宝珠已经将饭菜摆了一桌,看到苏甸脸色潮红,客氏说宝珠今天可是真漂亮,宝珠脸就愈发的红了,一条乌油油大辫荡悠着。 苏守业望了望苏甸,悄悄将他拉到一边揶揄道,你这傻小子,象过河吃卒了哦?苏甸说没有没有。守业说,这孩子是爱上了你咧,女子怀春格外难缠,我早早就叫你收房你不吭声,这下可麻烦了,你明天就走,要办喜事儿也来不及了。 爹爹,明年罢。 明年你一定回来哇,守业倒高兴起来,命宝珠开了一坛糯米酒温起来,甸儿,今晚我们多喝一点儿,你明天就出远门,热热地喝几杯,早点儿睡罢,苏甸果然喝了许多甜甜的沉缸酒,谁知这酒入口痛快,后劲奇大,酒量不大的苏甸竟醉了,饭后,客氏敦促宝珠给他烧了洗澡水,他却嘻嘻笑着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客氏说,你进来呀,水都要凉了。 凉了好凉了好。 凉了怎么洗嘛,客氏生气了,要拉着他进屋,守业叫道,阿妍,你就随他去罢,自己的身子要紧,醉汉心头定,他走够了自然就进来,客氏眼泪一下子就滚出来,爹爹,他明天就走了呀。 客氏端坐在八仙桌边拭泪。 苏守业与苏刘氏面面相觑,宝珠将客氏的药端过来,客氏兀自坐着不动。苏刘氏说,阿妍,你先喝药,喝完先进房歇息,苏甸那里让宝珠招呼,错不了的。客氏泪眼迷茫看着宝珠,宝珠,咱们是姐妹,今晚,你就陪陪他吧? 宝珠的脸腾地又红起来。 苏守业笑嘻嘻对客氏说,阿妍,既然你贤良,就更不能委屈了人家好女孩儿,阿甸应该将宝珠正式收房。客氏含泪点点头,守业欣喜道,有出息的男人家,三房四房是很正常的,待选个好日子,好好操办操办,可惜阿甸明天上路,今天是来不及了,宝珠,宝珠! 正在收拾桌子的宝珠抬起头来,苏守业说,宝珠,那些琐事儿让小丫头做去,你去给阿甸炖一点参茶。宝珠说,老爷,他是不喝参茶的呀,说上火。守业说,呔,你对阿甸倒是了如指掌嘛,他现在醉得糊里糊涂知道什么?你就告诉他是醒酒汤呀。宝珠说参汤做醒酒汤可真真是践踏了,守业愠怒道,大户人家吃乌烟还用参汤收呢,我们苏家用参汤醒酒有什么了不得的?叫你做就做,这孩子,怎么就犟了起来。 宝珠看苏守业真的气得满面通红,便依言细细切了支移山参,炖了,先端给守业一盅,苏甸那盅,兑了一点滚水,搁在桌上凉着,守业慢慢呷着参汤,你端出去,叫他趁热喝呀,宝珠,我们都要去睡了,阿甸就交给你啦。 苏刘氏扶着苏守业进房去,宝珠对一脸茫然的客氏说,老爷今天是怎么啦?脾气好大,老人家,动了痰火倒真是不好了。客氏不语,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宝珠,我腿酸脚软,这浑身上下,竟没有半点力气,我亦先去睡了。 丫头奶娘各就各位,偌大客厅剩宝珠一人,她端着参汤到凉台上找苏甸,苏甸此时静静坐在凉凳上,宝珠也不瞒他,说这是兑了水的参汤,苏甸怔怔喝了,拉着她的手傻乎乎地笑,宝珠,看你往哪儿跑?宝珠说我没跑呀,走吧,洗澡去,水都热了两次了,现在刚好,你明天要赶路呢。苏甸说我浑身发热,咱们就在凉台上坐会儿,宝珠说还是进去吧,现在发热,待会儿酒气收了就发冷。 苏甸还是攥了她的手不放。 时间虽已是初夏,夜气还是有些凉,夜色笼罩的山边小镇,偶尔能见到几点灯火闪烁,偶尔能听几声狗吠,宝珠悄悄地趴在他耳边说,让人看见不好呢,苏甸笑道,黑乎乎的,鬼都见不到,何况人乎?宝珠说你这酸里酸气的,倒象书墅里的教书先生,苏甸叹道,我要是教书先生倒好了,不用聘客运水到南洋做我的账房先生。 他明日真的跟你一起去? 是的,苏甸紧搂了她袅娜的腰,不过,我倒想你跟我去。宝珠却忽地站了起来,你这可真是胡说了,你的南洋婆如何能容得下我?我想她是万万不能和少奶奶相比的,苏甸苦笑道,人与人自然是不能相比的,比如你的能干也是无可比拟的。宝珠淡淡地,有什么能干,无非是从小做惯了罢,我天生就是侍候人的婢女,苏甸亲着她柔嫩的耳垂,我倒觉得你天生是绝好的管家。 宝珠禁不住痒,哧地笑出声来,走吧走吧,去洗澡,她拖着他进了浴室,兑了水,掩了门就出去了,苏甸赤身泡在澡盆里,叫道,宝珠过来,替我搓搓背,宝珠不愿意,磨噌半天不过来,苏甸说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宝珠说怪羞人的。 你既是我的人,有什么可羞的? 宝珠红着脸走到他身边,这才发现他穿着裤衩,她用毛巾抹了洋胰子,轻轻在他背上搓着,苏甸淡黄脊背茁壮挺拔,皮肤结实润泽,宝珠不禁在他脖子下生着茸茸汗毛的地方亲了一下。苏甸不由地打了个激凌,忽地抓住她的手,情急道,你不要撩拨我,再撩拨我是禁不住的,宝珠禁不住又亲了他一下,然后掩门出去。 苏甸酒全醒了,迅速起身自己擦干,穿了一套家纺的粗棉睡衣,木屐磕磕出了房门,宝珠却已经回自己房里去了,他轻轻推,门拴得紧紧的,宝珠声音细若游丝,你到少奶奶房里去罢,她等着你呢。苏甸无法,只得推开客氏虚掩的房门。 苏甸刚刚进门,只听得嚓的洋火响了,客氏迅速点燃了红烛,苏甸诧异道,你还没睡么?客氏掷了火柴,拥着缎被坐在帐子里,乌油鬓发蓬松如云,眼睛水汪汪地,我睡不着。 苏甸上床,宝珠说你等我,果真是在等我,客氏顿时泪珠盈盈,这孩子果然本份,懂事儿。苏甸拭去她脸上的泪,女人真是水做的骨肉,动辄流泪,你看你,有什么好哭的嘛。客氏说你这一去,又不知何时回来,这心里,总归是不踏实。苏甸说有宝珠与你作伴,我也放心了,他轻轻伏在她腹部听了一会儿,有声响了罢?客氏好笑道,才多久了,我看你是盼子心切,她掖好蚊帐,说睡罢,时间不早了呢。 客氏枕着苏甸结实的胳膊,阿甸。 正在走神的苏甸,唔的一声醒悟过来,见客氏脸色渲红眼波似水,便一把将她搂起来。客氏温热的气息再次引燃他刚刚平息下来的骚动,他的呼吸急促而粗重,他声音粗嘎地问,没事儿罢?客氏狂乱地点点头,四肢缠紧了他的身体,于是苏甸便噢的一声,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奔腾,他忘情地闭了眼睛,满脑袋都是宝珠的倩影。客氏显出难得的主动,她深切啮紧了他结实的肩膀,苏甸狂放的宣泄伴着深入骨髓的疼痛,他嗷嗷地叫着,将被褥踢得乱七八糟,抖动的帐子竟招惹了烛火,它一闪一闪的,蓄了许久的烛泪一下子流泻下来,红红倾在烛台上。 第二天苏甸醒来阳光晒到屁股上,天似乎温热起来了,他有些陌生地看着坐在镜台前梳妆的客氏,客氏纤纤的手指正拈着那支鲜红的珊瑚簪穿进乌油油发髻里,她今天鲜红春衫贴身,转过来笑道,我穿红的给你送行,一路顺风呀! 苏甸给她披上褂子,仔细着凉。 阿甸,客氏突然惊喜道,你儿子跳了一下呢。苏甸小心地听了一会儿,赧颜道,昨夜我酒喝多了,不会伤了孩子罢?客氏脸红红地,不相干,你快穿衣罢,光知道叫我穿衣,你自己就不会穿,苏甸这才看到自己大半身是裸露的,客氏叹息道,你这个人,就是不会照顾自己,叫我如何放心?苏甸道,这不在家里嘛,在家自然放纵一些,出门就好了,客氏恨恨道,算了罢,用不着我来担心,你在南洋是有人侍候的。 要不,你跟我到南洋去。 不去,除非你休了番婆。 苏甸不语,飞快地穿好衣衫,然后整理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行囊,客氏近身来,细细替他梳理发辫,阿甸,你的头发黑得发青,茂盛得很呢,苏甸说头发是麻烦的东西,总有一天我要剪掉它。 你可真是贼大胆。 胆子不大能出洋么? 咦,我给你的佩呢? 我给了宝珠了,苏甸大胆地盯着客氏眼睛,存心要挨她一骂,客氏只是淡淡一笑,宝珠这丫头,横竖是我身边的人,难道你要将她吃了去?苏甸说,这丫头能干,留在你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你要说多少遍哪,客氏微微有些醋意。 苏甸笑着下楼去,心想我若是要了她你是没办法的,幸好给宝珠的不是伊丽的汉玉佩!他忙忙涮牙,吃了一碗他回唐山天天都吃的番薯粥,苏刘氏叨叨地说,唉呀,你今天要出远门,怎么还能如此任性,阿甸阿甸,祖宗的规矩还是要讲的,宝珠,太平蛋煮了没有?宝珠在厨房高声道:早就煮好了,等少爷拜祖回来才要食呢。 客氏袅袅出房来,装办果盒香金。苏守业望着女人们忙碌,就说,你们就甭添乱了,不是说好了今天中午客家要在镇上为儿子女婿送顺风,你们忙什么乱什么嘛?刘氏拍手笑道,瞧我这记性,险些误了大事。 妇道人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头子,你也太过份了,自己不动也罢了,还要多嘴。苏刘氏小脚磕磕在楼板上响着,亲自给苏甸理衫,簇新长袍马褂是客氏亲手缝制的,苏甸却嫌这绸缎亮得扎眼,说出门还是布衣舒服,苏守业却又生气了,说你祭祖当然要穿得好些,要不穿,你就别去祖厝! 爹爹?! 苏甸诧异地望着爹爹通红的脸,将母亲扯到一边道,阿姆,爹爹近来火气也太大了些,恐怕要劝他进食一点滋阴凉润之物。刘氏说,他是痰重脚寒,冷热不调嘛。苏甸忙将宝珠叫来,如此这般又嘱咐了一番,宝珠领命而去。 送顺风的公鸡面线送了一厅堂,苏甸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有了那么多的面线亲!他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进苏家宗祠,在祖厅中点燃了三柱香,伏祈祖宗鉴谅,并求列祖列宗于冥冥之中给予庇佑,苏甸现在并不怕远渡重洋,怕的倒是客氏生不出儿子来,为此,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 宝珠在门外,远远望着他的虔诚,眼圈不由红了起来,心想这苏甸实在是极了得而又不张扬的男人。宝珠想到昨晚情景,心里一阵酸热。 恰好猫五下学,正在人群中看热闹,经常在苏家大厝玩的猫五喜欢客氏却向来与宝珠格格不入,客氏说猫五可怜,宝珠说猫五可怜个鬼,猫五是贼目! 贼目的猫五见宝珠独自在外头悄悄儿抹泪,便带头拍着手唱起歌仔来:鹭港水路透番邦,番邦真正远,离父母,无奈何,离妻离子心头酸-----苏甸正要打道回府,忽听得孩子们清脆歌声,却见猫五站在孩子群里,猫五不是合群的孩子,领了个头自己便不唱了,闭着嘴望着他,目光突突的。苏甸走了过去,摸摸他的头,问他近来书可读得好,猫五说不好,我不喜欢读书,我老觉得肚饿。 这读书与肚饿何干嘛,苏甸不禁好笑,牵了他的手,走,我今天带你去吃大顿,宝珠见状大惊,说少爷你疯了,那是大场合呢,你要带这样的孩子,苏甸叹了一口气,没爹没娘的孩子,怪可怜的!猫五听了,大觉逆耳,但此时他还是内向的孩子,大庭广众之下,红赤了脸,嘟囔道,甸叔,我不想读书了,我有娘,我想到我娘那儿去,我要去八都。 你去八都作什么? 随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就是不要读书。 苏甸说吃了饭再说吧,猫五却狠命挣脱了他的手,一溜烟就不见了。苏甸埋怨宝珠道,你这是何必,无缘无故要去伤孩子的心,他还小呢。宝珠说,小是小,可这不是一般的孩子,这孩子同情不得。 苏甸又叹了一口气,前呼后拥去岳父家喝顺风酒,宝珠拎着剩余的金银纸回苏家楼,却见猫五已经坐在饭桌边,狼吞虎咽吃客氏盛的满满一青花海碗炖得稀烂的碎鸡肉,客氏温柔淡定地坐在一边,面带雍容的微笑。 猫五,多吃一点儿。 猫五,汤都喝了,好东西都在汤里呢。 我不爱喝汤,这肉要结实一点就好了,猫五打着饱嗝,我最喜欢刚刚断生的肉,就是带血水的那款,那吃起来才有劲儿!宝珠诧异道,你这小兔崽子,竟也知道断生不断生的。猫五翻着白眼瞪了她一下: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宝珠亦瞪着眼睛骂道,猫五你才多大了?怎么小小年纪就象个杀人生番?猫五说我是生番,你就是熟番,你天天杀生,这才是不得好死呢。宝珠恨恨道,这孩子可是奇了,我要不杀生你来杀,我要不杀生,你吃的鸡肉从何而来? 苏刘氏正在厨房为苏甸准备泥水针线,见宝珠怒气冲冲进来,便叹道,宝珠,你这是何必嘛,跟小孩儿闹什么啊,猫五现在孤苦零仃,你这不是火上浇油么?真是作孽啊,好好一个男孩儿,弄得寄人篱下,如今书又不想读了,说是学堂里的菜缺油少肉,终日饥肠辘辘。 宝珠说老太太真是心软,苏家学堂里有多少孩子?其他人也是这么吃着来,无人叫苦,唯独他不行,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苏刘氏说,宝珠,你是知道的,这孩子天生能食肉,白切肉食三五斤不在话下。 他可真该给屠夫作儿子。 啊,我想起来了,他娘现在嫁的果真是屠夫,苏刘氏恍然大悟,算了算了,让他去罢,看来人的命都是一定的,这孩子到八都去,会有他的造化的,阿妍,你就不要再劝他了,随他去罢。宝珠说我就是不喜欢这孩子,这孩子天生有些戾气,苏刘氏说天下孩子原都是好的,家境不好罢了。 宝珠说我看未必。 我看你是与他犯冲,苏刘氏生气道,狗屎崎原本与阿甸一起,都在私墅里读了一点书,阿甸出洋,他就去贩乌烟,果真都赚了大钱,唉,说起来这狗屎崎银子赚得容易,死的却也快捷,只是苦了孩子。 宝珠只顾凝神望猫五,明朗眼珠倏然变形,乌油油聚在命门,一动也不动,接着她的所有动作都停下来,瓷碟从手里滑下来,顺着沙发落到地上,幸好都是木地板,碟子未碎,鲜艳的果子滚了一地,苏刘氏见状吓了一跳,宝珠,宝珠,你怎么啦? 宝珠不动。 猫五停止了吃喝,她疯了。 客氏要去拉她,苏刘氏却拉住了客氏,阿妍,你别动,让她自己回过神来。客氏吓坏了,啊,阿姆,她这是怎么啦?刘氏不语,让小丫头拾掇果碟,一会儿宝珠果然自己醒神,望着客氏嫣然一笑:是该让这孩子走啦,让他到他妈那儿去,强扭的瓜不甜!不就到八都吗! 宝珠,你疯了。 我好得很哩。 宝珠突然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客氏愕然,摸摸她的额头,猫五倒笑了,猫五很少笑,此刻却笑得绽出酒涡来,他说,是的,我就是要去八都。客氏说,猫五,你疯了,你不读书了?猫五说我没疯,我是没法读书,客氏含泪道,你还是个孩子,怎能不读书? 猫五突然正色道,婶娘,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读的。客氏还要说什么,宝珠发话了,少奶奶,人各有命,这都是强求不得的。客氏看看宝珠又看看猫五,宝珠与猫五正虎视眈眈,此二人的反常弄得她头晕目眩,倒忘了今天是苏甸的启程之日,这时苏刘氏从房里摸出一只苏甸早年用过的帆布袋,为猫五装了一大袋零碎的吃食,猫五,无鱼虾也好,这些给你带去在路上吃,问你阿姆好,有空儿便回金沙来。 客氏说,猫五,你要想读书还可以回来。 猫五不言不语呆了一会儿,掮着布袋跑到房里去看了看熟睡的秋声,然后跑出来对客氏说,婶娘,秋声长大了叫她等我,我要回金沙来娶她。 瘦骨伶仃的猫五想要娶脚跟圆圆尚未站稳的秋声?!妇人们就一齐笑出声来,苏刘氏笑得抹着昏花老眼,猫五,你胎发未尽呢,就想着要娶秋声啦,行,我答应你,只要你将来出息,秋声可以嫁给你。 可是猫五,客氏说,你不读书就没法出息呢,除非吃了龙髓凤胎。 婶娘,你小觑我啦。猫五阴着脸背着帆布包下楼去,风似的。客氏见他头都不回,说道,这孩子,今天是吃枪药啦?宝珠哧地笑了一声,少奶奶,他吃了枪药与你有什么相干,没准他天生就是要吃枪药的。 宝珠,你今天不对的。 宝珠跳起来到厨房去了,一会儿,探出头来命小丫头将公鸡与面线搬进去,客氏将神曲茶饼等土特产装好,那边苏刘氏早就命人准备了甜四果汤待客,说阿甸饭罢进门,送顺风的人肯定又川流不息。 热闹过后,送顺风的人将苏甸和客运水送到路口,苏甸穿着长袍马褂悠然骑在高大洋马上,看上去十分精神。客运水则是第一次吃平安蛋的人,紧紧夹着马肚子,跟着他,生怕自己跑丢了似的―― 猫五掮着那一点吃食在崎岖的山道上只身跋涉,他并不识路,一路顽强地问过去,竟不知疲倦走了好几天,终于来到林木蓊郁的八都山,见到母亲和养父林福气。 福气是极娴熟的专门宰牛的屠夫,为人忠厚家道殷实,但一连娶了三个女人都病死了,有算命仙说他煞气太重可能无后,娶个寡妇可能还相安无事。 崎嫂被卖到八都便成了福气嫂,福气嫂端正的相貌很令当家的满意。她以前战战兢兢为狗屎崎吃素,狗屎崎还是暴死了,心灰意懒,到了八都便开了荤,只吃牛肉不吃猪肉,福气说牛肉恰恰是最能滋补妇人的。 猫五这些日子就靠苏家给他的几个竹叶米糕充饥,阴了一肚子邪火,见一向干瘦的母亲被牛肉汤滋润得气色红润,这气倒消了一半。 福气是个粗人,见猫五虽瘦却双目炯炯,心里便有几分喜爱,便问他想读书不? 猫五气鼓鼓道,我就是不想读书才来的,他挑战似的望着福气,福气嫂慌忙过来,生怕性情暴躁的儿子要坏事儿。福气和蔼道,耀国,你饿了罢?我给你下碗牛肉面吃。猫五一楞,天下的人都叫他猫五,只有爹爹叫过他的官名,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名字,想到爹爹,猫五鬓边一条青筋蹦蹦跳,他蛮横道,我要肉! 放心,肉有的是。 猫五食了满满一大海碗当归牛肉面,放下筷子不满道,唉,这汤里的肉太烂啦,这是女人食的玩艺儿,福气忙忙又切了一碟熟牛肉,猫五一眨眼就食光了,这么一点点大的孩子有如此食量,福气目瞪口呆。这时一直安坐在一边的福气嫂道,唉,你将那几块带筋的腱子肉都切了罢,这点肉也就恰好塞他的肚缝。 那还没熟呢。 半熟最好,猫五说。 福气依言都切了端上来,猫五果然都食光了,福气惊得拍手道,哟,好好,能吃才能做,这孩儿不同寻常呢!哎呀孩子,你到我这不愁没肉吃,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肉,我能养得起你,也乐得养你!你要跟我的姓可以,不跟也行。 福气,你糊涂了,你们爷俩本来同姓嘛。 哎,我真糊涂了,福气狠命拍自己的脑袋,猫五倒热泪盈眶了,我就是要跟你,不同姓我也要跟你! 你跟我,你阿爷肯么? 我阿爷死了。 猫五,你说什么?福气嫂刚刚有一些滋润的脸都青了,阿爷真的过去了?是什么时候,猫五,你怎么不早说?猫五白了母亲一眼,你嚷嚷什么?你说他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猫五,不能这样说你阿爷的。 你要我怎么说? 福气见猫五火气又大了起来,就说,唉,你跟自己的孩子计较什么,他还小呢。福气嫂说,就是因为小我才要他读书,可是他在学堂里就是坐不住。 坐不住就跟我养牛杀牛罢。真好,天赐我一个现成的儿子,耀国,你既愿意,就好好呆着,我有一大群牛丢在山野里养膘呢,八都林姓是大姓,谁都不敢惹咱的。 猫五却听不见了,他此时肉足饭饱,软软趴在饭桌上睡着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八章 虎疫凶猛 苏甸带着客运水到黄家渡岷栈住下,他们搁下行囊,先到大宫上香,然后翻越东山可能是水源传染,鹭港人吃水太脏啦,死猫吊树头,死狗跟水流,坑坑洼洼的死水都有人喝,天气又热,鼓浪屿会好一点,可是你看看,现在连鼓浪屿都有人病啦,麻烦呢,乌埭珠叹道,你们这里吃水问题不解决,瘟神是肯定年年要作孽的! 乌先生自己要小心。 我是没办法的,这个时候真有些顾不得的,不过你们可能要多注意一点,出门在处,食住要洁净些。乌埭珠说,我不与你们多说啦,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我呢。 苏甸不懂医道,客运水更是摸不着头脑,可谁都知道鼠疫年年都来势凶猛,见乌埭珠匆匆而去的高大身影,苏甸叹道,这乌埭珠倒是善人,可真真是难为了他了。 我听说鼓浪屿有许多红毛番,都叫些叽哩咕噜的名字,这位红毛人怎么起了个中国名嘛?客运水第一次要出远门,好奇心很重。苏甸看了他一眼,笑道,起个什么名倒没啥关系,红毛番多半是鼻孔朝天趾高气昂的,这乌埭珠在我们面前倒是极谦和极没有架子的,而且多才多艺,运水,我们金沙那番仔楼的图纸就是他画的。 这真是了得。 我也是这么说来着,说起来要谢谢乌石呢,要不是乌石吃教,我们是无法识见乌埭珠的。 乌石兄我是多年不见了,听说他也发了。 发不发倒也是次要的,乌石是极好的朋友,比同乡会的人还仗义,没有乌石,就没有我苏甸的今天,运水啊,一个好汉三人帮,我们苏家能有乌石这样朋友是很金贵的,国赓跟我去南洋亦做得很好,你将来一定要与他好好相处。 苏甸领着客运水见了乌石夫妻,乌石又偕同他们到李家庄,维嘉听说他们住在岷栈,就说,甸兄,你真是太见外了,你要嫌乌石楼儿小,我这儿可大嘛。苏甸嘿嘿地笑,人多了总是不好意思。维嘉不以为然道,多什么?不要说一个小舅子,就是七大姑八大姨,来了一样照住!乌石说,我也是这样说,可人家阿甸说银子已经给了。维嘉嗔道,给了也可以退呀,阿甸,去,退了房。苏甸说这回就算了罢,过些时日我从南洋回来,也筑个花园洋房,我们来来往往就方便些。 维嘉笑着说我设便宴为你们顺风罢,苏甸忙说,月姑已经做好饭啦啦,我们是来邀你的。乌石说,我们来请你这富贵公子去吃一餐百姓家常饭。维嘉朗朗笑道,也罢也罢,横竖我今天没什么事,我知道乌石嫂是天下第一奇女子,我去尝尝她的手艺。 三四人一齐到乌石家来。 月姑在厨房里忙着,今天所作都是普通的家常菜,青蒜芹菜珠蚵仔煎,白斩鸡,另有一锅熬得浓稠的薄饼菜,搁在红泥炭炉上,微微地冒泡,春饼皮是龙头买来的,蒸得热热地。 月姑见到维嘉就笑道,李先生,你是贵客,不轻易下凡的,我们这普通百姓的生计,别见笑呀。维嘉说,好象我不是百姓似的,月姑,你这可是见外了。 客人一桌,早就等着的孩子们一桌,乌石欢声叫道,都洗手都洗手,废话少说。月姑含笑道,你吵吵什么,别吓着了新来的人。客运水道,没事儿没事儿,乌石兄我早就认识,只是多年不见,我认得你,你不认得我罢了,甸兄说乌石兄爽直的肠肚,人最是极好,谢谢嫂子赐饭。 哦,运水,你嘴巴怪甜的嘛。 乌石笑道,你这小子,我们哪天见面都要抬杠的,看不出嘛,背后倒恭维起人来。苏甸咧嘴笑,那是因为你根柢浅,禁不得几句好话,尾巴就翘天上去了嘛。客运水奇怪地望着他们哥俩逗嘴,这时月姑道,你别管他们,快趁热吃,这夫妻船也是要坐一两天的,早就饿坏了罢。吃饱了叫乌石带你四处玩玩。 客运水和苏甸乌石等在洁净的碟子上摊开薄饼皮,挟了翠绿的虎苔和迸脆的油爆米粉,涂了红辣酱,舀了浑浑沌沌的菜肴包好即入口,熟练,利索。 别人都吃得有滋有味,维嘉可就不行了,捏了这端,漏了那端,薄饼皮都搓破了,乌石见了,拍手笑道,不是我们月姑见外,你还真是不行呢。苏甸也笑,说维嘉兄弟妻妾成群,被人侍候惯了的,倒底生疏些,来,我包给你吃罢。 维嘉红了脸接过,连连吃了几卷,不禁击掌道,月姑的薄饼,鲜而不腻,亦是与众不同的,月姑,你如何配菜,教教我,我回去依样画葫芦。乌石玩笑道,不行不行,这也是祖传秘方呢。 月姑笑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维嘉兄弟,你们富贵人家的点心往往过细过精,我则是细菜粗作,薄饼这东西也怪,荤多于素,味道便过于浓郁油腻,我是以素为主,荤菜只作配料,口味清淡,于平常人的肠胃十分相宜,多食自然也无妨。 明白了明白了,你是说荤菜只作点睛之笔,维嘉惊叹道,月姑的言论,似乎只有袁才子能比。 可惜我不是才子。 说说笑笑间,一锅炖菜去了大半,月姑命孩子们都去作功课,撤了碗碟,用紫砂壶泡上功夫茶来,乌石说这是上好的安溪观音,今春第一茬呢,他看着维嘉一笑,可惜我茶具茶几皆是不如你。苏甸说,你们斗茶呢。乌石说你小子懂什么?要斗茶得到山上去,烹一壶清泉,天清月明,才有一些意思,在这里斗什么茶? 甸兄,我怎么敢与乌石斗茶,维嘉说,与他们夫妻相比,我简直就是俗物嘛。乌石说,你这样说不是寒碜我吗。维嘉说,我岂敢在乌石嫂,呃,李先生娘面前造次?苏甸听他们斗嘴,笑道,维嘉兄,你一会乌石嫂,一会儿李先生娘,一会儿月姑,究竟要如何?维嘉说,岂敢如何,生分时尊称,熟络了就俗称,仅此而已。苏甸说难道你现在又与她生分了?! 维嘉笑道,现在是尊敬,女人能让人敬是不一样嘛,怎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端起茶盅深深闻着,果然是沁人心脾的好茶。月姑说,你们只顾自己嘴巴快活,就拿我一个妇道人家来消谴呀。 不敢不敢,维嘉笑道。 三个人酒足饭饱,说笑着从乌石家出来,乌石说,李先生难得一来,我送你们一程。 你是食多了罢,苏甸喝了两盅,揪着乌石的耳朵吱嘎乱笑,维嘉兄弟,我们乌石是天下第一怕婆娘的人! 维嘉叹道,我倒是妻妾成群,其中也有几个识字的,可惜大多还是寻常的裙钗脂粉,甸兄,像月姑这般聪明俊秀的女子可谓是出类拔萃,无怪乌石兄无论贫富贵践都只守着她一个。 苏甸笑道,呔,你以为他老实啊,这是不得已,他们吃教的人是不准纳妾的,吃教的人规矩亦奇多,你看红毛人,偷偷腥是有的,谁见他们纳妾了? 维嘉笑道,这却也少了许多乐趣!原来乌石兄亦是担屎不偷喝的家伙!乌石大叫冤枉,然后竟自回家去了,说到信教苏甸就骂他是异类,不回家待要如何? 苏甸一群人嘻笑着走过四眼井。 林家仍有幽怨哭声,哭声从老榕须边飘过来,夜深人静,若有若无尤其骇人,苏甸突然想到乌埭珠的话,顿时毛骨耸然,维嘉兄弟,这老宅里大概真死了人了,是鼠疫,乌埭珠说是肺鼠疫哪。维嘉说生死不由人哪,甸兄,这就是你以前问过的林宅了,以前出过翰林,后来还屡屡有人中举,据说明末清初都很显赫,可惜我们来的时候他们就破落了,当然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相传他们吃乌烟都还是要用参汤收的。甸兄,我先到了,要不要进来喝口茶? 免了免了,苏甸说,你快进去罢,难道今天酒水还没喝够么?维嘉一脚在里一脚在外,欲回又罢,甸兄,你们能不能多呆些日子?我有一要事儿要与你商榷。苏甸笑道,你有什么要事儿?我们船票已定,时辰耽误不得,不过,还有好几天呢。维嘉说那你们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叫上乌石和卓逸峰,或者还可以叫乌埭珠,我带个妙人儿请诸位鉴赏鉴赏。苏甸打趣道,比月姑更妙么?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一向严肃的苏甸突然作了个鬼脸,你可真是,阅尽人间春色,乐此不疲! 要不你说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趣儿? 人生的趣儿多矣,苏甸正要开篇,他很想与维嘉谈谈合作筑路的事儿,维嘉却似乎不要听,一转身进去了,掩不住得意的笑声一阵阵飘了出来,苏甸站在那儿倒楞楞的,客运水说,甸兄,这位李先生可真是风流放诞。 苏甸说,他有放诞的本钱嘛。 本钱?客运水诡谲笑道,多大的本钱亦是要耗尽的。苏甸又楞了一下,明白过来之后亦笑道,运水,这是他自己的事儿,你不要多嘴嘛。客运水说,我何曾多嘴,不过在你面前说说而已。苏甸说,富贵人家的子弟总是娇憨些,这都是难免的。 他们回到岷栈草草洗过脚,就睡下了。 次日,苏甸很早就起身,光赤的硬板床硌得他腰眼生疼,而且身上奇痒难忍,倒底是做娘容易做婢难,他嘲笑自己道,一口气捏碎了几只吸饱鲜血的臭虫。 客运水鼾声细细的,到底是初次出门,比较困倦,苏甸生怕吵醒他,便踮着脚尖出了门,门外浓雾弥漫,雾里走着挑担人,有卖鲜鱼的,有倒尿的,舢板儿吱扭吱扭从浯屿嵩屿摇过来,都是辛苦的赚吃人!苏甸感叹着,穿过街道到龙头喝了两大碗豆浆,买了一斤雪白的茯苓糕,几条炸五香,看到负重的惠安轿夫蹲在路边吃豆浆油条,他就回想起自己刚到南洋在碰嫂家搭帮过的日子,恍然如隔世。 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竟自笑出声来,轻手轻脚将客运水那份食物搁在他的床头桌上,本来可以去住好一点的旅店,也可以住在乌石家里,可他当时就是想让客运水尝尝初次出洋的滋味,但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荒唐,说起来客运水不过是小舅子而已,不是你儿子,你有什么权利对他进行谆谆教诲? 有自己的儿子就好了。 苏甸想到客氏小腹里蠕动着他的血脉,不由就有了几分亢奋,他活络着自己睡得不太舒服的筋骨,到井台上冲了一通凉水,脑子变得异常清醒,他换上轻松的布衫,一溜小跑,到港仔后去吃空气,脚下金黄的沙滩湿润而细腻,咸丝丝海风格外醒脑,浓雾滚滚而动,是即将天晴的征兆了。当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的时候,苏甸突然象孩子般一连在沙滩上翻了几个斤斗,十岁出头时,曾经到八都学过几天南拳,日子久了,自然有些生疏,可在沙滩上翻斤斗还是绰绰有余的,说起来在沙滩上翻斤头没有两下子是不行的。 苏甸为自己充沛的体力油然自豪。 在南洋是没有什么时间可以闲情逸致的,苏甸想到自己的生意正如日中天,伊丽的身影便活鲜鲜跳到眼前,他这才有些羞愧地想到此行回唐山没怎么想念伊丽,伊丽正在南洋独自撑着苏家偌大的产业呢,李国赓毕竟年轻,业务不熟,只能做做帮手。 苏甸不禁归心似箭。 他沐着融融阳光回到岷栈,客运水已经起床,吃了一点点东西,苏甸道,你怎么能就吃这么一点呢,你是男人哪!客运水说,我向来做的是劳心不劳力的活儿,食量也就这样啦。苏甸说出门在外,是用大气力的时候,你却如鸟儿啄米,伤了身咋办?客运水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叫他别担心,苏甸说维嘉今天约我们到他家玩,你去不,或者你要单独去逛逛?客运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行,我自个儿玩去啦?晚上再回岷栈睡觉就是。苏甸笑道,鼓浪屿也就是弹圆之地,恐怕走不了半天的,客运水说我可以到龙头听说书,或者去看看海水! 苏甸微笑着随他去了,自己慢慢拾掇一会儿,只身到李家庄来,维嘉才起床,穿着丝绒睡袍在阳光明媚的庭院里净牙,看到苏甸,忙忙地漱口,将手中的物事递给两边垂手而立的丫头。他叫苏甸在厅堂里坐,命丫头泡茶来,这时有梳佣近身来替他拾掇发辫,维嘉黄润的头发不多,细软如丝绒,编得松松地,闲搁在有些倾斜的肩上。 看看你的金丝发,就知道是有福的,苏甸笑道,养尊处优,这等齐天洪福还真不是我等鹿腿马枪之辈可以享用的! 你快别说了,说多了怪不好意思的,维嘉脸面微微红润,接过如夫人手中的鲜牛乳喝着,甸兄,你那位文质彬彬的内弟呢? 逛街去了。 正好,我有一事与你单独商量。维嘉挥手命纤丽的如夫人和仆佣们都退下,与苏甸坐在紫檀太师椅上窃窃谈论,原来维嘉近年与洋人有些来往,去年秋在上海游历,结识了一位家道中落的欧洲闺秀苔斯,情投意合同居了半旬,因要回鼓浪屿洒泪而别,如今靠鸿雁往来,愈发的情浓似火,维嘉想正式纳她为妾,自己又无法定夺。 甸兄,你是娶过番女的,你以为我此举如何? 苏甸笑道,这番可不比那番,我们伊丽有一半汉人血统呢,啊,维嘉兄弟果然风流,纳妾居然纳到西洋人头上去了,在南洋娶西洋女子亦是时髦事儿,只是这红毛女子历来心高气傲,如何肯嫁你作妾?维嘉道,苔斯是不一般的,她早就愿意随我居住鼓浪屿,只是我自己,呔!苏甸悄悄笑道,是尊夫人不肯罢? 她倒也贤惠,只是----- 贤弟一向潇洒,为何竟犹豫起来? 这毕竟是惊世骇俗之举。我怕有辱于祖宗。 苏甸不禁哈哈大笑,啊呀呀,你是纳妾,又不是入,何辱之有?当然,要是大家闺秀嫁了番仔,那倒是有辱于祖宗,可你,呔,为何不早早告诉我? 维嘉见苏甸眉飞色舞,大出意外,正欲将细节娓娓道来,门外有仆欧叫道,老爷,有客呢! 两人连忙起身,原来是愁云满面的乌石,乌石见到苏甸并不觉意外,脱口就说,阿甸,乌埭珠病了,苏甸诧异道,怎么会呢,我们昨日方见他从林宅出来,好好的正要去替他人诊病呢。乌石说,唉,烧得说胡话啦,说自己是绝症,不让人去看,连月姑都不可以,刚刚从小溪过来的文医生也没办法啦,乌石眼圈红了,月姑正领了一帮人在竹树脚教堂祈祷呢。 维嘉呆了半晌,说,我们去看看他罢。 文院长说不能看呢。 不能看也要看,苏甸斩钉截铁道,我就不信一个昨天还好好的人今天就不行了,乌石嘟嚷道,我也是这么说,又不是中黑痧!中黑痧我们月姑还有办法呢。 这是鼠疫,会染人的。维嘉倒犹豫起来,乌埭珠不是等闲之辈,他不让我们去,一定有他的理由的。 我还是要去。 那就一起去,乌石说,他有理由不让我们去,我却没有理由不去看他。 那就都去罢,维嘉说,一行人就先往乌埭珠宅里来,开门的是乌埭珠的夫人简妮,简妮端丽的脸象晴空里的一道乌云,看到他们,将好不容才学会的闽南话忘得一干二净,叽哩咕噜竟冒出一堆速度极快的洋文来,弄得连苏甸都听不明白。这时有下女进来,说乌先生浑身发痛,昨夜就抬到医院去了,正在抢救呢,简妮含泪点点头,三人亦不敢久呆,又一齐到医院来,文医生是刚刚从西溪救世医院坐夫妻船来的,正预备着要做副院长,刚来就遇上鼠疫流行,他此时戴着口罩,双手刚刚在消毒水中浸过,看到他们,蓝眼睛一闪说,别来别来,这是会传染的。 维嘉说我知道会传染,但我们还是要看看他。我要和乌先生说话。 文医生没奈何,命护士给他们拿来口罩,三人系好,轻轻推开掩了一半的门,整个病房弥漫着浓郁的来索味,乌埭珠半躺在靠窗的那一床,烧得满面通红,眼珠发绿,神志却还是清醒的,见到他们,轻轻责备道,我给他们交代过了,这是会传染的,你们怎么可以随便进来?苏甸赶快说是我们自己要进来的,乌埭珠嘟了一句话,大概是英文,谁也没听懂,乌石赶快凑近身去,乌埭珠说,我死了以后,就葬在鼓浪屿,哪也不去,这句话是三人都听清楚了,乌石呜咽道:你好好治,不会死的。 我当然会好好治,但我的病自己清楚,乌埭珠勉强笑了一下,比诊断你干儿子时要清、清楚多啦。这是病毒型鼠疫肺炎,我前天自己疏忽了,不小心割破指头,血液感染速度极快,已经全面侵袭了神经系统,没有办法的,每一分钟都在严重下去,所有的症状都跟我的病人一模一样,没有办法的,这种病到了这种地步肯定无药可治!乌石兄弟,我就在鼓浪屿按传教士的仪式举行葬礼,我死而无憾,你们快快出去吧,像我这样的病人不宜探视! 乌石眼泪涌了上来。 快,快走!乌埭珠怒道。 三人只好出了病房,来到医生办公室,维嘉心情沉重地说,乌埭珠没有说胡话,他是清醒的。文医生说可怕就在这里,他忍受着剧烈疼痛清醒地迎接死亡,连家人都不肯见,说该说的话昨夜都说完了。 难道他一定得死吗? 事到如今,是没有办法的。 可我昨天还看到他替人治病呀。 鼠疫是最性急的瘟疫。 文医生的闽南话说得十分地道,他耸耸肩,完全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们去吧,这大概是上帝的旨意。乌石与维嘉不语,苏甸很生气,你们吃教的人怎么可以这样说话?难道他不是你的兄弟?文医生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我说的当然是实话,难道我们做医生的还敢说假话?我们医生说假话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苏甸还想说什么,被维嘉拉住了。 三人无奈,殃殃出了救世院,行走在明媚的阳光下,竟没有人说话,苏甸一阵一阵发冷,他们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散了,卓逸峰说他不适,没来,维嘉亦完全忘了今天要请客的事儿,竟自回家,与妻妾们闷坐了一会儿,也不吃午饭,睡了。 乌石去了教堂,与月姑等一起祈祷,苏甸则独自闷闷不乐在热闹非凡的菜市场上走了许久,实在不知要做什么好,一个下午就这样晃来晃去,他脸色青白,端正的五官好象都移了位,合不拢似的,以至于回到岷栈,客运水差一点认不出来,甸兄,你怎么啦? 没什么,有些累了。 苏甸向来精神抖擞,客运水从未听他说过一个累字,他关切地摸摸苏甸的额头,甸兄,你该不是病了罢?苏甸敏感地闪开了,格外的不耐烦,唉,运水,这个时辰你还说什么病不病的,你走开,走开,让我好好安静一会儿。客运水又吓了一跳,乖觉地走开了,他自己跑到龙头街吃了鸭肉粥,然后用缸子给苏甸买了一份。 苏甸躺在岷栈简陋的木床上,臭虫闻到生人味依然哨聚而来,原本光滑的皮肤上,红肿痕块累然起伏,可他此时竟毫无知觉,一个劲儿地冥思苦想。 生老病死谁都见过,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能治病救人的乌埭珠要死得如此的意外和突然,苏甸眼前闪过乌埭珠昨天傍晚那双疲惫绝望的眼睛,他也许病了好几天了罢?忙于救治别人,倒将自己给忘了?或者他真是觉得既是不治就不去努力了? 一个番仔,他这样做是为什么? 苏甸苦苦想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客运水买来的鸭肉粥搁在床头桌上,溢出的香气唤醒了他的食欲,嘴巴很苦,但他听出自己肚腹辘辘作响,是中午忘了吃饭罢?他爬起来,稀里呼噜地吃粥,鲜美滚烫的粥汁剌激了他几乎麻木了的舌尖,然后温暖地慰藉了了几乎蔫成一团的肠胃,他粗鲁地将鸭骨嚼得格格作响,粉碎,统统咽了下去。 活着真好,苏甸打出长长的饱嗝。 客运水意识到历来有大将风度的苏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细心的人,知道在这时随便说话肯定是犯忌的,便不声不响坐在自己床上。 苏甸食完鸭肉粥,鼻尖上冒出汗来,他随便地抹了一把,又躺到床上去了。客运水小心翼翼地说,还要吃不,要吃我再去买?苏甸楞了一下,一个鲤鱼打挺,颇为矫健地从床上跳起来,唉,运水,走,我带你去看稀罕,我们去逛夜市。 苏甸带着客运水在热闹的龙头街闲逛,天的确是渐渐暖和了,似乎是所有人都趿着咯咕作响木屐到街上来了,卖宵夜的点着风灯招揽生意,苏甸本来要带客运水去乌石的西餐厅吃稀罕,谁知西餐厅早早便打了烊,乌石心情不好,干脆就不开张了!? 苏甸像无头苍蝇一样围着西餐厅绕了一圈,两年前就是在这里认识乌埭珠的,他心里立刻又变得空空荡荡,腿一软,坐在卖鱼圆的小摊上,叫了两碗清汤鱼圆,两个人埋头吃起来。 救世院的灯光遥远地闪亮,不知乌埭珠究竟如何了,苏甸鱼圆食了一碗,又盛了一碗,他为自己现在还有如此旺盛的食欲而微微吃惊,但丝毫不想节制,客运水却吃不下,他望着苏甸,担心地说,甸兄,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怕什么? 甸兄,你今天不对呢。 呔,我中午忘了吃饭啦,他亲切地说,运水,多吃一点儿,多吃一些身强力壮,对你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你的食量。 苏甸叫卖鱼圆老头撬开一瓶舒筋活络的松筠堂药酒,倒了三盅,来来,都喝一点儿。老头儿受宠若惊,畅快地汲了一口,唉,我是多年不喝这酒了。谢谢客官!客运水说,您自个儿卖着酒,为啥不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哪!老头说我不比你们哪,儿子尚未娶亲,舍不得喝呢,苏甸呵呵地笑,那么说我得吃,多吃多喝一点亦无妨,我的儿子尚未出生呢。 后生家,是出洋的罢? 您老好眼力。 客运水两盅下肚,开了话匣子,他叨叨叙述,苏甸却不耐烦起来,运水,这是药酒,你不要喝多了,余一点给老前辈明晚喝罢,鱼圆伯急急忙忙摆手,呀呀,你们自己喝罢。推让之间,苏甸又走了神,眼前生生出现乌埭珠骤然消瘦的面孔,他突地站起来,运水,你先回客栈睡觉,不用等我了。 客运水莫名其妙,闷头闷脑回到岷栈,睡不着了,心想今天真是见鬼了,经历过惊涛骇浪的苏甸如此的魂不守舍,何以应付今后的大局面?客运水顿时对自己去南洋的前景担心起来。 苏甸却顾不得许多,忙忙付了银子,举身往医院来。早就该寂静下来的病房外面,静静聚着许多教会中人,他知道乌埭珠是过世了,他在救世院医生楼的走廊上找到眼圈红红的乌石,乌石告诉苏甸,乌埭珠最后说的是闽南话,他交代自己死后要立即封棺,立即下葬,免得污染他人。 他怎么就不能多说几句呢,乌石呜咽道,连简妮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苏甸看到白布裹严了的担架从病房里抬了出来,穿隔离衣只露着两个眼睛的医护阻挡着汹涌人潮,禁止大家到逼仄的太平间去,很多人是赶来与乌埭珠见最后一面的,见不着的都眼泪汪汪,更有妇人呼天抢地,凄厉哭声撕破了安静的夜空。这时,正陪着简妮静静流泪的月姑站起身来,说,大家都回去,回去罢,乌先生他已经和上帝在一起了。 楼下潮水澎湃,门砰的关起来。 文医生站在门口,宣布明天在鼓浪屿伦敦公会教堂举行追思礼拜,众人只得呜咽着褪去,苏甸抹去悄悄流落在脸颊上的泪珠,买了几支白蜡,郁郁地回到岷栈,却不知如何是好,他平时最不喜欢洋人,也不喜欢他认为是背叛了祖宗的基督徒,但他还是决定明天和基督徒一起参加乌埭珠的葬礼。 运水,你和我去。 你要去,我自然是要去的。 我原本是不该去的。 这又是为何?客运水不知端底,说你自然要参加的,有什么好犹豫的?苏甸说你不知道,我在南洋做了多年的末等公民,看到红毛番,气就不打一处来,客运水望了他一眼,人和人恐怕不能同日而语,我想乌埭珠是有些慧根的人。苏甸点头称是,将蜡烛一竖在斑痕点点的木桌上,一齐点起来,温暖烛光欢快地跳动,照得简易的岷栈明亮如白昼。他和客运水都躺在床上静静看着,直至油尽烛灭。 清晨,鸟语花香,天空明亮如洗。 教堂的追思会有几千中外人士,苏甸与客运水倚在大门边,一脚前一脚后,不知是突然其来的悲哀令人无泣无言,还是教堂氛围使然,没有什么人流泪,更没有哭声,一味的鸦雀无声,只有乌压压的人头在苏甸面前轻微地晃动。乌埭珠走得如此仓促,远在异国他乡,只有夫人简妮能参加他静静的葬礼,苏甸盯着不知谁捐出来的楠木棺材,十分气闷。 钢琴伴着唱诗班嘹亮歌声,令人肃然而立,从未如此哀伤的苏甸立刻被歌声所陶醉,他忘情地踮着脚尖,看到竟是简妮与另一金发碧眼的少妇,一身净黑在台上领唱,声情并茂,简妮浑厚的中音犹如不可抵挡的洪流滚滚向前,低柔处却有了荡气回肠的效果,原本该唱主角的高音倒成了陪衬。 他刹那间竟忘了这也是葬礼。 英文悼词很短,闽南话的回顾却很长,叙述了乌埭珠在闽南长达二三十年的传教与行医活动。乌埭珠看上去还像后生家,居然有五十岁了,五十而知天命,能活五十的人便不算夭寿了,苏甸想着,据说吃教的人死后是要上天堂的,他不由的又轻松了三分。客运水注意听着,悄悄地对苏甸说,啊,甸兄,这是难得的高僧呢。 人家是基督徒,不是和尚。 我看是一样的,客运水固执地说,只不过洋和尚可以娶亲罢了,可这葬礼非但没有哭声,反倒唱起歌来了,真是稀罕啊! 苏甸刚刚回过神来,不想多说话,就没头没脑地对客运水抢白道,你静些罢,有话一会儿再说!客运水见他脸色铁青,眼圈却是红的,就噤口不语。 追思会末了,全体人员唱圣歌,苏甸与客运水不会唱,就肃静地立着,一直到结束,他们跟着缓缓流动的人群走过乌埭珠完全封闭的坟墓,撒了一抱鲜花。 然后他们走到龙头吃了炒米粉。 阳光灿烂,苏甸低了头踽踽地走,走到四眼井林宅附近,又听到细悠悠哭声,这可真是见鬼了,苏甸定睛一看,朱漆剥脱的大门洞开着,幽深绿荫处确有女子哭声,他立刻认出是那天见过的女孩儿妍婴,纤细的妍婴穿着孝服,伏在光滑的井台哀哀痛哭。 苏甸惊道,你怎么啦? 我父母都过世了,叔叔将我卖了。 卖到哪啦? 上海,明天就得上船。 妍婴抬头泪眼朦胧,原来这妍婴的父亲是继承这老宅的长房长孙,自幼体质羸弱,只娶一妻,夫妻恩爱,虽然只有一女,却视若掌上明珠,自幼读书,谁知这悉心养护的嫩花苞儿,尚未绽放呢,父母就双双骤然而逝,一夜之间,天上地下,古宅孤女伴着些许仆人婢女,好不凄凉,偏偏屋漏又遭遇大雨,觑觎房产许久的叔叔,竟无丝毫亲情,将她卖给上海的戏班子。 苏甸一听那戏班子的名称,勃然大怒,那不是戏班子,是窑子!妍婴是极聪明的人,她并不懂什么是窑子,却本能地感觉到那不是好去处,嘤嘤又哭起来,一时如娇嫩梨花带雨,白衣素带,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客运水叹道,这做叔叔的也太狠了,苏甸又细细询问妍婴一番,说,妍婴,若有可能,我用双倍价钱赎你,你愿意么? 妍婴含泪点头。 除了叔叔,你家还有什么人么? 舅舅卓逸峰,他―― 哦,卓逸峰,这好办,我去找他。 你别找了,他不在了。 怎么啦? 妍婴不语,眼泪也没了,呆呆地看着苏甸,看得他心竟慌了起来,苏甸刹时全明白了,难怪今天未见李维嘉参加乌埭珠的追思会,原来是卓逸峰青年才俊,亦逃不过如此厄运,都说霍乱是虎疫,这鼠疫比霍乱还凶猛!苏甸心头掠过一丝丝寒意,犹豫片刻,说,运水,你先回岷栈罢,我得将这事儿处理一下。 客运水不愿走,我与你一起去。 不要,你回去歇着。 你不是他的对手。 你走,回去。 苏甸面无表情,口气格外生硬,客运水拗不过他,殃殃地要走,苏甸突然又喊住他,你过来,将妍婴先带到乌石家去! 苏甸只身入门与妍婴的叔叔理论。果然他不是那个面色青白鸦片仙的对手,他禁不住人家的软缠硬打,最后还是出高价赎了妍婴。 客运水听了,大吃一惊,正待说什么,苏甸果断地摆摆手,不要说了,她就值这个钱,运水,这你就不要多说了。苏甸交付了银子,想一想,再付一些将老宅彻底买断,回到乌石家,劝妍婴与原来的丫头乳娘仍然住在她自己家里,但妍婴死活不肯,说看见这阴气逼人的老宅就想起死去的父母和其他亲人,她害怕。 我要跟你去南洋。 你跟我去南洋做什么呢? 妍婴泪眼朦胧想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说道,我侍候你!我侍候你还不行吗?苏甸吓了一跳,你这孩子可是胡涂了,你才多大了,而且你还是翰林家的千金小姐,如何做得我的下人,快别折我的寿了。 你救了我,我以身相报。 我阿甸做这些事儿从来不图报答,快别说傻话了。 你不要我,是吗? 我可不想乘人之危,妍婴,你既不愿住老宅,就先将它搁着,或者你自己可以作主将它卖掉,我另外给你寻一住处就是,可千万别胡闹。 妍婴不语,颦眉深思的样子。 苏甸叹了口气,遣散了仆人,将妍婴寄养在乌石家,苏甸告诉乌石要让她读完师范,然后在家与月姑学习家政,以后再作其他打算。乌石一一答应,然后附在他耳边,坏坏地笑道,阿甸,这其他打算是什么?你这是叫我替你养小哇,好啊,看看你将来要如何谢我? 妍婴听着,泪涔涔的,苏甸说,乌石,你不要胡闹,她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是会长大的嘛。 苏甸不理他,转身交代月姑,这女孩儿就交给你了,明年我回来再作打算,月姑说你放心,我这里的孩子还少吗?不过她们都是孤儿。 妍婴说,我也是孤儿。 月姑道,阿甸说得对,这世上孤儿很多,可翰林家出身的孤儿却是不多的。妍婴啊,这世上能认得字的女孩儿也是不多的。以后在家可以帮我一些忙呢。 谢谢李先生娘! 妍婴难得地笑了一下,笑容灿烂而短暂,如雨后彩虹般触目惊心,苏甸想到她那天稚嫩的笑声和鲜艳的红木屐,心里隐隐的仍有些发闷,骨格秀逸的妍婴带孝,显得洁净而轻盈,她袅袅过来给苏甸磕了几个响头,谢谢老爷救命之恩。苏甸忙说,我不是什么老爷,不过是南洋小商贾而已,妍婴,你是好人家的女孩儿,要听月姑的话,等你长大了,择个好人家,也算是我积的一点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九章 头盘商 苏甸有了客运水和李国赓,如虎添翼,辞了那个曾经在账目里混水摸鱼的英文薄记,又聘了若干账房,中英文秘书与薄记,开始设置分行,他让客运水驾着新式马车在大本营答哩跑来跑去,李国赓管账,伊丽守着店,他自己则脱出身来,马不停蹄在南洋各地跑了一个雨季,考察民风土产,终于决定了要做单纯做糖。 糖是最耐贮藏最耐运输的玩艺儿。 苏甸从吕宋考察回来,兴致勃勃对伊丽说,理元说得对,我们应该争取做头盘商,伊丽说你把摊子铺得那样大,资金咋办?苏甸想了一会儿,终于字正腔圆道,贷款! 苏甸目光炯炯,伊丽知道他是深思熟虑过的,也不大惊小怪,淡淡地说,你以前是从不借贷的,阿甸,你是知道的,我们是小本生意,贷了款风险就大啦。苏甸紧接着说,但生意也就做活做大啦。理元早劝我们这么做,你忘啦? 伊丽笑道,他自己刚开的银行,自然要将钱盘活罗。你以为他真是为你着想?苏甸亦笑道,生意场上,自然谁都不是傻瓜,便何况是大名鼎鼎的苏理元嘛,不过我们得有自己的主意,伊丽,你到底觉得如何嘛? 如何?你早就决定了的事儿,不是吗? 伊丽略略将店里账过目了一下,站起来到外面交代了几件事儿,说走吧,我回去换换衣服,苏甸一楞,说怎么啦?伊丽说,带上孩子,去理元家串门呀,苏甸说,唉,你着什么急嘛?现在正是忙的时候,哪有心思串门儿嘛。 伊丽说,阿甸,你既要将生意做大,就不能老躲在家里,在家里坐井观天,天就那么一点点大而已嘛。苏甸说,你这个小促狭鬼,我不就才回来么。 伊丽不由分说推他出门。 马蹄的的在路上脆响,回到家里,苏甸跳下马车,两个孩子花蝴蝶似的扑上来,苏甸亲亲她们稚嫩的脸颊,客运水和李国赓已吃过晚饭,正要回自己的寓所去,伊丽说坐一会儿罢,喝点咖啡,你们那么急做什么?客运水见她神采飞扬,心想自然是苏甸回来的缘故,想到自己的亲妹仔客氏,便有几分不自在,说,唉,我还是去商行里看看罢。客运水竟自走了,李国赓则笑着坐下来,来南洋之后,他脸色黑红,骨格也粗壮了些,苏甸欣喜道,国赓结实多了,是个粗壮的大男人啦,近来给你爹爹写信了么?他们总是惦着你,过些时日,该让你回唐山一趟。 国赓道,爹爹说让我过年与您一道回去,他说您将有弄璋之喜,苏甸笑道,呔,还没出生呢,何以知男女?这时秋含坐在苏甸脚边剥紫色山竹,问道,爸爸,什么是弄璋?苏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秋含已经十来岁,是要懂事的年龄了。李国赓刮了刮她的鼻子,玩笑地,生男弄璋,生女弄瓦,女孩儿不值钱呢,小秋含不值钱呢!秋含恨恨道,谁敢说我不值钱,她使劲揪国赓的耳朵,苏甸喝道,秋含,不许如此无礼,你大了,该懂事儿啦! 秋含气嘟嘟进屋去了。 伊丽换了一件鹅黄绉纱礼服,胸前挂着闪闪的钻石项链,深眸大眼,咖啡色肌肤结实细腻,在闪烁烛光下流光溢彩,苏甸眼睛一亮,李国赓则忘情赞道,婶娘,你真是迷人。 伊丽望了苏甸一眼,还迷人呢,老了。 苏甸说行了行了,女人哪,就是不知足,你美丽得让我不知穿什么来配你是好,伊丽啊,你今天穿得这么正式作什么呢?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今天理元的十五子生日。人家早就送了帖子过来的呢。 他妻妾成群儿子成堆,我记住哪一个都不是嘛。 记不住也得记。 为什么? 没为什么,就为了你自己。 见伊丽一脸严肃,苏甸将自己粗黑的辫子盘起来又放下,换了西服打了领结,在镜前反复揣摸,想一想,还是戴上帽子,伊丽,看来我要不剪发辫与你就无法并肩呢,伊丽嗔道,你少在我面前装疯卖傻,阿甸,刚才国赓说什么?弄璋之喜,你要娶妾啦。 弄璋与娶妾是没什么关系的。 要不是什么?伊丽迷惘地。 是说要养儿子啦,你这个半天娘子!苏甸哭笑不得,他知道伊丽想的是什么,当着李国赓的面却不好多说,就说走吧走吧,时间不等人,回来我再与你说。苏甸携家带口,还有李国赓,一行人浩浩荡荡到理元十一妾的别墅,理元笑吟吟在客厅前迎接,说天算不如人算,阿甸,我仿佛知道你今天要回来似的。 我去游山玩水呢。 算了罢,理元狡黠眨着眼睛,你老兄何尝有心思游山玩水,苏甸举杯道,莫谈生意,莫谈生意,我今天是来为我的小女婿添些喜气的。 理元的十五子苏鸿图比秋含还大一岁,没有留辫,今天却穿着贡缎小长衫小马褂,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悦。理元在南洋有二三十个岁数相差不多的孩子,一凤筑一巢,他们各自跟着自己的母亲过活,见到父亲的机会微乎其微,今天这里聚集了十几个西装短裤的男孩儿,加上秋含秋意等,几乎就是男女混杂的童子军,弄得寿星打扮的苏鸿图愈发的滑稽可笑。 秋含秋意正要按规矩将自己手制的小礼物送给小寿星苏鸿图,听了大人们玩笑,秋含发起小脾气来,我不嫁给他,他好可笑,爸爸,要嫁你自己嫁!深眸鬈发的秋含短裙短袜,樱桃小口红嘟嘟,象极了画上的洋娃娃,理元好玩地将她抱到自己膝盖上百般抚爱,打趣道,你现在想嫁也嫁不了呀,大小姐,你尚未伸腰呢。 这边秋含没完,那边玛雄和鸿图又打了起来,玛雄年龄最小,却强悍有力,没两下就搅得天下大乱,理元和苏甸饶有兴致地望着孩子们胡闹,看够了,方让仆人们带他们去后园与孔雀与火鸡玩耍。 理元为儿子举行的是烛光摇曳的冷餐会,西乐队庞大,各色人种在悠扬音乐里翩翩起舞,苏甸还是不会跳舞,他埋头只顾做生意,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去学这洋玩艺儿,便坐在一边,看风韵犹存的伊丽被其他男人拥抱着疯狂旋转,连刚来南洋一年多的李国赓也搂着理元十一妾纤细的腰,如痴如醉,姿势十分优雅。 苏甸一边看蓬松的红发黄发黑发在灯光下闪烁,一边寻思自己的事儿。 李国赓旋风般跳过来,乌黑漆亮的大辫腾空飞舞,突然就锋利地扫在苏甸脸上,火辣辣的。 苏甸窝了一肚子火,站起来闪避,心想这辫子不能再留了,务必要剪去的,这玩艺儿比回回男人的头巾还要麻烦些呢,不过如今虽然世风渐开,剪辫无须像以前那样申请,南洋华人剪辫却还不多,空留辫子给洋人做笑柄! 理元与伊丽跳了一曲,见苏甸独自坐着寻思,倒有些不好意思,甸兄,你在想什么?苏甸说我在想我们华人参加舞会辫子常常打架的事儿。理元莞尔一笑,苏甸继续说,我要不铰辫子就决不去学跳舞,理元笑道,铰不铰辫子是你自己的事儿,但你一定得学会跳舞,你看伊丽跳得多好,有这样的伴儿,你阿甸居然不会跳舞。 她是番仔,天生就会的。 我不是番仔,我也会呀。 所以她和你比较好呀。 理元抚掌大笑,笑毕正色道,阿甸,伊丽刚才告诉我,你终于决定做糖,糖是当今欧州最紧俏之物,我说过的,要做糖就不能做小,做小生意有何趣味,要做就务必要做头盘商,你不学跳舞,不打进洋人社交圈,事儿就很难圆满啦。 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晚不谈商务么? 可你在寻思呀。 我在寻思什么你知道? 甸兄,咱们彼此彼此呀。 苏甸笑而不语,理元将他拉进自己的休息室,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窖藏年代久远的法国白兰地,阿甸,来,我们喝点儿体已酒。苏甸说这酒最是醉人的,理元笑道,醉一醉又何妨?你何必在我面前永远冷静如斯。 苏甸说我一个没有家底的行商走贾,要不冷静如何做事儿嘛,他笑着举杯与理元相碰,然后一饮而尽,果然好酒!理元悄悄道,这酒贵过黄金,我从不随便示人,只与你共享。 今天第一次? 当然,甸兄,对你我从来另眼相待。 你要把我灌醉是很容易的嘛,我是几乎不饮酒的,家里妇人哪个都比我的酒量大。苏甸唤来仆欧加冰,亦悄悄道,我不与你争高低,酒可以喝,人却不可以醉,醉了可就不知酒味与水味啦。理元说,看来我真的是蒙不过你,我不要把你灌醉,半醉就可以,微醺是最好的境界。苏甸笑了起来,两个人都正襟危坐,都不跳舞了,就在乐声舞影中款款而谈,最终口头达成一项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协定。 次日清晨,苏甸起床后,第一件事是请梳佣将自己的辫子编得结结实实,系上传统的红丝线,然后他喝过咖啡,穿戴齐整,大步流星朝亚弄街上走去,苏甸微笑着站在理发店锃亮的玻璃门前,这可不是他以前那种只剃前额的一头热的担子,这个店面很大,苏甸想,他们什么头发都做,什么头都剃。 答哩早霞是极其艳丽的,苏甸来得太早,理发店尚未开门呢,他坐在原木椅上沐浴着初起的欢悦无比的阳光,耐心、专注,等着理发师,跟每一个赶早做生活的人打招呼,他笑容清新红润,喜气洋洋的。 苏甸笑容可掬地请师傅将辫头再次扎紧,剪掉。乌黑油亮的辫子搁在手里,一支白发都没有,沉甸甸的。师傅说,你要剪什么头,平头,分头,椰壳头?苏甸去了辫子一脑轻松,他端详着镜子里自己容光焕发的脸膛,不假思索道,平头罢,平头干净利索。师傅刀剪并用,不多久,他看到自己周正脑袋完全裸露出来,师傅赞道,好茁壮的头颅! 苏甸快活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掂一掂手里的辫子,说,你给我做个头套罢,做好一些,回唐山倒可以戴一戴。师傅笑道,你不卖么?你血脉充盈,这辫子乌黑漆亮,是可以卖点价钱的,怎样,卖给我,我可以不收费用替你理两年发,苏甸说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还是自己收着好。 苏甸郑重其事付了一笔较大费用,然后回家冲凉,伊丽已经到店里去了,秋含秋意去念书,仆欧女佣都各行其职去了,正伏在缝纫机上为孙女车蕾丝边的老伊努吓了一跳,阿甸,你将辫子剪没了? 是的,没了! 怎么说? 妈妈,我不剪辫子与伊丽不相配呀。苏甸快乐地亲了亲丈母娘皱纹纵横的面颊,自己挑选服饰,穿戴得整整齐齐,哼着答哩小调从里屋出来,伊努道,你现在倒象答哩的土生子,苏甸笑笑,很多土生子也是留辫子的呀,你老人家怎么不说我象番仔?伊努笑道,你呀你,你就是剥了皮也不会变成番仔的。 苏甸让仆欧备好马车,亲自驾驭,的的穿过美国花旗银行前的街道,一路朝理元的答哩银行奔驰而去。 理元黑亮房车停在门口,苏甸的马车也停在门口。苏甸走进银行,以往他只是存钱取钱,现在要开始向银行抵押货单货款。一身雪白西装的理元见到他,眼睛一亮,但似乎并不显得特别热络,甸兄,决定了,你可想好了?苏甸亦一脸严肃,我阿甸从不吃后悔药。 他们在公证人的监督下签了约,理元示意办事员给苏甸方便,就钻进汽车走了,苏甸望着车后那一缕青烟,心想马车到底是不能与汽车相提并论的,即便你是最新型的胶皮马车。 苏甸回商行立即召开会议。 他决定成立日升股份有限公司,客运水李国赓均享有股份,二人大出意外,苏甸却也不多说,言词简洁地决定从此不再继续投资金周转缓慢的种植园,全力以赴盘营食糖,除了伊丽在答哩的老店继续零售批发土产,以照顾答哩的主顾,其余均设立期货公司。 这样做更灵活,苏甸最后补充道,获利也就更快些。 几个股东当中,李国赓年龄最小,但他来南洋近两年了,做事稳妥而谨慎,他认真审阅了方案,说,甸叔,我不知你这样做有无考虑风险因素?苏甸笑道,风险自然是有的,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怕风险你还做啥生意,要做大生意,现在正是机会。机不可失,时也许不再来啊。 苏甸宣布休会。 用过午餐,苏甸坐在商行二楼小憩片刻,伊丽命仆欧退下,她要亲自烹煮咖啡,她知道他这些日子貌似平静其实是绞尽了脑汁,格咕格咕轧咖啡豆的声音,骤然腾起的浓香,都令苏甸想起与伊丽刚刚认识的难忘时分,那时他挑着担子入深山与土人做土产生意,日落时分到伊丽的咖啡店用餐,伊丽总是现轧现煮,从不愿流失一分馨香。他突然想到,那时令他迷乱的肯定是那浓郁咖啡,他睁眼轻轻叫道: 伊丽,伊丽。 唔。 我们认识,有十年了罢?这十年我算没有白过罢?苏甸端起滚烫的咖啡贪婪闻着,他们相识相知十年,忙碌了十年,彼此相对煮咖啡是他们最好的休息和享受,苏甸早就习惯了依赖浓郁醒脑的咖啡与雪茄,没有它们他精神萎靡不振,伊丽深知这点,总是给他最好的,伊丽自己是不吸烟的,常常被他呼出的弥天浓雾薰得咳嗽不已。 瞧瞧,我们忙得连呆在一起的时间都没有了,苏甸深情地拥着伊丽,轻轻弹去她裙上沾染的咖啡碎片。伊丽,我要让你看到日升行最美好的前景!伊丽叹道,阿甸,我想自己是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做大事儿的男人,可就不知以后是不是薄幸的男人? 苏甸心里一热,伊丽,你放心。 你要我放什么心? 伊丽是明知故问,苏甸也就不做任何解释,跑到楼梯口将柚木门咯噔闸上,他一把将伊丽抱起来放到他们用了十年的油亮藤床上,喘息着滚到她身上,伊丽顿时筛糠似的哆嗦起来,阿甸,青天白日的,你疯了,楼下做生意呢,苏甸笑道,你是我的女人你怕什么? 伊丽听到众多声音在自己身体里面叽叽嘎嘎响。苏甸这次从唐山回南洋近半年了,如此火烧火燎还是第一次,他总是忙,总是心不在焉,当然,更主要是他已经有了客氏,客氏马上要为他生儿子了,你只剩下半个阿甸,而且这半个还在逐渐减少,伊丽绝望地想,这时苏甸喘吁吁道,伊丽,你发什么呆嘛,难道你真的就怕起羞来? 伊丽知道自己走了神,就闭上眼睛任他为所欲为,苏甸正为自己能真正回到饱满炽热的伊丽身边而欣喜万分,客氏是客氏,伊丽是伊丽,他现在已经分得很清楚,伊丽结实的胴体蕴含着巨大能量,伊丽总是能调动他身上最积极最生动的部分。 伊丽终于在苏甸排山倒海般热情中苏醒过来。 接下来苏甸生意非常之顺,而他也非常之忙,客运水在吕宋,李国赓去了吉隆坡,他坐镇答哩,此时答哩水陆交通发展迅速,元旦过后,火车隆隆奔驰进来,唐山新客都惊耸无比,苏甸却立刻在港口购进大片地皮筑仓库,每一次进出口都在百吨以上。 就在这时,苏甸接到唐山来的电报,说父亲病重,苏甸将电报给伊丽看,伊丽说,你本来就要回去过年的不是吗?而且你早就答应国赓春节回唐山的,走吧。苏甸望着不动声色的伊丽,可我是舍不得走的,他突然笑了起来,我舍不得你呐,伊丽说呔,你是舍不得日升行罢了,走吧走吧,这里的生意就暂时交给我和运水。 苏甸还是犹豫,伊丽说,难道你不信赖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章 太阳出世 苏甸去理发店剃光了头皮,戴上头套,坐上樱花丸火轮。将近鹭港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坐青头船出洋的情景,便说给李国赓听,感叹道,不过十年光景哪,这船就快成这样了。 苏甸将李国赓带回鼓浪屿与乌石夫妇团聚,自己则连夜坐夫妻船,次日清晨霜未融化就上岸了,快马加鞭,傍晚落日融金时分就到金沙,他马蹄的的奔腾在有点瑟缩的枯草与溪流之间,将脚夫远远抛在身后。炊烟弥漫,草堆金黄,苏甸看到鲜艳的晚霞正在自家洋楼的八卦,我要洗浴,你把秋声抱走吧。宝珠嗫嚅着,我是说,你的头发,苏甸恍然大悟,哦,早就剪了,那是装装样子的,头套嘛。 宝珠连忙泼了手里的脏水,将光头的苏甸拖进浴室,又将连着瓜皮帽的头套涮涮,拿到院里去挂起来晒太阳,说要是夜里见到,可真真是吓死人了。恰好这时,苏刘氏叫人请来的产婆子磕着小脚儿款款地入门来,见到挂在竹杆上乌油油的头套,果然以为是活人脑瓜子,惊叫起来,惹得苏刘氏等一齐出门,待到正备水给苏甸洗浴的宝珠出来,婆子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发抖。苏刘氏弄清是苏甸的头套,又好气又好笑,唉呀,行了行了,起来罢,不就是个假头发么! 是真的,苏甸光着膀子从浴室出来,这就是我的头发。 宝珠嗔道,还有理呢,吓都能把人吓死了,她把洁净的夹衣披在苏甸肩上,赶快去穿衣罢,这里不是南洋,仔细冻着了。宝珠将苏甸推进自己的房间,取来冬衣,要他一件一件套上去,苏甸哭笑不得,我不冷呀,哪里要像你们妇人穿那么多嘛。 不冷也得穿。 宝珠斩钉截铁,将他换下的衣裤泡到水盆里沤着,苏刘氏将产婆子引入厅中吃茶,往她手里塞红包,苏甸穿戴整齐,拎了一合家如愿!生了一白胖男婴,苏守业高兴得涕泪双流说不出话来。 苏甸顿时热血沸腾,不顾月内禁忌,跑到房里看了个究竟,然后像孩子一样欢呼着,跑到楼上,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串巨硕的鞭炮,叫宝珠用漆了红的竹杆撑着,他滋地擦亮了洋火,鞭炮声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兴高采烈蹦跳着,张扬地向全镇人宣告,苏甸第一个儿子诞生了。 苏刘氏亲自给客氏煮了四个压肚甜蛋。 次日,送鸡蛋面线恭喜的人川流不息,苏守业硬撑着坐了起来,宝珠赶快给他围上肚兜,喂参汤,这时客天福送来几只脸蛋鲜红的大公鸡,圈在院子里,然后他磕磕上楼来看望守业,守业老泪纵横道,亲家公呀,听见孙子的哭声,我就是死也暝目呀。 我们阿妍的肚皮是争气的。 客天福不无自豪地对守业说他绝了乌烟,运水托苏甸带回来的银子做本金足够了,他兴致勃勃道,过些日子就出门进货去,我要将关了门的店铺再开起来。苏守业劝道,呔,你这把年纪了做什么生意?生意让阿甸运水他们做去,你一个半老头子,养好身体才是正经,不要像我,到了这种地步,高兴亦动不得喽!客天福说,唉,我还是动一动罢,否则无聊得要命,一把老骨头都要生锈了。 爹爹,苏甸说,横竖我这些日子没事儿,我陪你去跑一跑。 客天福听了很高兴,守业趁机跟他说自己要儿子将宝珠收房的事儿,客天福说,呔,这是你们苏家的事儿,何必与我商量?只要是宜家宜室,我想阿妍她是能包容的,我们阿妍是有福的人,客天福说着,内心是有些惭愧的,他实在没想到,当时被他糊里糊涂换了烟泡抽的女儿今天有如此福气。 客氏喝着宝珠端来的乌枣桂元汤,浑身上下暖洋洋的,一刹那撕心裂胆的疼痛早就烟消云散,她如今要想也回想不起来,她喜笑颜开,命宝珠抱过洗好的孩子,周身细细查检一遍,方叫她们包成蜡烛包。 红赤的婴儿睁了眼,哇哇要吃,产婆子便命宝珠煮了甘草汤喂着。楼上这边,苏守业与客天福说好了让苏甸宝珠在婴儿出生三天后圆房,守业说,按说要等婴儿弥月,不过阿甸是新派人,在唐山日子又有限,也就不必太讲究了。 客天福喏喏点头。 苏刘氏欣喜地将这些日子做的小衣小衫搬到客氏楼上住房,堆了一眠床,然后出来招呼亲家吃饭,喜气洋洋的红烛高高燃烧,守业喝了一小盅阿甸从剌桐城定沽的药酒,命苏甸取来笔砚,抖抖写了“元浴”两个字,喘吁吁的,便闭了眼竭息。 宝珠匆匆吃了一碗饭,下厨宰杀公鸡,姜母爆乌麻油熬鸡酒,她搁了重重红糖与桂元干,夜深人静,浓香逼人,倒把苏甸引了过来,他掀开锅盖,拈一只鸡胃嚼吃了,喔,你放得这末甜? 甜不好么,你难道不知道月内人要大补? 大补就要甜么? 甜才长力气呀。 南洋是不要这些讲究的。 南洋婆可没有给你生儿子。 呔,我不是这个意思,怎么啦,你今天火气咋这样大嘛?苏甸奇怪地,宝珠哧赫一笑,盛了一碗鸡酒,命小丫头给客氏端去,擦了擦手坐下来,你要不要食一碗?趁热,这鸡酒过顿就不好吃了,一天一只,她肯定吃不完的,她食量向来就小。 苏甸说那是女人食的玩艺儿,她吃不完你吃,趁机补补身子。宝珠说我可消受不起,吃多了流鼻血。 苏甸见没人,便悄悄拉她的手。 丫头的手,侍候人的命,宝珠自嘲,赧颜地要缩回自己有些粗糙的手。苏甸说我过些日子也买个丫头伺候你,宝珠说你到时再心疼那个丫头怎么办?苏甸正色道,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值得我心疼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你敢说不会再要其他女人? 这,我可不敢保证,苏甸笑道,但不是多多益善,咱再说一遍罢,宝珠,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值得我心疼的。宝珠腻在他怀里,苏甸解下她的围裙,说其他事儿让小丫头做去罢,你事必躬亲,会累坏的。宝珠说我草贱,累不坏的,她含笑着要挣脱了苏甸的臂膀,说你昨天没睡好,今儿又忙乱了一天,我去给你铺床,早些去睡罢。苏甸却不放她,仍紧紧地搂着她纤细结实的腰,宝珠被他缠不过,说,你还是上楼去吧,我等等就上来。 苏甸还是不放开,这时小丫头要进来洗碗,见了吱吱笑,宝珠羞得什么似的,扭身跑掉了,她跑到楼上要替苏甸铺被,却发现床上堆了山似的各式各样小巧玲珑的衫儿裤儿。她正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苏甸悄悄踅进来,别收拾了,麻烦,我今晚就睡你房里,宝珠浑身烘烘热起来,推了他一把,你急什么嘛,苏甸涎着脸笑道,我没急,横竖你晚上要陪她,你的床借我睡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 宝珠只好臊红了脸将他带到自己房里。 她替他铺完被褥,抽出自己换洗的衣服,烧水洗浴洗头,弄得清清爽爽,披着瀑布也似的黑发来到客氏房里,客氏累了,正在昏睡,一时无事,她替她掖掖被角,想了一想,悄悄上楼来,苏甸正倚在床上读书,说你这样湿漉漉如何睡觉?他起身用浴巾替她擦着,宝珠一头浓发闪亮如贡缎,苏甸不由赞道,好头发!宝珠含笑着要将头发挽起来:好了好了,我要去了。 算了,你陪陪我罢。 你急什么嘛? 我能不急么? 等一等。 不要等了,你早上说要等她生完孩子,这孩子不已经生完了么?苏甸将她拖进滚热被窝里,宝珠叹道,按说她刚刚生了孩子,你今天不该放纵的。 苏甸蛮横道,什么该不该的,我就要今夜双喜临门!他不由她分说,迅疾地扯开她贴身小衣,宝珠却倏然挣脱,从自己的箱底取出两只红烛,苏甸愣了一下,会意一笑,亲自抽出洋火点上,烛光闪烁,宝珠眼睛深邃如月光下的海洋,幼嫩的胴体洁白如早春刚刚绽开的百合,苏甸不由得呆了一呆,将自己滚烫的脸贴在她胸前。 半夜,宝珠抽身去客氏房里,苏甸盯着床单上鲜红印迹呆了很久,他本以为像这样有姿色的大户人家丫头,多半是被主人点污了的,谁知宝珠竟还是洁净的在室女,他暗自叹息,这样禀赋优异的女孩儿竟沦落为婢,可见她的父母真真是有眼无珠。 苏甸的儿子元浴满三日,油饭做了几百斤,装在永春漆篮里分送乡亲邻里,孝敬床母(注1)的五味碗和香楮,摆在守业夏日用惯了的楠木凳上,客氏第二天便奶水充足,苏甸欣慰地抱着目光明亮的儿子左看右看笑逐颜开,客氏却让宝珠赶他,说是房里秽气,苏甸说我不怕,你生了儿子劳苦而功高,何秽之有?客氏还是赶他,宝珠,你晚上就要做新娘亦不要在我房里久呆,宝珠低头在斜射阳光下翻捡婴儿尿布,羞涩地笑道,我们做丫头的不讲究这些,客氏正色道,你已经不是丫头啦。从今天开始,房里脏活让小丫头做,你切莫沾手。 苏刘氏请送客的金花婶来为宝珠开脸盘头,苏甸取出他这次带回来的一整套极品老坑玻璃绿翡翠头面,他亲自将透碧的玉镯套在宝珠润泽的腕上。 宝珠梳了乌油油发髻,换上她自己缝制的月白夹袄,簇新的天青缎马夹,墨绿百褶裙,衬得满头翠饰水滴滴沁绿逼人,绞过的脸轻施脂粉,愈发的皎洁淡雅如出水芙蓉。金花婶叹道:可惜这孩子脚没裹好,否则扮作一品夫人亦无碍。 我们做丫头的裹么子脚? 大脚才好呢,苏甸笑道,大脚才能好好走路,才能好好做事儿,只是宝珠,你为何不做一件红裙?大喜的日子,未免太素了罢。苏甸不说则已,一说宝珠泪珠便点点滴下来,慌得苏甸叫道,怎么啦怎么啦?宝珠忙敛息拭泪,趁金花婶出门去倒水的空隙,悄悄对苏甸说,你糊涂了,做妾的岂能穿红裙? 原来如此,苏甸大笑,咱又不是官宦人家,讲什么穷酸规矩,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禁忌那么多,活得还有什么滋味?得了,今天就算了,改日我从南洋给你们带些颜色衣服和新奇的洋装,爱咋穿就咋穿,咱们这种人家,犯不着怕这怕哪的。 苏甸带着盛装的宝珠去见父母。 苏守业十分满意,笑嘻嘻说宝珠果真是绝色,要苏甸好好爱惜,苏刘氏打量半天,说金饰还是少了些,她从怀里掏出一只织锦盒来,说是客氏要给宝珠的绞丝金镯,苏甸高兴极了,将金镯套进宝珠的手腕,与玉镯一起叮铛作响。 当晚喜饭最终还是宝珠一手操办的,满楼宾客喧哗,吃酒吃得脸红耳赤,当宝珠摘下围裙,环佩叮铛坐在席上时,艳惊四座,因为她从来未如此盛装,许多好事的男人开始向她敬酒,苏甸没想到宝珠酒量如此之大,她来者不拒,居然脸不变色心不跳,送走客人,像往常那样指挥丫头仆人收拾残羹剩菜,末了还到客氏的月内房替婴儿洗澡。 于是金沙镇的人都知道苏甸新娶的妾是了得的酒桶。 别人倒也罢了,苏守业高兴得合不上嘴,阿甸,你今生有了这对宝眷当受益无穷,苏甸说,这都是你老人家的造化! 苏甸多年来第一次在唐山过年,合家欢喜,元浴弥月恰好是大年三十,他看守业似乎一天天好起来,拄着拐仗能起床了,本想要好好热闹一下,但大年三十人人是要在自家守岁的,苏刘氏一时拿不定主意。客氏养了儿子出月,说话倒有了几分中气,她说,阿姆,算了,还过油饭,我来多弄几个菜暖屋,今夜明夜都是我们自己团圆,她招呼正在厨房忙活的宝珠,新娘子,你今天歇一下,我来做年夜饭,宝珠说算啦,刚刚出月,你再歇几日罢。 今天还是我做吧,你总不能事事替代,客氏玩笑地将宝珠从砧板上提起来,坐完这个饱满的月子,她胖了,力气似乎也大了许多,宝珠无法,说那好,我给你当下手,客氏说也好也好,她开了一溜菜单,宝珠便命小丫头拎了篮子到镇上采卖新鲜菜蔬。 客氏小脚伶仃,径自回到书声朗朗的老屋,亲自爬上覆着薄薄白霜的墙头,寒风凛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取下年年要用的瓦坛,命丫头洗净沥干,倒了一点高梁酒去异味,乌糖在锅里烊化,倒入切块的猪肉与泡得绵软的香菇爆炒入坛,然后加上今年的豆酱清和醇厚老酒,搁在微火上煨着。 苏甸说,爹爹腰腿痛,你何不用药酒? 我们是过年,不是进补,用了药酒就不能放香菇,客氏含笑道,你不要在这里,这里不是男人家该呆的地方,你陪爹爹去罢,苏甸说,没事儿,我可以陪陪你,客氏说我不要你陪,有宝珠呢。 你可不要太累了。 唉,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 苏甸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正待说些什么,楼下有人叫:甸叔,有客人到! 你快去罢,男人家在厨房呆着是最没有出息的。客氏推了他一把。苏甸正一正衣冠,出门迎接客人,却是猫五和他穿得整整齐齐的母亲提着大块的新鲜牛肉来拜早年,猫五近来肉足饭饱长高了许多,苏甸见了,十分欣喜地迎他们入门,带到楼上坐下,苏守业与苏刘氏正坐在八仙桌两傍,刘氏指挥仆人扫尘,守业点着火绒咕嘟咕嘟吸水烟。 哟,猫五看起来出息了。 苏刘氏拉着猫五的手絮絮地,递给他两只涂得通红的鸡蛋,一大盘点着红色的油饭,猫五却不吃,扭转了头去寻客氏,恰好此时,被客氏打扮得花骨朵似的秋声跑上来说弟弟哭了,猫五目光突突看着秋声,苏甸说,秋声,你赶快到厨房叫妈妈上来给弟弟喂奶,猫五忙不叠叫道,我去我去。 猫五,把牛肉也拎去。 猫五跟在秋声后面跑,苏甸说猫五懂事啦,福气嫂脸上并无丝毫喜悦之色,说这孩子不愿读书,去年学的字都还给了先生,整日在八都山上舞刀弄棒,实在是造孽,我想叫他再进学堂,不知苏家学堂可愿意继续收他? 苏甸说,孩子要上学是再好不过的事,你让他留下就是。 福气嫂正要说什么,猫五乒乒乓乓上楼来,坐在苏甸傍边一阵一阵发楞,苏甸说,猫五,你妈要你回来读书呢。尚未成年的猫五突然正色道,我不读书。苏甸奇怪道,这倒是为什么嘛? 我为什么要读书?甸叔,我一看到字就打呵欠,你不要叫我读书,我不是读书的料子,我今天不是来求读书的,我是来给您拜年的,也是来看婶娘和秋声的。苏甸说,你现在不读书,以后要做什么嘛?猫五说,我跟现在的爹爹一起杀牛卖牛肉。苏刘氏叹道,阿弥陀佛,猫五,你妈原是茹素的,是善女人。 猫五说我却是茹荤的,莫非我真是恶男人? 苏甸不禁笑了,猫五,原来你亦伶牙利嘴,不声响都是假的,守业说他哪里不声响,他与阿妍就有说不完的话,这孩子有女人缘呢。苏甸抬头看父亲一脸不耐烦,就笑道,爹爹,他还是孩子。苏守业不作声,拄着拐仗,一瘸一拐回房去了,他与宝珠一样,从来不喜欢猫五,用苏刘氏的话说,是犯冲。 苏甸无奈何地说,崎嫂,哦不,是福气嫂,猫五是你的儿子,他的事儿,恐怕得你自己决定,要他自己愿意才行,他要是不愿意,到时还是会跑回去的。 福气嫂抽出面巾拭泪,我就想将他交给您调教,要不您带他去南洋罢。他再这样下去真要变坏了。苏甸说猫五太小了,更何况我是做生意,现在生意做大了,不识字的人没有什么用。崎嫂对猫五道,耀国,听见没有,你甸叔说不识字的人没有什么用。 我不做生意,我要干大事儿。 什么大事儿? 我学武功,猫五目光炯炯。 要习武也得读书呀。 你甸叔说能对,能文能武才能干大事儿。耀国,听话。 猫五毫不客气白了母亲一眼,要读你自己去读!甸叔,我不读,读了书手软!苏甸大惊,猫五,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你还是孩子呢! 我不用人教,我见的人多了,我在八都山放了这么久的牛,甸叔,八都山里有高人呢。 苏甸顿时无言,他不知道这孩子说的高人是什么,猫五说话连珠炮似的,飘忽之间,似乎还有一些凌厉,福气嫂顿时昏倒在地上,幸好这是木地板,只磕破一点点油皮,并无多大的伤损,猫五面无表情蹲下来,将母亲扶起来。 苏刘氏说,唉呀,人命关天的事,猫五淡淡说,没事儿,她近来常这样,先生说她是有喜了,猫五此时一脸严肃,令苏甸觉得这孩子十分怪异,十分好玩,猫五,要不你就真的跟我去南洋搭帮?你既能卖牛肉,自然也能卖杂货。 我不要卖杂货,我要干大事儿。 卖牛肉就能干大事儿? 我杀牛! 苏甸听到他下巴咯的一声,嘴巴闭得紧紧的,这时宝珠买菜回来,说,喔,原来是你们,我看到一,我动火了吗?动火也是正常的,这孩儿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嘛!苏甸笑道,反了反了,究竟我是主子,还是你? 宝珠一脸娇憨。苏甸爱惜地拉过她的手,好好的发什么火嘛,宝珠叹道,你和客姐姐都是心软的人,胎里善,仔细养奸呢,你看猫五瞧人的眼神,就是不对嘛。苏甸笑道,还说你没有三姑六婆的本事,我看你像极了算命仙,可我说啊宝珠,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儿,能掀起什么大浪嘛,更何况是对是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做你的事儿去罢,他将她髻上鲜红的珊瑚簪子重新插好,宝珠嗔道,你要是太闲,就下来帮我们搓满月圆嘛。 于是苏甸就到厨房帮她们搓圆。苏刘氏与宝珠搬出铜盆,将荆芥,皂夹,茶叶,铜钱,鸡鸭蛋搁进去,注满清水,烧红了红泥炭炉,将盆里的水煮成熟汤,抱了元浴,命苏甸取来剃刀,说剃满月头喽,苏甸说我还从未替小孩儿剃过头呢,更何况我十来年不剃头了,还是叫别人来罢! 苏刘氏说,剃,那是你自己的儿子,小心点儿就是。宝珠说趁水热,快点儿。苏甸只得依言,小心翼翼将儿子的胎毛眉毛一齐剃掉,元浴肌肤柔嫩,圆圆的额头下是圆圆清亮的大眼睛,宝珠忘情叫道,这孩子真是可爱极了,苏刘氏瞥了她一眼,你也可以生呀,宝珠,生些比他更好的。 宝珠倏然涨红了脸,低头与苏刘氏一起为赤裸的元浴洗澡,然后为他穿上苏甸旧衣改成的和尚衫儿,重新裹裹好,披上苏甸带回来的鲜红天鹅绒连帽斗蓬,将他抱上去给守业看,守业欣喜地说这孩儿脸面明媚如夏日初生的朝阳,苏家的希望全寄于此了。苏甸说,爹爹,他还是个婴儿哩。守业兴致勃勃地说,阿甸,明年还会有好几个,对吧?苏甸望着爹爹促狭的笑容,您要几个?守业说我当然是越多越好,他吃力地将脸转向宝珠,珠儿,你走开。 宝珠抱着元浴下去了,守业便悄悄问苏甸宝珠作胎了没有?苏甸说女人家的事儿,我怎么知道?守业说你一年也回不了一趟家,要加把劲才是,苏甸正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宝珠蹬蹬又上楼来,说刘氏说生日宴要在楼上摆,守业说要得,可这是明日的事儿呐。也罢,咱们今天就起个炭炉暖暖围坐吃酒,甸儿,去将亲家叫来。 爹爹,人家要做生意。 近年关了做啥生意,去叫。 苏甸只得披上守业的羔皮大衣,冒着剌骨寒风正要出门,客天福却自己拎着猪肝鸡蛋面线来了,说明日过大年,还真没空过来。苏甸说我正要去请你们过来呢,客天福笑道,妇人们就算啦,小脚兮兮,何况还要扫尘,杀鸡宰鹅,正忙得不亦乐乎呢。 于是元浴的满月宴提早做了一次。 楼上是主人桌,楼下是仆人桌,满满登登竟有二十多人,客天福抱着元浴爱不释手,这小人儿眉眼周正骨格清奇,恐怕将来亦是个干大事儿的,苏甸却笑道,干不干大事儿倒无所谓,只要能好好读书,守住家业就不错了。客天福有些羡慕道,阿甸,看来你在南洋的产业大矣,我们运水将来要有你的一半就好了,苏甸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没准运水运气比我好呢。 苏甸支着竹竿放了一串鞭炮。 客氏让宝珠指挥小丫头们将菜一一上桌,自己回房洗脸篾头,换了红裙点了胭脂,款款上楼来,她产后肌肤微丰,愈发显得臃容华贵,她用铜勾捅了捅炭火,掀开坛盖,浓郁汤汁微微冒泡,守业叫道,好汤,先给我一碗,客氏果然先给他盛了一碗,守业却闭了眼睛喃喃自语,抖抖的左掌与右掌合在一齐,果然好了,果然好了。 苏甸轻轻擦去父亲眼角上的浑浊泪珠。 甸儿,你不知道他病的那天有多惨!苏刘氏剪去灯花。 我不是说我的病,守业突然睁了眼,我是说我们阿甸终于有了后了,元浴宝贝,过来让爷爷抱抱,苏刘氏说,呔,你抱得动么?守业道,抱不动也是要抱,苏刘氏无奈道,宝珠,宝珠,抱过去让他摸摸就是。 苏守业却不老实,微笑着解开元浴的蜡烛包,当众掏出男孩儿稚嫩的生命之根,元浴也不客气,立刻撒了一泡尿,淅淅沥沥,全在客天福的碗里,澄澈透明,倒象一碗上好的参汤,刘氏赶快将孩子包起来,命宝珠替客天福换碗筷,天福笑道,无碍,这是纯真童子尿呢! 还是倒掉罢,守业笑嘻嘻地,总不能叫你喝外孙的尿。不过,我可老实告诉你,我们元浴的童子尿不单治伤还疗心病呢。 来来,喝酒,喝酒。 苏甸说今天只是便宴,元浴是命大的孩子,年三十满月,他开了红葡萄酒,团团倒了一圈,红艳艳在灯光里摇曳,客天福诧异道,这洋人的酒倒漂亮,阿甸,这水晶玻璃盅很贵罢? 你喜欢哦? 喜欢。 苏甸命宝珠从壁柜里拎出一套调酒具,待会儿就拎走罢,客天福看着苏甸,似乎还有话说,苏甸见他犹豫的样子,就说我原来就是要送给过去的,只是那天包未打开,一拖就拖到浴儿满月时分,这就是我的不是了。 客天福这才接过来放自己脚下,笑逐颜开。 晚宴吃到深夜,苏甸命仆人打了灯笼送岳父回家,宝珠要将婴儿床搬到自己房间,客氏连连摆手,他夜里要吃奶的,宝珠悄悄笑道,吃奶我再抱过去,都出月了,该让人家进房咧,客氏无语,低头寻思了一会儿,问道,珠儿,他待你可好? 宝珠顿时羞红了脸,嗫嚅着,竟说不出话来,这时苏甸送客回来,见她们在房里窃窃私语,就搓着手说,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外面好冷啊,只怕是下了霜呢,我在南洋可从未这么冷过。 又想着南洋!宝珠不满道,将红泥炭炉捅松了,炭火便发出明艳的光来。她将苏甸的衣物用具都搬到客氏房里,自己回房卸了妆,将瀑布也似的头发梳了一会儿,挽了起来,痴痴地望着水银西洋镜里水色逼人的美女,眼角噙着一粒晶莹泪珠,这时一只手冒冒失失地从后面伸出来,将她的泪珠抹去了。 你怎么又来了? 怎么,你又赶我? 唉,你是该过去了。 你忘了,明天浴儿才满月呢,苏甸百般爱惜地将宝珠搂在怀里,你急什么?宝珠满面通红,我急什么?你才是急呢!苏甸将她一把抱上床,一件一件帮她解衣,掀开被窝,见温热的紫铜暖壶端端正正坐在被窝里,便叹道,宝珠,宝珠,果真你是存心要赶我走呢,没良心的丫头!宝珠道,这天冻得死人,我自己睡觉,自然要用它焐焐被子。苏甸小心翼翼将它拎出来,搂着宝珠滚到暖和的被窝里,说我在南洋从来不用这些鬼东西,那地方连被子都不用,宝珠哧的笑出声来,难道你们天天都赤着身子睡觉?苏甸说赤着身子也没什么不好嘛,他怜爱地摩挲她乌油油的头发,宝珠,我希望你和她好好相处。 我是做丫头的,没什么可以计较的。 你已经不是丫头啦。 你们都这么说,我就心领了。 宝珠雪白胴体丰润柔滑,苏甸原想今夜要与她好好谈谈的,谁知竟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兀自喘息着滚动起来,浑身肌肉火烫坚硬,霎时就将宝珠的眼泪熨干了,她先是眼窝发热,瘫软如绵,任凭苏甸如火如荼耕耘不息,突然她跳了起来,急促气息象狂奔不已的小鹿,脸色艳丽如花,她咬着苏甸的肩,狠狠将原本该惊天动地的呻吟压了下去,苏甸却立刻感到她体内如潮如涌的蠕动,他幽幽发出古怪的呻吟,两人无所适从在床上滚来滚去。 第二天是年三十,是平日宝珠最繁忙时刻,但她居然睡到日头晒到窗棂上方醒来,她呀的跳起来,忙忙梳了头下楼去,却见客氏早早就在厨房里忙活,有乡人挑着结霜的漳州芥菜来门口叫卖,客氏命小丫头拖了一堆进来,洗净,在沸水里烫一烫,捞到笸箩里晾着。见到宝珠,她含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宝珠顿时羞得脸红耳赤,忙接过客氏手里的活儿,还是我来罢,你才出月,不要过于劳顿,客氏反唇笑道,你是新娘,也不能过于劳顿呢,不过今天的山珍海味还是得你来把厨,我早就将那些干货发好了,就等着你啦,快去洗洗脸,吃点东西,咱们一起做。 容光焕发的苏甸站在门口笑道,别忙,有一整天时间呢。宝珠,你掌杓即可,其余让小丫头们去做,你现在是主人了,要学会使用人,不必事事恭亲。 客氏笑着推了宝珠一把,瞧瞧,他多心疼你呵,宝珠却一时慌得不知所措,呆呆望着客氏不知如何是好,苏甸说,呀,你慌啥?她才猛醒过来,迅速扯过自己的围裙,叮叮铛铛做起活来,客氏反倒无从下手,宝珠说你还是歇去吧,昨天你做,今天我做,今天是孩子弥月,一会儿就得还油饭了。客氏说下午祭祖的春饭果盘也要准备呢,宝珠说你放心,尽管去罢。 宝珠一边烧起大灶炒糯米焖油饭,另一边叠起蒸笼蒸年糕,该泡的泡,该切的切,一会儿油饭熟了,前来送鸡蛋面线的亲友也到了,小丫头们川流不息跑上跑下,一盘一盘的油饭送出去。苏守业吵着要见客,苏甸只得将他搬到躺椅移到堂屋来,自己穿着簇新的长袍马褂站在门口迎客,客氏则盛装抱着孩子坐在堂屋里,微微笑着接受亲友的祝贺。 午间的人少了,阳光还是懒洋洋的,苏甸将守业的躺椅搬到阳台上,守业却惦着祖宗牌位前的果盘,苏甸说放心吧,宝珠会将一切都做得好好的。苏守业吁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养神,这些日子高兴归高兴,却也伤神,守业老觉得右太阳穴有根粗筋蹦蹦直跳,苏甸替他轻轻揉搓着,说您就别惦记那末多了,宝珠能干着哪,守业睁眼,定定看着正当年轻的儿子,甸儿,以后家里的事要多操心一点儿,多回家看看,一切都在指望你呢。 苏甸在流溢阳光下喂爹爹参汤。 我要去睡会儿。 喝完再说罢,苏甸耐心地,参汤长气力。 我还是去睡会罢,晚上守岁呢。 苏甸只得将他再抱上眠床,掖好被角,守业眼角微微湿润起来,阿甸,你有了儿子,我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儿,要是你天天在家多好,你力气大。苏甸说出年后我去买个小厮专门来侍候你,好不好?守业叹道,好是好,可那倒底不是我自己的儿子。 爹爹,要不我带你到南洋去。 苏守业摇头,流泪。 阳光微微西斜时候,淡淡暮霭浮在山岚上,已经有小孩儿性急地放着细碎的老鼠炮,天干冷干冷,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自己的年夜饭,宝珠早早就将铜火锅端到桌上,加了上好的栗炭,四碟冷盘秀色逼人。 客氏招呼大家坐下,苏甸帮爹爹穿了衣服,扶他坐在软椅上,与大家团团围在一起,但不知怎地,守业一味的还是想瞌睡,宝珠将热炒一道道端上来,苏甸挟了葱烧虾籽大乌参搁到守业碗里,他似睡非睡尝了一口道,还是给我猪蹄冻罢,宝珠,我要夹油炸生仁的那款,正在为大家分鸡汤翅羹的宝珠一下子傻了眼,她今天恰恰未做猪蹄冻。猪蹄冻讲究用皮老筋韧的老母猪蹄,过年过节的谁会去宰杀老母猪呢? 幸而守业一会儿就忘了,宝珠烧的菜肴毕竟十分可口,苏甸每样都挟给他尝,还让他喝了两杯烫得热呼呼的老酒,饭罢酽酽喝了浓茶,微醺着坐在藤椅上,秋声拎着新的竹青火笼搁在他手边。 秋声乖,长大准是个好人家的好媳妇。 秋声听爷爷夸奖,愈发的撒欢儿地跑,不一会每个人手里都有了火笼,这时宝珠在楼下叫她,秋声,秋声,过来换新衣! 楼上楼下都挂着苏甸命人特制的琉璃彩灯,宝珠为秋声换上深红绣花缎面小袄,扎了细溜溜小辫,鲜红的蝴蝶结,红油油的小皮鞋是苏甸从南洋带回来的,一身鲜红的秋声磕磕在楼间行走,犹如一团鲜艳的火焰给寒冷的冬夜带来无限暖意。 这可真是好兆头,苏甸扭身笑着对客氏说,不过行行好,你可千万别给秋声裹脚,以后我要年年给她带些鞋子。客氏说女孩儿不裹脚怎能找到好人家?苏甸耐心地说,秋声肯定不能再裹脚,你一直呆在家里,没有机会见世面,过两年我带你们出去走走,在鼓浪屿就有天足会,妇人们原先裹的小脚都放了,轻轻松松走路,你看宝珠,多好。 客氏低了头不作声。 宝珠说我的脚可不是放的,原本就没有裹紧,天注定我不是贵人,是做粗活的下人。苏甸说做粗活细活都无须裹脚呀,横竖我是绝不喜欢女人小脚的。 这时守业抬起他本来垂到自己胸前的头,呀,阿甸,秋声裹不裹脚倒是小事,我知道你时新人不喜欢女人裹脚,可是,阿妍就是小脚,你妈也是小脚呢,我可不许你对不起她们。苏甸笑道,放心,放心,要是这样我就不回唐山了。 你要不回唐山就不是我苏守业的儿子。 可我是呀,苏甸笑嘻嘻地,守业的头就又垂了下来,苏甸说,爹爹,你身子不爽,就早些去睡罢,守岁是我们年轻人的事儿,守业却又抬起头来,固执地说,我要守!苏刘氏从房里搬来毛毯盖在他膝上,阿甸,你不要说啦,难道不知你爹是金沙著名的老顽固? 苏甸无奈,从顶楼暗间里搬出宽大的陈年竹躺椅来,厚厚铺了丝绵被,让守业横斜躺着,然后命宝珠洗涤咖啡壶,他自己轧轧地绞咖啡豆,搁壶里烧开了,加了喷香的炼乳,一人一杯都捧在手里呵着说香,苏甸说,喝呀,客氏喝了一口却嫌苦,苏甸说,还苦,我这黑咖啡才苦呢。 客氏看着他,痴痴的,突然就举起杯来,一饮而尽。苏甸又给她倒了一杯,慢慢喝,我们要守到天亮呢,宝珠捂着手,脸上跳跃着喜悦,我喝咖啡,向来是越喝越瞌睡,你别给我倒太多,苏甸说,要不你泡茶去?橱里还有一些上好的铁观音呢。 不,咖啡香啊。 你真是,又要热又要结冻。 不敢不敢,宝珠接过咖啡杯焐着,一点一点闻香,苏刘氏剥了个卢柑喂守业,脸色通红的守业吃了两瓣,眯着眼昏昏欲睡,不多时,头朝右边一歪,竟打起呼来,起先只是微微鼻息,一会儿就变成浓重喉音,咯咯的似乎有些粘稠的痰,苏甸担心道,爹爹该不会又患病了罢,苏刘氏道,别担心,他睡着了向来如此。 谁知守业这一睡,竟昏睡了好几年。 注1:床母,闽南神祗,旧时拜床母保佑婴儿健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落月归山 有儿子与没有儿子就是不一样,从此苏甸在南洋与唐山之间常来常往,他先后在阿城,泗水,棉兰,巨港等地设立诸多商行,春天,元浴做生日后不久,苏甸和理元都回到鹭港,恰逢清庭从洋人手里收回路权,各省倡议自办铁路,维嘉,理元和苏甸一起入股鹭港铁路公司,签完合同,苏甸依旧坐夫妻船回金沙家看望病床上的爹爹。苏守业一味昏睡,客氏与宝珠都孕了胎,害喜。 苏甸想到闽南马上就要有锃亮流畅的铁路,一腔心血便微微沸腾,略略住了几天,就直奔鼓浪屿。他想和维嘉,理元等再商议一番。 理元却无暇与苏甸理论,他在鹭港水仙宫附近大张旗鼓娶了他第十八个妾,苏甸好生奇怪,理元在南洋早就有了十九妾,不知为何在唐山又娶十八房?苏甸想理元要么是妻妾多得乱了套,要么是有意混淆视听,理元向来是有一个妾便置一幢洋楼的。 苏甸与维嘉乌石等到鹭港吃了喜酒回来,在维嘉的半月亭喝茶,议论着理元那娇小美艳的十八姨太。 维嘉说理元年纪与我上下岁,妻妾却比我多了一倍以上呢,只怕妻妾太多也是麻烦。乌石一脸不屑道,有什么麻烦的,你不是连洋妇人都娶了嘛,如今皇上的龙庭都快要坐不住了,也就无所谓犯上不犯上的了,这个世道,只要有钱有势,什么不能做嘛。 苏甸见维嘉尴尬,便陪笑道,乌石,你也是胡闹,你说说别人也罢了,维嘉兄弟向来是济贫救困的仗义之人,偌大家产,倒有一半都贴在别人身上,你何以口出此言?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以为纳妾若是为子嗣本无可非议。 乌石笑道,你为自己开脱呢,阿甸,没有人非议你嘛。苏甸说我无须开脱,除了伊丽,这里的一妻一妾都是奉父母之命。 不是奉父母之命也没关系嘛。 乌石,你这不是逼我胡闹吗? 阿甸,你是新式人,不是吗?乌石只顾嘻皮笑脸,苏甸不理他,兀自叹道,维嘉兄弟,那天我们与乌埭珠在此饮酒作乐吃熏鹅,有些时日了罢?唉,物是人非! 维嘉说,说到乌埭珠,我倒想起来了,乌先生娘简妮要卖房,甸兄,那房不错,你将它买了,再置一房妻妾,在鼓浪屿也算有了个落脚之地。苏甸说,你刚刚才说妻妾太多也是麻烦,怎么倒反劝起我来? 你不多呀。 可我是怕麻烦的。 你是兵分两地,不麻烦的,维嘉笑得两眼弯弯的,我看你这个人,将来肯定家大业大无可限量。乌石说,他现在已经家大业大了,不用等将来。维嘉说乌埭珠那个花园洋房真是挺好的。 苏甸不语,心却着着实实动了一下。 乌石又说,阿甸,妍婴这两年也大啦,女师快毕业啦,将来何去何从待你批决,我是不敢为她作主的。苏甸见乌石笑容暧昧,便击了他一下。维嘉见他们为妍婴纠缠不清,便道,妍婴是冰雪聪明的女孩,可惜家道中落,又惨遭横祸,否则断然不可能作妾的。苏甸道,她现在不作妾亦是可以的,还是可以堂堂正正嫁一个好人家,我答应过替她作主的。 可是她非你不嫁。 谁说的?苏甸瞪大了眼睛,乌石,你今天一味胡说,是喝醉了罢? 乌石敛了笑容,那是她自己说的,她就是宁愿屈尊给你作妾,也不愿意嫁他人为妻,女孩儿有自己的心事,你放心! 奇怪了,你要我放什么心哪! 乌石坏坏笑道,她从不与我说这些,她是对月姑说的,妍婴不上学就整日与月姑搅在一起捣草弄药,她与我乌石全然无瓜葛。苏甸道,乌石,我没问你呢,你就先唠叨一大堆了,倒底是心虚嘛。乌石认真道,唉,阿甸,玩笑归玩笑,妍婴的心事却是真的,不信你去问月姑? 维嘉笑道,甸兄,这可是大好事儿,踏破铁鞋无处寻,来得全不费功夫! 苏甸低头喝了一盅茶,决定了。 他向简妮买下楼房,请人敲敲修修,发现楼房异常坚固,便略作修补,将外墙漆成淡黄色,简妮要回国,本来要将家俱贱卖了的,见苏甸是乌埭珠的旧交,就只收了楼房的钱,在全套西式家俱之外,苏甸发现楼上角房里有一座紫檀八步床,几乎占了大半个房间。 简妮说这都是乌埭珠收藏的,一些小件的陆陆续续运出去了,就剩这他们从未用过的雕花古眠床,还有偶尔可以躺一躺的紫檀素面昼床,乌埭珠向来有收中国古物的癖好,尤其是几乎要绝迹了的紫檀。苏甸说可这床不古呀,简妮说床倒是定做的,仿古。 苏甸询问似地望着妍婴,妍婴说,我要。苏甸便付了钱,这笔款子将简妮吓了一跳,苏甸见她惊诧,就说,乌先生娘,你大概不知,这几乎就是皇帝老儿用的物事,我总得给你一个良心价。 简妮欢天喜地,妍婴亦面露喜色。 豆蔻年华的妍婴生就典雅的瓜子脸,梳油亮大辫,光洁前额下,是聪慧明亮的眼睛,不知为何她现在总是穿深紫色软缎衫裙,寻常时候小嘴总是紧紧抿着,难得一笑。 苏甸想那年初夏在大宫相遇,妍婴是何等明亮,何等天真活泼,谁知顷刻之间父母双亡,闪亮的银铃顿时变成细腰扎嘴葫芦,静静地坐在色泽光莹的素面紫檀昼床上,趁别人都不在,苏甸怜惜地说:你真的要嫁给我? 我应该嫁给你。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你是世家儿女,作妾肯定是委屈了,苏甸说,妍婴,我给你一些时间再想一想,愿意作别的打算还来得及。 妍婴淡淡道,没什么可想的,命定的事儿谁也改变不了,妍婴尚有些稚气的脸上神色坚定,苏甸轻轻托起她秀气的下巴,心想这可真是奇怪的女孩儿,他温和地看着她,我常年在南洋奔波,你愿意独自住鼓浪屿? 是的。 我金沙南洋都有妻妾,你以后能和她们好好相处? 可以。 苏甸便择了个吉日,雇了轿子,抬着妍婴下了滑溜溜码头,坐在晃悠的双桨儿上面,早春的海风剌骨,妍婴穿着苏甸新买的狐皮坎肩,仍然紧紧抿着樱桃小嘴,阳光闪烁,稚嫩的双颊通红,清丽异常,惹得同船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止不住惊羡地看她。 苏甸带着她在繁华的大同路上订做衣服和上好的翡翠头面,另外还打制了滚圆的金项圈,一只沉甸甸金锁,他觉得她神情落寞清冷,他希望她绽放一点点风情,金饰或许可以增添偌干亮色吧,他俯在她耳边悄悄说,其他的,再说,以后我会陆续从南洋给你带一些鲜亮个样的服饰。 妍婴依旧淡淡地,苏甸无奈道,我知道你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这样罢,你要什么尽管开单。 我不要。 妍婴,你要什么都可以的。 唉,不要。 乌石和月姑象嫁女儿一样将妍婴送到苏甸装修好了的黄楼,新婚之夜,黄楼里烛火通明,苏甸就在宽敞的客厅里宴请宾客,妍婴换了自己缝制的深紫衣裙,月白羔皮坎肩,净额高髻,唯一饰物就是那只晶光闪烁的金锁。 她在金锁映衬下微微有了一丝笑容,提着裙裾款款出房来,举座皆惊,理元不知妍婴的来历,兴奋地拍着苏甸的肩,说真看不出来,你甸兄竟有这等眼力,我苏理元寻觅了大半辈子,所见皆为俗物。苏甸说,理元兄你阅人多矣,我倒是要请教一下,何谓俗物?理元狡黠道,我不知何谓俗物,但知如夫人肯定非俗物。维嘉叹道,你以为她是谁呀,翰林家的千金小姐! 理元吃了一惊,牙箸差点儿掉在地上,苏甸则大笑,但随即敛了笑容,妍婴的忧郁一直压在他心上,正不知如何去解呢,他不想在这个时辰再惹她伤心。理元会意,叉开话题,说起他们橡胶园里番男番女的趣事儿来,南洋土番的习俗,令人捧腹,亦令乌石等大为惊骇,乌石忙忙地对苏甸说,阿甸,行行好,你年底得赶快让我们国赓回来娶亲,否则我到头来要跟你算账。 番女又不是洪水猛兽,你怕什么? 呀,我们国赓可是三世单传! 乌石忘情地嚷嚷,月姑轻轻责备道,孩子交给阿甸最该放心,你猴急啥?再说孩子也大了,他的事得由他自己决定,乌石嘟嘟嚷嚷,我这个爹爹岂不是白当了? 苏甸说你放心,国赓是个好孩子,乌石促狭地笑道,你也是个好孩子呀,你这个好孩子还不是娶了乌番婆!理元正要说什么,苏甸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襟,但理元偏偏忍不住,乌石兄,我和阿甸可都是娶过番女的,阿甸的伊丽是混血的,还懂些汉字,而我有一个妾就是土番。 乌石好奇道,你到底有过几个番女? 纯血统的只有一个,其他都是混血的,我喜欢欧亚混血的女人,混血的女孩儿有别样的风情。 我看你其实最喜欢唐山闺秀。 物以类聚,我是唐山人呀。 男人们的话不甚中听,妍婴将月姑轻轻一拉,两人进房说悄悄话去了。 原来苏甸虽然小心翼翼,妍婴还是伤了,至今疼痛不已。月姑笑道,翰林家的小姐到底娇嫩些,无大碍,分房养几日便好了,妍婴脸色绯红,嗫嚅着还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月姑道,让厨娘给你炖些猪胰,加些枸杞子更好,食一段时日看看,不行再开些药方调养。 乌埭珠的旧宅筑在山腰上,座北朝南,门前有偌大空地,站在阳台,视野无限宽阔,苏甸生怕委屈了妍婴,从厨娘到园丁无不配备,还特地给她买了个标致的的贴身丫环小青,翰林家的妍婴,一时似乎恢复了以前的生活,若论银两,则比以前宽裕多了。 苏甸在鼓浪屿呆的时间毕竟有限,再加上难得与理元一起回唐山,便天天带着妍婴应酬,几天下来,妍婴的小脸儿竟又瘦了一圈,维嘉俯在他耳边半开玩笑道,甸兄,认真说起来,如夫人是不宜夜夜笙歌的,我想你在鼓浪屿至少还需要五妾,方应付得了大场面,你知道吧,一般人至少有六妾。 我没你们的本事呀。 这不单是本事,还有个面子问题。 我不要面子行不行? 维嘉噎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苏甸笑嘻嘻地,我与你们不一样,我的天地可不单单在鼓浪屿,我的天地大了。 维嘉自嘲道,倒底是做大事儿的,说到底了还是那句话,我是做不成大事儿,所以终日于脂粉堆里周旋。苏甸笑道,咱不一样,你是将拳头藏在袖子里,我是使尽浑身解数要发财,没办法,穷怕了! 妍婴静静陪坐,她还在流血,流得颜面微微麻木,她知道自己嘴唇是白的,便略略点了一些胭脂,衬着深紫的服饰,看上去冷艳异常。 苏甸心疼,就说,你还是早些去歇着罢,这里有小青就行了。 妍婴回到自己房里,怕冷似拉了窗帘,其实第二天苏甸就搬到客房去了,他头一磕枕头就睡着了,倒是妍婴觉得对不起他,便急于调养自己,越急便越不得法,一直到苏甸离开鼓浪屿都尚未缓过神来。 苏甸走了,妍婴将父亲以前的线装书一部一部搬过来,和圣经一起收在自己定做的是昨夜有个方子一剂药没弄清楚,妍婴接过发黄的册子眯了半天,说,是菟丝子,月姑说,哦,这就是了,治男人精少不孕方,妍婴说对了,月姑收起册子,诡谲地笑道,妍婴,你嫁给阿甸有一年半了罢? 快两年了罢。 该有个孩子了。 我已经活得不耐烦了,要孩子作什么? 做个伴呀,这么大的洋房,人气应该旺点儿才是。 月姑从腰间摸出另一张药方来,这是温补肾阳的暖宫方,你让小青去龙头药店抓了,服几贴,效果应该是不错的。妍婴脸红着记下药方,说我今天有些乏,晚上就不过去了。月姑悄悄说,是昨夜闹的,对不? 妍婴不语。 还是疼痛? 妍婴点了点头,清亮眼神变得迷离起来,月姑说,你年少时受到惊吓,血脉微弱,食些带血的鲜雀肉是好的,这样罢,也就用这方子,清水三碗煎一碗,去渣,取汁与麻雀肉装碗隔水炖,月水干净后第五日起服用,连服十日,三个月一个疗程。 妍婴笑道,哪来那么多雀肉嘛?月姑说鹭港竹仔街头天天有,妍婴说脏兮兮的,月姑说叫仆人做去罢,你又不必亲自动手? 妍婴依言,煎药麻烦,饱蕴药味的雀肉汤却鲜美无比,妍婴每日里多了一项重要事宜,食毕雀肉汤药,每每将药渣亲自埋在花丛边,严严实实盖上土,不多时枝头花苞灿然怒放,朵朵娇艳欲滴。时伯不知妍婴吃何药,只知道炖的是麻雀肉,便笑道,何必去买,我网一次可以让你食十天,妍婴说好好的鸟儿飞着,你网它作什么?时伯说你吃的那些也是网的嘛,妍婴说要网你可别在我面前网。时伯说要得。 果然时伯下午就提来一竹篓麻雀。 于是妍婴开始食时伯网的麻雀,食了几日,不知是谁将余三只麻雀的竹篓挂在窗后的合欢树上,妍婴午间一觉醒来,听得鸟儿细碎清脆的鸣叫,娇憨可爱,她心里忽然一动,屏神静气走近竹篓,人一近身鸟就不叫了,但都奋力在扑腾翅膀,羽毛纷纷乱掉,妍婴突然一阵心酸,打开篓盖将它们都放了,时伯,时伯! 时伯从地下室小跑而来。 时伯,我不吃麻雀啦,你就不要去网了。 时伯楞楞地望着那几只关得有些傻气的麻雀,它们呆呆地伏在妍婴卧室淡青的百页窗上,偶尔动弹一下翅膀,合欢花迷人的清香一阵阵袭来,妍婴喃喃道,我不吃了,不吃,这可真是暴殄天物! 五月晨间清凉很快就过去,六月的蝉儿在枝头热情鸣叫,苏甸从金沙回鼓浪屿,兀自还在兴奋不已,他说,妍婴,那都是些生猛滚壮的男孩儿呢,我阿甸一下子给苏家祠堂添了四盏灯呢!苏甸让妍婴掌灯阅读他从金沙带来的族谱,说你有空儿就帮忙抄写一份罢,妍婴啊,我正指望着你这个翰林家的小姐,为我们苏家添些异样的光彩呢。 只怕我没这个造化,妍婴淡淡一笑。 怎么?正处于兴头上的苏甸一楞。妍婴说没怎么,只是每个人福份有限。苏甸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问道,你过得不快活,对吧?妍婴说谈不上不快活,你救了我,我嫁给你天经地义,更何况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我怎么敢说不快活。苏甸难过地说,我本不要这样,你也可以不要这样,可木已成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 妍婴沉默不语,她在还不知嫁人是怎么一回事的情况下嫁给了苏甸,象生涩青果,苏甸又难得回鼓浪屿,要是回来也只是住一两夜,白日与地方士绅们来来往往,深夜方回家睡觉,她不知他何以如此精力旺盛,更没法理解他夜间的饥渴和亢奋,初夜痛楚便从过去延续到现在。月姑屡屡教她调理自己的身体,妍婴现在面色红润,身体其实相当不错,这两年甚至长高了许多,她想自己恐怕不是身体的问题。 吃过晚饭,小青到下面与仆人们玩纸牌去了,苏甸陪妍婴在阳台上纳凉,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妍婴想,她很奇怪他今天竟没有说要出去应酬,合欢的幽香一阵阵扑鼻而来,妍婴一袭深紫睡衣,绸带松松在细袅袅的腰间结着,浑身上下无任何妆饰,细腻的肌肤愈发显得如霜似雪,她为苏甸泡了一盅上好铁观音,苏甸汲了一口,两人竟相对无言,妍婴骨噜噜展开檀香扇,有一搭没一搭扇着,夜愈深,合欢的香气愈浓,苏甸站起来,探出身去。 你做什么? 摘一朵合欢。 合欢在树头上才好看,摘下就不好玩了,妍婴款款前去,收了扇子,静静倚在他身边,苏甸伸手去搂住她柔若无骨的肩膀,妍婴隐隐感到他滚烫肌肉在蠕动,她不激动,也并不讨厌他的身体,苏甸的身体干净结实,挟着浓郁的雪茄味,起码你还能接受他,她想,起码,你没有卖到窑子去。 苏甸搂着她进屋,进屋他的话便多了起来,金沙的一妻一妾都还在做月子,实际上他已经半个多月不近女色,但已经阅读过三个女人的苏甸今夜无比的耐心,他倚在透明的帐子里侃侃而谈,妍婴起先微笑地支着下巴,耐心听他讲述,显然是尽量在分享他的快乐,脸色娇艳如花。接着苏甸柔情似水将她搂进怀里,百般爱抚,心里想这可真是个冰雪美人。 渐渐地,妍婴柔嫩肌肤终于泛起一阵阵她从来没有的红潮,苏甸起身吹灭了灯,他知道她不愿意见光,他在暗昧黑夜中进入她滑润的身体,他忍住自己就要爆裂的感觉,静静陪着她。好几年了,妍婴第一次不感到疼痛,她眉眼发热,忘情地掐住苏甸的脖子不放。 要不是我脖子粗,早就被你掐断了。待两人都松弛下来,苏甸笑道,妍婴默然不语,娇柔地缠在他身上,昏昏睡去。 苏甸却没有一点睡意,妍婴高贵的血统是他起先不敢娶也是最终娶她为妾的原因,他希望她为他生个聪明出众的儿子,但妍婴似乎很淡漠,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高兴的,好好的首饰都锁在柜里,偶尔只戴戴那只金锁,最大兴趣是读书,其次是与月姑一起捣弄中药。 苏甸从不反对她跟月姑在一起,他向来认为月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人,他知道妍婴与月姑一道上教堂,他不喜欢教堂,他总觉得教坛上说的都是废话。他不喜欢靠嘴皮子吃饭的人,不过,女人的事儿,还是随他去罢,冥冥之中,苏甸想到早就在九泉之下的乌埭珠,乌埭珠倒是有品位的实干家,可惜英年早逝,苏甸望着深邃屋,妍婴,我明日就走啦,梳过头我们去乌石的西餐厅吃饭,吃完饭去一起去与朋友辞行。妍婴幽幽说,辞行你自己去罢,我还是不要越位行事为好。苏甸笑道,傻瓜,我在鼓浪屿就你一个女人,你不陪我谁陪我? 妍婴不语。 苏甸走后,妍婴日子恢复了常态,不久她发现自己有孕,便写了信告诉苏甸,苏甸回信请月姑教她好好调养,说年底便回来看她。谁知年底生意忙,一直忙到来年四月半,他突然收到鼓浪屿寄来的妍婴与儿子的合影,照片上的男婴天堂饱满,鼻高隆准,苏甸无比珍爱地收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客氏过番 这天,苏甸携伊丽坐火轮到新加坡,客运水到码头上迎接,他早就把唐山的家全搬到南洋,筑了讲究的楼房,他没有娶妾,一家子看上去倒其乐融融。伊丽十分羡慕,说客运水是极有造化的,她从答哩带了许多礼物,人人有份,想得十分周到,客运水待伊丽却始终是淡淡的,他如今西装领带,似乎是番化了,下半身却是宽大的唐装裤,苏甸就经常假洋鬼子假洋鬼子地叫他。 很隆重地用过午餐,客运水将他们安置在最讲究的客房,伊丽冲完凉穿着睡衣出来,说阿甸,他们比我们可是讲究多了,做的菜也好吃,苏甸说要不我们再筑新房?这倒不是很难的事儿。伊丽说,筑房自然容易,问题是你在唐山的三妻四妾要如何摆平?苏甸说呔,我这算什么嘛,业大家也应该大嘛,你看人家理元,那才叫妻妾成群!伊丽扭头不理他,闷了一会儿,说,果然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苏甸讪讪陪笑道,伊丽,我一年到头都在南洋陪你,你还不知足? 哪里是陪我,是我们一起赚钱。 这不就是比翼齐飞嘛。 伊丽呸了一声,禁不住却笑了,任性地搬过苏甸肩膀,苏甸好言好语地说,伊丽,你若愿意,我们赚够了钱回鼓浪屿住,伊丽说够,你说什么才叫够嘛?你这个人,能有够的时候么?苏甸说,鼓浪屿真是个好地方,将来收拾好了,我带你去养老,落叶归根嘛。伊丽说,现在想养老的事儿,太早了罢,更何况我住不惯,我是地道的南洋人,恐怕死了都是个答哩鬼,你趁早就别操这份心吧。苏甸说,伊丽,记住罗,你是半个唐山人呢。伊丽突然哽咽,阿甸,我不去,我在这里过一天算一天,去唐山?还说理元呢,你在唐山还不是妻妾成群,我算怎么回事儿嘛? 得得,你别老这样。 不然你要我怎样?伊丽哧的又笑了,苏甸爱惜地拍拍她结实的肩膀,瞧瞧,这么大年纪了,还跟孩子一样样,伊丽端详自己眼角细细皱纹,叹道,我真是老了。 老了也是我的伊丽。 两人躺在床上喁喁说话,话题渐渐转入日兴股份有限公司的跨国事务,伊丽情绪渐趋平稳。秋含秋意都进学校读书后,伊丽一心一意扑在生意上,她知道苏甸是天生精明的生意人,就这点他们肯定是同路人,论做生意,唐山裹小脚的客氏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眼不见心清,反正自己在南洋拥有实实在在的家。 客运水磕磕地敲门,伊丽从床上跳起来去换衣服,苏甸慢悠悠起身,客运水手握电报稿笑道,打扰了,你们才到半天,电报就来了一叠,这是古巴糖今天的行情,苏甸说你坐一会儿,伊丽立马就出来。 甸兄,这房还好罢。 简直是奢侈,还是你会享受,苏甸叹道,运水,我想将你妹子和孩子们接到南洋,尽早的让孩子们学英文,你说好么?客运水说这太好了,可是她,能答应么?苏甸说男人就是男人,男人做事无须妇人插嘴。 客运水礼貌地笑笑,不语。 伊丽换了鲜艳纱丽,裸着大半肩膀,依然挺拔俏丽。她从客运水手里接过电报单,伏在桌上工作起来,客运水有些胆怯地瞥她一眼,悄悄说,你们忙,我走了,去准备明日冷餐会事宜。苏甸笑着送他出去,轻轻掩上门,站在伊丽身后,伊丽画完行情表,将算盘珠子拨得飞快,眼睛奕奕闪亮,阿甸,行情看好,我们日进千金呢,苏甸屏息看了一会儿,当即口授电报文稿,伊丽抄录完毕,让客运水命人立刻发出去。 每一笔进项都让他们兴奋。 苏甸不午休了,精神抖擞穿戴整齐,说要去商行里看看。伊丽说罢呀,才下船呢,你急什么嘛?苏甸说你穿得这么漂亮,不出去岂不是对不起人,伊丽吃吃地笑,你近来学会说风话啦。苏甸见她今天兴致不错,趁机说,伊丽,要我不回唐山也可以,我们将答哩店屋拓拓宽,我将客氏接到南洋与你作伴,你做生意,她理家,你主外,她主内,好不好? 伊丽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苏甸现在要来这一着,想象中的客氏是遥远的深闺怨妇,弱不禁风足不出户,永远不可能漂洋过海,可现在她要来了,现在答哩到唐山,坐火轮不过十来天时间,苏甸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她说到也就要到了!伊丽闷闷地换了衣服,回到床上躺下,说,阿甸,我头这会儿隐隐又痛起来,你自己去罢。苏甸无言在她床前站了一会儿,自己走了,他还有很多事儿要做。 伊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睡不着,她想到父亲原配到南洋那天趾高气昂而母亲流落街头的凄惨,止不住眼泪扑漱漱往下掉,无论客氏性情如何,她毕竟是原配!近来火轮便利快捷,华人唐山原配到南洋很多,彼此相安无事的其实不少,但伊丽想到母亲惨状就不寒而栗。 她起身,面对答哩方向,虔诚地跪下,母亲去年过世的时候,已经待苏甸如亲子的父亲伊仲涵依然不肯露面,伊丽狠狠诅咒自己的爹爹,她暗暗发誓,无论将来到哪里,都只竖母亲的牌位。 苏甸看过碰叔和碰婶,独自在街上走着,东张西望,星洲拓开了若干大街,有汽车如梭行驶,他想自己亦该买啦,这喝火油的怪物比马车要快捷得多。他进了商行顾不得寒喧,立刻淹没到如山如海的商情报告里,客运水说现在最需要的是谙熟英文的书记员,苏甸说你招罢,但要小心行事,必要时我叫国赓过来审理,不过他也很忙,答哩的火车开通了,海陆交通无阻,运水,我们这生意真是做大了呢。 甸兄,她怎么没来? 让她歇会儿罢,毕竟是女人,气力有限,近来常常闹偏头疼,过些日子我带她去碧瑶走走,运水,我已决定将唐山家眷移至南洋试试,苏甸有些迟疑地,必要时可能会在星洲置一处房产,让她们娘俩住着,你有时可以帮忙照看照看。 客运水点头称是,说不买也可以,住我家就是了。苏甸笑道,哪有做妹子的婆家不住住兄弟家的道理。客运水说,你我之间再计较这些不就生分了么?甸兄,只要你好好待我妹子,只要我妹子不受委屈,我做什么都行,苏甸道,你放心,伊丽向来听我的。 话虽然这么说,苏甸却担心伊丽,傍晚回去先到房里看她,伊丽正埋头做账呢,见他进来便笑着搁笔,苏甸摸了摸她额头,不疼了,有没有热度?他的手掌厚实温暖,伊丽红了眼圈道,没事儿。苏甸说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儿,伊丽,说起来你是我的命根子,可我是身不由已,我不是自己一个人,我唐山还有一大家子哪。 反正我嫁给你就是嫁给了一堆麻烦,伊丽一脸严肃,不过,这是完全是自找的,我认了,不认命又如何。苏甸倒笑了起来,明天冷餐会结束我们就去碧瑶,我们再渡一次蜜月,呃?伊丽说我倒是很想去,可¬――苏甸说别犹豫啦,现在不玩更待何时? 伊丽小心翼翼地,你,何时让她来嘛? 嗬,原来你还在想这个,苏甸大笑,伊丽,你担什么心嘛?来还是要让她来的,可你还是你,我苏甸要是对不起你伊丽,天打五雷轰,真的,你怕什么嘛?伊丽赌气道,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天塌下来有你扛着呢。 这就对了嘛,苏甸帮她解开睡衣带子,换了一身洋装,走,吃饭去,运水一家都等着呢,大家伙儿好好相处,瞧瞧,以后孩子们亦是要来的,众人拾柴火焰高,苏家的实业要靠你,也要靠他们撑着。 碧瑶凉爽宜人,几年前就通了汽车,苏甸和伊丽坐马车的的沿路盘旋而上,渐渐没入云雾里,燠恼的暑气荡然无存,但见满山松树浓翠逼人,阳光隐约在浓雾中闪射,犹如透碧迷人的翡翠。 这是吕宋最好的地方,苏甸叹道,舒爽得倒像回了唐山似的,伊丽,你将来一定要和我回唐山!苏甸款款叙说唐山风土人情及自己儿时砍老松汲松明油差点让大蟒蛇捆死的事儿,伊丽听得心惊胆战,牢牢攥住苏甸结实的胳膊,一手冷汗。 你别紧张别紧张,你要是怕,我不说便是,苏甸笑着挥动马鞭,我们是来休生养息的,伤筋动骨的作什么,伊丽嗔道,休养就休养,偏偏要说些吓人的事儿,苏甸说你向来不是贼胆大的么?更何况这有什么可吓的?比这吓人的事儿我都经过了。 难道你喜欢吓人的事儿? 不喜欢,可碰上了就不能怕,怕了你只好坐着等死。 那倒是的。伊丽咧嘴一笑,苏甸安抚地拍拍她的肩,马车飞也似的跨过壕沟,直奔宿营地。他们住在碰叔儿子得利新近经营的小木屋里,来这里渡假的多半是喜欢狩猎的洋人,除了送饭的仆人,差不多是与世隔绝。 夜来松涛呼啸,日里百鸟鸣啭,这些天来严重失眠的伊丽第一次睡了个好觉,次日清晨,她起身烧了咖啡,披着纱丽独自走在浓雾弥漫的小道上,湿润微风荡漾,所有的劳顿忧虑不翼而飞,她耳目清新,腿脚灵便有力。回到木屋,见苏甸光着膀子,正在烧烤猎来的野鸡肉,她奇怪地,你什么时候去打鸟,我走时你尚未起床呢?苏甸笑道,你在林子里逛了一个上午啦,你没看雾开始散了么?一早上就喝那么一杯咖啡,你不饿么?吃罢,今天我伺候你,伊丽被他一点,肚子果真咕嘟咕嘟叫起来,她迫不及待地撕扯夹着香茅草烘烤鲜美无比的野鸡肉,苏甸嚷嚷道,慢些,小心烫了你的舌头,伊丽伸出鲜红舌尖,顽劣地作了个鬼脸,连骨带肉嚼得粉碎。 苏甸见她吃得香甜快乐无比,兴致勃勃倒了一些从土人那里沽来的装在椰壳里的阿莲酒,两人砰然干杯,伊丽一饮而尽,这酒可真甜!她连连喝了几杯,却是不胜酒力,这土法酿造的酒后劲极大,一会儿,伊丽深深叹息一声,阿甸,你害死我了!我这辈子就赖在你身上,死都要死在一起的。 胡说八道,活还没活够呢。 伊丽酣然入睡,苏甸拉过毯子给她盖上,取出藤箧里的材料聚精会神看起来,侍到阳光西斜,摇醒尚在酣睡的伊丽,起来喝粥,懒虫儿,明天的日头快要升起来了呢,伊丽一骨碌从铺上爬起来,真的,天亮了么?苏甸哈哈大笑,伊丽接过苏甸递过来的粥碗,让你伺候的滋味真好,她稀里呼噜喝了好几碗,苏甸倒像惊呆了似的,伊丽,你怎么一上山就能吃能睡的,你干脆嫁给山里的土人算了。 我本来就是土人,可惜我已经嫁给了你,要不就多嫁几个。伊丽吃饱喝足,棕色脸膛懒洋洋红着,风情万种倚在枕头上,望着他涮锅洗碗,说不洗也罢,他们反正会洗的,否则做什么生意嘛。苏甸想了一下,将所有的餐具堆好放门口,洗了手,笑嘻嘻剥红毛丹吃,伊丽笑嘻嘻跳过来,跟他抢着吃,瞬间就积蓄了毛茸茸一大堆壳,各自打了一个饱嗝,相视而笑。 还是唐山荔枝好吃。 唐山的女人也好哦。 苏甸假装生气,水湿的手狠狠拍在她屁股上,伊丽噢的一声,跳了起来,从泠泠作响的泉边直奔小木屋,苏甸紧紧追赶,伊丽速度奇快无比,一直到铺上才摁住她,喘息着挠她肢窝,伊丽伊丽,你这个小促狭鬼!伊丽一下子软瘫下来,眼波荡漾,轻声道,阿甸,你好久没这么叫我了呢,一眨眼我都过了三十了,唉,真是老了,苏甸戏谑地亲亲她红润面颊,老个鬼!你今天看上去才十八岁。 真是胡说八道。 怎么说? 我嫁给你都十二年了。 没错,你是十八岁嫁给我的。 苏甸搂着伊丽陷入了沉思,伊丽也就静静伏在他胸前,温情荡漾,直到仆人来收走碗筷,他温厚地将她蓬松黑发拂到脑后去,伊丽,我们这些年还真没白过,瞧瞧我们一起做了多少事儿,过些日子我要把国赓调到吕宋来掌管分行,这孩子该独挡一面啦。伊丽嗔道,瞧你,不是说到山上来就不谈商务么?又来了,苏甸笑道,不瞒你,我下午已经看了许多文件啦。伊丽起身点上蜡烛,叹息道,要看就继续看吧,我奉陪。苏甸却将文件推到一边,微笑地望着伊丽,烛光下伊丽乌发如云,眼似深潭轻轻荡漾,天黑了么? 天黑了。 伊丽眼睛滋地燃烧起来,愈发显得深幽幽的,休整一天,她咖啡色肌肤无比滑润无比光泽,苏甸将头埋在她的发际,深深嗅着,长叹一声,伊丽,伊丽,你这个小促狭鬼!你忘了么,今天我们渡蜜月呢,看什么破文件? 伊丽呢喃道,是你忘了,不是我! 生意人繁忙无边无际,他们十天半月难得亲近一回,今夜满山虫声嘹亮,他们在嘹亮虫声中肆无忌惮激荡不已,伊丽自从养孩子之后难得有机会放纵自己,她一波一波恣情呻唤,从铺上滚到地上,木地板嘭嘭作响,苏甸强壮无比,恍然回到十几年前,在乘风破浪的火轮上,他和她的青春之火熊熊燃烧,似乎是永无休止。 苏甸带着伊丽在南洋各地巡视,回到答哩,伊丽偏头痛不治自愈,不久,李国赓要回鼓浪屿娶亲,伊丽顺便托他带一串流光溢彩的珍珠项链给客氏,苏甸趁机将接客氏到南洋的事儿又提出来,伊丽叹道,你决定了的事就做,别问我。问我,我自然是不同意的。 李国赓回到鼓浪屿就托人给客氏捎去口信儿,正闹腾腾准备过年的苏家番仔楼犹如热油锅里进了水,苏刘氏骂骂咧咧,客氏一声不吭,昏迷多年的苏守业兀自昏迷着,百事不知。苏刘氏骂够了,呆呆想了两天,请镇上拆字先生给苏甸写了一封冗长的信,狠狠数落了儿子一通,末了加上一句,我在乡下住惯了,哪儿也不去,这么大的年纪了,你爹爹病得不省人事,我离开他是失德罗,更不想漂洋过海去看你那名不正言不顺的番仔媳妇的头面! 苏刘氏命宝珠去寄信,客氏却从房里出来,小心翼翼说她决定好了要去南洋,苏刘氏此时正在火头上呢,瞪着眼睛吼道,阿妍,你心野啦,是想男人了么,女人有孩子就够了,你养了这么多儿子,还想男人作什么?时到花就开,他会回来看你的。苏刘氏急起来唾沫四溅,有多少番客婶不都在唐山守着孩子好好儿过日子,偏偏你就愿意去漂洋过海! 客氏说,我想了很久,想好了的,我去一次看看。 一次都不许去! 苏刘氏声音凄冷而严厉,客氏从小住婆家,苏守业与苏刘氏向来视她为掌上明珠,稍稍大声的话都是不说的,猛然间婆婆数落得她珠泪连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她不敢说什么,低头敦促男仆去给昏睡了好几年的公公擦澡换衫,病重如山的苏守业如熟睡婴儿般红润,他似乎没有知觉,没有性别,但只要有人喂,吃喝拉撒却十分正常,几年来一大家子围着他团团转,青春年少的客氏上有老,下有小,和宝珠俩人天天忙得不亦乐乎,连想念苏甸的时间也没有了,既然婆婆如是说,她也就死了心。 秋声,秋声。 秋声清晨是要去私墅念书的,午间回家吃饭。这些年客氏果然没有给她裹脚,她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格外疼爱这给她带来好运的秋声,未受裹脚之难的秋声会做事了,虽说有丫头,但客氏要她女红羹汤无不习之,她很快地为爷爷端来莲子羹喂着,小手儿起起落落麻利无比,莲子羹喂完了喂参汤,小小茶几上一会儿便堆了几付碗筷,秋声唤来小丫头收拾干净,正要离开,见守业雪白胡子动了一下,便叫道,啊呀,奶奶快来,我爷爷要醒了。 苏刘氏忙不叠上楼去。 客氏正全神贯注为元浴他们裁剪新衣,现在她和宝珠有大大小小五个男孩儿,元浴大两岁,秋声日日牵着他上学,其他都还是浑沌一片,顽劣得满地打滚的年纪,偌大的苏家楼里终日稚声盈耳,守业就在这盈耳稚声中恬然睡了许多年。秋声惊喜的呼唤召来操持家事儿的三个女人,她们都放下手里的活儿,围着古旧眠床屏息等待。只见苏守业嘴唇动弹了几下,蓦地睁开眼睛,眼神清澈如初生婴儿。 客氏欣喜叫道,爹爹,爹爹,苏刘氏走上前去,轻轻擦拭他额头,吁气道,你终于是回来了。苏守业诧异道,我不就睡了一夜么?苏刘氏叹道,你看看,你看看,元浴都五岁了,你睡了一夜,阿甸能养五六个儿子?苏守业孩子般拍手道,正与我梦里看到的一样。 客氏与刘氏愕然。 我不就睡了一觉嘛。苏守业喜笑颜开,他撑着身体要起来,被宝珠轻轻摁住了,她搬来绒抱枕,填到守业背后,苏刘氏欣喜道,别急,慢慢来。苏守业说甭慢啦,阿妍不是要去南洋么?就让她去好啦,人家小夫妻好好儿的,你阻止她作什么呢?我们是不能跟他们一辈子的,苏刘氏惊道,老头子,你不是睡着吗,都知道啦? 苏守业目光定定看着刘氏。 你睡了五年,五年啦。 五年十年都一样! 苏刘氏搓着手不语,守业问道,信寄走啦?苏刘氏说寄走了,苏刘氏看上去烦恼无比,守业说你别烦,年轻人的事儿你也别管,我睡了这一觉,倒明白了许多似的,宝珠,宝珠,把我的水烟袋拿来! 苏守业坐在床上托着银质水烟袋咕嘟咕嘟抽着,微笑道,阿妍去南洋,你将宝珠留下来,你呀,去也罢,不去也罢,我有宝珠足够了。 苏刘氏说我不去,这么大年纪离乡背井是失德罗。守业不理她,说,去,去把孩子们叫来,客氏赶快唤来孩子,秋声元浴和他们的双胞胎兄弟们,齐唰唰站了一排,依次走过爷爷床头,苏守业挨个儿摩挲他们红朴朴的小脸蛋,连声说,好,好,好极了! 苏守业咯咯笑了一声,手猛然一抖,刚刚吸了几口的水烟袋溘然落到木地板上,火星子明亮地爆了一下,熄灭了。刘氏客氏再次愕然相望,宝珠神色黯然,拉开扑在爷爷身上的秋声,秋声起来,爷爷走啦! 秋声大哭。 宝珠命仆人在厅边铺好早就预备好的杉木床板,将尚未冷却的苏守业抬到上面,铺了一圈柔软的织好的草垫,苏刘氏长声呼唤元浴,让仆人带着他到镇上买焚烧冥钱的陶钵,然后一把抓散自己斑白的发髻,披麻带孝,率领晚辈跪在草垫上,放声痛哭。 宝珠自然也带了孝,但她连哭的时间都没有,苏守业是久病之人,楠木精制的棺椁早就吃透了桐油猪血,风水宝地亦早就买好了,但这毕竟是大户人家的丧事,一点一滴都含糊不得的,她命人给苏甸发去加急电报,一头再命人用新桐油猪血拌细壳灰再涂漆一遍,褙上纱布,然后朱漆彩绘,不多时,苏甸的唁电就到了,说他立即起程! 平日很少回金沙的苏甸的兄弟们都拖家带口来了,食过辞生的十二碗菜肴,晚辈们将苏刘氏早就准备好的手尾钱戴在手腕上,一拨一拨轮流跪拜痛哭。在昏迷中渡过五十岁生日的苏守业突然苏醒,骤然过世,吃饭的人很多,两只大鼎在番仔楼前烧着鸭肉芹菜粥,滚浪浪的,宝珠使出浑身解数摆流水宴,不要说来远近来吊丧的人,单单守业这一辈的子孙已经近百人! 金沙苏氏番仔楼如此这般沸腾了七日,苏家闭灵捧丧,大寒这天,苏甸叩开自家大门,见一家人仍苦苦地守着沉重的棺脚,一片肃穆,立即跪下,痛痛哭了一场,然后贴榜做功德,不过二日,守业即隆重出殡。 苏甸将父亲葬在山环水抱的风水宝地,用滑润青石筑了远近闻名的龟壳大墓,墓体上修筑一亭,墓地是请江西赣州的风水先生早早就看好的,所以操作起来颇省事,苏守业的丧事有了个比较完满的结局,苏甸留在家中侍候母亲出了春,百事顺畅,见她火气渐小,便与她商量携眷走南洋事宜。 我不去,苏刘氏斩钉截铁地,阿妍要走要留随她,你爹爹走前说好的,宝珠留下来陪我。孩子们都还小,也不许走。 苏甸陪笑道,元浴是一定要走的,他是长子,将来要继续家业的呢。 元浴现在不能走,苏刘氏说,要走也是将来的事儿,他尚未十岁呢,先在学堂里读四书五经,过了十岁再走!苏甸想想也是,扭头对客氏说,你去收拾东西,过几天就走!这些日子,耽误的事儿已经够多了,自古以来都说忠孝不能两全,这生意上的事儿嘛,还真马虎不得。 你真让我去! 岂有此理,不让你去我打电报回来干啥嘛?快点儿,我们先到鼓浪屿,你也得见见妍婴了,你还没见过她呢。 甸儿,你这不是胡闹是什么?她去见妍婴?错了,阿妍是正室,应该让妍婴从鼓浪屿到金沙来见她才是。 唉,阿姆,我是错了。 你岂止是错了,你简直是番极了,阿甸,要不是你爹爹留下话来,阿妍是万万不能去番邦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因为她是苏家媳妇。 可我是一定要她去的,她是我的太太,没有理由不去的,苏甸斩钉截铁道,客氏不禁悲喜交加,她从未出过家门,战战兢兢不知要收拾什么,结果还是宝珠替她拾掇了,离开金沙那天,她莫名其妙痛哭了一场,然后一路颠簸,听凭惠安轿夫摇摇晃晃将她抬上鼓浪屿黄家渡码头。 客氏在黄楼里住了两天,妍婴悉心尽力伺候,客氏见元普相貌不凡,便十分喜爱,苏甸见客氏与妍婴情同姐妹,松了一口气,歇息片刻,他要带客氏见见他在鼓浪屿的朋友,客氏死活不肯。 苏甸只得带上妍婴在社交场合上周旋,维嘉像以往一样,设宴为苏甸饯行,便免不了又开些一花独放之类的玩笑,这天他们从李家庄出来,正要去乌石家里辞行,却见乌石夫妻携了国赓小夫妻要去西餐厅拍婚纱照,此时拍照是新鲜时髦的玩艺儿,苏甸让妍婴作客氏打扮拍了两张,妍婴笑道,我和她像吗? 像是有些像的。月姑说。 我看是形似而已,乌石刚刚在黄楼见过客氏,煞有介事评论起来,只是她要敦厚些,妍婴眉宇间到底透着聪明灵秀之气,这是一眼便可认出的。苏甸笑着打岔,行了行了,乌石,倒像你对妇人有多深的研究似的,乌石不服气道,你以为一定要三妻四妾才有发言权么?阿甸,我告诉你,傍观者清,你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哪。 苏甸笑着不置可否。乌石请他们吃西餐,国赓见苏甸与妍婴夫唱妇随宛若神仙伴侣,就说,甸叔,你应该带她走!妍婴微微一笑,国赓,不要胡说八道,国赓说我没有胡说,你真的应该去南洋。妍婴道,小孩子家家不要管大人的事,国赓说你比我还小呢,凭什么说我是孩子?妍婴说你的辈小啊。 苏甸任凭他们说笑,自己与乌石月姑叙说鹭港铁路亏损的事儿。 乌石叹道,跟我说这些没用,维嘉到底是富贵公子,你们又都在南洋,阿甸,你和国赓干脆回来发展,你们在南洋鞭长莫及,我又是做不成大事儿的人。国赓正在与妍婴玩笑,听了父亲的话,抗议道,我不回来,我在南洋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乌石说小兔崽子,我这不就跟你甸叔商量嘛,苏甸笑着说现在回来还真不是时候。不过以后终归要回来的。 阿甸,我希望你能回来的。 乌石,干脆你和月姑跟我去一趟得了,苏甸说,去玩玩,散散心也好嘛。乌石一脸坏笑道,阿甸,你原来不单要拐走我儿子,还要拐我呀,你拐我们这对老人家做什么?月姑说,乌石总是没正形,乌石,不要闹了,让阿甸再给我们说些西洋景。 妍婴笑道,是南洋景。 苏甸和妍婴在乌石的西餐厅笑语风生,坐到日头西斜,回黄楼却见客氏临风站着,苏甸叫道,你怎么站在风口上,仔细着凉。客氏说你们出去一整天了,我等你们回来吃饭呢,苏甸道,我们早吃过了,快进屋罢! 客氏进屋默然不语,妍婴回自己房里换衣服,苏甸说,你吃了饭没有,我看你这些日子总是衣食无心的。客氏说我中饭还没吃就快到了晚饭时间了,她睫毛一颤泪似乎就要落下来。苏甸为难道,瞧瞧,叫你去你不去,我们去了你落泪作什么呢? 客氏掩饰道,叫风给刮的,鼓浪屿的风大嘛。 日头渐渐沉下海去了,风更大,天更冷了。苏甸命仆人点了铜火锅,妍婴亲自下厨去调理了高汤菜蔬,烧得热滚滚,大家围着烫海鲜吃,苏甸吃得兴起,脱了衣服,叫道,蚶呢,把血蚶烫上来。 苏甸和妍婴都喜欢血蚶,顷刻便食了一堆,客氏却嫌腥,碰都不要去碰,苏甸说,呀,你倒是多吃一点儿啊,明天就要上船,不多吃点儿怎么行?客氏说,我还是喝两碗粥吧,吃这些东西我总觉得疙疙瘩瘩的。她从时伯从乡下带来的咸菜坛里挟了些陈年乌菜脯,啜了一碗滚热的粥,便丢了自己的碗筷,去哺喂元普,元普却怕生,扭身依偎在自己母亲怀里。 客氏蓄了一天的眼泪全滚落下来。 没啥事儿,哭天抹泪的作什么呢,苏甸啪地搁下筷子,不快地,出门人总图个吉利,你这样恐怕上不了船呢。妍婴忙去拧毛巾给客氏拭脸,笑道,女人到底与男人不一样,你怎么能说这不是大事儿,背井离乡自然当然算大事儿啊! 客氏噤口拭泪。 妍婴拉了苏甸一把,苏甸会意,不吃了,陪客氏进房,客氏委屈地伏在枕头上一声不响,苏甸道,你究竟是想去不想,怎么就跟个受屈的妾似的,阿妍,你是正室,得拿出正室的气度,你的气度还不如妍婴呢,刚才乌石还在西餐厅夸你敦厚呢,怎么一下子就小肚鸡肠起来。 客氏抽抽噎噎道,那孩子不认我,苏甸叹道,啊呀,就这么一点点小事,也值得掉泪么,这可奇怪了,阿妍,你自己养了三四个男孩儿,还跟她争什么嘛?客氏说我不是争,苏甸说这不是争是什么?妇人眼泪真是不值钱,唉!这样下去,以后事儿就多罗,你明明知道我是两头家嘛。 客氏突然一下子坐起来,你说说,究竟是她重要,还是我重要?苏甸不解道,哪个她,妍婴,伊丽,还是宝珠?客氏道,这不关宝珠和妍婴什么事,你是明知故问嘛。 你是正室,她是侧室,向来如此。否则我带你去南洋作什么,要女人到处都有,而且带谁不是带嘛,苏甸耐心地坐在她身边,我希望你和她好好相处,以后,我们还要将儿子都接过去,一家子和和乐乐过日子。你答应与她好好的,呃? 客氏泪眼朦胧点了点头。 苏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哧地笑了,他们都说你像妍婴,我看是不太像,你到底是比妍婴多吃了几斗米,要更懂事一些才是。 苏甸像哄小孩儿一样哄客氏,直至她擦干眼泪,就站起来回到餐桌上,兴致勃勃继续吃刚才未吃完的血蚶,正在喂儿子的妍婴将羹匙递给乳娘,站起来给他盛汤,悄悄道,她好了罢? 没啥事儿。 妍婴亦不多问,起身到卧室替客氏收拾行装,客氏衣物不多,藤箧里鼓鼓囊囊都是一砣一砣裹脚布,她到鼓浪屿才两三天,就洗了好几条,有些可能是路上换下的,这玩艺儿要不天天换其味不佳,妍婴唤小青将阳台上飘飘扬扬的布条都收进来,一一替她缠好放进箱里,一面暗暗感念自己父亲的开明,否则自己一样要受这个罪! 苏甸在浴室哗哗洗澡。妍婴从小青手里拿过浴巾递给他,他自己擦着,光着膀子出来,跑到客氏房里取衣裤穿好,跑到正倚在床上看书的妍婴身边,妍婴忙忙起身,你进去就进去了,跑到我这儿来作什么?苏甸忙说你躺下你躺下,妍婴吃吃地笑,我发现你说话总爱叠字,这是为什么嘛? 叠字就叠字,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嘛? 妍婴笑笑,说,她呢? 她睡了,明天起程,早点睡也好。 你也早点睡罢。 我偏不早睡。 苏甸跳起来,将妍婴的书丢到床角,正要吹灯,妍婴轻声叫道,别,就让它燃着罢,苏甸笑道,怎么?今天改了样儿啦,不肯关灯了啊? 妍婴悄无声息贴紧了他,苏甸急煎煎带衣行事,动作猛烈迅疾,末了妍婴竟噢的一声昏了过去,苏甸再次跳起来,有些慌乱地喂她喝水,妍婴脸色嫣红,慢慢醒了,眼波似水,却淡淡地说,你还是过去罢,她今天情绪不对,要是夜半醒来不见其人----何必招惹麻烦呢。 妍婴,我明天就走,你怎么就如此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呢?妍婴突然敛了笑容,唉,我怎么敢嘛?苏甸温情道,唉,我是宁愿不过去的,话虽这么说,苏甸还是整肃衣襟回到客氏房间。 客氏果然睁着眼睛在黑暗中躺着,见他来了,就拽着他衣角不放,苏甸有些烦,却不便多说,拍拍她手背,睡吧,你平时都是早睡的,明天还要早起呢。 次日,妍婴和乌石一家送苏甸夫妻和李国赓上船,时值涨潮,偌大火轮随着汹涌波浪起起伏伏,客氏一踏上甲板就天旋地转,脸色苍白,苏甸赶快将行囊托了,扶着她到一等舱躺下,笑道,缆绳未解呢,你就先晕了,这要如何是好?国赓,国赓,你先叫茶房送壶水过来,喝口热茶兴许好些。 谁知客氏肚里是全然搁不得一点东西的,船一行驶她就搜肠刮肚地呕吐,刚出浯屿口她可怜的早餐便荡然无存,接下来吃一口吐一口,便紧紧闭了嘴巴,滴水不喝粒米不沾,苏甸急了,这船要行十来日呢,你不吃东西会没命的! 客氏不语,将嘴唇闭成薄薄一条线。 站在一边的李国赓见苏甸手忙脚乱,说我去叫船医罢,医生或许有些办法,苏甸说算了罢,你先到厨子那里要一只老姜。 李国赓依言行事,苏甸亲自将老姜切成厚片,拍松了,隔着汽灯灸热了,用乌线绑在客氏手腕上,又灸一片贴在她肚脐上,渐渐地,客氏睁了眼睛,喝了一点水,吃了李国赓从船医那里要来的米粒似的药片,到了晚上,能喝一点米汤了。但她也就只能喝米汤,稍稍成形的东西均咽不下去。 客氏就这样喝着米汤,乘风破浪来到南洋,将几次坐月子积蓄起来的丰韵消耗得一干二净,雪白带青的面皮紧紧贴骨,看上去似乎与骷髅无异,到了星州,苏甸只得让她先下船,暂时在客运水家中休养几日,自己回答哩嘱伊丽腾出一间好房,整一套最好的器具,方磨磨蹭蹭到新加坡接客氏。 他怕见她,他有些后悔了。 经过诸多日子调养的客氏清秀的脸上泛起光泽,嘴唇却还是白的,这天,苏甸带她出门,在日本街给她买了最好的胭脂唇膏,客氏不习惯,说热孝未尽不可浓妆艳抹,苏甸强制她既将上船时用了一点,画龙点睛,苍白的客氏果然在热带阳光下大放异彩,苏甸叹道,你看看镜子,多好! 客氏却战战兢兢不敢看。 苏甸哭笑不得。他只得一路哄她如呵护婴儿,下船前再次强制她补妆,并亲自挑了一套杏色泥金丝质衫裙命她换上。 当容貌清秀身轻如燕的客氏裙裾飘飘出现在伊丽面前,伊丽惊得差点闭过气去,她一直以为苏甸在唐山的小脚女人是个不起眼的黄脸婆! 唐山女人客氏出众的姿色令南洋人伊丽大出意外,从码头到家里,她脸颊一块肌肉蹦蹦直跳,笑容僵硬,进屋后她躲进自己房间悄悄流了一些泪,顾不上眼圈红肿,仔仔细细地洗浴,换衣,上妆,一会儿,仪态万方出现在正在喝燕窝汤的客氏面前,鲜艳的热力四射的伊丽亦令客氏目瞪口呆。 两个人都没说话,眉目都僵硬不堪。 仆人们均静悄悄在一边待命,吸着雪茄烟的苏甸望望这个,看看那个,一时束手无策,这时秋含秋意下学回来了,娇气的秋意甩了鞋子,扭股糖似的在伊丽身上妈咪妈咪地叫,秋含则冷眼看看客氏,连招呼亦不打一个,竟自上楼去了。苏甸亦上楼去,很生气地说了秋含几句,秋含先是一言不发,然后含了一包眼泪道,爸爸,难道您真的要赶我们出去么?苏甸大惊道,谁说的,秋含说她的同学都这么说,苏甸顿时哭笑不得,你相信你同学,还是相信你爸爸? 相信爸爸。 相信爸爸就好。 可大家都这么说。 说就让他们说去,苏甸耐心地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你们和妈妈都要相信爸爸,要是相信爸爸就到厅里去问大妈妈好,她亦是你们的母亲,我们在唐山的家很大,人很多,以后你的弟弟们亦都要到南洋来读书,做生意,热热闹闹的,秋含,你是大姐,今后要学会体谅父母,带好弟弟妹妹,大家和睦相处才是。 爸爸,你说男孩儿好,还是女孩儿好? 都好。 可你比较喜欢弄璋之喜,是吗? 唉,女孩儿,不要胡思乱想。你们懂什么弄璋弄瓦的,都是国赓,整日与跟你们胡说八道,苏甸说,女孩儿,懂得太多也是麻烦。 秋含说我以前是不懂,现在是肯定懂了,秋意跟着姐姐道,我也肯定懂了。 心气颇高的秋含站起来,望着窗外沁人心脾的鸡蛋花,她婷婷玉立,是俊俏少女的模样了,苏甸温和地说,去吧,今天是大妈妈来的第一天,秋含赌气道,我觉得她比我妈小,苏甸顺水推舟道,岁数是小一些,名份却是大一些。 爸爸,什么是名份? 你先听我的话,苏甸笑道,以后再跟你说,去吧,和妹妹一起给大妈妈问个好,秋含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然后与秋意在楼上叽叽喳喳商量了半天。晚饭时分,便都下来,客客气气叫客氏母亲。 客氏终于绽出笑容,拿出亲手绣的肚兜和绣鞋送她们,久居深闺的客氏针指一流,而伊丽是不屑做针线活儿的,这些东西以前都是外婆伊努做的,外婆已经去世,去世前眼睛老花,针脚粗疏,姐妹俩很久未见如此精致鲜亮的针线活,喜欢得不得了,在自己的房间里比过来比过去,吱吱咯咯笑,秋意年龄小一些,不知天高地厚,悄悄对姐姐说,这位大妈妈看上去仙女似的,我们有这样的母亲也不错! 谁知此时伊丽恰好在二楼客厅里煮咖啡,不听则已,听罢大怒,冲进房去,将秋意手里的东西抢过来一丢,然后拍的就是一巴掌,秋意噢地哭出声来,细嫩的脸上清清楚楚现出五道紫痕,失了手的伊丽顿时心疼极了,一把将秋意抱在怀里,泪涔涔的,不断地问,疼不疼,疼不疼? 秋意伤心地挣脱母亲的怀抱。 这时苏甸好容易千请万请将客氏从三楼请下来,喝伊丽烧的咖啡,正踮着小脚儿在柚木梯间款款而行的客氏恰好见识了伊丽母女激烈冲突的全过程,大惊失色,乒乒乓乓一头滚了下来,幸好苏甸冲上去将她抱了起来,但客氏已经磕得鼻青脸肿,她悄无声息泪如涌泉,独自躲在自己房间里,终日垂泪,任凭苏甸说破嘴皮,亦不肯再露面。 从此伊丽要是在家,客氏就不肯出来,一日要换一付的裹脚布亦不敢吊在阳台上,统统收进来挂在卧室里。南洋燠热,不换脚儿发馊,换罢,这些劳什子挂在阳台上惹人耻笑,挂在房里则令人窒息。生意亨通,忙得顾头不顾尾的苏甸偶尔在她房里歇息都象作了恶梦。 一日,苏甸终于不耐烦道,阿妍,你还是放了脚罢,放了多轻松嘛,何必老跟自己过不去? 客氏不语,泪眼潸潸。 面对愁眉不展的客氏苏甸只有叹息,他正如日中天,万事流程顺畅,唯有家中两个女人出气不顺,这很让他烦恼。奇怪的是客氏在唐山与宝珠妍婴都相处融洽,向来视庶出为已出,甚至鼓励苏甸多多纳妾生子,唯独在南洋跟性情刚烈的伊丽格格不入,她整天不言不语,私下里动辄独自垂泪,饭吃不香,觉睡不好,不久,湿漉漉的雨季来临,她干脆就卧床不起,苏甸请名医调治,红毛医生被她弄得一头雾水,根本就说不清她的病症,只好开一些镇静剂。 客氏昏睡了几天,终于开口了: 阿甸,你把我送回唐山去罢。 才来几天怎么就回去? 不回去我会死在这里。 要不你去新加坡住,运水那里比答哩要幽静些。 新加坡亦是热得死人,南洋是鬼地方,一年到头只是一味的热,热得让人气都喘不过来,这活着还有什么指望?客氏挣扎着坐起来,前胸后背都湿漉漉的,阿甸,你行行好,带我回去罢! 苏甸无奈,只得派人专程将她送回去,顺便将元浴带出来南洋读书。 客氏回金沙家里又大病了一场,幸好宝珠衣不解带悉心看护调养,才慢慢好起来,客氏从此元气大伤,脸色从未再红润过,她对着苏刘氏诅咒发誓:这辈子永远不再去南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秋声出嫁 时间过得真快。似乎是转眼间,皇帝退位,所有的男人都要剪去辫子了,军阀们各立山头,亦官亦匪,来来往往忙于混战,天下大乱,这时苏甸在南洋却似乎松了一口气,将用了多年的真发头套永久地放进伊丽母亲祖传的黄檀首饰匣里。 袁世凯称帝不成含恨归天,十五岁的秋声含苞待放,她要出嫁了,苏甸作主,嫁给月姑的义子,鼓浪屿名门望族李维嘉的长子李意澄。维新思想强烈的李维嘉决定为漂洋留英的长子举行新式婚礼,在金沙的苏刘氏和客氏却执意按旧时风俗嫁秋声,说女孩儿一生就此一次,无论如何是不可马虎,更不能伤风败俗。苏甸徘徊在新旧之间,正烦得不知如何是好呢,妍婴给他出了个主意,按旧礼从金沙出门,轿子到鼓浪屿黄楼前停下,换了礼服再到教堂就是了。 好主意嘛,还是你聪明,苏甸赞了妍婴一句,妍婴淡淡一笑,这是很简单的,无非是折衷罢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不伦不类呢。苏甸笑道,不伦不类就不伦不类,你说这规矩嘛,旧的麻烦,新的,你说这算什么嘛,我们这位维嘉兄弟自己什么都不信,倒要孩子们到教堂里去举行婚礼。 新派嘛,这有什么。 这倒是的,苏甸骤然想起自己在南洋和伊丽没有仪式的婚姻,就坐在妍婴身边道,我自己的婚礼从来就都是不伦不类。他是无心,妍婴心里却咯噔一下,她正给女儿苏姗梳头,苏姗是妍婴的第二个孩子,灵韵嫣然,苏甸特别喜欢,就任凭妍婴给她起洋名,进洋校,还买了钢琴,请洋牧师每日教习钢琴和英文。 妈妈,我以后要在教堂结婚。 你肚脐眼未干呢,就想结婚啦。 苏甸戏谑地刮一刮苏姗嫩稚的鼻子,苏姗便爬到他身上撒野,她甚至坐到他头上去,妍婴静静看着这幅父女嘻戏图,一会儿,微微地笑了。她让小青带孩子去睡觉,精心研墨,细细写了购物单,苏甸匆匆过目,笑道,你瞧着办就是,这些小事儿你来办绰绰有余,不过,秋声虽然比秋含小了几岁,在唐山这边算是长女,仪式还是要隆重些。妍婴说你有些偏心呢,苏甸正色,正因为秋声是过继的,犹其要慎重些。妍婴笑道,原来如此!苏甸注意地看她,很久,说,妍婴,你生孩子后倒壮了,笑容也多了起来。 哦,是么。 苏甸当夜就坐汽艇回金沙,苏家楼灯光通明。正在忙碌的客氏见苏甸进门,欣喜异常,她说秋声婚事断断不可马虎,马虎了对不起孩儿,秋声是给我们带来好运气的孩子呢。 苏甸说你放心,李家是世家底,马虎不了,你尽管操办就是。 客氏心中石头倏然落地,她想自己只管好好的将秋声送出门就是了,出门以后就是苏甸和李家的事儿了。客氏未生养女孩儿,特别疼惜乖巧的养女秋声,识文断字的秋声是她的左右臂,不但招弟还带弟儿,温文尔雅,一派大家闺秀风范,这些年帮她和宝珠调教了八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儿,其中五个已经读完四书五经,让苏甸带去南洋学英文,学作生意。 苏甸说不识字是做不了大事儿的,客氏不懂这些,可她想苏甸说的那一定就是对了的,孩子走了她空空落落,惟有秋声是她最大的慰籍,想到秋声还要离开,她就难过不已。 秋声在自己房里慢慢梳理洗净的长发,一脸羞涩,她没有裹脚,可也没出过门,甚至未到过鼓浪屿,更没见过未来的夫婿。苏守业过世之后,客氏禁止她再去私墅读书,除了仆人与家丁,家里男孩儿都比她小,秋声见过强有力的男人是父亲苏甸和偶尔到金沙来看望客氏的猫五。 猫五参加陈炯明的护法军后就无暇到苏家楼了,猫五跟八都山上的和尚加入白旗会去打北洋军,这是连客氏都知道的事儿。 猫五在给和尚当勤务兵的时候还不会用枪,和尚吃败仗携走所有的军晌循入鹭港,猫五就已经弹无虚发,树倒猢狲散的时候,猫五就自己称王了,不久在江湖上就有了一些名气,有了名气的猫五被靖国军收编了,护法军第二次打败靖国军的时候,猫五又当了护法军的团长,不过猫五还是猫五,无人叫他的官名林耀国。 猫五说过要娶秋声的,但听说现在当了团长的猫五在鼓浪屿有了许多姨太太了! 想到嫁人秋声就不寒而栗。头发梳毕她浓重的羞涩顿时变作呜咽,秋声无从想象未来夫婿,她能想象的仍然只有她儿时认识的笑起来生硬的猫五和传说中的凶神恶煞的猫五,秋声彻夜不眠,清晨起床含泪对客氏道:阿姆,我不想出嫁,客氏轻声道,傻孩子,女孩儿不出嫁作什么?不出嫁就不成人,不成人就是老姑婆。 那我就做老姑婆。 做老姑婆丢脸。 那我就不见人。 秋声,父母是不能跟你一辈子的。 客氏不容她分说,命宝珠请好命人金花婶替秋声开脸,秋声坐在她坐惯了的锦缎铺就的酸枝交椅上,簇新的凤冠霞帔端端正正陈列在几案上,绒绒汗毛嘶嘶绞去,金花婶叹道,一丝官粉未敷,便如此的洁白姣好,甸嫂,你可真会调理人,你们苏家女眷,个个调理得水灵灵的,铺子里的胭脂水粉倒都成了废物。 客氏含笑道,是么,可惜我生的个个是男丁,要不就好好再调理几个。 洪福齐天,洪福齐天哪。 秋声俊俏的脸上泪水潸潸。 现在别哭,看把妆哭烊了,金花婶叫道,絮叨叨道了几句吉祥话,开始为她上头,客氏亲自替秋声结上红肚兜,肚兜里鼓鼓囊囊装满泥娃娃和五谷六牲的零碎物,秋声纤细的腰身顿时肥硕了许多,红髻索系紧,宝珠手执福州漆盘,客氏将灿烂的冠笄加在秋声头上,金花婶则郑重其事为她戴上鲜艳的霞帔。 刹时变得臃肿起来的秋声在祖先面前完成一系列叩拜仪式,苏甸将乌巾罩在秋声头上,心想这可怜的孩子这一身鲜艳负担可真繁重哪! 金花婶引秋声离厅出门,秋声哽咽着上轿,她并未哭出声来,只是泪流满面,客氏见了,愈发的万箭攒心,一口气堵在胸口,她的眼泪竟流不出来,轿门封毕,客氏催促苏甸含烧酒喷洒轿角,鼓乐齐作,豪华呢轿绝尘而去,苏甸特地雇了八个身强力壮的保镖跟上。然后自己备好高头大马,紧紧地跟上去。 都走了!客氏在热闹的鞭炮声中竟昏了过去,慢慢倒在浑厚绵软的炮仗纸上。宝珠呀了一声,呼唤金花婶帮忙,将她抬到床上,喷了一口陈年白兰地,方渐渐苏醒过来,她直楞楞瞪着宝珠道,宝珠,你看秋声将来可会有好日子过?宝珠忙取过毯子替她盖着,劝慰道,女孩儿出嫁,就算了却一桩心事,秋声自有她的造化,我想。 我希望她比我好命些。 您的命还不够好么? 客氏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女人命,女人的命又有几个是好的,她脸色慢慢缓过来,宝珠,是女人就得认命,你说是吧?宝珠楞了,说,女人的命是有好歹的,你自然就比我要好些,至于秋声,那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客氏又叹了一口气,彼此彼此罢。她的语气酷似苏甸。宝珠笑了起来,您歇着罢,别为秋声想得太多,到了鼓浪屿,老爷自会安排妥当。 客氏听罢,面壁不语。她知道苏甸在南洋已经嫁了一个女儿,三年前,一味贪玩,考上大学懒得读书的秋含就嫁给了理元的十五子苏鸿图,早早就生子育女。昔日的剃头仔阿甸早就是做了外公的人,客氏想着,爬起来,怔怔坐在苏甸今年初特意替她定做的紫檀西式圈椅上,泪点点的下来了。 正当壮年的苏甸仍然面目秀朗,目光明亮,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他前呼后拥将养女护送到码头雇了小火轮渡海,原封不动将豪华花轿抬进苏家黄楼,妍婴便和香粉笑吟吟携着元普,元艺,苏姗三兄妹俩迎上来,妍婴亲自扶秋声下轿,催促她卸妆淋浴,除却旅途劳顿。 秋声卸下身上头上那些沉重物事,换上妍婴为她定做的皮鞋和洋装,出来拜见四姨太五姨太。秋声轻盈美丽宛若画上的天使,苏甸静静坐在一边抽雪茄,十分惊讶,心想这个带弟儿的侄女让闭塞的客氏调教了十五年,温婉如玉,浓妆淡抹都相宜,俨然大家闺秀,匹配洋博士李意澄倒也绰绰有余。 秋声一一施礼,妍婴笑吟吟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快快起来,她亲自扶秋声起身,说,旅途劳顿,快别折磨自己了。 秋声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宁静了许多,却被妍婴那一屋一床的书惊呆了,她是识些字的,这书香充盈的房间居然属于一个看上去大自己不了多少的清秀绝伦的女人,她惊奇无比摸摸这本,动动那本,妍婴温和道,你喜欢看书? 秋声点点头,笑了。 这倒是适得其所,妍婴朝苏甸笑道,我听说李意澄不单汉学功底好,还懂英文,还会几笔油画,秋声过去定然是不寂寞的。 你们读书人的事儿,我不懂,苏甸欣然笑道,不过我定的婚事,都是深思熟虑过的,秋声,你早点睡,婚礼明日在教堂举行。 秋声依嘱回房竭息。妍婴在厅里耐心调理自己那双儿女,明日他们要在新式婚礼上做花童,她教他们按音乐节拍迈步,苏姗很快地适应了,自幼寡言,眼神时常游离在千里之外只会读书的元普,走了半天都不对节拍,妍婴无奈,让苏姗弹琴,一遍一遍教元普,听话的元普一遍一遍按妍婴的吩咐去做,无奈他灵敏的七窍硬是堵了一窍,这时苏甸说话了: 还是让元艺来罢! 妍婴一楞,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元艺的天赋比元普好多了。这可是我的不是了。苏甸有些怜惜地看着她,少顷道,妍婴,你别老说自己的不是,这些小事儿,犯不着委屈自己。 妍婴不作声了。 苏甸思绪纷繁,元艺是香粉的儿子,香粉是苏理元高兴起来送给苏甸的女人,那年他们在西贡游轮上与法国人谈生意,谈了半天谈不拢,理元突然心血来潮说要去赌场,苏甸也去了,不过,他一直站在傍边观看,理元让他别动,笑着说自己一年不过只赌一次,赌比食乌烟更麻烦,倾家荡产,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 苏甸静静看理元下注,那数目是自己当时全部家当的两倍。理元悄悄道,输了就赌这一局,要赢了,就将零头再拿出来玩玩!苏甸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倒海翻江,理元则兴高采烈如孩子,理元如此之玩法是别人玩不起的,理元一向好玩,不过玩得十分适度,这也是一般人做不到的,这就是所谓浑厚的内力,有内力才输得起,苏甸想,内力与财力亦是有关联的,理元很少赌,可他十赌九赢。 香粉就是那天理元用赌赢的零头赢回来的,理元钱赢多了,高兴起来,将香粉随便就送了苏甸。香粉大概亦是某富商从酒楼买来的待妾,水色逼人,妆饰十分新潮。倒也令苏甸迷醉了一段时日,但香粉住进黄楼不久便与孤傲清高的妍婴磕磕碰碰,苏甸很烦,发誓此生不再娶妾,不过香粉第二年就给苏甸生下第十个儿子苏元艺,粉妆玉琢,看上去聪明绝,别急,还早着哪,她精心为她点了淡妆,套上雪白的冕旒,西乐伴奏,款款走过厅堂,元艺和苏姗拎着裙裾与花篮,苏甸与妍婴相伴,一群人从从容容相跟着,护送秋声走到福音堂,这时李家的新朋旧友已经乌压压坐了大半,其他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风琴声响了,苏甸挽着盛妆的秋声,将她带到牧师面前交给相貌堂堂的李意澄,李意澄握着秋声纤秀的指头,心不在焉为她戴上钻戒,秋声脸就羞红了,愈发的娇艳动人,这时,她看到李意澄忧郁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熄灭了。 秋声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缩成一团。 风流倜傥的李意澄本来不满意这桩包办婚姻,禁不住父母耳提面命和月姑的相劝,只得答应了,李家是名门望族,自己又是长子,不答应要如何?更何况他在剑桥的学业尚未完成,一旦父亲盛怒之下,断了经济来源岂不前功尽弃。 不情愿的李意澄看秋声如看美丽的提线木偶,秋声原本就陌生,李意澄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如山墙竖立在中间,她更是噤若寒蝉,浑身冰冷任凭别人摆布,她冰凉,他的嘴唇也冰凉,幸好教堂婚礼时间很短,否则她几乎掌不住。 不知底里的李维嘉在花园里大摆酒宴,招待中外朋友。他笑吟吟对苏甸说,甸兄啊,既是新式婚礼,咱也就不分彼此了,一齐请了就是,男宾室外,女宾室内,男女有别就好。苏甸欢欢笑道,即是新式,男女同席又何妨? 维嘉一楞,也是! 于是自由组合,随意吃酒,盛夏绿肥红瘦,海风呼呼吹,午间潮水汩汩作响,留声机唱片款款转动,放着西洋圆舞曲。秋声坐在厅里女宾席上,虽然李维嘉向来豪放,李家庄的内眷却还有不少裹小脚行动不便的妇人,但她们毕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起码维嘉的西洋情人苔斯时常来来往往,苔斯住在维嘉另筑洋楼里,但她却偏偏喜欢李家庄的中国古典园林,一年倒有半年在此游游逛逛,现在她就穿着墨绿天鹅绒旗袍,沁绿生凉的玉镯衬着金发碧眼,身段饱满活力四射,与纤细文静的秋声形成有趣的对比,秋声雪白的婚纱是苏甸特地从南洋带回来的,稍稍膨松了些,腰一束却更显出少女的纤细婀娜。 这可真是金童玉女!苔斯举杯叹道,饮酒,饮酒,来,意澄,结婚是高兴的事儿,来,我先敬你一杯!我们大家一起来欢喜! 苔斯半生不熟的闽南话令李意澄忍俊不禁,李维嘉则喜笑颜开,嘎的停了唱机,命乐队奏乐,自己兴致勃勃拥着苔斯跳起舞来,室外洋人男女跟着相拥翩翩起舞,坐在妍婴傍边的香粉羡慕得不得了,自从理元将她卖给苏甸为妾,她就从未有过出门娱乐的机会。 这时仪容俊秀的李意澄礼貌地上前邀请,她望了妍婴一眼,呐呐站起来,立刻旋风般卷入狂欢的人群。 妍婴坐在秋声身边,低声向她交代一些注意事项。苏甸含笑邀妍婴跳舞,妍婴说算了,我陪陪秋声。苏甸说我舞技欠佳,只能由你来带带,你既无兴趣,那就算了,妍婴站起来俯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没看到么?秋声神态不对,苏甸不以为然道,在唐山初嫁的女孩儿都这样,你以前也好不到哪儿去嘛。 妍婴不作声了。养在深闺的秋声从未见过如此热闹场面,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新郎李意澄搂着无比妖娆的香粉疯狂旋转,她脸涨得通红,浑身上下烘烘发热,噙着泪水,大有珠泪横流之势,妍婴见状忙笑着劝道,西洋舞会都这样的,秋声,你要不要学?要学我来教你。 秋声摇摇头,这时迟到的乌石夫妇赶过来要看他们的干儿媳妇,月姑拉着秋声的手赞不绝口,舞曲嘎然停止,李意澄过来见他的义母,他清新的笑容再次令秋声怦然心动。意澄却不看她,只顾与月姑谈在英国读书的事儿。 夜深曲尽,秋声跟她的新郎入洞房,怯怯坐在时下流行的西式铜床上,床加垫后,很高,看上去似乎无多大装饰,却挂着素面纯金帐钩,铺垫得厚实暄和,她坐下去,陷得很深,刹时就有了没,你是借酒撒疯!一大拨人嘻嘻哈哈在路口分手,苏甸与妍婴香粉进楼,香粉吱吱烧煮咖啡,说你何必这末急,再呆一两周也不迟嘛,你再这样下去,元艺都认不得爹爹了。 苏甸注意地看了一下她因参加舞会而兴奋涨得红红的脸,说,香粉,你妇道人家懂什么?这商场如战场,我要不赚银子,你们庞大的开销从哪里来? 你带我和元艺去南洋,好不好? 现在不行,红毛番们要打仗了。 香粉凝视苏甸,他不禁心猿意马,香粉正处于女人最具诱惑力时分,她水凌凌的眼睛很古怪,平视含情脉脉,上扬时趾高气昂,下垂则是电闪雷鸣的信号。苏甸有时实在禁不住,他从未让女人如此摆布,不免多了几分烦恼,他转过身去,叫道,妍婴,妍婴。 妍婴赶快从自己房间出来,苏甸解下领带,气呼呼道,妍婴,这玩艺儿中看不中用,你还是给我找几个领结出来,我明天要用。妍婴说,要用的东西早就备好了,你还是早早歇了,明日就要走,她悄声道,快去罢,香粉早就铺好了被褥等着呢。 香粉顿时眉梢上扬,眼波闪闪。 妍婴注意地看了她一下,回房去了,苏甸却放不下,尾随她进房,讪讪地,妍婴嗔道,去呀,你这是做什么?苏甸无言亲亲她光洁额头,方转身而去,妍婴将房门紧闭,捻了两团绵絮塞在耳朵里,常驻南洋的苏甸难得回家一趟,长年寂寞的香粉造出来的响动总是很大的,以至于有一次元艺以为母亲病了,赤脚跑出自己房间喊救人。妍婴抽出书来,读不下,盯着灯光发了一阵子呆,眼圈略略有些潮湿,站起来去巡视已经睡下的孩子们。 苏甸进门,见香粉已经将自己脱得剩下鲜红肚兜,裸露着雪白丰润的肌肤,肉敦敦急煎煎,他掌不住就笑了,香粉不快道,你笑什么? 香粉,难道我在自己家里连笑的权利也没有了吗? 你在笑我。 苏甸不语,有些怜悯还有些贪婪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故意将她看得心慌慌的手足无措,他慢悠悠一件一件脱去自己的衣服,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敷衍香粉,她丰满的身体无时不刻都情潮涌动,每一寸肌肤都饥渴难忍,而且没完没了,对男人而言她是高深莫测的无底深渊。正当壮年的苏甸一不小心就招架不住。 或许你真的老了?苏甸一面问自己,一面悠然与香粉亲热,她愈急不可耐,他愈是慢慢腾腾,这是他后来总结出来的经验,否则她会没完没了地折腾,直至你筋疲力尽,明日他走之后还要和妍婴吵一架! 香粉无可奈何躺在男人下面,皮肤潮红,兀自一阵一阵痉挛,自恃见过世面的香粉刚进苏家门坎骄横无比,不久便生了元艺,作为小妾,她在苏家的地位算是稳固了,但过了一段时日,实际上她再笨也明白了,明白在苏甸眼里自己的身份格外低贱,她不单无法与妍婴抗衡,甚至比不上远在金沙的,丫头出身的三太太宝珠。 饱满得如熟透水蜜桃的香粉,原是希望用自己丰满炽热的身体引起苏甸注目,偏偏苏甸不甚吃这一套,他似乎无过多的闲暇贪恋女色,或者故意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 苏甸虽然强壮但更精明,精明的心思几乎全用到商务上去了,而且一年回唐山不过三两趟,他没有太多的功夫跟女人纠缠,但与多数争相在鼓浪屿购置房产的南洋富商相比,苏甸待妻妾宽容厚道,所以香粉敢于胡搅蛮缠,不过,你怎么缠也缠不出结果,这些年她甚至阴差阳错再也生不出孩子,苏家妻妾就她生得稀单,因此愈发的竭斯底里。 香粉偶尔静下来,亦想想自己运气算不错了,要是留在理元手里,只能做二十以外的妾了,或者一辈子都见不到男人的面,鼓浪屿摩登的大户人家,至少也有六个妾,而即使算上南洋的伊丽,苏甸至今只有五个女人,而且似乎没一点点再娶的现象。 可你的对手是妍婴,妍婴哪! 香粉她明白自己即使用尽浑身解数也斗不过文静清丽的妍婴,因为妍婴根本不与她正面交锋,识文断字的妍婴自始自终掌管的着鼓浪屿苏家黄楼的财政大权,她香粉月例多少则是一定的,虽然扣去日常开销绰绰有余,她还是一个劲儿向苏甸索要金银首饰。 香粉一口气硬是堵在心口上下不来。 香粉突然泪流满面,苏甸不愉快地滑落下来,披上睡衣点燃了雪茄,这又怎么啦,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好的哭什么嘛?香粉缩在被窝里嘤嘤抽泣,我想你不在乎我的,你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我,苏甸哑着嗓子道,你要我怎样呢?香粉说我不知道,苏甸说不知道你就给我在家里好好过日子,好好将元艺带大带好。 我何曾不规矩过嘛。 我没有说你不规矩。 要不你为何不喜欢我? 我说过不喜欢你吗?! 香粉还在伤心哭泣,苏甸烦恼无比,披着睡衣就去敲妍婴的门,妍婴开门时还揉着红肿眼睛,粉光融滑,苏甸道你又怎么啦,女人的事儿可真是麻烦,妍婴说没事儿,不过是叫风沙给迷了,苏甸关切地要去吹,她说无碍,快睡罢,明天上路呢。 苏甸上床,睡觉,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苏甸很早就起床,洗漱完毕,喝下妍婴热好的鲜奶,命仆人掮行季起程,妍婴说你再吃点果酱面包,他匆匆道,不必了,火轮上有的是吃食,妍婴,我不在你好好管家,香粉,你就让着点儿,有空到李家庄去看看秋声,她在乡下呆惯了,一下子嫁到李家不一定习惯。你是世家有空教教她。 这个时候就想到我是世家了,妍婴突然道,苏甸一楞,唉,女人呐,没有不爱计较的,罢罢,你们这些姑奶奶,我惹不起还躲得起。妍婴陪笑道,不过开个玩笑嘛。苏甸却没有笑,怅怅地穿过猫五的红楼与自己的黄楼之间的小巷。 乌埭珠旧居原本前面有一片旷地,视野开阔,猫五被靖国军收编后就在黄楼前大兴土木,眨眼间,小巷逼仄,横空出世的红楼堵了苏甸正门,波浪似的洋灰围墙,随心所欲圈了起来,好在角落站着一株乌油葱茏的百年老榕,闽南人祭拜榕神,百年老榕谁也不敢砍伐,否则黄楼与红楼几乎就连成一片。 红楼昨夜通宵达旦点着红灯,这是猫五娶妾的信号,猫五搬进鼓浪屿就算筑了安乐窝,娶妾就是寻常的事儿,猫五每娶一妾,红楼就要点半年红灯。昨天,刚进门不久的八姨太昨天就站在红楼阳台上看秋声出嫁,八姨太一身鹅黄洒金洋装,雪肤花貌,据说是八都黄氏华侨的眷属,她的窗口现在还垂着晕红的软纱罗。 苏甸若有所思从红楼门前走过。猫五的爆发一度令他目瞪口呆,还好这些灯红得静悄悄的,并不张扬,猫五很少呆在家里,即使在家也是昼伏夜出,不与任何人打照面。 相传猫五有十八怪,其中一怪就是他的妾没有一个是在室的黄花闺女,几乎都是南洋华侨养在唐山深宅大院的眷属,巧夺强娶都不足为奇,不知为何总要别人的妻妾,总要用别人用过的东西,猫五每次娶妾都要点红灯,是避邪,还是弥补未放红帖,不鸣鞭炮的遗憾?苏甸想,更不知为何所有的女人均能服服贴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答哩风云 苏甸回到南洋,西欧战事爆发,南洋米价骤涨,但富庶的答哩表面上未受到太大的震荡,这时,只要有货款百分之十五的资金就可以做期货生意,苏甸商行照样运转,利润甚至比战前更高些。这两年,苏甸年年胜算,高额利润激起他近似疯狂的期盼,他不但从理元的银行大量贷款,大宗买进现货与期货,还打算将三个橡胶园押给日本正金银行做远期期货。 这时伊丽说话了,她说,阿甸,悠着点儿啊,天有不测风云,你还给我们娘俩留条活路罢。 我们还有其他不动产,也还有股票呢,伊丽,你怎么变胆小了? 阿甸,股票从来就是不稳定的。 我们做生意何尝稳定过?伊丽,你又不是不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胆小了是做不了大事儿的。 我不是胆小,不动产就是不动产,阿甸,我们不能将老本都折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不单是虎穴,是无底洞。 这是从何说起嘛?我看你今天真是有些不对的,苏甸见人都下班了,便搂着伊丽肩膀笑道,伊丽,你向来是大手笔,怎么突然就缩手缩脚了呢?他叨起一支雪茄,伊丽嚓的燃起洋火给他点上,叹道,你近来有些走火入魔了呢,阿甸,你真的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么,是我们都变了? 变,变什么?变老罢了。 那倒不是的,伊丽,你变能干了,我变滑头了。 我看你不过是变油嘴了。 这有什么不好嘛,我以前就吃亏就全吃在嘴笨上。 你现在也笨啊,只不过不是嘴笨,伊丽卸下发髻上的翠色逼人的玉簪,用玳瑁梳子慢慢梳头,从如云黑发中捡出几支微微发黄的白发,唉,你看我白发愈来愈多,这不是老是什么?阿甸,我真是有些累了,你再带我去渡假罢,否则我不干了。 苏甸叫道,伊丽啊,你可不能撂挑子,在这节骨眼上,你撂挑子我咋办?伊丽微微笑道,我不撂挑子,可确实也不想跟你去冒那么大的险。 伊丽,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也是一个容易破产的机会,你不要看现在物价飞涨,阿甸,答哩的糖价暂时没跌价但终归是要跌的,不信我们打赌。 我可没那么傻,苏甸笑道,我才不跟你打赌哪,跟自己的太太打什么赌?伊丽笑了一下,挽起发髻,我看你是不愿与一个女流打赌,阿甸,我想你骨子里的看不起女人的。 我就是看不起其他女人,也不敢看轻你呀,苏甸凑近伊丽悄悄道,好伊丽,你想想,他们钱是死的,我们的钱是活的,那怕是死的我都得将它盘活,不信我们走着瞧。 伊丽说,有时你也得给我们留点儿死钱,还有不动产,那些胶园是是万万不能抵的,阿甸,更不能抵给该死的东洋人!我讨厌东洋人。 好罢,我听你的。 你真听我的? 我向来就听你的。 真是胡说八道,伊丽故作生气,但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乌油油发丝缭绕着她咖啡色轮廓鲜明的脸,她近来有些发胖,脸渐圆下巴渐丰,隐隐约约快要有叠影了,一眨眼大家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苏甸有些伤感地望着她,目不转睛。 你这样看我作什么? 伊丽,我们结婚快二十五年了罢? 纪念日早过了,伊丽比他更伤感,你从来就记不住这些事儿。 苏甸不禁有些愧疚,我要记的事儿太多了,伊丽,我们今天不工作了,走,去秋含那里走走,看看我们的外孙,元浴他们一大早就过去了。伊丽说,元浴待他姐倒是极好,苏甸感慨道,都是骨肉至亲,自然是好的。 伊丽不语,快步进屋补妆,换衣服,出来见母亲遗像下有一撮灰烬,便拎了抹布仔细揩擦。苏甸说走吧,这种事儿让仆人做就可以了,伊丽却坚持自己做完,净手焚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炉上,伤心道,妈妈嫁给爹爹,没过几天好日子,我妈妈这辈子不容易。 你就更不容易啦,苏甸笑着挽过她依然丰润可人的胳膊,走吧,去散散心,要坐车还是走路?你看答哩现在真是有趣得很,马车,汽车,还有人力车,统统挤在一条路上。 走路罢!伊丽不愿意坐汽车,嫌麻烦,还嫌汽车屁臭,她愿意跟他单独走一走。苏甸其实是很不愿意浪费这个时间的,但他不愿意因为小事儿让伊丽生气,便挽着她徐徐在答哩街上漫步,晚霞晕染,燠热还留在石板街上,车水马龙,苏甸身边的伊丽风姿绰约,脚上名贵高跟鞋磕磕作响,引来妒羡目光无数。 苏甸满心欢喜地说,伊丽,我能有你真是苏家的造化,伊丽加快了脚步,唉,走吧走吧,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 我们还没老哩,老了就一起回唐山去。苏甸洋洋得意,伊丽啊,我最大的心愿是在南洋赚钱,在唐山养老,我这一辈了,肯定要在唐山造一幢别人没有的花园洋房,还要在唐山修一条前所未有的铁路! 苏甸着迷地望着乌油锃亮的铁路无限伸展,要是我们唐山有这样四通八达的铁路,我就可以回去做些实业了,这是我和理元兄的夙愿。 伊丽骤然张嘴,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苏甸又说,理元现在这个花园别墅,占地几十亩呢,现在答哩地价回落,我们也筑一个,如何? 你要回唐山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看你还是算了,阿甸,别诳我了,你的心思不在此,你现在啊,一心要的是做大生意。 知我者伊丽也。 我能有什么办法,牛不吃草强摁头,呃? 伊丽淡淡抬头望天,晚霞隐去,圆润的月亮从帆桅林立的答哩湾缓缓升起,波光闪闪,肉骨茶飘香,豆酵饼和虾酱浓厚的味道融合着,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的陈元光庙前竹楼连绵不断,比起古旧的亚弄街,规模大多了,这是新唐山客的聚居地,新客们手头拮据,想念唐山,这年代久远的古庙便成了他们的依托。 他们从未见过的铁轨从庙后隆隆穿过,火车通了,答哩的虎患减少了,车祸却多了起来,搬道口常有唐山客出事儿,湿漉漉的竹楼区便流传着好几个版本的火车之灵拐骗小孩之说,又一说有窈窕女鬼,浓密如瀑的黑发遮掩了背上骷髅状黑洞,看上去惊艳绝伦,她专门勾引答哩孤独苦闷的新客,吸尽精气至死,然后随便地扔到铁轨上。 伊丽并不是胆小的女子,走过此地她仍有些怵,小心翼翼挽着苏甸胳膊,踮着脚尖跨过一堆一堆的草药渣,一边笑嘻嘻道,阿甸,听说唐山人煎煮过的药渣倒在地上让人踏,是让为了让自己的病跑到别人那里去,这可是真的? 我怎么知道?苏甸埋怨道,叫你坐车不坐,偏要走路,还要问七问八。伊丽说偶然走走也没什么不好嘛,她再次抬头,突然就惊叫起来: 阿甸,这月亮怎么变成三个? 真是胡说八道。 真的,你看嘛。 苏甸抬头,果然看见桅杆间错杂着两三个颜色晕红的月亮,水波潋滟,意象芜杂,定晴再看时,一轮圆月却好好挂在桅杆上,就莞尔而笑,是水汽作怪罢。伊丽不服气道,我明明是见到三个,有人昨天还见过三个日头呢,阿甸,他们都说这里有鬼呢。 鬼是不能见光的,总不至于要戏耍日头罢,苏甸好笑道,我活了大半辈子,鬼毛都未见一根,妇道人家大惊小怪! 伊丽战战兢兢道,可这是月亮,我们看到了三个月亮,听说见到三个月亮是不好的,阿甸,我以后不从这里走了。 苏甸说现在就可以不走呀,他携她拐过亚弄街,直奔他们熟识的花旗银行,华灯初上,映照着伊丽惊魂未定的脸。苏甸好笑道,伊丽,你是胆大的女人,近来怎么老这样神经兮兮的? 伊丽不语,苏甸喟然叹道,近来唐山新客日渐增多,小生意难做,想当年,我孤身漂流答哩,亦和他们一样样。 你才和他们不一样,你有我呢! 是的是的,苏甸笑了起来,伊丽顿觉轻松了几分,两人走进理元的花园别墅,沁凉宜人,热带植物油绿的浓荫中,嵌着玲珑假山和无数岭南奇花异卉,流瀑潺潺,碧清的淡水湖里,有南美来的睡莲在夜色中幽幽闭合,微风荡漾,不知从哪里飘来丝丝缕缕清香。 现在这是答哩最大的园子,苏甸叹道,这个理元,近来愈发的奢侈,他十分着迷岭南园林,听说是从广州请来了许多园艺师打理呢。伊丽,你看看,简直可以和星洲黄埔花园媲美嘛! 阿甸,我们也辟一处。 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罢。 我就说你是心主未定嘛,阿甸,你的心根本不在答哩,也不在我身上的。伊丽说着,十分伤感,苏甸笑着拍拍她臂膀,并肩穿过第一道门,就远远地见理元在阳台上逗孩子玩,见他们进来,笑道,真是天算不如人算,我正要找你呢,甸兄,你胆略过人嘛! 苏甸明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却避而不答,接过孩子只顾赞道,你看这孩子天庭多么饱满,理元兄,这是天作之合呢,天作之合才能有如此健壮的孩子! 理元不置可否,命十一妾亲自端上咖啡,招呼苏甸伉俪在厅里坐下,他认真地说,甸兄,欧洲战事未卜,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我看你还是观望一段,你近来做得也太大了,摊子铺得太开,一旦有意外,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伊丽插道,我也是这么说,可他不听。 听啊,我哪敢不听夫人的话? 伊丽正要说什么,苏甸赶紧又道,理元,不要违背我们的君子约定,在家不谈生意,要谈到酒楼去。理元笑道,甸兄,我不谈你亦知我要说什么,只怕我在危急关头帮不上你,这节骨眼上人人观望,怎么你倒反其道而行之呢? 苏甸诡谲道,我自然是与别人是不一样,否则天生苏甸作什么? 你这赌注下大啦。 我是不赌博的,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本事,苏甸笑吟吟地,我至多站在你身边陪赌,你赌赢了,则分我一杯羹罢了。理元会意一笑,不说什么,伊丽道,阿甸,我想你这比赌还要麻烦些呢,她嘟嘟嚷嚷还要说些什么,苏甸看了她一眼,神色严厉叫道:不要说了,元浴,将榴莲端来,我和你理元叔都爱吃。 呔,何必叫孩子,让仆人做就是了,元浴是客。哪有叫客人端盘子的道理? 什么客不客的,咱哥俩人,谁跟谁呀,再说孩子年轻轻的,跑跑腿也好,免得养懒了。 阿甸,你对孩子都这么凶吗? 元浴是长子,不成器将来麻烦就大了。 我的长子就不成器,要不我何至于用别人而不用他,理元似笑非笑,还好我儿子众多,选择的余地也大些。 元浴遵父亲之命将偌大银盘端上来,大厅里便都是熟透了的榴莲浓郁的味道,十五岁的元浴酷似少年时代的苏甸,他端榴莲的姿势令伊丽想起自己身怀秋含初识苏理元的日子,她叹道,理元兄,这一晃竟二十几年,小秋含亦身为人母啦,秋含,秋含,叫仆人过来收拾茶桌。 秋含房里静悄悄无人应答,这时电话铃响了,理元接过电话脸色骤变,甸兄,我现在有急事儿,你既不与我谈生意,我就抽空出去一下,你们先坐坐,我一会儿就来。理元急匆匆钻进汽车,秋含从外面进来,含着眼泪抱过孩子,和年轻貌美的婆婆回房去给孩子洗澡,伊丽与苏甸面面相觑,元浴说,你们可能不知,鸿图兄前一阵子吸食乌烟过度,正治着呢。 伊丽吓了一跳,真的么,元浴,你们怎么不早说?元浴说我今天上楼看见姐姐哭了才知道的。苏甸道,伊丽,既然亲家有事儿,我们还是早点回罢。元浴,去跟姐姐说一下。 伊丽呆若木鸡坐在沙发里。 伊丽,走罢,苏甸温厚地摸摸她今天梳得分外漂亮的美人髻,别担心,小孩子家年纪轻轻难免犯错,会好的。伊丽说什么小孩子家?他比我们创业那会儿可大多了,女婿不出话来。伊丽没有生男孩,这是他的心病,他一直将希望放在女婿身上,可现在这个看上去十分齐整的女婿竟成了半丁,叫他如何不烦恼? 雨季还没开始,欧洲战事骤然紧张,交战各国都损失惨重,英荷政府将许多货船征召回国供军需用,霎时间,南洋与欧洲的海上交通几乎停顿,答哩土特产完全没法运出,如山的糖包绵延积压在码头车站,恰恰在这时,苏甸已经托运的几船货物在海上被德国潜艇伏击,杳杳沉入海底。 伊丽闻讯大惊,命李国赓派车冲到码头,20万包的古巴糖刚刚泊港,每包糖价就狂跌了4盾,这一笔交易已经损失了80万盾,再加上沉入海底的那些,就足于让一般的业主发疯了。 苏甸坐在商行里,硕大雪茄一支接着一支,伊丽摁着自己隐隐作疼的鬓角问道: 怎么办? 没法怎么办,这一百万盾自然是亏定了。 亏就亏一点,别想太多。 伊丽,不单是亏呢。 伊丽欲说还休,苏甸迅速看了她一眼,亦不多说什么,写字楼里电话铃声不断,苏甸和李国赓连续几天来都连轴转,心火上炎眼珠发红,伊丽轻声道,阿甸,你们都歇一下,现在急是没用的,昨天廖家糖包着火,相连的几个大货仓都黑了,他们比我们更惨! 苏甸命秘书给客运水发了电报,然后严肃地将伊丽拉进午间休息的房间,并肩坐在那只老式的藤床上,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伊丽眼泪都下来了,他掏出自己手巾替她揩擦着,伊丽,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们闯过这一关就好了。伊丽簌簌发抖,阿甸!我告诉过你我讨厌看到三个月亮,他们说看到三个月亮是不吉利的。 伊丽,这跟月亮没关系的。 苏甸宽厚地握握她肩膀,大步流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砰的关上门,糖价肯定还会再跌,这下麻烦大了,一向勇往直前的苏甸心知肚明坐立不安,在朱红地毯上来回走动,脑筋蹦蹦直跳,还是想不出解困方案! 这天他和伊丽破例回家吃午餐,饭罢秋意背着书包上学去,伊丽欲亲自烧煮咖啡,苏甸摆摆手,说再喝咖啡恐怕得让它毒死,伊丽便命马来女仆轻轻拉着蕉叶排扇,自己替苏甸掐鬓角,心疼道,阿甸,这些天你头发白了许多,睡一觉罢,你不睡脑仁疼痛,疼出病来咋办?苏甸定定望着她,突然哧地一笑,哪里是我不睡,我当然是想睡,分明睡不着嘛,你去睡吧,一会儿我叫你。这时电话铃响了,苏甸从沙发上跳起来,说了半天,放下话筒,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伊丽,我去一下银行,得利在银行碰上麻烦啦,你睡,我走啦。 他像以往那样将穿西装戴领结,整整齐齐,到答哩银行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他却特地坐了汽车。原来他昨日开了一张二十万的支票付得利的货款,得利今天持票到理元的答哩银行取钱,银行拒付,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儿,他隐隐就有了不详预感,进了大堂,见得利一脸惶惑。得利近来与苏甸联手做生意,他向来以为苏甸料事如神,是游刃有余的答哩糖王之一,所以安心与他作大笔大笔交易,谁知不过是刹那间,苏甸近二十年的信誉就开始动摇,得利毕竟年轻,见到苏甸差点哭出来: 甸叔?这麻烦大了! 苏甸拍拍他肩膀,接过支票亲自到柜台上询问,正纠缠呢,理元来了,银行经理便将这棘手的问题上交理元,理元引怒气冲冲的苏甸坐下,命职员端上咖啡和上好的点心,心平气和道,甸兄,没有现款就说一声,何必开这张空头支票让我为难呢? 怎么是空头支票? 的确是空头支票。 你无故撕我的面子,是何意?苏甸冷着脸道,理元,你也太过份了,我在你行里起码有上百万的存款,你居然可以拒付我十万元的支票,这不是撕我面子,损坏我的脸子是什么?得利年轻,也还算是你的亲戚,不看僧面也看佛面,难道你就不能通融一下?! 你错了,理元正色道,生意就是生意,是不讲亲情的,甸兄,我是与你不一样的,我苏理元就从未特别重用家人,甚至是亲生儿子,除非他自己有本事。 你怎样是你自己的事儿,苏甸怒道,要不是看在亲家的面上我就该到法院起诉你损坏我的信誉。 你息怒你息怒。 我没法息怒! 你现在急也没用,你听我说,理元耐心道,甸兄,如今欧洲战事吃紧,答哩所有的火轮能调的都调走了,土产积压价格暴跌已成定势,食糖你做得比我大,行情自然也比我清楚,当时糖价是三十盾一包,现在是七、八盾一包,你在答哩银行抵押的货票早就贬值了,我昨天刚刚细算过,现在你欠答哩银行至少四百万盾以上呢,所以我不能支付任何现金给你,起码是现在,请多多包涵啦,甸兄。 苏甸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其实心知肚明,这些天答哩的商贾和银行家都一样惶惶不安揣摸对方的实力与心态,答哩旱季炎热火爆的空气象火油一样易燃易爆,他是有准备的,但事态爆发还是象重型炸弹一样击中他的命穴,他觉得里面轰了一下,就不醒人事了,奇怪的是他竟没有一下子就倒下来,还是那么直挺挺站着。 理元见苏甸橄榄形的眼睛圆睁,以为他要大发雷霆,不由后退一步,不料苏甸就在这时生生倒仆下来,前额重重磕在他锃亮鞋尖上,理元倒慌了,要扶他起来,却沾了一手冷汗,连忙叫职员打电话请医生来抢救。红毛医生在苏甸胸口听了一会儿说,无大碍,他心跳洪亮有力,健康得很,紧张过度而已。 理元亲自送他到医院。 待苏甸醒来天色全黑,病房灯光映照着雪白墙壁,伊丽和得利的脸嵌在墙壁上,得利说,甸叔,你别急,这二十万盾是小事儿,以后再给我也可以,苏甸紧紧抓住他的手,得利,你放心,我不会亏了你的。 伊丽说都别说了,先喝口糖水。苏甸在伊丽手里喝了一杯糖水,精神渐渐缓过来,走,回家去!伊丽说医生要你住院呢,苏甸生气道,呔,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些天睡得少,不过是想睡觉罢了,这是什么地方?我才不要在这里睡觉呢,回去!回去! 回到家是下半夜,李国赓,元浴都还坐在厅里等伊丽商量对策,却见苏甸自己走上楼梯来了,他脸面略略苍白,冷汗却是止住了,伊丽命马来女仆烧了姜茶让他喝着,渐渐血色就好了起来。 苏甸打电话给客运水,客运水正在睡觉,苏甸没好气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有心思睡,立即上船到答哩,明晚一定要到,明天,听到了吗?客运水吱吱唔唔的,这时伊丽接过电话,说你来吧,事不宜迟,你姐夫差点病倒,我们有要事商量。苏甸有气无力摆手,伊丽,电话里不要说太多。 伊丽搁下了。 伊丽叫李国赓和元浴去睡觉,然后好言好语劝苏甸道,你凭什么叫他不要睡觉,天晚了自然要睡觉,阿甸,不要发火,明天再说,明天再说。苏甸叹道,伊丽,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呢,得利那边是小事,还有好几笔款子都到期了呢,我在理元面前真是丢尽了脸面哪! 伊丽心痛欲裂,紧紧抱着他的脑袋,阿甸,千万冷静些,你不会垮的,苏甸呻吟道,要付的银子多了,近期糖款近千万盾呢,他狠狠抓自己的脑袋,如何筹得现金交清!现款,伊丽,我说的是现款。 苏甸听到伊丽心扑嗵扑嗵跳,知道她紧张如斯,便轻抚她的背部说奇怪呀,这些日子没命地熬煎,你倒是胖了许多,伊丽说你还不明白么?女人一胖就意味着老了,苏甸无语,在黑暗里紧紧拥着她,静静躺到天朦朦亮,随着鼓涌的阳光炽热升起,他双颊火红,目光炯炯。 伊丽,煮咖啡! 伊丽看他烧红的眼睛,迟疑着,苏甸说煮呀,迫在眉睫的事儿,今天再不考虑对策,咱们会沉船的,今天让国赓和元浴,要是吃大亏呢。 那我自认倒霉,从头开始。 理元终于点头微笑。 合同生效,苏甸立即命李国赓电告各债主到答哩银行提款,这年头糖价疲软,大小商人的日子都不好过,苏甸偿还近期货款的消息犹如一剂强心针注入答哩商界奄奄一息的肌体,在这些惊涛骇浪的日子里,苏甸无意中倒提高了自己的信誉,答哩中华商会选他为新会长,前会长苏理元在交接时悄悄笑道: 甸兄,你是任重而道远呵! 苏甸新官上任,立刻召集十多家大糖商开会商议如何共同渡过难关的问题,老谋深算的苏理元提出组建糖业股份有限公司,资本一千五百万股,再公开招股,同时向资深的荷兰商业银行借款以资维持。各华商本来都有难处,正苦闷呢,理元的提议犹如热油锅溅了水花,噼噼叭叭吵了半天,终于达成协议。 谁知荷兰银行提出的条件之苛刻,是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的,早就入了荷籍的苏理元多方交涉,仍毫无结果,也是天无绝人之路,野心勃勃的日本银行刚刚在答哩开设分行,正热切地招揽业务,竟主动邀请苏甸透支,而且无须任何抵押,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苏甸放下电话,深深吁出一口气。 临近中午,他给已经回到新加坡的客运水打了个电话,客运水喜极而泣,言语凝噎,甸兄,我以为我务必是要回唐山去了,而我是有一百个理由是不愿意回唐山的。苏甸说,沉住气,有句古话叫什么,哦,意守丹田。客运水不禁破涕而笑,甸兄,你怎么倒像道士和尚? 万物唯我所用,苏甸洋洋得意,但旋即敛了笑容,运水,厄运尚未过去,万事要三思而后行。客运水喏喏答应,苏甸搁下电话,伊丽,再给我一杯咖啡。伊丽亲自端上,她在红地毯上轻快走动,阿甸,天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你先去睡,我还有一叠电报要看。 苏甸目光炯炯,站起来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伊丽说你怎么看怎么像刚刚上发条的时钟,坐下吧。苏甸说你别管,睡你的吧,伊丽无奈叹了一口气,命仆人煮宵夜。 伊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正想着要不要起来看电报呢,眼皮竟渐渐发涩,梦见自己长途跋涉,快进家门了,看见一蹒跚蟹行满面病容的老翁,凝神一看竟是苏甸,她声声叫唤苏甸充耳不闻,拉他的衣襟,朽腐的衣襟碎片遍地翻飞,她急得大叫,阿甸,阿甸! 苏甸正聚精会神读电报,突然觉得灯光摇晃得厉害。他揉揉眼睛见一切正常就继续看材料,少顷,他听见伊丽令人毛骨耸然的惨叫,他跳了起来,四面环顾,四处无人,只听得伊丽声声惨叫,他冲进卧室,见伊丽泪流满面在睡梦里挣扎。 怎么了,你? 他怜惜地抱她起来,伊丽从快要窒息的悲伤中醒来,见自己躺在苏甸坚实的臂膀里,她摸摸他手臂上坚实的肌肉,忽的想到刚刚过去的恶梦,不禁放声大哭,苏甸莫名其妙,你怎么啦? 我梦见你又老又病,我背着你回家,老找不到家门。 苏甸心痛,无语抱紧了她,静静坐在黑暗里,一会儿,伊丽自己止住眼泪,在他怀里昏昏睡去,他轻轻抽出身来,跑到浴室冲凉,擦干了上床,却见伊丽双眼圆睁,便说,你怎么又醒了? 我不敢睡,我怕再作梦,阿甸,你要真那样了我怎么办? 苏甸抽出面巾拭去她头上淋漓的冷汗,笑道,早着呢,我要那样你肯定也已经那样了,那时我们如果都还在答哩,就双双坐着,两只老脸彼此对看!伊丽哧的笑了一声,苏甸说,睡吧,明日事儿多着呢。伊丽揉着鬓角叫疼,忽然唉呀一声跳了起来,阿甸,我没有完成你交代的事儿。 怎么啦怎么啦? 我爸爸他,不愿帮我们的忙。 苏甸微微吃惊,他原本就不太喜欢道貌岸然的伊仲涵,但没有想到在别人尚能伸出援助之手的情况下,自己的岳父居然再次冷若冰霜,伊丽,不是都说好了么?怎么又变卦啦?伊丽掩脸啜泣道,我不知道,他简直就不能算是我爸爸!阿甸,他更不配做你的岳父! 他是不是你爸爸没有关系,苏甸笑嘻嘻拍着她的肩膀,你是我的就行了,伊丽赫哧一笑,苏甸却渐渐严肃起来,好在我们现在可以不仰仗他的鼻息。 他肯定不是我爸爸,伊丽咬牙切齿。 他是你的爸爸,这是没法的事儿! 答哩港口沉寂了两个月,渐渐恢复交通。 雨季快要来临的时候,糖价突然回升,比跌价前还高,苏甸迅速将手中的现货抛出去,居然利润可观,这是他绝望之中完全没有想到的,偶然的运气又点燃了他勃勃雄心,此时各银行相继放宽贷款期限,他便又借贷数百万,大宗买进远期期货。 这天,是答哩马来人节日,元浴放假在家,睡得很迟,当他揉着眼睛起床,雨淅淅沥沥下来了,元浴吃过早餐,见父亲站在窗边凝神望雨,很是吃惊,日理万机的父亲少有闲情逸致,平日早早就上班去了,甚至干脆就住在公司,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时苏甸转身道: 元浴,我们开车去走走。 元浴酷爱汽车,暗地里早就悄悄学会了驾驶,平时要读书要学做生意,都是司机接送,没有机会摸索,父亲告诉他,有身份的人是不要亲自去开汽车的,今天,难得父亲自己提议,元浴高兴极了,娴熟地将车驶出车库。 苏甸坐在儿子傍边凝神思索,雨下了一阵,停了,阳光在明亮碎裂的浮云中闪烁,车掠过被廖家火烧牵扯的,绵延不绝乌黑如漆的糖包。 元浴,停一会儿。 苏甸站在远处估摸糖包数量,元浴关上车门,连跑带跳冲到前面,乌黑糖包发出挟着焦糊的浓郁甜香,元浴一时兴起,踏着糖包间隙向上攀缘,不多时,他站在糖山尖上向父亲招手: 爸爸,我比水塔都高了哪! 苏甸抬头一看,元浴没了,他奇怪地四处张望,不多时,元浴笑嘻嘻从糖堆里冒出来,仰着黑糊了的半边脸蛋,爸爸,我掉糖洞里去了,他踮着脚尖在绵绵不绝糖包上跳跃不已,然后猴子似的跳下来,俯在苏甸耳边悄悄道:爸爸,下面的糖都是好的。 你没看错? 没看错。 好了,你不要说话,苏甸心疼地擦拭儿子脸上弥漫的乌烟,是跌跤了罢,元浴顽皮地伸伸舌头,我不跌跤能看见糖吗?爸爸,白花花的,好着哪,苏甸呶嘴,元浴悄声道,爸爸,有六成糖包都是完整的。苏甸眉头一颤,廖家大货仓失火有些时辰了,倒霉的自然是保险公司,雨季即将来临,他们招标拍卖每包三盾,现在降至2盾仍无人承标。 苏甸走上前去,淡淡与他们打招呼,他们则热情如火,答哩的人都知道大手笔的苏甸近来经济情况大大好转,显然是最有可能的买主。苏甸说我尚未脱离险境哩,拍卖人陪笑道,你是有惊无险,答哩谁人不知你苏甸实力,更何况你信誉好,苏甸叹息道,答哩谁人不知我苏甸这次是赔了钱的。 他作欲抽身离去状,拍卖人急了,糖包单价又降了半盾,苏甸跨出去的右腿收了回来,转身道,好罢,我可以买下,他抽出水笔,利索地在支票上签了字,再抬头横扫一下乌黑糖包,钻进自家汽车,绝尘而去。 伊丽闻言大吃一惊,但木已成舟当众不便多说,她只得命李国赓腾仓库,将重新打包的糖一一垒好,数万包的糖倒有百分之八十是好的,它们在雨季来临之前磁实地填充了苏甸沿岸连绵不绝的货仓。 午间时分,苏甸命司机开车带着自己和伊丽,慢悠悠转了一圈,倏然想到脚下正是自己当年挑货郎担时常歇息的地方,心头一热,竟有些泪湿,忙作抚脸状。 他抬起头来,对着伊丽喜笑颜开,伊丽,这可几乎是无本生意,伊丽叹道,阿甸,你这个贼胆大的,我算是服了你了!伊丽后面的话未出口,苏甸便轻轻握住她的嘴,别说,别说,时辰未到,不要乱说! 回到家里,伊丽示意他人退出,悄声道,阿甸,你疯了!答哩所有的糖商都还在观望之中,连财大气粗的理元都不敢承标,你何以如此大胆?苏甸微笑道,伊丽伊丽,我要不胆大就不是苏甸,就不会到南洋,与你伊丽亦无缘相见。伊丽说你别耍贫嘴,再这样任性下去,咱们破产就在旦夕之间! 你放心! 我没法放心。 伊丽,做生意有时如赌博,要赢得起也输得起。 我输不起。 没事儿,有我呢。 你不要再生病就不错了。阿甸,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呀! 苏甸好言好语劝了半天,见伊丽执意要生气,瞪眼道,伊丽,这事儿做已经是做了,别再说些丧气话让人生气!这家里现在还是我说了算嘛。 伊丽顿时无言,头皮蹦蹦蹦跳起来,眉目倒竖泪光闪闪,看上去怪吓人的,苏甸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抱进房里。伊丽仍然不能说话,腿脚一味抽搐,他揉搓半天不能缓解,就说,我送你上医院去打一针罢,伊丽,在这关键时刻你可不能病倒,你要病倒我也跟着去了。 伊丽泪如泉涌,一下子松弛下来。 苏甸吁了一口气,拉上被单替她盖上,听话,好伊丽,别闹,好好歇一会儿,晚上还有事儿呢,伊丽紧紧抓住他衣襟,你别走,阿甸。苏甸说我得去看电报,商机无限可点点滴滴疏勿不得,伊丽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向墙壁,不作声了。 苏甸回到自己桌前埋在雪片似的电报稿里,不多时烟头填满手边的烟灰缸,当他不由自主将手又一次伸向雪茄盒,发现空了,金壳怀表指针正对三点,他跳起来习惯地揉揉鬓角,见伊丽正在换衣,茫然道,你忙啥?你全好啦,伊丽说,你忘了,下午在榕谷有个冷餐会,我们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格的冷餐会,总得认真点儿呀,洋人的规矩亦是很多的。 苏甸淡淡道,你还多睡一会儿嘛,待我写完家书叫你。不过伊丽,我们早就说好了的,我可不喜欢那些鼻孔朝天的红毛,你可别太巴结了,太巴结,我看着不舒服是要生气的! 热带阵雨过后,答哩的傍晚无限美丽,苏甸夫妇携着一双即将成人的儿女去参加榕谷荷兰总督尼尔森的冷餐会。元浴要开车,苏甸沉着脸道,浴儿,不得胡闹,你是苏家长房长孙,不是车夫,这是正经的社交场合,我们不可以让洋人笑话! 元浴噘起嘴来坐到秋意身边,十六岁的秋意因为酷似年轻时的伊丽被答哩的社交圈叫作小伊丽,只是肤色稍稍淡一些,她现在是答哩教会学校的学生,一头浓发剪得短短的,她自己玩笑地说是椰壳头,她在椰壳头上别了一支单纯的玳瑁夹,露出光洁无暇的额头,掩不住俏丽的青春流溢。 荷兰总督面海的别墅有一架硕大风车,在无狂风暴雨的答哩海岸,风车纹丝不动站在橘红晚霞里,是主人浓重乡愁的象征。元浴和秋意毕竟还是孩子,手牵着手站在下面要照像,得利背着沉重的相机和三角架,鞍前马后跑得满头大汗,苏甸举着酒杯走到凉台上,看到下面年轻人的欢笑,感慨道,理元兄,还是年轻好呵! 咱们也不老呵。 我想是有些老了。 理元笑道,甸兄,一不小心,你又打了个胜仗,苏甸嘘了一口气,早着呢,别说,别说,理元悄悄说,尼尔森松口啦。苏甸亦悄悄地,不是松口,是急啦。要不你说他们平白无故灌我的水做什么?我今天不要去理会总督的巴结,我今天是专对尼尔森来的,你说这红毛叫尼尔森的怎么这么多呢,我阿甸这辈子不会去入什么红毛籍,可我偏偏要赚他红毛的钱,还要赚得心安理得。 理元朗声大笑,举杯一饮而尽,拥着伊丽翩翩起舞,苏甸与另一个别墅的主人尼尔森坐在露天里喝酒,口头达成一项贷款协议,这项协议恰好弥补了岳父伊仲涵拉下的那块资金缺口。 夜色渐渐降临,苏甸情绪愈发的饱满,回到大厅,见元浴独自站在沙发上喝闷酒,他说,元浴,你还小呢,怎么就喝起酒来。一向听话的元浴又饮了一杯,苏甸说,咦,喝闷酒呀,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啦?苏甸勒令他换了果汁,秋意呢? 不知道。 刚才不是跟你在一起吗,怎能不知道呢? 我就是不知道嘛,元浴瓮声瓮气,他正在变声,脸都拉长了,身体隐秘变化引起他无限烦恼,苏甸拍拍儿子肩膀,兴致勃勃道,儿子,别这样,今天是应该高兴的日子,走,我们到椰林里走走。元浴依言起身,父子俩并肩散步,疏朗椰林湿漉漉饱汲了雨水,微风袭来,在舞厅迷漫灯光下闪射不停。 浴儿,你是立了大功了。 元浴不语。 多亏你跌了那一跤,苏甸喜爱地望着茁壮的儿子,他絮絮对儿子解说目前世界各地商情,预测可能纷至踏来的种种商机,向来崇拜父亲的元浴此时却心不在焉,以往清澈目光竟有些含糊。 浴儿,我跟你说话呢。 我听着哪。 唉,你没注意听。 闷闷行路的元浴突然扭头静止不动,苏甸奇怪地顺着儿子眼光看去,看到得利与秋意在椰风蕉影里扭缠热吻,同样乌油的肤色,同样深邃的眼睛,到处都燃烧着不可遏抑的熊熊烈火,稚气未脱的秋意肩膀裸露了一半,舞厅灯光点点洒落在她青春肌肤上,寸寸光彩夺目。 原来如此,父子俩面面相觑,苏甸竟也有些不自在,他站了一刹,敛神微笑道,元浴,我们回去罢。 元浴闷头行路,苏甸心潮汹涌,热带男女早熟是司空见惯了的,所以他当时不管秋含愿意与否,早早将她嫁了出去,与财大气粗的理元联姻,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女婿苏鸿图的不争气是他现在的心病。前一时日生意坎坷,无暇关注,如今在他面前噼啪燃烧的得利与秋意犹若脱缰野马,你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苏甸拉元浴坐在凉台上喝咖啡,父子俩都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时舞兴未尽的伊丽过来坐在他们身边,怎么啦?苏甸沉默不语,元浴今天是什么都喝多了,起身如厕,苏甸不看伊丽只顾看儿子闷闷不乐的背影,伊丽,我们又得嫁女儿啦,伊丽愕然,你说什么,秋意还没毕业呢。 没毕业也得嫁掉啦。 什么话,我还指望她上大学呢,我没读成大学,总不能我的女儿也读不成吧。 晚啦,苏甸凑近伊丽耳根说了一阵,理元笑着走了过来,这夫妻俩真是,好得一会儿都离不开呢,伊丽,来,咱们跳个最难的,伊丽为难道,我这有事呢。理元笑着说那我要小伊丽,我来教她跳舞,咦,秋意,秋意呢,这小娘子躲哪去啦?甸兄,你相信不,你那小伊丽是天生尤物,略作调教便是舞会皇后。 只可惜你没有适龄的儿子来娶她。 算了,算了,我的儿子多半没有大出息。理元不软不硬自嘲道,然后笑着离去,苏甸心想这家伙报一箭之仇呢,你那天大概也是太不客气了。苏甸揣着沉甸甸心事和伊丽一起回到舞厅,舞会已经近尾声,这时得利和秋意双双进门,满脸渲红热力四射,伊丽说,还真是晚了,阿甸,我看秋意的事儿你还是少插手。 我不插手谁插手。 女儿是我生的,我是不能让她有一点一滴委屈的。 可她也是我的孩子呀。 你的孩子多了,阿甸,可我只有两个,秋含日子过得那样,你也看到了,秋意你就不要管了罢,我生的,就由我来管,你总得给我这个权利罢?你总不能像我爹爹那样罢!我爹爹害了妈妈,差一点也害了我。 伊丽今天好凶呀,她好像从未这么凶过,苏甸愣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十多年前客氏到南洋,两个女人水火不容的情形,客氏属兔,兔子急了眼要咬人,伊丽是牛,牛不吃草你是不能强按头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鼓浪烟雨 鼓浪屿黄楼对面的红楼人家行踪十分诡秘,平时静悄悄如一潭死水,猫五偶尔回家方泛起一点点漪涟,这么多年了,妍婴至今尚未正式与猫五打过照面,不知神出鬼没的猫五是不是像传说的那样青面獠牙?猫五这座洋楼,咋一看去貌不惊人,建筑其实是相当考究的,细腻的清水红砖,他回唐山时猫五还是孩子呢,香粉还没见过猫五,她想猫五一定年轻彪悍,鼓浪屿关于猫五美丽神秘的妻妾们,有无数传说,起码香粉就听过好几个不同版本,香粉对此兴趣浓厚,红楼一点点响动都可以引起她无穷无尽的暇思。 红楼通常戎备森严,猫五的妻妾平时难得到阳台上来,看来林时音是个例外,她才来了多久嘛?听说林时音是洋人在教堂里养大的,上海音专学生,不知是如何被骁勇的猫五掳来的,说掳来的是因为猫五大部分姨太太都是掳别人的,都是别人千娇百媚的姨太太,在闽南,强悍嗜血的猫五嗜好养在深闺的侨眷是有名的,而且,他只要姨太太。 谁都知道姨太太一般比正室美丽,香粉独自冷笑,红楼女人没有一个是正室,听说猫五的正室生得慈眉善目,留在八都侍候他的母亲呢,土匪亦讲究孝道的,好玩!香粉悠悠在屋里又转了一圈,红楼何时有林时音,香粉并不知道,但据说猫五娶九姨太林时音时她还是处女,已经玩过无数女人的猫五从未见过处女血,处女鲜红的疼痛令他惆怅不已,第二天红楼便张起无数喧闹红灯,点红灯原来就是猫五娶妾的信号,猫五点红灯从来是不按规矩的,想点就点,谁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但林时音在你隔壁,这是真的。 以往很少在家的猫五一旦回鼓浪屿,通常不穿军装,穿柔软的绸缎长衫,戴瓜皮帽,丝织的瓜皮帽由管家在日落时分向上抛洒,千娇百媚的姨太太们一哄而上,帽落谁手,猫五便夜宿其房,以示一视同仁,夜深人静,每每夜深人静,猫五在女人房里会发出狼嗥一样的声音。 香粉趴在窗台上神思纷乱。 自从林时音来了,抛帽的规矩就没了,他几乎夜夜在林时音房里。林时音的窗口正对着香粉的窗口,苏厝巷窄小,比惠安轿夫的肩膀宽不了多少,猫五回房,林时音拱形窗口便彻夜亮着洇红的灯,猫五虽然在闽南土地上四处横行,但回家机率比在南洋日理万机的苏甸多得多,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香粉无比羡慕林时音。 每当林时音窗口彻夜洇红的时候,香粉便彻夜烦躁不安,第二天便虚火上炎,水汪汪眼睛变枯变深,嘴唇内瘪,涂了口红之后薄薄一条,猩红而且凄厉,深陷在时髦蓬松的烫发里,见到妍婴,如火如荼牢骚遏抑不住倾泻而出。 偏偏妍婴跟她吵不起来! 妍婴经受不住香粉冲天怒气往往要出走,她出走的时候,香粉便噤口不语,只是狠命摔打自己房里的东西。苏甸在家时严格规定各房不准逾越雷池一步,违者取消月例银子一份,香粉便将一腔怨恨泼到自己房里那些令她腻烦的器物上,无论贵贱一齐折腾,以至于后来苏甸不敢在她房里添置任何瓷器,一律用铜的,铜日久生绿,香粉每每发完脾气,纤纤指尖上便蘸满了萤萤的铜绿。 奇怪的是香粉摔东西均一味朝地,并不危及四面锃亮的西洋水银镜。她无比珍爱这些能照出全身的大镜子,尤其当她缓缓起身旋转,屋里便同时有几个光彩照人的身影一起热闹,她心花怒放。 今天香粉得以见到难得一见的林时音,倒没有太多的火气,林时音优雅身姿蕴着淡淡忧伤,侧影清秀绝伦,有些像妍婴,但她高挑挺拔,鬓发瞳仁都揉着淡棕色,肌肤饱满,白得像牛奶,杂种,杂种!香粉幸灾乐祸想,她肯定是杂种,无怪也是个作妾的命!而且还是个土匪的妾。 猫五再风光,不过是土匪。 如此一想,香粉本来就不多的火气突然全部消了,懒洋洋回到自己房间里,重新描眉画目,用漳州石粉细细遮盖眉间细纹。香粉觉得自己的脸近看已经不起推敲了,别人皱纹多半生在眼角,她的皱纹在眉间,竖的,她盯着皱纹生气,原本若有若无的细纹立刻窜成虎虎生威的川字。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摔了手镜,懒洋洋到浴室去泡澡。她揉搓着自己雪白丰满的胴体,止不住声声叹息,香粉横卧在苏甸特意为她订做的浴缸里姿情戏水,迟迟不愿起来,水渐渐冷了,她不情愿地爬了起来,赤身裸体,将丫头红玉骂得一楞一楞的,红玉埋头替她擦拭肌肤,她就狠狠拧红玉的耳朵,红玉一声不吭,娇嫩的耳垂几乎要滴出血来。 正闹着呢,妍婴携着小青与秋声嗒嗒上楼,坐在厅里低低谈论,偌大的楼宇立刻笼罩着某种怪异气氛,香粉虽然正气盛,嗅觉却极其灵敏,立刻停止拿捏别人耳朵的动作,披着天青熟罗睡衣款款而出,坐在她平日与妍婴分庭抗礼的紫檀靠背椅上,见妍婴神态严肃,秋声脸上泪痕犹在,就问: 怎么啦?都哭丧着脸? 秋声不语,妍婴将手里的电报读给她听,香粉手里的蛋圆镜子砰的掉在地板上,抽抽嗒嗒哭起来,原来南洋糖价突然又大跌,本来就负债经营的苏甸手中可供周转的资金寥寥无几,信用透支不能如期归还,又一次将所有的不动产押了出去,这年借的款比去年多,再加上战时所得税,情况自然是严重得多。 电报说汇票已经寄往金沙,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汇票,要妍婴与宝珠细细思量,节约开支,共同把握在唐山的家。妍婴无言折起电报纸。香粉直奔自己房间,铛啷一声将装细软的皮箱倒腾在床上,一只金丝绿翠镯倒竖起来,滚到地上,跳了几跳,她没命扑了上去,握在手里热泪盈眶,她平素奢靡惯了,除了昂贵衣饰外,并未积蓄多少银子,虽说元艺的开销不在她私房钱之列,莫名的恐慌还是一阵阵袭来,一时间香粉珠泪横流,被恐惧惊吓的脸变得柔和无比。 妍婴说,大家知道就好,这也是没法的事儿,既来之,则安之,她面容严峻,声音则柔和悦耳,秋声,你早点儿回家去歇着罢,这时辰苦也没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是正经事儿。 香粉噤口无语。 妍婴望着她因泪湿而显得楚楚动人的俏脸,倒想起一句老话“梨花带雨”,原来香粉是生得如此漂亮的女人,她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如此风情万种的尤物,难怪老爷要千里迢迢从西贡带回来了,她微微笑了一下,可惜她的脾气实在麻烦,一个人的响动倒这就是在金沙的三奶奶,你们可都是有眼不识泰山!香粉顿时将脸憋得通红,妍婴,谁有眼不识泰山?你倒是说说清楚。妍婴耐心道,我不是说你,我说红玉她们。 香粉跳脚大骂:指桑骂槐谁不会,什么三奶奶,什么泰山!三奶奶与我这五奶奶还不都一样,都是男人的妾罢了,妍婴,我告诉你,妾就是妾,谁又比谁高了去?! 香粉,都是一家人,别这样。 我怎么啦,我怎么啦?香粉在自己房里只顾骂骂咧咧,妍婴气得脸儿发青,却按捺自己不肯发作,陪宝珠徐徐走到厅里,宝珠自己卸了墨绿色漳州丝绒斗蓬,接过小青递过来的茶盅慢慢喝着,反了反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妍婴道,姐姐,她昨日大概又犯病了,这一阵子总是这样时好时坏,拿不准的。 病了也不是这样胡搅蛮缠。 算了姐姐,你就不跟她计较罢。 我何曾与她计较。 她是真有病。 妍婴,你的忍耐倒是难得。 这不是忍耐,牙齿和嘴唇还打架呢,居家过日子,磕磕碰碰总是有的。 唉,我看她是犯贱。人要贱啊,仙祖无救! 姐姐,不要说了。 罢了罢了,你看看我一路风尘,虽然大脚也走得很辛苦呵,环儿,过来,这孩子近来有些懒了,听着,做女人是万万不可以懒的!这样一味的懒下去,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宝珠叨叨的,命环儿过来替自己梳头,除去多余的簪钗,只留一只错金镶钻的押发挽着乌黑大髻,油光水亮。妍婴赞道,真是,乌鸦鸦的,好浓的头发,宝珠含笑道,好什么?老了,鬓间都有些白的了,妍婴,乡间妇人灰头土脸,你就莫见笑了,妍婴说我哪敢见笑,三奶奶是从大地方来的人。 什么大地方,笑话,笑话,妍婴,不要叫我三奶奶,咱们还是以名字相称为好。 香粉这时已经安静下来,听见她们在厅里随意说笑,孤独万分,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火爆,她故意大剌剌坐在藤椅上吱吱扭扭摇着大腿,百无聊赖,恰好这时一夜春风的猫五拧着眼睛起床,裸身站在窗口舒肩展腰,油亮肌肉块块饱绽。 香粉顿时目眩神迷。 宝珠到浴室擦脸,见香粉正对着红楼拱形窗里瘦脸剑眉的赤膊男人秋波荡漾,她楞了一下,恍然悟出这正是久违了的猫五,十年不见,猫五似乎脱胎换骨,褪去了儿时暗淡皮色,炯炯眼睛嵌在油汪汪有些麻点的脸上,犀利如鹰隼。 宝珠肚子突然奇痛无比,便顺势坐在一只高深的福州漆桶上,坐半天没听到响动,她想完了,香粉这下是甭想再清醒过来了,她从门缝里偷偷窥视高高在上的猫五,猫五对香粉却是视而不见,他瞄了瞄黄楼另一面妍婴的书房,然后竟自盯着湛蓝的天空发呆。 宝珠吁了一口气,马马虎虎系上裤腰,拖着红漆木屐咯咕咯咕走到书房里,妍婴正专心致志插花,见宝珠进来,嫣然一笑,你房里的我插好了,你看这是我亲手种的月季,没想到三月天就能开得如此旺盛,宝珠说今年春旱呢,乡下连烟苗都要打蔫了。 妍婴莫名其妙地,烟苗,什么烟苗?宝珠恨恨道,就是猫五勒令乡下种的大烟苗。 大烟苗蔫了才好呢。 妍婴啊,猫五就在隔壁。 你知道猫五? 金沙谁不知猫五! 都说猫五是青面獠牙的魔头,我看倒未必,妍婴望着气鼓鼓的宝珠,小心翼翼说,猫五很少回鼓浪屿,回来就闭门不出,平日红楼都是女人,我们与她们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儿。宝珠说,我是打小看他长大的,禀性怪僻,是洪水猛兽般的人物,你们还是提防着点儿。 我没事儿。 可是那位呢,宝珠呶了呶嘴。 这两天我正想着要与她调个房。 算了,不调也罢,妍婴,我们在金沙,来一趟不方便,你们要多加小心。妍婴笑道,听起来你倒像我们的保护神似的,你放心,鼓浪屿是万国公地,他猫五是不敢胡来的。宝珠哼了一声,万国公地有何用?我看他是怕老爷。 老爷无三头六臂,猫五何以惧怕嘛? 一物降一物,宝珠神秘兮兮微笑道,妍婴,这你就不懂了。 宝珠命环儿打开藤箧,取出汇票交给妍婴,说,我看还是搁钱庄里好罢,金沙的大奶奶忧心如焚,为老爷的前景日夜烧香。 妍婴道,我亦日夜祈祷,你呢,宝珠说我自然是跟大奶奶的,大奶奶跟阿姆。妍婴说,我们苏家,一边菩萨一边上帝,怪热闹的嘛。宝珠笑道,管他呢,有用就好! 她们正聊得热火呢,香粉冒冒失失破门而入: 二位姐姐,我刚才失礼了! 宝珠冷着脸没有说话,妍婴略略顿了一刹,香粉,你身体不适,好生歇着就是,横竖没有外人,就不必多礼了。香粉涎着脸正要与宝珠说话,宝珠站起来淡淡道,我去厨房操办晚餐,你们坐吧。妍婴忙说何苦跟厨子争活儿呢,你刚到,还是歇着罢。香粉说,是啊,歇着吧,你不歇,他们倒歇着了。宝珠说我赛过厨子呢,她扫了香粉一眼拂袖而去。 香粉脸顿时涨得通红,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妍婴瞥了她一眼,将例银一五一十算给她,目不识丁的香粉算了半天算不清爽,便一把揣在怀里,笑道,你算对就对,我就不算了。妍婴讶异地望着她,香粉向来是斤斤计较的,今日何以如此大度? 香粉回房哗然将银元倾在暗柜里,锁上,偏偏这时元艺从廖宅后面的番仔园玩耍回来,大喊大叫要喝荷兰水,香粉便从荷包里取出两个银角子给他,元艺大张旗鼓招呼苏姗,要去西餐厅,正在写作业的元普十分羡慕,宝珠见了不忍,也掏了两个银角子给元普,腼腆的元普不禁乐红了脸,悄悄瞥了母亲一眼,飞也似的下楼去了,妍婴要喊都喊不住。 姐姐,你宠孩子作什么,再说,要吃晚饭了。 宝珠说离晚饭还有些时辰呢,妍婴说我是担心他大手大脚乱花钱,更何况现在南洋银根吃紧,宝珠说紧也不能紧了孩子,其实苏家孩子们从未缺钱用。妍婴说关键是不能坏了习惯。 唉,还是你思虑得周到。 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全靠南洋银子养着,妍婴微微蹙眉道,一旦断炊,后果不堪设想,宝珠宽慰道,别过虑,老爷是有造化的,妍婴说但愿如此。 宝珠尽自己所能做了一桌丰盛晚餐,妍婴今天破例,命仆人们一齐上桌吃饭,团团簇簇将偌大的厅坐满了,饭前一律净手祈祷,这就苦了拜惯菩萨的宝珠,袖着手不知如何是好,香粉平时是不上教堂的,也从来不卖妍婴的账,但想到南洋的银子有可能断炊,怒气亦平熄了许多,她跟着妍婴喃喃祈求,但一睁眼,就赶快舀了一大碗鸡汤翅羹搁在自己儿子面前,元艺却偏偏是不喜欢鱼翅羹的,就全推给了苏姗,香粉怒道,夭寿鬼,你就不能给老娘争口气么? 您还不老呢,元艺嘻皮笑脸,街头巷尾人都夸你好水色呢。 妍婴见元艺小小年纪便如此油滑十分生气,但又不好发作,低了头招呼大家吃喝,香粉听儿子夸自己水色好,顿时喜笑颜开,任凭他在偌大餐桌上挑挑拣拣,她嫁过到苏家也有十年了,总共就生了这一个,宠都来不及呢。 饭罢苏姗开始练琴,叮叮咚咚的琴声在油绿的黄花夹竹桃和早春突兀峥嵘的鸡蛋花枝间流溢,红楼亦不甘寂寞,拱形窗里立刻响起低柔的大提琴声,宝珠在阳台上站了许久,叹道,鼓浪屿果然是幽雅的住处,妍婴,同样是持家,我们换一换好不好? 妍婴含笑,不置可否。 这时秋声带着丫环入门来,她拖着快要临盆的身子,沉重无比地上楼来,兴致勃勃拖了皮凳坐在一边,苏姗便邀她联手共弹一段雄壮的进行曲,琴声澎湃,将自幼看她长大的宝珠惊得目瞪口呆: 秋声,你何时学会了弹琴,快别弹了,别走窜了胎气!这时可千万别任性! 弹琴倒是窜不了胎气的,秋声好不容易作了胎,高兴都来不及呢!香粉大声道,妍婴为秋声倒了一杯清茶,拖了凳子在一旁坐着,将她细软的鬓发掠到后面去。 秋声仰脸灿然一笑,她嫁到李家好几年了,李意澄一直在英国,难得回鼓浪屿一趟,她与书琴相伴,虽然不太寂寞,没有孩子总是大逆不道的事儿,去年秋李意澄回国,李维嘉硬逼着他在家里住了几周,总算让秋声作了胎,打六个月起,秋声肚子就显得特别大,滚圆沉重,月姑诊脉,说恐怕是多胎呢,李维嘉说我这大难不死的儿子到底是不负众望,打算一箭双雕啊。 秋声,歇会儿罢。 秋声意犹未尽退下来,妍婴特意在紫檀西式椅上铺了羔皮褥子,让秋声舒舒服服坐着,宝珠难得来一趟,也难得香粉愿意安静,大家正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听得隔壁红楼轰然作响,仿佛一物从天而降,苏家的孩子们蜂涌到阳台看稀罕,元艺大叫: 红楼的八姨太跳楼摔死了! 香粉嗖的冲了出去,妍婴忙拉住秋声,别动,你见不得血,这时是万万不可见血的,她轻轻将门掩上,汹涌澎湃的喧嚣还是铺天盖地,好像所有的人都到楼前来了,听到香粉恣意的尖叫,宝珠轻声道,秋声,秋声,你从后门出去,还是早点儿回去吧,恐怕那边的事儿闹大了呢。 秋声迟滞地站起来,宝珠亦知道秋声从小怕血,就说,我与你一起走。秋声说不用,我不看就是,你们请留步。 秋声挪着沉重身体慢慢下楼去,她带着丫环走到窄小的巷口,乌鸦鸦人群将红楼围得密不透风,秋声站在那里犹豫着,她早就知道红楼就是猫五金屋藏娇的地方,但她居然就一次也没见过猫五。八姨太是见过的,八姨太到鼓浪屿的时间和她差不多,是大户人家娇养惯了的女子,不知为何竟愿意跟了猫五? 秋声站着,耳热心跳。 这时两个印度巡捕开路,救世院的担架来了,他们粗鲁地拨开人墙,秋声恰好转过头去,她眼神很好,清清楚楚看见猫五的七姨太宝纹呆站在那里,她脚边就是八姨太,八姨太体态妖娆瘫在地上,梳着懒妆髻的脑袋摔到路的另一头,红白相间。 秋声见状,一声不响倒了下去,圆圆眼睛里浓雾迷漫。她年轻美丽的眼睛从此不再清澈。 秋声当晚就在救世院女科生了一对眉目秀朗的女婴,李氏在鼓浪屿是大家族,并不缺子嗣,但像这么齐整的双胞胎从未有过,维嘉儿女多得自己都数不过来,他以前是从未抱过孩子的,见这对粉妆玉琢的孙女却爱不释手。 原本就寡言的秋声不但没有奶喂孩子,还瞎了,瞎眼的秋声整日泡在琴房弹奏那些她早就弹奏了无数遍的曲子,对眼前发生的任何事情均视而不见。从春天到秋天,焦虑的李维嘉请遍了闽省内有名的西医,竟无人能诊治秋声的眼睛,妍婴与月姑面对秋声百思不得其解,咋一看去那对美丽的盲眼雾朦朦的,什么都看不见,可细细端详起来,黑是黑白是白,转动自如。 她们研究了无数偏方,一点效果也没有,倒是香粉冷冷笑了几声,说,千金小姐未见过天地长短,一时让八姨太吓昏了罢,妍婴更正道,不是昏,是瞎了,她是完全看不到的。香粉说这是命,你懂不懂?这叫血晕上头冲撞了目神,没治了。 妍婴深深地叹气。 你叹气作什么? 她太年轻了呀。 你不年轻么?眼不见心清,那是她的造化,倒是我们,眼睁睁活受罪。 你受什么罪呀? 活守寡不是受罪是什么?妍婴,少跟我酸文假醋的,香粉不屑地撇撇嘴,秋声一样,你也一样,都是有事儿不好好说的,你们世家底的人就是有教养,你说什么是教养?哼,就是有事儿不愿直说罢了。 妍婴脸红了。 香粉是过来要西洋脂粉的,她自己的早用完了,香粉是没心机的女人,她花红柳绿在妍婴面前描眉画眼,妍婴眼睁睁看了她一会儿,笑了,心想她爱说什么就随她去,自从猫五的八姨太含恨坠楼,香粉以往蓬蓬燃烧的怒气又收敛了许多,她要不吵,黄楼便不闹,孩子们天天按部就班上学,琴声悠扬,鸟语花香。妍婴想,只要不使性儿都是好办的,妍婴顺手打开床头柜,香粉,我这儿还有一瓶法兰西香水,你拿去罢。 谁知道你搁多久了呢,没准早就闷了。 好香水是不容易闷的,你要不要,不要我要给秋声了。 秋声还少你那点东西,李家庄嫁女儿帐钩都是金的,还少你那点东西,香粉絮叨叨的,将那只玲珑的烟晶瓶紧紧攥在手里,香水倒也罢了,可这瓶儿看上去怪让人欢喜的。 你要就拿去,横竖我没用。 香粉迫不及待用剪子撬开金色商标,在自己的耳根上点了两下,在妍婴的大衣镜前扭转身子,叹道,白白有这样一身好皮囊,空悲伤! 妍婴不语,低头剌绣。 香粉百无聊赖踱到自己的房前,红楼的猫五自从八姨太坠楼之后就没有回过鼓浪屿,百页窗总是闭得紧紧地,偌大的红楼愈发的悄无声息。听说猫五单独将九姨太带走了,听说猫五自从有了九姨太,就不再沾其他女人了,要不有倾国之色的八姨太怎能饮恨自尽?林时音这杂种,还真是个尤物,尤物,姓林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香粉恨恨地,少顷,火气骤然升腾,很想爆发,但想到南洋危机尚未解除,一丝寒意从脚底冷上来,她不由得狠狠打了个寒噤。 香粉有事没事还是常站在窗前,盯着九姨太的拱形窗发呆。 这天,红楼的女仆开窗扫尘,细腰肥臀的大提琴沐浴在斜射的春光里,仿佛活色生香的女人体,香粉看到了,鼻子竟微微发塞,难道他们行程竟匆忙到如此地步,琴没有带走,也没有入匣。苏姗和元艺都在练琴,春夏之间,凉爽宜人,粉盈盈的黄花夹竹桃在油绿的叶间发出幽幽甜香,香粉不知何故一阵阵发冷,寒热交替,她昏昏欲睡,孩子们的琴声尚未结束,她就在藤榻上晕乎乎入梦。 香粉不断地作恶梦。 战争还没结束,航运尚未恢复,资金没法回笼,老债未清又添新债,苏甸就是想破头壳亦无力回天,于是再一次召客运水到答哩,命他与李国赓统领全局,自己带着伊丽和儿子登上前往新加坡的客轮,打算努力寻找一线出路,顺便让紧张过度,偏头痛再次严重发作的伊丽到吕宋的碧瑶去疗养一段,伊丽相信碧瑶是给她带来好运气的地方。 船在巨浪滔天的太平洋上行驶。 伊丽一反以前的强健,一上船就昏昏欲睡,精力过剩的元浴跑到三等舱去打牌,苏甸独自站在舷窗边,风很大,轮船剧烈动荡,他的思绪无边无际,千条万绪,就是找不到自己摆脱困境的方法,你这是脱避债务,去年未逃,今年还是逃了,临阵逃脱还有什么信用可言?! 一向讲究信用的苏甸心痛欲裂。 伊丽的劝说是有道理的,这一局赌输你前功尽弃,他转头看似睡非睡的伊丽,你是对不起伊丽的,但伊丽这回只句未埋怨,沉默不语只顾注视每日行情,没多久,眼前就常出现阵发性金星,偏头痛又发作了。昨天才冷汗淋漓,今天你说上船她就上船,没有二话,这样的女人,恐怕你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苏甸眼角湿润,楞楞的。 突然,舱角无线电匣了子传来德国人投降的消息,苏甸楞了一下,屏息又听了一遍,狂奔入舱,摇醒伊丽立刻起草文稿,电告在答哩的李国赓,在糖价回升到足以偿还银行债务时,立即出售一半。 船在全体旅客的欢呼声中停靠马来西亚的巴声港。苏甸携妻儿上岸,在酒巴里彻夜狂欢,伊丽的偏头痛竟不翼而飞,她兴高采烈拥着元浴翩翩起舞,元浴的舞跳得比苏甸好得多,他说,妈妈,你行啊!伊丽涨红了脸道,有什么不行的,我跳舞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苏甸笑着着坐在一边,一杯一杯接着喝酒,琥珀色的威士忌在手里奇妙地颤动,他诧异自己竟然不醉,原来你还是有些酒量的,或者说你高兴起来就有一点酒量的,苏甸再次举杯一饮而尽,他知道自己脱离困境的时候肯定来到了。 年轻的苏元浴携着徐娘半老的伊丽在狂欢人潮中快乐旋转,恍然时光倒流,风韵犹存的伊丽刹那间以为是苏甸年轻的臂膀,但苏甸在南洋是从不跳舞的,元浴眉目酷似苏甸但比苏甸高大俊朗,笑容清新可人,年过中年的伊丽禁不住心潮汹涌,连连叹息自己不听苏甸的话,没有养个儿子,要有儿子也该有这么大了。 元浴紧紧搂着伊丽但不敢看她深邃眼睛,在南洋成人的元浴特别喜欢热情奔放的的马来女孩,马来女孩棕肤深眼,像蜜糖一样可爱,他甚至喜欢伊丽胜过自己的生母客氏。 一家三口乐悠悠在巴声停留了两天,电报如雪片般飞来,食糖价格一日数涨,,看来形势比预料的要好,苏甸想到自己一年来屯积的大量存糖,毅然退换了船票,望着乐不思蜀的妻儿,说,走,都回答哩,碧瑶以后再去! 崭新的火轮在答哩海上乘风破浪,苏甸突然想起在唐山望眼欲穿的亲人,立即命元浴给鼓浪屿和金沙各发了一份电报…… 香粉刚刚从一串恶梦中醒来,殷红丰满的嘴唇边尚留着一丝流涎,电话员在楼下呼唤,她揉着眼睛正要骂红玉手脚慢腾,妍婴乒乒乓乓就上了楼,一向悠闲如行云流水的妍婴竟兴奋得满脸渲红,香粉,香粉,快起来。 起来作什么? 香粉没好气,心想妍婴哪妍婴,你也有失态的时候嘛。妍婴却不管她生不生气,一把将她拉起来,将电报送到她鼻子底下,香粉一楞,随即醒过神来,是南洋,南洋的消息么?你明知道我不识字还要诳我,快快念给我听。妍婴一字一句,还没念完呢,香粉腾地从藤椅上跳了起来: 你是说,南洋没事儿了?!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没说。 你骗我。 唉,我骗你作什么嘛? 香粉涕泪横流,趴在椅背上抽抽噎噎不起来,他肯定有说,你欺负我不识字,呜呜呜!妍婴哭笑不得轻轻抚着她的背,你说我瞒你作什么嘛,战争结束百废待兴,他肯定忙得要命,哪有时间回唐山嘛,香粉扑嗵一笑,妍婴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香粉骄傲道。 楼下一阵欢乐之声,乌石夫妻,李维嘉携着盲目的秋声和呀呀学语的碧云碧如都前来贺喜,连带着乳娘丫头,算算倒有一二十人,妍婴下楼讶异道,你们怎么都知道了嘛?维嘉微笑道,你知道,我能不知道么?这战争不是结束了么?妍婴,我们的电话公司开始营业,欢迎你们装机,至少我们有事儿可以通通气儿。 妍婴忙命丫头们净手泡茶。 少顷,香粉一身雨过天睛的纱罗裙袄,风情万种地下楼来,月姑脱口赞道,哟,这披霞可真漂亮,妍婴笑道,也只有她压得住如此娇嫩的翡玉,虽说不甚值钱,于她却是相宜的,这不,衬得她脸色愈发的鲜艳呢。 月姑与李维嘉相视一笑。 一向骄横的香粉竟羞涩起来,她说,我去给你们煮咖啡,月姑忙说让仆人去就得了,何必如此麻烦?香粉还是亲自动手绞咖啡豆,妍婴赶快命小青到龙头去买新烘的椰饼,浓郁的咖啡香弥漫着,香粉命红玉端来炼乳和糖,说愿者上钩罢,月姑你们是不喝咖啡的,我再去给你们泡茶罢。 乌石却高高举起杯来,喝,今天哪有不喝的道理?他一饮而尽,见维嘉端杯看着自己微微地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别笑我牛饮,我是以咖啡代酒,来,为阿甸和我儿子一家祝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男婚女嫁 苏甸兴致勃勃在旱季筑起他在答哩的第三幢洋楼,这天得利从星洲过来,他摆宴请这位混血的准女婿,洋洋得意道,得利,我要筑两个系列的洋房,一是在鼓浪屿,二是在答哩。我所有的孩子,都要有两个家,一个在南洋,一个在唐山。古人说狡兔三窟,我们不要,两窟就好,得利你说好不好? 得利憨乎乎笑。伊丽却有些不快,她说,阿甸,你的孩子们现在大都在南洋呢,苏甸说,在南洋怎么啦,在南洋亦总是要回去的,他们可都是唐山人! 唔,在南洋的唐山人。 伊丽嘟了一句,不响了。说起来两个人算是大难不死,她回想起这两年糖价狂跌暴涨,还是要惊出一身冷汗,苏甸恣意铤而走险,几乎是逆流而行,居然不但化险为夷,还都走了鸿运。战后日升行财富剧增,苏甸一跃成为左右南洋和香港糖价的巨商,与家世渊源的苏理元并驾齐驱,远远将他不可一世的岳父伊仲涵抛到身后。 日升行的发迹近似神奇。 此时苏甸年近五旬,额头发亮,目光仁慈宽和,似乎什么事儿都可以宽容,二女儿秋意执意要嫁给混血的侨商得利,他原本有些犹豫,女儿的亲事本该慎重考虑,服从自己这巨型商业机器的需要,但得利是碰叔和碰婶的儿子,碰婶十分喜欢秋意,当时要没有深目突唇的碰婶帮忙,你阿甸不一定有今天呢,他想,决定任其自然。 当然,主要还是伊丽喜欢得利,得利肤色乌黑油润,面目清朗,体格犹其健壮,伊丽说,我看得利远远胜过鸦片鬼苏鸿图,阿甸,秋含婚姻你主事,秋意可得我作主! 苏甸噙着雪茄,不语。 生意你比我行,女人的事儿我可比你懂得多,伊丽慢悠悠搅拌自己杯里的糖块,苏甸沉吟着看她好一会儿,笑,不,你都行,伊丽,没有你我阿甸如何有今天嘛。我阿甸饮水思源,也不敢违抗夫人啊。 少与我耍贫嘴,你知道星洲的人怎么传你吗? 我才不要听这些,苏甸道,答哩人还说我卖仙丹呢,明明是妇人坐月子的收敛之物,生姜红糖圆,怎么就成了仙丹,还说我用仙丹与土人换了避邪的神剑,这才得于保佑我度过难关,明明是我用剑与他们换土产嘛,鼓浪屿还有人说浴儿娶了有钱的荷兰总督的女儿,说我将唐山的锅巴卖给在欧州参战美国军队做干粮呢,天呐,好像我阿甸发的是战争财。 发战争财有什么错嘛。 行了行了,别折我的寿啦,我不过是剃头仔,算是走了好狗运就是了。 伊丽叹道,阿甸,我算服了你了,苏甸亦笑道,伊丽,咱们是半斤对八两,彼此彼此,怎么咱们的女儿就没一个像你呢?要是女儿都像你,我可就有了三个女中豪杰了。 算了咧,你的女人多了。 可没有一个可以帮我做生意啊。 伊丽喝着咖啡,笑而不语。 咱们言归正传罢,我本来是想让秋意上大学的,伊丽啊,我想你生的孩子,总得有一个去念书,可她不听话,没有办法。 嫁了也可以上呀。 得了罢,伊丽,咱的女儿未嫁时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嫁人生仔还能读书,算了算了,横竖我这辈子指望她们不上,让她们读书,不过是读个名声,本来也就不指望女孩儿能做大事儿。 阿甸,你这是在骂我? 我哪敢骂你。 反正秋意的事儿,伊丽赌气道,你听我的没错。苏甸将雪茄头从他那只特制的翡翠烟嘴上剔除,说好罢,秋意事儿都听你的,不听你的也不行啊,咱们生意繁忙,不经意间秋意已经是得利的人了,他悄悄作着鬼脸,你看看,还没嫁呢,这水已经泼出去了,打得利从星州来,你看秋意哪天在家里呆过?我们的秋意可真是野得很呐,罢罢,强扭的瓜不甜,她爱嫁谁就嫁谁罢,得利还算是好孩子,可惜是混血。 我也是混血呀。 你是女的。 女的怎么啦?伊丽生气地瞪大眼睛,却不知如何是好,苏甸正思虑着要不要跟得利到星洲去找碰叔一趟,伊丽突然暴发的火气让他吓了一跳,他抚摸着她浑圆的肩,别生气别生气,秋意的事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再生气一会儿头又疼啦。真是的,好了疮疤忘了疼,你忘了那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吗? 呃,那也是你害的。伊丽赌气地,我要秋意两头都举行盛大婚礼,去星洲一次,回来答哩再一次。苏甸笑道,这倒没问题,举行两次婚礼,在我苏家又不是第一次。 我不要爹爹来参加婚礼。 这,恐怕不好罢,他是你爹爹。 他不是我爹爹。 可你还得叫他爹,不是你爹爹他给你玉佩作什么?伊丽,我们如今在南洋总共就只有这个长辈了,别任性啦,爹爹就是爹爹,这是改变不了的。 我不要见他,他来了,你陪? 我陪就我陪! 伊仲涵在秋意出嫁的前十天突然就来了,坐着他那派头很大样式古旧的马车,亲自给秋意送来一份豪华的嫁妆,但他不愿意下车,就在马车踏板上亲了亲他外孙女光洁的额头,阿甸,我人到礼数也到了,为了不惹我们姑奶奶生气,我就此告辞,咱们余言后叙! 年逾古稀的伊仲涵上车,绝尘而去。 苏甸见伊丽呆呆站着,便笑道,这不很好么,姜还是老的辣,伊丽,你看,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伊丽怔怔道,阿甸,你说他怎么就非来不可,我不要这个爹爹不行吗?他要是我爹爹为什么在我们落难的时候不拉一把?苏甸说,要不是这样,他也就不是你爹了,你再想想,那时我们说破产就破产,他是这么精明的人,能陪我们去死么? 我命不好,伊丽红了眼圈。 行了行了,咱是小人不计大人过,秋意的喜日子就要到了,伊丽,我看你近来有些奇怪,好好的,啥事儿尽往坏处想,这是何苦呢。 阿甸,我心里老觉得空空落落的,我好像觉得有什么坏事儿要发生。 你这是没事找事儿,不是吗? 我想是有些事儿的。 伊丽!苏甸突然大喝一声,伊丽吓了一跳,偷眼望苏甸,他却依然笑容可掬地,我的意思是,别胡思乱想,看看秋意与得利还要什么,快快让仆人去置办。 苏甸耗资搭了喜棚宴请众宾客,还租了豪华游艇,按唐山嫁女儿惯例采办嫁妆,花团锦簇将秋意送至答哩码头,看着她和得利离开桅杆林立的答哩港,破浪远去。见油黑健壮的得利亲热地搂着涨红了脸的秋意进舱去,苏甸忽地想起自己炽热往事,不由瞥了伊丽一眼,却见伊丽正悄悄抹着眼泪,便笑道,哭啥呢,这不全依了你的意思么?先去星洲,再回答哩嘛。 这毕竟是嫁女儿呀。 呔,没几日就回来了嘛,你想想我们以前,什么都没有。 可现在不是以前了。我可不能让我的女儿像我那样委屈。 苏甸橄榄形的眼睛变得深邃明亮,唉,伊丽,我当初是有些对不起你的,不怨你爹,怨我自己腰板不够硬嘛。要是现在我还年轻,或者是说年轻的时候有现在的钱,我就会开着游艇带着你环绕世界去! 骗鬼呢。 真的,我骗你作什么?可惜我们现在都有些老了,早已没了那时的雅兴。 你老什么?伊丽道,男人五十还一枝花呢,妈妈早早就告诉我,男人的话都是信不得的,我告诉你,苏理元又要娶妾了,苏甸说理元是理元,我是我,你怎么就老是拎不清呢?伊丽哼了一声,你们是亲家,都是一路货色嘛。 呔,我要娶妾,早娶了一堆了。 你现在还少呀?伊丽装模作样呸了一声,就差没将女人带到我面前就是了。 不敢不敢。 苏甸欢眉笑眼拉着伊丽坐进披红挂彩的汽车,见元浴坐在驾驶座上,若有所思望着破浪远去的豪华游艇,就知道他嫌烦,又将那个马来司机支走了,就说,浴儿,你就是不听话,你不让他工作,他一定是赌博去了,你这不是害人么? 元浴不哼不哈发动了机器,车徐徐往正在装修的洋楼驰去。自从得利与秋意相恋,向来欢眉喜眼的元浴就跟哑了似的。 苏甸悄声对伊丽道,这孩子,麻烦。伊丽没有听见,她一心一意要替秋意张罗新房,秋含当时是嫁到理元家里去的,婚礼由理元家主办。秋意出嫁却只是象征性的,不多时就要回答哩来,说好了得利是招入的,一辈子要与伊丽住在一起,所以两头都当作大事来办。这是苏甸前些日子与碰叔说好的,按理说得利只有一个妹妹,算是独子不该入赘,但碰叔和碰婶几十年来几乎视苏甸如天神,他们说横竖是本家,那怕背着“卖大丁”虚名都不碍事儿的。 第二天元浴去公司上班,被伊丽叫了回来,在秋意豪华的新房里一阵一阵发楞,其实是不要他作什么的,秋意婚礼预备比较讲究,按唐山风俗今日需要有个童男子在床上滚一滚,伊丽便想到一向循规蹈矩的长房长子元浴,谁知元浴进房便发楞,便不知如何是好,伊丽走近,见他泪流满面,倒吓了一跳,浴儿,你怎么啦?元浴说没什么,我只是不想要姐姐出嫁,伊丽说,傻孩子,她并没有嫁出去,就嫁在自己家呢。伊丽抽出丝织绢子擦拭元浴脸颊上的泪,不料他突然转身,紧紧搂住她,妈妈,伊丽妈妈! 伊丽呆了,酷似苏甸的元浴整整比她高出一个头,她脸恰好贴在他宽阔胸前,青春肌肤光彩夺目,伊丽恍然回到自己年轻与苏甸相恋时分,刹那间热血沸腾,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但这时她听到元浴伤心的抽泣,便轻轻掰开他紧紧缠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浴儿,别耍孩子脾气,秋意很快会回来的,元浴嘎声道,回来她也是跟原来不一样了。 女孩儿总得出嫁呀,伊丽不禁好笑,她继续揩擦元浴的眼泪,轻声道,去,按媒婆的意思去做,啊。元浴飞也似地做了,然后跑了出去。苏甸心里一动,将伊丽拉进房,悄悄耳语几句,伊丽脸色骤变,这喜棚才刚撒去,你们就要回唐山,要回唐山为什么不早说?女儿的婚礼你不参加啦? 要参加的,秋意不是去星洲了么?回来还早着呢,苏甸说,伊丽啊,你管女儿,我管儿子,男婚女嫁,喜事儿一起举行有何不好?伊丽说喜冲喜是不可以的,理元的十八姨太刚刚给我说了一些唐山的规矩。苏甸大笑,伊丽,你这个番婆,这规矩也得有个度,唐山的规矩到了南洋,自然是要变一变的,我阿甸要是有这么多清规戒律,那就什么事儿也做不成了,浴儿,立刻收拾行装,我们回唐山去。 爸爸,我不要回去。 不回去也得回去,这由不得你。你是长房长子,你的终身就肯定是苏家大事,浴儿,你务必听话。 元浴眼睁睁看着伊丽,伊丽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睁睁望着苏甸心痛欲裂,她知道元浴的婚事是自幼便订下的,早就说好了与鼓浪屿的李家庄姑换嫂,但元浴从未见过李家的千金,苏甸这些日子亦从未提起这门婚事,怎么说娶就娶?苏甸是有主见的男人,唯一能让他优柔寡断的事儿就是与回唐山有关的事儿!几十年来,苏甸一直在南洋与唐山之间漂浮不定,而他一旦决定了的事儿,她从来就改变不了,多说无用,还不如不说。 伊丽神色清冷。 她不说,苏甸倒有些歉意,他说,伊丽,我们那天送走秋意,就算是啦,他们回答哩后的事儿先让国赓帮你料理,这孩子比我能干,你知道我向来不擅长此道,留着也没用,至于其他,我们回来还可以办嘛。 你是秋意的爸爸。 我也是元浴的爸爸。 元浴说他想去读书。 没有办法,他是长房长子,我们家大业大,很多事将来要他撑着,呔,元浴的事儿肯定是我来考虑,秋意的事儿主要你来做,苏甸好言好语道,唐山那里还有一摊事儿呢,我好几年没有回去啦! 想到他唐山妻妾成群,伊丽一阵头昏,眼前的苏甸变成两三个人影儿活蹦乱跳,她无言揉了揉,还是两三个! 苏甸和元浴骑着高头大马浩浩荡荡穿过这些年来几乎是猫五独自盘踞的剌桐城,他们甚至未回鼓浪屿,就径直回金沙。这是死里逃生的苏甸在战后第一次回唐山,又要为长子娶亲,排场很大,大红炮仗开路,甚至轰动了历史悠久的剌桐城,单单箱笼就有几十件,交通闭塞,尚未见过多少世面金沙人都传说他是在南洋掘了金矿回来了。 宝珠带着妇孺丫环在门口列队迎接苏甸父子,她着实为老爷铺天盖地的张扬捏了一把汗。 苏刘氏这些年迷上了念佛,百事不管,客氏体质向来就弱,看起来是见风就要倒伏的,苏家楼现在轻重事都搁在宝珠肩上,大脚宝珠虽然没有去过南洋,见的世面倒比客氏要多些。 宝珠在鼓浪屿见过亦官亦匪的猫五,还见过千娇百媚的八姨太跳楼,猫五虽然不是传说中的青面獠牙,还是不得不防的,更何况不单是猫五!她从日常开支中均出一些银两,筑起围墙,角楼上挖了枪眼,雇了一些身强力壮的家丁,一到傍晚大门紧闭,看起来倒象铜墙铁壁。 苏甸见了,竟笑起来,宝珠,我好好的洋楼让你弄得像土碉堡啦!宝珠说要真是碉堡就好了,真是碉堡我倒省心!老爷,不知你见过客家人的土围子没有,那才叫刀枪不入呢,你不知道的,剌桐城施家进了土匪,连姨太太都被裹走了,听说是去补猫五那跳了楼的八姨太。你在南洋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处,宝珠瞥了一眼自家洋楼,客氏正在百页窗里面忙着,悄悄道,您去了鼓浪屿没有? 没呢,这不一下船就往家里来么。 咱们怎么能将楼筑在猫五家傍边呢。 是猫五把楼筑在咱傍边,不是咱将吃食搁在虎口里,我买楼的时候,猫五还是八都放牛,八字还没一撇呢,宝珠啊宝珠,你是好猫管百家,可有些事儿,你是不懂的。 宝珠噎了一下子,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此刻锁呐齐鸣,红白相间的炮仗纸屯积了厚厚一层,元浴踩着绵软的炮仗纸进门拜见母亲,刚刚还在亲手泡制嫩姜的客氏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客厅,见到尺寸大了一倍青春勃发的儿子,她热泪盈眶,仿佛自己亦突然强壮了几分。 元浴跪在母亲面前却久久不肯抬头,梳着紧绷发髻的客氏因生育过多血亏,瘦骨伶仃,未施脂粉的脸儿灰黄,与盛装的祖母苏刘氏倒像姐妹似的。 客氏很高兴,颠着小脚,为久违的儿子举行隆重的脱草鞋礼(注1),送礼洗尘的亲友络绎不绝,因人烟稀少久不下厨的宝珠亲手做羹汤,苏家楼天天流水酒宴,连乞丐都赏赐了许多银角子。 苏刘氏和客氏整日围着元浴团团转,客氏血亏,心又全系在儿子的婚事上,苏甸就一连几日都在宝珠房里,宝珠脸庞春色荡漾,这天,苏甸趁她高兴,说,宝珠,元浴婚事不同一般,虽说匆忙了一点,你还要好好操持一下。我原本亦未想到要这么早办,可元浴这孩子打他姐姐与得利好上就跟丢了魂似的。 怎么会呢,我看他就很好。 男孩儿该成人就得成人,否则坏了性情就麻烦了,苏甸若有所思搂着宝珠丰腴的肩膀,宝珠咯咯地笑,老爷,你当初是不是怕自己坏了性情,才忙忙的娶了番婆?苏甸楞了一下,有这么说话的么?唉,你这个大胆的丫头! 我早就不是丫头了咧,老爷,我是你的管家。 好罢,大管家,你得好好给我操办儿子的婚事,不可有些许闪失。 放心,太太准备多年,就等着这一天呢,其他都做好了,操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宝珠突然正色道,可我就怕这响动闹大了,招惹是非,老爷,要不我们全家都搬到鼓浪屿去? 妇道人家,就是颠来倒去的,苏甸笑道,难道你又不怕猫五啦?猫五的红楼就在我们黄楼傍边呢。 妍婴说猫五在鼓浪屿是不敢放肆的,呔,鼓浪屿有钱人那么多,可在金沙------ 猫五应该是不吃窝边草的,宝珠,你原本就过虑了嘛。 我不得不防,你既叫我管家,我就得管起来,这天下要没有猫五,还有其他的土匪呢,猫五专门要别人的女人,你不知道的。 是么?苏甸笑道,只要你不跟他跑就行,宝珠啊宝珠,你大脚跑得快,我是追不上的,天底下的妇人可没几个像你这么会做菜的,你跟他跑了我找谁给我管家去? 宝珠忍俊不禁,忘形,一巴掌拍在苏甸肩上,苏甸戏谑道,宝珠,宝珠,我有这么些个妻妾,还没人敢揍我呢,反了反了。宝珠说,我不就是见识少,不知天高地厚嘛。 苏甸将元浴留在金沙与母亲团聚,只身去了鼓浪屿,他下了很重的聘礼,正式为元浴向维嘉九女李清韵提亲,维嘉说,甸兄,你我多年如兄弟,这聘礼倒是无所谓的,但清韵与元浴在鼓浪屿一定要有个像样的住处。苏甸说可以,不过,元浴是长子,婚礼是务必在金沙举行。 清韵她恐怕是住不惯金沙的。 可总得先嫁过去呀,维嘉兄,我倒是无所谓的,可我在金沙有老母亲,我阿甸再不孝,都是不能忤了老母的。鼓浪屿的地,我已经看好了一些,先筑好元浴一处,以后再考虑其他。 维嘉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要在鼓浪屿做房地产,要做就趁早,现在行情看好,俗话说,呔,这是昨日乌石与我说的,死不能早,什么都得早呐。 乌石现在也会说这种话啦,苏甸大笑,乌石要早点明白,早就把他的西餐厅做到鹭港去了,何至于让卓家的人后来居上,抢占了风头?不过人各有志,咱且不谈商务,我总得为我的孩子们在唐山置一些产业罢,不要说落叶归根,以后来来往往总得有个落脚之地。 维嘉首肯微笑,随即命厨子治了一桌丰盛宴席,唤来那一对粉妆玉琢的宝贝孙女作陪,海参燕窝倒也罢了,末了每人竟端上一盅鸡汤鲍鱼来,那带壳鲜鲍竟有巴掌大,维嘉说趁热尝尝,凉了就不好了! 鼓浪屿哪来这玩艺儿?苏甸诧异道,这可是鲍中尤物,我在答哩是吃过的,你又是从何处弄来?维嘉说有一行船本家从海外用水箱装着托人带来的。苏甸叹道,豪华豪华,维嘉笑道,你这是骂我呢! 我岂敢骂你? 骂骂其实也无妨,我新近又买了一架上好的钢琴,与你那年买给苏姗的又有些不同,甸兄,我领你去看看,这西洋音乐铿锵悦耳,愉人性情,比起南音别有一番风味,我实在是喜欢! 维嘉正忙忙的还要说些什么,厅中钢琴已经铿然作响,苏甸举目望去,见一红妆素裹的女子坐在上面,惊道,这不是秋声么? 维嘉忙说是我叫她过来吃饭的,这孩子眼神不行,难得出门,这琴艺却日益长进,近来周日经常跟月姑到礼拜堂伴奏,这不,刚刚回来,秋声,先别弹琴,下来见你爹爹! 秋声置若罔闻,只管流珠泻玉弹下去。 苏甸搁下自己碗筷,站在秋声傍边,盯着秋声娟秀的侧影,秋声会说话的眼睛如今毫无神采,她是真的看不到,琴谱只是摆设,五音不全的苏甸还是听得出来,她比自幼养尊处优的秋含秋意弹得都好,自幼在金沙乡下长大的秋声怎么会有如此精湛技艺,他骇然叫道:秋声,秋声! 这回,秋声显然是听到了,仍不愿停止。暗淡盲眼里涨满泪水,淡青的马蹄袖里,纤纤素手变幻莫测,如在风口浪尖上裸身狂舞的小妖,琴声汹涌,她全神惯注。 苏甸痛心道,秋声,不要弹了,过来和爹爹一起吃饭,孩子们都在这里呢。 秋声骤然停手,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突然的失明剥夺了她哺育孩子的权利,孩子当然是乳母带大的,她向来只是摸摸而已,她从未见过这对因惊吓而早产的孩子。苏甸扶着秋声横穿厅堂,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挟菜给她吃,秋声胃口很小,久不见天日的皮肤白得透明,两颊晕着淡淡血色,倒是清冷冷的艳丽。 秋声,你怎么变得这样? 维嘉见苏甸神情黯然,就说,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医生,用尽了所有能用的药,只差未上天入地了,可一点效果也没有,关键是没有人见过这种病例,你说奇怪不奇怪,她那天去黄楼时还好好的,回来就坏了! 苏甸想到儿时秋声穿着自己从南洋带回来小红鞋,磕磕磕兴高采烈跑上跑下,娇丽灵巧,仿佛还在昨日。不禁一阵心痛,就对维嘉说,无论如何还得想想办法。 维嘉说那是当然。秋声说,爹爹,别说了,我这是不治之症。苏甸一时弄不清她叫的是哪个爹爹,就说,秋声,你别担心,过些日子我带你到南洋看病去,秋声说没用的,她声音低柔清澈,爹爹,元浴要娶亲了,怎么不叫他来鼓浪屿见见清韵?清韵还没见过元浴呢。 苏甸与维嘉面面相觑。 恕女儿直言,秋声盲眼悸动,径直说下去,未见一面就嫁,恐怕不大好呢,当时意澄就没见过我,意澄要是见了,恐怕就不要我了,不要我也罢,一了百了,可您看我现在,要做尼姑也来不及了。维嘉没想到她会在这种场合提到一回李家庄就郁郁寡欢的李意澄,一时语塞。 原来留洋博士李意澄早就从英国回来了,在陡峭的笔架山另买了别墅,我行我素从上海娶了个身世扑朔迷离的欢场女子作姨太太,名正言顺养了个白胖儿子,这在鼓浪屿是谁都知道的事儿,只瞒着秋声一人不知。 李意澄自从有了儿子,就把秋声与两个女儿丢给维嘉,很少在李家庄露面,常年住在笔架山,一心一意与姨太太过起日子来。 维嘉与苏甸都十分难堪。 苏甸端起那碗早就凉透了的鲍鱼汤慢慢呷着,亦不知如何是好,在他眼里,娶妾原本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可你堂堂留过洋的世家子弟却娶了个花枝招展的上海舞女,还真是说不过去,碍于维嘉的面子,苏甸从来不提这事儿,因为李家待秋声很好。 秋声用那盅鲍鱼汤拌半碗香米饭吃了,食了两个井水镇过的荔枝,便要茶嗽口要水洗手,将纤纤两手拭得干干净净,弹起肖邦流丽忧伤的圆舞曲来,她此时完全沉浸在自己制造的氛围里,迷茫盲眼里看不见忧伤。这时,她那对穿雪白洋纱衫裙的双胞胎女儿在厅堂中相拥,翩翩起舞。苏甸尽量不去想不愉快的事儿,他清了清嗓子:这俩孩子,我还真认不出谁是谁。 碧云右眉尖有一清淡红痣。 是么?苏甸看了半天仍看不出一个所以然,衣裳颜色该分开嘛,分开就清爽了嘛。维嘉笑道,那么清爽作什么,这不挺好玩的么,苏甸叹道,我这俩外孙女,倒成了你的玩物了。 甸兄,你说我不玩要做什么? 你做的事儿多啦。 惭愧惭愧,与你相比我差不多是无所事事。 唉,你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苏甸旋而笑道,你真的无所事事么,无所事事我们合作一点事儿,好不好?维嘉亦笑道,你不说我亦知道你要撺掇我作什么,他旋而正色道,甸兄,你在南洋多年,不知如今世道,很多事儿,不是你想做就可以做好的,这不单是银子的问题,有些事儿洋人做得,我们自己倒是做不得的。苏甸道,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我在南洋受这个气,在唐山也要受这个气?! 算了,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苏甸默然,他止住那对正在疯狂旋转的小姐妹,他怕她们太累,其实现在秋声的琴声渐转低缓,迷茫与无助的泪水重新弥漫在她的盲眼里,这曾经秋水凌凌的美丽眼睛怎么说瞎就瞎,一瞎就不可救药呢?妍婴说秋声是撞见了猫五八姨太血光之灾才瞎的,究竟如何,她却不肯细说,苏甸不知道这些年在鼓浪屿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仔细望着秋声的盲眼,一肚子疑惑。 苏甸起身对维嘉道,我明天就回去,送聘礼那天我就让元浴来见见清韵。维嘉道,早就定好的事儿,见不见其实是无所谓的,苏甸低声道,还是让他们见见罢,否则还真有些说不过去。 维嘉笑道,甸兄,你倒比我新潮呢,不过我这宝贝女儿,虽然多年在自家私墅中读书,没有裹脚,可倒底是被她母亲养在深闺多年,尚未追求过“自由民主”呢,你让她民主自由,没准就扭手扭脚起来。 苏甸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酒足饭饱之后,苏甸精神总是有些恍惚,他沿着斜坡回家去,走着走着就岔了道,站在楼前,正要叩门,才想起这是乌石的家,明日是礼拜天,乌石全家都是基督徒,要浩浩荡荡上教堂做礼拜,早就关门睡觉了。 一阵风来,他酒醒了几分。 他努力定睛识路,他摁响门铃,时伯来开门,说四太太在凉台等了整整一晚,只怕现在还没睡哩。苏甸轻手轻脚上楼,见妍婴房门虚掩,便推进去,妍婴未如以前那样看书或做针线,支着下巴,静静望着歪了一边的台灯,看上去有些疲倦,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苏甸满身酒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妍婴吓了一跳,望着他欲言又止。 妍婴,你有心事? 没有,你素来是不大喝酒的,今天怎么喝成这样? 哪样? 苏甸大大咧咧歪到床上,妍婴脸微微地红,眼睛望着他胸前的第三个扣子,仍然不语,苏甸怜惜地抚摸她秀巧的肩,柔若无骨,妍婴还是沉默,齿颊间若有若无流露着隐约芬芳,他不禁心醉神迷,动作渐渐狂暴起来,妍婴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扯散,蓬松如雾却黑得发蓝,勾起他久违了的炽热的冲动。 妍婴柔软如绵在他怀里蠕动。 苏甸正要褪去她的衣裙,却发现她线条优美的腰间有一碗口大的乌青,便惊道,这是怎么啦?妍婴紧紧闭着小嘴,睁开眼睛,滚出一滴泪珠,落下来晕在粉紫枕巾上,苏甸更心疼了,这伤的可是要命的地方,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不都在家里么,怎么伤成这样?妍婴轻轻抽出自己身体,我不太舒服,你还是去她房里罢。 苏甸置若罔闻,拖过被单盖住半裸的妍婴,起身到自己随身携带的藤箧里取了一贴乌油油膏药,剪圆,点起备用的油灯烤烊了,趁热贴在妍婴伤处,妍婴疼得嘶嘶作响,鬓角鼻尖都渗出细细汗珠,老爷,你何必亲自做这些下人该做的事儿,叫小青来就是了。 你为何不叫她做? 妍婴闭眼,苏甸疑惑地望着她,妍婴惶恐的脸此刻苍白如雪,长长睫毛饱蕴着泪水,妍婴向来心细如发,行事作派井井有条,就像将金沙放心交给宝珠一样,他也将在鼓浪屿的整个家交给妍婴,妍婴与宝珠不同,她话很少,想说的才说,不想说的从来不说,苏甸明白此时你就是问到天亮亦问不出个所以然,此时,他酒意全然退却,想一想,将她的被角掖掖好。 走到厅里,呼唤正在睡觉的小青起身煮了一壶咖啡,他细细盘问小青,一脸懵懂的小青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苏甸横躺在沙发上,心想女人的事有时真是麻烦。 浓郁咖啡香溢入里屋,妍婴咬着被角暗暗抽泣,她狠狠压住奔突在胸腔间里的哽咽。猫五是在苏甸回金沙那天携着九姨太回红楼的,九姨太林时音那天戎装打扮,显得削肩蜂腰,她不坐轿子,健步如飞,其飒利冷艳,惊煞了黄家渡上所有的惠安轿夫,也惊煞了整个鼓浪屿。 红楼拱形窗的红晕与躁动,令安静了一段时日的香粉故态复萌,她烦躁不安,喃喃埋怨苏甸回唐山不回鼓浪屿,妍婴劝她别急,说老爷此行主要是为少爷娶亲,先回金沙安排安排是应该的。香粉面颊通红呸了一口,说你才急呢,妍婴,别假大度,假惺惺的,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横竖老爷疼的是你,你跟我装什么蒜嘛? 妍婴顿时咽噎胸堵。 这时她手头正在缝制苏姗圣诞节独奏要穿的礼服,滑润冰冷的金鼻针一歪就剌痛了手指,痛得泪汪汪的。 她忍痛挤出血珠,不言不语盯了香粉一眼,香粉顿时暴跳如雷,手里的玻璃杯砸掉了两格百页窗,隔壁苏姗琴声嘎然停止,元普搁下手头的作业,跑到母亲身边,元艺跑到阴暗的贮藏间,躲了起来,他现在大了一点,不那么害怕了,他躲藏的意思是不爱看自己母亲那扭曲了的脸。 丫头们都噤若寒蝉。妍婴叹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到月姑那里避一避,被苏姗紧紧拖住了,元普则拉着母亲的衣襟,死死站着。 刚刚洗完澡的猫五听到黄楼聒噪,站在窗口上,见趿着粉色拖鞋的香粉在她自己房间的门坎上跳脚,觉得十分有趣,便站在窗前兴致勃勃观看,林时音随军之后更受宠了,不时说些磕磕碰碰的话,她正专心擦拭自己久违了的大提琴,就懒洋洋道,有什么可看的,还不如去新八姨太房里呢,难道咱家这些人你还没看够?猫五目光炯炯地说,女人和女人当然是不一样的。 你大概是想念旧八姨太了,小心旧八姨太冤魂不散来缠着你。 难道你还真吃起死人的醋来? 林时音不理他,校了校音,竟自坐下拉起琴来,琴声如泣如诉弥漫在楼房之间,幽幽的竟有了几分怪异,猫五竖在窗边顿时呆若木鸡,性情暴戾的猫五沉在九姨太低柔琴声里胡思乱想,一时忘记隔壁黄楼的事儿。 香粉跳脚,一是发泄郁了一两年的烦闷,二是要引人注目。她跳了半天见四方没人呼应,落寞万分扭过身来,见妍婴正在门边换鞋,秀色逼人的妍婴穿着深紫丝绸元宝领削腰薄衫,弯了腰愈发显得曲线玲珑,香粉眉间皱纹陡然耸起,水汪汪的黑眼睛渐渐变得枯红,她充满恨意盯了妍婴一会儿,突然脱下粉色拖鞋狠命一掷,圆而且硬的鞋跟印在妍婴纤细腰眼上,她嘶啦一声倒了下去。 妍婴眼泪静静地流。 苏甸喝完咖啡,进房,掖了掖妍婴被角,见她眼睛红肿,便叹了一口气,妍婴,在这楼里你就是主人,至于要如此藏藏掖掖的么?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妍婴说是我自己磕的,没啥大事,你还是到她房里歇息去吧。 苏甸推开香粉虚掩的房门。香粉正拥被呆坐在眠床中,粉红缎袄随便丢在新添的沙发里,往日风情荡然无存,见苏甸进来,大黑眼睛里藏着恐惧,显得深不可测,见她一个劲地往后退,苏甸霎然完全明白,冷笑道,香粉,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打起人来?那个地方是打得的么? 香粉忽地跳下床来,低头跪在他脚边。 起来吧。 香粉不动,泣道,你会休了我么? 你说呢? 香粉大哭,哭声透过百页窗,惊动了拱形窗里的猫五,他披着睡衣坐起来,恨道,连个觉都睡不安生,这工部局管天管地,管人在十一点之后不准放鞭炮,就是不管女人哭闹! 九姨太林时音翻了个身,含混不清呢喃几声,沉沉睡了去。猫五摇她不醒,像头野狼似的在房里走来走去,他最怕听到女人哭泣,他回家就要求所有的姨太太都对自己柔情蜜意笑脸相迎,事实上倒霉的旧八姨太那天就是因为笑不出来才自己跳了楼的。 别哭了!再哭我真的休了你。 香粉吓得一激零,将哭声咽了回去,苏甸生气道,我没时间跟你磨缠,上床去吧。他大步流星走出她的房间,见妍婴业已睡着,心想她含屈衔冤居然睡得着,可见是疲惫之至,便命小青给自己另收拾了个房间,躺下,目光炯炯浑身燥热,直到鸡叫才朦胧睡去。 清晨,苏甸醒来,早点便都在桌上了,他喝了杯热牛奶,欲到园中散步,见妍婴已起身指挥仆人们搬弄房间,就说你不好好躺着养伤起来折腾什么?妍婴含笑道,你忘了今天元浴要来么? 那你也犯不着这样折腾呀。 该给孩子弄个舒服点儿的房间。 再闪着可不好了。 横竖已经闪磕了,再闪一下没准就好了,我没什么事儿,你可别再说了,说多了吓着孩子反而不好。 苏甸心里一热,当着仆人不便说什么,便说,回房去罢,我有话跟你说,妍婴姗姗跟他上楼,苏甸拉她在床上坐下,我都知道了,你早该对我说实话才是,这种事儿瞒我作什么?你想想,这个地方,是踢得的么? 妍婴嗫嚅道,她,是失手!苏甸怒道,失手有这样重的么?妍婴妍婴,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算服了,你的忍功一流。 老爷,你不要管女人间的事儿。妍婴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她自己都管不住自己,老爷你怎么就管得了呢?苏甸一楞,怎么说?妍婴说女人都有痰迷心窍的时候,女人糊涂的时候,九头牛都拉不住,这是月姑说的。 苏甸不禁笑道,难怪你能忍,月姑究竟教了你多少养生之道?妍婴叹了口气,说,这跟养生之道没啥关系,我惹不起躲得起,要是真吵闹起来,孩子们可就倒霉了。 说月姑,月姑就到,月姑一大早亲自提着几剂汤药来黄楼,时伯开门说您好早呵,月姑说不早啦,我答应四太太今天给五太太配药,恰好今天阳光明媚,出来散步,顺便捎来就是。 苏甸和妍婴闻声下楼来,将月姑迎进门,妍婴说,还没吃早餐罢,在我们这儿将就一下,便喊丫头泡茶,端上新烘的各色点心,月姑笑吟吟坐了,拈块椰饼吃了,苏甸亲自倒茶,月姑忙起身拜谢,说怎么敢让老爷端茶呢。苏甸说有何不可,这样说反而生分了,乌石嫂子,你还象以前那样叫我阿甸罢。 难道我一辈子都叫你阿甸? 这完全是可以的嘛,苏甸笑道,我可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卤猪蹄和炒米粉。月姑叹道,瞧瞧,一晃眼几十年就过去了,那时你可还是半大孩子,现在可是做了外公的人了。苏甸忽地想起昨日秋声要元浴与她小姑子见面的事儿,就说,嫂子,你帮我做件事儿好不好?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你把我们元浴带到李家庄相新娘去,他还没见过清韵呢。 当然可以。 话音未落元浴就带着两个仆人进门,俗话说清明谷雨冻死虎母,元浴却一身雪白衬衫西装短裤,热气腾腾进来,所有的人眼睛都为之一亮,月姑抚掌赞道,阿甸,这孩子可太棒了。苏甸笑笑,说,南洋呆久了不懂祖宗规矩,番里番气的,他命元浴见过所有的长辈,妍婴又命元普元艺苏姗来见过大哥。 香粉被吵醒了,趿着她那双粉色拖鞋下楼来,见到元浴呆了一刹,啧啧赞道,好俊的孩子!她拉过元艺比了一比,几个兄弟都酷似眉目秀朗的苏甸,元浴敦实隐重,元艺尚未成人,却谈笑风生,聪明都写在脸上,可惜额头小了点儿,肩膀斜了一点,细高个儿的元普呢,超然物外,静静站在望别人笑闹,似乎是与世无争。 苏姗说我们上学去了呀。粉嘟嘟的元艺却一头滚进母亲怀里,大哥哥回来了,我不上学可以吗?香粉询问地望着苏甸,苏甸说不上学要给先生请假,元普你说呢,元普说还是去上学吧,后天要考试了呢,元普话音未落元艺便说,横竖我能考及格,我不去! 光考及格怎么行?苏甸说,我年幼失怙后悔莫及,你们俩在鼓浪屿养尊处优的,比在南洋的兄弟们条件都好,不好好读书是说不过去的。元艺撒娇道,我要哥哥带我去南洋,南洋比较好玩!苏甸笑着叱道,小人家怎么尽想着玩?好好读书,好好上进,去吧,上学去。 元艺终究是怕父亲,不情愿地跟着元普和苏姗走了。 因为是长子,向来不大喜欢繁文缛节的苏甸格外重视元浴婚事,特意在黄楼附近买地皮,请上海建筑师设计,一年交楼,他带着元浴察看未来的别墅,说你在唐山总得有个窝,没准将来要回来发展呢。 元浴脸红了,心不在焉跟着父亲一脚高一脚低在杂草横生的山坡上走,他刚刚从李家庄相亲回来,那是与热情如火的秋意截然不同的女孩儿,读过幼师,至今还请着钢琴家教的李清韵雪肤花貌,乌溜溜眼睛秋水似的明静,那明静与睿智是直透你心底的。 在金沙的苏刘氏要孙子打听新娘子是否会磨磨蒸糕,元浴一想到临行前祖母的嘱咐,便禁不住要笑出声来,清韵的纤纤素手,如何做得农家粗活嘛。 浴儿,新娘合意不? 还好。 跟爸爸说真话罗。 是还好嘛。 元浴故作冷淡愈发激起苏甸好奇心,他拉儿子坐在老朴树下的岩石上,见他虽然虎着脸,止不住眼角弯弯装满了笑意,不禁也笑了起来,侃侃谈起自己与维嘉多年的交情。 元浴听着,有一搭没一搭问着,他去南洋十来年未回唐山,回到闭塞的金沙很不习惯,见到清丽可人的鼓浪屿分外动心,他说爸爸,既然以后要把家放在鼓浪屿,又何必让她嫁到金沙去呢?让她在这里和四太太五太太作伴不好么? 你是金沙人呀,更何况你是长子。 鼓浪屿女孩儿住不惯金沙的。 可她是嫁给你的呀。 是嫁给我,可不是嫁金沙。 苏甸好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心疼起来啦?浴儿,听话,婚是要在金沙结的,这也是你母亲的意思,她生你养你都不容易,至于以后你要带清韵去哪里,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儿啦。 元浴顿时无话可说。 金沙苏家楼在宝珠操持下早已一片红,入夜,特制的灯笼通通点起来,衬得番仔楼的金瓜这是结婚呀。元浴说难道您以前也穿这末麻烦的东西?! 穿呀,苏甸顺口答道,我能不穿吗?他想一想,补充道,是不敢不穿,大家都这么穿的。元浴赌气道,我以后要是有儿子,就绝不会让他在结婚的时候穿这末难看的东西,这是天底下最麻烦的衣服!苏甸哭笑不得,等你有儿子再说罢,现在听你母亲的话,啊。 我不穿,元浴气鼓鼓出去了,坐在厅里生闷气。客氏一言不发坐在那价值连城的紫檀昼床上,被儿子惊得目瞪口呆,天呀,这孩子番成这样,完全被那该死的番婆子带坏了,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呀。 她想起苏甸要将稚小的元浴带走那天,自己哭成了泪人,而苏甸完全是铁石心肠不管不顾,他心是都在番邦和番婆子身上的,否则为何要将她和宝珠生的男丁一个一个带走?,别人家在番邦有了儿子都送回唐山读四书五经,他倒把在唐山的儿子往番邦带,说是要见见世面,世面不知见了多少,倒弄得堂堂苏家楼阴盛阳衰,一味的凄凉起来。 苏甸见她黄着脸,委委屈屈含着泪,就陪笑道,你这是怎么说的嘛,大喜日子,哭哭啼啼作什么?儿子的好日子,也该搽一点胭脂才是。 客氏见他和蔼,就细细咽下一肚子苦衷,勉强陪笑道,叫你儿子试试衣罢,明天就要成亲了,不合适还得改一改。苏甸赶忙说,浴儿,听话。元浴见母亲流泪,不情愿地穿上长袍马褂,裹手裹脚走了几步,站在穿衣镜面前,愈发觉得自己象皮影戏里的傀儡。 客氏见衣服合身,松了一口气。 苏甸见无事,便到二楼苏刘氏房里去陪母亲说话,他回唐山的日子本来不多,还常常还住鼓浪屿,回金沙便是屈指可数了,年愈古稀的苏刘氏时常说,阿甸,我眼睛盼酸了,口水亦含馊了,还盼不到你回来与我说说话。 一旦相对,倒不知说啥好了,苏甸便陪母亲算佛珠,他从南洋带了几串檀香珠,苏刘氏不用,还是用她那串油亮的陈年小核桃,动一下,哗啦哗啦,老人家发话了,脸皱得象核桃,阿甸,金沙是你的家,常回才是,虽然你的媳妇是老得生不出孩儿了,可她还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儿嘛。苏甸说我没说不是呀,苏刘氏立即笑得皱纹如水波荡漾,南洋我的孙儿们可好?苏甸忙说好好,大家都好着哪。 元浴,元浴,阿甸,我的孙子呢? 元浴在新房里试衣呢。 好好,我就要有重孙子了。 您早就有重孙子啦。 阿甸,你不要做番仔。 我不是番仔呀。 可你是快要变番仔了。 苏甸有些心酸,抚着母亲瘦骨棱棱的手,她眼睛长翳,常年不出门,客氏与宝珠亦不让她插手家务,终日枯坐,早就有些糊涂了,却还梗梗于怀儿子做不做番仔的事儿,就大声道,放心,我没有入籍,苏刘氏说,什么?苏甸说,就是没有做番仔。 好好,这才是我的儿。 苏刘氏再一次喜笑颜开,宝珠亲自用螺钿漆盘托着盛在青瓷碗里的亚答仔进房来,拇指大的亚答仔浸着糖水,晶莹剔透,是苏刘氏最喜欢的南洋甜食,她欣喜万分,甸儿,你食一碗,我食一碗,苏甸起身道,我在南洋吃多啦。 再食,再食,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宝珠,你吃吧。 宝珠欠身,我不喜欢太甜的东西,苏甸只得端起碗来,慢慢陪母亲吃着,一边详细询问元浴婚礼事宜,宝珠笑道,你放心,我不是第一次操办这事儿。 苏甸说我可是第一次娶儿媳妇,元浴还有些不情愿在唐山娶亲呢,宝珠悄悄笑道,这回你可是真错了,我告诉你,元浴从鼓浪屿回来换了个人似的,我看他对新娘子挺满意的,你放心,出过洋的年轻人新派,不喜欢穿长袍马褂罢了,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正说着,元浴进门看望祖母,苏刘氏抚着他茁壮头颅,泪如雨下,好孩子,好孩子,元浴莫名其妙抬头道,您哭了?您为什么要哭? 苏刘氏突然扑通又一笑,我这是高兴着哪,你终于要娶亲了,我的好孙子,我早就告诉你爹爹,要浴儿回家娶个堂堂正正在室女(注2),番邦野种,是万万要不得的。 血气方刚的元浴正欲辩解,见父亲眨眼,便咽了回去,他顺从地半跪在祖母的旧藤椅前,一一回答她无休止的询问,这时苏甸和宝珠出去了,偌大房间剩下祖孙二人,苏刘氏无比怜爱地抚摸孙子乌油油茂盛的头发,絮絮说若是留头,粗硕的辫子肯定黑亮滑润,很好看的。 从未留过辫子的元浴不知如何回答,苏刘氏突然问道,浴儿,你爹爹和那番婆子,还在一处么?元浴不知祖母是何意,嗫嚅道,是的,他们住在主人房。 苏刘氏咬牙切齿,这该打的番婆子,恁大岁数还如此狐媚,好好的甸儿硬是叫她给迷住了,放着家里这些妻妾不要,一年到头泡在番邦,到头来连祖宗都要忘了,阿甸,阿甸! 奶奶,爹爹没忘了祖宗。家里都供着牌位呢。 哦,哦,苏刘氏昏花的老眼有一粒火星滴溜溜转,是苏家牌位?还是伊家牌位?元浴倏然噤口,因为南洋神案上的确有伊丽母亲牌位,初一十五,连日理万机的父亲也是要烧香的。 浴儿,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当,当然是苏家牌位啦。 有伊家牌位么? 没有。 这倒是实话,伊丽母亲并不姓伊,苏刘氏盯着孙子半晌,元浴尴尬,便东拉西扯拣些南洋的趣事儿随便说说,苏刘氏倒也喜欢听,渐渐转移话题,直至老人神情恍惚,他望着鸡皮鹤发的祖母,轻轻将护膝的毛毯盖在她腿上,飞也似地跑出去。 鼓乐大作,鞭炮纸是早就沸沸扬扬又铺了一地,花轿坐地,撒了缘米(注3),苏甸揭开封条,斜披缎带红花长袍马褂的元浴便一脚向轿门踢去,这一踢,倒踢出他未泯童心,他觉得好玩极了,竟站在原地笑嘻嘻的,直到被手握缘米的送客的金花婶再次扯至轿前,轻声催道,踢呀,倒踢一脚,使劲儿,乾纲振作不惧内!他恶作剧似的倒踢一脚,花轿内竟悄无声息,金花婶叹道,新娘未涉人世,未涉人世! 轿门掀开,新娘款款牵出轿,金花婶仍絮絮叨叨,此时心宽体胖的客太太将红漆竹笠遮在新娘头话就疼痛不已哪,清韵倚在火红缎被上,疼得泪花闪闪,一会儿,却仰面笑道,红肿之处,是否艳若桃花呀?元浴轻轻取下她满头金钗玉簪,一一搁入首饰匣里,叹道,做女人是挺麻烦的,要穿戴这末多东西。 清韵笑道,你不喜欢么,不喜欢以后我就不戴了。她起身理一理云鬓,一番揉搓之后,梳得很精致的鬓角窜出许多不驯的鬈发,元浴看着,突然伸手将她的发髻扯散了,乌油油汹涌澎湃,元浴惊叹道,你是鬈发哩,我就喜欢鬈发的女孩儿。 再加上深眼窝蜜糖皮肤? 元浴愕然,霎时他明白过来,便一头滚过去搔她肢窝,清韵再次闪避不及,便吱吱地笑,我们鼓浪屿也有很多深眼窝的女人呢。都是出洋的男人从番邦携回来的。 元浴说,啊,你好讨厌哪!突然,他紧搂了她,清韵不动,目光如水洒在他脸上身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深深叹道,元浴,我才见你两面,怎么就象熟识了一辈子似的,元浴喘息道,大概前生就熟识了罢,清韵顿时身软如绵,她喃喃道,这些衣物还真是讨厌。 元浴象豹子般敏捷地跳起来要关门,恰好这时客氏托着白绫睡衣进门,见他们衣冠不整脸色渲红,明白了几分,有些欣慰,亦有些酸涩,她将睡衣搁在箱笼上,说,早点竭息也好,明日五更起床庙见(注4)。 元浴掩门解衣,清韵在帏后换上白绫睡衣,乌油油鬈发覆盖了后背,她正要套上睡裤,冷不防元浴从后面袭来,一把将她抓到眠床上去。元浴到底是童男,缠绵半天不知端底,红烛颤抖着跳了几跳,清韵口齿不清地呢喃了几句,他终于艰涩地进入她的身体,却止不住浑身剧烈颤抖,这颤抖很快地传染给她,于是彻夜不眠。 鸡叫三遍,宝珠唤他们起床,说鼓乐队早在外面等着了,元浴不情愿地套上那些亮闪闪衣物,又帮清韵正了正沉重的凤冠,同步走出洞房,踏入正厅鼓乐齐作,送嫁婶引他们上前叩拜祖先,拜客氏天天要叩头的滴水观音,这时,元浴听送客婶念念有词: 启观音,官人娘子可同心! 繁复婚礼令元浴不知东西南北,送客婶吉祥话说了几箩筐,他只记了这一句,而且居然镂骨铭心了一辈子。 苏甸好笑地看客氏与清韵在送客婶摆布下脊背磕着了脊背,然后再转过身来面对面,鲜妍的儿媳与红颜早逝的发妻形成鲜明对比,他心不禁有些难过,自己第一次回唐山与客氏圆房的情形恍忽就在昨天,而眨眼间儿子就成人了。 小夫妻行四拜礼,苏甸收下清韵手绣的烟荷包,清韵接过丰厚衣彩,落落大方将鲜红的珊瑚簪插在婆婆头上,又引出送客婶一串话语来。 客氏泪眼花花地将苏甸回唐山时替她打制的老式项链挂到清韵已经挂了多条项链的胸前。 休息间,元浴戏谑道,啊,你的项链有几斤重了呢,清韵反唇道,这是枷锁,枷锁你知道吗? 这是私房钱,私房钱你知道吗? 是么?清韵睫毛一颤。 女人好像是要有些私房钱的,不过,在我身边你可以放心,元浴洋洋得意道,我保证一辈子不会让你挨饿,清韵好笑道,我挨饿,你以为我要靠你?元浴说你嫁给我不靠我要靠谁? 清韵想了一会儿,你远在天边,我看还是靠自己罢,她诡谲一笑,缩回自己搁在衣襟上的手,元浴看出一些蹊跷,握住她的手不放,清韵又一缩,元浴触及她腰间一纸片,立刻明白这是什么,噤口不语。 你要看吗? 不看,元浴态度有些生硬,清韵却腻在他身上咯咯笑起来,自己掏出来,他还是不看,说,鼓浪屿银庄的票子,你还是自己收起来吧,在你跟我去南洋之前,我不要看你这些劳什子! 这倒是为什么? 你既嫁了我,就是我的人了,你听着,我有本事养你一辈子! 清韵扁扁嘴不作声。 七月之日无大小,新婚第二天开始流水宴,第二夜开始闹新房,元浴从少年起就在南洋,少了许多无谓的折腾,但鞭炮还是夜夜要响的,响至七天,隆重省亲的父子俩便到了该启程的时候了,是夜沉静,朦胧床帐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元浴热泪盈眶拥着清韵不放,他咬着她的耳朵说,我离不开你呢,清韵倒是出奇的冷静,她微微一笑,元浴,话别说得太早,没准一到南洋,深眼窝蜜糖皮肤,就把我给忘了,元浴恨道,人家跟你讲真话呢。 我也跟你讲真话呀。 胡说,元浴恼红了脸。 自古以来,都是女人在望穿秋水,痴心儿郎谁见了? 我不会让你望穿秋水。 大话还是不要说了罢,一年以前,人家就说你在南洋早有了一房妻妾,害得我爹爹担心了许久。说,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人家还说我爹爹靠锅巴发财呢,唐山的锅巴有那么值钱吗? 反正你喜欢番婆,我说的没错罢? 元浴掩住清韵的嘴,不许说,都说女人书读多了不老实,我看女人书读多了是多虑,我不怕你红杏出墙,倒怕你愁坏了身体,清韵温柔地拍拍他的脑袋,放心,放心,只要你不负我,我怎敢负你? 清韵,我们怎么老说不到一块去? 都过一块儿了,说不说的有什么关系,唔?清韵好笑地点着他的鼻子,元浴一把抓住她的手,鼓浪屿房子一建好,我就回来接你过去,那里离你娘家近些,省得我在南洋牵肠挂肚的。 注1:脱草鞋礼,闽南侨乡为番客举行的欢迎仪式。 注2:在室女,闽南话指深闺处女。 注3:缘米,铅米,铅与缘闽南语同音,闽南民间结婚有撒铅米的风俗。 注4:庙见,拜见祖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土匪的乌单 苏甸与元浴回南洋,金沙苏家楼多了清韵,起初倒也安安静静过日子,只是她的乳娘和丫头过惯了城里的日子,渐渐就有些不安份起来,时而撺掇清韵回娘家,维嘉有时亦派人来接女儿。到后来,清韵回娘家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尤其春天麦收时节,跳蚤多如牛毛,清韵白嫩的肌肤上便隆起无数奇痒难忍的咬痕,红到极至便起水泡,亮晶晶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心动魄。 这天清韵刚刚起轿不久,客氏与宝珠对坐叹息,客氏说,毕竟是城里人,连只跳蚤都怕的。宝珠说怕怕跳蚤倒无所谓的,新娘倒是明白人,只是沿途散匪如麻,不平安呢,听镇上的人说,猫五近来又想自立山头,金沙地界时而有散匪拦路抢劫客商,前不久又绑架了镇上苏氏内眷。 宝珠啊,客氏惊道,这猫五我起码有十来年没见了,我老觉得他还是孩子,听说有时不是挺出息的么,想必他是不至于过份罢。 这孩子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 宝珠,猫五命苦,这是没法子的。 命苦的人多了,难道个个都要去做土匪? 想必猫五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心善。 不是说善有善报么?想必猫五不会惹到我们头上来罢? 宝珠叹息道,谁知道呢。宝珠起身命厨子给苏刘氏炖猪心,又命丫环给自己端了个藤椅,她近来很有些富态了,坐在纤瘦的客氏身边就是一堵墙,她粗枝大叶纳着鞋底,怎么看怎么不像样子,咧嘴笑道,我就是命贱,天生是粗使丫头! 客氏手里原本亦做着活,那是给大大小小的儿女们绣的肚兜,一会儿,她搁下这些做得十分鲜亮的活计,缝苏刘氏的靛青大褂,苏甸给母亲买的绫罗绸缎前前后后总有几皮箱,她偏偏要穿这种家织土染铜钱厚的土布,说是暖和踏实。 一时无话,只听得嘶嘶针线声。 日头升至中天,宝珠正要安排午餐,照壁前的大门吱扭扭推开一条缝,塞进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件,丫头以为是南洋来的家书,喜孜孜捧进门来,宝珠剪开,见不是自己熟悉字迹,心里一紧,竟不愿意去看了,将信搁在柜上,心嘣嘣跳起来。 这时她心肝女儿韵琴下学回来,她叫道,韵琴,韵琴,我头有些晕,你读一读我听。韵琴依字念完,呆了,宝珠抽出汗巾,拭着自己爆出的冷汗正不知如何是好,傍边的客氏就先昏倒了。原来这真是土匪的乌单,清韵的轿子刚出金沙就被绑架了,索票五百光洋! 宝珠立即让家丁火速到剌桐城给在南洋的当家人拍了电报,命丫头将倒在藤椅上的客氏扶起来,喂了一点人丹,客氏黄黄脸儿慢慢有了一点血色,就站起来,走进自己房里将完全湿透的内衣脱下来,想一想,换上火红肚兜,顿时胆壮了几分。 客氏与苏刘氏一样,都信赖那么一点红色能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安康,此时她静静擦干自己的虚汗,闭目养神片刻,吩咐宝珠不要声张,她说,老的老小的小,韵琴,你是看了信的,不许说啊! 丫头将饭端到苏刘氏房里,午餐照样静静地吃,女孩儿们霎时都懂事了似的,所有的人都话语轻轻,客氏用鸡汤淋着米饭,强行撑着吃了半碗,少顷脸就青了起来,宝珠忙轻轻捶她纤瘦的背部,她轻轻咳着,一会儿竟咳出鲜红的血来。 宝珠心痛道,看来你鸡汤是不宜多吃的,下回我给你炖菜鸭母。客氏自己擦拭着嘴角,这与鸡汤不相干,她说着又咳了起来。 阿妍,你怎么啦?苏刘氏拄着牙色手杖颤巍巍出房来,客氏忙用手巾掩着,没啥,人虚了点,大节气,难受。苏刘氏说是罗,霎眼间枇杷就黄熟了,五月节快到了,我正觉得胁下窜痛得慌呢,可你还年轻呐,这一痛,要痛到猴年马月,叫宝珠去剌桐城给你抓药,宝珠、宝珠,粽叶都备好没? 你放心罢。 这五月粽子要吃得清心也不容易啊。 宝珠示意丫头将客氏用过的漱盂和猩红抹巾撒走,自己扶着苏刘氏坐下,大中午的,你老人家不歇着? 苏刘氏说,这年头,我整日整夜都歇着呢,一个晌午不睡死不了,她细细察看她这些阴性子孙细皮嫩肉的脸儿,宝珠,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宝珠道,没啥事儿。 苏刘氏说,你骗我一个老不死的作什么?肯定有事儿,宝珠小心陪笑道,事儿是天天有的,不知你说的是哪件事儿? 苏刘氏盯着宝珠不放,是清韵出事儿,对不?宝珠被逼得没法,只好编了个谎儿,清韵在剌桐城中暑啦,请医生看了,歇着呢,没事儿,过些日子就回来。 苏刘氏叹道,好好儿家里不呆,跳来跳去,这孩儿不安份呢,嫁到苏家,就是苏家的人啦,整日回娘家算咋回事儿呢?宝珠说没事儿,她娘家人跟着呢,再说鼓浪屿也有咱苏家的人。 那些浅钵儿,哼。 奶奶,我们也要去鼓浪屿,韵琴见母亲为难,伶牙俐嘴道,我也要去洋校读书,我要去! 苏刘氏见孙女撒娇,倒笑了起来,读书读书,女孩儿读什么书?我看你嫂子就是书读多了。好好的针指不做,整日吟风弄月,移了性情。唉,我看这大户人家的千金不好侍候,这阿甸也不知咋想的,女孩儿还是笨些好,笨笨的,多半就本份些。 苏刘氏终于进房去了,宝珠松了一口气,走马灯似的忙碌起来,她先让孩子们去睡午觉,然后命家丁到镇上请医生来瞧客氏的病,客氏用抹巾掩着轻轻咳,你知道我一上火就有事儿,无碍,老毛病,静心养一养就好。 宝珠说,我就去让她们给你熬药,现在急也没用,你好好歇着,我到镇上找人去,客氏说,宝珠啊,银子倒是小事儿,让他们尽快将人放回来。 宝珠带着家丁匆匆走了,她一直忙乎到掌灯时分方进屋来,珠汗淋漓,径直入房对呆呆倚在床上歇息的客氏说,真是猫五手下的杂牌军呢,明天在八都,他们不要银票,要现洋,一手交银子,一手领人。 客氏半晌不说话。宝珠说我让人去鼓浪屿了,得让亲家出面,方方面面都疏通一下,或者让四太太亲自找猫五家人说一说,你们不是说猫五怕老爷么? 客氏沉吟半天。 要不,我亲自去八都送银子? 你不要去,万一有个好歹,这一大家子咋办?宝珠,你知道,这家里现在没有你是不行的,客氏勉强从床上起来,附在宝珠耳边说了些话,宝珠会意,命管家连夜去苏家私墅掘出几十年前苏守业埋下的银子,数出五百两,其他分散收着,以备不测。 宝珠抹着额上的冷汗,立即又出去了,与族里的长老议定请乡里的头面做公亲的事儿,她将点点滴滴的事儿都放在公祠里商量,生怕惊动了苏刘氏。 待一切打点清爽,天麻麻亮了。 幸好该备的都备了,宝珠拭着汗对客氏说,客氏亦是一夜未眠,她说,你眯一会儿,宝珠说算啦,你去歇着,孩子们马上要起床了。客氏说,厨房的活儿都让佣人做好了,这把年纪了,何必过劳,你总是不听话。 宝珠笑道,放心,我体壮如牛。客氏抚着她的胳膊,泪如雨下,宝珠说别这样啊,再这样伤神咋办? 宝珠唤丫头泡了参茶,两人相对喝了。 早霞红得耀眼,孩子们都去私墅后,突然间乌云翻滚,天暗如锅底,一会儿雷声大作,正在阳台上闭目养神的苏刘氏惊道,未到六月天呢,就要下西北雨?而且是早上,这天公发怒啦?! 宝珠赶快跑过去,将她连人带椅搬进来,楼上楼下的丫头们赶紧把门窗关好,一时间狂风暴雨,流窜的闪电令人心惊胆战。 天公发怒啦,天公发怒啦。 苏刘氏坐在突然阴暗下来的厅里,喃喃自语,浑浊泪珠滚出她衰老的眼睛,夹在纵横交错的皱纹里。一会儿,竟抽抽噎噎哭起来,正扶着病体在房中摸索的客氏,忙磕着小脚上前劝慰,苏刘氏置若罔闻,一忽儿哭,一忽儿笑,客氏惊得目瞪口呆,搂着婆婆枯瘦肩膀,亦泪涔涔的。 正乱成一团呢,雨倏地停了。 水哗哗地流,彩虹从苏家楼后苍翠蓊郁的后山喷射出去,横跨天穹,乌云虽然狰狞,柔美红霞亦倏然铺张,风小了,清朗润湿,客氏拭干泪水,命丫头将落地百页门打开,暖融融的春光流溢了一屋。 苏刘氏眯着眼睛,宁静无比。 客氏与宝珠站在凉台上议论婆婆古怪病况,宝珠说,恐怕清韵的事儿瞒她不住,你不说老太太心里亦雪亮,明白着呢。客氏战战兢兢道,可万一老太太吓出个好歹,我如何与阿甸交代嘛?宝珠咬牙切齿恨道,这该杀的猫五! 真是猫五么?宝珠,你确定? 不是猫五,也是猫五的爪子。 那我要去见猫五! 宝珠还没听清楚,客氏就进屋换了身飘柔的藕荷色衫裙,想一想,脱下来,换上压在箱底的一套连裤猩红亵衣,那是她未圆房前,苏刘氏亲自替她缝制的,她狠狠地束紧了自己,再套上衫裙,恍忽看去,像淡雅的花瓣裹着深红色的,尚未伸展但跃跃欲试的花蕊。 客氏隐约记起苏刘氏当时是要她偶尔出门防身的,她做女孩儿时从未出门,所以就从未穿过,她平生唯一出的远门是南洋,原本要带上这厚实的亵衣,被苏甸笑了一下,竟永远将它压在了箱底。 客氏想到苏甸的笑容,心砰砰跳起来,此时她觉得自己洪壮有力,行走竟硬挺了起来,宝珠,赶快备轿,趁他们未走,你送我进祠堂,我是务必去一趟的的! 宝珠惊道,你怎么去,你去哪里? 去哪里?你糊涂了宝珠,客氏说,我当然是去找猫五!宝珠说猫五是来去无踪的魔头,你一个弱女子如何与他对质? 我无须与他对质,客氏双目放光,颤巍巍下楼,我不去谁去?打小看着长大的,我就不相信猫五会吃了我? 客氏很瘦,看上去飘飘欲仙。 宝珠急道,他打小就不是好东西,客氏突然朗声一笑,瘦削脸上泛起一阵鲜艳的红润,好东西坏东西我都得去,宝珠,不要再说了,救清韵的命要紧! 要去也得我去呀。 你压不住他。 可你行么? 有什么不行的?! 客氏不再多言,竟自进内室,取出胭脂水粉,将自己细细修饰得容光焕发,方进房与婆婆告辞,苏刘氏老眼昏花,见一清瘦丽人站在自己面前,愕然无语。 客氏说,阿姆,我去看看清韵,要是好了,就让她上路,您别急,我们都会回来的。 阿妍?你从来不单独出门的。 可现在是一定要出去的,客氏哽咽道,您跟宝珠好好呆在家里,我去了。 苏刘氏定定看着在灾难面前突然强壮美丽起来的儿媳,亦哽咽道,这事儿也只有你去了,宝珠事事能干,可这时就是替不了你,你去罢,兴许那猫五现在还能听你两句话,阿妍呵,叫猫五手下留情,说咱们苏家不欠他的,好好儿的还我孙媳妇儿来。 客氏惊道,你都知道啦?! 苏刘氏不语,倏然闭上眼睛,眼角溢出浑浊的泪珠。 宝珠愈发惊诧无比,她与客氏双双跪下,将事情前后陈述了一遍,苏刘氏淡淡抬起眼皮道,都知道了,人命关天的事儿,快快去办! 宝珠命家丁将呢轿备好,递给客氏一大包吃食,泫然涕下,你自己要当心点儿。 客氏头也不回上了轿,走吧。 宝珠在客氏的轿边行走如飞,到了祠堂,举族哗然,说猫五现在虽然是靖国军手下的旅长,却匪性不改,为了争地盘,前不久刚刚杀了苏姓民军首领,与苏氏结下了血仇,现在是万万不能让苏家女眷抛头露面去做这等冒险之事,哪怕你真有恩于猫五,八都终究是土匪窝,匪窝里的事儿谁说得清楚。 宝珠正要说什么,客氏隔着轿帘高声道: 救人要紧,走吧! 到祠堂她始终未出轿门一步,但苏甸太太的话,无论如何是很有些威力的,客氏说,宝珠,公亲礼要赶快备好,我走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镇口就上山,盘旋山道,令苏家豪华的呢轿颤抖不已,轿中客氏却目光炯炯,以往略略颠簸便要呕吐的,今天竟毫无知觉,她不时掀起轿帘,满目碧山秀水跳荡,一向冰凉的手心竟捏出汗来。 她多年不见猫五了。 猫五周末原本是要和九姨太回鼓浪屿的,周三八都大本营突然发生火并,原来是平素唯唯喏喏被他视为心腹的二连连长乌滚暴乱。 面黑无须的乌滚拙于言词,在猫五手下鞍前马后跑了许多年,一心一意要发达,要光宗耀祖,银子要,脸面也要,但这年头双赢不容易,乌滚多年的团长梦未圆,却又不敢与猫五多言,郁积久了,神思不免散乱,那天偷偷绑了清韵,原是为了敛财,见清韵天姿国色,又想讨好猫五,又想一想,这样下去,不知要熬到猴年马月,思来想去,一股子焦灼硬是按捺不住,也就是一念之差,乌滚突然就想杀了猫五取而代之,一了百了。 乌滚半夜突然杀到猫五常住的小圆楼。 这天阴雨绵绵有些回寒,猫五命手下开了坛老酒,生了炭火烤鱿鱼干,与九姨太林时音磨牙斗嘴,又与卫兵玩了大半天牌九,正欲宽衣上床,突然间枪声大作,敏捷的猫五跳到窗边,听了一会儿,青着脸隐入楼的是清韵,我的大儿媳妇。 我怎么知道谁是你的儿媳呢。 客氏慢悠悠端茶汲了一口,一路颠簸,她脸上的妆依然明润如画,猫五,我儿媳的确是你的人弄走的,你知道这金沙地面,是没有什么人敢在你这太岁头上动土的。 猫五摩挲着油亮的枪陪笑道,甸婶,我还是叫你甸婶比较好,甸婶,你这话说过了罢,刚刚就有人在我头上动土,我杀了他,我不要他的命,他就要我的命,这就叫身不由己,不过,我猫五向来尊敬甸叔,怎么敢动他的人? 可人是被你们抓了。 我查一查。 你查清楚了。 猫五正要呼人,九姨太林时音冷冷发话,不用找了,李清韵单独关在圆楼楼下,乳娘和丫头都被二连的人留下了。 猫五楞了一下,圆楼下漂亮娴雅的女人是背上长反骨的乌滚刚刚弄来巴结自己的,要不要有十姨太,他正要征求林时音的意见呢,她还没说,乌滚自己就先忍不住开了火,这狗娘养的!从前年至今日,他猫五还没宠爱过林时音以外的女人,就是补上的八姨太,基本上也是闲置的。他正为自己的反常惊讶呢。 猫五目光如电掠过林时音没有什么表情的俏脸:把她放出来! 沉重木门吱扭扭地开了,被幽闭了两天的李清韵款款地走出来,一身素净的短打扮遮不住她流丽的身段,猫五眼光顿时发直,前天他来不及细看,要不是苏家女眷,他绝不会放过这样的美妇人,猫五竭力克制着自己,青着脸看她们紧紧搂成一团,似乎都没有流泪,末了听到客氏微弱但坚定的声音: 走,回家去! 歇一夜再走罢,林时音说。 对,歇一夜,猫五说。 不啦,谢谢你。 甸婶,我们留你还不行吗? 客氏置若罔闻,目光倒在猫五头上脸上逗留了许久,猫五,你是真的大了,大得让我认不出来啦。猫五说,可你还是认出来了,客氏说我是猜出来的。 猫五说,我可是一辈子忘不了你,甸婶,你怕我作什么?留一个晚上难道我林耀国会亏待你?! 我不是怕你。 不怕我为什么不呆一夜?这样颠簸,你受不了的。 你这儿毕竟是虎狼之窝。 猫五跳了起来,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青,你怎么这样说?你怎么这样说! 客氏淡淡道,猫五,你要我怎样说? 猫五嗫嚅道,我,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客氏叹了一口气,猫五,你要我怎样看你嘛! 甸婶,你听我说。 猫五,许多事儿还是不说的好。 我还是要说,你的儿媳妇不是我绑的,绑她的人刚刚被我杀了,是我亲手杀的。 那我就谢谢你了。 客氏站起来坚持要走,猫五无可奈何送她们出门,但从苏家宗祠担来的银子照单全收。 客氏冷着脸看着,猫五说,甸婶,我现在手头紧,这算是我向你们借的军火钱,日后一定全数奉还! 客氏又淡淡一笑,上轿,我要耗费多少是自己的事儿,要还不还是你的事儿,你保证我们平安到家就行!猫五,你还得保证将来不再绑苏家的人。 不会不会,这次的确不是我做的,婶娘,我是有些年不做这事儿了。 不做就好。 客氏拉下轿帘,猫五唯唯喏喏,派兵送她们到金沙镇口,一路无碍。一进苏家楼,客氏就天旋地转,泫然倒在院子里,面黄如金纸,汗泪交加,里外三层都湿透了,宝珠忙命人将她抱上床。 宝珠请剌桐城的名医来家里替客氏调治了十几天。客氏还是昏昏欲睡,觉得全身没有一块肉是自己的,幸好未再咳血。 心急如焚的苏家父子一进家门,元浴就忙忙上楼抚慰清韵,苏甸亦顾不得喝口热茶,进房与客氏宝珠商量全家搬迁鼓浪屿事宜,客氏支起病体颤巍巍道,不要急罢,猫五还是讲一点情份的,否则我与清韵怎能平安回来?再说猫五的大本营亦在鼓浪屿,我们离了狼窝又进虎口,搬了有何用?苏甸说猫五的大本营只能在山里,红楼都是内眷,更何况鼓浪屿是公共租界,猫五是不敢乱来的。客氏就不吱声了,支撑着要起来。 你不要起来,躺着。 我想我是好了,你们一回来,我就好了,客氏笑笑,简直像做梦一样,没想到你们又回来了。 元浴放不下,他一定要清韵跟他走的,我想鼓浪屿新楼也筑得差不多了,你们也一起走罢,省得我在南洋牵肠挂肚的。 你跟阿姆好好说去罢,只要她愿意。 是的,宝珠说,我们俩没说的。 苏刘氏因为清韵事儿上火,原本就昏花的老眼模糊一团,摸索半天确信是儿子,又哽咽半天,浑浊眼泪方流下来,甸儿,阿妍是苏家的福星,你得好好待她,不许花心,这回要没有她,清韵是回不来的。 苏甸陪着母亲伤感许久,说,金沙现在是是非之地,我们还是搬走为好。 我不搬。 阿姆,金沙是不能再呆了。 不能呆我也要呆,这是我的家,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怎样!苏刘氏斩钉截铁,苏甸又说了半天,苏刘氏一言不发,让丫头用芦荟汁慢慢梳理花白头发,末了她说,阿甸,除非你回唐山,否则我要老死在金沙!你要回唐山,我就跟你去鼓浪屿! 苏甸望着固执无比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可她们都还年轻,住金沙是不保险的,女孩儿们亦该读点书了,现在单单读私墅是不行的。 苏刘氏说,女孩儿书读那末多作什么?我一字不识,不照样养了你们几个? 楼上新娘房烛火跳跃,元浴将清韵紧紧搂在怀里,说你瘦了,你再也不能受这等惊吓了。 清韵说惊倒未必大惊,好几夜不睡是真的,回家后还是不能睡好,每每夜半醒来,以为自己还在土楼里,耳朵里都是剌耳的枪炮声。啊,元浴,我在鼓浪屿从未见过猫五,现在倒见到了,也不见得就青面獠牙如何了得嘛,她握着胸口,不过,猫五那天要是发威,天王老子亦救不了我的命。 元浴说,我跟爹爹说好了,这回一定带你出洋去,我是决不能把你单独丢在这狗不拉屎地方的。我也决不能让你过像她们那样的日子! 她们,哪个她们? 元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说好,清韵却蓦地明白了,潸然泪下,嫁进苏家经历这末大风波,她还没流过泪呢。元浴抽出绢子帮她拭泪,她抢了过来,吱地笑了,元浴有些宽慰地刮刮她的鼻子,说等我一下,我还没见过母亲与祖母呢。我一急起来就忘了礼数。 元浴走出房门,到祖母那儿去。清韵便独自慢悠悠梳理自己的头发。 奇怪的是苏刘氏只是一味的跟自己的儿子过不去,倒不阻拦李清韵跟元浴出洋,她抓着元浴的手,浴儿,你娶这个媳妇儿有钱是有钱,可就是太麻烦啦,细皮嫩肉,书虫儿似的,还食不惯咱金沙的水。 不是食不惯,是土匪给闹的。 唉,你们走吧,走吧,过年回来看看就行,横竖,我是留不住你们的。 元浴听了,欢天喜地,过两天,两个年轻人略略拾掇一下,就先启程到鼓浪屿,元浴领着清韵看过自己的新楼,说,还不知什么时候能住上呢,我还真是个四海漂泊的命。 我就宁愿跟你去漂泊! 将元浴小夫妻送走,苏甸留在金沙慢慢做母亲的工作,半个月过去了,一点效果都没有,他只好狠狠心,决定留客氏与苏刘氏作伴,其余的人都搬走,宝珠十分担心客氏的身子,提出要与她调换,客氏说没事儿,你们都走,我倒省得操心,横竖有下人呢。宝珠,这一大拨人去了,鼓浪屿那一摊摊没有你是不行的。宝珠说那倒未必,四太太识文断字儿,比我能干多啦。 客氏笑笑,我看倒未必,你们是各有千秋。 宝珠亦笑道,你各打五十大板呢,我这些年在金沙有些习惯了,想到离开,还有一些舍不得,主要是我没法再帮你了。她有些难受地望着愈发枯黄的客氏,客氏这两天喘咳略略好些,可看样子是无法恢复到去八都之前的情景了,宝珠想到客氏在那一天绽放出来的灿烂和异乎寻常的体力,还是惊诧万分,她的力气,大概都在那天耗完了。 宝珠,我没事儿,猫五碍不了我。 这该打的猫五!宝珠说,药我都收在橱里,记得叫丫环煎好,按时饮服。 宝珠啊,这些年难为你了。 一家人么,说这些倒见外了。 苏甸见她们妻妾二人在那里没完没了絮絮叨叨,心想鼓浪屿那两位,怎么就老是磕磕碰碰的呢,就笑道,你们二位缠绵不已,这倒是难得,阿妍,金沙这边的事儿要是麻烦,就叫你爹爹过来帮一帮,横竖他那个店是开着玩的,运水寄回来的番银就够他们盘缠的了。客氏笑一笑,不说什么。 鼓浪屿苏家楼热闹了,香粉这些天,倒安静得异乎寻常。元浴娶亲清韵被绑架,其间不出一年,也就是说,苏甸一年回唐山两次,是她嫁到苏家后最频繁的了,可自从香粉磕伤妍婴,苏甸就不大搭理她,要是过来,也是问问元艺的功课,几乎不过夜,香粉眼睁睁看着苏甸与妍婴形影相随,醋自然是喝了一缸子,但在苏甸面前她不敢吭声。 看来香粉近来大好了,妍婴对月姑说,药效大增。 恐怕与药不大相干,月姑说,这药是治标不治本的,或者心静,或者干脆分分心,再服些凉润之物,或许慢慢能调好些。妍婴笑道,你模棱两可呢,究竟如何,总得有个说法。 妍婴,别指望一了百了,她这是心身之病,药固然要讲个对症,总得还得以心神调养为主,月姑道,有些事儿,一时也说不明白。 妍婴定定看着她,沉吟了一会儿,讪讪地红着脸,一会儿,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咱们相处了这么多年,不可言传还可以意会呢。 明白就好,有些病,无药可治!现今虽无大碍,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正说着,刚刚把元浴清韵送上船的苏甸回来了,说,你们又喝体已茶呢。妍婴说我们在商量大事儿。 苏甸笑道,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了?妍婴说治病救人不是大事是什么? 谁病了? 还有谁,你比我还清楚些呢,月姑见苏甸面有倦色,就说,我走了,你们早些歇着。苏甸说,这都算什么事儿啊,月姑,我过些日子也得走了,我家现在女眷众多,女人的确麻烦些,将来还得请你多关照。 放心,有妍婴呢。 苏甸望着月姑的背影,沉吟道,妍婴,我想我还是得尽快回南洋去,这里你和宝珠多留意一些就是了。 妍婴淡淡道,别指望我太多,你知道有些事儿我是想理都理不好的,时间不早了,你到香粉房里去罢,我今天头有点晕,想早点睡了。 苏甸奇怪道,你这是怎么啦。 我有些累。妍婴望着他,突然一笑,你老呆在我房里算怎么回事嘛,这黄楼里就算没有香粉,也还有个宝珠啊。 苏甸说,这些天忙,你不提醒我倒忘了,可是妍婴,你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嘛? 没怎么回事儿。 你究竟是贤惠,还是怕麻烦? 我怕麻烦,妍婴斩钉截铁地,随即陪笑道,你赶快去罢,我还有些事儿要与宝珠商量。你说得对,妇道人家,的确没什么大事儿,可这小事儿也够我们操心的了。 妍婴一反平日的沉静,伶牙俐嘴滔滔不绝,面颊上隐约闪烁着红晕,看上去娇艳无比,苏甸心里一动,正要去拉她,她却倏然转身,去了宝珠房里。 夜色清明,满园的虫子唧唧,其实今天妍婴还真没什么事儿,呆在宝珠房里,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事儿,宝珠说,天渐渐热了,这头发要洗麻烦不洗总是痒,妍婴说剪掉嘛,你看香粉,多摩登!现在烫发的人多起来了,也不算什么稀罕了。 宝珠点着她的鼻子笑道,我就弄不明白你和香粉,按说你待她够好的了,她不领情,她胡闹你都能隐忍,有些小事儿倒耿耿于怀,这倒底是为什么? 不为何,修炼不到家而已。 春风盎然,醉人的暖意直逼半遮半掩的百页窗,熏得俩人昏昏欲睡,妍婴叫道,小青,小青,给我们送一壶滚水来。 她话音未落,香粉房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香粉嗷嗷的叫声惹得两个人都跳了起来,宝珠的房间与香粉只隔着一堵墙,响动很大,小青拎着紫铜提梁壶站在门坎上,呆呆地红着脸,宝珠是没见过这个的,正一头雾水呢,就被妍婴拉到自己房里,说我这儿好,这个角落清静,宝珠,今晚你就与我一起睡。 小青低头伺候她们,不语。 一时间,大家都无言,尽管门掩着,黄楼另一角香粉肆无忌惮的呻唤还是如破了堤的山洪,不可阻挡涌了进来,妍婴是见惯了的,但因与宝珠在一起而分外尴尬,宝珠霎时亦心知肚明,两人面面相觑,楞着,都有些呆傻,竟都说不出什么话儿来。 一会儿,妍婴拉了电灯,却点着了青铜手绘羊皮八角壁灯,宝珠叹道,到底是世家小姐,睡觉还有这诸多讲究。 这有什么,妍婴说,这是我母亲陪嫁过来的,平素少用,偶尔高兴,点一回罢了。妍婴与宝珠拉着缎被角各自躺下,宝珠是个好睡的,不一会儿便响起鼾声,妍婴瞪着眼竟无一丝睡意,她扭过头,轻轻啮着枕巾,似醒非睡躺了一夜。 妍婴觉得自己不过是迷糊了一会儿,醒过来孩子们却都上学去了,宝珠在底楼忙着,苏甸坐在厅里喝茶,她赧颜道,唉,我迟了,她忙忙地给他倒水,苏甸见她双颊通红目光炯炯,说,你今天气色不错嘛。 好什么?我一夜未眠,虚火上炎,你倒说我气色好,妍婴一笑,我看男人都是粗心的。苏甸亦笑道,我本不懂医道。 妍婴走过去替他整理衣领,冷不防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啦,她轻轻摩挲他脖颈上鲜红的印记,还不到六月天你就中暑了么? 苏甸咧嘴一笑,不语。 我去叫他们给你烧点凉茶。 还懂医道呢,我没事儿。 妍婴顿时明白了几分,便垂了眼帘,悠长的睫毛茸茸颤动,苏甸伸手将她有些乱的鬓发掠到脑后,我一会儿到李家庄去,你先替我收拾一下,明天就上船。 妍婴又吓了一跳,这么快,不是说好了一周后走的么? 你不要多问,收拾就是。 苏甸起身出门,妍婴这才想起自己起床后尚未梳洗,便揉揉眼角,唤小丫头烧了热水,自己到厨房磕了两个蛋清,说,宝珠,宝珠,我们洗了头去剪发,好么? 你陪我去? 我和你一起去,妍婴有些爱惜地揉搓自己的乌黑长发,年纪大了,头发掉了些,恐怕也要剪一剪了,听说短发要好些。 宝珠大大咧咧道,你在我面前说什么年纪大,笑话,我大了你十来岁呢。 我年纪是不大,心老。 宝珠咯吱笑道,你是世家小姐,养尊处优的,咱俩身世替换一下试试?妍婴说宝珠呵宝珠,咱我俩现在彼此彼此,再说,你听过这句话么?曾经沧海难为水! 文绉绉的,我是粗人我听不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洗了头到凉台上吹风,阳光明媚,发梢闪亮,宝珠叹道,我倒是个不怕掉发的,你看我现在通体上下,恐怕也就只有这头发蓬蓬勃勃还算年轻,算一算,我进苏家已经二十多年了! 香粉房里的落地窗吱吱打开了,她这个窗是连着凉台的,香粉黑亮的烫发随便地披在水红睡衣上,宝珠见她满面春风,就说你睡得好呀,香粉说我是睡得好,要睡不好就不起床了。 妍婴蓦然想到香粉以前睡多了就雷霆万钧的事儿,心便扑扑跳起来,抓着宝珠的胳膊不放,她宁愿她不起床,香粉不起床就不惹事儿。 瞧你们亲热的,倒像两口子似的。 香粉笑眉笑眼道,宝珠姐,要剪头发我与你去,妍婴是古旧派,只懂得读书与开药,我吃她们的药吃得要烦死了,她不懂这个的,我带你去,保证做个最摩登的头。 宝珠楞了,你怎么知道我要剪头发? 你们成天嘀咕的事儿,哪件都逃不出我的眼睛去,香粉洋洋得意道,走罢,宝珠,做完头发我带你去吃西餐。妍婴,你要不要去,要去大家一起去。 我昨夜没睡好,你们去罢。 香粉换了身银红旗袍,眉目都精心勾划过,蹬了皮鞋,磕磕磕走出来,宝珠抚掌笑道,妍婴,你看香粉这一打扮,倒有几分国色天香的味道呢。 妍婴点头微笑,心想好生奇怪呀,这香粉自宝珠她们来,虽然安静,却没有好脸色,昨天还与宝珠大眼瞪小眼的,怎么一下子就云消雾散了呢? 妍婴顿时感到空空落落的,她打起精神去收拾苏甸的行囊,这时苏甸回来了,说,人都到哪去了?妍婴说我不是人呐? 苏甸在她跟前坐了下来,见她气鼓鼓的,怜惜道,你这是怎么啦?妍婴不语,苏甸说,我本该昨天就与元浴两口子一起走的,就是担心香粉闹事儿才留了下来,怎么她没闹,妍婴你倒拗了起来? 妍婴还是不说话。 苏甸无奈,自己点检行李,说,横竖以后是要经常回来的,有些东西不带也罢,放你房里去,好好替我收着。 未必要放我房里,哪都可以放的! 咦,苏甸奇怪道,我在你那儿放惯了的呀。 宝珠既来了,就放宝珠房里,她亲自给你煲了汤呢,妍婴说,吃饭罢,吃完休息一下,这把年纪了,别过劳才是,苏甸见仆人们尚未上来,便悄悄搂着她道,妍婴,你是从来不吃醋的,今天是怎么啦? 妍婴娇嗔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醋?,人心都是肉长的,凭什么我就不吃醋。 行了行了,你们个个醋起来都跟老虎似的,再这样下去,我可就不敢回唐山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答哩糖王的烦恼 战后南洋各埠商业复兴,欣欣向荣。答哩港口铁轨纵横,停泊的火轮愈来愈大,愈来愈多,深港停走远洋的大船,深蓝海面上有时便有五光十色的浮油荡漾,浅湾泊小船,有游艇有渔船,底色都缤纷浓郁,象马来女人身上的巴迪衫,林立的桅杆却一律是浅蓝色的,微风鼓浪,浅蓝桅杆像森林一样颤抖。 除夕刚过,苏甸就将李国赓和元浴夫妇送到马来西亚,他蛛网式经营如今遍布东南亚,其经济实力可以与曾经叱咤风云的答哩糖王苏理元相提并论。 理元是土生子,第二代侨领,有厚实的家当垫底,我阿甸是剃头匠白手起家,这糖王比那糖王还了得呢! 苏甸洋洋得意,正欲与理元商议回唐山做点实业,荷兰人就骤然宣布未入籍的华侨必须补缴战争利润税,1914年起获利三千盾以上者,必缴30%战时所得税,苏甸与伊丽连夜计算,战后要补交的所得税一千五百万盾,算一算,比土著或荷籍华人要高出十三倍。 这几乎是天文数字!苏甸脸都青了。这天早晨起来,不分青红皂白与伊丽吵了一架。 你生气有何用嘛? 可我没法不生气。 阿甸,解决的办法是很多的。 伊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说了,说了还是让人生气!苏甸此时竟没法控制自己,问题我是规规矩矩的侨民,战争期间债务缠身,我们每年均照章完税,现在又节外生枝,收什么战争利润所得税,无端又要补缴一千五百万,明明是要把人逼上梁山嘛! 连小日本都能和人家交涉减税,唯独你们唐山的民国政府只顾内战,伊丽冷笑道,哪里顾得上侨民?我看你就别再骂日本人了,人家敬你如上宾,你还不如加入日藉呢,还能省几个钱。 伊丽,不许胡说。 我没有胡说呀,这是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的事儿啊,阿甸,我早就告诉你的,早就叫你入籍呐,你哪里要听我的话。 苏甸不理伊丽,他将自己埋在文件堆里寻找化解的方法,嘘吁许久,找不到任何解决方法,终于泫然而涕下,这荷兰红毛的所得税,是世界上最苛刻的税制!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拒绝见人。 伊丽先是不理他,整整一天过去了,她却牵肠挂肚起来,他一旦气闷,总是不吃不喝只顾抽雪茄,她生气归生气,终究是心疼,伊丽忍辱负重推开门,呛人雪茄烟味腾然扑面,她被呛得直咳嗽,急呼仆人清理如山颓倾的雪茄头。 苏甸怒道,别动,伊丽亦嗔目怒道,我能不动么?再不动你让雪茄淹死了! 苏甸两眼通红,我不能白白让红毛鬼白白敲了竹杠,伊丽,你想想,这是一千五百万盾,不是一千五百盾,寄回唐山可以做多少事儿! 伊丽幽幽在房里转了一圈,咬牙切齿道,唐山,唐山,你就只想着唐山。 伊丽,我是唐山人,你是唐山人的媳妇。 伊丽瞪了他一眼,懒得与他口角,径自将酸枝木桌面清洗干净,命仆人端来鲜椰浆要他喝,苏甸也瞪了她一眼,见她深邃的眼睛通红如血,心一软,就乖乖喝了下去,清凉椰浆潺潺流过他早就冒烟的嗓子,焦躁的心不由就有了几分滋润,好几天没知觉的胃一阵痉挛,他说:伊丽,我饿了。 你早该饿了。苏甸,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有事儿就不吃饭,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是何苦呢,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这是你自己说的,这几年什么事儿没有过?天大的难关都过了,现在你总不能白白吊死在一棵树上。伊丽亲自将精制的榴莲糕端到他面前,苏甸不分清红皂白吃了几块,她又不让吃了,悠着点儿,吃多了伤胃,你忘了,晚上还有饭局呢。 你给我咖啡。 伊丽欣然一笑,苏甸要咖啡就是要振作的意思,她亲自端来咖啡,吩咐仆人好好侍候苏甸,苏甸喝过咖啡,乖乖去洗漱,伊丽赫哧一笑,自己步伐轻快穿过大厅去换衣服。 他们启程去理元十一妾别墅,这座荷兰风格的三层别墅落在答哩山脚秀颀的椰林里,他们的车驶进大门的时候,苏甸抬头见新月弯弯挂在高大的阿莲树梢上,不禁乡愁如水,一阵阵涌上心头。 唉,伊丽,我是真想回唐山去。 伊丽握住他的嘴,脸色煞白。 进入厅堂见宾客如云,得利,秋意,鸿图,秋含团团围着理元穿时髦旗袍的十一妾聊些时髦话题儿,苏甸拉着鸿图问,你身子骨好些没?爸爸呢? 烟毒未尽的苏鸿图脸色灰黄,看上去比他爹爹还苍老,他懒洋洋起身迎接岳父,爹爹心花开了,三千年来我们家一次,来了就亲自做菜,我叫仆欧给您叫去罢,他忙着呢。 不用叫,我来了! 理元系着围裙跟在端菜的马来女仆后面,阿甸,我亲自给你们做椰盅炖鸡。 鸡算是什么希罕物?苏甸叹了口气,大男人下厨,你还真有雅兴哪,理元说大过年的,玩玩嘛,你急什么?急又有何用嘛?咱今天是家庭聚餐,不讲那个排场,我近来对这些排场是很厌了。 苏甸想到理元早年的食量和浩浩荡荡的排场,不禁一笑。 理元说你笑什么?我苏理元三千年才做一只鸡,皇帝吃也没这么珍贵了,这是我叫胶园唐山新客养的童子鸡,园里自产的新鲜嫩椰,还加了一点从唐山带来的陈年花雕,味道好得很!鸿图,来,你多吃一点儿,养胃滋阴,好得很哪。鸿图看了父亲一眼,爹爹,这些玩艺儿我早就食腻了,他懒洋洋起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这孩子,真是没办法。 身子骨还是弱些,慢慢养罢。 没有用,理元叹息,这不是身子骨的毛病,是他自己压根儿就不打算精神,甸兄,你不要看我儿孙众多,我这些宝贝儿子,十只有一二可用,其余的都是些麻烦。幸好我不靠他们,靠他们公司早垮了! 在南洋出生的苏理元闽南话有些番腔番调的,英文与马来语却都说得十分地道,他年年回唐山的次数比苏甸还要多些,他近来很喜欢绍兴花雕,喜欢穿旗袍的时髦女人,还喜欢自己摸索着做些风味价于闽南与南洋之间的家常菜。苏甸私下里常取笑他“番颠”,他却洋洋得意说这是返朴归真。 甸兄,你等等,还有两道菜,这红炖乳狗是我最拿手的。理元又忙他的去了。 苏甸兴致索然,他想与理元商量对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这理元却兴致勃勃做起什么家常菜来,真是哭笑不得。 伊丽却对穿在苗条的十一妾身上的苏州缎面绣花旗袍大感兴趣,她不喜欢娘惹传统的窄袖宽衣的克巴耶,喜欢任何新奇漂亮的服饰。两个女人在一边只顾叽叽喳喳说衫道裙,将苏甸撇在一边,坐在角落的得利见岳父百无聊赖,便打开自己考究的雪茄盒子,两人相对吸起烟来,烟雾弥漫,苏甸咽喉略略有些苦涩,他清清嗓子,得利啊,吕宋那边还好罢? 还行,运水叔有时也过来出些主意,得利说战后生意状况显然是好多了,他准备不久将在星洲的父母接到答哩,住得近一些好互相照顾。 苏甸说,接过来也好,得利,恐怕今后答哩这一摊要靠你呢,我老了,得考虑退路了,得利说只要您坐镇,我就愿意多做一点事儿,我们都年轻,跑跑腿都是没有问题的。 要是,我不坐镇呢? 得利望着岳父日见沧桑的脸,怎么,您的意思是?苏甸速度很快地说,不,现在我还没什么意思,不过,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我们都老了,落叶归根是唐山人的习惯。得利笑道,你真的舍得伊丽妈妈,舍得离开南洋? 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吧! 苏甸正在兀自叹息,理元在楼下叫道,阿甸,阿甸,你看谁来了?苏甸和得利一齐转过头去,换了装的理元携着一脸色油黑年过半百的硬朗男人,将楠木楼梯踏得山响,苏甸一楞,随即兴奋,两人同时叫出来:阿甸! 阿根?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这有什么嘛,阿根咯咯笑道,我老喽,阿甸啊,你的头发倒是依旧油亮如漆,不过也不是后生家啦,胖啦,步伐也重罗,你是贵人福相,好命啊!哪里象我,一辈子都是漂泊的命,风里来雨里去,就这么几根毛,哪有不白的道理? 苏甸说,你不是早就回鹭港定居了吗?理元说,他是猴子屁股坐不住,定居不到一年就又下海啦,房子倒买了两三处,这个阿根,是执意不要我这个东家罢了。 我倒是真想定居来着,可坐不到半年,全身筋骨都痛,这享福事事与我作对,只好又扯帆出海啦,没法,咱天生就是行船的命。 行船好,行船好,练就一身铜筋铁骨。 你当真喜欢行船? 当然,你忘了,我当过你的下手。现在想起来津津有味哩。 你现在还可以当下手呀。 我骨头酥了,当不起来罗,苏甸笑了起来,这一晃就是几十年,奇怪呀,你既在南洋,我怎么就见不到你呢? 我还常到老东家这里呢,怎么,你还真想给我当下手?老东家的船队今非昔比。 阿根,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理元大笑,你有几根排骨,要苏甸这样的下手,呃?阿根朗声大笑,苏甸说,他排骨是没有几根,却是梆梆硬,咱俩都不是他的对手哩。 算了,算了,阿甸,幸好当年没有彻底把你拉下水,阿根仍然呵呵笑,不然答哩就少了个名声赫赫的糖王,这不是造孽么?理元说人各有命罢,要做什么是一定的,阿甸也是个梆梆硬的人,否则他不要你拉,自己就先下水了啦。 大家都笑。 笑声中苏甸一时忘却了自己的烦恼,伊丽,我们上当啦,理元兄这餐三千年才做的家常饭恐怕是专为阿根做的,与你我无关,杀鸡阿公名,我们就跟着捞些稻草便是。 不知好歹不知好歹,理元笑道,你既不识好歹,我们就不巴结你了,我巴结伊丽!我向来就崇拜伊丽。 伊丽瞪眼,你们少拿我消遣! 我怎么敢拿你消遣?你是我们至高无上的的女王啊,理元嘻皮笑脸道,我苏理元妻妾成群,却都是寻常脂粉,竟无一个能与你伊丽匹敌嘛,不信你问阿甸! 苏甸笑道,你的妻妾,我见都未见全了,怎么敢说有无与伊丽匹敌者? 伊丽,这就是你们阿甸的厉害之处,明明有九分,却总是估量六分,他跟我打交道,拳头总有一半是藏在袖子里,跟别人打交道,有时干脆就不见拳头。 啊,理元兄,你哪是说伊丽,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这不是挖苦我是什么嘛?苏甸握着酒杯道,那时我可真是只有六分胜算的把握,硬是要做十分的事儿,现在想想还捏着一把汗哪。 成者英雄败者寇! 阿根砰的与苏甸碰杯,久别重逢,杯觥交错,理元玩耍多年修炼成精,厨艺几近精湛,一煲靓汤,四个冷盘,数个昂贵热菜,山珍海味都不稀罕,最怪异是那一整只红炖乳狗,奇香浓郁,挟起来颤巍巍,入口便化。 理元洋洋得意道,要不是在南洋决做不出这等尤物,狗肉腥骚,我这用的都是自己园里的鲜料,你说这香料也怪罢,熟料与生料恁是风味不同。 苏甸喝得微醺,吃得亦滑口,说,理元兄,你又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这炖乳狗让老毛子见了又要说是不人道的! 咱今天没请红毛人,理元哈哈大笑。 你要请红毛人我就不来了,苏甸说,横竖这花雕醇厚入口,多喝点儿不碍事儿,他放肆地和阿根频频干杯,东扯西拉回忆往事,说得满座年轻人都睁大眼睛,秋意惊奇道,爸爸,你真是剃头仔? 苏甸说怎么,你不信?我本来就是剃头仔,难道你公公未对你说过,当时我只身跟着阿根的帆船来到南洋,就是住在你公婆家里,那时得利还没出生呢,或者,才一点点大罢,要不是你婆婆借我本钱,恐怕就没有现在的日升行呢。秋意扭头看得利,得利疙疙瘩瘩地,他们,他们真的没说过,反正打我懂事起您就是日升行的老板。 他们是给我顾面子呢。苏甸笑眯了眼睛,好象我天生就是老板似的。不过,我想一想,对啦,到答哩我就不剃头了,剃刀抛海里去了,全抛了,要舍不得抛剃刀,也就没有今天,秋意,甚至你们的伊丽妈妈也没见过我的剃刀呢。 我见不见倒是小事儿,伊丽嗔道,幸好我爹爹当时不知道你是剃头仔,否则他非将我的腿打折不可。苏甸说,剃头仔怎么啦,我们金沙浮脚桶到南洋的,十有八九都是剃头仔! 伊丽陪笑道,好好,不说了,如今你是我们的当家人,何去何从,全凭你把舵呢。 苏甸想到那一千五百万盾战争利润税,刚刚才清朗一点的脸霎时阴了下来,倚在沙发上不言语,孩子们围着阿根听水手故事,阿根随便拣些陈年谷子烂芝麻,就让他们听得一楞一楞地,苏甸想这些蜜瓮里泡大的孩子,他们见的世面甚至不如一个水手,这烦恼不由得又增了三分。 理元和伊丽默默陪他坐了一会儿,理元说,甸兄,我知道你在烦什么,不过,你就是想破脑壳也是没用的,其实有一个最便捷的解决方法,不知你想到没有? 我知道,苏甸闷闷地。 若是要做长久生意,还是要考虑入籍。 不,我堂堂正正的唐山人,入什么红毛籍,我看到那些鼻孔朝天的红毛,气就不打一处来,理元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到不得已是不参加红毛人的聚会的。 挂籍日本也是可以的,自明治维新后,日本人的势力就大了起来,唐山现在连皇帝都换了,居然还是不如小日本,这可是见鬼了,理元亦叹息不已,阿甸,还是迁就一点罢,退一步海阔天高,咱们日子还长着呢。 我讨厌小日本,苏甸脸色铁青,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这狗日的世道。 伊丽在一傍愤愤道,你气有什么用,唐山人不是讲究能屈能伸吗?我就不知道你阿甸为什么不能咽下这口气,无非是入籍,又不是将你杀了的,有什么大了不得的嘛,别人入籍,要破费四万盾,我们无须缴纳一分一厘,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理元说,是可以先考虑一下,现在劳工税也增加了,若不入籍,费用要增加一倍以上。短时间可以,长期做下来是吃不消的。 其实现在不单在答哩,在整个南洋,红毛鬼和日本人都巴结你巴结得不得了,理元兄说得对,退一步海阔天高,更何况这是他们在求你,不是你去求他们。 伊丽,你以为他们是抬举我么? 人家频频邀你入籍,这总是事实罢。 他们是看上了我的钱啊,伊丽,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他们巴结的是钱,不是人,我现在是树大招风啊,树大招风你不懂么? 我懂也罢,不懂也罢,都是为你,为这个家好。 伊丽,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烦死我了。不要再说了!苏甸两眼冒火道,伊丽,你心里揣着什么小九九难道我不知道吗?他见伊丽脸唰地青了,便噤口,在光滑楠木地板上来回踱步,伊丽盯着他急促脚步,头晕目眩,说你坐下罢,坐下! 伊丽见苏甸快速踱步就心慌。 理元见他们夫妻俩神色都不对,就息事宁人道笑道,都坐下都坐下,坐下喝咖啡,甸兄,惊涛骇浪都过来了,难道还有过不去的独木桥? 伊丽烧煮咖啡。 苏甸坐下举起雪亮的德国双立人牌不锈钢刀,将水晶盘里的榴莲肉细细剁成金黄色的糊涂,糊涂又笃笃飞溅了一地,这时阿根过来了,你何苦与自己过不去呢,阿甸,我们难得见面,一见面你就倒海翻江呢,放心,你是商海健将,没有过不去的坎。 苏甸猛然从自己的迷茫中醒来,他盯着阿根漆黑如老树皮般的脸庞,你说什么?没有过不去的坎,阿根,你懂不懂,这生意上的事儿,说翻船就翻了。 阿根笑嘻嘻地,你水性好着呢,翻有什么关系? 阿根啊,你错了我现在不是光溜溜青皮后生,拖家带口几十人呢。 当然,当然,阿根放声大笑,那是风口浪尖上颠簸了大半辈子水手的笑声,硬朗飒利,犹如金豆在铜鼎里跳荡,阿甸,你这三十年真不是白过的,你是千万富翁啊,有所得必就有牵挂嘛,你是不能跟我比啊,我阿根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阿根扬头继续喝酒,喝多了,举着酡红的酒杯咯咯笑着,下楼,扬长而去。 伊丽惊道,理元兄,这个人,阿根,他也是唐山人?不像,他究竟从哪来,到哪里去? 理元说,你别管他,自从我的船队换了火轮不久,他就疙疙瘩瘩的,一年之后不辞而别,走到哪里算哪里,就像他自己说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喝一次酒就携走一个杯子,这不,我这套水晶杯都被他挟走七八个了。 苏甸若有所思道,他一定是回唐山去的,落叶归根,是每个唐山人的心愿! 伊丽脸色再次泛白,阿甸,你今天累了,你这些天都没睡好,让孩子们在这边玩,我们早点回去罢?!苏甸说我不累,还有些事儿要与理元商议呢。理元说,我刚才话是说了一半,甸兄,你想好了,不单是费用,要是不入籍,生意肯定比以前还要难做十分。 苏甸光亮额头微微前倾,理元,我们都回唐山吧。以前就说好了的,一起回去开发铁路和矿业,我这一千五百万盾,再加上你的,无须伤筋动骨,就能在唐山做多少事儿哪,那才是真正的实业,我可不能把钱白白送给红毛鬼和日本人。 钱还是钱,它丢不了的。 钱不用,它也就是死钱。 理元诡谲一笑。我再观望一段,甸兄,我想你现在亦不宜仓促行事。这唐山时局动荡,兵匪猖獗,我得再看看。苏甸亦诡谲道,风口浪尖上行事儿,不是头一遭,你我都是过来人了。 理元突然正色,阿甸,这不是一单生意,这是要肯定要牵筋动骨的,在唐山做事之难,我们也都领略过啦,光复前就入股鹭港铁路,十几年了呀,可你看看,说是民营,从头到尾都被官宦兜着,银子倒花了不少,几乎是一寸铁轨一寸金,可至今还是不见营利,生意人可不能长久做陪本生意啊。 苏甸沉吟片刻,道,我们回去自己做,理元兄,我们联营,然后亲自管理。 阿甸,再想想啊。 伊丽说是的是的,理元兄树大根深,生意做得比我们大,想得肯定比我们多,阿甸,阿甸,你醒醒! 苏甸恼道,伊丽,你疯了,我没醉,我这个人,喝多少酒心里是有数的!伊丽终于克制不住,掩面啜泣,理元尴尬道,别别,犯不着为这些小事儿呕气。 这怎么是小事儿,对我来说,这正是最要命的,伤筋动骨的大事儿,苏甸慢慢站起来,唉,理元兄,我大半辈子在南洋,除了儿女亲事,次次都是你请我,过些日子咱到答哩最好的饭店好好坐坐,吃倒是其次,你说你老兄这辈子什么没见过嘛! 理元大笑,听起来你倒像还债似的,罢罢,你阿甸不懂酒,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苏甸不语,理元又笑道,我最怕就是你不说话,你这个人,不说话就肯定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了。 苏甸郁闷道,我可没心情打哈哈,你不回去,我能做什么的事儿,这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做的。 理元说,时到花就开,时机不到,做了也是白做。苏甸说你不做怎么就知道不能做?理元沉吟道,闽地多山,一座山便是一道屏障,苏甸笑道,我自然是不怕山的,你想我当年翻山越岭―― 可你不是当年了,理元断然道,更何况这不是小买卖,甚至不是一单生意,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千丝万缕的牵扯,麻烦呐,要说做实业,我宁愿在上海投三个厂,也不愿意在闽地修一寸铁路! 有了铁路,咱们那儿不就与上海一样了吗?苏甸目光炯炯,你忘了,那法国人说什么来着,闽西的煤铁,足于供全世界五十年之用而有余,理元兄,你想想,努力几年,先将闽西与鹭港连接起来,然后鹭港与剌桐城再牵手,然后鹭港到潮州,那时咱们在自己的家口门什么实业做不了! 想想都是容易的,做起来就难了! 不难我就自己做了,我独资经营,不与你分享啦!苏甸笑着将酒一饮而尽,理元兄,你现在做实业,是吃饱了撑的,我做实业,还指望着救乡富民呐,我们金沙人穷啊,我与你相比,还是穷得嗷嗷叫呢! 你不要激我,耐心听我说! 我不听啦,这些日子过得太乱啦,说好了的,我在唐山等着你。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去嘛? 天机不可泄,理元诡谲道,罢罢,咱不谈这些,你听我说啊,你既要回去,就先去探探路,到时再说罢……他举杯道,来,再饮一杯,咱这么多年交情,好像还真没喝过什么机会喝体已酒! 苏甸勉强笑道,我是没什么酒量的,不过这杯当然还是要喝了!他不看理元,一口气喝干了,一滴眼泪顺着鼻梁掉了下来。 理元看到了,也不语,伊丽轻轻地啜泣。 车子慢慢驶出理元别墅,伊丽伏在苏甸肩上惆怅万分,阿甸,以前我老在这里送你上山,记得不?苏甸怜惜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沧海桑田,这一晃就是三十年啊,以前这儿可没有楼房,有的是榴莲园,榴莲大如芭斗,伊丽,你就在这里剥给我吃,对吧? 伊丽眼泪慢慢渗出来,没忘就好,苏甸惶惑道,伊丽,你怎么啦? 阿甸,我在想你要回唐山的事儿。 我是得回去啦,我这是不得已的,叶老才归根,我还没老呢,伊丽,我们赤手空拳创业,我本来希望战后在南洋大展鸿图的,这美梦让该死的红毛鬼给戳破啦,唐山人在南洋倒底是无根的,难呐。你还是和我回唐山去吧?我们唐山这几年做实业的盈利率是很高的。 阿甸,我们一向做的是贸易。 我们可以改做实业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伊丽,跟我回去罢,我们先回去,我与理元兄约好的,我们要在唐山修铁路,他迟早也是要回去的。 伊丽不作声。 苏甸命司机将车开到近年辉煌起来的妈祖庙,携伊丽进庙,双双在妈祖娘娘面前跪下,我初到答哩第一夜,就是在这妈祖庙里睡的,伊丽,我们都许个愿,我相信我们的愿望是一样的。 伊丽不出声地流泪,泪流满面将拇指粗的檀香插在炉里,闭目祈祷。这不过几天功夫,她似乎老了十岁! 夜深无风,万籁俱寂,随从与司机垂着手在一傍静静矗立,苏甸扶着伊丽慢慢起身,掏出手绢,轻轻拭去她脸上泪痕,走吧,先回家去。伊丽轻声道,阿甸,你想过没有,你回唐山,这别墅里就剩下我和妈妈了。 你是真不想跟我回去? 我陪妈妈。 伊丽再次泪流满面,苏甸恋恋不舍望着住了几十年的滨海别墅,老伊努亲手植下的椰子,高高秀出有些沧桑的皇冠状楼,甸叔,若要回唐山,我一定要带她们回去,我是不能将她们丢在南洋的。你跟我的母亲说说,否则家里会赶她们出来。母亲最听你的话。 苏甸说,国赓,你有些过虑了罢?你的母亲,是我见过的,最通情达理的女人,国赓说我没有过虑,他们毕竟是我父母。我想我现在最好是不回去。 我也不回去,客运水说。 运水,你可是独子,苏甸说,难道你真不想回去?客运水说国赓也是独子啊,再说他们有你呢,你一个胜过我七八个,我爹爹有你这样的女婿,比我这样的儿子不是要强了许多么? 苏甸无可奈何。 国赓,伊丽说,你把干脆就把她们留在南洋嘛,就像我! 我舍不得。 你们这些男人呵,伊丽正要说什么,客运水冷笑一声,男人怎么嘛,我就没有娶妾,元浴也没有嘛,是不是元浴?我们都是适合现在答哩的法规。登记起来都没问题嘛。 元浴正与清韵肩并肩坐着喝咖啡,听舅舅如是说,两个相视微微一笑。 行啊,咱这样拖泥带水的哪像开会嘛,你们俩赶快定下来,看看谁跟我回去?横竖是要回去一个的,我知道你们都千头万绪,无论扯到哪一条都疼痛的,只好快刀斩乱麻了。 客运水仍默不出声,国赓呐呐道,甸叔,只要她们能跟我走,我,可以回去!苏甸望了他一眼,也不多言,迅速将日程定了下来。 到了月底,苏甸终于启程了,他坐樱花丸号坐得熟络,国赓却是第一次,势利的日本茶房见他携乌油油披纱笼的马来妇人上船,以为是他们都是苏甸的佣人,么来喝去,苏甸见国赓难堪,便唤来茶房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方相安无事。 理直气壮的火轮在汹涌的海上乘风破浪,年过半百的苏甸站在舷窗边发呆,他郁闷得很,这时李国赓从他自己房间出来,国赓四十出头,正是男人最成熟时分,苏甸心不在焉望了他一眼,竟羡慕起来,漫长旅途中有女人照应陪伴,李国赓容光焕发,南洋的椰风蕉雨锻就他古铜般肤色,似乎连眉眼都变得刚健起来,指头上,雪茄袅袅冒烟,迎面而来是粗犷的男人气息,苏甸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鼓浪屿那个唇红齿白的腼腆少年,那时国赓酷似娇柔的女孩儿。 李国赓递过烟,苏甸自己点上,甸叔,我想我的事儿只有您能帮我,我是决不能丢了她的,尽管她是乌番仔,生的又都是女孩儿,但她们都是我的孩儿。 苏甸笑道,无怪你不想回唐山,一个男人被三五个女人宠着,彼此又无争风吃醋之麻烦,何乐而不为嘛! 两人正随便说着,见满头白发的阿根搂着一颜色清冷的日本舞女从二等舱登上海风浩荡的甲板看风景,国赓喊道,阿根,阿根,你又换了女人啦? 阿根大大方方拉着女人过来见苏甸,脸敷得雪白的日本女人礼貌万分朝苏甸弯下腰去,抬头恰好看到身强力壮的李国赓,便柔顺地微笑着低下头去,偶尔抬眼则水波闪闪。 阿根瞪了她一眼,命她回舱,见国赓会意地微笑,便讪讪地说,她听不懂汉话呢。 国赓突然大笑,独自回舱去陪伴自己的女人。 阿根脸顿时变得暗红,扭头见苏甸心事重重地,便调转话题打趣道,阿甸,想念伊丽了罢,我说过的,你家大业大,大有大的难处。 阿根,你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家伙,这些年倒底在干什么? 阿根瞪眼,干什么,自然是行船啊。 苏甸狠命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阿根纹丝不动,自己的手倒咯得生疼,你这家伙,倒是铜铁铸的,老不像老少不像少,都快成精怪了。 阿根咯咯笑道,阿甸,我与你不一样,我相信人要做什么是一定的,我命贱四海为家,自然要硬朗一点,要不哪里抗得过风浪?这碗饭,也不是每个人都吃得了的。 苏甸点头称是。 这时李国赓又跑了出来,他说,根叔,说好了的,你真的要帮帮我! 阿根敛了笑容正色道,你这孩子,信不过我呀,放心,我既答应了你,就没有做不到的,做不到的事儿我阿根是不随便说的,我是行船人,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的人,言而无信是要让雷劈死的。 阿根,你言重了,苏甸说,横竖你先带她们到乡下避一避,以后的事儿让我来。 根叔,不知乡下的房子好不好? 呔,也是番仔楼啦。阿根笑道,国赓怪疼媳妇的呢。苏甸感慨,能疼媳妇好么,南洋人天天要冲凉的,旧年老厝肯定住不惯,阿根,这住处可是关键,否则国赓媳妇跑了我可找你。 阿根说,跑,她能跑哪去?话都不会说,不要吓唬国赓。 万事考虑周全,以防万一嘛,苏甸说,阿根啊,我们是与你不一样,你一个人饱了全家不饿,我们拖泥带水,麻烦总是多一点儿。 阿根放肆地咯咯笑,回自己舱里与日本女人亲热去了。 苏甸望着他的背影,竟有几分羡慕。 火轮呜呜叫着驶入鹭港西海域,苏甸站在甲板上看饱满的朝阳冉冉升起,复杂的洋流纵横交错,生猛的白海豚在汹涌波涛间穿行起伏,苏甸沐浴在金光闪烁的朝霞里,倏地想起首次出洋,在阿根大帆船上食鲜鱼粥的事儿。 走到哪里都快活的阿根总是会给你带来好运气吧。他想,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豁然开朗,舒活舒活筋骨,走到舷梯傍边,急速的船头犁过海浪,深秋冷风飒飒,急涛碎浪飞溅,他倒若无其事伫立着,九龙江口到了,时值涨潮,密集的暗流汹涌洄漩,一团纠过一团,在绿得近似墨色的红树林中汩汩作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唐山盛宴 端午节是母亲苏刘氏七十五岁大寿,距端午还有些时日呢,苏甸在报上登了广告,声言要大为庆贺,届时要施舍前来庆贺的穷人每人一个银元。一时间,鹭港的人们奔走相告,都说金沙镇的富翁苏甸漂洋回来,要施恩于普通百姓。 大总管李国赓雇人搭了两个戏台,几个很大的竹木棚绵延于凤凰木绿荫之间,知了在鲜红凤凰花与飘渺的合欢之间嘶啦嘶啦叫唤。 贺寿的,观戏的,看寿星的,更有许多为了拿银元的,一块银元足以让贫寒人家开销半载呢,汹涌的人流络绎不绝从鹭港渡海到鼓浪屿,双桨儿生意好极了。 苏家在最喧闹的戏台边各放了比人高的圆木桶,有木梯让你攀沿而上,白花花银子就泡在洋红里,捞走银元,指掌间立即嫣红,去都去不掉了。 红手人不能再拿,红手人不能再拿! 一对俊俏的古装女童,是苏甸新买的小丫环扮的,她们站在桶边提醒世人,声音幼嫩悦耳,果然所有的红手人都不敢再拿。 苏甸背着手站在楼台上踱步,看到如此热闹祥和的景象,对妍婴说,还是你想的办法好,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妍婴说,看你怎么感谢我嘛? 苏甸笑道,今天没空,咱们改日再议,妍婴,你现在可以去歇着,最好把香粉也带走,免得她在这儿是是非非的,一会儿又犯病了。 妍婴说,我真不知道香粉到哪去了,不好意思呀,大家都忙着,我们这样算怎么回事儿嘛。 去吧,这儿让她们两个来就行。 那我就去了,妍婴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微笑着跟月姑到园子里聊天去了。 为了让母亲高兴,苏甸今天准备用精美的菜肴招侍愿意留在这里吃饭的亲友,他不用任何西乐,演的都是母亲最喜欢看的高甲戏,挑的是最热闹戏文,直闹得幽静的鼓浪屿几乎要沸了起来。 苏刘氏将这些年苏甸给她买的金银珠宝全戴上了,外加她自己天天戴的那只洒金葱的剪绒花,她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末多东西,看着自己浑身环佩叮铛,乐了!她坐在特制的铺着绫罗锦绣的紫檀椅上,见人就笑呵呵的,宝珠正忙于张罗盛大的流水宴,苏刘氏傍边唯有客氏陪坐,她今天淡妆,远远望去,倒是眉目如画。 苏刘氏一脸憨态,她这辈子只替别人做过寿,自己还不曾做过寿,以前的热闹都是别人的,现在热闹倒是自己的!她一时高兴起来,手舞足蹈,让客氏到房里拿来一只装满铜元的蓝色搭裢,见到可人的小孩儿就给一个。 这时正好苏甸陪乌石上楼来祝寿,苏甸见母亲高兴,就说,阿姆,以后我月月给你些银子,你爱给谁就给谁。 苏刘氏说,那,我不成了咸丰婶子啦! 乌石笑道,婶娘,咸丰婶子是难得见天日的,她还没有您自在哩。 苏刘氏叹道,我不知是那辈子行的善,竟养出了阿甸这样的儿。 乌石笑道,那当然是您积的德,与做儿子的无关,婶娘,这阿甸啊,全都是托你老人家的福。 乌石啊,你这小油嘴儿。 婶娘,我要是小油嘴,您就是大油嘴儿。 苏刘氏大乐。 苏家楼周围锣鼓喧天,妍婴和月姑远远坐在黄楼西边阳台上聊天,妍婴略略有些不安道,其实我是该过去的。 月姑微笑道,别,听我说,妍婴,你还是在这儿呆着罢,别喧宾夺主,这点你甚至不如香粉,你看她打老太太来鼓浪屿之后就没怎么露面。 妍婴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便坦然地坐下来,那咱们下棋罢? 你现在能下棋?月姑说,妍婴,你我都是好静不好动的,要能在这锣鼓喧天的时辰下棋,那可算是神仙了。 妍婴笑道,你早已经是神仙了,很难想象不识棋谱的人会下棋。月姑说,你们家秋声不识五线谱,不也会弹钢琴? 妍婴笑道,秋声也是神仙呀,月姑笑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跟李先生娘说说,就到望海园去,一杯清茶,几支琴曲,再开个神仙会。哟,说秋声,秋声就到。 原来是李维嘉带着苔丝和秋声,款款蹬上楼梯与苏刘氏贺寿,苏刘氏不搭理苔丝,兀自抚着盲目的秋声,泪如雨下,维嘉看都看呆了,他没想到苏家老太太待秋声如此,秋声虽是苏甸的螟蛉之女,却是苏刘氏的亲孙女!他恍然大悟,便让秋声陪伴祖母,自己与苔丝讪讪回到席间,与苏甸作揖道: 甸兄,你可真是大手笔呵!鼓浪屿这弹丸之地,以后还有谁敢做寿呢? 见维嘉的口气略略有些揶揄,苏甸就微微笑道,与你们世家底相比,我一个剃头仔,能有今天,全丈祖宗余荫和父母恩德,为母作寿,光宗耀祖,区区小钱算什么!钱这东西就是让人用的,不是吗?维嘉兄弟! 维嘉见苏甸绵里藏针,笑容中似乎隐着一丝不快,就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算是知根知底的,可别人就很难说了,维嘉兄弟,这不过是私人的家务事儿罢了。咱们说点正经的罢,你这电话公司既要出让,我就先承盘二十万,以服务桑梓为目的,暂不牟利,做好了再慢慢扩大,你看如何? 维嘉不由一震,睁大眼睛,心想这苏甸实力果然比自己预想的要雄厚,苏甸含笑盯着他道,怎样?维嘉兄弟,要不咱联手做,咱要做好了,连日本人那个公司一并吃了。咱们自己的地盘,凭什么叫小日本在这里横冲直闯! 我这不是正要出让么,再做不是捉个虱子在自己脑壳上打架!维嘉亦微微一笑,心情复杂道:你好冲呐,这响动闹大了,你甸兄就出了名呐。 维嘉兄弟,这与出名不相干呐,我回唐山既要做点事儿,就得先打些根基儿,这不单是造福于民,主要是造福于我们自己呐! 再说,再说! 维嘉有些尴尬地改了口吻,笑嘻嘻携苔丝随苏甸上楼,偌大的三楼原是敞亮的舞厅,宝珠命请西餐厅在这里打理了一些新潮的菜肴糕点,这里云集了来自闽南各地官宦乡绅,他们在这里可以开洋荤,还可以从高处俯瞰芸芸众生。 甸兄,你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维嘉笑道,我看你不像祝寿,倒像召集群英会来啦。 山珍海味诸位都不稀罕,我就是哪,就是图个热闹,苏甸举杯道,我回唐山来是要做点事的,今天借母亲寿辰,答谢地方长官绅商盛情,答谢在我回唐山那天为我接风的维嘉兄,将来做事,还得大家帮衬,我天生小量,不过,这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 苏甸举杯一饮而尽,这是他回唐山后喝完的第二杯酒,好好,大家随意! 酒过三巡,苏甸提出欲拯救濒临破产的鹭港铁路,这时,原本腾沸的场面突然冷寂下来,刚才议水电基础,议市政,议公路交通,群情激荡,说到千疮百孔的鹭港铁路有限有公司,人声竟嘎然停止,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苏甸朗声道,我知道诸位为难,这鹭港铁路是一只大漏勺,从满清修到民国,十几年了,寸寸如金,如今却形存实亡,不见一分赢利,主要股东都没了信心,但是,咱闽地闭塞多山,山里多富矿,若无铁路贯通融合,何以振兴实业?而实业不兴,万物就不振啊! 维嘉微笑不语。 乌石道,阿甸,大道理谁都知道,做起来,难啊,你和理元兄财大气粗,不在乎,咱小本生意人,不敢再兜揽那档子事儿,赔不起啊。 我愿意承担主要风险! 众宾客嗡嗡议论起来,维嘉坐着,仍然微笑不语。少顷,举杯笑道,甸兄是我华人模范,他在南洋白手起家,终成南洋赫赫有名的糖王,如今携款内迁,欲在鼓浪屿建功立业―― 这时苏甸微笑着插了一句,不单在鼓浪屿,鼓浪屿算什么,是唐山! 对,是唐山,甸兄毕竟是过见世面的人,有气魄,有气魄! 透明玻璃杯漾着酒红,訇然作响,宝珠积存的陈年家酿在这群年过半百,体质并不是太强的男人们胸中熊熊燃烧,维嘉微微笑道,甸兄亦是我的亲家,如今叶落归根,我自然鼎力相助! 这就好,这就好! 很少饮酒的苏甸又一饮而尽,光亮额头微微发红,一会儿,眼睛也通红了,叶落归根是人之常情,可我还没老呢,这时回唐山,说起来是不得已,真是不得已,苏甸说着,声音有些沙哑,说到底了,是让红毛人给气的,我们堂堂中国人,在南洋居然连小日本都不如。 举座哗然。 他们都算是跨世纪的人,一脚在前一脚在后,满清末是青年,民国初是中年,军阀混战土匪横行,民不聊生谁都知道,可鼓浪屿毕竟是气候温润的小地方,蜗居此岛,不走出去便无如此深切体验,苏甸一席话说得大家倒义愤阗膺起来。 请大家多多包涵。 苏甸拱手与大家致意,我在南洋就想了很久,与其在外面生生受人欺负,还不如早早回来,将我们自己的事儿做得好一点!记得我小时候跟爹爹到镇上看到讨饭的,爹爹说,人不怕穷就怕没有志气,你要没志气就只能一辈子讨饭,你要有志气,讨饭的亦能做大事儿,我苏甸原来就是一文不名的剃头仔,大半辈子在南洋奋斗,能赚来南洋钱,却窝了一肚子火,人哪,靠自己腿肚子生肉是最重要的,人如此,国家社稷亦是如此,我们自己产业不兴,民生自然凋敝,你们想想,咱们腰杆子要硬了,谁还敢糊弄你?!而要做产业,铁路要先筑起来! 沉默片刻,掌声雷动。 楼下的流水宴开始了,宝珠用三十六道精美的佳肴款待来贺寿的所有宾客,看热闹的人亦蜂涌而至,乌压压的人头攒动,大街小巷空前的热闹令苏刘氏愈发的手舞足蹈。 苏甸莫名其妙突然想起南洋的伊丽,心底隐隐疼痛,低声问身边的李国赓: 阿根那里有消息没? 说是住下啦。 若不方便,可以先搬来元浴新楼里住,元浴一年半载不会回唐山,楼早就好了,或者也可以先住我的楼,我昨日向你维嘉叔买下一幢洋房,是海关税务司的洋楼,我还想再装修装修,以后让我母亲住,你要不嫌可以先用。 这怎么好呢。 国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几乎就是我的左右臂,咱就不必再说那些客套的话了啊,我今后在唐山要做的是大事儿,需要你打点的地方多了。 咱一家人不说生份的话儿,国赓脸色暗红,甸叔,咱以后再说我的事儿罢,吃教的人不许娶妾,这您是知道的,万一传出去爹妈的脸要往哪里搁? 苏甸叹道,这说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你看你维嘉叔,连西洋人都娶进门来了。 可我不是维嘉叔,维嘉叔不是教会中人,更何况她不是西洋人,甚至不是娘惹,是马来土番,鼓浪屿人叫乌番的,很难听呢,你说鼓浪屿人个个鼻孔朝天,有几个看得起披沙笼的乌番?甸叔,在这里乌番是上不了台面的。 那是你的看法,乌番怎么啦?苏甸笑道,我看乌番与娘惹亦无差别嘛。乌番红番都一样的,你维嘉叔当时要娶苔丝,亦征求我的意见来着。 苏甸离开自己的座位在维嘉耳边嘀咕了几句,维嘉笑道,你自己还背黄金呢,就替国赓看风水啦。我看还是让她们搬回来,就住苔丝那楼。 苔丝呢。 苔丝近来就住李家庄,免得她三天两头往万国俱乐部跑,维嘉半开玩笑道,你们这也算是帮我,甸兄,看来这西洋妇人心还是野了一些,我这缰绳还得收紧一点。 收缰绳是没有用的,要紧的是心思,她要心不在焉,你拴缰绳何用?苏甸笑道,奇怪啊,苔丝嫁你亦快二十年了,怎么就没生个一儿半女的? 维嘉扁扁嘴巴。 兄弟有难处? 这难处谁都有,难以启齿,难以启齿啊,维嘉轻轻一笑,笑容有些暧昧,我现在啊,是国事谈不了,家事也不行!国赓啊,横竖那房我一时半载肯定用不了,或者你还要其他的?苔丝这楼我正想出手,不过,我无论如何是不会卖给洋人的,这些日子与洋人打交道,腻歪得很。 维嘉兄弟,你何以到了要卖房产的地步? 没事儿做,迎新弃旧咧,否则这日子要如何过下去? 苏甸笑笑,拉了维嘉在沙发上坐着,细细寻问从光绪年间就开始筹建的鹭港铁路事宜。 维嘉奇怪道,甸兄,刚才我不好多说,你我当时和理元兄是最早的入股的,难道还不清楚现在所有的股东都不愿再增资了么? 我当然清楚! 这简直就是填不满的破大井!维嘉叹道,民国3年鹭港铁路收归国有,对华侨股款就未作任何交代,然后又是赊欠与交通部筹垫,说是十五年以后股东有始有利益可沽,可官吏约束兵匪蹂躏,这些年越做越亏,更何况前不过海后不搭江,新修的公路一上来,谁还坐火车?甸兄,我看你也不必多费心了,这鹭港铁路除非洋人控股,否则肯定是死路一条。 洋人控股,那可不行,苏甸瞪眼了,铁路好比人身上的血脉一样,自己没有血脉,靠他人来做血脉,就是做人不成了,血脉不通,何以兴商贾?咱得起死回生,加吧劲儿才是嘛。 维嘉不置可否。 苏甸回唐山排山倒海为老太太祝寿的盛况,像闪电一样传染了带着卫兵刚刚进门的刺桐王猫五。 天气渐热,按惯例,他脱去军装换上凉爽的丝绸长衫,却不似以往放松,他沉着脸在自家堂厅,一阵一阵发愣,寂寞已久的姨太太们花团锦簇,孩子们在膝前叽叽喳喳,他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猫五的孩子们来得古怪,要么长年累月一个也没有,弄得他以为自己是真的造孽太多要断子绝孙了,要么姨太太们一年前后相跟着生养,偌大红楼一时间弥漫着奶香乳臭,缤纷尿布像万国旗般随风飘扬,连九姨太林时音都养了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 猫五听惯了枪炮声的耳朵如今嗡嗡作响,生性倔强野心勃勃的猫五向来我行我素,这些年来他一扫儿时的晦气,在官匪不分的乱世中横冲直闯运势极佳,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明白脸面的重要性,聪明绝顶的猫五见苏家铺陈宴席,刹那间就明白了侪身上流社会的重要,可闽南人都知道他猫五是土匪,鼓浪屿人就知道红楼是匪窝,除了黄楼的香粉偶尔与他的七姨太宝纹玩玩牌九,就从未有过上等女人愿意主动与红楼的女人来往! 林时音在他跟前走来走去,猫五说,你不能坐下来么,我都要烦死了!林时音一楞,刚愎自用的猫五是从未说过这种话的,猫五近来还真有些异样,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呆呆的,她月内保养极好,脸上水色荡漾。 你怎么啦?林时音嗓音柔和似水,该吃饭了,我命他们给你预备了熏肉,新来的厨子,煮得很功夫,刚刚断生就离水,连筋带皮,都是你最喜欢的。 猫五直楞楞盯着她,忽的就记起她那天嫣红如火的脸,林时音坐月子,猫五特地回来了一趟,食了一大砂锅她不食的甜腻补物,那是漳州厨娘熬的麻油鸡酒,然后油津津咧着嘴猴在她身边恣意嘲笑她跟着别人凑热闹,说她不在他身边他寂寞难忍,说他猫五此生有几个女人是忘不了的,她就是一个。 林时音沉着脸不语。一会儿,冷着脸嘲讽道,我有那么大的能耐?要有这样的能耐我就不做妾了! 你没听说妻不如妾么?你再想想,我猫五女人也不算少了,哪个女人有你的命? 你听说哪个女人愿意当妾了?林时音毫不示弱,我再怎么有能耐,也就是你的九姨太。 哟,女人啊,给你脸还真当脸了。 我当然要脸了!你说我现在还有什么?除了这张脸!林时音脸色嫣红,竟然丰艳如盛开的鲜花。 她说她要脸! 女人尚且如此,还有孩子呢,猫五想,孩子们吹气似的长,眨眼就满地跑了,再一眨眼这十来个小把戏都该上学了。 猫五眼前倏地闪过苏甸微笑自诺的脸膛,心乱如麻,富甲天下的苏甸尚且要去交结乡绅名流,而我猫五如今也已经不是土匪了,堂堂闽省混成旅旅长林耀国,总不能让孩子们将来再背这个黑锅! 你得脱胎换骨! 可脱胎换骨有那么容易吗,嗜肉如命猫五今天竟食不下咽,他粗暴地搁下油汪汪的筷子,还捏破了手里的青花玲珑瓷碗,尖利的碎片被他的指头辗成粉末。 林时音见状大惊,她知道他是有些功夫的,但从未见他如此阴沉地使用内力,猫五自己十分明白在现代军火面前,再浑厚的内功都不过是雕虫小技,更何况他在女人面前,向来是不随便运用功力的。 猫五的忌诲是很多的。 林时音尖叫道,别,别,都揉碎了,我到哪再买去?这可是景德镇的,猫五一楞,指头就被烂瓷扎破了,血涌了出来,林时音登时青了脸。 猫五一言不发自己包扎了手指,命林时音取出尘封已久的藏青哔机西装刷清爽,穿上,西装革履的猫五笔挺潇洒,看上去竟少了一些煞气,多了几分英俊和儒雅,他翘着伤指在镜子面前来回走了几步。 林时音瞬间忘记了在血腥面前的呕吐,仿佛回到多梦的学生时代,眼前恍然是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她抑制自己的心动,轻声说: 我喜欢你穿西装。 可惜我不是西崽,现在天底下的女人都喜欢西崽,无聊!性格阴沉的猫五突然放声大笑,是的,你本来就是喜欢的,林时音,可单单你喜欢是没有用的,我要的是大家都喜欢。 林时音被他爆发的笑声吓了一跳,大家都喜欢你呀,不信我去叫她们。 我说的不是她们。 林时音愕然,但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还是很高兴,不顾一切低三下四去邀其他姨太太出来见精神抖擞的猫五,果然所有的女人眼睛都为之一亮,这些年来,她们都知道猫五不屑正儿八经穿西装,犹其不喜欢系领带,说不吉利,说西崽是吊死鬼。猫五在外穿紧束的军装,在家就喜欢穿个松松垮垮的长衫,红楼每个姨太太都精心积蓄了许多柔软如水的绫罗绸缎,就是没有预备西装,她们总是使尽浑身解数来讨好猫五,却永远赶不上趟! 林时音这个狐媚子! 林时音是不是狐媚子倒无关紧要,关键是她能及时估摸猫五捉摸不定的心思,林时音避开满堂女人们阴郁中糅着惊愕的眼光,她知道她们现在都在想些什么,她是宁愿沉默,也从不肯与她们多话的。宝纹她们,甚至近来常常来打牌的黄楼的香粉,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既不是对手,那就没什么可说的,她自己很清楚,自从去年她坐月子开始,猫五就不再携姨太太离开红楼,林时音是第一个随军的,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 但也许会有第二个林时音? 猫五虽然不轻易逛妓院,但从不缺女人,他手下的人有两拨,一拨是可以卖命的,另一拨则擅长侍候人,对猫五来说,女人算什么?!没有这个,就有那个,林时音郁郁地想,但他毕竟说了,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像你这样,是的,无论如何,我就要让你猫五知道天下只有一个林时音。 林时音频频浇灌蕴着骨朵的鸡蛋花,独自在沁凉的夜色中冷笑了一下,都说伴君如伴虎,她们原本就拘谨,在旧八姨太坠楼之后,大都是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其实你是豁出去了,豁出去的女人是无所畏惧的。 苏家楼热闹的戏火灯光曾经亮了大半个天空,衬得红楼愈发的清冷枯寂。很显然,猫五这些日子大大失落了,她明白平时在山里一呼百应的猫五其实是很怕冷清的,如此低调是因为在鼓浪屿他身份暧昧。 林时音浇完花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上倾听其他姨太太弥漫在客厅里的俏言软语,现在热闹是她们的,随她们去罢!她独自冷笑了一下,取下挂在墙上的大提琴调音。 迷茫低迥琴声独自在夜色中徘徊了很久。 正当林时音如痴如醉陷入自己营造的氛围,猫五大步流星进房来,夺下她手里的琴弓,林时音见他怒气冲冲,便浅浅笑了一下,你不喜欢听琴了么? 我现在不喜欢这个调子! 你要听什么? 猫五瞪着眼说不出来,林时音飞快地抢下琴弓,屏气静坐,脸色却还是冷冷的,突然,她洁白的手指和细长琴弓都飞窜跳跃,犹如浓厚密布的阴云猛然间落下暴风骤雨,一会儿又若疯狂旋转的台风呼啸而至,女人丰腴的身体被狂风急雨要挟着,剧烈晃动,动到极致,嘎然而止。 喜欢么? 不喜欢。 不喜欢你让我变什么? 猫五无言,抓过她手里的器物挂到墙上,纵身一跃覆盖了她的身体。 林时音早在旧八姨太坠楼之前就习惯了猫五如狼似虎的蹂躏,猫五旺盛性欲和阴沉的粗暴往往能激起她自己不可遏抑的反弹,刹那间她总是心醉神迷,她曾经为自己感到羞愧,但这羞愧往往只是一闪而过。 林时音生育之后丰腴异常,面对猫五恣意冲撞她居然冷静如初,别这样,她说,你把西装脱下来,明天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要是以前,要是在现在这种时候,猫五肯定依然故我大肆进攻然后还要大发雷霆,但今天他突然瘫软,像蠕虫一样瘫在她身上,任凭她将他掀到一边,她并不看他,有条不紊地收拾他的衣物。 猫五阴着脸看她挂好西装。 明天再去订做几套,林时音帮他换上睡衣,猫五看上去懒洋洋但其实步伐柔韧,他在木地板上来回踱步,像一只暂时失意的野猫,林时音浅浅笑了一下,像以往那样轻轻抚摸他桀骜不驯拧成麻花状的脖子,猫五无名郁闷在她会说话的素手中慢慢消失,他目光渐渐温润如春,举止却凶猛如虎,突然抓住她柔软如绵的手不放,我都快烦死了! 我知道你在烦什么,现在烦亦是无用,暗昧的夜色里,林时音的嗓音听上去睡意朦胧,睡吧,有事明天再说,她将所有的窗门和电灯都关了。 时音,难道你不以为我应该去向苏老太太拜寿吗?她于我有恩呢。 别忙,林时音栗色眼睛在百页窗渗出来的辉光下悠悠转动,长久以来你老死不与人家往来,现在去不觉得太唐突了吗?你在山里可以随心所欲,一呼百应我行我素,这不是山里,这是鼓浪屿。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林时音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别在我面前装傻,你从来就不是傻瓜!男人比女人聪明多啦,与男人相比,女人的聪明不过是摆设罢了! 猫五睁眼,林时音依然轻轻抚摸他,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睡觉,你可能有一个多月都没有好好睡觉了,瞧你的眼睛,你真该好好休息。 猫五无言。 实际上自从苏甸到金沙后他就睡不好了,向来一往无前的猫五在苏氏盛大的家宴面前,突然完全丧失了自信,他自己还没意识到呢,林时音就看出来了,这小女子!她跟他在闽西南的崇山峻岭中闯荡了这些年,点点滴滴难于逃脱她的眼睛,他猫五碰上这样的女人,可真是棋逢了对手。 视女人如草芥的猫五对林时音百般爱惜起来,当然他一直都比较爱惜她,要她的时候除外,猫五要女人的时候往往是铺天盖地的喧嚣,唯有今日粘滞缠绵。 林时音在猫五千载难逢的柔情中辗转反侧,她如今体力充沛,反而感觉不到以前被猫五残暴力量激发起来的狂野火焰,她只是懒洋洋躺着,听天由命一味任他缠绵亲爱,冷静脑袋里转着一些别的念头。 猫五则失去了以往的暴戾与亢奋,做到最后,他自己很累,翻身呼呼睡去。林时音倒目光炯炯,披着睡衣走出来,掩上房门,一片寂静,见姨太太们都还在客厅枯坐,孩子们早就被奶娘带回房睡觉去了,往日游戏仪式早已废弃,猫五难得回家一趟,没有听见惊天动地的喧嚣,她们都以为自己还有机会,林时音心头隐隐浮起一丝对同类的怜悯,说,都歇着去罢,他太累了,早早就睡了。 谁也没动。 红楼女人也许是鼓浪屿最贞静的姨太太,她们原先都是养在深闺里循规蹈矩的侨眷,一向冷寂惯了的,更何况谁都怕猫五,那天,旧八姨太坠楼之前,几乎是一言不发。她们甚至没有苏家黄楼香粉的摔盆掼碗的脾气,现在又都有了孩子,女人有了孩子就分了心,就有了希望。 洋学生林时音一来就倍受宠爱,姨太太们虽然吃醋,但谁也摸不清她的底细,她们没有见过识文断字的女人,这个女人还会拉琴,那女人样的琴体一旦叫唤起来纠心扯肺,便个个敬畏如神,除了宝纹背地里发些牢骚,谁都不愿多说的。 林时音微笑着命丫头连夜整饬客厅。 她明白猫五这回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许这是红楼女人们的福音?她想,在镜前站了许久,将一头栗色浓发放了下来,微鬈发丝立刻淹没她明艳的脸庞。也许这是你的福音?! 林时音坐到沙发上,全然陷在自己波涛汹涌的浓发里,通宵不眠。 果然猫五以自己后在家,必西装革履,必刻意作文质彬彬状,红楼敞开接待鹭港大大小小政客,猫五命姨太太们不时换上时尚的旗袍或者洋装,他还命林时音花了许多时间举行家庭舞会,悉心训练这些养在深闺拖儿带女的妇人。 林时音没想到在血雨腥风中滚出来的猫五愿意约束自己如此斯文作派,不由深深地叹息,她知道猫五还是不快乐,因为他偶尔笑起来总是声色凌厉,不过红楼在她自己的操持下,一反以往的沉寂暧昧,时髦靓丽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闽南枭雄 苏甸携妍婴前往金沙。 猫五新修的公路果然平滑,苏甸的豪华马车一路扬鞭畅通无阻,他有些后悔未及时买汽车,否则半天即到镇上了。他与妍婴说起当年坐夫妻船到鹭港的事,恍若隔世。 行至金沙路口,军乐齐奏,他掏出自己从南洋买给元艺玩的望远镜,见持枪士兵着装齐整,看上去并无太多匪气,便微微地吃惊。 乌石说过猫五要收买路钱的! 马蹄的的临近了,有副官笑脸相接,苏甸心里嗒了一声,想猫五目前是省防军主力,谅他不敢胡闹。 他携妍婴下车,从容不迫跟着副官,走进不中不西带钟楼然而又飞檐流翠的楼亭,猫五的接侍室犹如宫殿般富丽堂皇,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高挑的洋装女侍,圆大的裙撑沙沙作响,她们捧上新沏的武夷山岩茶,是当地极稀罕的贡品大红袍,猫五是不喝安溪铁观音的,他要的就是皇上喝过的贡茶,酸枝几案上是正宗的古巴雪茄,毛巾是热腾腾的,不知出自何方的西点看上去鲜艳夺目,大概是染色的。 苏甸坐在洋沙发上,微微皱着眉头,眼望花团锦簇,耳闻莺歌燕啼,他竟然有几分不自在,妍婴悄声道,这猫五够奢侈的了,你看那紫檀的八仙桌,连桌巾都是提花贡缎,这都是正宗的苏州货。 苏州货算什么?苏甸说,他是够洋派的,你看这沙发!你看那些女人。妍婴望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雪白的女招待鞠躬而退,猫五戎装登堂。 苏甸二十年未正面见猫五,还是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了,那个瘦黑倔强不愿读书的男孩儿尺寸大了一倍,头脸刮得十分干净,五官瘦削端正,他着装齐整,炯炯目光还是隐约透出些煞气,无论如何,从不沾烟酒的猫五腰身硬朗,气度不凡。 苏甸不动声色,暗暗有些叹服,他坐在自己位置上,望着这位新任的,生机勃勃的省防军混成旅旅长,心思便有些活动,他回唐山亦有些日子了,所见官军多半是呵欠连天的鸦片鬼,猫五的队伍居然如此精神,装备亦十分齐整。 猫五倒头便拜:甸叔,失礼了。 快起来快起来,你怎么倒客气了。苏甸还礼,微笑着将猫五扶起来,瞧瞧,我们在鼓浪屿其实已经相邻多年,竟未能见上一面! 猫五说我行伍倥偬,难得稳定,亦难得回家一趟。 苏甸说我在南洋谋生,亦很少回鼓浪屿,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回来了! 甸叔英明,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咱不能老在南洋仰仗红毛人的鼻息。俗话说的“愿求故乡一撮土,不贪番邦万两银”。甸叔回来发展,富国救乡这才是正事。 苏甸听了,觉得挺对胃口,心想这猫五谈锋锐利,倒不大像未见过世面的土鳖,他面上不由增添了几分光泽,说,你这楼宇够气派的。 甸叔,我与你一样,是不喜欢私娼流妓的,亦不轻易入烟馆茶肆,这是自家去处,当然得讲究一点,这些女子,亦是吃过洋教的女学生,甸叔是见过世面的,见笑见笑。 苏甸一笑。 猫五一瞥,目光竟是难得的温润,他回转身,坐在正面的紫檀西式椅上,这昂贵的泊来品是从剌桐城一破落世家那里掳来的,与猫五的瘦削硬朗居然很相配。 猫五与苏甸海阔天高地聊天,国情省况,自己的编制弹药和战斗力,还不时提到苏甸与客氏以前待他的恩情。 苏甸十分诧异猫五惊人的记忆力和出众的口才。猫五在他印象中还是沉默执拗的孩子,如今竟有如此实力,居然还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不知文盲的猫五为何能如此博闻强记? 妍婴娴静地坐在苏甸身边,心中亦暗暗惊叹,她不是没有见过猫五,但以前猫五身份飘浮不定,回鼓浪屿红楼来去无踪,她闪烁见到的都是些隐约孤峭的侧影,如此长久地正面对视还是第一次。 不到三十岁的猫五身材适中,淡黄肌肤结实,浑身上下竟没有一点多余的肉,他实在是很年轻,她想,目光有些迷离。 这时,她听到猫五说,甸叔,你在南洋打拼半辈子,是该回唐山享福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哪怕多修几幢八卦楼,多收留一些像我这样的孩子――我是没出息,可有出息的人多啦!猫五叹息,我要出息,也是太迟了。 猫五的怀旧令苏甸乡愁家恨阵阵涌来。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这过去的事儿也就算了,你如今有了正式编制,就是我们百姓的父母官啦,该为本乡本地做些别人做不到的事儿才是,我看这条公路就修得很好,以后还应多做点功德才是。 猫五忙点头称是,苏甸又说,猫五,我看你还真是不一般,我当时要是硬将你留在学堂里,立马就是栋梁之才,不过,现在为时不晚,浪子回头金不换! 猫五仍点头,起身亲自为苏甸泡茶,动作轻捷如野猫。 不觉黄昏将至,猫五恭敬地携苏甸伉俪入席,山珍海味,丝毫不亚于鼓浪屿富绅李维嘉,只是略略有些粗糙,猫五不喝酒,酒都是年轻副官代喝了,苏甸酒量亦不大,他的酒多半是妍婴代喝了,纤弱的妍婴喝酒倒如喝白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只是面颊微微红润,愈发的姣美如花,这时轮到猫五惊奇之至,心想这苏甸不单会发财,竟连妻妾都是一些奇女子,可见他真是有造化的,就愈发的毕恭毕敬。 酒过三巡,两人都没有喝多少,居然都微醺。 猫五说,苏夫人,我看你是有帮夫相的,可惜我的九姨太近来生养了,否则我可以让她陪你玩玩,可以在这里多住几天,这山里虽然简陋,山肴野蔌,可以换换口味。 妍婴淡淡一笑。 你和我的九姨太是可以交朋友的,可惜我们虽然是邻居,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猫五正色,我很愿意你与她交朋友。啊,不对,我喜欢她能与你交朋友,唉,甸叔,我智识浅薄,不知如何表达。 苏甸说,猫五,我可以叫你小名么?我叫惯了的。 甸叔是长辈,猫五咧嘴一笑,很少笑的猫五笑起来总是有几分生硬,您要叫什么都是可以的。 猫五,咱们有事直接说罢,我听说你对富侨是极直率的。 猫五欠身道,不敢不敢,在甸叔面前我无论如何不敢造次。 苏甸说,咱们今天是饭也吃了,酒也喝了,你要说的事儿我大致是清楚的,说罢,咱们之间的事儿总得了结一下。 刚刚还口若悬河的猫五竟然结巴起来,这时年轻副官递上朱红绒布签字簿,苏甸略略过目,就命妍婴将早就填好的汇票取出奉上,那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目。 猫五看了,愈发磕磕巴巴地,甸叔,我,我将来要是还有出息,这笔钱我是要还的,是,要还的!常言,常言道,南洋打长工,唐山人享福,甸叔,谢谢啦。 妍婴面若桃花,微笑。 猫五,我是谢谢你当时不伤我家人,还有,看在你修了这条公路的面上,苏甸泠然道,你我无论如何都是同乡,你现在既是官军,就不该再掳掠百姓财物! 苏甸原本和缓的语调突然变得强硬,猫五,人哪,不可作孽太盛,作孽太盛天理不容!你如今有此荣耀地位,要十分珍惜才是。 猫五脸皮微微紫涨。 他急忙命副官奉上井水镇过的西瓜,红瓤黑籽十分诱人,但苏甸此时已经毫无食欲,他做了一件自己并不十分情愿的事儿,他并不是心疼银子,这点钱算什么?用乌石的话说,是教唆羔羊跳进深涧,可能全喂了白眼狼,不知是不是为虎作伥? 猫五勒索富侨是引起公愤的。但猫五修桥造路,效率竟比官府高了十倍,你不能不看到这点,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呢?! 苏甸这时其实很想与他多谈一会儿,却见猫五正肆无忌惮盯着微醺的妍婴,妍婴依然双腮带赤,正一点一点吃西瓜解酒,全神贯注的侧影格外玲珑可爱。 妍婴,我们该走了,苏甸微笑地站起来,家里还有一堆事等着呢。 猫五要派人一路护驾,苏甸婉言谢绝。 他径直回金沙,将番仔楼移交给苏家公祠,又捐了些款子让他们将私墅改为敬贤学校,高薪从剌桐城聘来正规的师范生任教,从此,金沙的孩子可以免费受新式教育,成绩优异者读师范,衣食住行全然免费还有奖学金。 苏甸与妍婴到苏家宗祠祭奠祖宗,妍婴惶惑道,这是大奶奶的事,我怎能越俎代龅? 苏甸好笑地看着她,大奶奶小脚站着累,咱家的女人就属你和她长得像,你不做谁做,呃?妍婴,别老这样酸文假醋的,该说就说,该做就做,你该拿出伊丽的气概来! 妍婴半嗔道,你给了我伊丽的地位吗? 哟,你还真拗了起来,我的小姑奶奶啊,苏家楼现在是女儿国,你们一个人一付脾气,都发作起来岂不将我淹死了! 唉,我不敢! 我知道你不敢。 八月十五是妍婴三十六岁生日,苏甸特地从上海为她买了白金镶钻手镯和时髦的紫红丝绒三件套,妍婴见了,欢喜得不得了,却悄悄收了起来。 苏甸说,你穿上试试,这可都是我亲自去挑的。中升银行开业五周年庆,我们在上海忙得脚不点地的,不过我还是抽空去给你买了东西,今年可是你的本命年。 妍婴嫣然一笑,也不理他,竟自跑了出去,跟管家的宝珠嘀咕了半天,她提议举家博饼,说大家一起过中秋就是了,这正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别老想什么谁生日不生日的。 我说你也是奇怪,妍婴,你这样累不累啊?宝珠凑近她的耳廓道,你也想得太周致了,连做生日都瞻前顾后的,做就做,有什么大了不得的?香粉的生日能做,你为什么不能做嘛? 宝珠,三太太,你以为做生日是好事儿?妍婴说,女人生日,无非是又老了一岁,老有什么可贺的? 宝珠悄悄笑道,你这话也就是对我说说罢了,老爷太太面前万万不可说起,你这个年纪就说老,其他人咋办? 这时,一直在妍婴书房里读中升银行营业报告的苏甸恰好下楼来,见她们悄悄地交头接耳,便促狭喝道,鬼头鬼脑做什么?有什么可说可不说的,该说就说,该做就做,咱家的事儿,犯不着遮遮掩掩的! 妍婴倒吓了一跳,老爷还没走啊,你不是要出去么?我以为你去李家庄了呢。 苏甸哭笑不得,妍婴,你至于要这样么?自从你嫁到苏家,我对你说过一句大声话吗?瞧瞧你现在整个儿就是惊弓之鸟。 妍婴说哪有啊,老爷你不是要出门么? 苏甸说原本是要去签约的,可国赓今天要去海沧接他的二太太。妍婴又吓了一跳,脸色微微发白,月姑知道了么,老爷跟他们说了? 再说吧。 唉,这国赓也是。 国赓怎么啦,活到三四十岁,不过有了一妻一妾,只不过是乌石他们吃教,吃教的人不许有妾罢了。 妍婴紧紧闭嘴。 苏甸笑道,妍婴,我看你今天真是有些不对的,好了好了,这事儿就你们俩知道,别泄露了喽,过早泄露乌石家是要闹地震的。 宝珠与妍婴连忙点头称是,见苏甸高兴,宝珠趁机说了中秋博饼的事儿,苏甸说这博饼是鹭港旧俗,我们金沙倒是没有的,到时候教教老太太,老人家高兴是第一重要的,好了,玩的事儿你们决定,以后就不必告诉我了,我管那末多作什么? 宝珠还要说话,被妍婴拉住了,她掏了些私房钱让宝珠置办些生猛海鲜,宝珠悄悄又笑道,不是不办么?我说总要吃的嘛。妍婴说,难道咱家还短了吃的?逢年过节,图个热闹罢了。 咱家还短了热闹么?宝珠瞪眼道,咱们天天热闹,倒引得红楼也跟着热闹起来!猫五这个鬼,赶时髦呢! 妍婴说,猫五可比咱们时髦多啦,你看看九姨太穿的礼服,吓!宝珠笑道,那倒也没啥,那是和咱们赛富贵呢,富而不贵,那可是猫五一大块心病。 宝珠啊,你眼力可真毒呐。 那有什么,咱们彼此彼此,只是你将话闷在肚里生蛔虫,而我憋不住要说罢了。 妍婴想一想,笑了。 宝珠也不管她,兀自操办去了。 苏甸举家团聚,宽敞凉台上竟摆了八桌菜肴果盒,与以往那些例行宴席不同,一家人无分大小随便坐,随便吃喝。凉风袭来,澄澈圆月从凉台边的合欢树梢冉冉升起,不知哪一家在开家庭音乐会,和谐的弦乐四重奏越过浓密绿荫缭绕而来。 平日素面朝天的妍婴穿了紫红丝绒旗袍,略施脂粉,华贵而且顾盼生辉,惹得浓妆艳抹,一心要压倒群芳的香粉打了个喷嚏,止不住惊羡地看她,平日活泛的目光有些板滞,不过倒是笑嘻嘻的。 苏甸见大家和睦,心情很好,说现在举家竟已有百人许,可惜南洋那一半子孙不能回来,要回来就是四世同堂,那才是真正的举家团圆呢! 苏甸兴致勃勃举杯饮酒,这时原本安然端坐在藤椅上的苏刘氏突然发话,苍老声音透着一丝清冷:甸儿,在你媳妇面前,不要说南洋!苏甸笑道,阿姆,南洋有你六个孙子,两个孙女,还有重孙呢。 我不管,庶出就是庶出。 苏甸骇然扭头看客氏,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到喜庆日总要唱反调,如今惟一能说她的只有客氏一人,客氏倒低头不作声,自从苏刘氏做过大生日,她就不大管家事,苏刘氏望着儿子,忿忿道,我只认我的嫡亲孙子,那半番的孙女不是我苏家的,我的孙女够多啦,不要杂种。 苏甸好笑地,阿姆,杂种有什么不好嘛,听说这国姓爷还是杂种呢。苏刘氏登时变脸,气得冷汗淋漓,拐杖在地上笃笃地,谁说国姓爷是杂种?国姓爷是我们的,红毛才是杂种呢。 阿姆,红毛未必是杂种,国姓爷真是杂种哪,这是书上写的哪。 妍婴悄悄扯苏甸衣袖,老爷,别说啦。苏甸笑嘻嘻道,没事儿,老人家孩子似的。他拍拍母亲肩膀,阿姆,给你的家人发晌罢!噢,活水钱月月有的呐。 苏刘氏这才转怒为喜,挨个儿发放银子,妍婴这一房照例没有,元普和苏姗眼巴巴望着祖母,苏刘氏说,吃教的人不要祖宗,有例银就不错了,还要什么祖宗的活水钱? 妍婴作视而不见状,香粉窃喜,拈起时伯回小溪带来的枕头饼一块一块吃,无名指上的钻戒在清冷月光下不断闪烁。 妍婴命丫头们搬上骰子和青花瓷碗,解说道,这博饼据说是当时国姓爷在日光岩上屯兵,兵士在孤岛碧海间想家,国姓爷的部下想出来让大家玩的呢。 宝珠,我就要吃饼,你给我撕半个状元来! 妍婴愕然,不过随即掀开一会饼,亲自细细切成棱形,宝珠亲自捧了,送到苏刘氏跟前,她拈了一块,唔,这甜甜的乌豆沙是不错的,正合我牙口,她喜笑颜开,甸儿,再给我一块,当年你爹爹就最喜欢豆沙饼和贡糖。 苏甸忙坐到母亲身边,谈天说地,苏刘氏愈发咧着没牙的嘴直乐。妍婴也就心安,开了备用的一会饼,忙忙地分发漆碟让大家盛饼。 骨制的骰子在瓷碗里跳跃,穿透力很强的当啷声此起彼伏,那边香粉两下就中了状元,欢呼两声,顷刻就被儿子抢走了,元艺兴奋地跳脚,与元普抢三红里的咸鸭蛋仁吃,没有“祖宗活水钱”的元普本来就有些气闷,紧捂着自己的盘子不放。 普儿,阿艺要吃你就给他,横竖你吃不了那么多的,妍婴轻声道,亲兄弟不要分彼此。元普还是有些不快,妍婴便不由分说拈了一块在元艺盘里。元艺望望自己的母亲,眨一下眼,洋洋得意道,开状元饼罗! 苏姗尖叫着去抓元艺的饼,元艺给了,韵琴在一边干瞪眼,他又将元普的饼给了韵琴,正闹着呢,时伯报有客,妍婴与宝珠忙下楼,不多时便领着老水手阿根和一位气宇轩昂的青年军人上来。 甸叔! 苏甸愕然,军人说您忘了么?我是苏玛雄啊。苏甸说,玛雄?我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孩子呢,你不是在英国学习飞行么? 玛雄说您记性倒比我爹爹要好些,我回唐山有些日子了,帮忙筹建鹭港海军航空处,伊丽姨妈让我给你捎些南洋土产,要不是公务缠身,早该来了。 你爹爹有没有说何时回唐山? 爹爹从不与我说这些事儿,能见他的面已经是十分稀罕了,玛雄咧嘴道,转身命随从拎一藤箧上来,苏甸当众开启,原来都是黄澄澄的榴莲糖,玛雄大笑,我还以为是金子呢,伊丽姨妈真是的。 苏甸楞了一下,命宝珠抓一些搁席上,锁上,交给妍婴仔细收起来。他高兴道,玛雄,你也算是学成归国,你爹爹与我约法三章要回来,至今也不见踪影,你倒是回来了,回唐山好啊! 身材格外高大的苏玛雄啪的一个立正,是的。 苏玛雄是苏理元众多儿子中唯一能习武的,苏理元的妻妾大多是纤丽的唐山闺秀,玛雄母亲却是土生土长的南洋人,据说她的马来血统中还挟有一丝丝荷兰红毛血脉,所以鬈发圆眼的玛雄自幼便格外健壮,剽悍之中还有几分精明,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 苏甸引阿根和玛雄拜见母亲,苏家妇人一片静寂,全都侧目而视,苏刘氏叹气道,甸儿,我怎么感觉他像番仔呢,他是番仔啊,苏甸陪笑道,他不是番仔,理元可是正宗的唐山人。 我看他还是象番仔。 他是理元的儿子。 唉,看来看去还是番仔,阿甸,我不喜欢番仔。 阿姆,番仔也不是个个都不好的。 妍婴命丫环给玛雄斟酒,玛雄一饮而尽,连声道好酒好酒,就是太薄,妍婴又一笑,走到玛雄身边亲自执壶,又给他倒了一杯。玛雄再饮,苏甸感叹他的酒量,玛雄,你与你爸爸是一样的,爽快,我是没酒量,不然就与你多喝几杯。 水手阿根坏坏地笑道,这有什么嘛,玛雄,这不过是糯米汁之类的玩艺儿,多喝一些亦无妨。苏甸不理他,径直与玛雄说,玛雄,到我这里就跟回家似的,不要客气,玛雄爽快地笑道,我自然是不客气的,客气就不是如此喝酒了。 宝珠说你要能喝就多喝,这是我们自家酿的米酒,醇厚。 比椰汁酒还好些呢。玛雄笑嘻嘻地,香粉坐得远远的看,少顷,懒洋洋起身,叫苏姗道,妹妹(注1),你去弹琴,这么好的月亮,该有琴声助兴才是,苏姗不情愿道,琴在二楼呢,您帮我抬上来? 玛雄殷勤道,小小姐琴在二楼?我去帮你拎上来,苏姗撇一撇嘴,说,大钢琴呢,你拎得动?苏姗漂亮稚嫩的脸儿紧绷,玛雄笑了起来,小姑娘心高气傲的嘛。 苏甸说你可千万别惹她,我这当爹的都不敢惹呢,我们苏姗是尊贵的公主呢。玛雄笑道,女孩儿嘛,傲些才够味道,我就喜欢这股傲劲儿。 苏姗看了他一眼,冷淡而尖刻,玛雄走到哪都是被女孩儿宠惯了的,哪里见过这个,噎了一下,倒哈哈大笑起来,饶有兴致研究坐在他正对面的苏姗,苏姗又看了他一眼,玛雄脸红,举着酒杯与阿根他们拼酒去了。 这时,对面红楼阳台上,九姨太林时音缓缓拉开她的琴弓,原来是猫五命林时音在偌大阳台上举办西洋音乐会赏月,这当然是一个随便拼凑的弦乐四重奏,但林时音毕竟是正规音专学生,技艺娴熟,低柔大提琴领衔,月光如水,林时音指头在琴弦上翻飞跳跃,时而苍凉激越,时而低回幽婉。 苏姗拉着母亲看红楼凉台,妈妈,原来这些天是她们加紧练琴,我还以为有人又开了琴艺班呢。妍婴亦凝视一会儿,发现猫五披着睡衣目光炯炯横坐在门洞里,粗糙的脸一边阴一边阳,看见妍婴,咧嘴一笑,猫五很少笑,一笑粗糙脸颊似乎就柔和起来,在月光下犹让人觉得怪异无比,妍婴咧咧嘴,拉着女儿转身回自己座位。恰好碰上从自家厕间出来的香粉,香粉目光楞楞的:妍婴啊,这猫五是越来越洋,越来越活动了。 妍婴悄悄揪了一下正要开始发呆的香粉,我们还是喝自家的酒罢,管他猫五作什么? 香粉还是痴痴的。 于是妍婴不理她,亲自为苏甸斟了一杯热茶,然后执壶替阿根和苏玛雄斟酒,玛雄居高临下俯视红楼,搜寻的目光像鹰隼一样雪亮,最后落在体态丰腴,依旧风情万种的林时音身上,甸叔,这可真巧了,我如果没有看错,这红楼是林耀国林旅长的宅邸,对不对? 玛雄,你初来乍到,怎么知道猫五? 苏玛雄笑笑没有说话,这时水手阿根插嘴道,南洋人谁不知猫五?猫五是闽南枭雄,谁都知道他如狼似虎横行天下,只要他愿意,别人白花花银子和如花似玉的老婆就都是他的了。 这我倒是真的不知道,玛雄说,不过那天他携夫人参加鹭港军界一个会议,我们就认识了,甸叔,我先过去与她们打个招呼,毕竟他现在是省里的人。 苏甸说,玛雄,改天你自己从红楼大门进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现在不想和猫五扯太多的蜘蛛丝。 甸叔,什么是蜘蛛丝? 玛雄,你这个番仔,阿根洋洋得意道,还是好好跟我一段罢,包你啥话都听得懂。玛雄不理他,望着苏甸道,那天会上,林旅长谈到华侨募捐,他说您捐的钱最多。 苏甸笑了一下,妍婴道,我们还于他有恩呢,苏甸说恩不恩的倒说不清楚,现在暂时不要与他扯在一起就对了。 妍婴说过些天晚风楼落成,我们就快快搬走,香粉听了,翻脸道,我不走,要走你们走。苏甸说你倒有理了,不走你自己在这儿呆着?我就是不想你跟猫五有过多的纠缠。 我何曾与他有纠缠嘛? 香粉啊,不纠缠你天天去红楼作什么? 香粉跳了起来,我去红楼不过找宝纹说说话,过你唐山家里养了三只酒桶,还有一只在厨房里,对吧?三个女人一台戏,我倒想看热闹呢,玛雄,要不要与她们一一较量一下。 较量就较量,谁怕谁呢?玛雄眼珠通红,舌头都大了,苏甸说,玛雄,算了,你公务在身,何必如此逞强?玛雄瞪眼道,无碍,明天周末。我原来与卓家兄弟约好了到火烧屿打鸟去的,一会儿给他们打个电话,不去就是了,来,喝! 宝珠,宝珠,你上来。 正在调试红枣银耳莲子汤的宝珠上楼来,宝珠,过来,过来与玛雄喝酒!宝珠笑吟吟地,都喝酒了,谁来作菜嘛。 有厨子呢,你忙什么? 今天什么日子,又有贵客,我不作菜谁作菜? 唉呀,宝珠,你这又是何苦嘛? 我天生就是劳碌命嘛,宝珠话音未落又有人叩门,是李国赓携着他话语全然不通的二太太和孩子来了,苏甸讶异道,国赓,中秋佳节,不在你们李家团聚,到我这里来作什么? 团聚过一次了,甸叔,你这里风水好嘛,国赓咧嘴一笑,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总不能将她们孤零零搁在鸡母山下? 那你就权将我这儿当作家罢。 黄楼起来很寒酸呢,甸叔实力雄厚,可愿意投资? 玛雄啊玛雄,阿根说你是番仔,果然是番仔,你们是官办的,我一介草民掺和什么嘛? 甸叔,他们可是民办的呀,再说官办民办有什么关系呐,我知道您回唐山做实业,创办银行,投资医院,收购电话公司,做市政,听说你早年就和我爹爹一起投资鹭港铁路,百折不挠,您对其他新式教育哪怕是幼稚园都来者不拒,怎么就不愿意资助航空学校呢? 还没学会走呢,怎么敢飞?苏甸笑道,你先问问你爹爹啊,你爹爹是南洋首富。 玛雄不以为然道,我那年去德国航校,爹爹就再三反对,您知道我们兄弟姐妹极多,平时想见他比登天还难,可那几天啊,天天回家数落我,妈咪乐坏了,我可气坏了。 玛雄,天底下的父母没有不爱孩子的,苏甸微微一笑,他是怕你做第二个冯如(注2)。 我就崇拜冯如! 玛雄让苏甸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甸叔,今天气流稳定,天气很好,您不要担心。苏甸好笑道,我担心什么,担心还跟你过海?再说孙夫人敢坐飞机,我凭什么就不敢?(注3) 我爹爹就不敢。 你爹爹金枝玉叶,我阿甸是荒山野草,到底是不一样! 话是这样说,玛雄猛然后拉操纵杆,飞机悬空,苏甸的心陡然悬了起来,他突然想到答哩当年俄国红毛的飞行表演,那木头飞机像两只交尾的蜻蜓相叠而飞,才升起来就跌到田里折了翅膀,这飞机看起来还不如汽车结实呢,他想今天这个险实在冒大了! 玛雄微微一笑,全神贯注。 苏甸亦不再说话,他屏心静气,眯着眼睛研究脚下的千山万水,他诧异地发现天底下的路没有一条是直的,闽西南蔚然深秀的山峦绿得直逼你的眼。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理元说得对,穿凿这回旋起伏的群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轻型飞机擦过无数山尖,低低呼啸着打转,苏甸专心致志的目光终于模糊起来,他大声喊道,玛雄,咱们回去吧?! 玛雄依然全神贯注,此时要是有一万个响雷,他大概也是听不到,苏甸骇然地想,这孩子胜过鸿图十倍,这秉赋优异的孩子怎么就不肯继承父业,偏偏要去从事这等冒险的行当呢? 难怪理元当初痛心疾首一百个不愿意。 轻型飞机从云霭中又升了起来,在鹭港上空盘旋,玛雄大声道,甸叔,你再忍忍,我带您仔细瞧瞧鹭港,瞧瞧鼓浪屿。 玛雄,我刚才就看过了,回吧! 从未晕过船的苏甸走下来竟头晕目眩,他坐在玛雄办公室的皮沙发上,久久地不说话,玛雄不知端底,见他目光祥和,竖起大拇指道,甸叔,您真是不一样,要是别人非吐得呕心抠肺不可。 不行,我不喜欢飞机。 我知道您要这么说,很遗憾我们喜欢的东西不一样,您喜欢什么呢? 苏甸望着英姿勃发的玛雄道,玛雄,你要是铁路工程师就好了,哪怕你爹爹不回来,我们在唐山都可以合作做很多的事。可你偏偏是个不着地儿的飞机师,我这辈子可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没准什么时候我们真能合伙呢,玛雄笑道,您和爹爹一样,爹爹就老是说我做些不着地儿又花钱的事。 苏甸说,花钱是小事儿,若花大钱能做大事儿,那倒是两全其美的事儿,苏甸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可惜,可惜,天总是不肯随我愿!不过你能回唐山,无论如何是极其可贺的事儿! 苏甸站起来打电话叫自己的车过来,他笑道,我还要到律师事务所与你维嘉叔商讨事儿,玛雄,谢谢你让我出了一身冷汗,你爹爹不在唐山,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以后常到家里玩。 玛雄殷勤道,甸叔,你也常来玩啊! 苏甸半开玩笑道,玛雄,我老了,玩不起这时髦东西啦! 苏甸车驶出坑坑洼洼的土路,到嘉禾律师事务所与维嘉签合约,维嘉笑道,我从番仔那里买来的宅基地还挺抢手,猫五的经纪人来了好几次了,不过,我不想卖他,就冲他们绑了清韵这点我就不能卖他。 猫五的身份今非昔比啊。 岂止身份,他们近来开设了闽南钱庄,还要做房地产,猫五不明来历的财源滚滚来,实力是十分雄厚呢,甸兄,听说你们是同乡? 岂止是同乡,是邻居,还有一些面线亲缘,我内人还差点认他做了契子! 甸兄,你们金沙人都十分了得,你和理元兄就不用说了,这不,连个土匪竟也能做个省防军混成旅旅长,还修桥造路,还做实业,非同小可啊! 维嘉兄弟,你这是赞我还是损我啊? 维嘉噎了一下,这猫五――苏甸说,咱现在能不能不说猫五?咱有更多的事儿要做呢。维嘉淡淡道,我如今是附你冀尾,做点儿善事儿积点德,怡养天年罢了。我做不了大事儿啦,力不从心呐! 你小小年纪如何作此言? 我没你壮实,中气也不如你呀。 我是命不好,风吹雨打惯了的,自然要结实些,苏甸笑着邀他一起上乌石家,他却说要带苔丝去救世院检查身体,苏甸望着他的背影沉吟了一会儿,在绿岛西餐厅吃过午饭,匆匆过海,顾不得回晚风楼,径直进了乌石家。 哎呀阿甸,你近来可是稀客! 月姑在方桌上用铜钵研磨中药,苏甸凑上去闻了闻,你这又是给谁治病呢?这中药就是古怪,你说这单方吧,味儿都还可以,药香药香嘛,可煎到一块儿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燠恼味儿。 月姑道,不燠恼能治病吗?我们阿娇厌厌的有一段时日了,这年头,疑难病症也多,靠单方食疗是不行的,中药就讲个对症匹配,杂自然浑沌,多自然懊恼,凡事儿没有两全的,良药苦口,这都是老生常谈呢。 唉,你还是送她去医院罢。 月姑不置可否,命下人端上茶来,苏甸饮了一口,好茶!奇怪呀月姑,谁的茶都没有你好,我们是有钱买不到好茶,你莫非就是神仙不成? 月姑一笑。 苏甸继续追问,她才淡淡说,这沏茶嘛,茶叶固然有些讲究,其实要命的还是水,一般井水咸涩,国姓井尚好,胜过你的自来水,鼓浪屿最好的泉眼是鲎血井,淡蓝生雾,比雨水还淳厚些呢,我让仆人天天去买的。 苏甸见她眉清目淡侃侃而谈,心里一动,就说,月姑,我有一些体已话与你说,你听了,可不许生气。月姑正在兴头上,顿时索然,果然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苏甸为难地,你刚刚说事情无法两全,我倒是希望万事求全,不过这事确实无法求全。月姑意味深长瞅了他两眼,阿甸,你原本可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哪,有啥事儿就明说罢? 苏甸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国赓带二太太回唐山的事儿前前后后叙述了一遍,月姑神态自诺捣弄她的中药,末了她抬眼道,你说完了。苏甸说完了。 月姑停下净手,亲自为他又倒了一杯清茶,坐在他身边沉吟了一会儿,阿甸,你今天幸好是亲自说了,否则乌石这辈子要恨死你了! 唉,月姑,我想你是明理的女人,先跟你说说是对的,木已成舟,国赓的事儿只能由他自己决定,不要说我,你们都是管不得的,说来国赓还是孝子,否则他就没必要遮遮掩掩,这么多年了,他实在有难言之衷。 月姑叹息道,我生的儿子,回来这么多年了,竟然有话不肯跟我说,可见我们做父母的失败!苏甸看了她一眼,竟自说了下去,你们要是不愿意见她们,就让他们另外辟楼居住,象意澄携姨太太远离了秋声一样,眼不见心清嘛。 月姑说,阿甸,说句实在话,我自然是不愿意儿子娶妾的,乌石则是讨厌乌番,隔壁阮家三少爷,从南洋带了懒惰的黑女人回来,弄得家传几幢老房子鸡飞狗跳,到底不是一路人嘛。 黑女人亦不都是懒惰,习性不同而已,唉,咱就不谈那末多了罢,你的意思还是让她们另外辟楼住? 是的,最好不要让乌石知道,他会气死的。月姑叹道,阿甸,你知道他与你不同,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一辈子就在这岛上兜圈子,脾气有时大得很呢。 苏甸笑道,我脾气也很大啊,月姑说你是干大事儿的人,干大事儿脾气大点没啥。苏甸说你是挺抬举我的嘛。月姑说我什么时候不抬举你?!苏甸倏然回到遥远的过去,美丽飘逸的月姑几乎是他青春偶像,如今月姑当然是老了,头发麻麻点点的白,他眼眶微微地湿润。 阿甸,你明天就让国赓回家一趟。 国赓下午去上海,他没跟你说么? 这孩子,月姑喃喃道,他几乎不是我的儿子,倒像是你们的,不过阿甸,将儿子交给你我一直是放心的,这种事儿我也不是没想过,血气方刚的男人孤身在南洋,要没事儿,也难。 苏甸抬头,见月姑皱纹纵横,刹那间又老了好几岁,他低声道,这样罢,横竖你都知道了,乌石那边你去说,国赓这边的事儿我来做,那孩子是李家骨肉。 是男孩? 唉,都是女孩儿。 月姑勉强笑了一笑,我们乌石倒是蛮喜欢女孩儿的。苏甸说,那你就慢慢跟他说罢,我先走了。月姑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再喝一杯,没准乌石快起来了。 我早就起来了,你们俩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呢。阿甸,你这个小兔崽子,看我不宰了你才怪? 月姑一激灵,见乌石趿着宝蓝珠绣软拖笑嘻嘻从卧室出来,阿甸,你现在可真是稀客,以前从南洋回来,必到我这住几天,如今回来,一年也见不到你几次面,你家大业大,大有大的难处,可也不能忘了老兄弟呀。 唉,我忙。 是啊是啊,你是做大事儿的大忙人罗,乌石笑嘻嘻在自己用惯了的藤椅坐下来,月姑,叫丫头换一泡茶叶来,这味儿淡啦,淡啦!乌石依旧咬着苏甸从南洋给他带回来的象牙烟嘴,一圈一圈吐着烟涡,阿甸啊,咱们都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你好管闲事儿,我也好管闲事儿啊。 怎么说嘛? 比如国赓,你管天管地还管他娶妾安二房,呃?乌石眯着眼睛望苏甸,月姑瞒我,你可不能瞒我,妇道人家多心难免,咱可是多年的老兄弟,啥事儿不能明说嘛。国赓出洋这么多年,就这么一点事儿也还说得过去,尽管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儿,不过先别让阿娇知道,可怜的阿娇闷了这几十年,病啦,正在一点一点地干下去。至少你现在得可怜可怜我这媳妇啊。 见乌石唠叨,苏甸倒沉默了,他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结局!他眼睁睁看月姑起身远去,隐忍了极大不快的月姑步履竟有些蹒跚,苏甸这下异常难过了,他声音有些沙哑,乌石,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们应该是比兄弟还要好些的! 行了行了,咱要算账,算得清楚么?乌石说,坐下再喝两杯,咱哥俩可是好久没有聊天了。阿甸啊,国赓的事儿我不想怨你,这说起来都是小事儿,猫五的事可要说一说了,猫五近来势头大得很,你不怕他闹翻天将你的屋盖掀了去? 我与猫五有什么干系嘛?苏甸说,更何况猫五现在已经不是土匪,浪子回头还金不换呢,乌石啊乌石,你待谁都宽厚,何必与猫五过不去。 我哪有本事与猫五过不去,有本事的是你,可你阿甸偏偏要扶持他。苏甸失声道,我何曾扶持他嘛?乌石反唇道,我听妍婴说你给了他很多钱,你给他那么多钱,不是扶持是什么? 那是他借的,我借他自有我的道理。 注1:妹妹,闽南人对小女孩的爱称。 注2:冯如,1909年在美国试飞自制飞机中的华侨,1912年在广州飞行表演时不幸失事身亡。 注3:1923年宋庆龄乘坐黄光锐驾驶的广州制造的第一架飞机“乐士文”号,试飞成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走马灯 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资力不足,发生纸币停兑风潮,北洋政府财政部明令不再核准民营银行发行纸币申请。为争取中升银行钞票发行权,苏甸带着不甚了解国情的一行人穿梭于京沪闽三地,百般交涉均无结果。 岁末回鼓浪屿,维嘉见苏甸郁闷,便哧嗵一笑,打电报命在天律任中国银行分行经理的儿子李意澄在春天进京,意澄托同学就近活动疏通,不出月半,苏甸的中升银行终于获得“暂准发行”的批文。 苏甸接到电报大喜,邀李维嘉、李意澄、乌石,还有刚刚被叫回金沙省亲的客运水,苏家大总管李国赓,在“别有洞天”喝酒。 这是近年来鹭港名流喝“体已酒”的私密去处,隐在树荫里的别墅是西式的,鼠灰色围墙却簇拥着歇山:老爷,我的确是不懂生意的。可你这是什么意思?正是赚钱的时候你回缩。 苏甸突然恼道,不懂生意就不要插嘴嘛,我自有我的打算。 妍婴只得微微一笑,苏甸倒觉得有些歉意了,说,这叫见好就收懂不懂?少顷他叹口气,不见好也得收啊,这红毛就生生不让我们过好日子,而我现在唐山,鞭长莫及,妍婴啊,我这可真是左右为难哪。 妍婴仍微微笑着去给他倒咖啡。 苏甸埋头将电文又看了一遍,命听差去邮局发了。他坐在紫檀椅上,只觉得冷硬的椅背硌腰,心中一凛,这趟出门,维嘉口口声声说他老了,你比他还大两岁呢,你是不是也老了呢,维嘉说过五十就应该知天命,不宜事必躬亲,你恐怕没有这个命,你还有很多事未做呢! 这唐山事务比南洋还不省心,一年到头战事不断,你哪方都得罪不起! 从不言输的苏甸心烦意乱,烦到极至,突然决定不再想了,想想今天穿什么衣服吧,他站起来在穿衣镜前后踱步,腰间还算结实,肚腩却有些松弛了,他正想着是否要将日常穿着的西装换了宽松长衫,妍婴进来了,亲自将咖啡端到他面前,苏甸说何必如此劳碌?这些事儿让丫环做就好,我们到黄楼走走? 要去黄楼你去,我何必惹火烧身? 有我在,你怕什么? 妍婴笑了一下,苏甸说你笑什么?去柜里替我找件长衫,妍婴抿着嘴取出才做不久绸缎丝绵袍,苏甸试着走了几步,是舒服多啦,皮带马夹领带统统可以去掉的。 他换上粉底皂靴,顿时觉得身轻似燕。他解嘲道,以前在南洋为了穿西服剪辫子,要朝红毛递申请呢,现在看起来,长衫马褂嫌罗嗦,西装革履亦麻烦,犹其是这劳什子皮带硌得肚皮生疼,倒是这一领长衫,一了百了,解决了全身心问题。 妍婴见苏甸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就说,还有哔叽中山装呢,要不要试一试?苏甸慌忙摆手,不要不要,系那扣子还不是跟领带一样,闷得慌,不系嘛,又不成体统,我现在年纪大了,裹裹扎扎东西越少越好,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去了还回什么?歇下就是了。 苏甸见妍婴笑容灿烂如花,一把将她拉过来,妍婴悄声道,小青丫头就在门外站着呢,苏甸道,你一个大家闺秀怕丫头?妍婴,你该不是嫌我老了罢,妍婴,我是整整大了你二十岁。 我怎么敢呢,老爷。 不许再叫老爷,妍婴,你整整跟我十五年了,难道还不知我要什么? 我是不知道。以前一年也见不到你一次面,妍婴气息急促伏在他胸前,瘫软如绵,苏甸不住地抚摸她丰润匀停的肩膀,你后悔啦,不许后悔,现在家里也只有你在生意上还能帮我一把,万万不许后悔,听见了?你要悔了我就再娶一个! 你要娶几房我可都是无话可说,妍婴仰面学他刚才的口吻:不懂生意就不要插嘴! 妍婴难得的娇嗔愈发激起苏甸浓厚的兴致,他炽热地堵住她喁喁话语,妍婴措手不及间望了一眼丫头刚刚关闭的门扇,倏地放纵了自己,苏甸来势凶猛,一石激起千层浪,刹那间一切都那样紧迫急促,燃烧到极至妍婴噢了一声,苏甸则再次全方位搂紧了她: 我还不算太老罢?! 妍婴脸色渲红,闭着眼睛呢喃半天才蹦出一句完整话来,我怎么老感觉像偷人?苏甸悄悄羞她,这末说你偷过人罗?妍婴抬头,潸然而泪下,慌得苏甸忙掳过手巾替她擦拭,你怎么啦? 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的,我算是你的女人,可我就是经常感觉自己偷偷摸摸。 唉,别说了,我明白。 明白就好,妍婴勉强一笑,苏甸怜惜地理一理她乌黑的头发,走吧,说要过去还是过去。妍婴整饰自己,泪痕点点,只得用粉均了均脸,拾掇一下就跟着苏甸出门,妍婴关照时伯道,门别关,我们一会儿便回来。冷风飒飒,拐过小巷又走了一段,苏甸捏捏妍婴胳膊,你不是说让我住那儿,怎么还回来? 妍婴说你当然可以住那儿,我不回来让香粉翻白眼呀,你说奇怪吧,她唯独跟我过不去! 黄楼大门没有关,苏甸信步上楼,见他重金聘请的家庭教师已经回去,元艺没人管束,混在丫头堆里嘻戏胡闹,就说,你怎么不做功课?元艺说我要睡了,明天还上学呢。苏甸生气地说,要睡就好好去睡,睡前如此混闹,夜里怎能睡好?你妈呢? 她去红楼了。元艺向来嘻皮笑脸,天不怕地不怕但就怕父亲,他已经跟着丫头走了,却又转回来怯怯走到妍婴身边,四妈妈,我要元普的书包,就是格子很多的那种,妍婴说我正缝着呢,过两天就好了。 元艺顿时缠吊在她身上,妍婴无奈朝苏甸一笑,这些古怪孩儿,放着你从上海买回来的皮包不用,偏偏都要我手缝的布包。 你可别太宠他们啦。 苏甸其实是知道妍婴不宠孩子的,苏姗与元普每天晚上,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因为与香粉磕磕碰碰的缘故,她有时对元艺就格外好些,好得苏姗元普要吃起醋来,近来分开住,她知道香粉不谙厨艺,厨子又是新来的,手艺生硬,所以一旦晚风楼有好吃的,就常常吩咐丫头送一份过来。 时钟响了十下。 元艺,快快去睡觉。 我要搬晚风楼去,爸爸。 过些日子再说罢。苏甸坐在屋角藤椅上抽雪茄,见元艺在妍婴身边磨磨缠缠,并不十分在意,他随便问道,你母亲这末晚了到红楼做什么?打牌么?打牌要打得这么晚? 不知道,横竖她天天出去。 苏甸与妍婴面面相觑,元艺是绝你没事儿吧?香粉气咻咻地,我能有什么事儿嘛,爹不亲妈不爱的,横竖你从来不将我当回事儿! 香粉今天一反常态,破罐子破摔倒令苏甸心头一揪,不由就有了几分怜悯,他陪笑道,我说这黄楼还是不宜久住嘛,你说如何,我看你还是先搬到晚风楼,往后黄楼重筑,筑得好一些,你要住哪儿由你挑选。 你说真的?香粉脸色渐渐转红,娇憨起来,勾着苏甸脖子,悄悄说起近来玛雄常去猫五家的事儿,苏甸心头一跳,却若无其事地说,腿长在他身上,要去哪儿是他的自由,我又不是他爹爹,是他爹爹也管不了嘛,香粉,比如我就不要你去红楼,你不也常去么? 香粉扭着身子撒娇道,我找宝纹聊天有什么大了不得的嘛?苏甸说我没说你有什么大了不得的嘛。 宝纹说玛雄要为猫五开飞机呢。 你说什么? 猫五要买飞机了。 苏甸眉头跳动着,你不要听了风就是雨,宝纹的话未必信得。香粉又撒娇道,一个土匪尚能买飞机,向来吉星高照的老爷你为什么连汽车都不给我买?苏甸哭笑不得道,何谓吉星高照?天下竟有如此糊涂妇人,你就住在鼓浪屿,要汽车何用? 我要坐,我和元艺都还没坐过汽车呢。 要坐汽车还不容易,我明天立刻买张票让你坐。要不我让司机明天送你到金沙去。 我才不去那乡下呢,我要有自己的汽车,我要让元艺去学开车。 你这个傻瓜,苏甸望着香粉眉飞色舞光泽四溢的脸蛋,元艺现在最重要的是读书,开车是车夫的事儿,要劳驾自己的儿子作什么?香粉不满地,你就是偏心,元浴回来说他在南洋常常自己开车的。 苏甸说那是玩玩而已。 元浴能玩,为什么元艺就不能玩呢,香粉还不罢休,苏甸却不耐烦了,睡吧,我累了,有事儿明天再说。 香粉难得有机会跟苏甸说这么多话,眨眼间忘了自己的烦恼,浑身肌肤寸寸活跃,宝纹说玛雄曾经发誓,要全力以赴为猫五效力,你为什么不重用玛雄嘛,我看他是难得的人才。 苏甸笑道,我说你不懂吧,偏偏又要多嘴,我有什么权利重要玛雄,玛雄亦无须我重用,玛雄是职业军人,我们做生意要职业军人何用?香粉撒娇道,保镖,你要用玛雄做保镖多威风嘛,猫五可以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苏甸哭笑不得道,睡吧,猫五的事儿与我们毫不相干,你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苏甸转身竟自睡了。香粉独自辗转反侧,次日苏甸起身洗漱完毕,回身见她瘫软如绵方陷于深睡,便叹口气,出来见丫头红玉口口声声呼唤元艺起床,唤了七八次,元艺方从梦中完全清醒,见到父亲嘻嘻一笑。 元艺,你要早些起床才是。 母亲想睡,我也想睡嘛。 你是小孩子要勤快些嘛。 小孩子更想睡呀,元艺说书上说孩子要比大人多睡觉呢,苏甸见他油嘴滑舌有些生气,又想不出什么话驳他,元艺见父亲沉默,趁机提出要搬家,我喜欢新楼,我要去晚风楼,!他有一搭没一搭挟着酱乳瓜,咸蛋,喝了半碗粥,望望父亲,背着书包就跑进暗迷巷,苏甸想这孩子长久跟着香粉想必麻烦,幸好天资聪颖,否则恐怕连书都念不清爽,苏甸埋头又食了一碗,看一看香粉还是没有希望起床,就叫红玉开门,竟自走了。 他到港仔后走了一圈,回到晚风楼,妍婴正举着晃荡的水壶为她的花儿洒水,苏甸埋怨道,你就是不听话,仔细把腰闪了。妍婴说我又不是风吹就化的林黛玉,年纪渐大秋风将至,动一动还有些生气,否则手脚都僵了。 苏甸说这毕竟是花工的活儿,太重。他接过她手里的喷壶,灌满水竟自洒起来,妍婴站在含苞待放的花丛里看苏甸劳作,笑道,看不出来,老爷现在还会干这活儿。 笑话,不会干活儿像男人么? 不会干这活儿的男人多啦,妍婴笑道,以前我们家里的人,就没有一个要做活的,苏甸说他们好命的读书人,自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是乡下来的剃头仔,什么活没做过? 妍婴说倒不完全是的,以前我们家的男人多半食乌烟,大事儿做不成小事儿还不做,个个瘦如轻风残月,你想想,单单镶银子的象牙烟枪就有几十支呢。 苏甸叹口气,妍婴,什么瘾都可以有,就不能沾染这玩艺儿。妍婴说抽乌烟是时尚,迎来送往都在烟榻上呢。妍婴想到老宅里那些润泽精致的紫檀烟榻,说后来家道中落,别的渐渐变卖了,唯有烟榻依旧。 烟榻倒也罢了,我看烟榻不过是昼床罢了,惟烟枪可是万万不可有的,妍婴,我们家以后什么都可以有,就不可以有烟枪,切记,切记。 时伯去龙头买油条回来,见苏甸提壶亲自浇花,慌忙一溜小跑,老爷行行好,快放下,我来,苏甸笑道,怎么,四太太可以浇,我就不可以浇啦?。时伯说四太太是闹着玩的,苏甸说我也可以闹着玩呀,难得在家,动一动总是可以的!时伯说不敢不敢,万一磕出个毛病来,老太太那里我如何交代。 时伯,你多大了? 属鼠,五十六了。 瞧瞧,我属龙,比你还小四岁呢,你能挑,我就不能挑啦? 不敢不敢,我是下人,做惯了的,老爷太太是龙胎凤体,要仔细保养不能磕碰。 苏甸搁下喷壶,别这样时伯。时伯笑得皱纹纵横,苏甸则满面红光,说起来你是我的老哥呢,时伯还是抢了喷壶,苏甸与妍婴站在一边看他蓬蓬浇那撮绿透了的佛肚竹,水珠儿活蹦乱跳,洇透了疏松黑土。 这时,苏甸看到一支单挑的花,很熟眼,鲜艳妩媚随风摇摆,刹时青了脸,妍婴,这里怎么也会有罂粟? 什么?妍婴愕然,这就是罂粟? 到底是富贵人家小姐,莫看你饱学诗书,实在是五谷不分哪,我苏家花园居然种起了罂粟,妍婴说不是种的罢,大概是它自己长出来的,我见它长得玲珑可爱,就善待它了,苏甸说这玩艺儿千万种不得。时伯,剜了它。 时伯嘎然停止浇灌。 等一等,妍婴蹲下来细细端详,怪事儿啊,这儿什么草都不长,怎么单单长出罂粟呢,罂粟是这末浓艳的花儿啊,哦,它还真是霸道呢,时伯,你把它剜走罢。 时伯剜了罂粟,说有钱人家种几株罂粟不算稀奇,不单花儿美艳,生大烟治胃气痛,效果是不错的,妍婴接过罂粟研究半天,老爷,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们那天去金沙,猫五驻地边上就都是这种罂粟嘛。 难道你不知道猫五收乌烟税? 哦?妍婴神思黯然,这可真是够缺德的,谁都晓得猫五在红楼禁止家里的男丁和下属食乌烟,妇人倒是不禁的,不过九姨太也是不抽的,听说他自己是沾都不沾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苏甸不禁笑道,妍婴啊妍婴,你以为猫五是圣贤罗? 妍婴蓦然回神,哑然失笑。 苏甸回到妍婴的书房,想到猫五四处招揽人马,想到玛雄与猫五厮混,心中委实有些不安,又想到理元迟迟不愿答复自己,更添了些许烦恼。 他埋头翻阅上海《申报》,意外发现在“国内要闻”一栏刊登“苏甸独办鹭港铁路,将进京向交通部接洽”的字样,他读完报道不禁笑道,人没去成,文章倒出来了,这报纸写得怪细的,说总是比做的容易,许多事儿可不是我能说了就算的,如果这么好办就好了,妍婴你看,我已经忙了几年,钱也不是问题,此次北上,尚未弄出眉目,倒已经耗了一万余元,没想到在唐山做事儿这么费神。 妍婴不语,替他端来一杯咖啡。 苏甸命妍婴再起草一份电报稿给理元,理元不单财力雄厚,他嫡出女儿嫁了北京政府的内阁要员,也许他回来事儿会好办一点,还可以遏制玛雄为猫五推波助澜的势头?他为了避税离开答哩去星洲亦好几年了,说好安顿清楚就回唐山,谁知竟一再拖延,这究竟要拖到猴年马月? 他一根接着一接抽着雪茄。 妍婴被熏得难受,到小客厅沙发上坐着,竟睡了过去,一个迷糊醒来,见书房灯光透过那几支斑竹,点点滴滴洒到雕花回廊上,便茫然起身,见苏甸宽阔的脑门沉在浓厚烟雾里一动也不动。惊道,你怎么还在这儿,我还以为你到宝珠房里去了呢。 我想事儿,你睡罢。 妍婴赧颜,我怎么就睡成这样,大概是昨天没睡好的缘故,苏甸不语,继续抽烟,妍婴唤醒小青到楼下去预备宵夜,又亲自拧了一把毛巾给他,回过神来的苏甸盯着细磁碗里的桂元红枣糯米粥,摇摇头,妍婴忙调换了银耳莲子羹上来,苏甸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就想喝口椰浆,新鲜的,凉凉的解心火,这急皮猴脸的可做不了大事儿,你说是吧?他说着,笑了起来,妍婴看着心痛,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苏甸喃喃道,也许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难,我们现在财力远远超过陈宜禧,耗费的心神亦比谁都多,我就不信在唐山做事会比在南洋难,倘若理元回来,上帝保佑他这次能回来,妍婴,你的上帝会帮我罢? 妍婴突然觉得好笑,却不敢笑出声来,静静地将他面前的碗碟一一撤下去,坐下来,重烧了咖啡,浓浓地端到苏甸面前,半开玩笑道,老爷,你可不能这样与主说话,耶酥基督替人赎罪,却未必要保佑人升官发财―― 你又叫我老爷,苏甸突然火起,断然道,发财有什么不好,不发财你们有今天的日子?更何况我不单为了发财!罢罢,我不与你嚼这些不着地儿的问题,妍婴,你活得比圣贤还累,妇道人家,整日价想入非非,小心魔鬼将你攫了去! 妍婴噤口不语。 苏甸亦不说话,妍婴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这些天苏甸喜怒无常,明明灭灭不好伺候,她幽幽叹了一口气,竟有些想念以前那些清静的日子。 注1、陈宜禧,中国历史上第二条商办铁路创办人,晚年因其心血凝聚的新会铁路被民国广东省政府接管而发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漩流 见维嘉一再借病推脱,苏甸捏话筒的全是汗水,扭头见妍婴手里紧紧握着电报纸,便说,我的电报又来了,维嘉,我先处理一下,晚上去看你。你好好歇着,咱们再说吧。 苏甸搁下电话,理元的消息来了?快念我听听,妍婴犹豫片刻,念了,向来流畅的声音平板滞讷,苏甸挨了一记闷雷似的,妍婴,你说什么?请再读一遍! 妍婴难过地说待会儿你自己看罢,她搁下电报去给他煮咖啡,苏甸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抓过电报,连连读了两遍,天旋地转。这是伊丽打来的电报,说苏理元清晨在星州猝然去世。 晚春的阳光真是明媚啊。 苏甸两眼乌黑盯着半开的百页窗,万念俱灰。理元一直是天之骄子,怎么会这样?苏甸定一定神,喝掉了满满一杯咖啡,觉得太浓太苦了,自己站起来抓过暖瓶要倒一点水,杯子砰然掉在地上,碎了,粉棕的碎片撒了一地! 妍婴说,这都怪我。 苏甸看了她一眼,这不干你的事,去吧,让我静一会儿。 这该不会是开玩笑吧?他踽踽来到海边,坐半天也没醒过神来,谁敢开这么大的玩笑啊,向来得天独厚的理元怎么能说走就走?理元移居星州原因众说纷纭,行内人当然清楚他是为了逃税,去年雨季在碰叔那里相聚,还互相取笑,说是龟笑鳖没有毛。 苏甸掏出理元昨天来的电报,明明说好了的,批文跑下来他就回来的,明明昨天得到的都是好消息啊,眨眼间维嘉就说他病入膏肓而理元是真的走了! 天不遂人愿,可你还得从这种致命的沮丧中抬起头来,苏甸跌跌撞撞在无人的沙滩上奔跑,眼前是正午硌人的阳光折腾出来的无数金星,同时还叠放着理元无数表情各异的面影。 潮水退了又涨,日头偏西,苏甸仍然是跌跌撞撞的,他上了乌石家台阶,月姑见他两眼红得要出火,惊道,阿甸,你是无眠还是怎么地?! 苏甸摇摇头,呆头呆脑看着她。 月姑正喂鬈发深眼的小玛丽牛乳米糊,阿娇年内去世,国赓的乌番婆搬了过来,两头亲已经变成一头亲,竟与月姑亲得很。月姑见小玛丽生得漂亮有趣,就接过来自己养着。 月姑,你可真是闲不住的人,苏甸没话找话,蓄了一天的眼泪倒反唰地下来了。 月姑见苏甸泪流满面十分吃惊,她从未见过苏甸如此沮丧,忙叫乳母将孩子抱走,命丫环取来面巾和热水,亲自拧好递给苏甸拭脸,她说我倒点新酿的菊花酒给你去去心火。 平时不愿过多沾酒味的苏甸不说话,饮了一杯又一杯,直至酩酊大醉,抱着脑袋呆若木鸡。 月姑见他眼神不对,就说,阿甸,你要说什么就说啊,别憋在心里。 大醉的苏甸在月姑面前呻吟着,却又说不出什么。月姑怜惜地将他搀到凉榻上歇息,又给妍婴打了电话,然后命丫环烧了滚水泡了好茶,亲自端到他口边,阿甸,你是做大事儿的人,心要放宽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月姑眼睛清澈如秋水,笑起来眼角皱纹绽放如秋菊。苏甸瞪着她,渐渐平静下来,站起来料理自己,月姑说,歇会儿,一会儿再喝点粥,能吃能喝,什么都好了。苏甸望着她,心绪复杂,月姑当年满头乌发如今业已纯白如雪,只有眼神依然清明如故。 这时乌石喜孜孜从屋的是还住在黄楼的香粉,就说,五姨娘也是怪可怜的,三天五头害病。 客氏说有什么可怜的,有吃有喝,男人好好儿的还在身边,你说她还要什么?秋声噤口无语。客氏转而盯着她道,秋声,你说人要知足,是不是? 阿姆,我? 秋声,咱是好人家女儿,干干净净的,再大的委屈都得忍着,可万万不许胡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的命就这样呐。 秋声仍然无语,面色苍白,看得出鬓边的青筋隐隐地跳,妍婴见她痴痴的,生怕她又迷了心窍,就说,秋声,你今天怎么没有带丫头,一会儿我陪你回去,我们先出去走走,你要和我去黄楼看看么? 不,秋声失声道,抽身便走,她眼睛就是在黄楼看了猫五八姨太坠楼后瞎的,秋声记得八姨太死的时候很妖娆,从此她不愿去黄楼。她有心病,妍婴明白,她总是琢磨着对策,要对症下药带秋声去看看黄楼,秋声却很灵敏,从来不上这个钩。 客氏埋怨妍婴,让我们娘儿俩聊聊天嘛,好好儿的你招惹她作什么?妍婴说,我这是寻机治病。客氏说,罢呀,你治得了她的病,救不了她的命,秋声是苦命人,瞎了也好,眼不见心清,我们娘俩的命是一样的,妍婴小心翼翼陪笑,您是福寿齐天的人,何以口出此言? 我是童养媳。 谁说你是童养媳?! 这时苏刘氏梳好头,让宝珠扶着,颤巍巍从里屋走出来,你是媳妇,也是我的女儿!为苏家生了六个儿子,是响铛铛的当家媳妇,谁敢胡沁我就和她没完!宝珠吃吃笑道,您放心,没人欺负姐姐!苏刘氏这时却盯着妍婴不放,昏花老眼里充满了没来由的仇恨。 妍婴无言,客氏示意妍婴走开。 妍婴下楼,携着软布包走在暗迷巷里,心绪复杂多端,苏刘氏近来是完全糊涂的人,有时连自己儿子都不认识,你极尽孝道,她视而不见。妍婴想,自己大概是前生造了什么孽,好好的,刹那间家破人亡,嫁到苏家作妾,明明待香粉极好,香粉却始终就是乌眼鸡似的。幸好客氏宝珠还算是明白人。 妍婴叹口气,施施然进入黄楼,挽起袖子替香粉扎针放血,香粉激烈抽搐渐趋平缓,丰腴肌肤渐趋白嫩,妍婴吩咐跟她来的小青抱被,红玉忙说五太太不要,昨夜独自喝了几杯葡萄酒,就完全袒露在风口上,妍婴说无论要不要都得盖上,邪火上炎而湿气侵骨,不小心就会病入膏肓。 妍婴耐心地坐在床边,亲自喂香粉汤药,少顷,听得红楼膨然骚动,香粉猛然睁开水凌凌眼睛,老爷,快,玛雄来了,在红楼开晚会呢。 妍婴好笑道,香粉,老爷早到上海去了,你急什么?好好躺着就是,玛雄来不来,与我们何干嘛?香粉急道,玛雄是要替猫五开飞机的人呢。妍婴说,是的,可猫五又与我们何干嘛? 猫五是太太的干儿子呢,太太说以前猫五说过的,大起来要娶秋声为妻,老太爷亲口答应了的,是苏家说话不算话,攀龙附凤罢了,否则秋声眼睛不至于瞎了。 香粉,妍婴骇然道,快别胡说啦! 这是老爷说的。 我可从未听老爷说过。 你以为老爷什么都要给你说么,香粉瞪眼恨恨道,妍婴,别老在我面前摆大家闺秀的样儿,你不就是识文断字儿才占了我的便宜嘛! 妍婴脸色微微发白,我何曾要占你的便宜,香粉,我们是一样的,都是姨太太的命,何必苦苦相煎!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 香粉拧着脖子不语。 妍婴凄然望着固执的香粉,她近来愈发的丰腴,愈发的懒,发病的间隙却愈来愈短,弄得经验丰富的月姑亦疑惑万分,只有妍婴心知肚明,近来红楼热闹,香粉是五迷三道无所适从。她只管自己精心配药调治,她希望香粉尽快痊愈,香粉见妍婴一味退让,愈发涎脸耍赖,有时性起,就躺在地上打滚撒泼,几乎是仙祖无救。 妍婴走到阳台倒水,见红楼厅堂里人头攥动,近来红楼真是热闹得很,这土匪也有跳龙门的时候!妍婴叹了一口气,见猫五并不参予热闹,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竹布褂子,牵着狼狗在茵绿的庭院寂寂地散步,看上去十分悠闲,唯有目光犀利如鹰隼。 见妍婴看他,猫五取出时髦的墨镜戴上。 妍婴突然觉得自己气促,腰间有道凉凉的东西飞窜到脑门上去了,她闭上眼睛,待气息调均,猫五已经不见了。 秋声虽然眼瞎,轻柔步伐一丝不苟,她循着走来的路往回走,她天天如此,但今天有些意外,走到半截,腿肚子被柔软温热的东西撞了一下,似乎是活物的皮毛,她耸然一凛,站住了,秋声站在那里仪态万方,目光明亮而柔和,傍边的人都惊叹她貌美如花。 猫五戴着墨镜,不声不响蹲在街心亭看她,猫五跟踪秋声有些日子了,这些日子红楼无比热闹,这原本正是他期待的,可这热闹刚刚走上正轨,他突然就烦了。 天天被达官贵人围着,有时猫五烦闷无比,猫五烦起来无法掩饰,有时一切就放给林时音去操持,当然,还有苏玛雄。玛雄在红楼如鱼得水,看上去乐不思蜀,可就是不愿意正式介入混成旅的军事运作,任何人都嫌你是土匪,更何况那是天之骄子。 猫五恨恨地啃着自己指甲。 秋声迟疑着走了几步,走岔了,踽踽穿过街心亭,下坡,行人渐渐地少了,她并不知道,只听见涛声呼啸,一阵痴迷,便不知西东地奔跑了起来。她跑了很久,跑乱了,一脚踏到沙滩,知道是到海边来了,可究竟是哪个海滩呢,是大德记,还是金带水? 秋声停了下来,一双大大的盲目匆闪着,可就是看不清东西南北。猫五步步紧跟,秋声在银桦树上撞了个正着,痛得泪涔涔的,一绺黑发从玲珑的耳边流泻下来,落到肩上,愈发显得柔弱似水。 这柔弱令猫五愈发地心痛。 夕阳西下,天色灿烂,秋声仍然在松软的沙滩上盲目奔跑,她微微喘息,突然,她被两支强悍的胳臂抱了起来,闪入浓密的木麻黄林,这时,秋声柔弱美丽的胴体仿佛被剪成两截,冥冥黑暗中,她觉得眼前有一点血红渐渐晕染开来,她绝望地叫了一声,接着就听到似乎比自己凄惨得多的男人叫声,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猫五的墨镜挂在相思树上。 五月温热的晚霞在天边顽固地燃烧不已,男人恣意的嚎叫像野狼一样强悍,他的狼狗趴在树桩边,忠实而安静,这是洋人别墅傍边的防风林,咖啡色的铁门上横着铜锁,主人们都渡假去了,这些该死的红毛番! 猫五炯炯眼睛里燃烧着没来由的怒火,他从来就不喜欢番仔!天下的番仔都自己以为是人上人,连在八卦楼看大门的印度人腰板都直得像南平大杉! 猫五做梦都想要做人上人,做人上人却必须委屈自己,猫五是从来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哪怕是一丁点。 可现在,你看现在,苏家大厝原先那个粉妆玉琢红皮鞋的金贵女孩,终于在自己下面绝望地蠕动,猫五忽尔愤怒忽尔欣悦,在迷狂中施暴不已,事实上他一贯如此,只要能凌驾在任何弱柔美丽女人身上,就觉得自己强壮无比。 暮色渐渐逼近。 猫五的郁闷犹如台风过后的水流破布,静静沉在水底淤泥上,风停了,猫五趴在秋声身上柔软如绵。 秋声深度昏迷过后,慢慢苏醒过来,乌黑的瞳子,竟像水晶一般明亮,她在残存的霞光中看到自己白净的胴体沾着枯叶和蜗涎一样的粘液,惊叫道,呀,我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 什么都看到了,秋声冷冽地,猫五,我眼睛好了,可惜天快黑了,这天,的确是要黑了。 秋声,你还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你,剥了皮也认得,秋声叹息道,猫五,你又干坏事儿! 我没有干坏事儿,秋声,你本来就是我的,不过是嫁到李家去了,是李家用金帐钩把你钓去了。 嫁到李家就是李家的。 可惜李家少爷不要你。 猫五,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这有什么不懂的,鼓浪屿的人都知道李家庄嫡出的大少爷在笔山路养了个上海百乐门的红舞女,然后就不要你了;鼓浪屿谁都知道百乐门的舞女养了个男孩儿满地跑了,明媒正娶的苏秋声孤零零在李家庄活守寡! 猫五,你放肆。 秋声,我要是放肆就好了,我要是放肆,早就在出嫁前将你掳走了,我猫五是起了血誓的,对天下的妇人都可以放肆,唯独不沾惹苏家妇人。 难道我不是苏家的人么? 秋声,你现在姓李。 我是苏家女儿。 我是说妇人,秋声。 你狡辩,猫五,秋声微笑道,你自己废了誓言,是要自食其果的,你不信?等着瞧。 猫五拧着脖子不语。 秋声默不出声扭头去看狼狗安静忠实的眼睛,她想自己的小腿就是被它撞了一下,这真是条奇怪的狗,你看那狗眼在渐暗的天色中就像高贵的琥珀一样闪光! 秋声,我不明白为什么李大少爷不要你,他不要你了你还跟着他作什么?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他不要我要! 秋声淡淡道,他不要也轮不到你,你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你说你起了血誓的,猫五,你的东西太多了,你也实在要得太多了! 你懂什么?猫五咆哮道,我当时要是要了你,就不会要那么多!秋声笑了一下,坐起来,理好头发,在暮色中一件一件穿好衣服,猫五凝然不动,目送她慢慢走出防风林,秋声,他叫道,你等等! 秋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秋声,秋声! 此时全然精赤的猫五冲到她面前,跪了下来,饶恕我,秋声!秋声颤抖着泪流满面,你别过来,过来别怨我不客气。 猫五突然笑道,你不客气,你能把我怎样?秋声说我是没法把你怎样,可是,请你走吧! 秋声,秋声,我带你走! 秋声说你带我?你能带我去哪里?猫五楞了一下,你不能带我走的,你带不走!而且,秋声又笑了一下,你其实是不会带我走的,你要带也不会带我,行了,猫五,够了,你回去罢。 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走罢,我眼睛好了,总算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了。 你的眼睛?不是好得很么? 我瞎了十几年了,难道你不知道么?鼓浪屿这么小,谁都知道李家庄的长房长媳是无可救药的瞎子,你猫五居然不知道。 我就知道李大少爷他不要你! 你不懂的,你不会懂的。 你错了,秋声,你们也太小看我了!猫五独自在沙滩上暴跳如雷。你们苏家的人从来就看不起我。 我怎么敢小看你? 你们不小看我怎么就不要我,秋声,我从小就喜欢你,很早我就跟甸婶说好了的我长大要娶你。猫五终于失声,可你们是谁也不要我的! 秋声怜悯道,猫五,难道你也会落泪么? 猫五愕然,秋声再次笑了一下,头也不回走了,她独自慢慢在沙滩上行走,潮涨过了,涛声仍然咆哮着,暗昧的天际还抹着一丝血红,她走到汩汩滔滔的礁石边,又走了回来,无限留恋地望着岸边苍翠温润的草木,然后回转身,轻快地走进柔软清凉的海水里。 李家庄会弹钢琴的长房长媳秋声突然没了踪影,鼓浪屿李家和苏家着实忙乱了一阵子,不久,李意澄突然回到鼓浪屿,将他的二太太带走了,一起走的,还有从南洋回来的闷闷不乐的客运水。 苏甸临出门时心乱如麻,秋声虽是养女,却是苏刘氏和客氏的心肝宝贝,但他这些日子实在太忙,在李意澄的辅佐下,他已经正式拿到交通、农商两部特准的公文,准许他独资承办鹭港铁路,开采闽西矿产,千头万绪,要靠意澄做的事儿也很多,苏甸不想就此事兴师动众,他无奈对妍婴道,这样也好,老太太要是问起来,就说秋声到上海去了。 宝珠恨得牙痒痒地,老爷一世英名,唯独在秋声婚事上犯了糊涂,你看这李公子,这李公子也太猴急了,人死了还得见尸呢,这分明是不把我们苏家的人放在眼里嘛! 宝珠声音很大,正在打坐的客氏吓了一跳,妍婴,你快过去,宝珠这个炮筒子,仔细老太太听了追根究底,秋声可是她的命根子!妍婴说秋声的事恐怕也瞒不了多久的,只是不知她哪去了,这就很难跟老太太交代。客氏眼里落下泪来,没法交代就不要乱说,老爷不是说了么,就当她真的与意澄到上海去了。 妍婴小心翼翼道,听说当时秋声是许了猫五的? 客氏想了半天,说,那不过是演孩子戏,我哄他的,秋声怎么会要猫五呢,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跟猫五这样的野孩儿结亲嘛。妍婴道,秋声倒是一心一意要与李公子过日子的,进李家倒与李家公子隔膜了十几年―― 这时香粉进来,冷笑道,还不如当时就嫁给猫五了,猫五好歹是剌桐王,你看那狐媚子林时音,夫行妇随,哪点就过得比我们差了?! 客氏气得脸色发黄,香粉偏偏还要说,您不就是猫五的姨妈嘛,老太太不是说过,猫五与您是最亲的嘛!秋声不过是养女,您居然就不愿将养女嫁给你最亲的人! 妍婴说,香粉,药在暖壶里,快快去喝。 香粉傲慢道,妍婴,别打岔,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少在我跟前扮老大。 妍婴眼珠一转,叫道,宝珠,宝珠!太太找你呢。宝珠蹬蹬上楼来,妍婴脱身走了,老爷不在,只有宝珠治得了香粉,妍婴下楼到红玉房里嘱咐几句,到月姑家去了。 她穿过暗迷巷,见红楼含糊的灯光摇曳,不禁叹了口气,秋声失踪这些日子,猫五又被北洋政府通缉了,亦官亦匪的猫五被通缉向来如家常便饭。 香粉说林时音是狐媚子,妍婴突然笑了起来,杂种林时音果真有她的福气,至少,她活得比猫五的原配风光!妍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踏进乌石的小洋楼,却见苏甸在厅里坐着,一楞,道,老爷不是才走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甸答非所问,我走来走去,就是走不出这鼓浪屿嘛,呵呵!乌石拍手道,妍婴,你们家老爷喜欢我们这乌媳妇儿做的沙茶辣,上岸后就径直到我家来啦,你也食一碗? 妍婴摇头。 月姑说,妍婴,秋声可有消息?妍婴还是摇头,苏甸说,这么久了,踏破铁鞋无觅处,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妍婴冷着脸道,李家公子已经将做舞女的二房扶了正,你就是将秋声找回来又有何用? 苏甸不语,心想这妍婴言词愈来愈锋利了,妍婴一度说秋声出走与猫五可能有些瓜葛,言词激烈却无甚根据,猫五那时尚未被通缉,与九姨太林时音好好的在红楼日夜笙歌呢!他不想与她多说,站起来叫道艺儿,艺儿,不要再玩了,回家去做作业! 元艺和乌石的孙儿李歆笑嘻嘻下楼来,他们在楼陈宜禧的新宁铁路也回收了,老头儿急疯了。 这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了,苏甸呆了一呆,笑道,那我是没什么可说的了,看来还是理元说得对,时机未到,将资金注入唐山等于拳头打跳蚤,我苏甸在南洋赚钱既不易,在唐山花钱却更难,看来这唐山政府,倒是一届不如一届! 妍婴无言。 正乱着,刚从上海撒回鼓浪屿的客运水喜孜孜进来,说南京的回音来了,好消息哪甸兄。 苏甸犹自在那里冷笑不已,妍婴阅完电文道,老爷,这是南京政府的电令,委任你出任闽省省委委员兼建设厅厅长。 苏甸一动不动。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喜事儿,客运水说,甸兄,这下可好了,你可以再干一番大事业了。 苏甸傻笑道,果然我官运来了!咱要做事事儿不成,你不想官它官倒来了!他兀自嘻笑不已,弄得客运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跟着嘻嘻笑。 妍婴惴惴看着两个笑得南辕北辙的男人,正要说什么,却听苏甸高声叫道,妍婴,摘牌,打电话叫国赓过来! 妍婴出去,客运水跟苏甸计较要回南洋,苏甸却命他先监管几近瘫痪的鹭港铁路财务,兴致勃勃的客运水凉了半截:甸兄,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北京政府的批文肯定是无用了,你竟让我去监管别人都不要了的几间破落的站房和那坑坑洼洼的土堤,这不是将我往死路上推么? 苏甸却不看他脸色,也不容他插嘴,运水,不要多说,现在不是讲价的时候!我是让你先估算一下,咱是生意人,万事都得多留一手。我调你回唐山来,实在是指望你助我一臂之力,你倒跟我说起价钱来,我叫你协助意澄处理中升银行天津分行吃倒账的问题,你却推三推四,与意澄磕磕碰碰,我还没算这个账呢。 客运水瞪眼道,倒账是意澄的事儿,与我有何干系嘛。 这是大家的事儿,苏家天海堂的事业,就要靠大家齐心协力撑着,苏甸亦瞪眼,不过随即缓和下来,不要忙着回南洋,运水,不要太短见,我正指望你大有作为呢。过些日子你到汕头去一趟,我在那里还入了股,你是精细人,帮忙核算核算潮汕铁路的运营成本。 你还没死心啊,客运水大惊。 运水,这官是不能当的,这是人家拿布袋套你,你是精细人,怎么这点倒看不出来了,咱们要是没有钱,他们能叫我当这个官么,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不谋其政就对不起百姓,咱是这块料子么,折了老本也是做不好的,我们是生意人,吃亏的事儿能做么? 呵呵,甸兄,你看看哪个当官的吃亏哪,这鹭港铁路的投资就被他们给吃了的,客运水轻飘飘地,当官不吃钱粮,这才是见鬼了呢! 难道我们自己去吃自己的银子?我们是要做事的呀……苏甸耐心地道,狠狠将涌上来的怒火摁了下去,却在喉咙结了一个痞块,呃逆不已……慌得妍婴忙命丫头烧了姜茶来,敦促他喝了下去。 注1:北军,指与闽南地方武装相对的北洋军阀政府军队。 注2:党军,此指北伐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罂粟成熟 苏玛雄正在渡假,他驾着游艇带着卓家兄弟和元艺在火烧屿打鸟,又约明天一起到金门钓鱼喝酒。玛雄休假,元艺就一定要旷课。最近玛雄一年倒有半年在休假,纤细俊秀的元艺在魁梧的玛雄身后是小小的跟屁虫,上了岸,他就附在玛雄耳边叽叽喳喳说些儿时的趣事儿。 玛雄心不在焉的脸上总是浮着宽容的微笑。 元艺将玛雄和卓家兄弟带到近来闲置的黄楼,香粉搬到晚风楼有些日子了,废弃的黄楼野藤旺盛,绿森森染到房里来,壁炉里灶鸡唧唧,显得房间愈发的空寂宽大。 玛雄一屁股坐在尚未搬清爽的酸枝椅上,元艺,你们家这些老古董的房子究竟有多少,你我这样的家世,实在是不在乎这一点小钱,干脆,我们将它卖掉,怎样? 爹爹说要将它拆了重建的,元艺嗫嚅道,玛雄兄,你知道,这些事儿都是爹爹说了算,我是作不了主的。 玛雄哈哈大笑,你爹爹还管这些小事儿!不会罢,啊,我逗你玩呢,不过元艺,你还想跟我学飞行呢,这一点点小事都作不了主。 这与学飞行有什么相干嘛? 你总得学会为自己作主呀,我当时要不是自己作主也去不了德国,没准现在跟我那宝贝哥哥一样都是大烟鬼呢。 我学着玩总是可以罢?这么好玩的事儿我为什么不玩?我要是想玩,就一定要玩,元艺撇撇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你以为飞行是玩,元艺,你没有这个排骨学飞行,我还是带你开游艇罢,或者到海员俱乐部去打网球,跳跳舞!唉,你手无缚鸡之力,能作什么嘛? 你看不起我? 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们家看不起我这一介武夫!连你家妹妹都给我白眼,玛雄笑道,你说我这活着还有什么劲? 元艺恍然大悟道,玛雄兄,苏姗是苏姗,我是我,你别将战火烧到我身上来嘛。 玛雄突然跳起来坐在窗台上,我苏玛雄在时髦女人那里从未吃过闭门羹,偏偏在你家苏姗这里栽了个大斤斗! 苏姗还小呢,女孩儿太小不解风情,元艺笑得咯咯地,颊边绽出窝儿来,玛雄兄,你是阅尽人间春色的人,能看中苏姗也算是她的造化,不过,我家妹妹可不是省油的灯,仔细她挠破你的额头。 我就要不省油的灯!省油的灯到处都是。 如果要不到呢?元艺步步紧逼,玛雄好笑地看了他一下,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想必将来亦是采花大盗。 采花小盗,元艺快嘴快舌。 那我就是大盗,玛雄笑着仰头道,要不到就继续要,你不是说苏姗还小嘛,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她开窍。玛雄正油嘴滑舌,跟元艺有一搭没一搭说些废话,扭头却见猫五在拱形窗里直楞楞看他。 玛雄忽地跳了下来,元艺,你们自己玩,我去红楼坐一会儿。多嘴多舌的元艺却揪着他的袖子不放,玛雄兄,告诉我,你是去看猫五呢,还是看猫五那倾国倾城的九姨太? 玛雄笑笑,不置可否。 奇怪啊,猫五杀人不眨眼,他怎么就容得你去看他的九姨太?! 元艺,你肚脐眼未干呢,懂什么!玛雄流利地说着他刚学会不久的闽南土话,甩了手,潇洒地走进林时音刚刚命丫环收拾好的客厅,笑道,又改了样儿啦,林旅长,你的九姨太好身手。 你眼睛就盯着我的九姨太,玛雄,看来天下女人亦难逃你的手心。很少微笑的猫五见到玛雄,粗糙的脸却春风起来,说,你喜欢谁?除了我的九姨太,老哥我都可以帮忙。 不敢不敢。 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秘书说你休假了,你这位老弟,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天在休假,到处诓骗良家妇女,可真是风流潇洒到了极至。 林旅长弄错了,我对良家妇女不感兴趣,我是给风尘女子以良家妇女的待遇。 猫五大笑,我恰恰相反,我希望良家妇女都堕入风尘,否则咱无缘会见。 玛雄亦哈哈大笑。 好吧,咱说点正经事儿,玛雄,我找你不为别的,还是为我们合作的事儿,我是柱担虚名多年,天下的人都以为你是我的飞机师,其实我不过是偶尔坐着玩玩,你呢,除了表演,上些不痛不痒的课,就是休假,你说你们尽空谈,谈有啥用呢,这年头还是做点儿实在的好,你和我,玛雄,也许我们合在一起可以做些大事儿! 玛雄点头微笑。他回国以后,状况远不是自己想象的如意,航空处属海军管,可经费奇缺,碌碌无为的官员比比皆是,令他失望万分,相比之下,几起几落但生机勃勃的猫五犹如磁石,他是不由自主被吸附了。 怎样,玛雄?不用想了,人啊,要做事就不要想得太多,就什么都做不成了!我是想到就要做到,刻不容缓。这年头做什么都要快,你听说过这句话么?死不能早,什么都得早! 玛雄再次哈哈大笑,接过九姨太林时音亲自端来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秋日罂粟成熟。 苏玛雄毅然发动飞机引擎,全新的三座位金属飞机沿着简易跑道滑行,轻快地腾空而去。 猫五与副官神情严肃的侧影印在蓝得出奇的天上,自从玛雄答应为他选购飞机并常年亲自驾驶,猫五陆陆续续在自己领地里修筑了三个飞机场,昔日的放牛郎如今揣着一颗五颜六色的心,在闽南上空飞来飞去。 猫五一腾空其实就想放声大笑,他感觉自己是一只会飞的鹰,但猫五在公共场所从来不随便笑,笑声压在心底,神态当然冷漠,不过玛雄还是可以看到他微微上扬的眉毛,猫五乌黑眉毛各有一个漩涡,喜怒哀乐全收藏着。 猫五在飞机上俯视熟得不能再熟的金沙镇,这片含沙量很大但不算太肥沃的土地似乎特别适合种植罂粟,几乎是点石成金,枝干柔弱的罂粟花艳丽,摇曳如猩红海潮汹涌,如今潮水褪尽,青灰蒴果沉甸甸,咧嘴就是白花花银子。 想到曾经抽光家业的祖父阿头,猫五不由自主还是打了个寒战,他打心底诅咒这些其貌不扬的浆果,但他需要它们,每年丰厚的烟苗税是他庞大军费开支的主要来源。 往年猫五要么深藏不露,要么神出鬼没,如今公开坐飞机轰然而至。金沙人初见飞机不知何物,以为有大祸将临,热闹的墟日一哄而散。 猫五从座舱中跳下。 乌鸦鸦从八都逼压过来的吏警已经浸染了金沙每一寸土地,苏姓男人们都聚在南洋钱修筑的宗祠前窃窃私语,今年春末雨水偏多,罂粟苗身不展烂了许多,稀稀疏疏肯定要减产,而猫五的烟苗税是丝毫不能延迟的,稍有耽搁便加征滞纳金,前些日子金沙人不甚其负,与吏警交涉及未果,合力将他们驱逐了一次,今天他们商议半天,推出客天福与苏姓长老一起和猫五周旋商榷。 见金沙人悄声麇集,暗流汹涌,猫五刚才在天上还飘飘然的心立刻沉下来,浓眉深锁阴云密布,那是电闪雷鸣的前兆! 客天福虽然昏愦,还是后退三步。 猫五虎步生风,登上苏家宗祠附近一高耸的生土堆,傍边便是英武俊朗的苏玛雄,全付武装的猫五谁也不看,竟自进行滔滔不绝的即兴演说,内容无非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类,寥寥几句话竟敷衍了洋洋洒洒两个时辰。 原来猫五是会说些震天动地的大道理的,苏姓人站得腿都要断了才悟出这点,自幼不读书的猫五口才竟比私墅里的教书先生还好! 装得昏昏欲睡的客天福坐在苏家人备好的藤轿上轻轻抽搐了一下,立刻被家人抬进房里竭凉,猫五轻蔑盯了他们摇摇晃晃背影一眼,继续说他要说的话。 会听闽南语不谙汉字的苏玛雄已经无数次听过猫五演讲,每次都被煽得热血沸腾,但奇怪的是,事后都忘得一干二净,他暗自纳闷,猫五认得的汉字比自己还少,实际上是胸无点墨,但你压根儿就看不出来!起码你现在看不出来。猫五财力亦雄厚,出手一百万私购德国军火,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玛雄暗暗叹服。 猫五限金沙人五日之内交清烟苗税,并将银子一律送到八都,说这还是看在甸叔面上,否则滞纳金是一定要交的!苏姓人氏乌压压的人头不安地攥动,猫五神情严肃补充了两句,五日之内不纳,不要怪我猫五不客气,这支老枪从来就不是吃素的。 猫五绝尘而去,他在天上飞,吏警在地上侧目相送,竟走得齐唰唰的。 金沙人目瞪口呆望着震耳欲聋的飞机在清澈如水的天空划了一道白色弧线,好容易缓过气来的客天福叹息说,猫五自幼就是个滚刀肉,如今又有这硬翅膀铁鸟驮着,天王老子也没法嘛。 甸叔回来了,甸叔回来了! 有放牛的孩子远远叫唤,公路上尘埃滚滚,众人欣喜若狂,说甸叔回来得好,甸叔回来了,我们就不怕猫五了,在甸叔跟前,猫五算什么?! 苏甸从新近买的黑色房车中钻了出来,命下人将省政府再次颁发的“乐善好施”烫金匾抬回苏家宗祠,见自家祠堂前乌压压站着的宗亲,讶异道: 爹爹,有事儿? 这年头能没事儿么,这天杀的猫五!客天福老泪纵横叙述完毕,拄着拐杖就要回家去,阿甸,你来了就好,苏家的事儿,还是由你们苏家的人来解决,我毕竟是外姓。 苏甸道,这可不单是苏家的事儿,这是金沙人的事儿也是八都人的事儿,总之是大家的事儿。都是乡亲,有什么可以闹的呢。 客天福老泪纵横道,可人家不放过你呀。 你是说猫五? 不是他还有谁嘛。 苏甸紧走几步,站在宗祠光滑的石阶上,对群聚而来的金沙人说,急是没有用的,闹也是没有用的,猫五的德性我知道,大家还是先回去,勿群聚惊扰滋事,勿越轨生端,凡事须求得和平解决,方是保家护乡的上策。 客天福叹息道,甸啊,你要平和,恐怕他猫五不与我们平和呵。苏甸说,先礼后兵嘛,客天福说,猫五是讲礼的人么?像猫五这样的人要是讲理,天下早就太平了。 试试看嘛,猫五现在是台面上的人,再说他亦是做过一些好事的,碍于面子,总得讲点道理。 反正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客天福愤愤然,众人议论着,渐渐散去。 苏甸搀着岳父进门,见门庭还鲜洁,偌大古厝里晃的都是灰白头壳,客天福和他的妻妾们年过花甲倒相安无事,每年靠客运水汇来的番银足于敷衍老宅所有的开支,只是暮气深重无甚生机。 原先客天福还买了些十二三岁有些颜色的女孩儿供使唤,岁数大了便一个一个嫁出去,苏甸坐在厅里,见年老的丈母娘亲自端上茶来,慌得忙站起身来,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他扭头对客天福说,运水回唐山,为什么不再买几个丫头? 客天福赧颜道,她们不许。 苏甸想到岳父前些年还总是与丫环们纠缠不清,弄出些花色斑斓的事儿来,不禁暗笑起来,喝了两口茶,就忙忙更衣,要出门去。好容易定下神的客天福咬着翡翠烟嘴道,急啥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八都原本与我们金沙甚为和睦,打猫五得势,八都人都牛了起来,猫五原先是不管这么多的,都是他们去告了,那硬翅膀的大鸟才来的。 爹爹,那是飞机。 飞机也好,天机也罢,阿甸,你想想,猫五不过是八都人的螟蛉之子,还是从金沙杀出去的,他们八都牛什么嘛?磕磕碰碰这末多年,都是金沙人吃亏啊。 苏甸说,我想想办法吧。 阿甸,运水说你要到省里作官,怎么这末快就回来了?坐,再坐一会儿嘛,待我好好与你说说话儿。 您听错了,苏甸笑道,我是去辞官的。 辞官,为何辞官?客天福花白的眉毛顿时跳荡不已,甸啊,这官怎么可以辞呢?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儿,福禄寿福禄寿,禄到底是排在寿前面的嘛!更何况这世道官匪横行,难道你不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 压死了人还是要偿命的,苏甸微微一笑,爹爹,人各有命的,我生意做得,这官却未必做得,咱生意繁忙,既做不好,就不要勉强,再说这国民政府走马灯似的换,你要真做了官还真不好办呢? 阿甸,你洪福齐天的人,还有这么多心事? 等我有空儿再与您慢慢聊,爹爹,我既答应了替大家做事,自然就要做快做好,你们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苏甸登上汽车扬长而去。 客天福颤巍巍来回张罗,女婿回乡是天大的事儿,这些年官匪猖獗,南洋客衣锦还乡渐渐稀少。苏甸虽说已经定居鼓浪屿,可在金沙人眼里,鼓浪屿和南洋是没什么两样的。 番银都流到鼓浪屿去啦,连我们运水都不肯回来,客天福连连摇头叹息,阿甸回金沙送匾,原是光宗耀祖的事儿,热闹三日也不过份,谁知竟遇上猫五催命,茶水都没多喝一口! 甸叔回来了,总是有办法的。 难说,难说,客天福连连摇头。 晌午,苏甸将八都乡长请进客家老宅,请客天福和李国赓作陪,在苏家宗祠摆了几桌酒请各房长老,老人们饭毕洗盅泡茶,喁喁商榷半天,人们划地为牢各执一是,没法达成协议,末了大家都望着不置可否的苏甸。 苏甸一直在想自己的心事,他好容易从沮丧中打起精神来,席间一直没说话,此时终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想这事儿不单是猫五的问题,八都与金沙百姓自古以来毗邻而居,应有休戚相关,守望相助的观念,仇恨宜解不宜结,你们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堂屋里一片嗡嗡声。 猫五既是八都的儿子,亦是金沙人的骨血,如今猫五既有实力,又执有番号,当向外发展,做些正经事儿才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们八都人应该劝猫五多作些善事儿,退一步,于他自己有益,于八都有益,于金沙亦有荣焉。 甸叔大名如雷贯耳,鄙人一定转达! 苏甸望着在自己面前突然变得唯唯喏喏的八都乡长,心想就这末点芝麻小官,腰功亦要训练得十分的好,人生在世,做到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当是最大的幸事儿,他想,不为五斗米折腰说话还有些人听,那就是有些造化了。 苏甸很满意自己辞官的做法,他一面送客,一面寻思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他车过身来,食了两碗早晨剩下的地瓜粥,山珍海味,从未令他如此惬意,一阵睡意袭来,这些天在省城迎来送往十分耗神,他倒头便睡,很少睡午觉的苏甸发出恬静的鼾声,客天福颤巍巍拄着拐杖走过来,守在客房门口,老泪纵横,道: 还是阿甸面子大! 客天福声音很大,苏甸一震,猛然醒过来,却不愿睁眼,躺在那儿听客天福与众妻妾吹牛,说猫五如何,那开铁鸟的番仔又如何,不过都逃不过我们的阿甸的手心,一物降一物! 一物降一物!? 那番仔显然是指鬈发圆眼的玛雄,苏甸躺不住了,爬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猫五这鬼头还真有一手,你要真能降服猫五何愁金沙不得安宁?他咬着雪茄头,原本舒展的眉头在浓郁烟雾中渐渐拧在一起。 次日,刚刚回到鼓浪屿,正与众妻妾周旋的猫五闻讯,楞了半天,突然潸然而泪下:甸叔既有此胸怀,我亦当闻言而息兵!他嗖地抽出挂在墙上的日本军刀,将林时音刚刚还在使用的琴弓斩作数段。 林时音冷冷道:谁知道你是真是假? 我为什么要作假! 你能说你不作假么? 猫五被她激怒了,撕去新八姨太刚刚为他购置的新睡衣,赤膊,冲着林时音吼道:甸叔都能相信我,你林时音如何就敢不相信我?你这个贱人,我告诉你,人不打我猫五,我猫五亦不打人! 我是贱人,难道你是贵人?贵人说话是要算数的,你要说话算数当时就应该娶了苏家秋声,林时音突然冷笑道,你不能娶秋声就说明你不是贵人。 你再提秋声我就要你的命,秋声不是你可以提的!也不是别的女人可以比的! 猫五眼睛血红冲出房门,木头和马尾在地板上跳踉,他又跑过来,横踢一脚,然后赤条条在客厅里跑来跑去,正在尽态极妍的女人们从未见过猫五如此放浪形骸,刹时个个脸色青灰如土,都缩回自己房里去了。 林时音紧紧握住自己的嘴,免得脱口而出的惊叫触怒了正在兴头上的猫五,她知道自己出轨了,虽然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何一提秋声猫五就跟吃了火药似的,但这里没有人像她那样了解猫五,猫五平时喜怒哀乐似乎难得溢于言表,但一旦兴起,常常是要将别人的性命置于刀口浪尖之上转个不停的。 她悄悄跑过去捡起与自己相伴多年如今猝然碎裂的琴弓,再也买不到如此和谐的琴弓了,断得很干脆的马尾如灰白落发,散了一地。 她心里很痛,泪流满面,但不象其他的姨太太那样跑到自己房里躲了起来,她坐着,全神贯注瞪着猫五,她怕他真的红了眼,真红了眼的猫五常常会毁了别人,也了毁自己。 猫五如笼子里的困兽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他在窗边停住了,拿起电话迅速摇动,命令围困金沙的军队马上撤离,金沙人可以自由纳税。 林时音松了一口气,正想悄悄遁走,到花园去散散心,猫五怒道,时音,你给我站住,我既放过了别人,可不能放过你!猫五说完话便将林时音一把抓到床上,没完没了地蹂躏她,林时音其他倒也罢了,断了心爱的琴弓,一口气实在缓不过来,就奋力反抗,这倒反激起猫五热狂中的无限兴致,他恶狠狠地夹着她从床上滚到地下,喉间咯咯作响。 姨太太们此时鱼贯进入厅堂木然坐着,猫五在林时音房里的恣意嚎叫向来令她们心灰意懒,她们花枝招展听天由命。 猫五果然没有食言,将兵从金沙撤走,然后把从意大利买回的第二批军械运至八都山洞里藏起来,又将所收的烟苗捐兑换白银数十万,在金沙镇上创办女子师范学校和农林中学。 猫五办学来势凶猛,似乎要吞没苏甸早年创办的私墅和完中,紧接着他还在自己的旅部宣布要在农林中学中筹办军官讲习所,要聘任神奇飞行员苏玛雄为校长! 这天,玛雄刚刚从航空处机库走出来。 那四架英国教练机有一架出了一点问题,生怕影响到到上海受训的那批飞行员的表演,他跟了一天。 玛雄进入工作全神贯注,松弛下来,刹那间就有些茫然,这些教练机的质量甚至不如猫五的私人飞机,猫五的实力居然远远超过海军航空处,这可真是笑话,他摇摇头,走到海边,落日在木麻黄树梢上燃烧,红得像刚刚成熟的橘子,他坐在沙滩上,正想理一理思绪,猫五突然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玛雄兄,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啊,难道你天天要放单飞吗?要不要我帮忙呐。 我今天没飞哪,玛雄咤异道,您怎么来的,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可真是番仔,连个笑话都听不懂,猫五诡谲一笑,挥手让随从退下,怎样,是我请你还是你请我?玛雄还没来得及说话,猫五又说,还是我请吧,最近你帮我做了这么多事儿,我理应报答你,我猫五虽不才,此生有你这样的朋友亦足矣。 猫五请玛雄到大生里,玛雄笑道,我听说林旅长是不到这等去处的,林旅长莫非别有洞天。猫五拍手道,玛雄兄果然非等闲之人,我们要去的可不是寻常烟花人家,就是别有洞天。 隐在千年古樟后的洋楼,原来只做有身份的熟客,并不随便招侍来历不明的人,近来世风愈下,只要银两充足,红眼睛绿眉毛尽管进来。 玛雄却是没有来过的,他到鹭港时间不长,再说他向来就不屑到这些场所,台面上的美人他还应付不来呢! 猫五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便道,这地方清静幽雅,你进去就知道了,更何况我今天是带了九姨太来的。 玛雄揶揄道,林旅长,要见您的九姨太,在鼓浪屿红楼就挺好,何必到这见不得人的去处。 错了玛雄,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去处,更何况我今天有要事与你商谈。 两人进去,见标致的使女在走廊阳台间川流不息,显然楼上已经有客,猫五脸色骤变,正要动怒,却见苏甸从房里出来,两人一齐惊道: 甸叔! 苏甸微笑道,没想到罢,猫五,我在这里和你的九夫人谈许久了,那天在金沙,我们没来得及细谈,第二次回金沙,甚至没来得及见面,玛雄,你也坐下,我有些事儿要与你们谈谈。 甸叔,您怎么知道我们要来这儿? 你能知道玛雄在哪儿,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你在哪儿?猫五,我今天将这儿包了,谢谢你从金沙撒军啊,咱好好聊聊。 猫五道,甸叔,我先说好了要请玛雄的。 猫五啊,你认不认我这个长辈? 岂敢不认,猫五突然含泪跪在织锦锻脚垫上,玛雄在一边见了,大为惊诧,这时苏甸说,既然认了,你就先听我的,玛雄,你先出去一下,我与猫五有些体已话要说说。 玛雄满腹狐疑出去了。 猫五泪光闪闪,苏甸和蔼道,猫五,你怎么啦?咱虽然很少见面,可我知道你是从不落泪的,金沙那点事儿,更不足让你落泪,难道你还有其他对不起我的地方? 我怎么敢啊,甸叔。 可你怎么就落泪了呢,猫五。 猫五噎了一下,脸都青了,甸叔,我这辈子要是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当请你多多包涵!苏甸眉头耸了起来,他一肚子疑惑,猫五,你不是从金沙撤兵了么?撤兵就好,咱好事也得一件一件做。 猫五无言。 猫五,我今天找你有几个事,一是请你不要在金沙种乌烟苗,二是…… 甸叔,如果是这件事儿,我是没办法的,我们现在虽然是正规军,中央和省政府未发军饷,您是知道的,当今世上,没有银子就没法做大事,更何况要维持这么庞大的军费开支,您不是叫我要向外发展么,我若军费无着,当如何发展? 你听我说嘛,我在你的闽南钱庄认股。 您说真的? 猫五跳了起来,目光霎时盯在苏甸脸上,苏甸说,不过,你是不能声张的,那怕是露出一点点蛛丝马迹,否则我立即撒股,另外,任何时候不许勒索侨民。如何?要没有意见我们就先口头约定,再找个时辰正式签约。 我签,不过甸叔,我不明白。 猫五,生意人认股原本是正常不过的事儿,我们原本可以堂而皇之合作,不必如此的,苏甸依然和蔼道,猫五,我向来就认为你是聪明人,有些事儿不必多说,你在侨界的名声我没法向世人交代。 猫五脸色发青。 不过你放心,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你今后做好了,我自会有安排。 您说的另一件事儿是? 我回唐山,是要做些事儿的,你得保证我和我的家眷的在闽地活动的人身安全,猫五,这对你是轻而易举的事,剌桐王猫五是不含糊的,对不对? 猫五咧嘴笑了一下。 好了,叫玛雄进来,我们喝酒! 甸叔今天未带四姨太,亲自喝么? 苏甸哈哈笑,我还有玛雄呢,猫五,玛雄可以替你开专机,也可以替我喝酒啊。 猫五无言。 玛雄与林时音并肩进来,见两人都笑嘻嘻的,玛雄倒楞了一下,玩笑地,甸叔,您和林旅长合伙算计我呢。 猫五笑道,甸叔疼你都来不及,算计你作什么,甸叔这是与我秋后算账,顾及我的面子才不敢让你在场。 林旅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嘛? 玛雄,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东西,难道你没有么? 我是番仔嘛,是不是,甸叔? 苏甸一笑,命人上菜,这些看上去很排场的菜肴,他其实是不感兴趣的,见猫五食得津津有味,就叹道,到底是年轻啊,生气勃勃的。猫五说您不是不知我从小就贪食,又一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再说甸叔你的好意我当然得领了,是不是,时音? 林时音盈盈一笑,亲自斟上酒来。 苏甸自饮了两杯,到底不胜酒意,几巡下来,便有些神情恍忽,见玛雄和林时音斗起酒来,趁机道,猫五,我在大同路还有些事儿,先走一步,账我已经结了,你们尽兴! 玛雄正到兴浓之处,嚷嚷道,甸叔,您好容易与林旅长一叙,不能走! 滴酒未沾的猫五没有说话,苏甸笑道,我今天确有事儿,咱后会有期,猫五,记住咱的约定!时机一到,咱们一定尽兴!猫五还是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站起来,玛雄停杯疑惑道,林旅长,我不明白。 玛雄,不必明白。今天原是我约你相聚,甸叔是半路杀出来的,他有他的想法儿,咱依然可以做些自己的事儿,是不是,时音? 林时音笑而不答,猫五举杯饮了一杯,玛雄正在诧异,猫五说,玛雄,我知道你是海量,可你也不能将我看衰了。苏甸说,玛雄,你小心点儿,猫五不鸣则已,一鸣可能升天呢! 苏甸看了猫五一眼,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扬长而去,猫五盯着他微微发福的背影呆了一刹道,我就权当甸叔又一次替我买单就是了,我猫五这辈子实在亏欠他太多! 林旅长与甸叔有瓜葛?这可是我从来没想到的。 玛雄兄,我们还是回到自己的事儿上来吧。猫五命林时音取出一张巨额银票,虽说你是天赐予我的贵人,可我也不能亏欠你! 玛雄愕然。 猫五却不看他,命人撒去残席,换上自己原先订好的奇珍异肴,滔滔不绝说他自己的计划,面对亢奋的猫五,玛雄有些茫然,猫五的排场甚至胜过大名鼎鼎的南洋糖王苏甸,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而是觉得这样的奢侈,这样的回报实在惊世骇俗,他业余替猫五驾驶飞机,是无聊中有些寻开心的意思,可猫五竟这样款侍他!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林旅长,这些钱我不能要,猫五笑道,你不要钱,要女人也可以,我说过,除了我的九姨太,要谁就说一声! 不敢不敢,心领了就是。 这样吧,玛雄,你就当这是我给你的聘金,我要隆重聘请你做我军官学校的校长! 玛雄心里一动,微笑着答应了。 当天,星报上就登了广告,猫五将声势造得很大,引得闽西南一些青年热血沸腾,次日元艺悄悄来到李家,瞒着乌石夫妻,将正在写作业的李歆拉到菊园里。 歆儿,我们去金沙,我还没回去过呢。 我也没有,可现在回去作什么呢?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功课很紧,元普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要去大家一起去嘛。 别提元普啦,那书呆子!胆子比苏姗还小些呢。元艺附在李歆耳壳上悄悄道,日本人都快打到家门口了,我们还考什么大学?你没看报纸么?我告诉你,猫五托玛雄兄办军校呢,我们现在就去军校报名,以后可以跟玛雄兄学飞行! 腼腆的李歆吓了一跳,啊,元艺,你疯了!你我这样的家庭,如何容得下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再说猫五是土匪,一个土匪,能做什么正经事儿。 有玛雄兄呢,你不相信?他们要招一百名呢,听说玛雄兄要做校长,天下的年轻人都要沸了起来,你怎么还躲在家里做作业,你怎么做得下去?难道你也是胆小鬼? 元艺,家里不肯的。 呔,这么大的人了,还听家里的!先不告诉他们,做了就是了。元艺不由他分说,走,现在就去找玛雄兄,横竖寒假马上就到了,我们先禀告家里,说出去玩玩见世面,我爹爹是一定不反对的。 可我…… 怕什么?你爹爹是听我爹爹的,歆儿,论理我还大你一辈呢。走啊,人人都读书,我们也读书,这有什么意思呢! 李歆被他说得有些心动,两人悄悄到工艺学校报了名,次日考试,考三民主义,都录取了。李歆说,啊,这么容易啊。元艺说玛雄兄是风云人物,面子是很大的!李歆微笑道,我看有面子与没面子都一样嘛,只要不缺胳膊少腿,都录取了嘛。 元艺告诉爹爹自己与李歆要回老家,鼓浪屿长大的孩子,愿意回金沙乡下看看,苏甸很高兴,亲自带他们到剌桐城,然后让司机和仆人送他们去金沙。 元艺和李歆坐在黑色房车里,隔着玻璃看窗外尘埃滚滚,烧木炭的大客车很快被他们超过,元艺洋洋得意道,听说报名的人都可以领到一张半价公车票,今天是元宵,明天就要复试呢。 复试你我未必能通过。 你怎么能如此泄气,元艺兴冲冲地,我们英华中学的学生,总比那些内地仔要强几分罢,再加上玛雄兄关照,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歆笑而不言。 到金沙路口,元艺对司机说,我们自己走,你们都回去罢,爹爹还在剌桐城办事,正等着用车呢。 两人像刚出笼的鸟儿欢跳雀跃,进门就被摁在露天的石椅上剃头,天刚刚落了一阵小雨,古樟蓊郁,散发着淡淡清香,元艺乌亮曲鬈的黑发纷纷扬扬飘落到泥地上,他抚着突起的脑骨,忽然有了几分失落感。 四周都是光头的青年,都蹲在地上食汤圆,金沙正月十五的汤圆,小巧如雀卵,却裹着冰糖猪油花生馅,元艺挑了糯软的皮吃,将流油的糖馅倾倒在老樟虬蜷的根上,李歆瞪了眼道,罪过,罪过,这都是五谷精华,怎能随便糟蹋掉? 元艺嘴角旋出两个顽皮的涡儿来,歆儿,你别假惺惺的,我看你就不食牛肉嘛。李歆说我一闻腥骚就头痛,元艺说我沾了猪油花儿也头痛啊。 阿艺,我们恐怕是没法在这里呆下去的。 谁说的?元艺硬着头皮还嘴道,我要想做的,就没有做不到的!说是这么说,粗陋的架子床上跳蚤臭虫奇多,一夜叮咬,麻痒红肿的包块鼓鼓的,清晨起床,眼皮厚重无比。 复试那天正是金沙的墟日,考的还是三民主义,不过是多了一科英文,英文口语主考竟是苏玛雄,玛雄是风云人物,很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一露面就惹得一堆人竟相找他签字留念,他一一签了。元艺觉得这些土包子都没有见过世面,便站在后排吃吃地笑,一脸不屑的样子。 待到考试,玛雄脸若冰霜,一个一个挑选,当场要淘掉五官不端正者三十人!果然如李歆所料,他们复试没有过关,理由还是五官不端正,笑话! 元艺以为玛雄在开玩笑,嘻皮笑脸走上前去,正待开口,玛雄冷冷地开口了,阿艺,公事公办,有话我们以后回鼓浪屿再说。 我们既来了,就不回去了。 不回也得回,你看你们脸都肿了,还在这里逞强!回去吧,不要废话。 玛雄说完转身走掉了,李歆就算了,笑嘻嘻打算去花红柳绿的集市上逛一逛,元艺却跳了起来,正待发作,被李歆拉住了,元艺自幼任性惯了,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小脸儿憋得铁青,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阿艺,他说回鼓浪屿再说。 我不回鼓浪屿,现在回鼓浪屿就出不来了! 我们还是回去老老实实读书算了,阿艺,我们过不惯这日子的。 你懂什么?元艺跳脚道,他居然说我们五官不端正,还是世交呢!李歆笑了一下,你还不懂么?就是因为世交他才这样的!我早就说过,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权利决定自己去向的。 我偏要自己决定! 没有用的,阿艺,肯定家里有人交代了的,不是你爹爹就是我爹爹! 他还说公事公办!鬼!元艺拧着脖子恨恨道,公事公办就不该把我们淘汰,好你个苏玛雄,凭什么将我们看衰了!凭什么说我五官不端正!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了呢! 元艺赌气将走廊上的条凳踢得东倒西歪。 细皮嫩肉的元艺和李歆光头出现在客家阴暗深邃的老宅里,惊得客天福一楞一楞的,围着两个小祖宗团团转,他请金花婶挑了几个头面干净的媳妇侍候他们,亲自带他们去参拜宗祠,乐颠颠的逢人便讲。 客天福神气活现地昂着毛发稀疏的头颅,牛皮还没吹完,苏甸车就到了,车上还有心急火燎的乌石,乌石下车一头扎进客家,见到理光头的元艺他们,一时还不相信,摸到李歆脑后浮凸的胎记,方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小祖宗,你可差点折了我这条老命! 乌石兄,至于么? 阿甸啊阿甸,你自己儿孙满堂,我们李家可是四世单传就这株独苗啊,这阿娇死了好几年了,那乌番媳妇,即使养了儿子也是杂种,万一这歆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乌石如何向祖宗交代?这杀千刀的猫五! 乌石,这怪不得猫五,猫五并没有勾引你的宝贝孙子,是他们自己要来的,是不是,艺儿? 爹爹,我们不过是回金沙看看。 看看要剃光头么?! 元艺顿时语塞。 苏甸盯着元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艺儿,在爹爹面前是不可以说假话的,你要学飞行,就得像元普那样,给我好好在家温习功课,到时我送你到德国留学去! 谁说我要学飞行了?! 你真的没说? 当然没说,元艺笑得没心没肺一脸灿烂,爹爹,我们来金沙不过玩玩而已,是不是歆儿?本来就是玩玩嘛,歆儿,你怎么不说话? 不大会做假的李歆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吱唔了半天,好容易安下心来的乌石叹息道,阿甸,这不怪孩子,他们还小呢。 他们不小了,我在艺儿的年纪,已经到南洋去了!乌石,我们可不能太宠孩子了。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要命的还是猫五,别怪咱们的孩子。猫五这个杀千刀的,乌石絮絮叨叨罗列了一堆猫五在金沙犯下的罪状,苏甸笑道:乌石,你急什么呢,金沙是小地方。 小地方才经不起折腾啊。 乌石,你要看开一点,苏甸胸有成竹道,我们要做的事儿多得很,猫五要在金沙办学就让他办,这是好事儿,说明他是想作一点善事了,犯不着跟他去较这个真。 阿甸啊,你搞清楚,猫五可是个魔头,连我们的子孙都差点跟他走了!你还不计较,不计较何时能了? 如今执掌天下的,有几个不是魔头?我们的孩子不是没走嘛,乌石,你放心,我们管不了天下事,管自己的孩子总还是绰绰有余吧,这孙猴子还跳得出如来佛的手心? 乌石闷闷不乐道,总不能让一个作恶多端的土匪头子就此流芳千古罢。 苏甸意味深长道,他要流芳千古或遗臭万年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乌石啊,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猫五就是猫五,猫五现在是省防军旅长呢,你想想,他愿意为善总比始终作恶好嘛。 他为善?他办军校,连你们苏家玛雄都在为虎作伥呢。 办军校未必是作恶,乌石,万事是不能赌气的。 阿甸,事情总得有个是非罢。 现在你跟他们谈什么是非曲直嘛?!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乌石,你向来是乐天派,如今怎么倒忧心忡忡的?世事沧桑,咱们都见多了,该宽容才是,你们吃教的人不是都讲究这个么?无论如何,猫五是在金沙办学,不是烧杀掳掠。 不烧杀掳掠也不等于他就立地成佛了呀。 浪子回头也可以嘛,毕竟猫五他现在开始懂得安民护侨了嘛,苏甸耐心道,你没听见孩儿们唱的么?“路头好行,冥冥好睡,番钱好寄,大厝好起”,这已经比以前好多啦,国赓,你说是不是? 国赓笑而不语,苏甸敦促大家上车,说还是早早回鼓浪屿去罢,国赓明天还得跟我去上海呢。乌石上车,依然念念叨叨说猫五是吃狼奶长大的,你指望他修好?完全是痴心妄想嘛。 苏甸说我不指望他修好,但指望他少做恶事总可以罢。 你这是一相情愿。 说一相情愿也可以,乌石啊,我们自己都未必能成佛,你指望猫五成佛作什么? 乌石不作声了。 这段路凸凹不平,尘埃滚滚,苏甸命司机关上车窗,趁机闭目养神,这些天安抚猫五这个闽南枭雄,小心翼翼十分费神,他其实很疲倦了,可不安抚又将如何,不安抚金沙人就不得安宁,这怎么能在乌石面前说呢,一旦泄露,不但血本无归还丢尽了脸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东边日头西边雨 苏甸认购了十五万元二五库券(注1),将元浴夫妻从南洋调回上海,他给儿子雇了四个保镖,叮咛再三,不知端底的元浴笑道,爹爹放心,一朝被蛇咬,三年还怕草绳呢,大不了住到租界去! 苏甸听了,马上在租界买了三幢连为一体的别墅,元浴惊讶道,爹爹,难道你要我们子子孙孙定居上海? 这点房产的算什么?东边不亮西边亮,咱现在不能将眼光只放在鹭港和鼓浪屿,这毕竟是小地方,我要你们遍地开花,苏甸疼爱地望着正当壮年的儿子,浴儿,你要跟意澄好好研习,尽快熟悉银行业务,注重实业贷款,爹爹老了,以后苏家的事业全靠你们啦。 运水叔真的不来了么? 元浴与意澄不熟,他总觉得这个在台面上如鱼得水的双料博士是个怪人,与谁都不凉不热彬彬有礼,但你就是没法从他嘴里掏也一句真心话来。再加上损失惨重的天津分行倒账问题,元浴对自己这位大舅子实在捏着一把汗。 苏甸说,意澄也不是外人。 用外人倒没什么大了不得的,爹爹,我最怕的就是心不在焉的自己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免职就更不可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是宁愿像理元伯伯那样,雇用红毛人。 苏甸见儿子一脸严肃,不禁笑了起来,浴儿,意澄可不是鸿图,这些年要不是意澄,中升银行不可能顺利发行钞票,利润率也不可能这样高! 可运水叔―― 苏甸打断儿子的话,运水是我要他回去,咱续办鹭港铁路的批文失效,可还得有人监管。说到鹭港铁路,苏甸神思黯然,元浴见他难受便笑道,国赓兄不是说这两年我们在鹭港和鼓浪屿市政和房地产的投资,早就将鹭港铁路以前的亏损盘回来了么?爹爹,多亏我们转得早转得快! 这是两回事,这点地产又算什么?咱的财力足于将整个鼓浪屿买下来,现在已经买了一大半了。可是浴儿,鹭港铁路是长远投资,就像咱在电话公司和自来水厂的投资一样,赚钱得做,赔本儿也得做,铁路不通,闽西的煤铁资源无法开发,实业没法做开,咱就永远无法与上海比! 那,爹爹您为何要辞官?运水叔说朝中有人好做事,您是自己白白放过大好机会,不是吗? 运水现在是番仔一个,他懂什么?如今这唐山政府走马灯似的,你看我回唐山不过几年,就换了三四个大总统,我当了这个政府的官,肯定要得罪另一个政府,下一届咋办?咱要真去做这个官,岂不是连身家性命都要押上? 您这话我都听了多少遍了,元浴不以为然,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我听说蒋委员长都来了电报,咱也认购了二五库券,支持政府的军政开支,政府说话,总不能不算数罢?爹爹不去是不对的,爹爹以前不是这样的,爹爹怎么现在倒前怕狼后怕虎起来?! 你刚刚从南洋回来,见过什么政府了! 苏甸被激怒了,脸红似火,见元浴踌蹰满志的样子,他略略顿了一下,将涌上来的怒气又咽了下去,恰恰就是这样,如果发公债用以开发实业,我们买多少都是可以的,苏甸推心置腹道,浴儿,咱是生意人,做得了生意,却未必做得了这个乱世的官,更何况咱未必是这块料子! 爹爹看轻了自己,元浴笑道,我看爹爹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苏甸叹道,浴儿,我没功夫与你辨是非,你们在上海务必万事小心! 苏甸船过鹭港并未停下,他直接到汕头察看自己入股的潮汕铁路,客运水作为苏甸的代表正式成为董事,前不久刚刚到汕头。 想到客运水被从南洋叫回来之后就蔫蔫的腰杆不直的样子,苏甸想趁机与他谈一谈。谁知客运水竟不见踪影,仆欧说他到广州考查酱油厂去了。 苏甸不快,停留一夜,搭火轮先到香港去了。 他就这样在南方几个商埠来回辗转,置了些地产,捐了些学校桥梁之类的,但总觉得踏不到点子上,心里空空落落,转回汕头再找客运水,客运水居然回吕宋融资去了,苏甸大怒,回到鼓浪屿又病了一周。 妍婴心疼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人各有志,何况他是孤鸟插人群,做事儿艰难,拨一点空儿做自己的事是很正常的,这浴儿不也与黄家合伙在上海开酒精厂么?浴儿能做,他自然也能做。 苏甸淡淡道,你懂什么,运水这是与我闹别扭,打我决定要回唐山起他就不爽,挑三挑四,算了,我不与你说这些窝心事儿,叫国赓来! 苏甸在病床上与国赓断断续续商量了好几天,终于决定暂时将原来欲投资鹭港铁路的资金全部投入鼓浪屿房地产。苏家天海堂在鹭港和鼓浪屿做房地产,只买不卖,亦不炒地皮! 苏甸亲自到上海请来德国建筑师长驻鹭港天海堂股份有限公司办事处,精心设计姿容各异的洋楼,很快在这些洋楼错落有致地嵌在鼓浪屿跌宕起伏的柏油小道上,峰回路转,在浓荫里若隐若现。 这一年,苏甸竟一口气造了一百多座洋楼。 接着他拆去黄楼,又买了两块地皮,规划想望已久的“天海堂”群楼…… 眼见着自己构想已久的豪宅就要从一片废墟中喷薄而出,仰望那殷实的楼层节节升高,灰褐茁壮的墙体日趋结实,阳光般灿烂的屋,她走,艺儿自然留下!艺儿是苏家骨血,她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嘛!什么病,骚病? 她是真有病,苏甸小心翼翼道,天晚了,您睡罢。他将玉镯用绵竹纸重新包好塞到母亲枕头下,掖好被子,苏刘氏看着儿子一如既往的耐心细致,老眼竟泪汪汪的,甸儿,你有白发了?你操劳太过。 苏刘氏絮絮叨叨,说着说那,鼻息一阵阵迷糊,一会儿,鼾声雷动,宝珠说,你走吧,这儿有我呢。 你也去歇着罢。苏甸命丫环守护在一边,自己悄悄退出来,踅进香粉房里,刚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听得香粉鼾声如雷,又觉得好笑,正欲抽身离开,她突然睁开眼睛,水汪汪地: 就走了,你不睡一会儿? 苏甸坐下来耐心问道,香粉,你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香粉茫茫然望着他,你说什么?我生病了,我没病,我为什么要病?好日子还没开始呢。 香粉,你说什么是好日子?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迷茫的香粉翻身起坐,亢奋起来目光明亮有神,老爷,我告诉你,昨天玛雄又到红楼来啦。 香粉语无伦次,一会儿她哼哼唱起来,肌肤鲜艳如花,水汪汪的眼睛却突然发直,苏甸骇然起身,命丫环好好儿看着,自己到厅里打电话请文院长来诊治,很显然,香粉的问题已经不是妍婴或者月姑能解决的了。 文院长带着护士过来给香粉注射了一支镇静剂,说恐怕要长期吃药,严重起来要住院,不过不是住普通医院,要去住精神病院。文院长啜着咖啡小心翼翼地说,苏甸听懂了他的意思,一筹莫展。 文院长见他为难的样子,就说,不过,也许没那么严重,如夫人主要是心情郁闷,你若能单独带她出去渡假,散散心,或许慢慢好起来也不一定,他提起钢笔龙飞凤舞开了方子,先吃药看看罢。 猫五,猫五! 香粉睡梦中的叫声在深夜里分外凄厉,苏甸示意丫头将房门掩上,文院长诧异道,她叫谁?猫五?她在叫猫五! 多半是乱叫罢。 苏甸胡乱掩饰过去,文院长坐了一会儿,讪讪起身告辞,苏甸命时伯举灯送他到门口,回转身怒火中烧! 他实在觉得很没面子,噔噔噔上楼梯,很想将香粉拖出来问讯一番又于心不忍,九龙江三月的桃花水下来了,鼓浪屿豪门深宅里郁闷的女人痴颠是很常见的,如今九月小阳春,香粉万一像猫五的八姨太那样跳了楼,岂不更没面子。 宝珠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苏甸坐在妍婴房里,闷了半天不说话,妍婴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亲自到楼下端来红枣桂元银耳茶。 妍婴,恐怕香粉再这样下去会出事儿的,我看还是要想个办法。妍婴小心翼翼端详苏甸脸色,说,她这是心病。苏甸欲言又止,心想搬离黄楼也没用,香粉心思还是全在猫五那里,但很显然,她和猫五并无实质性纠葛,否则女人决不是如此作派。看来猫五的确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从未侵犯苏家眷属?想到这里,苏甸原本腾窜的火气倏地没了。 妍婴,你先歇息罢。 我原本就睡得少,没事儿。 妍婴仍仔细端详他的神色,斟酌再三,方说,其实真没什么,她这是失心疯,西医说是癔症,癔症的人容易胡思乱想,仅此而已。 你什么时候又学起西医来嘛。 随便看看而已。 妍婴,看来你身为女子跟着我真是委屈了。苏甸有些爱惜地拉过她的手,纤纤素手,秀气的指尖却有些硬茧硌人,妍婴似笑非笑,跟你委屈,跟别人就不委屈啦?苏甸点头,妍婴倒真笑了,这是我自找的,不是你的错,不过,我的女儿今后是万万不能再给人作妾的。苏甸不以为然道,我的女儿怎么能做妾?妍婴说,不但不能做妾,也决不能像秋声那样! 说到秋声两人都黯然。 妍婴不再说什么,独自到海边散心,金带水正在退潮,到底了,潮声遥远,镶着砺石的海面上无风无浪,蒙着澹澹雾霭,平时汹涌澎湃的部位裸露出饱含水汁的细沙面,妍婴坐在石头上,心神有些恍忽,要是秋声真嫁了猫五,那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妍婴胡思乱想,回到家,苏甸已经用饭完毕,笑着问她到哪去了,她倏地低了头吃饭,等到打发孩子们上了学,方悄悄对宝珠道,我早晨碰见猫五了,打扮得象个番仔去遛狗。 我听说猫五的狗是护身符呢。 谁说的? 谁说的,还有谁!宝珠耳朵奇痒,抽出银挖耳,掏着,搔了半天掏不出什么,恨恨道,我想大概是香粉罢,香粉和宝纹无话不说。妍婴哑然失笑,香粉的话如何信得?她是失心疯呢,不过,猫五和以前相比似乎是换了一个人,妍婴若有所思,宝珠,我看这猫五,还真有些改邪归正的意思了。 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猫五看上去的确不像土匪。 哟,宝珠玩笑道,妍婴,你该不会与香粉患一个毛病罢,猫五这个鬼东西也是怪,自幼就会讨女人喜欢,以前太太就差点儿认他作干儿子,你再看看香粉,唐宋还不同朝代呢,就要死要活了,谁知这猫五也是奇怪,竟看也不看她一眼。 唉,香粉当然是有病。 病个鬼哟,那是骚的,我要是老爷,早把她给休了。 哎哟宝珠,你怎么跟老太太一个调门儿。 我本来就跟老太太穿同一条裤子嘛。 两个人都笑了,说到香粉,她们不约而同都觉得要去看看,便都起身,穿过回廊正要进房去,却见浓郁的烟雾从虚掩的门缝里涌出来,原来客氏一大早去莲花寺问佛回来,请了尼姑要替香粉诊治。 妍婴是虔诚的基督徒,有些洁癖,是闻不得任何熏香的,她猝不及防,先狠狠打了几个喷嚏,紧接着涕泪双流,宝珠同情道,算了,你先回去,待会儿想来再来。 妍婴止步,泪眼婆娑,她抽出汗巾子拭着,坐在回廊美人靠上,杏眼圆睁,却好久都未醒过神来,我眼神不好,宝珠,咱们走罢,大太太难得去一回,让她们多呆一会儿,我们在这里碍手碍脚作什么。 你不知道的,宝珠庞大身躯摇摇晃晃地,太太在我就更得进去了,否则老太太怪罪下来咱俩都吃不消。 妍婴只好坐在门口等她。 宝珠进门见陈年老尼和客氏相对坐在香粉床前,客氏因偏头痛,窄小的头紧紧缠着乌巾,香粉脸朝窗户,兀自呼呼大睡,熏香的烟雾浓郁,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她前去开窗,客氏突然跳了起来,轻声道,别别,宝珠纳闷地住手,客氏示意她静静离开,宝珠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她胖,咳起来声响很大。 香粉从昏睡中惊醒。 她睁眼见两张皱纹交错的老脸横在自己面前,便尖叫着跳起来,在床上恣意打滚,鼻涕眼泪沾湿了一片,宝珠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摁她,却摁不住她快动的嘴,香粉凄惨的叫声回荡在偌大楼里,惊动了在三楼和李国赓商量事体的苏甸,男人们纷纷下楼来。 苏甸见妍婴眼睛红红坐在那里,就说到底是怎么啦,妍婴不语,使了个眼色,苏甸会意,扭头说,国赓,你去打个电话到救世院,就说四太太又犯病了,不必惊动文院长,叫看护过来打一针便可! 苏甸进房见到老尼和客氏,吃了一惊,他按捺自己,凝神屏气一刹,尽量平和地说,你们先出去,要谈佛事都到庙里去。客氏有些不情愿,辘辘转动着没有什么水份的眼睛,那布满血丝的眼球儿真大,瞳仁在前眼白在后,阴凄凄的。 苏甸又吃了一惊。客氏的眼神看起来完全不对,总不能病了一个,又病一个?这些年她心如槁灰,好像养完了儿子就对苏家尽完义务似的,苏甸就恭恭敬敬将她当菩萨供着,客氏不愿管家,不愿意主事儿,他就叫宝珠与妍婴全担起来,客氏一味的烧香拜佛,他就让妍婴特地算出一份香油钱让她随时支用,没想到她居然将老尼领到香粉房里来,那尼姑虽老,眼珠活泛滴溜,一看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灯。 这一大家子,有吃斋念佛的,有信洋教布道的,还真是麻烦事儿,苏甸还是按捺自己,心平气和对客氏说,你先把师傅带你房里去坐坐罢,香粉有病,让她清静一会儿,别在这儿添乱,等等大夫要过来打针。 客氏定定望了他一会儿,我这不是已经请了大夫么?她就是妙师姑,我好容易请了她来,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妙师姑说有法子驱邪,让五太太终生安稳。 你们还是走罢,回房或到寺里去。 客氏还要坚持,倒是老尼识相,见苏甸不快,眼珠一转,说咱们还是先下去,以后再说罢,客氏又直楞楞瞪了苏甸一眼,不情愿地站起来,小脚儿一歪,差点儿歪在妙师姑身上,老尼极小心地扶着她,歪歪扭扭出去了。 苏甸见老尼也是个濒危小脚,慌忙闪身让过,唯恐她们栽在自己身上。妍婴见她们走了,忙进屋来,开窗透气,这时香粉自己已经安静下来,睁开眼睛,水波荡漾,宝珠亦松了一口气,将被角扯平,去忙她的了,妍婴命丫环进来收拾房间,说老爷你还是忙去罢,这里我来。 不,我要老爷! 老爷还有事儿呢。 老爷今天能有什么事儿,香粉凄然冷笑道,老爷哪能天天有事儿,妍婴,你别推三推四,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哼,七老八十了,天天到金带水看日头,做给谁看?!你走,你给我走,香粉蛮横道,我现在有事跟老爷商量! 苏甸忙圆场道,妍婴,你去罢,我好歹陪她一会儿。 香粉脸仍冷冷的,你她痴颠,却还知道躲闪,鼓浪屿富人家的姨太太们吃大烟消遣并不鲜见,更何况香粉跟猫五七姨太宝纹厮混有些年头了,宝纹原本在夫家就有些烟瘾的,猫五禁止男性家人吸食乌烟,近来对女人却网开一面,听说现在红楼女人现在烟具之考究,胜过鼓浪屿任何富绅之家。 妍婴心跳得很,忙倚在墙边歇息片刻,香粉是如此任性之人,染上烟瘾后果自然不堪设想,难怪近来愈发的胡闹。 妍婴命丫头出去,独自将烟匣整理好关上,悄无声息推到床下,丫头不识,别人未见,她自己倒象做了亏心事儿,汗涔涔的里外都湿透了。苏甸万事宽容,唯独不能容忍家里有任何人吸食大烟,要拿捏香粉,这最好的证据了,可你还得替她瞒着。 妍婴嘲笑自己,掏出汗巾子擦拭着,忙忙地要回自己房里休息,却不知怎地糊里糊涂上了楼,路过客氏房间听见喁喁的谈话,心想那老尼屁股亦够长的,到现在还没走?! 妍婴,你进来一下。 声音苍老沙哑,妍婴听出是苏刘氏,浑身一凛,汗点点滴滴又下来了,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家里,她最烦是香粉,最怕是苏刘氏。 三个老女人团团坐在沙发上,都在看她,苏刘氏笑道,妙师姑,你瞧我这好小媳妇儿,倒像去哪里作了亏心事似的,天并不热呢,就汗湿成这样! 妍婴垂手而立,苏刘氏道,坐罢。 客氏忙命人搬过另一架沙发来,每次有人来,客氏总要命仆人将这些庞大沉重的西式沙发搬来搬去。 妍婴莫名其妙看着这些错位的沙发。它们现在团团围成一圈,铜墙铁壁似的,别人根本没法走进去。 坐呀,别客气! 老尼妙常居高临下的态度令妍婴诧异万分,听起来她倒像主人似的。看不出岁数的老尼脸皮枯瘠,瞳孔散发着强烈的黄绿色光芒,她盯着妍婴不放,四太太,不是我不恭,我知道其实你在家里是主事的,可我现在是奉老太太的命行事! 苏刘氏在一边捻着串珠,絮絮道,妍婴,我仔细看你行事做人有些时日了,倒也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唯独上洋庙堂的事儿,是我的一大心病,也是苏家灾难,你自己去去,倒也罢了,还要带苏姗和元普,你们好好的观音菩萨不跪,倒跪在洋菩萨脚下,不怕天罚么? 妍婴不语。 客氏这时又将宝珠呼唤进来,苏刘氏接着说,该到的人都到了,香粉大概还睡着,她是半颠的贱人,颠狂的人多半不信邪,你说也没用,妙常师姑,我这些媳妇们的造化如何,全靠你了。 形容枯瘠的妙常师姑喃喃吟哦,四周倒是沉寂,妍婴闭目歇息,少顷,听得沉重鼾声鸣响,睁眼看体态横阔的宝珠睡思昏沉,圆胖的脸歪在一边,她低头偷偷笑了一下,谁知这一笑竟未逃过苏刘氏昏花老眼,她阴沉沉喝了一声: 放肆,妍婴,你不怕天打九雷轰么? 妍婴仍然低头不语,苏刘氏近来精神亢奋,愈发关心起这一大家子的灵魂问题,屡屡通过莲花寺请和尚尼姑来家里传道授佛,妍婴耐着性子,从未告诉苏甸,香粉的事儿可以说,他母亲的事儿可万万说不得。 妙常停止诵经,目光锐利扫过妍婴低垂眼皮,施主耐烦,施主耐烦! 我还真有些不耐烦,宝珠醒来心直口快道,笑嘻嘻地,我犯困。 苏刘氏威严地咳了一声,没想到嗓子发痒连连咳嗽不止,宝珠忙忙起身去捶她的背,珠儿,你也是快要做祖母的人了,还要来气我?!宝珠忙说,不气不气,我不过是心宽体胖瞌睡大,老太太千万不要生气。 苏刘氏咳了半天,咳出一粒绿痰来。 痰火好旺,妍婴心里暗暗担忧。苏刘氏咳嗽激烈,浓重的口臭弥漫在客氏简朴的卧室里,妙常不动声色,点起一支檀香,妍婴鼻间立刻发痒,起身掩面,快速奔出房门,站在楼梯口喘着大气,一会儿,她握着胸口,小心翼翼回到自己房间,见苏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换过衣服,正坐在沙发上等她。 妍婴不见则已,见到他顿时泪如泉涌,脚一软差点儿摔倒,爽性歪在他身上纵情流泪。 注1:二五库券是南京国民政府发行的国内短期债券。用以解决紧急的军费支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天海堂 第二十五章天海堂 秋菊金黄时分,苏家园的天海堂总算大功告成。这是隐在绿荫里的仙山琼阁,坦露在世人面前的,只有浓郁绿荫中三枚典雅的红楼,我从未见过你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我打认识你就有些怕你。她凝视苏甸饱满光亮的额头,轻声道,老爷,你的生日快到了! 苏甸一楞,天,我六十岁了! 妍婴更正道,是五十九,回唐山这些年你太忙,还没做过生日呢,这下该做了,庆祝鼓浪屿天海堂造得比洋人的宫殿还豪华堂皇! 苏甸再次开怀大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了,妍婴脸色渲红,有些忘情地淹没在他的笑声里,少顷,小心翼翼问,老爷,你六十岁了,你觉得这六十年是过得快呢,还是慢? 苏甸说那是太快啦,一眨眼似的,仿佛我昨天才刚刚出洋!他脸上流溢的光彩渐渐淡去,不说话了,妍婴悟出他心情变化,默不出声跟在他后面,她最怕他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可自从鹭港铁路批文被南京国民政府否决,他十天倒有九天在发楞。 老爷,她轻声道,咱好好庆祝一下,如何? 你说什么?呃,生日,不要太声张,入厝(注1)张罗一下,顺便将他们召回来开个会,咱还是有很多事要做! 可是老爷,这是一定要做的,不做你无法向世人交代。 苏甸又楞了一下,喃喃道,身不由己,噢噢,妍婴,真是身不由己啊!妍婴不作声,命小丫头沏上好茶来,又叫了宝珠一起在阳台上坐着商量,苏甸无奈道,我原想鹭港铁路不开工,我就不做什么寿的。宝珠望了他一眼道,老爷,这由不得你的,老太太还在呢。 那就做个冷餐会,省事儿。 不能省事儿呢,宝珠说,这是六十大寿。 谁说的,苏甸冷然道,我的事儿,还是我自己说了算!男人强硬起来,女人就噤口,见她们怅然若失,苏甸又笑道,再说啊,上有老太太,下有妍婴呢! 妍婴幽幽道,您可别拿我消谴,我是什么人,能和老太太比! 苏甸果然在生日那天在苏家天海堂举办了招待中外人士的冷餐会,同时赏菊饮酒,名媛淑女云集,正当文人骚客争相作揖握手之际,元艺拎来一串通红的大鞭炮,点燃爆裂,迅雷般的巨响不断,满园西装革履的人潮都耸然驻耳静听,苏甸却充耳不闻,他这时还素素地穿着一领简单的雪青缎面夹袍,坐在厅堂里沉吟不语。 他确实并不快乐,而且他想念伊丽。 这些年来,每逢热闹时分他就愈发的孤独,格外地想她,他没法不想她,这种镂骨铭心的想念如一支纤细坚韧的丝绳,团团缠绕着他不复年轻的有些疲惫的肌体,一旦沉溺其中便不能自拔。他想当年依依辞别伊丽是想要在唐山做一点实业的,可如今最想做的鹭港铁路未做起来,自己倒已经六十岁了! 苏刘氏喜欢鞭炮,热闹时分,她身子骨便格外硬朗,她携着小丫头磕磕地蹬上楼梯,苏甸见母亲来了,才从绵长的回忆中醒过来,抬头茫然看着母亲。 苏刘氏不满道,甸儿,你该出去见客咧,这是大喜日子,你为何不穿得喜庆些,倒弄得青虚虚的,阿妍,阿妍,你去将那领大红锦缎万字夹袍取来! 客氏近来身体不适,压根儿就不愿意上厅堂,苏刘氏气得拐仗笃笃敲着楼板,宝珠喘吁吁跑了过来,苏刘氏气咻咻又说了一遍,宝珠陪笑道,那袍子是老爷大婚时穿的,有几十年了,老爷如今富态了许多,恐怕早就不能穿了。 你们这些浅钵儿,没有一个能撑得起这个家的,苏刘氏骂骂咧咧。 苏甸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见盛妆的宝珠和妍婴惶惑地站在母亲身边,心想就像你造一千幢楼房都没法弥补鹭港铁路的遗憾一样,到底天下没有一个女人能取代伊丽的!哪怕是泼辣能干的宝珠,哪怕是博古通今的妍婴。遗憾的是母亲永远不会喜欢伊丽,伊丽啊,哪怕你能回来一次也是好的。 苏甸见母亲久久不能息怒,只好陪笑道,我穿西装惯了的,今天冷餐会亦理应穿西装,今天事儿多,阿姆,你让她们去忙其他的罢! 苏刘氏余怒未消,苏甸却不再纠缠,将刚刚放过鞭炮的元艺叫进来,正儿八经训斥了一通,元艺眨着乌溜溜眼睛,笑了,起身到更衣室,一会儿出来,笑容满面出去迎接他的同学了,元艺指挥的英华学生西乐队,一律的短裤白鞋,青春勃发。苏刘氏顿时忘了自己的话,目不转睛瞪着她的宝贝孙子,喜笑颜开。 圆舞曲过后,苏甸登上台阶朗声说道,咱今儿是诗会,诸位都是饱学之士,我如今也斗胆赋诗一道,诗不是我写的,我年少失学不通诗韵,但我的四太太却是博古通今的女才子,我回唐山发展几年,终于学了一点国语,现在就献四太太作的诗一首。 苏甸闽南腔的国语铛啷作响,十分有趣。 从上海赶回来的李意澄和苏玛雄居高临下,坐在假山上恣情饮酒,玛雄是单身,意澄是不敢携带夫人――这到底是秋声的娘家! 玛雄笑道,甸叔真是奇才,他在答哩几十年,从未说过国语,他的英语恐怕比国语还要好些,而如今居然能用国语吟诗作赋。 李意澄举杯一饮而尽,意味深长看着玛雄的眼睛,我记得你也曾说过猫五是奇才,玛雄,你似乎喜欢说别人是奇才,很显然他们俩不是一回事儿,你究竟喜欢哪样的奇才,是现在红得发紫的猫五,是我令人尊敬的前岳父?还是你自己? 苏玛雄脸涨筋暴,他听出李意澄的弦外之音,鼓浪屿谁都知道猫五原先是道地的土匪,尽管他现在头上,茸片倒也罢了,那参,可是无价之宝哪!苏甸说,妍婴,不要大惊小怪,既然是宝,留下来给老太太用就是了。 你不怕猫五作祟? 他跟谁作祟也不敢跟我作祟呀。 这时李意澄走了过来,还是与玛雄互相取笑,苏甸看着众多晚辈聚集在身边,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他宽容地微笑着,心想自己儿女虽多,却大部分不在身边,就说,玛雄,你们平时可以多来家里走走,横竖我现在屋舍宽大,爱呆多久都可以的。 我倒是极想来的。 那就多来,少去红楼。 甸叔,我―― 玛雄,不用多说啦,我知道你为猫五掌飞机,这算是公务,我是说,要算公务也是可以的,公务之余,可以到我们这儿来,你爸爸要是在世,一定希望你常到苏家来。 说到理元,苏甸嗓音发涩,玛雄神色亦黯然,意澄忙说了句笑话岔开去,说起他在西洋留学的趣事来,正在东拉西扯,李歆举上一付蒙着红丝绒的剃头刀,阿甸爷爷,这是我爷爷给你的礼物! 苏甸掀开考究的红丝绒,见那贼亮的剃刀,顿时哈哈大笑,这该打的乌石!他拎起雪亮剃刀娴熟地擦拭几下,好刀,歆儿啊,我当年可用不上钢水这样好的剃刀,无怪技艺老不长进。 李歆剃过一次光头,干脆就不留头发了,清秀眉目间多了几分威壮,看起来倒是虎里虎气的,比当年的国赓要茁壮得多。 这孩子倒是个好坯子,玛雄笑道,甸叔,不怕你生气,说句实话,要是上军校,歆儿肯定比阿艺强得多,我要真有资格招生,就要歆儿不要阿艺。 我倒未必生气,不过你可别再说这个,再说你乌石叔要急死了,歆儿是五世单传,你要了歆儿等于要了他的命! 玛雄哈哈大笑。 苏甸喜爱地看着体质健壮的李歆,亲自带他进入楠木精心装修的客厅,落地百页窗一开,高深敞亮,左右对开镶着巨镜,苏甸引李歆看柱头上精致的装饰,李歆惊道,爷爷,你真是剃头仔吗? 苏甸微微笑道,没错,我是剃头仔,可惜头剃得不好,傍的事儿倒做得比较好。他高兴地挽着李歆的手,细细询问他的学业,这时元普球鞋短裤,一手抱着足球,一手搀着因痛风颤巍巍拄拐杖的乌石,月姑在一边独自走着,白发飘逸,仙风道骨似的。 阿甸啊,见到剃刀没有?你可别骂我,乌石说,这是月姑的主意,说再见见剃刀,你肯定快活无比。阿甸,当年你可是除了剃刀就一无所有啊,这是我特意托人从莆田带来的上好刀具,钢水好得不得了。 苏甸笑道,乌石,你们可真是的,这是专挑我的痛扎处嘛。 乌石笑道,我们岂敢,这是赞你呢。 苏甸笑着引他们走进正厅内,乌石惊道,阿甸啊,你居然能将房子盖到这种程度?这木料,这花纹……这架式,说是宫殿也可以了嘛! 苏甸傲然道,错了错了,宫殿怎能与此相比,我这比宫殿舒服多啦。乌石,搬来与我住,咱哥俩好好聊聊。乌石咧嘴道,我消受不起,消受不起。月姑却仍然微微地笑,乌石,不要大惊小怪,我说他是有造化的嘛。 月姑啊,我的能耐可不单是造房子啊,可你说我现在除了造房还能作什么? 苏甸的笑声竟蕴着一丝丝苍凉,别人也许听不出来,却瞒不过乌石,他连忙说,阿甸,我们今天亦不是单单来贺喜的,我们有些私房钱,要正式入股你的日升钱庄,我早就要跟你说的,今天趁你高兴,不敢说也就说了。 乌石,钱庄过时了。 我不管,我们老人老办法。 苏甸笑道,你知道吧,猫五将投在剌桐城的银子抽出百万元托玛雄去德国买军械,小钱庄马上就倒了一批,我这钱庄要是也倒闭了呢? 你阿甸要是倒了,天大概也塌了。阿甸,你总不能让我们将钱投到猫五的钱庄罢?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猫五的闽南钱庄现在可正是蓬蓬走红呢,乌石戏谑地说,我要将钱入股闽南钱庄猫五可快活死了,阿甸,这可是我乌石这辈子求你的第一件儿呢。 唉,你不要患得患失,只要我苏甸还活着,就不会亏了你,乌石兄,现在的热闹是别人的,待运水和浴儿他们入门,我们在天海堂有个自家宴席,你和月姑一定留下来,有事儿我们再细细商量。 日落时分,白天的宾客渐渐散去,南洋来的火轮却到了,客运水和元浴夫妻同时进门,这可将望眼欲穿的苏刘氏乐坏了,点灯,点灯,我的浴儿回来了! 宝珠吩咐时伯缓缓关上大门,所有的电灯一齐亮了,微风袭来,隐在浓荫里的天海堂犹如在碧波中缓缓游弋的皇宫。 客运水让小厮将行囊搁到南楼,自己立在馥郁逼人的月季花丛里呆了半天,回到金碧辉煌的中楼,见宝珠正命小丫头往餐桌上铺设鹅黄洒金葱的桌巾,柔亮流苏在线条流畅的餐椅上蹦跳,椅面到腿脚是流线型的,见不到一点点榫头,那是精心雕就的老红木,并不髹漆,素面打磨擦蜡,老树优雅的年轮微微荡漾――想必那一丈见方的餐桌也是没有多少接缝的,在吕宋悄悄做过多年木材生意的客运水,静静估摸苏甸在正厅里耗费的银两,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九套餐桌椅显然是为了这个夜间私宴才搬进来的,原有的真皮沙发和兽爪抓球式的西式茶几,如豪华外套,统统褪到一边,倒成了配角,居家正厅,比得上总统府了!而苏甸似乎还嫌天地不够大,在打过蜡的楠木墙上镶了许多莹澈的西洋水银镜,显得空间无限宽广。 苏甸被家人簇拥着进来,他刚刚换上杏黄万字长衫,在妍婴督促下用了一点发蜡,将额前白发梳到后面去,饱满的额头还是显出了一些沧桑: 都坐下都坐下,咱今天是私宴,只有至爱亲朋,既是私宴,咱说话也就少了一些敷衍,今天是三太太宝珠亲自下厨,咱是白天西餐,夜晚中餐,我要让你们享受一下地道的潮州菜! 苏甸突然站起来钦动机关,众人听得嗡嗡一阵声响,头,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坐在那里,心想这位富甲天下的妹夫大概从未像对待伊丽那样善待自己的亲妹妹,否则女人决不是如此苦相。客家与苏家虽是至亲,可客氏地位实在不如那位半番的伊丽,你的地位甚至不如这位天海堂的大总管,这位道貌岸然的李国赓向来就是苏甸坚实的左右臂,客运水心底涌起一股浓烈酸味,而你呢,还不如国赓的一支臂膀! 客运水正在郁闷,阿根举杯朝他嘻笑道,大舅子,敬你一杯!客运水抿了一口,阿根却一口气干了,笑道,喝完,不喝完可不像男人!客运水纹丝不动,冷笑道,凭什么说我不像男人,甸兄一样不喝酒,你们谁敢说他不像男人?! 阿根楞了一楞,阿甸要么不喝,要么喝起来是很干脆的,客运水怒目喷火道,难道我就不干脆么,这几十年,他说到东就到东,说到西就到西,我哪点儿敢怠慢了?! 饶舌的阿根哑了,他嗅出这个闷葫芦装了一肚子火药,苏甸正在一边与妍婴国赓商议天海堂财务事宜,见客运水神色不对,忙过来跟他碰杯,然后一饮而尽,运水,你随意,我干了! 客运水仍浅浅抿了一口,脸蓦地红了,甸兄,我是天生的小量,见不得这等奢华排场,心颤耳热,又多喝了一点,说话难免剌耳,你是高人大度,就包涵一点罢。 我也是天生小量,苏甸微微一笑,拉着客运水到东厅里的沙发上坐下,轻声道:我从来不与你计较,运水,要是计较,那天在汕头我就撒了你的职。 撒职好么,客运水亦冷笑道,我正指望着撒职好回南洋去呢,我在南洋好歹有个家,横竖有一条活路,怎么都比在这里坐冷板凳强,你说我在这里算什么?! 我知道你在南洋还有自己的产业,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和浴儿要做化工做食品业,我亦没什么意见,可你在天海堂这个角色要扮好哇。 我有什么角色,我什么都不是哇。 你做的,正是我最在意的事儿。 苏甸正要细细与他叙说,客运水一口截断,甸兄,你在意的,不等于是我在意的,这活儿咱干不好,辞了总是可以罢?你不也放着堂堂省交通厅长不当,倒是四处当名誉校董,我实在不明白,你若要当校董就要像陈嘉庚,实实在在造它一大片学村,哪个像你?你零零散散到处施舍谁记得你? 呵呵,运水,这是行善积德,不是钓名沽誉哪! 不是钓名沽誉?客运水要么不说,要么说起来竟毫不客气,甸兄,不是我说你,不钓名沽誉,你这又是为何? 苏甸咧嘴道,不为何,逢山开路,见水搭桥,这都是服务桑梓的事儿,咱既有能耐就多做一点! 可我没有能耐陪你玩呐,我想我这辈子是弄不懂你的,客运水强硬的话语直硌苏甸喉管,大半辈子驯顺的客运水犟起来竟如牛一样,人哪,要么为名,要么为利,不为名利那才是见鬼了! 我不见鬼,苏甸突然又大笑,咱这大半辈子,都在赚钱,有钱就得做些事儿,不然要钱何用?运水,目光放长远一些,客运水又一口截断道,我就是看得太长远了,才不想做那见了鬼的鹭港铁路,甸兄,我看满清政府也好,南京政府也好,他们是不会容得任何一条商办铁路的,我劝你还是趁早收了心。 再看看,运水,也许时机未到。 横竖我是不能再干的。 你说真的?苏甸眼睁睁看着他的大舅子在灯下如红了眼的牛牯窜过来窜过去,仍轻声道:运水,你要想好了。 我想好了,打被你从南洋召回唐山就没一天不想! 那好,你先回吕宋去吧,苏甸斩钉截铁道,我原本不过是让你暂时代管,一旦中升香港分行成立,你就到香港去,既然如此,我现在不留你! 客运水愕然,苏甸这种强硬的语气他不是第一次碰到,通常和蔼的苏甸一旦强硬,决无任何回旋的余地,他殃殃顿了一下,不情愿地起身,走出东厅,穿过偏门,细心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睡觉。 苏甸不理他,回到正厅与大家一起热闹,宴席不到一半,正是酒酣耳热之时,平时大大咧咧的阿根,吃惊道,阿甸,你大舅子呢? 阿根,咱不说他也罢,喝酒,喝酒。 苏甸自己倒酒,一饮而尽,妍婴吃惊地看着,苏甸的酒量是很有限的,可现在他竟频频与阿根干杯,妍婴想到理元过世那天他的醉态,不禁打了个冷战,悄悄换过小杯,谁知苏甸看到了,怒道,妍婴,别多事,我阿甸做人做事向来不偷工减料! 妍婴道,代都在代,换换小杯有何妨? 代归代,喝归喝,他又满饮一杯,脸红耳赤道,阿根,你见多识广,你看我这一坎,你看我们这一坎,迈得过去还是迈不过去?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坎?阿甸,你不要问我,我这辈子除了行船,还未做过任何正经事,不过我算服了你了,向来嘻皮笑脸的阿根亦敛了笑容,你要不嫌我一把老骨头,我给你看工地去! 苏甸酒杯停在唇边,突然觉得自己失态了,便笑道,你这个黑面神啊,阿根,你是我的福星呢。他又举起酒杯,来来,大家尽兴,无论如何,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虽小量,妍婴可量大,来,干了,干了! 妍婴紧紧跟在他身后,一杯杯喝了,入口固然容易,可一连九杯,却也不是容易的事儿,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微微气促,脸色灿若桃花。玛雄十分殷勤递了一片秋梨给她,四太太真是海量,想必苏姗亦不是等闲之辈。 妍婴微微一笑,我们苏姗还是个孩子,未可限量! 玛雄亦微笑。 苏甸在妍婴手里喝了一盅冰糖燕窝羹,妍婴见他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便松了一口气,抽身去北楼,想让小青泡杯蜜渍的酸梅汤解解酒,见苏甸新买的小丫头们拎着煤气灯川流不息走动,诧异道,你们不在中楼忙活,到我这儿作什么? 老爷今天晚上要住这里。 妍婴心中一颤,酒愈发涌了上来,忙忙喝了酸梅汤,一溜小跑到中楼,席尽人散,只剩下年轻人在那里玩弄挂电动走马灯,缓缓走动的西洋美人冷冰冰的仪态万千,想必永远姣美如花。 妍婴茫然笑了一下,徐徐走到宽阔的回廊上,见苏甸送月姑等回来,脸红耳赤站在那边吹风,便回屋取了斗蓬替他披上,别凉了肩膀,喝多了更要注意咧。 苏甸笑道,没喝多,不过差点就刹不住,多亏了你。妍婴嗔道,你今天肯定有事儿。 咱这么大的家,哪天能没事儿! 你有事总是瞒着我也罢了,可不许窝心啊,窝心容易生病。 我哪像你们妇人那么娇嫩?苏甸自己掐一掐鬓边,骤然松弛下来,额头上却爬满了细细皱纹,妍婴,说好了的,天海堂落成,我们一起到南洋将伊丽接回来,你准备一下,过些日子就走。 妍婴有些赧颜道,我早就安排好啦。就想着将来要去南洋看个究竟。苏甸说这倒好办,我让鸿图陪陪你,横竖他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做,在家里也是吃大烟,陪你去玩他还可以少抽几口,多吃些新鲜空气。 你说什么?秋含的女婿也吃大烟? 你说什么?妍婴,苏甸亦警觉起来,难道咱家现在还有谁在吃大烟?苏甸有些疑心地望着妍婴低低的脖颈,不许瞒我!你可得给我说实话,这么一大家子,一旦蔓延开来,那可不是小事儿。 妍婴嗫嚅道,我什么时候瞒过你嘛? 苏甸说,家大业大,太大了,有时便顾不过来,他叹息道,你想想,理元也是这样,你想想,他总共有十九个妾,生的儿子不计其数,良莠不齐,你压根儿就不知内里,他叹了一口气,要知道我自然不会将秋含嫁给他。 玛雄倒是不错的孩子。 那是自然,留德的职业军人,恐怕北伐军中都没有几个,妍婴啊,我看他对苏姗有些意思,对吧?苏甸半开玩笑道,妍婴,你得仔细帮我将宝贝女儿看好了,职业军人生命未卦,我们可不能拿自己孩子的前景开玩笑。 妍婴说你放心,苏姗还小呢,更何况她是永远不会喜欢玛雄的。玛雄现在是猫五的人,她恨都恨死了。 玛雄怎么可能是猫五的人,苏甸好笑,孩子家家的,她恨猫五作什么嘛? 妍婴说她懂事儿的时候,猫五是青面獠牙的土匪,土匪就是土匪,别看他现在是军界要人,孩子心里弯儿可拐不过来。 苏甸跟着妍婴走进她雪洞一般的新卧室,酒一下子就醒了,妍婴命丫头端了热水,蹲下来为他洗脚,她轻轻揉搓他的脚掌心,酥软的温热潺潺地涌了上来,一波一波荡漾,苏甸轻声道,行了,你也累了,早点儿竭息。 妍婴不作声,脸上红晕四溢。 苏甸一手钦灭顶灯,壁上妍婴那盏祖传的羊皮灯蓦地亮了,她总是将这灯移来移去!妍婴平时雪白沁凉的肌肤此时滚烫着悸动,苏甸着火似的跳了起来,他努力着要做他早已驾轻就熟的事儿,客运水醋味浓郁的脸庞却老在眼前跳荡不已,还有猫五,还有意澄…… 这些日子分心的事儿太多了,他努力半天丝毫不见效,便幽幽吸了一口气道:唉,妍婴,我还真是喝多了,早点睡吧? 妍婴仍然不作声,扭过头去,目光炯炯躺着,近来他总是半途而废,汤药调养亦毫无效果,微醺的妍婴此时真是绝望得无话可说,苏甸亦睡不着,躺到半夜,爬起来,悄悄开了门出去,坐在廊上,听妍婴在床上翻来覆去,有点愧疚,但这点愧疚很快被其他重重叠叠的烦心事淹没了。 妍婴索性睁着眼睛,孤零零躺到天亮。 注:入厝、闽南人迁新居庆贺仪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妍婴出洋 冬日启程,寒风猎猎。 妍婴与苏姗穿着裘皮大衣,临风站在鼓浪屿黄家渡码头,苏姗依依不舍与毓德中学的同学们道别,鼓浪屿虽然开化,一般的女孩儿能读到初中毕业就算不错了,大家无限羡慕她的好福气,苏姗兴奋的眼睛在冻得晕红的脸上闪亮,别说,别传开来呀,你们要替我保密。我祖母还不知我是去读书,以为我是跟父母去上海玩呢。 年纪尚幼的韵琴嚷嚷,姗姐,姗姐,我也要去上海玩。跟着来送行的宝珠轻轻捏一下女儿的臂膀。韵琴撅起小嘴,妍婴温和地抚摸韵琴蓬松的短发,好好念书,以后有的是机会! 韵琴期盼地看着父亲,看得眼巴巴的。 苏甸微笑不语,一直到大家都进舱安置好行李,方悄悄对妍婴道,呀,你不要乱许诺嘛,我何曾答应韵琴去上海嘛?韵琴还小,而且无姗儿的悟性。妍婴反唇道,你得让每个孩子都机会平等呀,否则怎么跟他们解释?苏甸道,你说的当然也没错,不过我总是在想,男女还是应该有别。 妍婴不语,她不想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旅行以争吵开始。苏甸亦不再多说,妍婴与香粉不一样,她有权利支使男人而她从不滥用自己的权利,所以他格外疼惜她一些,另外因为她聪明,许多事儿便点到为止。 妍婴没有晕船也没有晕山,无论在暗蓝汹涌的公海或浑黄多沙的入海口,饮食起居寻常如初,苏甸玩笑道,妍婴,我当初孤身出洋的时候,你好像还没出生,否则我们肯定是极好的搭档。 你怎么知道我当初不是你的搭档? 难道你是我梦中仙女? 我是桅杆上傍船而活的鸥儿,喏,你看,就是那些贪嘴的鸥儿,妍婴笑道,有食即来,无食即去。苏甸道,你好势利啊,妍婴!妍婴说不是我势利,是我无力生存,我是女人,反正女人是总横在男人胸脯上的一条肋骨。 你说我有几条肋骨? 你自己摸摸罢。 唉,人有几条肋骨大概是一定的。 多多益善,不是吗? 真是胡说八道,苏甸见她一脸娇嗔,便顺势将她搂过来,这趟旅行初发时浩浩荡荡一大家子,沿途放鸽子似的,上海下了几个苏姗元普元艺,香港下了李意澄,驶出南海,除了仆人,就是他们了,倒像渡蜜月!苏甸恍然间想起自己和伊丽第一次坐火轮的情形,不禁百感交集:唉,老了。 老了你还横冲直闯,妍婴微微喘息,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愿意承认自己老的!苏甸有些吃惊地望着她渲红的脸,好放肆啊妍婴,你以前何曾这样说话嘛?你一出海胆子就大起来了嘛,世家小姐也会撒野呢。 撒野是谁都会的,妍婴说,你也很放肆呀。 我是一上船就要兴奋的!不,不上船看到海水也是要兴奋的。 妍婴笑而不语,任他为所欲为,直到这时,她才敢确信苏甸并无实质性毛病,换了环境就蓦然复苏,想必当时是心情不好罢了。 老爷,你也许不该回唐山。 苏甸无言,陷入沉思。 伊丽在答哩港口接船,见妍婴一身深紫丝绒无袖旗袍,风姿绰约走下弦梯来,因为热的缘故,露着雪藕一般的胳膊,紫色半高跟皮鞋在跳板上磕磕作响,便油然生出几分羡慕,想不到妹妹如此年轻漂亮!她由衷赞叹,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披风亲自为她穿上,仔细晒坏你的胳膊,这里与唐山不一样,日头毒呢。 妍婴抿嘴一笑,亲密地挽着伊丽手臂走进汽车,倒把捏着一把汗的苏甸撇在一边暗暗叫稀罕。 憨直的伊丽滔滔不绝介绍沿途风物,她的闽南话带着浓重番腔。真是有意思,妍婴欣喜道,老爷,我好像到了答哩才开始旅行呢。 为什么? 这才是番邦啊。 番邦怎么啦,苏甸逗她,我看番邦与唐山也没什么两样嘛。 番邦才有这许多琳琅满目的果子!也才有二太太这样火辣辣的美人胎子,老爷啊,咱们的二太太比国赓的二太太漂亮多啦。 伊丽心花怒放。 妍婴临窗而坐,将在上海烫剪得十分蓬松的一头乌发全掠到脑后去,绿油油的热带景色迅速从窗边闪过,她若有所思道,那一头是灰色的冬天,这一头是浓绿的盛夏,中间隔着无边无际的海水,蓝的,人是地里仙,一天走八千! 妹妹不晕船。 不晕! 不晕就多吃些果子,伊丽去为妍婴放洗澡水,妍婴望着自己面前鲜艳如火的果盘,赞叹不已,苏甸拈起一只浅棕色的蛇果,妍婴,这是龙蛋,答哩人叫沙腊的,你尝尝,这果子南洋其他地方亦是少有的,答哩是好地方,土里肥得流出油来。 见从来不投资农业的苏甸如此迷恋答哩的水土,妍婴不禁有些怅怅的,她接过果子剥着,剥了半天剥不开,伊丽却从掌心一咕噜挤出几乎是透明的果肉来,来,尝尝,味道好得很。 妍婴咀嚼着,柔嫩结实的果肉似香蕉又像菠萝,含混不清的汁液懒洋洋漫过齿颊间,她竟有些醉意,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甸说,你不要看南洋这么热,这果子收两三个月没问题的。 妍婴还是说不出话来。 苏甸原本要将妍婴安排到秋含那里,伊丽却说你何必多此一举嘛,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苏甸见她们两人融洽十分意外,就说我跟鸿图说好了的,此行妍婴由他陪伴招待,伊丽说要招待也行,叫他过来就行,横竖他整日在家里悠悠晃晃无所事事。 鸿图近来还吃乌烟么? 吃当然要吃的,不过你放心,反正他吃不多,理元兄到底是南洋首富,家底是吃不完的,只是累了我的秋含。 伊丽,你牢骚什么呢? 我敢牢骚吗?这门亲事是你订的,我有什么发言权嘛! 苏甸不言语了。 苏甸与伊丽久别相逢分外激动,趁妍婴去洗澡之际,深情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悄悄道,伊丽,你好似年轻了呢。 伊丽咯咯笑起来。 你笑什么嘛? 我笑你原来是很好骗的,我染发啦。 苏甸恍然大悟,头晕眼花,头晕眼花,伊丽,看来我们真的都老了呢,他摸一摸她有些浓涩的黑发,难过起来,伊丽的发敢食榴莲才能呆在南洋。 妍婴小心翼翼拈起一点送入口中,却是甜郁浓香沁入肺腑,就又拈了一块,伊丽忘情拍手道,不错不错,你可以留下来的,要知道这榴莲正是最补人的东西!苏甸笑道,妍婴,打住,打住,别太贪食了,你要是食上瘾,回到唐山我去哪里去给你买榴莲? 我可以留下来呀。 你留下来,伊丽跟我回去? 伊丽说我们才不跟你回去呢,横竖你在唐山还有三妻四妾!正闹着,楼下一阵喧嚣,孩子们都来了,伊丽一个一个介绍,妍婴洗过手,一个一个给红包。 苏甸坐在一边眯着眼直乐。 孩子太多,妍婴压根儿就分不清楚,楼上楼下跳来跳去的小东西都是第三代,当他们呼啸着涌进来,聚在楼梯口东张西望,妍婴趁机一一端详,元浴的都带到上海去了,秋含的孩子白净一些,秋意的孩子眼窝深邃,肤色浓郁,和他们的爹爹没什么两样。 这么多的人只能分好几桌吃饭,偌大的厅几乎要沸了起来。伊丽说,我们这里每个周日都这样的,我厨房里的这套人马,就是为他们回家吃饭预备的,平日,偌大的楼里,就只有我这只老斑鸠! 妍婴望着苏甸笑道,苏家的人,倒有一半以上在南洋呢。 头晕了是罢?苏甸笑道,不要说你,有时连我也分不清楚,只有伊丽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伊丽说,阿甸,你现在南洋共有子婿孙儿二十五人,记住了,不过,很快就要再多出几个了。苏甸说你记你记,然后随时告诉我,女人这方面天赋总是比较好。 妍婴说,二太太,什么时候大家一齐回唐山过年去,老太太一准乐坏了。伊丽说,唐山老太太肯定不会喜欢我!妍婴情不自禁道,谁都会喜欢你的。 伊丽在打蜡的木地板上轻轻走,欢眉喜眼地,你安抚我呢,妹妹。有你这话,我活着还有些值得,是吧,阿甸? 苏甸只顾抽烟,微笑。 深夜,妍婴独自躺在伊丽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卧室里,头轰隆轰隆响,异地印象太强烈,竟一点睡意也没有。 刚才客厅里人来人往,给她强烈印象的是苏鸿图,这个留英博士苍白的脸清秀异常,但很显然他体质孱弱,手无缚鸡之力,妍婴突然想起在鼓浪屿对苏姗穷追不舍的苏玛雄来,同样是苏理元的儿子,何以差别如此之大? 她干脆起床,趿着珠拖,披上纱丽倚在窗台上看海。她很喜欢这种随心所欲的穿法,无拘无束。从飘着雪花的上海启程,漫长旅途中她一直穿紧身旗袍,先是罩着皮毛大衣,然后是丝绒披风,漂亮是漂亮,夹得老紧连胳膊腿儿都不舒服。船愈往南走温度愈高,衣裳一件件剥去,最后换上轻松的纱丽,自由自在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简直是妙极了! 可你怎么就睡不着呢? 回到床上,她仰头看天花板,上面是伊丽的房间,那是他们使用了四十多年的老房子了,妍婴想其实伊丽蛮幸运的,四十多年与自己的男人同甘共苦,白手起家,做了这么大的生意,苏甸呢,苏甸也是蛮幸运的,在南洋有伊丽这样能干的女人相伴,当然,没有伊丽,可能也会有其他的女人。 你呢,你究竟又做了些什么?妍婴想着,不禁茫然起来。 临到天亮她昏然入睡,梦见欢乐无比的苏姗穿着雪白婚纱,坐在玛雄飞机上,他们共同掠过蓝天,却冷不防让瘦削但强悍无比的猫五撞了一下,飞机爆裂,细碎的残骸散发出血红剌目的光芒。 妍婴嗳哟一声醒过来。 冷汗涔涔,阳光穿透椰林,正照在自己眼皮上。奇怪,梦中苏玛雄明明在苏姗的飞机上,妍婴继续躺在床上,追根究底地想,那么,为猫五开飞机的又是谁呢?苏姗,苏姗现在又到哪去了呢?妍婴被自己这个色彩缤纷恐怖梦剌激得心神不宁。 猫五粗糙的脸碎裂了,仍然目光炯炯直逼你的眼睛。妍婴再次从恶梦中惊醒过来,汗涔涔不知身在何处。不能再睡了,再睡下去你的恶梦永远不会醒,妍婴在单薄的毛巾毯里不屈不挠地挣扎着,硬是让自己清醒过来!这样的梦太吓人了。 阳光明媚,这正是热带地区最舒服的凉季,睡眠向来不好的妍婴因为做了恶梦而惆怅无比,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握着瘦长的玻璃水杯,望着窗外迷人的热带景色,却想起上海灰色郁闷的天空来,自从九月日军入侵东北,繁华的上海就到处是密布的阴云。 妍婴突然有某种大难就要来临的感觉,但却浑沌一片,说不清道不明,胡搅蛮缠,勒得她原本清明如水的头脑一蹦一蹦疼痛。 就在这时门突然拧开,苏甸笑吟吟走进来,昨晚睡得好罢?妍婴望着他明朗的笑脸,忙打起精神陪笑道,还好。 你脸色可不太好,大概是路上太累了。 不累。 别犟嘴啦,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轮,能不累么,你今天好好休息 这跟坐火轮是没有关系的。 好好,不跟你多说,我们出去啦。苏甸微笑着走了,他说我们说得流畅无比,妍婴仍然倚在窗台上,楞楞望着他略显富态但依然结实挺拔的背影,盛装的伊丽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爽快地朝妍婴灿然一笑,染过的乌发厚厚挽成话,哄得我们这些半老徐娘心花怒放,你该不会别有用心罢?伊丽亦笑道,玛雄天然生就一张油嘴,妍婴你要仔细防着点儿。 伊丽妈妈,在您面前我不敢咧。 玛雄嘻笑片刻骤然严肃,啪的一个立正:甸叔,我是来带你们去会馆的,你们在路上这些天,十九路军和日本人在上海开战,中国航空建设协会发起捐献飞机活动,唐山来了许多人,其中有一些正是被调防的十九路军将领! 苏甸一腔热血沸腾,但他不露声色,鼻尖微微冒汗道,玛雄,这回你们是真的要打小日本了?玛雄笑道,甸叔,您是什么意思,您是说国民政府还是我?玛雄是军人,随时听从上级调配。甸叔愿意资助航空救国?! 苏甸没有回答,起身带着众多家眷驱车前往座落于闹市中耸脊飞檐的福建会馆,这里,人头攥动,肆意书写的横幅汪洋一般涌动。 伊丽和妍婴一左一右伴着苏甸站在当下又时髦起来的敞蓬跑车里,人潮如涌,玛雄站在台上演讲,他正在大声介绍几位被排挤到南洋的抗日将领,其中有十九路军名将翁照垣和他秀美时髦的太太,还有玛雄在陆军学校受短训时的同学徐玉明。 苏甸认捐了十万元,当下在答哩华人圈里掀起一阵捐献热潮,连郁郁寡欢的客运水次日亦从吕宋赶过来,捐了一万元。 玛雄大喜,介绍翁照垣徐玉明认识苏甸伉俪。他呵呵笑道,甸叔,跟他们比起来,我这英雄像是假的。 妍婴微笑着打量从未见过的徐玉明,徐玉明不过是中等个子,看上去不如苏玛雄魁梧,更不如现在在台上演讲的翁照垣俊秀,但他目若朗星,沉静中蕴着一股特别气息,他站在玛雄身边一直没有说话。 妍婴不由莫名其妙震颤了一下,苏甸则十分高兴,连连说,你们都是有出息的孩子,好好干,打出一片新天地来! 苏甸在答哩最大的闽南饭店宴请了所有被当局排挤到南洋的淞沪抗日英雄和众多捐献飞机的华侨,他慷慨激昂地说:我今天特意请大家在南洋吃我们的闽南家乡菜,现在我虽然已经回唐山,但我毕竟在南洋多年,特别了解南洋华侨一片殷殷爱国之情,我尽力,我的眷属也要尽力,我希望大家都来尽力,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我堂堂大中华,是决不能被小东洋人踩在脚下的。 年逾花甲的苏甸突然怒火中烧,面如重枣,他提起回唐山那年因拒绝入籍被日本人羞辱的事儿来:咱堂堂中华人士,个儿不比别人矮,赚钱的本事不比别人差,偏偏走到哪里都遭人羞辱,这是为什么啊,这全是因为我们自己骨格不够硬朗,我们在唐山没有自己的实业,而且内战频繁,当然就硬朗不起来…… 苏甸声音低沉下来,伊丽坐在女主人位置上,潸然泪下,她明白苏甸此时是决不可能再回到南洋定居的,他这个伤口太大了! 伊丽难言的疼痛不知如何诉说,哽咽难语,妍婴见状,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两个人一齐走了出来。 妹妹,你不必劝我,伊丽接过妍婴的汗巾子拭泪,我就知道,阿甸是不吃嗟来之食,不吃回头草的人,现在唐山战事爆发,他就更不可能回来了,我也不指望他回头了,妹妹,唐山的事儿我鞭长莫及,我这辈子无缘再与他在一起了,我可将他全权托付给你了。 姐姐,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罢? 伊丽摇头,这是不可能的。她反拉着妍婴回到灯火辉煌的宴会厅,看到刚刚从战火中死里逃生的徐玉明脸色微微泛白,倒关心地问,后生家,你怎么啦? 徐玉明蓦地站起来,欲言又止,突然,他嘶啦一声扯开白府绸袖管,再撕开缠绕的纱布,露出碗口大尚未痊愈的伤疤,伤疤血色充盈,一字一句地说: 为国家在前方浴血奋战本是军人的天职,服从命令也是军人的天职,不是我们怕死打不过日本人,可是倒底还是签了停战协定,日本人是不会罢休的…… 徐玉明铜钟般的声音骤然暗哑,举座默然,只听得嗡嗡余音缓缓回绕在偌大厅堂,这时苏甸缓缓站起来,高举起一杯白兰地,后生家,我苏甸是不常喝酒的人,今天我偏偏要敬你一杯! 像以往一样,妍婴起身要代喝,苏甸突然怒目圆睁道,女人走开,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苏甸今天改用他说得不太利索的国语,国家兴亡,匹夫自然有责,为了表达我对十九路军的敬意,这杯酒我一定要喝! 他仰头一饮而尽。 妍婴愕然,少顷,珠泪盈眶,她嫁给苏甸近二十年了,苏甸其实对她是宠爱有加,从未说过一句大声话,可他现在全然失控,头发根根竖起,颜面似火,端正的五官全然移位而且都跃跃欲试,吓得妍婴欲奔涌的泪水甚至就凝在眼眶里。 他凶起来原来这么可怕,与那天在天海堂相似,但至少凶了十倍,这样的男人你一旦冒犯,肯定死无葬身之地,妍婴没法理解为什么苏甸一提起日本人就如火山爆发,她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这时许多血色汹涌的脸庞在她面前飞溅,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宛若鼓浪屿夏秋台风季节,狂风骤雨一齐旋转呼啸,妍婴突然双耳一阵轰鸣,眼前金星乱窜,渐渐地,她撑不住了,在众人呼啸中默不出声地倒下来,她倒在硬木餐椅下面,眼看着就要被踩伤。 徐玉明敏捷,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不顾自己伤口疼痛,飞身下楼,伊丽见状忙呼唤救护车,霎时三人全没了踪影。 苏甸还沉浸在自己慷慨激昂的情绪里,他鼓动大家救国救乡,一个劲儿滔滔不绝,直到秋含站在他面前,爸爸,爸爸,妈妈叫你到医院去,她昏倒了。 谁,你是说妍婴么? 不是她还有谁? 苏甸见年近四十的秋含一身滚圆,一脸的不以为然,倒觉有些好笑,便道,有这么严重么?秋含走下台阶,走吧,爸爸,去看看她,唐山女人总是娇嫩些不是吗? 苏甸一肚子疑惑,妍婴向来身体是比较好的,一路滔天的海浪颠簸,未见丝毫不适,到南洋不过一周,尚未游玩呢,怎么就娇嫩了起来? 妍婴躺在伊丽创办的济水医院,好一段时间方苏醒,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睁开眼睛就天旋地转,站都站不起来。 苏甸站在开敞式的大病房门口与医生商议了一会儿,医生说妍婴是非致命性的美尼氏综合症,与耳朵半规管失衡有关,开了些镇静剂,嘱咐她好好休息。妍婴闭着眼睛想到刚才苏甸的口气,止不住的眼泪竟滚了下来。 苏甸见大礼堂似的病房木床林立,对伊丽说,难道你的医院连个单间也没有吗?伊丽说我这是战地医院。苏甸叹息道,胡闹,胡闹,伊丽,难道你们指望日本人将战火烧到这里来? 阿甸,有备无患嘛。 你倒是战争预言家啊,伊丽,我原来还指望到南洋来避难呢。 苏甸说着回到妍婴身边,你看看你,好好的怎么就病了起来?妍婴已经悄悄拭去眼泪,闭着眼睛道,奇怪,我从来不晕的,怎么现在说倒就倒,一点儿道理也不讲呢。 没事儿,休息几天就好了,伊丽说,大不了我侍候你。妍婴颤声道,不可以,这是万万不可的。苏甸四处看了一下,伊丽,这儿实在不方便,我看还是让妍婴回家调养好些。 妍婴闻言忙起身,谁知睁眼哇的便吐了一地,掏心掏肺,肝胆欲裂,伊丽忙说你别动别动,她命护工抬来担架,挪上汽车,一直将妍婴抬上自家楼房,苏甸见妍婴始终闭着眼睛,好笑道,到家了,你何不睁眼瞧瞧。 妍婴说,你走开,我试试看,她闭着眼慢慢起身,蹭到沙发上坐下,微微张开眼皮,刹时间再次天旋地转,歪在地上,冷汗涔涔地流。 苏甸忙命人将她抬到床上,妍婴紧紧闭着眼睛,勉强笑笑,我想要不昏可是它非昏不可,我管不了自己,人要管不了自己可真是麻烦事儿,要不是徐玉明,恐怕今天就被踏死了, 歇会儿就好了,苏甸安慰道,医生说不是大事儿。 话是这么说,毕竟烦恼,苏甸踱到客厅里,见所有的人都吃过饭走了,只有秋含和伊丽坐在桌边等他。他下意识抚着自己的肚子,中午他就没吃什么,现在居然还不想吃。 伊丽亲手盛饭,苏甸说,虾膏剜一点过来,拌些辣,最好是醋泡的尖椒,否则胃口不开。伊丽忙说,要不给你沙茶饭?苏甸摇头,自己拌了一碗饭,喝半碗汤就算完了,伊丽担心地,你吃这么少如何是好。 这些天膏梁厚味吃多啦,吃那么多作什么嘛,伊丽,我发现你愈来愈把我当客人啦,苏甸点燃一支道地的吕宋雪茄,我阿甸怎么如此不顺,以前在南洋,唐山人把我当客人,现在回唐山,你伊丽又把我当客啦。 当客有什么不好嘛? 可这是我的家呀! 妍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睁开眼睛天地立刻是一锅浆糊,她不甘心,挣扎着起身,不出一刻便又轰然倒下。 完了,难道你经历千山万水到南洋,就只能躺在床上听别人唠叨家务事儿?!妍婴不得不闭着眼睛,一脸泪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十九路军入闽 因“一二八”淞沪抗战而享誉海内外的十九路军被整肃入闽“剿共”,近期驻扎在漳州。十九路军首领一反国民政府冷漠的态度,支持华侨在闽投资实业的消息,很快在侨界传开来。 苏甸大喜,将十九路军首脑蒋光鼐蔡廷锴等人接到鼓浪屿洗尘,并在天海堂为他们的部下举行婚礼。 徐玉明周旋其间,举止敏捷而得体,苏甸喜滋滋对妍婴说,这孩子不错,咱让他在家多住些日子,调养调养,他那天可是救了你的命哪,久病初愈的妍婴含笑道,你问我作什么?这个家原本就是你说了算。 时值热浪喧天的暑假,元普元艺苏姗都从上海回来了,他们邀了一伙同学,天天在天海堂聚会,绘声绘色在大谈他们崇拜的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日的壮举。 这天李歆一大早就约了元普,在祖母月姑精心打理的后园里摘了许多粉青色的番荔枝,命仆人担到苏家来,堆在北楼的走廊上散发着隐约清香。 苏姗见了大喜,她一面听兄弟们吹牛,一面剥开果子一只只吃下去,不知不觉桌子上积了一堆淡绿的浮皮。 向来寸草不拈的元艺笑着对李歆说,你看我妹仔,比得上薛仁贵哦?李歆说苏姗你原来爱吃这个,为什么不早说?一会再给你拎些过来。苏姗说算了算了,番荔枝虽然香甜其实没肉,吃了半天没吃到什么。 李歆说,要不我让园丁移一棵树过来,我看你们园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番荔枝。 何必如此麻烦,元艺打趣道,歆儿,算了,干脆让我们苏姗嫁过去,天天吃。 虽然是青梅竹马,李歆还是把脸涨得血红,吱唔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儿,倒是苏姗调皮地歪着头,盯着他看半天,好笑道,歆儿,你紧张什么嘛,我又没说要嫁给你,我才不嫁人呢,你说嫁人有什么好嘛?再说我没法嫁你,论理我大了你一辈呢。嫁给你,不是乱伦是什么? 李歆脸更红了,窘得几乎要钻到桌底下去,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元普贴着元艺耳朵道,唉,麻烦,歆儿大概是真的爱上我们姗妹了。 元艺说你这书呆子,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爱姗妹的人多了,记得吧,那年玛雄兄干脆就开飞机送馅饼去上海给她吃,只是我们骄傲的姗妹啊,谁都不爱嘛。 元普说这才是大麻烦嘛。苏姗瞪了他一眼,反唇道,你才是大麻烦呢! 兄妹三人在那里斗嘴,只有李歆无言,呆望苏姗嘻笑四溢的俏脸,元艺亦嘻皮笑脸道,歆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姗妹脸皮奇厚,脸红什么嘛?扭扭怩怩女孩儿似的,唉呀歆儿,你要谁都不能要姗妹的,她会把你吃了的! 苏姗吃吃笑着到外面拧开水龙头净手,听见母亲在中楼叫,苏姗,苏姗。 苏姗笑吟吟抬头,见衣着素净腰身依然姣好的妍婴陪着俊朗的军人走来,姗啊,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徐玉明徐先生,你爹爹请徐先生在家里渡假,你们好好招侍徐先生,嗯。 徐玉明快乐地微笑。 苏姗习惯地,挑剔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依旧目光闪亮,神清气爽,她自己倒脸红了,说元普兄他们都在北楼呢,我去叫他们。 苏姗扭头就跑,妍婴疼爱地看着女儿穿泡泡纱睡衣的背影,这孩子,招呼也不打,都怪我将她宠坏了。 徐玉明默不作声。 热衷于纸上谈兵的学生娃们听说徐玉明要在这里与他们一起渡假,欣喜若狂,元艺又约了几个同样在上海读大学的朋友,他们通宵达旦在天海堂前的花园里弹琴唱歌,举行露天舞会,又到金带水去游泳。 鼓浪屿深受番仔影响,男女裸呈下海游泳是家常便饭,潮涨游,潮落有时也游,凤凰花嫣然怒放时候,洁净的柏油路上,常可见青春勃发的少男少女坦然披着浴巾,欢笑着鱼贯而过,赤裸的天足上沾着细沙,微风拂来,携着咸丝丝的海水气息。 苏家女子近年来因为祖母苏刘氏干预,一概禁止下水,韵琴她们横竖本来就是旱鸭子,滴水不沾亦无所谓,苏姗则是自幼戏水惯了的,祖母来鼓浪屿之前就是学校运动队员,风雨无阻横渡波涛汹涌的厦鼓海峡原本是常作的游戏,喜欢恶作戏的元艺便时常引逗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悍然出轨,妍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香粉痴颠中倒时而愤然告状,但苏刘氏一直以为她是花痴,并不予理睬。 今天苏姗照例梳着高髻,泳装外套着洋装,趿着一双半高跟皮凉鞋,款款穿行在榕荫里,徐玉明在身后与她的兄弟们谈笑风生,他似乎不擅长社交,在众人都高谈阔论的客厅里经常是沉默寡言,偶尔插话却令人捧腹,奇怪的是一旦出了房门,融入天地之间便妙语如珠,令苏姗怦然心动。 这些天,苏姗一反平时的矜持,都在他们傍边凑热闹,自己倒沉默了许多,以至于跳蚤似的元艺不时插科打诨,我们苏姗失恋呢,苏姗一旦失恋就象淑女,歆儿,你的机会来了,加把劲儿! 李歆照例面红耳赤,苏姗无心象以前那样逗弄他,只顾独自一阵一阵发楞,似乎还有几分羞涩,脂玉般脸颊晕着红润,看上去娇嫩欲滴,她支着洋伞,坐在花岗岩石阶上替他们看顾衣物,潮水哗然旋转着涨起来,看着海边滚大了的男孩儿们搏浪远去,止不住心痒难忍。 徐玉明是旱鸭子! 苏姗望着,不禁独自笑出声来,徐玉明好滑稽哦,赤身站在水里,浪头打来就跳一下,再跳一下,动作滑稽如提线木偶,浪沫在他麦色的肌肤上沸腾,他自得其乐跳了百来下,趟过波浪,起身微笑着向苏姗走来,脸上阳光灿烂。 苏姗兀自还在咯咯笑个不已,徐玉明朗朗道,我不会游泳。 苏姗说这可奇怪了,你是行伍中人,在军校难道没有训练过游泳? 徐玉明没有回答,一屁股坐在沙滩上,低头抓起沙子就往自己湿漉漉的身上涂抹,十九路军军纪严明,再加上他原本就过惯了严谨生活,实在不习惯在女性面前裸露自己。 你可真是怪人,苏姗好笑道,不会游泳就好好学,你跳什么跳嘛?徐玉明说是体能训练,否则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他缓缓抬起手臂,结实肌腱在皮下缓缓蠕动,他再次抬头,对她灿然一笑。 苏姗突然沉默了,起身坐在相思树兀然凸起的树根上,无言相对,似乎听得阳光在茸茸树梢上噼啪燃烧,她没来由地心乱如麻,茫然地跳起来道,你既不游泳,帮忙看着,我去了。 徐玉明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闪电般褪去裙装,跑到高高跳台上,箭一般射入水中,她身姿流丽而潇洒,嗵的一声,水纹不过微微荡漾。 好一只矫健的美人鱼! 徐玉明脑门子顿时轰然作响,紧走几步回到原地,仰头看天一片空白,爽性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任凭夏日阳光热辣辣煎烤。 苏姗情急之间忘了戴泳帽,入水头发就散了,急促水流掠去她束发的虹彩斑斓的珍珠夹,她乘风破浪,速度极快,一口气窜去好远,流瀑似的乌发在凉润深水里急促漂逸,她热血奔突汹涌,当她终于抬起头的时候,泪水奔涌而出。 她静静横卧在水上,这儿离岸很远,水天一色湛蓝,雄风浩荡洪波涌动,她感觉自己如一片树叶悠悠晃晃,你这是怎么啦?苏姗反复询问自己,倏然回收在阳光下伸展自如的四肢,隐到水里恣意潜游,憋得头脸微微发麻方冒出海面。 苏姗在上海圣玛丽女校读书,每个礼拜都和圣约翰大学男生一起做礼拜,元艺元普的同学很多,他们礼拜后经常呼朋引伴一起到大哥元浴家过周末,苏姗周旋在许多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中间,落落大方游刃有余,她知道父亲虽然还算开明,却从不充许自己的儿女自由恋爱,为了捍卫自己的升学权利,苏姗亦从不随便浪费少女的浪漫情思。 她决定回避徐玉明,但上岸之前的决心转瞬之间就土崩瓦解。 已经穿戴整齐的徐玉明正坐在阳伞边说笑话,是调侃袁世凯皇帝梦的,小时候苏姗随父亲在李家庄就听过,不算新鲜,但徐玉明鲜活的叙述和磁性嗓音让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忘情地披着浴巾与徐玉明并肩而行,热辣辣的阳光西斜,他们嘻笑着横穿街道。 炎热夏日,恰逢水时,泳后的少男少女携着海水味道在街道走动是常事儿,倒是傍边多了个风纪扣紧闭,行走动作规范的军人,便格外的引人注目。 苏甸和妍婴正坐在凉台上呷着咖啡聊天,见闹哄哄的年轻人从边门鱼贯而入,热火朝天地在井台上冲凉,苏甸欣喜道,好啊,我们天海堂人气旺哪!妍婴,十九路军入闽,也许会给我带来好运,你看呢? 妍婴原想说什么,见苏甸兴致勃勃,便笑而不语,能高兴一天是一天吧,她想,妍婴见苏姗头发湿漉漉的,知道她忍不住又悄悄下海了,忙到命小青将换洗衣物立刻送到浴室去。 不一会儿,苏姗翩然出浴,绯红着脸擦拭着湿发,蹭到凉台上与父母说话,苏甸打趣道,姗儿,你又违规啦,妍婴望着心爱的女儿,觉得她今天格外光彩夺目,说快快去收拾好,你今天还要出节目呢。 苏姗娇嗔道,我累了,今天游得好远,那儿可一个人也没有。 苏甸疼爱地瞅着她,妍婴,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野得没谱了,胆子大过男人,看看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我不嫁还不行吗? 女孩儿要嫁之前都要说说这话的,苏甸笑道,只有你妈是个例外。妍婴瞪了他一眼,看你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苏姗,快去吹干头发,换妆! 苏姗在父亲身边磨磨蹭蹭。她穿一领高领无袖绣花短衫,将头发用一如意状的玳瑁夹子收好,一头乌发直溜溜滑落到嫩藕般的胳膊上,晚风拂动裙裾飘逸,苏甸有几分诧异地望着翩若惊鸿的女儿,心想这孩子今天可真有些异样。 姗儿,听话! 苏姗见母亲真的生气了,忙跑进自己的房间,站在衣橱前想了半天,终于挑中那件殷红灼烁的西式丝绒晚礼服,这是她十六岁生日,妍婴让苏甸特意在上海订做的,喜欢素淡的苏姗生日时赌气不穿,今天倒穿着它仪态万方步入厅堂,艳光四射,连她自己的兄弟们都看呆了,倒是徐玉明沉静如常为她拖开橡木餐椅,让出一条路来。 这真是遭人妒忌的孩子,苏甸笑道,我们苏姗才貌双全,走到哪里都是人尖子。 唉,你可别再说了,再说她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看将来还有哪个男人敢要她。妍婴替苏姗将一绺黑发掖好,快点吃饭,时间不早了!今天爹爹会后招侍客人很重要,好好准备。 苏姗嫣然一笑。 苏甸请了许多鹭港名流,意在商量重新恢复鹭港铁路筹建处的问题,除了李意澄和客运水,该来的都来了,苏甸席间谈至几起几落的鹭港铁路筹建处,引得众人欷浠叹息,苏甸说筹建处若能即时恢复,他将聘德国技师,并请玛雄亲自驾飞机对闽西南进行航空测绘,将来按详细的地质图施工,以保万无一失。 他拉了玛雄在身边坐着,欲询问航空测绘细节,玛雄笑道,甸叔,我不懂,那都是技师的事儿,我负责将你们送上天就是了。 妍婴突然脸色煞白,玛雄你这孩子,话怎么能这么说?本就有些心不在焉的玛雄愕然,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笑道,四太太不要多心,咱天天上天,例行公事,说惯了的。 苏甸正色道,玛雄,咱可得说好了,届时随叫随到,丝毫不能耽误的。玛雄啪的一个立正,甸叔,如果是十九路军军委会参谋本部和交通部调派,玛雄没有二话,军人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苏甸释然,让李国赓公布投资预算,李国赓翻着专门的记事本念道: 总共需投资二千万元,其中五分之四是为支修建和扩展铁路之用,其余用于开发矿产。当全部工程投入使用后,每天的煤产量约为二千吨,每吨成本约为二元五角,加上运费和其他,运到鹭港的煤大约为六元三角。而目前鹭港的煤价每吨是二十到三十元不等,如果进展顺利,我们将获得丰厚的利润! 这个投资是比较大,苏甸目光炯炯道,可两年半之后我们就可以逐渐回收,最重要的还在若不开发闽西的煤铁资源,闽西的风水宝地不能尽其利,闽省的实业亦等于是无米之炊,而实业正是强国富民之根本。所以我们当务之急还是将鹭港铁路先筑起来,诸位了解,我苏甸有雄心也有这个能力独资承办,不过,众人拾柴火焰高,咱马上以鹭港铁路为,兴筑闽省铁路干线,相信不出三年,咱亦与上海一样,交通便利,百业兴旺。 人们交头接耳嗡嗡议论。 元普和李歆抬着六七年前挂过的牌匾,郑重其事地镶上,元艺点燃鞭炮,待到余烟散尽,苏甸便迫不及待宣布鹭港铁路筹备处再次成立,他朗声道,大家若没意见,咱们就将鹭港铁路筹备处的牌子重新挂在我这天海堂门前,原来由南洋救乡会推举的原班人马,再加上一生在风口浪尖上颠簸的阿根,咱明天就开筹委会。 乌石担心道,阿甸,这时局动荡不安,是否再观望一段,苏甸吁了一口气,十九路军入闽,当是最佳时机,机不可失,时也许不再来哪,其他的事,明天再说,奏乐、奏乐! 苏姗远远地望了他们一眼,奏响钢琴,琴声一响,枯坐的徐玉明实质上就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卷走了,但他还是站起来,神态自诺,一一与众人举杯道别,他刚刚接到命令,军令如山,他明天要先走了。 苏姗眼角渗出一粒泪珠,她弹过这支难度很大的奏鸣曲,紧接着与元艺他们的室内乐队合奏轻松的圆舞曲,她看到徐玉明还是没有跳舞,坐得远远地看她,沉默寡言,眼睛里缓慢地燃烧着火焰。 苏姗心里如被狂放野火噼啪舔过,热辣辣卷起千重浪,浪花在黑白琴键上砰然碎裂,再度卷起千重浪。 元艺举起那支价值连城的小提琴,坐在首席小提琴手的位置上,乐队前奏,轰鸣着将苏姗卷入新一轮的弹奏,琴声汹涌,苏甸拥着妍婴缓缓在琴声中走动,他其实不会跳舞,以前就不是伊丽的对手,现在仍然是妍婴带着他悠悠游离在儿女们演奏的乐曲之外,苏姗今天忽喜忽悲喃喃自语,凭着做母亲的嗅觉,妍婴觉察出她的异样,却不敢多说。 苏姗琴声嘎然停止,舞会将散之际,宝珠敦促丫头们捧上四色精美的西点和清茶来,宵夜是银耳莲子汤,苏姗原本就不吃宵夜,她冲到阳台,用绢子悄悄拭干自己的眼睛,她闭目,竭力要平息心潮,睁开眼睛却见徐玉明站在自己身边微笑,于是她情不自禁也微笑起来,脸上红潮荡漾,流光溢彩。 这时元普请父亲去书房鉴赏字画,妍婴跟着转了一圈,回到客厅,元艺的乐队重新奏起欢快的舞曲,男男女女舞兴正浓,苏姗和徐玉明都不见了。 妍婴心里再次咯噔响了一下。 苏甸却没有察觉,他还沉浸在鹭港铁路筹建处重新挂牌的兴奋中,他说,妍婴,我刚才说了什么,妍婴迟疑了一下,你说机不可失,时也许不再来! 苏甸楞了一下,坐下来,喃喃道,口头禅口头禅,机固然不可失,时却也许再来。可是我老了,再不做是来不及了,只得逮住一个机会就是一个! 十九路军驻闽绥靖公署参谋处长徐玉明随行营风餐露宿,奉蒋介石命令,进攻闽北红军,一路畅通无阻,行军顺利,第六天,部分乡县开始出现红纸金字标语:欢迎抗日的十九路军! 徐玉明跟在军长后面沉默不语,那几行流丽的行楷金字如潺潺溪涧水飞溅跳荡,军令如山,你是奉命来剿匪的,他告诫自己,这是红匪。七十八师在连城打了个大败仗,红军甚至追至延平来,为何倒如此平静?徐玉明疑惑不解。 从尤溪到延平再行两天,沿途仍无丝毫抵抗动静,标语倒是愈发多了起来,驻扎在沿溪山城,满目青山绿水,倒像是疗养来了。十九路军临时组建的行营在延平留守了两个月,未见红军,未损耗一粒枪弹。 此时十九路军行营军纪严明,严禁骚扰百姓,驻扎的日子过得百无聊赖,山城墟日热闹,徐玉明便衣夹杂在山民中游游逛逛,在弥漫的浓雾间忽地想起鼓浪屿的天海堂,苏姗朗朗的笑声仿佛就在耳边,他恍忽一下,有些燥热,还有些迷乱。 他百无聊赖踅进县党部,还没坐下来,尾随其后的勤务兵啪的行了个军礼,说军长有令,马上回绥靖公署待命。 徐玉明松了一口气,有事做总比没事做好,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烦躁,即刻整装出发,上船,沿闽江水行直抵榕城。 徐玉明独自在绥靖公署内翻阅海内外华侨控告省防军混成旅旅长林耀国的来电,他详细地阅读猫五的资料。 他早就听玛雄介绍过这位大名鼎鼎的闽南枭雄,苏姗叙述秋声失踪时亦谈及猫五,猫五的真面目在他看起来含糊不清,但现在几乎到了万人请杀的地步,徐玉明很明白自己现在的任务,但又有几分茫然,瘦削的食指在乌油油的桌面跳了几下。 这时十九路军已经命第六十二师抵达剌桐城换防,命令猫五的混成旅全部集中在枫亭待命。 猫五却迟迟未到。 他接到换防命令踌蹰难决,竟通宵不眠,第二天,一边命心腹按自己与林时音早就画好的地图,将刺桐城这里的大宗银两和铜盒装上等烟土,转到八都山封了起来,一边召集高级幕僚与主官在鸣凤楼的鸣凤厅举行会议,研究对策。 这些日子猫五始终呆在刺桐城,秋风渐起,他就携林时音住在剌桐城,鸣凤楼高达五层,内装修金碧辉煌,豪华不但胜过鼓浪屿红楼,其突兀高耸,甚至是苏甸的天海堂不能企及的。 这是猫五第五次出山后为了给自己和林时音压惊,耗费巨资筑的,自从秋声遁逝,猫五愈发的钟爱林时音,为此他命人一夜之间拆平了剌桐城有些来历的钟宅。 钟宅是宋代剌桐港繁华时分定居唐山蕃商的住处,五进,古朴的屋脊素朴,末端如典型闽南民居那样轻灵起翘,内里却嵌着诸多明亮拱形窗,庭院深邃,轴心处有一月芽状的胭脂井,水质莹澈,井边竖着一尊素面乌石,油黑有光,据说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圣物。 猫五却不管什么圣物不圣物的,一时兴起,将乌石扳倒,填了胭脂井,横空矗起数十株不知从哪里掳来的陈年老红木,撑出一个令内行人嗔目结舌的大厅堂来。 入厝那天,猫五朝天鸣放五枪,然后火辣辣放了一天鞭炮。 鸣凤楼孤峭地凌驾在剌桐城曲里拐弯的古巷上,一色耐火油砖,鲜红欲滴。红是猫五最喜欢的颜色,为人处世不分青红皂白的猫五相信红色会给自己带来好运。鸣凤楼的照壁上则泼刺刺撇了些洋灰,鼠灰色的旋涡纠集着,很是新潮。 偌大的鸣凤楼烟雾弥漫。 这些军官大部分是惯匪,野性不驯,隐约都感到了强劲的威协,议论纷哗,都要求狙击十九路军进驻刺桐城,有的说联合缔结攻守联盟,有的说先下手为强,猫五一直静静听着,末了突然暴跳如雷: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想走大路(注1),还要上山啊,我看你们是没有出头的日子了!猫五倏地刹住自己的怒火,脸色铁青,像一头受伤的灰豹在老红木林立的鸣凤厅窜来窜去,所有的人噤若寒蝉。 …… 林时音百无聊赖,倚在铺锦缎的躺椅上翻阅有些稀罕的脂本《红楼梦》,心神不宁。 刚愎果敢的猫五一反常态,在换防问题上优柔寡断,开了一天会竟未解决任何问题,一向目光炯炯的猫五眼睛布满血丝,一进屋就倒在另一张躺椅上,这对紫檀雕花躺椅是林时音生日那天,海军航空处苏玛雄命人送来的。 林时音亲手替他沏了一杯参茶,猫五烦恼地推到一边,林时音轻声道,总得喝口水罢,猫五粗声粗气道,你让卫兵给我倒杯白水来,洗一洗这烟熏火燎的肠胃!她正要去倒水,猫五一把拉住,算了,不喝了,你陪我坐一会儿。 林时音无言,坐下,猫五一时亦无言,单听得墙上的德国时钟滴答作响,猫五长长叹了一口气,林时音担心道,你是从不叹息的,今日这是为何? 猫五骨节分明的五指撑着颜面脑袋,将粗糙的脸撑出一堆皱纹来,雨血风霜,说不清是狰狞还是愁苦,时音,你是怕血的人,兢兢业业跟了我这么多年,很不容易了,军机大事,本不该泄露予女流,不过今天例外,你我既相依为命―― 林时音突然冷笑起来,你今天是不是太抬举我了! 我一向就抬举你,安静听我说,不许插嘴,猫五低低咆哮,随即和颜悦色道,好好听我说,十九路军淞沪抗战名震环宇,我当附其骥尾,当较有前途。我基本上决定服从命令。你觉得如何? 既已决定何必问我? 改变还来得及的,我尚未作最后的决定,我知道这是孤注一掷,大好大坏,我相信我猫五的命是没有定数的。 猫五虎着脸按捺自己,林时音突然笑出声来,眼里隐约有些泪痕,你早已经决定了,你决定了的事儿向来无可更改,无非是要在我这里印证一下,有这个必要吗?我横竖是听你的。 我今天要听听你的意见。 那好,我告诉你,林时音用汗巾子拭了拭眼角,我没有意见。猫五注意地盯着她,真的没有?没有我就要决定了。林时音点头,前胸隐隐作疼,眼前一道凛冽白光噼啪而过,右眼皮不由自主狂跳起来,她一言不发站着,心乱如麻。 猫五还是盯着她,时音,你好像不太舒服? 我舒服不舒服有什么干系?林时音终于承受不住,泪流满面,算了,我想还是说了罢! 说吧。 去也好,不去也好,我想都不妥。林时音低头拭干泪水,抬头道,依我看,你现在最好是红道黑道都不要走了,退出江湖,或者隐姓改名先离开一段时日,至少避开风头,我们可以到外地,也可以到国外。 猫五蓦然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要我猫五离开此地?!离开我经营了数十年的剌桐城,我逃亡?剌桐王猫五以前就从不避居外地依靠外力,如今是堂堂省防军混成旅旅长倒要逃亡了,凭什么? 林时音嗫嚅道,我是叫你暂时回避。 我凭什么还要回避!我猫五这些年山洞还没钻够么?猫五爆跳,林时音厌恶道,山洞无论如何是不能再钻了,钻亦无用! 那你说怎么办? 走,走得远远地。 时音,你好狠啊。 不是狠,是为你好! 好个鬼,我不相信,猫五仰天长嚎如野狼,端五节漆就的墙壁微微抖动,我就不相信,我就不相信天不容得我猫五! 林时音颜面雪白。 徐玉明很快随六十二师在剌桐港登陆,猫五精心组织了声势浩大的迎接仪式,鼓乐喧天,但更热火的是沿途老百姓自发的鞭炮声,持续不断地鸣响,红白相间的炮仗纸厚厚地,“老百姓的高兴是写在脸上的”,徐玉明后来给苏姗的信是这样写的,十九路军到处受到欢迎,这不足为奇,徐玉明暗暗吃惊的是大祸即将临头的猫五坦然自若的神态,他居然无时不刻带着戎装俊朗的九姨太,还有一只彪悍无比的德国纯种狼狗,毛色油亮,猫五近来略略有些憔悴,高大俊朗的林时音则光彩照人。 猫五就在在鸣凤楼设宴招待六十二师将官,徐玉明尽管早有思想准备,见如此排场还是嗔目结舌。 鸣凤楼架势肯定大于苏甸的天海堂,立在明清民宅群中咄咄逼人,崭新瓦亮,所有门窗均饰有缠枝花草和飞禽斗兽,那兽凶则凶矣,却都只有孤单的兽头,无根似的,一进门是清丽幽雅的酸枝骨剌绣围屏,围屏后是昂贵的紫檀桌椅间杂着时髦的洋式皮沙发,地方名人字画很多,博古架和壁炉上稀奇古怪的的摆设很杂,单是西洋座钟就几十个,大多是别人送的,所有器物没有章法地堆嵌在老红木林立,奇大无比的厅堂里,倒也令人目不暇接。 这是猫五筑就的洋楼中最不设防最豪华的一幢,没有地道,没有围墙。 很少有笑容的猫五今天笑容可掬,领着众人参观鸣凤楼,点点滴滴都不放过,林时音换了一身素淡的天青卷草纹锦缎旗袍,在客厅时用精致的西点招待徐玉明等不想去转悠的将官,与宾客周旋间她听到猫五阵阵响亮的笑声回荡着滚落在楼层曲里拐弯的楼梯上,眉间青筋便微微跳踉起来。 徐玉明注意到她的异样,端坐不语,林时音举起那只她自己用惯了的宜兴粗砂茶壶,将清亮的茶水倾在玻璃杯里,亲自一一递到他们手中。 林旅长不吃烟,不喝酒,唯嗜好这武夷大红袍,岩茶,林时音慢悠悠介绍道,这是他们特地从闽北送来的,玛雄,我始终就不明白,是你巴结他,还是他巴结你。 这个,怎么说呢? 说实话,你看中他什么? 实力,猫五实力雄厚。 你说的是什么,财力还是武力?徐玉明愈发的好奇起来,玛雄原本就是番里番气的直肚肠,就说,很简单,他财力武力都雄厚,且做处事爽快,从不拖泥带水!玉明,你一个劲儿问林旅长的事儿作什么?你们十九路军是正规军,难道还跟人家来争剌桐城这个地盘? 徐玉明不语,从最近的瓷盘里挟了一条寸把长的小海参慢慢咀嚼。 玛雄突然嘻着脸道,徐玉明,你身在声名赫赫的十九路军,风头已经出够了,咱不谈这些,谈谈苏家女孩儿,我对苏家女孩儿比较感兴趣。 徐玉明半真半假唬着脸道,玛雄,你一味的穷追不舍,也不管人家女孩儿愿意不愿意,你难道不知道同姓联婚其生不繁的道理么? 我才不管什么繁不繁的,更何况我们两家又不是第一次联婚。 徐玉明一笑。 玛雄强有力的手掌紧紧抓住他的肩膀,见徐玉明神态自诺,便道,我还真拿你没办法嘛。徐玉明说,玛雄,你追求人家多久了嘛?玛雄说,你说多久?这可不是久不久的问题,我想我生来就是要她的,玛雄说起苏姗眉眼须发皆动,你想想我苏玛雄什么女人没有见过?偏偏斗不过小小的鼓浪屿的黄毛丫头,无论如何这口气是咽不下的。 徐玉明沉默。 玉明,你倒是说说你的看法嘛。 我不信你真的想要她,你要的女人多了,更何况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是谁的?哈哈,徐玉明,你总不能说她是你的吧? 徐玉明笑笑。 徐玉明,你居心叵测哪。 那是我的自由! 玛雄很不高兴,正要说什么,猫五携林时音端着酒杯过来,二位英雄人物,何以在此地一个劲儿儿女情长起来?玛雄笑道,您怎么知道我们在儿女情长,我们论国家大事儿呢。 玛雄,你我彼此彼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有多少条筋我是清楚的,倒是徐处长我不甚了了,当然,你们都是英雄才俊,前程远大。不像我猫五大字不识一筐,是典型的老粗。 林旅长官话说得极好,一点都看不出来的,徐玉明话音未落,猫五呵呵笑起来,官话算什么,我要想做的事,天王老子也管不了,徐处长,你也不想想我猫五是何等人物,不过,我猫五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你们十九路军。 您怕什么? 唔,不是怕,是敬。 徐玉明微微一笑。 玛雄和猫五同时亦一笑,猫五坦然,玛雄心里却隐约有了一丝莫明的不安,他看着猫五一饮而尽,猫五这一年来奇怪地开了禁,除了鸦片烟,什么都要沾染一下,但似乎都不过量,当然,谁也不知他究竟有多大的量,部下怕他,连敬酒都带着几分戒心,总之除非他自己要做,否则谁也没有办法。 在今天的酒宴上,猫五视山珍海味如草芥,丝毫不沾,只顾纵情饮酒,饮至滑口,竟不再节制,徐玉明观察了一会儿,暗暗惊叹,平时不喝的人能喝这么多,要是别人早就烂醉如泥,而他依然目光炯炯,谈吐自若。 玛雄见徐玉明陪同猫五似乎聊得入港,就与林时音坐在厅右小桌上泡茶解酒,事实上他从来就无法介入这些草莽,他醉眼朦胧地说,今天这白兰地格外醇厚,后劲厉害,我头都晕了。 林时音说,这是剌桐城世家底年代久远的存货,平时是舍不得的,这也算是林旅长对十九路军的一片诚意。她信口说了一串洋文,见惯了西洋世面的玛雄惊道,你们如何有这东西?这玩艺儿可不是轻易能有的。 林时音一笑,神态有些暧昧,还有些淡漠,我不是告诉你这是世家底的存货么?你想想,这剌桐城与西洋通商有近千年历史了,连洋货都是古董了呢。 林旅长这是怎么弄来的? 玛雄,你就不要多问了罢。 林时音意味深长盯着他,眼波闪闪,玛雄倒不好意思了,百无聊赖玩弄自己手里的茶杯,心里还是惊诧万分,爹爹苏理元是数一数二的南洋巨贾,一生嗜好珍馐佳酿,收藏极丰,这样的好酒亦是不轻易示人的,起码他苏玛雄在南洋家中不过见了一二次。没想到在猫五的鸣凤楼不知觉间就喝了大半瓶,简直是暴殄天物!这猫五究竟有多少存货? 玛雄惊讶地望着神态略略有些疲惫的猫五,猫五正在军官堆里说话,目光一如既往地闪亮。这时林时音说,玛雄,你劝劝他。 你要我劝他什么? 离开此地。 你要他到哪去? 随便,随便去哪儿都比呆在剌桐城里好,玛雄,你帮帮我!林时音拉着玛雄踅进小套间坐在猫五偶尔歇息的沙发上,玛雄,你要能劝他离开,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儿,信不信由你。 瞧你都说哪去了,你为什么要他离开剌桐城? 你是军人,难道不明白么? 我不明白,我是番仔。 玛雄,你不要装傻啦,林时音哽咽,玛雄见不得女人的眼泪,犹其是民间传说中的女中豪杰林时音,忙说,好好,我明天就带他回鹭港,林时音说,你最好能带他远远离开,越远越好。 玛雄说我自己都不能离开,怎么带他?更何况林旅长是从不离开闽地的。你比我更了解他,你劝不了,我又有何用? 我还是很希望你能帮帮我,林时音无可奈何,两个人相对无言,都竖起耳朵倾听得猫五在大厅里笨拙生涩的笑语,恐怕他前半辈子笑声都没有今天多,他可真算是尽力了,林时音郁郁地想,与其听到他这样笑,不如承受他淋漓尽致的暴怒。 想到从前,林时音顿时目光迷离,轮廓鲜明的脸庞泛起一阵红晕,刹那间艳丽绝伦。玛雄惊诧地望着她,这些年来在红楼频繁出入,他和她熟络,彼此相处如家人一般随便,林时音除了天生怕见血,行事作派均干练如男人,玛雄从未见过她耳热心跳的儿女情态。如今单独面对倒不好意思了,他讪讪站起来,说我喝多了,到外头醒醒酒去。 我跟你去。 唉,你还是留在这里招待客人罢。 玛雄,你怕我。 我苏玛雄从来就不怕女人。 吹牛吧,林时音敏感地望他一眼,冷笑道,鼓浪屿的人谁不知道你苏玛雄在天海堂的苏姗面前百依百顺。玛雄说,那不是怕,林时音说不是怕是什么?玛雄嘿嘿地笑,林时音生气道,你笑什么? 我不笑难道还哭么? 玛雄,帮帮我,玛雄,我还没求过你呢。 我可热死了,你容我缓一缓,玛雄酒意愈发翻腾起来,血脉贲张,竟自走了出去,坐在那尊光滑的乌石上纳凉,林时音隔着镂花落地窗望着他恍忽身影,心绪不宁眼波荡漾,恰好这时猫五与徐玉明进来,猫五见林时音满面春色,心花大开,将徐玉明撇在一边,挽着她就走。 猫五凭借酒意,温热地在林时音身上放纵着他秋凉以来的第一次情欲,他学会了默不作声颇具复杂的行事,然而他愈不作声林时音就愈是麻木不仁,她一如既往任他为所欲为,闪亮的眼珠在黑暗中辚辚滚动,清醒地转着许多其他念头。默不出声的猫五文质彬彬,失去了以往迅疾凶猛的力度,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粘乎复杂的行事作派激起林时音强烈的反感,她第一次觉得他下流而无耻。 深夜,徐玉明入住偏房,浑身微微发热,对面的玛雄喝多了,酣睡如泥,将鼾声打得连天响,徐玉明爬起来,正襟危坐,想了很久,给在上海的苏姗写了一封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绑票 临近秋凉,大概是一个月之后,徐玉明的信才到,接下来很有规律,每次三张,每周一封,周三准到。苏姗来自四面八方的信件原本很多,大多来自鼓浪屿在各地求学的派头十足的世家子弟,有的还洒些浮华的香水,徐玉明的信夹在众多花梢信件之间,显得素静而单纯,他地址并不固定,时而剌桐城,时而福州,时而漳州,字迹遒劲,风骨铮铮,淡淡叙述他挪来挪去的军旅生活,似乎无丝毫儿女之情,苏姗接了他的信脉膊却每每加快,不得不打着电筒躲到蚊帐里,以免好事的同窗看出蹊跷来。 她的众多书信都随便地码在床头桌上,唯独徐玉明的信笺严格按照日期排列,整整齐齐叠起来藏在皮箱底层,不厌其烦地翻阅,淡黄信笺微微地起卷,她每逢周末都要将徐玉明的信细细重读一遍,重新锁上,然后坐上黄包车到租界,在大哥元浴家里与兄弟们团聚。 苏姗若有所思的模样引起元艺浓郁的好奇心,他悄悄附在元浴耳根上说道,大哥,我们的姗妹肯定是在恋爱啦!天知道她恋的是谁?你看她,貌似庄重,其实魂不附体呢! 谁像你,元浴笑笑。 我才不恋爱呢,多麻烦。元艺举起时髦的化学梳子将自己双分头梳得油光水亮,大哥,我要出去,你车再借我一下。 正被中升银行北京倒账问题弄得心烦意乱的元浴说,你要用就要,犯不着多嘴,可你周末好容易回来一趟,又急着到哪里风流嘛?平时又不好好读书,阿艺,你再这样下去会惹麻烦的。 我哪里是风流,去兜风,去花钱而已,我不花钱又能做什么?大哥,我不是你,元艺坏笑着嘻开嘴巴,你是苏家不要坐黄包车。 元艺又不是坐黄包车出事的,他又不是孤身一人,他是太招遥了嘛。 任性的苏姗连珠炮似的,噎得元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他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语,毕竟他只是做兄长的,责任虽然重大,话却不可乱说,同父异母与一奶同胞还是不能相提并论,虽然他比苏姗大了许多。 大家低头吃完一餐沉闷的饭,苏姗回到自己房里,取过剪子将徐玉明的信小心剪开,薄薄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说他正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恐怕要有一段时日没有音讯。 苏姗读着这些干巴巴的字眼,忍了一晚的眼泪终于倾泻而出。 今天的消息没有一项是好消息,她将蓬乱的头埋在柔软的枕巾里,拭净满脸泪花,然后爬起来自己换掉,丢进脏衣篓里,坐在镜前精心梳理头发,她不愿意别人觉察到她的悲伤,徐玉明是军人,自然就将命运系在刀口浪尖上,当然,如果不是笑眉笑脸的元艺今天被绑票,正埋头于热恋的苏姗不会如此尖锐地意识到这个问题。 与十九路军耐心应酬了两个月,一心一意要脱胎换骨的猫五,最后一次整饰部下的军容军貌,忍痛撒离剌桐城,他要将鸣凤楼借给驻剌桐城的十九路军作指挥部,他要做的事儿从来就无可更改,林时音冷笑着绕楼一圈,将自己和猫五的私人用具锁在东厢房里,随军缓缓北行。 猫五命令部队奔赴仙游驻防,尚未安定,省府一纸令下,再次召集省防军混成旅旅长赴榕开会,猫五心绪复杂去留难定,再次召开将官会议,野性未驯牢骚满腹的部属仍是七嘴八舌没完没了,都以为时机不吉,不宜动身,猫五沉吟片刻,鞋跟一磕: 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下令休会,自己一阵风似的冲出烟雾腾腾的会场,跟他多年的阿獒紧盯着他的脚跟,不时发出低沉吼叫,是时苏玛雄和林时音一左一右在他身边,猫五说,玛雄,难为你了。玛雄说,我这两天恰好比较空闲,只要林旅长愿意,我可以奉陪到底。 玛雄,你真的愿意陪我到省城去?我这一去可能凶多吉少你可知道? 我可以去,也许可以帮一点忙。 玛雄,我这辈子能有你这个朋友算是福气,有多少共同起事儿的兄弟都没法共患难,你倒还是一派诚心。 林旅长,咱们彼此彼此。 话是这么说,玛雄心里却有些发虚,他想到苏甸约他送德国技师测绘闽西南地形图的事儿来,苏家天海堂现在正式作为鹭港铁路筹备办事处,苏甸已经召集所有愿意入股的商绅开过三次会,正式测绘指日可待,可前天晚上,苏甸接到元浴的电报,突然就到上海去了,临走之前,嘱咐他抓紧准备,在这里陪猫五,他还真是七上八下的。 猫五招呼他们上楼坐下,他自己站起来,透过圆窗远望,沉吟半天,说,时音,榕城你就别去了,我有玛雄相伴就行,有什么事我打电报到家里。 哪个家? 鼓浪屿,你不是喜欢住在鼓浪屿么?猫五突然冷笑,我知道刺桐城鸣凤楼无论如何拴不住你的心,我百般努力亦是徒劳,我要是走了,你就可以长住鼓浪屿,天王老子都管不了你啦! 玛雄既然要跟你去,我就在仙游等你,这里近。林时音看了玛雄一眼,恰好他也在看她,晚秋夕阳横过长屋檐,屋里暖意流荡,林时音突然跳起来走到猫五身边去,猫五还是凝眸望窗外,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林时音郁了一肚子闷气,却眯缝了眼睛,交缠的睫毛下脉脉的光波流烁涌动。 萧条的田野上,唯有蔗田在清冽的阳光下散发着微微带蓝的碧色。猫五的豪华座机停在离蔗田不远的简易停机坪上,看上去精神抖擞,那是玛雄花了本钱精心装修过的新式全金属飞机,飞行不到半年,这半年正是猫五生平最辉煌时光。 猫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玛雄,好兄弟,我们明日一早便起程,我们去玩玩,连日劳顿,我带你去开开心。 玛雄没有说话,见身后寂静,猫五扭头看玛雄,见玛雄在面色阴郁的林时音跟前竟有些拘谨,便堆起一脸坏笑,时音,那可是好地方,你要是男人我也带你去。 林时音冷笑道,男人有什么好地方可去,无非是糜烂不堪的烟馆柳巷之类。 烟花亦分个三五九等,猫五兴致勃勃。 林时音抬头望了他一眼,突然恨恨将手里的茶杯抛了出去,豆青的粗瓷砰地在护厝的乌瓦上碎裂,青白的粉末溅开来,她奇怪那陈年乌瓦居然完好无损,抢过猫五手中的杯子又抛了出去,很准,也很狠,摔到第三个,瓦片终于扑的碎了两个,很低调。 猫五哈哈大笑,摔得好,你摔吧摔吧,横竖这都是不值钱的。 值钱就不可以摔了吗? 可以,可以。 我不喜欢听到你的笑声。 难道我连笑的权利也没有了吗? 我是说我不喜欢。 不喜欢我就不能笑了吗? 两个人爆发了这些天来第二次争吵,说是争吵,猫五却不像以往那样动怒,至始至终嘻着嘴似笑非笑,倒是玛雄,如坐针毡,站起来,无从劝起,在林时音身边站了一会儿,又在猫五身边站了一会儿。 元气丰沛的林时音目光闪亮,嗓音低沉有力,玛雄在猫五身边站着,目不转睛盯着她因吵架嫣红如火的面颊,她倒不好意思了,喃喃道,我告诉你我受够了这种笑声,猫五亦低声道,我不笑倒要哭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就是哭哭啼啼? 我就是不喜欢这种笑声。 正闹得不可开交,卫兵报告仙游县长车到楼下,林时音立刻缄口,玛雄随之起身,仙游官方在县前酒馆里举行了盛大酒宴,意在劝猫五不要轻易去省城,猫五面对满桌酒菜无心下咽,只顾举着酒杯四处应酬,好酒也喝,劣酒也喝,喝到畅快处,粗糙的脸如烈火粹过,两只眼睛金光闪闪: 我林耀国主意已定,诸位请不要多费唇舌,死也罢,生也罢,都只有这一次了,他举起杯子再次一饮而尽,我猫五这辈子大好大坏,事到如今就再赌一回,好坏都得自己担了。 猫五声音响亮,满座乡绅士官皆停止咀嚼,猫五目光巡视一圈,炯炯落在主桌正中那刚刚端上来的红亮的熏鹅上,熏鹅是他儿时梦魅以求的东西,见大家食欲很好,他蓦然就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正欲伸手去抓,就有人夹了几块过来,他拿起筷子,记忆中的食欲突然又不翼而飞,放下筷子,食欲又油然而起。 他哈哈大笑,毅然搁下筷子道,诸位,我如今竟能不食而厌足,像神仙一样没有胃口,弟兄们,升天亦不过如此罢! 林时音听着,竟句句是不祥之兆,不由又呆了半晌。这时猫五转过头来看她,时音,你还是回鼓浪屿去,那里到底安全些,我一旦在省城出事儿,这里就是是非之地,我不要你呆在这儿。 林时音顿时失声,但很快就掩了嘴,她不想让猫五现在看到她哭泣,她咬着手绢起身,命令卫兵跟自己回阁楼去,躺在床上欲冥思苦想,谁知这一想,竟昏昏睡了过去。 下半夜猫五回房,见她兀自蜷在床上熟睡,不由得怒火中烧,正欲发作,刚刚腾起的火气倏地又跑得无影无踪,他顺势坐在那只简陋的藤椅上,十分纳闷自己的反常,但这纳闷竟也持续不了多久,一会儿,他在藤椅上亦昏昏睡去。 猫五一觉醒来,见林时音站在窗边与玛雄小声说话,两人都戎装,面对面,因为都很高,只露出半张脸,亮闪闪的阳光将他们年轻润泽的下巴印在粗糙的泥墙上,猫五从藤椅上跳起来,玛雄,几点了? 七点。 我们赶快走吧,趁别人尚未起身。 这样好么? 我们没有时间再想什么好不好,猫五望望天,飞快地收拾自己,时音,我们走后你立刻回鼓浪屿。林时音还要说话,猫五断然道,别说了,没有二话,这不是妇人呆的地方! 猫五和苏玛雄大步朝他的座机走去,林时音和阿獒紧紧跟着,走至弦梯,一向忠实的阿獒突然嗷嗷叫,硬是不肯上机,这些年猫五亦常与家眷分别,就是不曾与阿獒分开过,他低下头来温情地与阿獒细语,阿獒尾巴低低地,发出一连串呜咽,猫五耐心地哄着,十指细细摩挲它油润的皮毛,它还是迟迟不肯上机,最后竟竖了耳朵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里咆哮。 林旅长,再不走风大起来,飞机没法起飞了。 猫五无奈,断然撒了手,玛雄发动飞机,即将腾空那刻,阿獒突然怪叫,跟着即将腾空的飞机疯狂奔跑,风很大,猫五愀然朝地面挥手,突然,头上的军帽从机舱里飞出,飘飘摇摇落到地面。 阿獒狂吠,叨起帽子箭一般朝前窜去。 来不及了,猫五飞机倏然变成一个黑点,很快消失了,阿獒叨着帽子回到林时音身边,她脸色煞白抱着阿獒茁壮的脖颈,它死死叼着那只呢军帽,丧魂失魄,林时音哄半天,好容易取下帽子收入背包,冷冷道,阿獒,我们走吧? 阿獒不愿起身,伏在地上哀哀叫了一会儿,林时音耐心地抚摸它油亮的颈毛,终于将它劝上汽车。 林时音的车未驶出金沙地界,猫五飞机已经抵榕,他仰头望望天边的血色霞光,台风就要来了,秋台凶猛,幸好我们赶在前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玛雄没有说话,命助手加固飞机,然后和猫五一起走出机场,见徐玉明着装整齐在外迎候,玛雄玩笑道,看来你也是任重而道远嘛,徐玉明满面笑容,咱们彼此彼此,晚上无任务,陪林旅长散散心。 猫五咧嘴道,哪去? 随您,您愿到哪儿,我带您去哪儿。 徐玉明例行公事,毕恭毕敬望着猫五,猫五其实心情阴郁,坐在美式吉普弹性十足的座位上,突然心血来潮,玛雄,我们去聚春堂,到美人池泡一泡! 玛雄和卫兵都楞了一下,因为怕人暗算,猫五平时是不喝酒更不去妓院嫖赌的,这些天他酒是喝多了,但似乎没有醉过,这种破例连粗犷的玛雄都隐隐不安起来,但猫五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你既跟他出来了,想与不想都得去。 他们将行曩丢在南台大旅店,驱车去聚春堂。 聚春堂依温泉而筑,连浮凸的假山都有些历史了,绿得发黑的老榕罩着云山雾海,成年累月都有成串的红灯笼高挂,娇莺翠燕若隐若现,据说都经过严格筛选,色艺俱绝,并不亚于上海的长三堂子。 徐玉明与猫五一并走进朱红门楼,乌黑眉毛跳了一下,猫五见他似乎不习惯,便坏坏笑道,徐处长,你究竟是未见过世面呢,还是装蒜? 徐玉明笑笑,未见过世面。 那好,今夜老哥领你开开眼界。 其实猫五在这里吃花酒也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他还是别人的跟班,赤身裸体毫无芥蒂泡在大池里,大池的男人都是赤身的,稍有布丝牵挂便招人耻笑,说是有病,如今大池基本作废,池上有无数东洋式小屋,一室一凤。 猫五一时间坐在那儿腰杆笔直而且僵硬,直到有软玉温香的妇人倚在他身边,所有的记忆方骤然苏醒,满面春色,嘻嘻哈哈左拥右抱,似乎要将逝去的光阴全追回来。 玛雄起先袖手傍观,他一般在这种地方只是喝酒,见猫五欲尽情嘻戏,便有些不自在,徐玉明坐在猫五对面,目不斜视,也只顾陪着笑脸喝酒,聚春堂传统家酿红米酒,对他们犹如糖水,他们便以酒当茶,枯坐着喝了半宿。 深夜,猫五方有了几分酒意,进入不知天高地厚的境界,浑身发热又与其他妇人撕扯起来,他呼唤玛雄,玛雄看了徐玉明一眼,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 徐玉明说,你去罢,这儿有我呢。 于是大家各行其是,下半夜,猫五半裸着从侧间出来,见徐玉明兀自端坐喝酒,就说,男人不好色是有病。他吱嘎坏笑着,将自己应该喝掉的酒往徐玉明脖子里灌。 徐玉明挪了一下,杯里的酒洒在猫五身上,猫五醉意一下子涌了上来,歪在新式沙发上睡着了。 徐玉明忽地站起来,命自己手下将猫五架上车,见玛雄懒洋洋踅了出来,歪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就说你继续玩罢,玛雄,我先带他走了,玛雄深陷眼窝里有几点火星跳荡了一下,望着猫五蹒跚背影,似乎要说话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是真的喝多了。 徐玉明让自己的卫兵帮猫五脱衣上床,自己和衣躺了一会儿,天麻麻亮就起来,佩上全副武装,然后唤醒猫五。 猫五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速度极快收拾了自己,徐玉明坐在门外沙发上,冷冷望着猫五干净的动作,心想这猫五虽然土匪出身,倒是有几分新式军人的利索,难怪他能有如此凶猛的势头,猫五大步流星走了出来,怎样,走罢? 汽车一大早就在门外恭候。 两人上车,也是鬼使神差,直到东街绥靖公署,猫五才想起玛雄不知去向,自己连卫兵都忘了带,他们都还在聚春堂乐不思蜀呢。 徐玉明飘然上楼,他一去不复返。 猫五独自坐在光线不足的正厅里,凝视墙上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觉得挺直的腰身隐隐地疼,你的元气都耗尽了,忍得了一世,却禁不住一时,他似乎有些懊恼,却依然挺直了脖子,雄赳赳坐着。 一个时辰过去了,徐玉明没有露面,宽大的厅堂沉寂,猫五无人作伴,异常想念朝夕相伴的阿獒,阿獒每夜必到他床前巡视一番,方独自去睡觉,昨夜阅人无数,但没有阿獒,没有林时音,他心里空空落落,软玉温香亦弥补不了致命的缺憾,猫五指尖还留着昨天在机场上抚摸阿獒的滑润,张着手掌呆呆地。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人露面。 枯坐太久的猫五终于大怒,霍地站起来,正欲朝门外走去,两个平时似乎永远紧闭的侧门突然全开了,四个全副武装的省府卫队警员一涌而上,扭住猫五双手,猫五暴跳如雷,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来开会的 副官出示绥靖公署蒋主任手谕,猫五虽然不大识字,这东西是明白的,不看则已,一看大叫一声,昏迷倒地,将自己的舌头都咬断了。 猫五一脸鲜血。 门外秋日灿烂,原本猛烈的台风不知哪里去了,北方寒流滚滚而下,猫五被囚禁在一间用具颇为齐全的单间,因为剧烈的疼痛一言不发,眼睛辘辘望着红毛灰涂抹得十分严密的屋顶,偶尔一动,锃亮的德制手铐便哗然作响。 玛雄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脂光粉艳的房间里,他猛然一激灵跳了起来,收拾停当走到大堂,碰见前来结账的徐玉明,徐玉明微微一笑,玛雄,你可以回去了,赶快回鹭港,甸叔还等着你呢。 林旅长呢? 徐玉明不语,兀自结过账,叫玛雄与他上车,两个人在绥靖公署下车,徐玉明说,我可以带你去看他,但不准作声,玛雄满心疑惑看到牢门上一堆簇新的铜锁头,正要询问,听到屋内一阵铁器冷硬的嚣响,伴着猫五咬断舌头之后含混不清的怒吼:广东佬(注2),滚回广东去!我们闽人的事儿,不要你们来管!! 玛雄骇然,徐玉明,你们十九路军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儿? 徐玉明冷着脸道,不这样他能来么?玛雄,谢谢,要不是你,这个魔头是抓不住的! 注1:走大路,当时闽南土匪将接受民国政府“招安”,吃官粮当正规军叫“走大路”。 注2:十九路军官兵多是广东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剌桐王猫五的葬礼 特地从鼓浪屿赶到上海的李国赓带着六名武高武大的印度保镖来到国际饭店西餐厅,与戴墨镜的绑匪谈妥赎款条件,回府,元浴立刻派人送去汇票,时值傍晚,剌骨冷风呼啸,斜阳下黄浦江金光灿烂,交接过程顺利。 看上去未受到太多虐待的苏元艺脸色青白,在李国赓的陪伴下刚刚进入车门,就听得震耳欲聋枪声,送款人又倒了下来,血如泉涌。 李意澄手插在呢大衣口袋,冷冷地站在远处。 李国赓说,他们可能要撕票,快,快走。车冲出铁门,卷起一股青烟,一直冲到人来人往的外滩,方与意澄汇合,正常行驶了一段,又与在江边等待的元浴汇合,李国赓惊道,光天化日之下竟公开要撕票,这还有王法没有? 元浴淡淡道,什么王法?你以为这儿能有什么王法!你想想,这里要有王法他能们能随便绑架,我们要有王法红毛还能竖这个牌子? 竖牌子倒是安全了,李国赓吁出一口气,这租界倒是巍峨高大,不亚于欧洲。元浴,我们刚才性命全在枪口上搁着。 元浴淡然一笑。 元艺将惊惶的眼睛隐在车座后面,听他们说话,大气都不敢出,连日来都是别人在操心奔波,他似乎未伤一丝毫毛,不到一周时间,多次见到别人命丧黄泉,横流的鲜血潺潺,往日风流潇洒都被淹了去,这次突如其来的绑架断送了他绮丽脆弱的青春梦。 元艺一下子老了十岁。 李意澄兀自回他的别墅去了,当晚元浴设宴为兄弟接风,在他的西式小楼前挂了两个不甚和谐的红灯笼,元艺,他说,为了你,我们抛下手头的工作,兴师动众,别人赔了三条生命,花的银子无数,好容易将你弄出来,不要再任性了,我承认我管不了你的,明天爹爹到上海,你跟他回鼓浪屿去吧,阿艺,这上海滩不是你玩的。 元艺显然惊魂未定,清秀的眉眼锁在一起,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元普和李歆静静陪坐,一贯欢喜和元艺唇枪舌剑的苏姗此时亦噤若寒蝉,饭毕元浴对清韵说,将我的外套拿来,我要和国赓兄出去一下。行里出了一点事,得赶快处理。 元艺跳蚤式的从座位上弹起来,不要,我不去。元浴哭笑不得道,我没叫你去,我去办事,你好好在家呆着,等爹爹来。 不,你也不要去。 元浴停下来,站在元艺身后,按着他削瘦肩膀,不要乱吵,好好睡一觉,明天跟爹爹回家去,听话啊。 元艺如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细长的身子一个劲儿在宽阔的沙发上萎顿下去。 次日,接苏甸的汽车驶进大门,门缓缓关上。只有元浴和清韵站在台阶上接迎,他取下白铎帽递给管家,转身扶香粉下车,他原本是不要带她出门的,香粉近一年来身子不断发胖,胖得穿不住她自己最喜欢的那些旗袍,原先粉盈盈的脸却如生锈似的暗淡起来,元艺被绑架的恶耗传来,她先是昏了过去,然后接二连三叫妍婴给苏甸打电话,坚决要求到上海来看儿子。 香粉下车不与他人招呼一声,亦顾不上换鞋,没头没脑在楼里寻找起来,元浴见她忙碌不堪,就说,五妈,元艺在他自己房里睡觉呢。 香粉喘咻咻地,你别骗我啦,都快晌午了睡什么觉?阿艺,阿艺!我不见阿艺死不罢休。 正在喝茶的苏甸见她真的胡搅起来,走过去低声道,香粉,你自己不是常常睡到晌午么,孩子受了惊吓多睡一会儿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胡说,香粉沙哑声音中带着哭腔,阿艺从来不这样,你们都在骗我,阿艺死了,还我阿艺来。 正闹着呢,元艺如幽灵般在门框里一闪,条纹绸睡衣嘶地响了一下,香粉再次大叫,阿艺,阿艺。 细长瘦高的元艺果然系着睡衣懒洋洋地走了进来,我不就在这儿吗,叫个鬼! 元艺,不许这样和你妈说话。 苏甸喝道,香粉哭了起来,捏着元艺细长胳膊抽抽噎噎,元艺一点表情也没有,任凭她唠唠叨叨半天,竟兀自摩挲博古架上那只明代官窑粉彩瓷瓶,偌大眼珠动也不动。 香粉不甘心,一再询问,末了元艺跳起脚来,不要问了,有什么好问的,烦死了,反正那不是人呆的地方。你要想知道就自己进去一趟。 香粉瞪眼坐在沙发上。 苏甸让管家打电话叫孩子们回家,苏姗跨进大门便觉得气氛不对,原来是刚入家门的五妈香粉发病了,叫德国医生来诊治,说要住院,苏甸急得直踱步。 苏姗责备父亲道,哪个叫你带她,您知道她从来是经不住事儿的。苏甸道,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爹爹说话的,愈来愈没大没小了。苏姗反唇道,我说的是真话。 苏甸说,说真话也得看场合。 苏姗竟自到另一座楼看望元艺,她说,元艺兄,你真的不上学啦,元艺盯着苏姗半晌不语,苏姗又说,你不读书要作什么嘛? 元艺突然嘻嘻笑道,有什么可作的,自然是回家,回家吃祖宗业去。 你真是没出息。 苏姗,我知道你和爸爸一样,都,我们再也不可能有发行钞票的权利。 这也就是为何我要将行里的业务面向南洋的原因,但是,这与倒账无关,你别转移话题,苏甸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两次倒账,我们得停发股息6年,你想想股东们还会有什么信心?! 李意澄冒汗,苏甸也不看他,竟自道,以后放款务必慎重,下一步我会将运水从南洋调到香港作支行经理,香港支行的运作将与我们在南洋入股的各个侨资银行互动联合…… 可是甸叔,这非我所长。 可这正是我们中升银行的长处,你想想,这些年要不是侨资充裕,中升银行如何能有如此资力应变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你可以用运水,还可以培养元浴等,苏甸语气缓和下来,意澄,你得学会用人,你不能老是用错人,事必恭亲是做小生意,要做大生意就得学会用人,用对人。 意澄低着头不作声。 苏甸进总行与元浴交代几句,驱车徐徐行进在灯红酒绿的闹市区,他的心情并不轻松,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个鱼龙混杂的十里洋场,他尤其见不得国人在洋人面前的媚态,但这里风起云涌商机无限,亦时时藏着阴鸷杀气,元艺被绑就是一个例证,这世道一切都违背他原来习惯了的游戏规则,苏甸毛骨耸然地想,言而无信杀人越货一旦变成寻常的生财之道,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我阿甸在南洋被红毛逼税,回唐山仍然要被说不清的官府敲榨?! 出钱支持北伐,倒将北京政府的批文变为一纸空文,民国政府居然一届不如一届,抗日的十九路军入闽带来的那一点点希望,如今似乎也在黯淡下去,苏甸眯缝着眼睛,好容易平息了自己无端的恐惧,心里仍然七上八下,就在他到上海的前夕,十九路军策划了“闽变”,宣布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要实行反蒋救国,但响应者寥寥,原先信誓旦旦军阀们按兵不动,不知这胳膊能否拧得过那大腿? 曾经沧海的苏甸隐隐嗅到一丝不详气息,时局变幻莫测,恐怕又酝酿着一场灾难! 国赓,我们得立即回鹭港去。 甸叔,阿艺说他不愿意读书了,国赓话未说完,苏甸斩钉截铁道,不读就不要读了,回去再慢慢思量!苏甸下了车,将管家和清韵叫到跟前叮嘱了一番,然后收拾回鼓浪屿的行裹。 回鹭港,先回去再说。 旅途漫长,用过药的香粉昏昏欲睡,元艺麻木不仁。苏甸将他叫到自己舱里,耐心地说服他回鼓浪屿就跟李国赓学做生意,元艺闷着头听半天,好容易才冒出一句,爹爹,我天生不耐烦这些,咱家这么多人,生意总会有人做。 你不读书不做生意,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就在家呆着。 元艺不管不顾走了,躲在他自己的客舱角落,冷眼望着天际风起云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完了,这孩子完全经不起风浪,苏甸绝望地想。这孩子虽是庶出,可他母亲只生了这一个,自幼任性惯了的,向来话多如牛毛,可自从出来到现在,未见他笑过一次。 这天,鼓浪屿浓云密集阴风怒号。 三十五岁的猫五几天前在榕城就地正法,经林时音百般交涉,灵柩终于从榕城运回鼓浪屿,安葬在红楼边的旷地上,尽管十九路军有通缉令,参加猫五丧礼的人还是很多,多半是原来他自己的部下,层层叠叠水泄不通,林时音手植的鸡蛋花下,九个姨太太与稚小的子女环而绕之,葬礼沉郁而隆重。 这天,恰好久不见天日的元艺到港仔后散心,回家时正是黄昏,寒冬腊月,鸡蛋花浓硕的叶早掉光了,元艺站在自家凉台上,透过桠桠杈杈看见豪华得乌闪闪的棺木竖在黑乎乎的墓坑边,看见红楼悬挂着无数避邪的红灯笼,灯笼形状跟自己解禁那天,大哥元浴在上海苏家楼悬挂的一模一样。 元艺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头磕在二楼转角汉白玉栏杆上,鲜血奔涌而出,红玉惊呼十少爷,十少爷却昏迷不醒。 正与妍婴说事儿的苏甸从中楼过来,亲自将儿子扶起来,狠命掐他人中,又令仆人取来凉水喷洒面颊,元艺眉目紧缩,面颊苍白得近似透明,他醒来猫五和他所有殉葬物已经入土,只有红灯笼依然闪光。 元艺睁大俊秀的眼睛,突地跳起来,不顾一切奔向走廊,苏甸与妍婴紧紧跟着,元艺趴在石栏杆上纹丝不动,脖子长长探出去,苏甸和妍婴站了半天,妍婴轻轻叫唤他充耳不闻,直到苏甸按住他骨胳嶙峋的肩膀,元艺才回过头来,望着父亲茫然不知所措。 苏甸痛心道,艺儿,你究竟怎么啦? 元艺没有回答,推开父亲坚实的手臂,歪着头,想了半天,一丝嘲笑渐渐浮上他秀气嘴角,爹爹,猫五真好玩,他的头让十九路军砍了去,如今倒是金铸的呢,所以他的坟墓里外三层牢不可破,头不砍就没有金头,没有金头就不需要这末厚的棺材和坟墓,那棺木,那棺木乌闪闪像紫檀,爹爹,你说天下有有紫檀木做棺材的么?笑死人了,哈哈哈! 元艺凄厉笑声回响在红楼回周,猫五九个姨太太一齐回过头来,脂粉不施的脸惨白但清秀绝伦,凄惶眼神如十八盏清油灯,在飒飒寒风中颤抖不停,那些戴孝的长长短短的孩子,犹如矮锉木雕竖在女人们之前,热闹已去,只有苏玛雄和一些仍然戎装的亲信,走马灯似的在红灯笼与白孝衣之间穿行。 她们并不披麻,只有一袭素衣。 不知为何丧礼上要点红灯?丧礼上点红灯不是大忌么?元艺突然亮得出奇的目光热切地在妍婴脸上扫来扫去,四妈,你告诉我,他们为何要点红灯?! 艺儿,你还是回房去吧。 不,你告诉我,四妈,你不是什么都懂么,你告诉我。 以后再告诉你,还是回房去吧,艺儿,听话。 不,就现在,元艺蛮横地,不告诉我就是不懂,难道博学的四妈也有不懂的么,哈哈哈! 苏甸伸手打了元艺一个耳光。 元艺毫无知觉,抱着栏杆,一味盯着妍婴不放,喋喋不休胡言乱语,一直到深夜,苏甸无奈,命仆人硬将还在狂笑不已的元艺拖回房去,这个原本挺聪明的儿子显然已经半疯,苏甸心中一片凄惶。 真是作孽啊!苏甸鬓边一蹦一蹦的痛。这时妍婴轻轻走过来,你也去歇息罢,坐了这么些天的船,回来以后仍没有一天是安宁的。 累倒是不累的,妍婴啊,想想人生不过如此,去年这时,红楼是何等到热闹,可你看现在,人去楼虽未空,场面上的人一个也没有,哦,你看,场面上的,大概只有玛雄一个了,别看玛雄番里番气,倒是个讲义气的。 妍婴莫名其妙,你倒是奇了,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倒想起别人一些不相干的事儿来。 妍婴,猫五是个人物。苏甸吁出一口气,接过紫砂盅饮着,你想想,玛雄愿意跟猫五,必定有他的理由,你想想猫五是什么人嘛。 妍婴定睛看了他半天,轻声道,猫五当然是土匪。 这时元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飘荡在自家走廊,红玉一不留神,他又从房里窜了出来,妍婴见状,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苏甸忙扶住她,说,你进去罢,这葬死人的场面,不看也罢,妍婴挣脱他的手,我没事儿,管管你的儿子罢。 这时谁也管不了的。 管不了也要管的,妍婴径自走到元艺面前,艺儿,你回屋去罢,这不是你现在该看的,回去睡觉,这真不是你该看的。 元艺这时略略清醒,直瞪了她一眼,你说我该看什么?我现在还有什么可看的?他摇摇晃晃在自家走廊上走来走去,全然不顾妍婴凄惨的叫声,苏甸见状悄悄走过来道,走吧,你先进去,让时伯和红玉盯着就行啦。 他将妍婴硬拖进房里去休息,自己还是坐在阳台,一支胳膊贴在纹丝不动的大理石上,冰凉石头沁人心脾,他轻轻叫道:艺儿,艺儿!过来坐坐。 坐着我就看不清楚啦。 脸色苍白的元艺原本就大的眼睛现在更是大得异乎寻常,幽幽的,偶尔转动一次也是心灰意懒,唯独对猫五阴郁葬礼表现出近似迷狂的浓厚兴趣,这实在让苏甸肝胆欲裂。 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不知这孩子在被绑架的那几天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还在上海,他就请医生对元艺作过细细的体格检查,心肺功能还算正常,衣冠齐整时未见明显皮损,但在衣襟遮盖着的某些私密处,青春光泽的肌肤下隐隐跳动着乌青痕块,仿佛刚刚被阴毒的怨妇狠狠拧过。 这娇生惯养的孩子肯定是下了一次地狱,苏甸想,他索性命丫头挪过椅子,捧着茶盅静静观望固执地趴在那里的元艺,元艺凝视猫五的丧礼,烦琐的丧礼早就接近尾声,环绕着硕大石碑的沉重铁链正被涂上闪闪银漆,突如其来的鲜花异草缀在红毛灰砌就的台阶上,红妆素裹的女人们依次走进原本不是门的偏门,那是当时猫五为了安全让卫兵挖的,下面还有地道,那是一条他此生从未使用过的隐秘通道。 猫五实在很聪明,知道自己造孽太多,一直以为会死于复仇人士的暗袭,唯独未想过会被自己十分崇拜的十九路军公开枪决。 你也很聪明,苏甸自嘲地,以为你镇得住这位闽南枭雄就万事大吉,百万两银子哗哗流进闽南钱庄,红利一分未收,曾经九死一生的猫五却一命呜呼,连个人情也讨不到!而猫五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苏家天海堂奠基五周年纪念日,再想一想,毛骨耸然。 苏甸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近自己死里逃生的儿子,将手搁在他头上,似乎有些额手加庆的意思,元艺似乎浑然不觉,仍然目不转睛盯着红楼猫五阴郁的死亡庆典,这时庆典结束,猫五那些长长短短的孩子们已经被乳娘叫回去睡觉,妇人们团团围成一圈,小声地商量着什么。 看来掌管财权的,确是这位俊朗能干的九姨太无疑了,苏甸想,就是她,掌握了猫五数百万计的来历不明的遗产,连着你入股的那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私奔 寒冬终于过去,春天来了,除了元艺,其他的孩子都回上海学校去了,果然不出苏甸所料,“闽变”如昙花一现,冬末十九路军兵败剌桐城,苏甸筹建鹭港铁路的希望自然彻底成了泡影,办公班子撒走,宫殿一般的天海堂清冷异常,他将阿根从嵩屿调回来,年事已高的阿根不知底里,笑道,阿甸,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嫌我年纪大了,咱哥俩年轻相遇,老来合伙做点事儿,也算是有缘呐。 苏甸不语,命丫头生火,当着阿根和妍婴的面,将北京民国政府关于鹭港铁路的批文和德国技师绘制了一半的地质图,烧得干干净净,春水霉雨,天海堂正厅壁炉红光闪烁,似懂非懂的阿根心疼道:你可真狠,咱不做了么? 不是不做,是做不成了。苏甸简单道。 阿根愕然。苏甸说,咱都老胳膊老腿儿了,该歇着啦。他一点点捅着烧酥了的纸片,微微倾着脑袋,不过几天,他头发全白了,阿根,你老斑鸠一只,还是搬来跟我住罢,咱哥俩述述旧。 妍婴替他们沏茶,苏甸异常的冷静令她心惊肉跳,她知道苏甸并不甘心就此罢休,但不甘心又如何?他脸上始终挂着奇怪的微笑,他不再强南洋的孩子们回唐山,这些日子苏家天海堂股份有限公司在唐山的业务渐渐在收缩,资金又渐渐流向南洋,“胳膊肘儿只好再往外拐”! 苏甸实际上是痛心疾首。 他一直想找苏玛雄谈谈,但苏姗一走,玛雄干脆就不来了,即使到鼓浪屿也泡在红楼。玛雄以前就是红楼常客,有空与林时音宝纹等说说笑笑,现在似乎也不避嫌疑,但这一年,春雨淅沥中的红楼格外沉寂,林时音将自己关在房中,已经很久不见人了。 不知这些日子玛雄还天天去红楼作什么。 元艺精神似乎在慢慢恢复,但变得懒洋洋的,天天在家呆着,至多就读读闲书,养鸽子种仙人掌,早春在南楼园子里种了一株腊梅,还命时伯为他搭架,撑起一片浓厚碧绿葡萄架,偶尔也到中楼和花工切磋花艺,倒像天底下的人就他最忙了。苏甸想,未见他做一点正经事儿,花银子来倒如淌水,他欲问又止,生怕引动元艺在上海种下的病根。 这天,元艺到龙头西餐厅喝白兰地,与年愈古稀的乌石研究咖啡研磨和煎牛排的技术,月姑整日忙于出诊和教堂事宜,儿女们都有自己的事儿,年老体衰的乌石不免有些枯寂,西餐厅早就盘给了一个远房亲戚,看到年轻而且见多识广的元艺不但愿意和自己聊天,还居然向自己求教,乌石每每眼睛发亮,兴奋得跳来跳去: 元艺,我自己嫁接的番荔枝苗,你要不要来一棵?元艺,黄花夹竹桃就不要种在园子里了,这玩艺儿漫山遍野都是,自家园子要种些稀罕的物事,关起来自己欣赏。 元艺一边答应着,一边邀乌石月姑到自己家里作客去,乌石伯,我爹爹和根叔说晚上要为徐玉明接风呐。 乌石顿时肃然起敬,你说什么?徐玉明,就是毙了猫五的那个十九路军? 元艺淡淡地,你怎么知道他毙了猫五,他一个人怎么就能够毙了猫五?乌石伯伯,猫五是何等人物你知道? 元艺,你知道多少? 乌石伯,我不需要知道太多! 元艺说完嘴巴紧闭,苍白的脸只剩下薄薄嘴唇还有一点点颜色,乌石骇然,忙将话题叉开了去,和他谈起青葡萄酿酒的技术来。 吃过中饭,乌石与元艺慢慢走到天海堂,正要进南楼,忽听得西洋哀乐鸣响,元艺撇下老态龙钟的乌石,飞也似地跑上楼去了。 乌石慢腾腾上楼,走到阳台,见苏家的人乌压压都站在阳台上,原来今天是猫五的忌日,久不见天日的林时音正在为猫五举行盛大的追悼仪式,只见“闽变”之前不敢来吊信的猫五部属络绎不绝,居然还有一些地方士绅,一些官场的头面,诔文挽联雪片儿似的,静默凄清的红楼此时红妆素裹,哀乐萦绕,渐奏渐奏大,一波一波淹没了左邻右舍嗡嗡作响的议论。 乌石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妍婴喃喃道,这可怪了,你看居然有林森和何应钦的挽联,老爷,我听说林时音是花了重金征文的,可没想到国民政府主席也在被征之列! 苏甸淡淡笑了一下,招呼大家到中楼正厅喝茶,这时阿根看到玛雄匆匆进门,便冷笑道,玛雄,你不到红楼忙乎,到我们这儿做什么?! 乌石更是怒目而视,玛雄,你既拎着土匪的姨太太裙边,就不要跑到天海堂来向苏家尊贵的小姐献殷勤! 一向不在乎的玛雄傻了眼。 苏甸道,乌石,玛雄是我叫他过来的,玛雄是好久不来了,咱晚上请徐玉明,玛雄是徐玉明的同窗。玛雄缓过气来,嘻皮笑脸道,乌石叔,您不要骂我,我还要骂玉明呢,玉明将我们林旅长骗到榕城就将人家卖了,现在林旅长的部下正要他的命呢! 玛雄话音未落,徐玉明西装革履带着两个人进门来,这些腰杆笔直的军人着装整齐,疲惫的脸上仍刻着雨血风霜,苏甸忙道,坐坐,我们等你们好久了。 徐玉明沉默片刻道,感谢甸叔款待败军之卒,苏甸与他握手,十九路军虽败犹荣,我们都为有你这样的朋友为荣,是不是?乌石兄。 乌石不作声,细细将徐玉明打量了一番方道,好孩子,你们受累了,乌石老泪纵横,向来处事不惊的徐玉明劫后余生,竟然有些惶惑,苏甸忙叉开去,来来,大家就坐,就坐,莫谈国事,宝珠,上菜! 说是莫谈国事,苏甸自己却忍不住,席间细细询问“闽变”之后十九路军官兵去向,徐玉明说大部分被政府收编,一些被谴散了,是当时受编的土匪将他们送到了鼓浪屿,不过,所有的装备,甚至是私人行裹,都被那些惯匪扣下了。 今后作何打算? 徐玉明还没回话,玛雄在一边笑道,玉明,你们十九路军与蒋委员长开了个玩笑,这个玩笑可是开大了。 徐玉明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酒过三巡,徐玉明没有一点醉意,苏甸陪了两杯,倒有些醺醺然起来,玉明,玛雄,你们都是青年才俊,若不嫌弃,我送你们到海外读几年书,回来咱再共商大业,如何? 徐玉明还是没有回答,玛雄则哈哈大笑,甸叔,您别把我与他混为一谈,我是海军部的,何况上个月上海海军航空处搬到鹭港整合,我们去向未定,可能北上,也可能去西南。 玉明,如何?苏甸仍半开玩笑道,你若答应,我就正式招你为婿,两个女儿任你挑选。 乌石拍手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儿,苏姗聪颖,韵琴贤慧,都是极上等的女孩儿。 徐玉明脸红,玛雄嚷嚷道,甸叔,你偏心眼儿!苏甸却不与他玩笑,正色道,我可不能将女儿嫁给性命未卜的职业军人。 徐玉明轻声道,甸叔,我就是职业军人,如今国难当头,我还是得考虑北上……玛雄笑道,甸叔,玉明比我铁杆儿,从里到外,都是典型的军人。 玛雄,你不要多嘴,让玉明想想,玉明,我这话儿也不是随便说的,这是一个机会! 见苏甸认真起来,玛雄顿时明白自己今天不过是配角,便冷了脸,心里不是滋味,就多饮了几杯,茫茫然到花园里转了几圈,还是茫茫然,回到席间,正侍继续喝酒,却被苏甸叫到东厅坐下,玛雄,我还有话与你说。 您说罢,甸叔,横竖我今天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你帮我约一下猫五的九姨太,咱过些日子地点照旧,在鹭港的别有洞天见面。 甸叔,她不待见我哪。 不待见你为何天天到红楼? 玛雄半真半假的酒意顿时不翼而飞,甸叔,这是真的。苏甸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今天晚上在这儿住下,与你的老同学叙一叙,明天替我到红楼约林时音。玛雄为难道,甸叔,你面子比我还大一点呢。 你既天天去,再去一次也没什么,猫五忌日一过,那小妮子该露面啦,告诉她我有要事与她商议! 甸叔真的与林旅长有瓜葛? 玛雄啊,你是明知故问。 玛雄无话可说,也不理徐玉明,兀自将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在天海堂客房昏睡了一夜,第二天踉跄起床,脑袋发懵,嘴巴苦涩,你可真是斯文扫地了,他恨恨地刷牙,很快地收拾停当。想一想,跑到龙头买了一束鲜花,正儿八经上门。 猫五的祭祀过后,林时音果然开着门,她紧紧闭了嘴,一言不发瞪着玛雄。 她瘦了一圈,丰腴的水色锐减,下巴尖俏,久不见天日的肌肤近似清澈,颧骨上的眼睛深邃无比,缓缓流动着与头发一样光亮的栗色,刹那间玛雄以为是认错了人。 她闪身让他进屋,命新来的丫环烧咖啡,两人相对无言。只听得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日益粗硕的鸡蛋花尚未长叶,在绵绵不绝的雨雾中呈现出裸露的强硬,玛雄突然直楞楞望着她道: 你漂亮了。 难道我原来就不漂亮么?林时音凛然反唇,玛雄笑道,原来就漂亮,现在就更漂亮了。林时音叹息道,苏玛雄你这个天杀的,一张油嘴这辈子不知骗取了多少女人。 玛雄却不像以前油嘴滑舌,他说,我苏玛雄以前从未在女人面前低过头,唯独在鼓浪屿天海堂和红楼之间跌了跤,玛雄一脸颓丧,林时音倒笑了,在天海堂跌跤是不假,在红楼我们何曾亏待过你嘛。 你一年多不待见我啦,玛雄的目光瞬间突然如鹰隼一般明亮,我能不能不再叫你九姨太?我就叫你时音。 玛雄,你放肆。 我放肆一回又何妨? 玛雄,不可以的。 可以不可以都是自己说的,玛雄此刻盯着林时音近似透明的俏脸恶狠狠道。 林时音愕然。猫五活着的时候,一度因为英俊潇洒的玛雄能客串自己的幕僚而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脱却土气和匪气,可你现在看看吧,留洋绅士苏玛雄绝望时撕下脸皮亦目光狰狞,与发怒的猫五并无多大区别! 林时音的心怦怦跳了起来,猫五一去不复返,这些天她以为自己是死了的,此刻她指头轻轻抚着自己依然润白姣好的臂膀,隐约感到周身血流汹涌,她觉得燥热无比,久违的红晕缓缓涌上面颊,她突然笑了起来,放肆的笑声中有一种清澈的锐利,苏玛雄,你好大的胆,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玛雄依然狠狠道,我自己就是太岁,我怕什么太岁? 两人都是一反常态的粗鲁。 他一丝不苟地扣好门,猛然朝她扑了过来,轻而易举将她送到猫五曾经翻云覆雨的西式铜床上,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紧闭的嘴唇,男人的沉默下面,蕴藏着一座火山,她骇然地想,趁他不留神跳了起来,苏玛雄,你想清楚了! 没什么可想的! 苏玛雄握惯操纵杆的大手青筋毕露,娴熟地剥去她在猫五出事以来第一次精心搭配穿好的衣物,林时音似乎听天由命,趴在那里任他为所欲为,并不反抗,只是嘴角上挂着嘲讽的微笑。 玛雄额头冒出汗来,他情急之间竟解不开她的裤带,一根细细的血红的丝织物,勒在她近来瘦得盈盈一握的腰上,他百般努力就是纹丝不动,只好松手,坐在那边虎视眈眈的。林时音一骨碌爬起来,冷笑道,苏玛雄我还是要你想想清楚了。 你到底要我想什么?玛雄微微喘着气,奇怪了,你一个女人要想那么多作什么?林时音说我现在不想更待何时,这些日子我关在房里都在想,我已经作践了一段好时光了,我不想也不能再作践另一段时日。玛雄说你要不想作践就跟我。 你占我便宜! 我要占便宜无须招惹到你头上,我的姑奶奶!玛雄居高临下俯瞰着她,微微一笑。 林时音亦微笑,指头微微一弹就抽开勒紧了的丝绺,轻蔑道,玛雄,我要告诉你,别以为男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要不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更何况你不是猫五。 玛雄亦愕然,奔突的血液骤然冷缩,他慢慢回到刚刚进门时的那个位置。 林时音亦坐起来,全然裸露的胴体一览无余,看上去洁白无暇,她骄傲地昂着头,在玛雄面前走来走去,玛雄惊诧于她的美艳,更惊诧于她肤色的洁净。他说,你还是穿好衣服吧,你既不要我,就好好穿上衣服。 玛雄的绅士风度死灰复燃,他殷勤地过来,帮她一一穿上衣物,恭维道,我不说假话,你真的是漂亮了。 林时音缓缓站起来。盘亘多日的春雨突然停了,云蒸霞蔚,日光岩上绿荫和岩石缠绵之处,有醉人的金色缓慢固执地流淌,林时音掀开窗帘,九点的阳光纷纷洒下来,她背负金光,摄人的眼波宛然流动: 玛雄,你当真要我?君子无戏言? 我非君子,可也绝无戏言。 要说无戏言,猫五是绝无戏言的,起码他待我是这样的,林时音喃喃道,可是他肯定不是君子,他确实恶贯满盈,玛雄,当他想做君子的时候,他就死了,不过,他死了,也还算是一条汉子。 林时音呜咽,无泪,深栗色的眼睛腾的燃起熊熊火焰,玛雄,你不懂的,你是番仔,从来就不懂。 林时音天青裙裾蓦然飘逸,玛雄愤然道,你凭什么说我不懂?林时音瞪了他一眼,猛然转身,刚才还在飘然飞动的裙裾死死缠在他未戴帽子毛发深浓的头上。 玛雄顿时呆若木鸡,将苏甸吩咐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曾经叱咤风云的苏甸不经意间,这世上就发生了令他最难以置信的事儿,红楼的林时音和苏玛雄清明过后就不辞而别,鼓浪屿人说他们私奔了,海军航空处的人说玛雄调走了,军人换防是家常便饭,更何况玛雄是紧俏人才! 苏甸满腔郁闷无处诉说,一连几天,哪都不去,他脸色铁青在自家花园洋房间的绿荫里走来走去,偶尔与妍婴等说笑一回,笑起来像哭,哭起来亦像笑。 可惜你现在哭不出来,他想,你驰骋商场多年,从未碰过这等尴尬事儿,世间最尴尬莫过于这种哑巴亏了,百万银子打了水漂,你无处理论,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妍婴莫名其妙,她想尽办法给苏甸解闷。 这些日子,鼓浪屿街坊里巷间诡谲的谣言四起,民间传说版本比猫五之死更加精采纷呈,有的说玛雄一直都是狐媚子林时音的姘头,追求天海堂的公主苏姗不过是幌子;有的说猫五本来就是杂种林时音弄死的,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猫五原来就是草莽,哪里是洋学生林时音的对手;更离奇的是说苏玛雄是猫五的克星,因为玛雄的爹爹苏理元升天后封了为民出气儿的大官,猫五勒索侨民,霸占侨眷,苏理元派他的儿子向猫五索命索财来了。 妍婴有时到月姑那里闲坐,回来便会说些给苏甸听,苏甸说月姑近来难道糊涂了么,竟信起这个来,妍婴说她不是信,是近来得瘟疫的人又多了起来,她出诊多了,听的话自然也多。 这天,园子里玉兰飘香,两个人正在廊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时伯叫髫龄的小孙子送上一封信来,妍婴接过掂量了一下,苏姗这孩儿,近来信件很少,这一封倒是挺厚的。她眼里心里都是笑意,忙唤丫环取剪子来,细心地剪开,摊开朵云轩信笺,层层叠叠地。 这姗儿,家信写得像情书。 天很热,苏甸摇着蒲扇,见妍婴脸色渐渐变了,摇摇欲坠,忙唤小青过来,将她扶进房去,妍婴一边说不碍事儿,一边自己挪了枕头躺下,望着苏甸,眼神迟滞起来,老爷,我对不起你,苏姗这孩子,她终归是不听你的话。 苏甸愕然,接过信函坐在她身边,专心致志,未听到她絮絮说了些什么,待看完信,则嘭的一声,愤然击开百页窗,这孩子,都是你惯的! 妍婴蓦然血色全无。 苏甸也不看她,一字一句道,鼓浪屿天海堂的公主,我堂堂苏甸的爱女,竟跟一个当兵的私奔,你叫我怎么在列祖列宗面前交代?妍婴,要是别人倒也罢了,却偏偏是你,世家底儿的妍婴,识文断字儿通情达理的妍婴,现在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好,你说,这怎么说得过去? 老爷,你原本不是要招徐玉明为婿么? 他们这是私奔! 苏甸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徐玉明是人才不假,他若愿意堂堂正正结了婚,和苏姗双双到美国深造,于我的家业亦不无裨益,可他偏偏不肯抛弃职业军人的生涯,私奔,哼! 他要不是军人,姗儿也不喜欢。 玛雄也是军人,姗儿怎么不喜欢? 这是缘份,也是命! 胡说,苏甸生气地,姗儿才多大了,她懂得什么? 她十八岁了,有权决定自己的事儿。 苏甸瞪眼吼道,你说什么?你又懂什么?妍婴,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糊涂,这是终生大事儿,女孩儿的终生大事岂能由她自己说了算?! 妍婴噤口,苏甸紫红着脸,继续吼道,更何况苏家的事儿,自然是我苏甸说了算,国要有国法,家要有家规,这一大家子,要是人人都想做自己的事儿,人人都由着性子来,岂不都乱了套! 苏甸将这些年郁蓄下来的烦闷,一骨脑儿泻在妍婴头上,古人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果真是一点没错的,我苏甸的家业都败在你们这些女人身上! 妍婴委屈得满脸泪痕,又不知如何叙说,他正在气头上,声音很大,连正在南楼绣花的宝珠母女都听到了,不一会儿,客氏,香粉,大小仆人,除了行动不便的苏刘氏,几乎苏家所有的人都聚到北楼妍婴房门来,交头接耳,乌压压如阴云密布。 在嗡嗡嘤嘤的声浪中,妍婴羞愧交加,眼神复杂望了苏甸一眼,顿时不省人事,苏甸命宝珠留下,将其他人都赶走了。 你好好侍候她几天,宝珠,苏甸粗声粗气道,你们就没一个是让我省心的。宝珠小心翼翼望他的脸色,恐怕几天是不够的,那边的事儿还有一大堆呢。 那边的事儿我自会叫人打理,这儿现在没有你不行,你给我搬过来,精心煲些上好的汤水替她调养调养,下午我再请月姑过来诊脉,现在西医那一套现在恐怕没什么用了,只有请月姑耐心诊治。 老爷,您心烦我们都知道,可这与妍婴何干嘛? 大家闺秀与人私奔难道不是大事儿?宝珠,你得将韵琴给我管好了,要再出一点岔子,我一并将你们全休了,自个儿回南洋去! 苏甸盯了妍婴一眼扬长而去。 宝珠无奈,只得吩咐下人将自己的行头搬过来,在偏房打了个简易的铺,让丫环在门边支了药罐和红泥炭炉,体态丰肥的宝珠已经不如以前灵醒,天太热,竟折腾出一身汗来。 妍婴一直是老爷的心尖子,怎么说骂就骂呢,这老爷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坏呢? 妍婴一连晕眩了好久,任凭身边风云变幻,日子水一般流过,飞快,整个盛夏,窗外生机勃勃,她只是一味的昏睡,偶尔被宝珠唤醒,勉强喝些汤汁,宝珠伺候她其实挺省事儿,闲下来就做自己的活计,她有时会停下来,望着妍婴睡梦中娟秀清瘦的脸,妍婴生就过份秀挺的鼻子,她想,总是在不该犯倔的时候犯倔,这次患病比以前严重,老爷却已经不如前几回上心,有时几天也不过来一次。 苏甸这些日子都闷在中楼书房里,他想独自草拟新的家规,以前都是妍婴研墨执笔,自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自从回唐山定居后,他偶尔也使用毛笔,到底是不习惯,心里本来就桠桠杈杈的,写到毛躁处,将笔丢了,打了电话叫李国赓过来说事儿,说了半天,发现自己尚未说到要点上。就说,国赓,你说罢,你说我听! 李国赓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似乎近来也习惯了,自从鹭港铁路筹建处被迫解散,苏甸精神就大不如从前;四姨太妍婴卧病不起犹如雪上加霜,日常生活都有些颠三倒四的,好在苏氏天海堂其他事务早就走上正轨,似乎总是能按自己的惯性运转。 李国赓见苏甸精神恍忽,就说,咱别说事儿,我陪您下盘棋,或者叫我爹爹过来讲古? 苏甸疲惫地闭着眼睛,摆摆手,你坐下罢,咱爷儿俩好好聊聊。你也别尽牵挂你爹,他与元艺玩得好着哪。 苏甸命丫环都下去,睁开眼睛望着国赓,原本要将闽南钱庄的事儿与国赓商榷,话到嘴边又改了样儿,国赓,我近来精神不济,大概真是老了。国赓笑道,您说老?还早呢,我爹妈大你十几岁,我还没听他们说过这话呢。 你爹妈是神仙眷侣,苏甸问起李歆的学业来,国赓说,歆儿与元普的学业您放心,肯定错不了。 苏甸落寞道,我苏甸养了十个儿子,唯独元普有几分读书人的特质,你只有歆儿一个男孩,灵秀之气倒全蕴在他身上了。 李国赓笑道,我妈常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他们各有造化便行了,甸叔啊,要他们个个都中状元,都远走高飞去留洋,您在唐山和南洋的事业靠谁来维持? 这倒也是。苏甸想了一下,笑了,元浴当时就想要升学,是我硬要他留下的,为此他怨了我一辈子,唉,此一时彼一时也,国赓啊,我如今家大业大,竟没有什么事儿是顺心的了,你看这个艺儿,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 您别急,国赓宽慰道,元艺是富贵胎子,娇生惯养,一时急火攻心,伤了神,或许过一段时日会好起来。 苏甸叹道,这么些年了,也不见起色,这个孩子是毁了,听天由命罢,好在他现在常跟你爹爹在一块。 我爹年纪大了,小孩儿似的。 苏甸道,他是好命人,自然要返老还童,我是没有这个命的,活到老倒要操心到老,算了,咱不说这些,你去将妍婴桌上的卷宗拿过来,咱商议一点正事儿,唉,这些日子,我竟一点精气神也没有! 李国赓翻阅卷宗,将天海堂这些年的明细账一一数落与他听,除了还在上海读书的元普,各房子孙花销均让他嗔目结舌,例银丰厚的各房子孙在自家日升银庄常有透支,连一向谨慎的元浴去年竟也赊欠严重。 这样赊欠下去,数额很快就会超过投在闽南钱庄里的银子。 难道自己真是造了孽了? 苏甸如遭雷击,他辛劳一辈子,实际上也勤俭了一辈子,除了造天海堂,自己从未奢侈过,寄予无限希望的子孙却恣意挥金如土,元艺单身,可他现在耗费的钱财,远远超过鼓浪屿一个富裕的十口之家!问题是万贯家财买不来他的振作,元艺大量耗费钱财仍然郁郁寡欢。 苏甸命李国赓马上关闭日升钱庄,新历元旦,苏甸让李国赓在天海堂正厅宣布新的家规,新家规男女有别,所有的子孙,不论男女,均要读完小学,初中或初级师范,男孩儿只要愿意均可深造,女孩儿则统统留在家里,可以延师设帐,可以凭兴趣家教功课,就是不准再到洋学堂里抛头露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血色黄昏 园里的蜡梅含苞,远近隐约还有鞭炮声,初五过了好几天了,年节的味道还是很浓,正月中旬,秋意第一次带着孩子回唐山寻根问祖,带来大量精心制作的榴莲糕,乌油油摆了一地。 榴莲糕浓郁的味道引得欲言又止的宝珠不断地打喷嚏。 她十分喜欢秋意带回来的那些乌油油活泼健康的孩子,说他们比国赓那些女孩儿更中看些。 秋意将特意带回来的翠玉珠串亲自挂在宝珠丰腴的颈上,宝珠被冷澈的翠珠一激,哈哈地笑,这可是我打年轻就想要的,老爷每次都说要带,可每次都给我带玉佩,什么形都有,就没圆的,二姑奶奶,你爸爸是贵人多忘事儿! 宝珠喜孜孜走了,香粉瞪着眼道,三太太还真是老天真呢,二姑奶奶一路风尘,还是先歇一会儿罢。 一会儿,妍婴亲自捧了参茶来,秋意忙起身,怎敢劳碌四太太? 妍婴去过南洋,她们是熟悉的,秋意暗暗诧异妍婴这些年的变化,那年她还是风韵嫣然的少妇,如今风霜业已悄然爬上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她近来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快? 苏姗出走有些年头了,妍婴与爸爸之间的别扭还没完啊,秋意突然想起自己与得利就要结婚的那会儿,父母日夜相持不眠的事儿来,父亲最不高兴的事儿就是儿女自由恋爱,元浴以下四五个兄弟都是回唐山举行旧式婚礼。偏偏四个女儿倒有两个像飞蛾扑火,自己去寻了主的。 秋意盯着墙壁上苏姗在毓德高中毕业的演出照片,和她母亲一样美丽的苏姗生就冰雪聪明的眼睛,娴雅中透着几分倔强。 妍婴引孩子们去花园玩耍。 苏甸跟秋意坐在走廊上饮茶,询问一些南洋生意上的事儿。秋意回答着,有些心不在焉,苏甸无奈换了个话题,你妈近来怎样?秋意说还好罢,苏甸叹息道,我所认识的女子,就是你妈最敬业,你们这些做儿女的可都不如她,秋意略带娇嗲道,爸爸,你骂女儿呢。 我骂过你么?你和你姐自幼过的是公主般生活,我何曾骂过你们嘛,苏甸陷入某种沉思,秋意嗔道,爸爸,你回了唐山就不管我们啦,还说呢,你看看,我们都是没人管的孩子,所以才要回唐山寻祖。 苏甸想想,笑了出来,真是胡闹嘛,都是当了娘的人啦,再说我不在还有你妈呢,还有好些个兄弟呢,怎见得就是没人管的孩子。 秋意叹道,你不知道的,妈妈太苦。 秋意兀自絮絮说伊丽独自守着答哩洋楼的孤寂与无奈,苏甸兀自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出神,这时香粉又走了过来,唠叨着红玉老了,她现在没有合适的贴身丫头,元艺不听话,打上海回来就不近女色,等等。 苏甸不快道,艺儿的事你不用管,没有丫头再买一个就是,有什么好烦的。 买不到好的呀。 耐心点儿,挑人一定是比挑东西难的嘛,慢慢看就是。苏甸其实很不耐烦,但又想到香粉近来刚刚好一点,便不想招她生气。 苏甸很烦,提着文明棍就要出门,像以前那样,一旦烦了就想到月姑那里坐坐,刚刚走了几步,见一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一双全然欧化的美少女徐徐走来,看见他,男人花白的胡子颤动着笑出声来: 你不认得我了么?甸兄,没想到我还活着吧,我是被文医生判处死刑的人哪,在五湖四海周游一圈,又活过来啦! 维嘉兄弟?苏甸惊讶地,你这个怪人,从不给我来信,自从秋声没了,你的家人在我跟前都成了扎嘴葫芦,问也问不出个究竟的,谁知道你在哪儿流浪哪,你说你这个身价昂贵的富贵公子,与水手阿根有什么两样嘛? 苏甸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维嘉却不忙进来,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端详气势恢宏的天海堂群楼,点点头道,甸兄,你的心愿是达到了啊。 差远了啊,苏甸叹道,咱眼高手低,用运水的话说,我回唐山不过是造了些房子,捐了些钱,修了些路,最想修的,还修不起来,这不,十九路军走了,我们修路开矿的计划又泡汤了……一来二去,人老了,精力也不济了。 维嘉劝慰道,这年头做事儿不容易,更何况你做的事儿已经不是一两件!苏甸不以为然道,你是说我还是有一些本事的是吧?你要是不走,我们就可以做更多的事儿。 我没有这个命哪,我就是个消遥的命。维嘉半真半假地,依然呵呵笑,苏甸引他们进门,依次坐下,维嘉命孙女叫外公,碧云碧如正是豆蔻年华,一式洁白乔其纱洋装,翩然若仙女。 苏甸叹道,她们大了,我还是认不出来,维嘉促狭道,你当然认不出来啦,不过说来也容易,碧云静若处子,碧如动如脱兔,不出半个时辰你便可一目了然。 果然一会儿碧如开始四处张望,维嘉道,你们去罢,找你们小舅舅小姑姑玩去,让我们两个老头儿好好聊天。碧如笑嘻嘻牵着碧云走了,都一口流利的法语,两人对话,除了维嘉,谁也听不懂,苏甸感慨万端,这就是你给我带回来的欧式淑女,唐山话都说不畅了,维嘉说你好记性嘛,我自然是说过这话的。 苏甸说苔丝呢,苔丝怎么没来? 维嘉顿时神色黯然,她终于找到了亲生父母,不来啦。苏甸见维嘉一副难受样子,就打趣道,横竖你妻妾成群,从来是不缺女人的,至于要这样嘛?维嘉认真道,苔丝的好处是别的女人没有的,这你就不懂了。 苏甸赶紧说那是自然,他笑道,虽说一滴露一根草,苔丝可是食了两点露水的。维嘉不解地问道,什么两点露水?苏甸笑着答道,番邦女子,又得了唐山男人春风般的教化,不是双点滴露是什么? 原来如此,维嘉解嘲道,这么说我旅欧十年,倒给你甸兄带回了四滴露水。苏甸叹息道,可惜秋声不知究竟哪去了,有这么一双女儿,她大概死也瞑目了,他还要说什么,楼上哗然,爆发出年轻人一阵一阵欢乐笑声,维嘉由衷叹道,年轻可真好。 现在的年轻人有时可真麻烦。 哟,好像你就没有麻烦过似的。 那是自然,我当时是出门赚吃人,忙都忙不过来呢,没有时间麻烦啊,可你看我们元艺,锦衣绣食,却一味的愁眉不展,唉,这孩子,不说也罢。维嘉诧异道,你是说,阿艺?那可是聪明绝说嘛。 元艺将多汁的桔瓣往她鲜艳口唇送去,吃吃,别乱吵吵,你尚未成年呢,怎么可以熬夜?碧如撅了嘴道,怎么?在外国不许,现在家里也不许,我们简直就一点人身自由也没有嘛! 维嘉佯怒道,碧如,你未成年,我不管谁管嘛,这俩丫头,打小是我带大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香粉道,老爷,要玩就让他们玩罢,我们元艺是许久不参加舞会了,好容易有这个兴致,就让他们玩一玩罢。 维嘉还要说话,苏甸道,行了行了,咱们两只老骨头还是歇息去罢,年轻人要闹就让他们闹去,不过,下不为例。 碧如高兴得跳了起来,在苏甸脸颊上亲了一下,碧云文静地站在那儿,望着姐姐一个劲儿地笑,苏甸说元艺元普,好好招侍你们的外甥女,元普答应着,苏甸倒过来看了元艺一眼,元艺正对碧如作鬼脸,听见了没有,外甥女! 艺儿的确是许久不这么开心了,让他们玩玩也好,苏甸带着维嘉往北楼去,维嘉注视着他笑容消失渐见风骨的脸,甸兄,这些年,你还是有些变化的。 苏甸说,这些年,大事做不好,小事懒得做,耗费钱财是小事,唯独这孩子的事儿没作好就是造孽。 你忘了月姑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的命。维嘉意味深长道,月姑的话总是有些灵异的,无论如何我们没法替代他们,不是吗?苏甸笑道,你原是风流倜傥之人,西洋逛了一圈回来,倒有些夫子气起来。 你一会儿说我愈来愈番,一会儿又说我夫子气? 都有嘛,看起来有趣得紧。 天有些冷哟。 唉,我们都老了,我们还是到屋里静静躺着聊会儿罢。屋里火旺。 不一会儿,稍稍上了年纪的人都走了,偌大的厅里,年轻人舞也不跳了,团团坐着,海阔天高地闲聊,近年来性情变得十分孤僻的元艺,苍白的两颊浮起两团红晕,妙语如珠,逗得韵琴碧如等女孩儿咯咯笑,秋意打发自己的孩子睡了,悄悄又走下来,与她原本并不熟悉的兄弟姐妹一起嗑瓜子聊天,壁炉里粗硕的木头熊熊燃烧。 热闹之中,刚刚活泼了一会儿的元艺又沉默了,黑乎乎的眼睛游离在千里之外。奇怪的是性情如火的碧如亦骤然安静,专心致志坐在元艺身边,见他忧郁目光如古井,幽深中还有几点火花闪烁,不由怦然心动,她莫名其妙觉得这里头有无穷无尽的故事。不过,碧如的沉默向来是不超过五分钟的: 十舅舅,说点故事给我听听。 元艺置若罔闻。 十舅舅! 元艺还是静静地望着通红的壁炉发呆,脸色苍白如纸,碧如是娇养惯了的女孩儿,向来是有求必应,走到哪里都有男孩儿宠着,元艺的冷漠愈发的激起她的好奇心,十舅舅啊,你醒醒! 这时元普站起来,走到碧如身边,拉拉她结着珍珠扣的袖子,行行好,碧如,你现在不要去剌激他。碧如涨红了脸嗔道,为什么?你凭什么要管我?我偏要叫他! 团团的圈子打散了,他们随意散坐,各谈各的事儿,深夜了,烹煮宵夜的丫环们依旧川流不息忙个不停,但元艺依然沉默,以至于坚持陪着他枯坐的碧如星眼微,两颊飞红,掩口悄悄的打呵欠,远远的鸡叫了,呆坐的元艺终于打破的沉默,睡觉去罢碧如,瞧你困的。 碧如撒娇道,他们都还在说话呢,再说,你不睡我也不睡。 我是要睡了。 元艺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撇下所有的人,竟自回南楼,他此时极度亢奋,一点睡意也没有,劈头盖脑冲了一通凉水,紧闭靠通道的房门,将朝着红楼的落地窗唰地打开,提了摇椅,静静躺在自己精心培育的绿油油的兰草之间,有株素心兰正悄悄吐着幽香。 中楼正厅依然灯火通明。 热闹是别人的,你是该睡觉了,元艺站起来面向红楼,眼光却不由自主落在自家中楼正厅那扇落地楠木百页窗上,有雪白窈窕的身影在那儿印着,一动也不动,是据说从来不肯安静的碧如,元艺朝她看了一会儿,抽身回房,关上自己身边的落地窗。 躺在床上他依然睡意全无,他再次起身,将所有的窗帘紧紧拉上,苏家上上下下的仆人都知道元艺拉上窗帘的时候天王老子都不能打扰,否则小则电闪雷鸣,大至沉默绝食,无论如何,是足于让全家鸡犬不宁的。 元艺将落地灯稍稍拧暗,打开壁柜,从幽深处拖出皮匣,嘣的打开弹簧锁,取出从不见天日的象牙烟枪,擦火,点灯,他的动作熟练而优雅,操作了半个时辰,滋润的烟泡微微腾沸,他迅速用银签挑起,装碗,再搁到蓝色火苗上看着它烊了,屏息欣赏了一会儿,便一头歪在床上。 炽热的乌丸滋滋汽化,元艺躺在隐秘神奇的烟雾里,贪婪深吸了几口,只须一丸,便消解了他莫名其妙的亢奋,有甜美睡意袭来,他懒洋洋爬起身来,娴熟地收拾烟具,藏好,回到床上,腾云驾雾,似睡非睡。 这套昂贵的烟具是香粉暗地里替他购置的,香粉做女孩儿的时候侍候过男人吃大烟,香粉的瘾不算重,消遣而已,去年见元艺精神恍忽,生怕他再憋出什么毛病来,就悄悄又置了一套器物给元艺。元艺的瘾也不算重,催眠而已。 他终于一觉到天明,醒来照镜,深黑眼睛下是青灰的圈,颧骨却象午后的结核病人般潮红,整个是失恋女人状,女人还有人怜,可你是男人,用爹爹的话说男人是要不想睡觉不想睡觉的碧如立刻发出细微的鼾声,元艺突然有几分好笑,心想这女孩儿娇憨动人,却是没大没小仙祖无救! 元艺独自在厅里饮了两杯上好清茶,屏了屏气,习惯地到他的园里去伺侍他的花草,冬眠的葡萄架光裸着沐浴在阳光里,他眯着眼睛呆了半晌,微微沉醉,张着手竟不知做什么才好。 十少爷,天这么冷你赤足站在园子里是要冻病的,元艺猛然抬头,见时伯老脸笑得菊花似的,跑过来抢过铲子,你还是热热去喝碗粥,这里我来,横竖现在没有什么事儿,去罢! 元艺却一点不觉得冷,他若有所思放下裤管,携着一脚露水去饭厅吃饭,苏甸刚刚在园里散过步,正要和维嘉一起用早餐,见元艺来了叹道,年轻人都还在睡觉,只有你能按时起床,倒真真是难得,只是这要放在正事儿上多好。 元艺久不见维嘉,在他面前竟有些尴尬,倒是维嘉圆场道,元艺还年轻,年轻人都贪玩一些,时到花就开,甸兄,你不必担忧太多的,你看我们意澄。 苏甸叹道,意澄无论如何是做大事儿的人,可你看看元艺,眨眼就三十了,我三十岁的时候,南洋唐山两头家,金山银山都扳倒了,现在的孩子,命好,倒不知珍惜了。 显然元艺这些话是听惯了的,很快脸皮又厚了起来,目光散漫置若惘闻,爹爹,天有些冷,我想喝一口热热的黄酒。 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哇? 我就是想喝。 想喝就让他喝罢,喝点黄酒无碍,跟在男人们后面的妍婴说,我叫厨子给你做些小菜,苏甸说,哎呀,我们也来喝一杯吧,维嘉叫好,几个人同时转回餐厅来,元艺见父亲有了兴致,就说,爹爹,我们到园里等罢,今天阳光真好,亮得出奇呢。苏甸正愁元艺整日郁郁寡欢,就说,妍婴,你就让他们把酒菜摆到园里来。 妍婴答应着,吩咐下人张罗去了。 维嘉选中了晚菊亭,也不讲究,拍拍石凳就坐下来,元艺命自己屋里的仆人给两个长辈送上熏笼和锦锻坐垫,自己搓着手,入神地瞅着熏笼里微微红裂的栗炭,阳光折射,他玲珑的耳朵通透莹润。 妍婴见状,跑到厨房与宝珠嘀咕半天,竟调理了围炉用的铜火锅,暖烘烘竖在光滑的大理石桌上,维嘉兴致浓厚地打开锅盖,只见一汪清汤见底,他微笑着不语,元艺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水至清则无鱼! 宝珠瞪眼道,你懂什么?这是三年养的老母鸡吊出的高汤呢。 三妈,你难道就不知道么?元艺突然嘻皮笑脸道,混水才能摸到鱼呀,你回去歇着,这儿就让我来,宝珠说你一个公子哥儿懂什么,别烫着了。 你懂的我多少懂一点,元艺说我懂的你就不懂了,你还是走罢。 宝珠不放心,嘟嘟嚷嚷不愿离去,这时苏甸说,宝珠,你走罢,横竖有丫头跟着呢,他既愿意做,就让他做一回嘛。 妍婴与苏甸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元艺的沉默与低调,这瞬间的本能的复苏,倒令苏甸心跳加快,他站起来走到冷香四溢的蜡梅树下,远远望着儿子在热汽腾腾火锅前有板有眼的忙碌,这聪明过人的孩子是从来不愿将心思用在正道上的。要能用在正道上,恐怕要比元浴元普都能干些。 苏甸脑海突然闪过富不过三代之类的陈年旧语,幸好你不是只有元艺这个儿子,他轻轻打了个冷战,转身去小解,片刻他微笑着回到晚菊亭,元艺笑吟吟将一杯温热的家酿糯米酒端到他跟前,自己则熟练地调合芥末酱油醋之类。 元艺,让仆人干罢。 爹爹,你就让我给你们做一回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苏甸听这糊涂孩子重复自己的口头禅,不禁笑了起来。太阳渐渐升起,阳气灿烂地蒸腾,给正碌的充满活力的元艺罩上金光,往日晦气似乎一扫而光,这孩子现在显得格外俊俏洒脱,苏甸心里顿时温暖如春,一改以前远庖厨的习惯,也动起来,招呼维嘉,来来,喝了这杯温热的酒,自己动手,自己动手。 维嘉叹道,还是在鼓浪屿好呵,你看每一尾鱼都是新鲜的。维嘉于吃兴致是很浓厚的,妍婴命小青打开四撞紫檀提盒,果然除了听装鲍鱼,其他海味都是新鲜的,妍婴说,三太太这些年来亦难得下厨,这是她特意为你调制的滋阴清水汤锅,不燥不腻,老少咸宜。 维嘉连声道谢,苏甸瞥了妍婴一眼,说既然元艺愿意忙活,你就好好坐下罢,活了大半辈子,让晚辈侍候一回是应该的。 妍婴坐下来,元艺特地给她调了清淡的酱碟,四妈,往常都是你给我捎吃的,我今天就先敬你一杯,他仰头一饮而尽,小青执壶斟上第二杯,维嘉叔,你是我爹爹最好的朋友之一,我再敬你一杯! 维嘉和妍婴都是酒量奇大的人,元艺虽然吃喝玩乐,天天都要小酌一番,却没有妍婴的本事,他天生的小量,两杯下去便双颊通红目光灼灼,这时苏甸倒自己举起杯来,艺儿,来,第三个当然是敬你爹爹! 元艺再次一饮而尽,爹爹,你原谅儿子不孝。 艺儿,现在谈孝不孝太早,你还没成人,用新式人的话:人生还没开始呢。 元艺笑笑,苏甸因为久不见儿子笑,觉得格外温暖,似乎连微弱的炉火都分外明亮,妍婴心里却凛凛颤了一下,冬日阳光锐利清澈,元艺看上去灿烂的笑容分明挟着一丝丝寒意,妍婴酒意一下子涌上头,她不由地红了眼眶,这红晕一直牵连到她有些沧桑的面颊,竟然鲜艳如花。 四妈,你好漂亮! 艺儿,你都胡说些什么嘛。 是的四妈,我看就没有什么人比你漂亮嘛! 元艺空腹,喝得太多太快,肆无忌惮说了一通酒话,又俯首侍伺三个长辈一番。暖洋洋的天气,热滚滚的火锅,他突然地觉得饿了,于是埋头一心一意吃起东西来,最后命小青取来一只黑色的螺钿漆杯,深而且大,自己执壶斟了满满一杯,爹爹,七分茶八分酒,我这是倒了十分了,沉甸甸呢,维嘉叔,你慢用,对不起了,我累了,我要回房,回房睡觉去。 元艺竟自举着满溢的酒杯,踉踉跄跄在花间小径上行走,北风掀起他年轻茂盛的乌发,如上好的黑缎猎猎作响,妍婴道,呀,风好大,倒底是寒冬腊月,一点都不含糊的,苏甸默然无语,维嘉若有所思道,咱们也进去罢,别吹坏了两把老骨头。 苏甸还是不语,三个人闷闷喝了几杯,冷风真的大了起来,持久而猛烈,铜炉里的栗炭一阵窒息,骤然又红亮,天上乌云多了起来,酽酽地遮住了阳光,沉闷,温热。 苏甸叹息道,真是怪了,都说春天孩儿脸,寒冬腊月的,怎么也说变就变,维嘉笑道,这正是寒流要来的前兆,你在南洋呆久了,倒没了这些知觉。 我回唐山十几年啦。 可你在南洋三十年呢。 那倒是的,苏甸站起来,用我们大太太的话说,那地方只是一味的热,热得你看不到任何希望,可要没有南洋,还真没有我苏甸呢,走吧,秋意这次回来,给我带了些上好的雪茄,抽雪茄是男人至高无上的享受,走,我们回客厅烧口咖啡热热地喝了。 乌云愈来愈浓郁,元艺走到自己房门前,螺钿杯里的酒晃晃悠悠的,他扭了一下,一头撞到白墙上,酒居然没洒出来,于是笑嘻嘻喝了一口,再喝一口,直至喝完,顺手将杯子丢到傍边的垃圾筒里,摸到门边,倒犹豫起来,拧着铜把手呆了一刹,甩杯子的声音惊动了一直在傍边的红玉,她忙忙上来帮他拧开,十少爷小心! 元艺瞪了她一眼,小心什么? 红玉赶紧住嘴,元艺近来看似沉默,其实脾气很坏,他又看了红玉一眼,一脚踢去,门砰的在墙上狠狠反弹了一下,重新关了起来,闭得紧紧地,元艺大怒,再踢一脚,纹丝不动,苏甸造屋耗费千金,结实的楠木板足有二指宽,他根本就踢不动,捂着脸蹲了下来,足尖的疼痛令他清醒了一刹,用力过猛,站起来随即昏倒在地,红玉过来,小心翼翼将他扶上床去,这时妍婴闻声而至,看见红妆素裹的碧如睡在元艺床上大吃一惊,顾不得昏迷中的元艺,扑上前去,轻轻摇撼那深度酣睡的女孩儿,碧如慵懒地翻了个身,宽大袖子下滑,光裸胳膊叠在一处,如花似玉。 妍婴无奈,拉过被子给碧如盖上,命红玉和小丫头将烂醉的元艺扶到自己房里,亲自喂他酸笋醒酒汤,元艺在朦胧中睁开眼睛,楞楞地盯她许久,轻轻叫了声四妈,四妈你还好? 妍婴突然泪如雨下,她低下头倾听,可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不胜酒力,实实在在是吃醉了,舌头很大。 元艺翻转身,睡了。 窗外风很猛,在蜡梅疏朗枝丫间呼啸,寒流是真的来了,妍婴支着太阳穴沉陷在沙发里,命小青去侍候元艺房里的碧如,命红玉将自己的窗帘拉紧,下楼去告诉宝珠她不吃晚餐,她头很痛,是钝钝闷痛。 元艺睡到第二天醒来,发现妍婴趴在他的床沿睡着了,他有些茫然地从床上爬起来,取出羔皮大衣搭在她肩上,想一想,呼小青进来,将妍婴扶上床去,跟随妍婴二十几年的小青有一把年纪了,来回奔跑,大概昨天没好好睡,眼眶都是青的。 元艺回到自己房间,茫茫然转了一圈,碧如早就走了,被褥早起让丫环收拾得整整齐齐,元艺在床中抚摸一下,含糊地记起昨天的事儿,不禁咧嘴笑了一下,碧如竟活鲜鲜地跃到眼前。 十舅舅,他分明地听到碧如娇嗲声音,血液一下子涌到脑门上,他霎地转过身来,果然碧如就站在那里,她换了一身淡雅的碎花旗袍,花容月貌,神态有些怯怯的,愈发衬出豆蔻年华少女的爱娇来。 元艺吃了一惊,态度便有些生硬,你不是回去了么,怎么又来啦? 你不喜欢我来么? 元艺哼了一声,你先到四奶奶那儿坐会儿,我还没洗漱哪。碧如顺从地答应着,正要转身,元艺忙忙又将她叫住了,算了算了,我妈刚睡,你爱坐这儿就坐这儿罢,碧如惊道,她是你妈,你妈不是五太太么? 元艺厌恶道,你知道什么,我有好几个妈呢,我妈是谁有什么关系啊。碧如说,这倒是的,横竖四太太五太太都是庶出。 元艺冷笑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嘛,哼!碧如笑道,我二妈说你们大妈妈生的舅舅现在都在南洋,所以在鼓浪屿这些舅舅是无所谓嫡出庶出的。 元艺见她一派天真烂漫,也就笑道,你找我玩应该迟一点儿,我这人早晨起床麻烦事儿多,碧如看着他慢腾腾洗脸刷牙刮胡子泡茶,你这样上学是肯定要迟到的啦,难道你没有读过书,哼,我二妈说你是苏家读过最多所大学的人。 元艺被人截到痛处,楞了一楞,你那个三八二妈还说我什么? 我妈说你是自己不愿意出息。 否则就是状元是不是?哼。元艺见她好奇地在房里东摸摸西弄弄,就说,你到底是喜欢这些东西,还是喜欢我?碧如说我道,阿妍,我嗅到甜腥的糊味儿,他们在煮什么东西? 没有罢,谁会在房里煮什么呢。客氏看了香粉一眼,香粉却觉得她朝自己剜了一下,下意识朝她尖尖的小脚上盯了一下,不作声了,一物降一物,她即使在最疯狂的时候亦不敢在弱不禁风的客氏面前造次,客氏倒是和蔼,问道,你叫艺儿作什么呢? 我要看看他。 别看了,别看了,苏刘氏沙沙的喉音突然拔得又哑又高,都回去,回去!但大家都不回去,一会儿秋意她们拖儿带女的也来了,随意散坐在小楼回廊上不堪规则的美人靠上,叽叽喳喳不明就里问这问那,秋意眉宇间还洋溢着几分正月的喧闹气息,妍婴眼皮则别别跳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阳光已经挪到内院正中,清晨疏淡悠长的树影缩成浓密一团,偌大回廊洋溢几分正午金灿灿的温暖。 该吃饭了,宝珠唤丫头过来扶持昏昏欲睡苏刘氏和客氏,然后自己在妍婴身边坐了下来,良久,妍婴叹道,我们也走罢,她最后一瞥元艺仍然紧闭的房门,紧紧闭着嘴朝前走去,不再回头,紫色裙裾泫然飘洒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下,犹如一道凌厉迅疾的闪电。 她不谈,别人也就不知元艺究竟哪去了,香粉有病的脑子只能收半天的事儿,苏甸一夜未归,大概是宿在李家庄与维嘉叙旧去了。 十五元宵日,团团紧簇的苏家天海堂楼群并未显出前几天的热闹,晚上八时左右,满天细碎的星子都逃遁了,一轮满月越出东山,你们去帮帮时伯收灯笼罢,他年纪大了,有个闪失就麻烦了。 元普答应着忙去了,苏甸举步前行,走到井边顺手将铁盖盖上,冬天凉硬的铁石相撞,猛然闪出火花,凌厉的响声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站在那里鬓边蹦蹦直跳,听着井底古怪深远的回音,头上短发似乎也根根竖了起来。 这可真是老了,一点点响动都受不了,苏甸自嘲地想着就往妍婴房里来,妍婴正在喝自己调制的药,见他进来呛了一下,咳了半天竟不知所措,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苏甸从她通红的脸上隐约看到已经逝去的青春时光,不由心里一动,怜惜道,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气有些不顺。 哪里不顺,呃? 他抚摸她后背,感觉到她在剧烈抖动,就说你们近来都有些神经兮兮的,躺下罢,躺下也许好些。妍婴顺从地躺下来,想了一想,说,艺儿不知哪去了,苏甸说能哪去,在乌石那儿罢,我来给他们打个电话。 电话是月姑接的,月姑说她这些天从未见元艺过去,苏甸说,乌石呢,叫乌石来听电话,月姑说乌石到鹭港看孙子去了,苏甸这才想起李国赓早就将已经会说闽南话的乌番婆扶了正,乌石父子俩现在很常去鹭港,住在番仔媳妇的家里。 妍婴又剧烈地咳起来,奇怪,艺儿会到哪里去呢?苏甸突然笑了起来,莫非又是私奔罢,难道我女儿私奔,儿子也要私奔不成? 妍婴叹道,他要有私奔的勇气也不错了,她内疚地,老爷,我对不起你的,几个孩子都没有调教好。 老爷,你又叫我老爷! 苏甸霍地站起来,来来往往踱步,动作激烈不亚于一战前负债经营那段窘迫的日子,可他现在年近花甲,不多时便气喘吁吁,脸红得要汪出血来,妍婴默不出声上前,扶着他站在窗前,静静看红楼里灯光走动,苏甸歇了一会儿,颓然坐下,妍婴赶紧倒了杯水让他吃药,这是年前检查之后,文医生交代一定要吃的。苏甸吃药后安静下来,见妍婴睁大眼睛望着窗外,就说,你也去吃药罢,别耽搁了,妍婴转身,原本美丽柔和的眼睛变得阴凄凄奇大无比,老爷! 苏甸怒道,我叫你别叫我老爷! 妍婴突然劈头盖脑道,我要出去找艺儿,苏甸说有什么好找的,孩子这么大了,玩够了他自然回家,这又不是第一次,妍婴带着哭腔道,可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啦。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 妍婴低着头要从愠怒的苏甸面前走过,他疲惫万分地动了一下,你要去哪里嘛? 你不是叫我去吃药么? 别走,让丫头端来就是。 不用,不用,我们来了!两个人一齐转过头去,见宝珠笑吟吟时来,后面跟着端着红泥风炉的小丫头,妍婴喘咳道,搁在壁炉前,我一会儿再吃,苏甸说要吃便吃了,吃凉的胃痛于你有什么好处嘛。 宝珠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位,她嗅到一丝隐隐的萦绕不去的火药味,便在他们面前坐下,命丫头倒药,亲自端到妍婴嘴边,妍婴,趁热喝了罢,别惹老爷生气,苏甸说我并没有生气,你们不要神经兮兮的。 于是大家都沉默。 苏家天海堂在年节后的沉闷中过了两三天,天气睛冷,天未亮时伯起来汲水浇花,打开井盖摇动汲水的吊乌,未听到深澎水声,桶底就搁浅了,那物件绵软而鼓胀,时伯不看则已,一看血液全冲到头上。 苏甸披着绒睡袍刚刚从楼上下来,见时伯噢的一声坐在地上,脸都黑了,便问,怎么啦,天冷地滑,小心点儿呵,咱们可都是有年纪的人了。时伯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指着幽深的古井。 苏甸上前,见元艺仰浮在清冷的水面上,似笑非笑的脸有些肿胀,眉目却栩栩如生。 苏甸觉得背上咯吱一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想了一下,忙吩咐时伯不要声张,趁老少妇孺尚未起床赶快打捞。 时伯牙齿冻得咯咯响,唤来小青的男人一齐操作,他们用宽大绳套束紧元艺着因泡水变粗了的腰身,哼哧哼哧,终于在日头尚未出来之前捞了起来,抬到荫处。 苏甸亲自用白绸将儿子身上的水迹拭净,裹了起来。坐在溺毙的儿子跟前,他一滴眼泪也没有,倒突然想起在南洋经商的日子,有一回去印度考察行情,在恒河边上看印度人办丧事,烈火熊熊,干净利落,一了百了,多好! 杉木棚和水床刚刚搭好的时候,妍婴起床推窗,看冬日从波光粼粼的金带水沙滩升起,绯色霞光晕染着清澈天穹,竟比春天还要明媚些,她近来虚弱,常常早醒,每每伏在窗台上看日出,已经成了习惯,今天倒醒得恰到好处,无须等待,霞光就已经斜射,她正欲到凉台上沐浴天光,忽听得南楼香粉失声长嚎,定睛一看,霞光灿烂的花园里多了一堆白色器物,香粉披头散发状如女鬼,哭天抹泪的叫元艺。 妍婴呆了。 香粉兀自在那儿呼天抢地,她看来是彻底的疯了,疯得在元艺治丧期间,鼎反天沸无一刻宁静,苏甸冷着脸要叫男仆们将她绑起来关在屋里,元艺是夭寿,守丧时天海堂紧闭大门,一架讲究的楠木棺材只能从偏门寂寂而出。 这期间李家庄的碧如好似游魂,衣旌雪白在门口飘来飘去,维嘉来参加丧礼,只好也将她锁了起来。 苏甸始终一言不发,阴沉着脸,一直到阴沉沉的丧礼结束仍然愤怒不已,他愤怒的是本该血气方刚的儿子却选择了女人的死法! 愤怒中的苏甸郁闷了九天,这九天他几乎不食不眠,一股实火周身流窜奔突,突然之间左手左足发麻,妍婴连夜叫人将他送进救世院,文院长诊断是轻度中风。 苏甸倚在雪白被褥上,倾听窗外汩汩水声,燕尾山的树林异常浓密,时值涨潮,因常年抵御狂风的野榕出奇矮锉,在糙粝礁岩上根系纵横,墨绿色遒劲的树冠倒有一大半要流泻下来,触及横涨的潮水,时而汩汩作响,时而飞珠溅玉。 他神志仍十分清楚,但脸色通红,喉间有什么在咯咯作响,看见发髻雪白神清气爽的月姑走进来,他突然泪水涔涔,玛雄和林时音卷款出走,他未说一句话;元艺出事,他也尚未掉一滴泪珠呢,妍婴抽出手帕要替他擦拭,他含混不清地吼了起来,别动,你们都出去,让我和月姑聊聊。 妍婴无言退下,月姑不言语,伸出两根指头号脉,她指头依然红润洁净犹如少女,多日急火攻心的苏甸蓦然闭上眼睛,顿时觉得有淙淙泉水周身流淌,壅塞多日的脑筋清爽了三分。他翕动着嘴唇喃喃道,月姑,你看看,我究竟是作了什么,你的上帝要这样来惩罚我? 月姑凝视着他通红但仍然润泽的脸,命他伸出舌头望望,轻声道,别急,阿甸,你积郁太久,怒火攻心,脑筋出血,静心调养一段,无大碍。 苏甸缓缓地睁开眼睛,我不是说病,生老病死是必经之路,不是吗?月姑微微笑道,说是这末说,你是有福之人,大限未到,莫胡思乱想。不过,我倒是要劝你一句,家业大了,放手让子孙做去,何必操心太过? 我是太不操心了哪,要不艺儿何至于此。 这是两码事儿,咱们现在不说阿艺,好么? 不然要说什么?!世上最惨的事儿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儿恰恰就让我碰上了。 他都那样了你还说他作什么呢,说说你自己如何调养罢。你真的无大碍,月姑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给你开些凉血平肝之药,你让妍婴过来。 苏甸顺从地点点头。 妍婴进门,依言书写方子,一边命仆人抓药煎去,一边招呼月姑坐下,月姑说,你还是歇会儿,苏甸任性道,你陪我一会儿,月姑正犹豫呢,乌石颤巍巍进来了,阿甸叫你陪你就陪一会儿,我先回去啦,刚刚闭上眼睛的苏甸竭力又睁开,说,乌石,你也来啦。 我不来行么?阿甸,咱都老了,折腾不起啦。 苏甸目光湿润,静静地不再说什么,这时文院长和李维嘉从医生楼那边走来,他说,你们都在这里作什么,病人需要安静,都回去罢,回去。 是的,你们都回去。 妍婴嗫嚅着还要说什么,苏甸咆哮道,叫你们回去就回去,妍婴抖颤一下,走了,月姑交代一下,也走了,最后掩门是维嘉,他说,甸兄,好好养病,过些天我们再来。 钢琴声远远飘来,苏甸躺着,在一阵高似一阵的涛声中渐渐平静下来,他闭着眼睛,听凭汹涌潮水澎湃,五十年光阴就是这样汩汩流淌,他忽地想起第一次来鼓浪屿的情形,眼眶再次濡湿,物是人非,只有浪涛依旧,潮涨潮落,过了几个月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妍婴与宝珠轮流送饭,没人敢与他说其他的事,他就这样伴着涛声躺着,什么都不想,麻木的腿脚竟又渐渐灵便起来。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苏甸自己拄着拐棍沿着海边慢慢走回他离开近半年的天海堂,他走着走着渐渐就有了蝉儿出壳的感觉,踏进苏家花园,鲜花和浓郁绿意一齐扑面而来,他将手杖慢慢抛了出去,它镶银的把儿在暮春阳光下闪烁了一下,恰恰击中时伯正在蓐草的宽阔后背,他楞了一下,咧开嘴笑了起来,老爷,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苏甸亦咧嘴笑道,我躺在洋人的救世院里喝月姑的中药汤,喝了半年多哪,想一想,不能死,否则这苦药不就白喝了么! 时伯憨笑,扶他进天海堂正厅坐下,苏甸当即命妍婴起草电报稿,召唤四面八方的家人,预备在端午节母亲苏刘氏生日那天庆祝一番,妍婴奋笔疾书,苏甸奇怪道,简短的电报,你何以折腾这末久? 妍婴不语,头也不抬,写完交管家去邮局发送,方缓缓道,老爷,恐怕天不随你愿,兵荒马乱,其他的人恐怕一时来不了,运水在路上了,一会就到,你还是与他们商议一下罢。 妍婴将元普从英国的来信念与他听,苏家子弟能在世界一流名牌大学读书,终究是好消息,苏甸顿时食欲大振,这时妍婴犹豫一下,告诉他苏姗和徐玉明随军到云贵边境整装待发的事儿。 苏甸沉默良久,问,姗儿来信了?妍婴说,信是元浴写的,听说,妍婴踌躇再三,说,还有玛雄和林时音!…… 这么说,玛雄和那小妮子不单是卷款而逃,林时音这土匪婆子,枪林弹雨是见惯了的,苏甸骇然拄仗而立,百感交集,嘴巴却闭得紧紧地。 妍婴扶着他,小心翼翼揣摩他的神色,老爷这半年闭门养病,不知天下局势之险恶,最近日本军队已经占据了丰台,双方再次交战是早晚的事,徐玉明和玛雄都是职业军人,他们不可能置之度外…… 苏甸继续沉默,楞楞想了很久,才说,妍婴,给姗儿寄些钱。 妍婴突然哽咽,谁都没有地址,怎么寄?浴儿说他给了一笔钱,姗儿不要! 苏甸仰天长叹,国将不国,家自然也不成家了,泱泱大国,却需要弱质女子上战场!姗儿,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倒还有几分血性! 妍婴泪如雨下。苏甸恼道,你哭什么?妍婴慌忙饮泣收心,这时与客运水一起进来的国赓道,甸叔,你住院期间,日本领事馆派人来了好几次。 苏甸淡淡道,自然又是入籍的事儿了,打我回唐山,他们就没少找我,黄鼠狼给鸡拜年,听起来倒像他们给了我面子!我在答哩尚且不屑一顾,难道如今住在我们自己的唐山,倒要入他们的籍?! 客运水道,甸兄,现在是由不得你了,从台湾过来的日本军舰天天就在家门口示威,日本人如狼似虎,不入籍不要说生意,恐怕命都难保,鹭港商会已经有人接受日本人的条件…… 苏甸冷笑道,那他就得活活让国人的唾沫淹死,运水,你已是久不与我说话了,哪怕是让你回中升银行那天,你都不肯与我说一句体己话,你今天该不会是替日本人来做说客吧? 客运水脸涨得通红,甸兄,我再怎么没出息,也不可能替日本人做说客。 国难当头,哪怕是全盘收缩生意,亦不能有丝毫妥协,苏甸斩钉截铁道,语气却缓和下来,运水,咱们在南洋共同奋斗了大半生,这份产业来之不易,难道白白送给日本人? 可能是五五开,客运水垂头丧气。 苏甸冷冷道,不要说五五开,那怕是八二开都不能与他们合作,我的就是我的,哪有站在自家门口将自家产业亲自送上门去的道理?! 妍婴见苏甸勃然大怒,便示意他们几个先退下,苏甸还沉在沙发里生闷气,妍婴轻声劝道,再说吧,文医生说你不能动怒。 苏甸叹道,我现在是连生气的本钱都没有了!他扶着妍婴的肩膀去看母亲,苏刘氏拄着拐棍孤零零坐在屋里,眼睛黑洞洞地,她已经完全痴呆,不认人,除了骂人的话,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闷闷坐了一会儿,说,妍婴,咱什么都别忙了,意澄和浴儿已经将上海总行全部迁到法租界,一旦战争爆发,这蕞尔小岛恐怕不是久居之地。 他又闷了一会儿,突然说,妍婴,我要去南洋,我得去看看伊丽,再不去看看她,恐怕以后难以见面啦! 苏甸目眶湿润,妍婴亦不作声,伺候他睡下,自己回到中楼正厅,与还坐在那里的李国赓和客运水商议半天,决定由客运水陪他上船。 就这样,苏甸再一次行进在惊涛骇浪之上,久病初愈,言行举止十分不便,但他始终拒绝仆人搀扶,独自拄着拐仗,颤巍巍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十日之后一个傍晚,船终于到了答哩,答哩显然刚刚下过狂风暴雨,浓云与霞光交接处血色狰狞,苏甸看到伊丽静静站在答哩码头上等待自己…… 伊丽老态龙钟。 苏甸紧紧攥着她的手,慢慢登上吱吱响动的木质阶梯,伊丽,伊丽,我差一点就见不着你了,真的,就差一点点。 伊丽不语,蹒跚着将他带到丰盛的晚餐前,深黑眼睛里贮着关于他的成千上百个问候,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哆嗦着给她夹菜,她哆嗦着也给他夹菜,彼此将食盘堆得山尖,谁也吃不下。一个响雷,那些精美鲜艳的菜肴竟倾泻了一地…… 2002年10月26日初稿完 2006年3月定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吴尔芬 往事并不如烟 我至少给50个朋友的作品写过评论或书评,我的博客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了解吴某的人都知道,我从来不写女性作家的书评,非写不可,也只是一篇印象记。我始终认为,男人与女人是很难沟通的,他们与她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打量生活的眼光、介入艺术的立场都是不一样的,所谓的沟通,其实是鸡跟鸭讲。所谓的男女平等,在我看来只是政客一句空洞的谎言,不但不可能,而且不必要。小时候,我妈就告诫我,“男孩子要跟男孩子玩,不要跟女孩子玩,跟女孩子玩会驼背。” 对厚如砖头的书,我都充满敬畏感,比如《鼓浪烟云》。我将《鼓浪烟云》带回家,随手扔在书架就忘记了,老魏却捡起来读。这让我非常诧异,因为老魏平时是不读小说的,除了苏童和北村,她甚至说不出几个作家的名字。知道苏童,是因为苏童笔下的那些女人让她着迷;知道北村,是因为她认识康洪。老魏读小说必需具备三个条件:一、心情好;二、天气好;三、书很轻。厚的书她是懒得看的,“太重”,她说。奇怪的是,老魏居然将厚如砖头的《鼓浪烟云》读完了,并且得出结论: “这个叫泓莹的作家要走红了。” 我告诉她,“这个泓莹就是你认识的那个王莹姐姐。” 这下轮到老魏诧异了,在她看来,一个女人写这么厚的书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一部作品,在男人中受冷落,却完全有可能在女人中受追捧。这让我想起另一个朋友陈福,他写的长篇小说《冠豸仙妲演义》长达一百万字,分上中下三册出版,谁看?我们朋友扎堆议论,都认为没人看。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女护士,她说她将《冠豸仙妲演义》放在卫生间了,每天读一段。“一会儿神仙,一会儿妖怪,我喜欢。”试问,谁的意见能代表读者呢?是出版社编辑吗,还是中文系教授?其实,那些真正关注你作品的人,可能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与你素陌平生。而那些你认为应该关注的人,可能是捏住鼻子读你的小说,最后说几句风凉话。 男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心中会有一个拟定的读者,他为这个读者写作;而女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心中只有自己,她为自己写作。好比说话,男人说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女人说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以为,长篇小说的写作是一场繁重的体力劳动,比挖媒更危险、比耕种更劳累、比绣花更费神,归结起来有以下几点必需做到: 一、要有足够的穿透力。作者出示的价值观是有时代感的,比别人有更高的看见。 二、要有浑然的整体性。作品给人家的感觉是浑然一体的,结构完整的,天衣无缝的。 三、要有奇异的陌生感。如果你写出来的东西让人家觉得在哪里见过,那就完蛋了。 四、人物要立得起来。你描写的人物必须是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中全新的那一个。 五、语言要有独特性。就是让读者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你的小说,又不能让人感到厌倦。 六、不能有硬伤。不能前面说这个人高中毕业,后面又说他参加大学的同学聚会了。比如《雕版》有这么一句话,“文革期间被打为右派”,这就叫硬伤,因为反右是57年,文革是66年。如果要防止硬伤的出现,就必须给每个人物写传记,给每个细节找依据。尤其是写历史小说,这件事足以把作者逼疯。 那么,请问王莹是这种外部有体力、内部有理性的人吗?事实上,《鼓浪烟云》就像王莹说的话,絮絮叨叨、鸡零狗碎,典型的女性化写作。王莹写的女性非常灵动,“苏甸便择了个吉日,雇了轿子,抬着妍婴下了滑溜溜码头,坐在晃悠的双浆儿上面,早春的海风刺骨,妍婴穿着苏甸新买的狐皮坎肩,仍然紧紧抿着樱桃小嘴,阳光闪烁,稚嫩的双颊通红,清丽异常,惹得同船一位浓妆艳抹的妇人止不住惊羡地看她。” 这一段很有苏童的味道,问题是,王莹写男人也是这么细腻地慢慢写来,请大家打开第203页,写客氏要元浴穿一件贡尼长衫马褂,写了老半天,那件马褂也没穿上去。还有第27章《十九路军入闽》,换了阎欣宁、何况,或者是本大师这些老兵,肯定是要大张旗鼓往气势磅礴上靠的了,可是王莹却只写了两行,又回到家长里短去了。 《鼓浪烟云》跨度50年,空间连接闽南和南洋两个地域的家族史,说实话,这样宏大的叙事,一个女作家是很难把握的。纵观中国文学史,女作家叙述宏大历史还没有成功的先例,除非这个女作家已经修练成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男人和女人从生理到心理都是有重大区别的,不承认这个区别就等于不承认科学,就是盲目和自大。宏大的历史必需由男作家来叙述,这就是我的观点。 我经常跟男学生说,你们要爱护女性,因为她们是弱者;我又经常跟女学生说,你们要敬畏男性,因为这个世界上的重大事件都要由他们来完成。现在的女作家都很有本事,也很张扬,她们就是不愿意承认女性是第二性,缺乏对男性的敬畏感。而事实上呢?事实上,一个家庭如果女人想说了算,这个家庭就会陷入困境,这是生活常识。一个国家如果女人想说了算,这个国家就会陷入灾难,这是历史常识。 泓就是水深而广,莹就是透明,“泓莹”两个字并在一起是矛盾的,水深了就不能透明。鼓浪屿的往事如烟,但要把握历史的烟云,还是要有男性一颗“深而广”的心。 读到这儿,朋友诸君不免心里犯嘀咕,“吴大师到底有没有读完《鼓浪烟云》?”废话,当然没读完。难道没读完就不能写评论吗?难道没吃完一盆水煮活鱼就不能评论它的味道吗?难道没有走遍中国就不能说中国是发展中国家吗?据说那些著名的评论家都是不用读作品就能写评论的。 我就是这样的评论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林竹青 乡愁 说不思乡是骗人的,尽管,那里有太沉重的扛不动也不愿扛的回忆。 初三逛中山路,跑进小时候成天光顾的《新华书店》,本想找本陈惠瑛的书,没找到,却意外地发现厦门作者的小架上有本厚厚的《鼓浪烟云》,作者是泓莹。因为《大厝》里有篇介绍外公的文章是泓莹写的,所以便买了这本书带回上海。 往香港时,因为《菊与刀》看剩几十页了,于是便将《鼓浪烟云》放进手提行李。我基本不看国内现代小说,不是偏见,而是提不起阅读兴趣,虽然自己也买了几本听说还挺有名的书,但买回来顺手就丢进书架,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所以对《鼓浪烟云》起初也不寄予什么希望。不料,读了还十分引我入胜。一个闽南人下南洋的故事,似曾相识的题材,一读下去就被吸引住了。感情十分复杂,叫我想起目不识丁的下南洋的爷爷、爷爷的两位兄长,他们在菲律宾白手起家的创业故事;想起自己下南洋,从厦门到香港、从香港到新加坡,依然是白手起家;想起奎霞老家的房子,那幢爷爷从南洋回祖家建的三层红砖房子,落成时还在房顶栏杆上刻着1949的打字记录建屋的年份;还有爷爷、奶奶1968年衣锦还乡时的盛况…… 小说吸引我的还有许多的闽南方言,那熟悉的乡音啊,叫我如何不思乡? 突然有个冲动去拜访泓莹,不管她对外公的认识有多少,她毕竟曾经写过外公,那段我所不熟悉的外公的日子,是我书中最空洞的部分,我几乎是靠外公朋友们的书信及别人的报导轻描淡写地带过的,连我自己读来都觉着空洞、言之无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林竹青 月是故乡明 我不喜欢读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中国作家的作品,直到现在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虽然许多人推荐了许多所谓的名作家、名著给我,但屈指数数,过去三十年,只读过外公送给我的《画魂》、推荐给我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是七八十年代交界的事了。近几年读的新文化时期之后的书几乎只局限于何满子先生的多册杂文集子、吴仲华女士的《阅读动物》、及柯文辉先生的《司马迁》和《旷世凡夫》。泓莹的《鼓浪烟云》是个例外。 那是今年春节,我回厦门去探望外公,年初三往南普陀烧香为外公祈福后跑去中山路步行街溜达。我不无留恋地看了看我从前的旧居及我旧居面向中山路的三楼卧室窗口,然后信步走进旧居斜对面的新华书店。 小时候我是个“书颠”,住在外公家时上学曾经无数次因为边走边阅读而一头撞在大同路第一百货公司另一头的电灯柱上。 那天走进新华书店只是随便逛逛,因为行李已经够沉了,没有打算买书。漫无目的的闲逛让我在楼下新书推荐处驻足,一排耀眼的字映入眼帘――“本地作家作品”。 厦门能有什么作家?我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因为小地方,真正称得上厦门人的原本就只有三十万,过去三十年,出国的出国、到外地打拚的到外地打拚,坚守家园的本土人口已经少之又少,那么寥若晨星的人群要分派到不同的职业中去,作家在厦门可能是珍稀如国宝的人物了,如果有的话!我心里暗自思忖。 不如找本陈惠瑛的书,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在外公的书架上见过陈惠瑛的文集,因为里面有介绍外公的文章。听说她是个作家,是珍稀人物之一吧,我心里想着。于是便往书架上探索。 没!我心里一阵失望,书架上不外乎是写厦门典故、历史、旅行书之类的小册子,只有一本厚厚的鹅黄书皮的《鼓浪烟云》显得有点凸凹地鹤立鸡群。是写鼓浪屿的吗?我信手从书架上抽出来,一看,封面上有个熟悉的作者名字“泓莹”。 说熟悉,我压根底儿不认识泓莹其人,可是我肯定她曾经在杂志上撰文报导过外公。可是,泓莹是哪儿人啊?我看看出版社,福州的。因为厦门出名,呵呵,我心里先入为主地涌出一丝不满。在香港,几十年前不知有几个同学问过我厦门大还是福建大?也不知有多少晋江、泉州人操着很浓的乡音告诉我他/她是厦门人。厦门之于福建就如上海之于江浙,任何和福建挂上钩的都喜欢冒认自己是厦门人,致使冒认厦门人的泉州、晋江人总问我是厦门的哪里人,也害得我每次都得澄清我是厦门的厦门人,家住海口(外公家)、中山路(我曾经的家)。 带着一丝嘲弄的心理,我非常例外地买了本现代的中国小说――《鼓浪烟云》。我并不对它抱什么幻想,只想作为消遣读物,在飞机上消磨时光。然而,不读还挺自以为是的,一读竟然爱不释手。过去这一年,这本小说是我读过的速度最快的一本书。洋洋洒洒四十几万字,两周就读完了。不要小看我用了两周,我除了飞机上和候机室,几乎不大可能摈弃我繁忙的工作将时间耗费在“阅读闲书”上,那于我而言是何等奢侈的事?而由于长期以来过度奔波积劳,我的精力显得十分不济,所以,阅读耗费我的精神,能够一口气阅读几个小时实属不易。更何况,因为故事的吸引,我急于看下文,连睡觉前上网、看新闻、听音乐的时间都牺牲,抱着小说猛啃。 我非常惊讶泓莹对厦门及其周边地区、乃至南洋是那样的熟悉,书中还确实用了许多闽南方言,尽管是用普通话的字眼表达出来的。一种强烈的感情油然而生,我关心着书中主人翁的命运,于是便挤出哪怕半小时的时间也要看它个几十页,也因此我非常“快速”地在两周内啃完了这部小说。 下南洋在福建侨乡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我爷爷那代人及他们的祖先自郑和下西洋开始就陆续往南洋迁徙谋生。南洋泛指菲律宾、印尼、泰国、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去哪个国家取决于在闽南的哪个村落?因为漂洋过海,通常是一个牵着一个,最后成群结队地往南洋某个国家的某个地方聚居,一起开垦事业。比如众所周知的陈嘉庚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厦门附近的人去星马的颇多,那个地方本来全属于马来西亚,相对于菲律宾、泰国、印尼而言比较富裕。在新加坡,从众多的同安、晋江、泉州等同乡会及几乎所有人,包括大部分的马来族、印度族人都能讲闽南话的特点足见闽南人在星马的鼎盛和影响力。几乎所有星马的福建人都自认他们的祖先是厦门人,不管他们是厦门莆田、还是厦门永安,反正都是厦门人。也难怪,福建众多人口中说闽南话的占绝大多数,而厦门又是闽南人心中的代表,倘若不是因为前线的原因,可能很多福建人都会反对将省会设在福州,因为操福州方言的人口在福建毕竟占少数,不能和操闽南方言的人口数量相提并论。 《鼓浪烟云》故事围绕厦门附近一个沿海小村庄的一个小男孩从鼓浪屿下南洋,发奋图强,在马来西亚致富后再回到鼓浪屿定居的故事为主脉,叙述清末民初闽南人下南洋创业的艰辛历程,并以二战时期日本侵略军攻占厦门后,南洋华侨不甘做亡国奴再度离乡背井远走他乡为结尾。我看得认真专注,隐约中看到许多我熟悉的长辈的影子,比如爷爷和他的哥哥们。 于是,我又买了一本,送给刚刚移居加拿大的丽萍,她和我一样,是个华侨,也就是所谓的第一代移民。转念想想,又准备下周经厦门时再买一本送给在硅谷的大表妹,她也是在厦门出世的华侨。 月是故乡明,我是这样对表妹说的。 刚才说我以为泓莹向厦门人借光,不料,在新浪上发现她的博客,硬是厚着脸皮去攀亲后,才发现,她才是地地道道的厦门人,起码比较起我是的。她土生土长,还是厦门文联的。我为自己带着有色眼光看人感到十分羞愧。 读《鼓浪烟云》,读出无限乡愁。我希望泓莹姐姐能再接再厉,写出更多的以厦门及周遭地区为背景的小说,以慰藉海外游子思乡的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林竹青 月是故乡明 我不喜欢读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中国作家的作品,直到现在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虽然许多人推荐了许多所谓的名作家、名著给我,但屈指数数,过去三十年,只读过外公送给我的《画魂》、推荐给我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是七八十年代交界的事了。近几年读的新文化时期之后的书几乎只局限于何满子先生的多册杂文集子、吴仲华女士的《阅读动物》、及柯文辉先生的《司马迁》和《旷世凡夫》。泓莹的《鼓浪烟云》是个例外。 那是今年春节,我回厦门去探望外公,年初三往南普陀烧香为外公祈福后跑去中山路步行街溜达。我不无留恋地看了看我从前的旧居及我旧居面向中山路的三楼卧室窗口,然后信步走进旧居斜对面的新华书店。 小时候我是个“书颠”,住在外公家时上学曾经无数次因为边走边阅读而一头撞在大同路第一百货公司另一头的电灯柱上。 那天走进新华书店只是随便逛逛,因为行李已经够沉了,没有打算买书。漫无目的的闲逛让我在楼下新书推荐处驻足,一排耀眼的字映入眼帘――“本地作家作品”。 厦门能有什么作家?我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因为小地方,真正称得上厦门人的原本就只有三十万,过去三十年,出国的出国、到外地打拚的到外地打拚,坚守家园的本土人口已经少之又少,那么寥若晨星的人群要分派到不同的职业中去,作家在厦门可能是珍稀如国宝的人物了,如果有的话!我心里暗自思忖。 不如找本陈惠瑛的书,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在外公的书架上见过陈惠瑛的文集,因为里面有介绍外公的文章。听说她是个作家,是珍稀人物之一吧,我心里想着。于是便往书架上探索。 没!我心里一阵失望,书架上不外乎是写厦门典故、历史、旅行书之类的小册子,只有一本厚厚的鹅黄书皮的《鼓浪烟云》显得有点凸凹地鹤立鸡群。是写鼓浪屿的吗?我信手从书架上抽出来,一看,封面上有个熟悉的作者名字“泓莹”。 说熟悉,我压根底儿不认识泓莹其人,可是我肯定她曾经在杂志上撰文报导过外公。可是,泓莹是哪儿人啊?我看看出版社,福州的。因为厦门出名,呵呵,我心里先入为主地涌出一丝不满。在香港,几十年前不知有几个同学问过我厦门大还是福建大?也不知有多少晋江、泉州人操着很浓的乡音告诉我他/她是厦门人。厦门之于福建就如上海之于江浙,任何和福建挂上钩的都喜欢冒认自己是厦门人,致使冒认厦门人的泉州、晋江人总问我是厦门的哪里人,也害得我每次都得澄清我是厦门的厦门人,家住海口(外公家)、中山路(我曾经的家)。 带着一丝嘲弄的心理,我非常例外地买了本现代的中国小说――《鼓浪烟云》。我并不对它抱什么幻想,只想作为消遣读物,在飞机上消磨时光。然而,不读还挺自以为是的,一读竟然爱不释手。过去这一年,这本小说是我读过的速度最快的一本书。洋洋洒洒四十几万字,两周就读完了。不要小看我用了两周,我除了飞机上和候机室,几乎不大可能摈弃我繁忙的工作将时间耗费在“阅读闲书”上,那于我而言是何等奢侈的事?而由于长期以来过度奔波积劳,我的精力显得十分不济,所以,阅读耗费我的精神,能够一口气阅读几个小时实属不易。更何况,因为故事的吸引,我急于看下文,连睡觉前上网、看新闻、听音乐的时间都牺牲,抱着小说猛啃。 我非常惊讶泓莹对厦门及其周边地区、乃至南洋是那样的熟悉,书中还确实用了许多闽南方言,尽管是用普通话的字眼表达出来的。一种强烈的感情油然而生,我关心着书中主人翁的命运,于是便挤出哪怕半小时的时间也要看它个几十页,也因此我非常“快速”地在两周内啃完了这部小说。 下南洋在福建侨乡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我爷爷那代人及他们的祖先自郑和下西洋开始就陆续往南洋迁徙谋生。南洋泛指菲律宾、印尼、泰国、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去哪个国家取决于在闽南的哪个村落?因为漂洋过海,通常是一个牵着一个,最后成群结队地往南洋某个国家的某个地方聚居,一起开垦事业。比如众所周知的陈嘉庚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厦门附近的人去星马的颇多,那个地方本来全属于马来西亚,相对于菲律宾、泰国、印尼而言比较富裕。在新加坡,从众多的同安、晋江、泉州等同乡会及几乎所有人,包括大部分的马来族、印度族人都能讲闽南话的特点足见闽南人在星马的鼎盛和影响力。几乎所有星马的福建人都自认他们的祖先是厦门人,不管他们是厦门莆田、还是厦门永安,反正都是厦门人。也难怪,福建众多人口中说闽南话的占绝大多数,而厦门又是闽南人心中的代表,倘若不是因为前线的原因,可能很多福建人都会反对将省会设在福州,因为操福州方言的人口在福建毕竟占少数,不能和操闽南方言的人口数量相提并论。 《鼓浪烟云》故事围绕厦门附近一个沿海小村庄的一个小男孩从鼓浪屿下南洋,发奋图强,在马来西亚致富后再回到鼓浪屿定居的故事为主脉,叙述清末民初闽南人下南洋创业的艰辛历程,并以二战时期日本侵略军攻占厦门后,南洋华侨不甘做亡国奴再度离乡背井远走他乡为结尾。我看得认真专注,隐约中看到许多我熟悉的长辈的影子,比如爷爷和他的哥哥们。 于是,我又买了一本,送给刚刚移居加拿大的丽萍,她和我一样,是个华侨,也就是所谓的第一代移民。转念想想,又准备下周经厦门时再买一本送给在硅谷的大表妹,她也是在厦门出世的华侨。 月是故乡明,我是这样对表妹说的。 刚才说我以为泓莹向厦门人借光,不料,在新浪上发现她的博客,硬是厚着脸皮去攀亲后,才发现,她才是地地道道的厦门人,起码比较起我是的。她土生土长,还是厦门文联的。我为自己带着有色眼光看人感到十分羞愧。 读《鼓浪烟云》,读出无限乡愁。我希望泓莹姐姐能再接再厉,写出更多的以厦门及周遭地区为背景的小说,以慰藉海外游子思乡的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林竹青 月是故乡明 我不喜欢读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中国作家的作品,直到现在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虽然许多人推荐了许多所谓的名作家、名著给我,但屈指数数,过去三十年,只读过外公送给我的《画魂》、推荐给我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是七八十年代交界的事了。近几年读的新文化时期之后的书几乎只局限于何满子先生的多册杂文集子、吴仲华女士的《阅读动物》、及柯文辉先生的《司马迁》和《旷世凡夫》。泓莹的《鼓浪烟云》是个例外。 那是今年春节,我回厦门去探望外公,年初三往南普陀烧香为外公祈福后跑去中山路步行街溜达。我不无留恋地看了看我从前的旧居及我旧居面向中山路的三楼卧室窗口,然后信步走进旧居斜对面的新华书店。 小时候我是个“书颠”,住在外公家时上学曾经无数次因为边走边阅读而一头撞在大同路第一百货公司另一头的电灯柱上。 那天走进新华书店只是随便逛逛,因为行李已经够沉了,没有打算买书。漫无目的的闲逛让我在楼下新书推荐处驻足,一排耀眼的字映入眼帘――“本地作家作品”。 厦门能有什么作家?我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因为小地方,真正称得上厦门人的原本就只有三十万,过去三十年,出国的出国、到外地打拚的到外地打拚,坚守家园的本土人口已经少之又少,那么寥若晨星的人群要分派到不同的职业中去,作家在厦门可能是珍稀如国宝的人物了,如果有的话!我心里暗自思忖。 不如找本陈惠瑛的书,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在外公的书架上见过陈惠瑛的文集,因为里面有介绍外公的文章。听说她是个作家,是珍稀人物之一吧,我心里想着。于是便往书架上探索。 没!我心里一阵失望,书架上不外乎是写厦门典故、历史、旅行书之类的小册子,只有一本厚厚的鹅黄书皮的《鼓浪烟云》显得有点凸凹地鹤立鸡群。是写鼓浪屿的吗?我信手从书架上抽出来,一看,封面上有个熟悉的作者名字“泓莹”。 说熟悉,我压根底儿不认识泓莹其人,可是我肯定她曾经在杂志上撰文报导过外公。可是,泓莹是哪儿人啊?我看看出版社,福州的。因为厦门出名,呵呵,我心里先入为主地涌出一丝不满。在香港,几十年前不知有几个同学问过我厦门大还是福建大?也不知有多少晋江、泉州人操着很浓的乡音告诉我他/她是厦门人。厦门之于福建就如上海之于江浙,任何和福建挂上钩的都喜欢冒认自己是厦门人,致使冒认厦门人的泉州、晋江人总问我是厦门的哪里人,也害得我每次都得澄清我是厦门的厦门人,家住海口(外公家)、中山路(我曾经的家)。 带着一丝嘲弄的心理,我非常例外地买了本现代的中国小说――《鼓浪烟云》。我并不对它抱什么幻想,只想作为消遣读物,在飞机上消磨时光。然而,不读还挺自以为是的,一读竟然爱不释手。过去这一年,这本小说是我读过的速度最快的一本书。洋洋洒洒四十几万字,两周就读完了。不要小看我用了两周,我除了飞机上和候机室,几乎不大可能摈弃我繁忙的工作将时间耗费在“阅读闲书”上,那于我而言是何等奢侈的事?而由于长期以来过度奔波积劳,我的精力显得十分不济,所以,阅读耗费我的精神,能够一口气阅读几个小时实属不易。更何况,因为故事的吸引,我急于看下文,连睡觉前上网、看新闻、听音乐的时间都牺牲,抱着小说猛啃。 我非常惊讶泓莹对厦门及其周边地区、乃至南洋是那样的熟悉,书中还确实用了许多闽南方言,尽管是用普通话的字眼表达出来的。一种强烈的感情油然而生,我关心着书中主人翁的命运,于是便挤出哪怕半小时的时间也要看它个几十页,也因此我非常“快速”地在两周内啃完了这部小说。 下南洋在福建侨乡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我爷爷那代人及他们的祖先自郑和下西洋开始就陆续往南洋迁徙谋生。南洋泛指菲律宾、印尼、泰国、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去哪个国家取决于在闽南的哪个村落?因为漂洋过海,通常是一个牵着一个,最后成群结队地往南洋某个国家的某个地方聚居,一起开垦事业。比如众所周知的陈嘉庚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厦门附近的人去星马的颇多,那个地方本来全属于马来西亚,相对于菲律宾、泰国、印尼而言比较富裕。在新加坡,从众多的同安、晋江、泉州等同乡会及几乎所有人,包括大部分的马来族、印度族人都能讲闽南话的特点足见闽南人在星马的鼎盛和影响力。几乎所有星马的福建人都自认他们的祖先是厦门人,不管他们是厦门莆田、还是厦门永安,反正都是厦门人。也难怪,福建众多人口中说闽南话的占绝大多数,而厦门又是闽南人心中的代表,倘若不是因为前线的原因,可能很多福建人都会反对将省会设在福州,因为操福州方言的人口在福建毕竟占少数,不能和操闽南方言的人口数量相提并论。 《鼓浪烟云》故事围绕厦门附近一个沿海小村庄的一个小男孩从鼓浪屿下南洋,发奋图强,在马来西亚致富后再回到鼓浪屿定居的故事为主脉,叙述清末民初闽南人下南洋创业的艰辛历程,并以二战时期日本侵略军攻占厦门后,南洋华侨不甘做亡国奴再度离乡背井远走他乡为结尾。我看得认真专注,隐约中看到许多我熟悉的长辈的影子,比如爷爷和他的哥哥们。 于是,我又买了一本,送给刚刚移居加拿大的丽萍,她和我一样,是个华侨,也就是所谓的第一代移民。转念想想,又准备下周经厦门时再买一本送给在硅谷的大表妹,她也是在厦门出世的华侨。 月是故乡明,我是这样对表妹说的。 刚才说我以为泓莹向厦门人借光,不料,在新浪上发现她的博客,硬是厚着脸皮去攀亲后,才发现,她才是地地道道的厦门人,起码比较起我是的。她土生土长,还是厦门文联的。我为自己带着有色眼光看人感到十分羞愧。 读《鼓浪烟云》,读出无限乡愁。我希望泓莹姐姐能再接再厉,写出更多的以厦门及周遭地区为背景的小说,以慰藉海外游子思乡的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林竹青 月是故乡明 我不喜欢读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中国作家的作品,直到现在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虽然许多人推荐了许多所谓的名作家、名著给我,但屈指数数,过去三十年,只读过外公送给我的《画魂》、推荐给我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是七八十年代交界的事了。近几年读的新文化时期之后的书几乎只局限于何满子先生的多册杂文集子、吴仲华女士的《阅读动物》、及柯文辉先生的《司马迁》和《旷世凡夫》。泓莹的《鼓浪烟云》是个例外。 那是今年春节,我回厦门去探望外公,年初三往南普陀烧香为外公祈福后跑去中山路步行街溜达。我不无留恋地看了看我从前的旧居及我旧居面向中山路的三楼卧室窗口,然后信步走进旧居斜对面的新华书店。 小时候我是个“书颠”,住在外公家时上学曾经无数次因为边走边阅读而一头撞在大同路第一百货公司另一头的电灯柱上。 那天走进新华书店只是随便逛逛,因为行李已经够沉了,没有打算买书。漫无目的的闲逛让我在楼下新书推荐处驻足,一排耀眼的字映入眼帘――“本地作家作品”。 厦门能有什么作家?我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因为小地方,真正称得上厦门人的原本就只有三十万,过去三十年,出国的出国、到外地打拚的到外地打拚,坚守家园的本土人口已经少之又少,那么寥若晨星的人群要分派到不同的职业中去,作家在厦门可能是珍稀如国宝的人物了,如果有的话!我心里暗自思忖。 不如找本陈惠瑛的书,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在外公的书架上见过陈惠瑛的文集,因为里面有介绍外公的文章。听说她是个作家,是珍稀人物之一吧,我心里想着。于是便往书架上探索。 没!我心里一阵失望,书架上不外乎是写厦门典故、历史、旅行书之类的小册子,只有一本厚厚的鹅黄书皮的《鼓浪烟云》显得有点凸凹地鹤立鸡群。是写鼓浪屿的吗?我信手从书架上抽出来,一看,封面上有个熟悉的作者名字“泓莹”。 说熟悉,我压根底儿不认识泓莹其人,可是我肯定她曾经在杂志上撰文报导过外公。可是,泓莹是哪儿人啊?我看看出版社,福州的。因为厦门出名,呵呵,我心里先入为主地涌出一丝不满。在香港,几十年前不知有几个同学问过我厦门大还是福建大?也不知有多少晋江、泉州人操着很浓的乡音告诉我他/她是厦门人。厦门之于福建就如上海之于江浙,任何和福建挂上钩的都喜欢冒认自己是厦门人,致使冒认厦门人的泉州、晋江人总问我是厦门的哪里人,也害得我每次都得澄清我是厦门的厦门人,家住海口(外公家)、中山路(我曾经的家)。 带着一丝嘲弄的心理,我非常例外地买了本现代的中国小说――《鼓浪烟云》。我并不对它抱什么幻想,只想作为消遣读物,在飞机上消磨时光。然而,不读还挺自以为是的,一读竟然爱不释手。过去这一年,这本小说是我读过的速度最快的一本书。洋洋洒洒四十几万字,两周就读完了。不要小看我用了两周,我除了飞机上和候机室,几乎不大可能摈弃我繁忙的工作将时间耗费在“阅读闲书”上,那于我而言是何等奢侈的事?而由于长期以来过度奔波积劳,我的精力显得十分不济,所以,阅读耗费我的精神,能够一口气阅读几个小时实属不易。更何况,因为故事的吸引,我急于看下文,连睡觉前上网、看新闻、听音乐的时间都牺牲,抱着小说猛啃。 我非常惊讶泓莹对厦门及其周边地区、乃至南洋是那样的熟悉,书中还确实用了许多闽南方言,尽管是用普通话的字眼表达出来的。一种强烈的感情油然而生,我关心着书中主人翁的命运,于是便挤出哪怕半小时的时间也要看它个几十页,也因此我非常“快速”地在两周内啃完了这部小说。 下南洋在福建侨乡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我爷爷那代人及他们的祖先自郑和下西洋开始就陆续往南洋迁徙谋生。南洋泛指菲律宾、印尼、泰国、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去哪个国家取决于在闽南的哪个村落?因为漂洋过海,通常是一个牵着一个,最后成群结队地往南洋某个国家的某个地方聚居,一起开垦事业。比如众所周知的陈嘉庚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厦门附近的人去星马的颇多,那个地方本来全属于马来西亚,相对于菲律宾、泰国、印尼而言比较富裕。在新加坡,从众多的同安、晋江、泉州等同乡会及几乎所有人,包括大部分的马来族、印度族人都能讲闽南话的特点足见闽南人在星马的鼎盛和影响力。几乎所有星马的福建人都自认他们的祖先是厦门人,不管他们是厦门莆田、还是厦门永安,反正都是厦门人。也难怪,福建众多人口中说闽南话的占绝大多数,而厦门又是闽南人心中的代表,倘若不是因为前线的原因,可能很多福建人都会反对将省会设在福州,因为操福州方言的人口在福建毕竟占少数,不能和操闽南方言的人口数量相提并论。 《鼓浪烟云》故事围绕厦门附近一个沿海小村庄的一个小男孩从鼓浪屿下南洋,发奋图强,在马来西亚致富后再回到鼓浪屿定居的故事为主脉,叙述清末民初闽南人下南洋创业的艰辛历程,并以二战时期日本侵略军攻占厦门后,南洋华侨不甘做亡国奴再度离乡背井远走他乡为结尾。我看得认真专注,隐约中看到许多我熟悉的长辈的影子,比如爷爷和他的哥哥们。 于是,我又买了一本,送给刚刚移居加拿大的丽萍,她和我一样,是个华侨,也就是所谓的第一代移民。转念想想,又准备下周经厦门时再买一本送给在硅谷的大表妹,她也是在厦门出世的华侨。 月是故乡明,我是这样对表妹说的。 刚才说我以为泓莹向厦门人借光,不料,在新浪上发现她的博客,硬是厚着脸皮去攀亲后,才发现,她才是地地道道的厦门人,起码比较起我是的。她土生土长,还是厦门文联的。我为自己带着有色眼光看人感到十分羞愧。 读《鼓浪烟云》,读出无限乡愁。我希望泓莹姐姐能再接再厉,写出更多的以厦门及周遭地区为背景的小说,以慰藉海外游子思乡的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所谓的地域特色是难以言传的韵味 近来整理旧稿,发现自己一些中短篇小说的灵感常常来自一些人特殊的眼神,一些久蕴于心的东西,可能就是被这个眼神所引爆,然后倾泻而出。 我写东西很随意,写了大半辈子,发现自己真是写得太杂,太散漫了! 唯一不随意的是《鼓浪烟云》,做这个长篇小说的时候,一度泛滥的散文都失踪了,感觉沉甸甸东西压迫着。谁都知道这小说原来是命题作文,我写东西慢,又不想失信于人,就明明白白去努力,但一些忌讳影响了自由发挥――当你纵深切入历史,一些东西不能按照自己意思来表达,含糊其辞,这就影响了小说的力度!对于我来说,悠远历史唤起的冲动是很常见的,那天,应先生读了我另一个长篇《毛神花》片断,问我为什么老写过去,我想了半天说:想象。 是的,时空距离对我这种喜欢独自行走、独自发呆甚于热闹社交的人来说,存在更神奇的想象空间,悠远模糊的历史碎片,被自己的想象和理解搅拌然后酝酿,然后喷涌而来。就我个人来说,这冲动远比特殊眼神引起的冲动更洪壮有力,当然,如果没有具体历史背景和翔实丰满的细节,小说人物是站不起来的,艺术想象是建筑在丰富阅历与浑厚的文化底蕴上的,我不能说自己积淀很厚,我们这代人不可能有太丰厚的文化积淀,只能这么说:当你的写作能脱离那个微不足道的小我,不完全是个人情绪宣泄的时候,简直是幸运! 能这样写小说的确很有意思――于现实,你常常以局外人冷眼傍观,想着,然后心动,然后该怎么写就怎么写;于历史,你可以深陷其中,具体触摸那些遥远的人儿,甚至感觉到他们的心跳…… 小说好坏应该由读者来评价,不是作者自己说了算的。这小说未必成器,女性把握宏大题材的确吃力。不过它引起一些话题可能是有意思的,我觉得值得引起自己和致力于闽南乡土文学创作的朋友注意的是:闽南文化的挖掘,当然包括方言的适当运用,但如何将闽南方言的生动流畅地转成让普通话群体能接受的东西,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当年南燕兄读完初稿曾经与我探讨,他觉得我方言用得不够,而且有些夹生,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然不敢放肆,仅仅改动个别字眼。我小心翼翼,因为闽南话和其他方言不一样,它是古汉语活化石,用现代普通话很难翻译。台湾现代文学的乡土派尝试过纯闽南方言创作,我以为是失败的,因为北方人完全看不懂! 如何更到位地更传神表现闽南地域特色,而不仅仅是表象和方言,一直是我努力的,所谓的地域特色其实是一种难以言传的韵味,一种久远的文化积淀,生搬硬套和“硬译”都容易伤害到你要表现的内核,而小说内核好比人活鲜鲜跳动的心脏,有什么比它更重要呢?我们必须选择恰到好处的语言来表达,而这的确很难。 算是知难而作吧,抛砖引玉,也许会有后来者强有力地突破这个瓶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关于《》的网上论坛 应锦襄: 审视一张老照片。 在这里你看见了那真正的过去。看见了那时代的屋宇,那时代的摆饰、服装,以及那时代的时尚表情,你感到了他们的时代情绪。对岁月的怀念给人以沧桑之感。而对历史的追踪,敬畏之余,更感到悲凉。这里有抒情,也有认知。 泓莹的《鼓浪烟云》,就是这样一张老照片。作者在这里提供了历史生活的长卷。因为它有一个广阔的题材,一个南洋华侨发家史的题材。作者的才力在于她的细节描写。在那些细致的描叙中,场景就这样充满了色彩、声响、光影、气息,如身临其境。这些工笔画卷确实提供了近代特定的地域生活的画面,展示了南洋。蓬勃但幼稚的商业气息培养了从封建经济出身的华侨们的资本主义经营思想。那些挑货郎担的唐山客们总有一些会脱颖而出,进入巨商行列。这就是作品的主人公苏甸。 这些场景所提供的“老照片”耐得住细细观赏,细细咀嚼。但《鼓浪烟云》是一本小说。这绝对是照片无能为力的叙述。就这个题材来说,它还真算得上当代小说中的凤毛麟角――南洋华侨家族史。就时间和空间跨度来说,都可以说一部长河著作。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这类题材就不多。 俞兆平: 我将这个小说与福州邓晨曦的《三坊七巷》对比,或者说,放在同等位置上来评论,这是闽南乡土和南洋风情浓郁的小说,我读完很兴奋,同时又感到深深遗憾,可能是作者性别的缘故,这个小说女人写得比男人鲜活得多,背景深邃,场面很大,可惜故事没处理好,一般作家很难做到的事,比如营造特定生活氛围,再现特定的场景、画面;比如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你做到了!相反,很简单的,作为长篇小说必不可少的,编一个好看的故事,没做好!作为篇幅如此之大的小说,情节太平淡太缺少起伏,这不能不说是一道硬伤。 太可惜了,就差那么一步,你应该去读读杨少衡的《俄罗斯套娃》,读一读阎欣宁、高和的长篇小说,想一想他们是怎么构思的,你太保守了,也许当时就应该把大纲给大家看看,我们来替你出些主意!(俞兆平先生文字由泓莹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吴尔芬: 男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心中会有一个拟定的读者,他为这个读者写作;而女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心中只有自己,她为自己写作。好比说话,男人说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女人说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鼓浪烟云》跨度50年,空间连接闽南和南洋两个地域的家族史,说实话,这样宏大的叙事,一个女作家是很难把握的。纵观中国文学史,女作家叙述宏大历史还没有成功的先例,除非这个女作家已经修练成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男人和女人从生理到心理都是有重大区别的,不承认这个区别就等于不承认科学,就是盲目和自大。 宏大的历史必需由男作家来叙述,这就是我的观点。 泓莹: 难怪有人说吴大师有性别歧视倾向,不过吴尔芬有一点是说对了,作为女流控制这样的题材显然是吃力了,这个小说的毛病当然是明显的,当时作为体制内操作的东西,架构太大而又不能作深度挖掘,构思上也有一些问题,不过它引起的一些话题也许是有意思的。 正视这部小说的硬伤,对自己将来的创作是有好处的,不过就我这等天分一般的人来说,这本书能做到这种程度似乎已经不容易了。近来整理一些旧稿,发现自己一些中短篇小说的灵感常常来自一些人特殊的眼神,一些眼睛可以引动你久蕴于心的东西,一些想说却不知如何表达的东西,可能就被这个眼神所引爆,然后倾泻而出----我写东西向来随意而散漫,但《鼓浪烟云》例外,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沉甸甸地,一度泛滥的散文都不写了---- 我不以为自己是在自言自语,理智上我明白作家绝不能仅仅为自己写作,这一点,我和高和的观点是一致的,小说是给人读的,否则发表与出版有什么实在意义?对于我来说,悠远的历史唤起的冲动是很常见的,时空距离对我这种喜欢独自行走、独自发呆甚于热闹社交的孤癖者来说,的确存在更神奇的想象空间,悠远模糊的历史碎片,被自己的想象和理解搅拌然后酝酿,然后倾泻而出。就我个人来说,这样的想象远比一个眼神引起的冲动更洪壮有力。 偷着乐: 写自己不熟悉的历史背景下的故事毕竟比写自己熟悉的故事难多了,要真实再现当时的人和事,的确需要具备“变身术“,除非是戏说的写法。我总认为,也能写自己出生之前的故事的作家才称得上真正的作家,只会写自己熟知故事的充其量只能算记者型的写匠。 杨天松: 这种小说并不好写。因为在这样的小说中,必须有一种现代性的诉求,即要求作家用现代性的观念去审察历史中的人和事,并在小说的故事情节推进中表达自己的价值立场。小说要讲一个故事,但又不能仅停留在故事的层面,它必须出示一个价值。这种价值有时候是内在于小说中的,作家并不站出来说话,有时候是在小说中直接借人物说出来的。 泓莹: 如果没有具体的历史背景和翔实丰满的细节,小说的人物是站不起来的,艺术的想象力是建筑在丰富的阅历和浑厚的文化底蕴上的,除非天才,我当然不是天才,从某个角度说,我算是勤奋,不能说自己的积淀很浑厚,我们这代人不可能有太丰厚的文化积淀,只能这么说,当你的写作能脱离那个微不足道的小我,不完全是个人情绪宣泄的时候,简直是幸运! 能这样写小说的确很有意思――于现实,你常常以局外人冷眼傍观,想着,然后心动,然后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于历史,你可以深陷其中,具体触摸那些遥远的人儿,甚至感觉到他们的心跳…… 莫非: 这哪是小说,简直是刺绣!小说小说往小里说,小说和魔鬼都在细节里,细节都是要命的,小说的空间是辽阔的,你的语言就像我们用在摄影的“近距镜头,我喜欢这里不紧不慢的叙述和细节的光亮,虚构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石兆佳: 这是清末民初一幅闽南和南洋的风俗画、风情画。 文章细腻地刻画了苏甸和南洋番婆伊丽以及和在闽南的正室客氏、丫环出身的妾宝珠、破落的书香世家出身的妾妍婴以及酒楼女出身的妾香粉的情爱,对日常饮食起居的描写极为地道。土匪出身的刺桐王猫五令我印象深刻,作者既写了他的为所欲为、作恶多端的一面,也写了他人情的、为造福桑梓修公路的一面。 我们从小说中可以看到儒家文化对华侨的影响还可以领略西方文明当时圣灵中国社会的浸淫。作者既典雅又通俗地用了一些闽南土语,如果要说不足的话,我更同意俞兆平先生的意见,小说的情节进展的确比较凝滞,对商场的描写较稚嫩。然而瑕不掩瑜,这是一部难得的好书。 锦襄: 这种工笔描写当然是现实主义的,大概因为是写旧时代的风物吧,作者甚至追求古典风格。几个主要人物都写得过于简单,如与主人公纠缠对应的猫五,沉溺于鸦片的聪明俊秀而又放纵任性的男孩,没有展开有层次的心理内涵,未免失之扁平。但写到某几个女性形象,却也接受了后现代的熏染,不正面写她们理性思想,而用大量的情绪抒发或情景烘托,以表达那些隐晦而又流动、若即若离、暧昧不明的情绪,以至有些人物性格看来很幽杳,有些莫测高深,有时甚至用了超自然手法,但也耐看。 黄哲真: 以鼓浪屿这个独一无二的象征性符号和具体场景为线头,牵连着鹭港、金沙和南洋诸地,以一个家族荣辱兴衰为主脉,选择独特的视角,在侨乡的底色上泼洒南洋重彩,在时空交错和人物命运的沉浮、人物性格冲突、矛盾线的交织、纠结之中,时缓时紧,时放时收地铺开了一幅既波澜壮阔,又丰富而细腻的贯穿几个历史阶段的长卷,雄心、义胆、仁德和鄙陋、奸滑乃至残忍、卑污交相映衬;琴心、剑胆、闺怨、柔肠百转千回。一个男人与一群女人,演绎出的故事韵味悠长------ 锦襄: 像一切长河小说,作品构架很大,时间在半个世纪之间,经历了中国的三个朝代,展现了南洋在殖民时期的社会和经济形势。作者极力想写出的是唐山客们那种挣扎与成功的历史环境,和作为鼓浪屿寓公后的豪奢与败落。地域则在中国闽南与东南亚岛国之间,展示了广阔的生活风貌。不过,作为一部家庭史,作者重点似乎是在写家而不是写史。作者提供了必要的时代背景,但就是作为主人公个人奋斗史而言,历史情节也比较苍白,未能展现那艰难的每一桶金的积累与那不可违避的政治风云。苏甸很容易地发了家,而他决定回国,也只是他简单的爱国情结。他决不愿做番佬,也不甘于不平等的种族待遇。他愤懑地回国,也还有报国的理想。但国内的经济疲软,合作缺人,加上不可回避的土匪纠葛,要做的事不能真正付诸实现,还遇到很多缺失,而家事却又在一片繁华景象中显出下坡的迹象,到了抗日战争时期,他再有豪情也显得空洞无力了。 西土: 在这部长篇巨制中,描写南洋生活的文字占了三分之一略强,特别是用在主人公苏甸在南洋打拼十年的笔墨调子,可以说是浓烈酣畅。这个由剃头匠、搭帮客、卖货郎、头盘商等多种称谓集一身的中国第一代民族资本家,他的苦乐、沉浮、成败、荣辱以及幸或不幸,都被作家笔下的文字所涵盖,其中近乎肉搏的商战和血浓于水的儿女情长,这种国画技法般的递进式渲染,常常令读者惊诧于作家对地域史的一种深层次探究。 黄哲真: 苏甸自以初生牛犊的气概独闯南洋伊始,无论起步于榴莲小贩,还是开水果行、咖啡厅、兴办种植园,直至纵横商海、兴修铁路、造福桑梓、资助新政,,他人生的每一个成功阶段,都伴随着对女人的占有和征服,连缺乏性感又丝毫不识风情的小脚女人客氏,也在他雄性强劲、功夫娴熟的调理之下娇啼婉转、姿容生辉。不过,当我们感觉到主人公化解矛盾、平息风波,似乎运气甚佳,几乎步步踩到点,在他一生中起关键作用的女性也似乎类型化、脸谱化。 杨天松: 总体来说,《鼓浪烟云》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小说。当然它也并非没有缺点。比如对人性的复杂性与罪性的刻画还比较粗浅。性的描写比较一般甚至有些雷同。语言的陌生感比较不明显。 黄哲真: 苏甸身边的姹紫嫣红,各司其职、各具特色,一个近乎完美的妻妾组合,人性的特征和性格的冲突,在作者笔下被归类、被抹平,甚至某种程度上被美化,美好的事物、光明面被放大了,阴暗面和不良因素被淡化或忽略了,即便到了末尾元艺投井自尽、香粉发疯这样一个对未来命运不祥预兆的重要情节,落笔也是轻的,缺乏铺垫和透析。 作者在这香气氤氲的伊甸园里倾注了太多的诗意、营造出了足够雅致的氛围,却使得人物在丰富的色彩中少了立体感,情节的推进也少了现实感,倒颇有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味道。尽管床第之欢在小说中占有相当的篇幅,对性爱的叙述,更多采用了虚、略、简省和朦胧的写法,不单全无“直击器官”,连“裸”字几乎都未出现,这也符合作者自我要求“干净”的带有洁僻倾向的风格。不过这样一来,人们对这么一群绿肥红瘦的女性形象的认识,也就难免差强,失去了洞悉人物内心世界的机会,“读趣”自然减却不少。 西土: 在泓莹对小说场面的一次次铺排中,我不认为她在有意褒奖声名狼藉了几千年之久的封建纳妾制度,而是感觉她在用自己惯常细腻且敏锐的笔触正一件件剥离掉围在这种制度之躯上的遮羞布。这其实是一种叙述上的策略,这种策略在苏甸的姨太太妍婴、香粉、宝珠身上已体现得足斤足两,妍婴的报达恩情的盲从,香粉的幽怨青楼的神经,甚至是宝珠的脚踏实地的驯顺,都是对男权至上的一种嘲讽、一种反动。 作家试图在传达给读者这样的一个信息:脂粉气浓郁的家族是潜藏着相当大的风险系数的,这个风险系数在这种式样的家族里可与当下熊市里的散户所承担的风险系数相当,而且极易落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结局。 杨天松: 《鼓浪烟云》的故事价值是内在于小说中的。泓莹在这部小说中意外地讲述了一个理想幻灭的故事。这是符合近代史的历史现实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乱世的悲歌”。小说叙述了一个闽南剃头仔飘洋过海到南洋成为一个巨商的过程。他怀抱实业救国、实业强国的信念要在闽南修建铁路,开发闽西的矿产资源。他也在鼓浪屿修建了大批的建筑。他受过传统文化的教育,有强烈的家国观念,也具有明知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可是,这一切最后都成了虚无。从北洋政府到民国,他也没有修建成闽南的铁路。这就使主人公的存在意义获得了反讽的艺术效果。“现实”最终战胜了苏甸的理想,苏甸也最终明白了他的理想在他所面对的“现实”的无效性,所谓的“无效性”就是“虚无”。正是“虚无”或者说“无效性”使小说的观念具有一种现代性的哲学意义。 西土: 此刻的故事就像山涧的溪水一样顺流而下,它消蚀着岁月,令生命的年轮渐长。苏甸终于参透袭“一领长衫”能解决“全身心问题”的妙处所在了。这实际上是苏甸肉体与灵魂的一种向内的回归,尽管在最后他看似又出走南洋,可是他的心却早已被牢牢地系上了一颗千钧之坠,他走不出他的心畴,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在生养他的那片天地间。南洋虽辽远无际,活色生香,可是当苏甸真正找到了自己的落叶归根之处所时,他还是会变得安静无比,这从中可以看出故园里对人的精神的一种牵拌是被一根红色的血脉勒紧的。 作者有意识地在对红尘之上芸芸众生采取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势,并让他们自己接二连三地粉墨登场,在与命运的交涉中长叹短嘘,这样的文字功力自然而然会托举出每个人物的内心功利,从而完成了在特定环境之下所按捺不住的一次次不由自主的发泄。苏甸的每一段个人奋斗史,都被作家很巧妙地塞进了他妻妾们的万种风情当中了,这实则就是作家的故意,难道其目的就是能够为读者缓解视觉上的疲劳吗?还是另有所图,在所难免地凭借流年上的清晰刻痕让人物彼此间引起致命冲突而以利观瞻呢? 杨天松: 小说多处写了苏甸的“烦”――这是典型的存在主义的核心概念。海德格尔说,“在世本质上就是烦”“寓于上手事物的就是烦忙,而与他人的在世内照面的共同此在一起的存在可以理会为烦神”“烦并不是只描述与实际性及沉沦都脱节了的生存论状态,而是包括了这些存在规定之统一的”。但苏甸的“烦”更多的存在于他的商业活动的跌荡起伏、存在于他的庞大家庭的难于掌控、存在于他想要通过实业救国而实际的不可能……所有这些外面的失败、颓丧、幻灭都使他“烦”。他又不像乌石、月姑,他也不像妍婴,这些人都有基督信仰做他们的内住。对苏甸来说,这些尘世的“烦”真是无处倾诉。 高和: 感觉真的是一本好东东,下了苦功的东西,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大量占有资料的功夫编不出来。文笔也很流畅、精致。我正在看,不过现在还没看出苏甸的性格特征来,伊丽倒是挺火辣的和童养媳性格对比很鲜明,南洋生活习俗描写,不知是你编出来的,还是真有体验,让人觉得很够味道。 风格特殊的作品,非常特殊,一般人写不出来。 技术上有个问题:人物对话没有用引号和叙述、描写分割开来,这种写法用于短篇小说、篇幅较短的中篇也可以,但这是长达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肯定会在阅读上造成一定程度的困扰。对人物心理描写细腻,多层次,复杂化,有大师风格,但是,也会造成故事节奏的拖沓,总体看,不管销路好不好,都是一部具有收藏价值的作品。 遗憾的是加了那么多图片,一影视责编问我:这些图图是为了给文字作注释,还是文字是给图图作注释?没见过这种小说。如果加一些人物形象的绘图尚有可原,像过去的绘图话本也好,加的全都是鼓浪屿的照片,像鼓浪屿管委会的宣传片,太煞风景。 雨云: 鼓浪屿的风貌建筑带着中西融合的历史烙印。“西洋的底座中式的,但这个人物还是写得不大好,有点漫画化,另外因篇幅和其他原因,的确也不可能着墨太多。人性是复杂的,如何让每个人物立体化,让他们自己跳起来说话,而不是作者在那里喋喋不休,这也是我所努力的,当然说总是比做的容易。 杨秀晖: 泓莹的想象力和刻划能力还是让我惊讶,到位的文字和表述,勾勒出立体的画面感,读来如身临其境。看她写闽南习俗细节,除夕的取瓦罐,炼乌糖,焖控肉,满月酒的剃头,穿和尚衣……分明是远古寻常巷陌里的作派,却被她悉数收拢了来,艺术的处理后,焕发出浓郁的闽南风情,叹为观止,美不胜收。苏甸的几个妻妾,在作者琦丽的笔触下,丰姿秀美、错落有致,遇到的虽是同一个男人,却各有各的性情和际遇。有的热烈、有的聪慧、有的温婉,当然也有的让人讨厌,如香粉,一个典型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悲剧人物。 杨天松: 就是香粉,也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美,她被性的压抑所折磨,她与妍婴不合,更多的因素也是性的压抑所引起的心理病的爆发,她这个人本性并不坏。而且,她的命运也是很可悲的。 李秋沅: 我也细读了,作者用极富闽南语特色的语言写作,但是我担心对北方读者来说,读起来,要有一段的适应过程。也许,这就是此书仅能成为纯文学读物的原因。为了文学而舍弃市场,我相信这是作者所愿意付出的代价。当然,倘若遇到一位优秀的编剧,将此书改编为电视剧,绝对上乘,我觉得故事后半部比前半部精彩!前半部有些小细节情节上跳跃太大,如苏甸对客氏的态度,突然间一百八十度转变,似乎少了点过渡。情节节奏在这里一下子紧凑起来。此外这本书有的标点错了,遗憾!遗憾!不过时间会证明这部作品的价值,不容置疑,这是一本非常优秀的作品,纯文学作品。 西土: 我感觉泓莹的自信心超强,她没有偶尔地、有意识地因使用自己擅长的闽南方言而低估了读者,她在为了整个故事正面推进的过程中,表面看似无暇顾及读者的感受,其实这是她以自己的文本做抵押而对读者研判能力加以肯定的一种成功的文字招商。 泓莹: 其实我小心翼翼,明白方言应用必须十分小心。南燕兄当年读完初稿曾经和我一起探讨这个问题,他觉得我闽南方言用得不够,而且有些夹生,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然不敢放肆,仅仅将个别字眼改动一下。闽南话和后来的客家话,还有词根基本上与现代普通话差不多的湘楚方言毕竟不一样,闽南话基本上是古汉语的活化石,一些词汇用现代汉语甚至是很难翻译的。 我觉得值得引起自己和致力于闽南乡土文化的朋友们注意的是:闽南文化的挖掘,当然包括方言的适当运用,但如何将闽南语中生动的部分流畅地转化成让说普通话群体能接受的东西,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这个小说部分语言夹生,我自己其实也很头痛!台湾现代文学的乡土派尝试过纯闽南方言创作,我个人以为是失败的,因为北方人完全看不懂! 如何更准确更到位地(或者用“传神”)表现地域特色,而不仅仅是表象和方言,一直是我努力的,所谓的地域特色不完全是语言,是一种难以言传的韵味,一种久远的文化积淀,生搬硬套和“硬译”容易伤害到你要表现的内核,小说的内核好比人活鲜鲜跳动的心脏,有什么比小说的内核更重要呢?所以我们必须选择恰到好处的,流畅的语言来表达,这实在是太难了,不过,知难而作,也不失为一种挑战性的工作! 西土: 可以看得出,泓莹在她的这部小说里,非常得心应手于控制自己的语速,并让它时而流畅平缓、时而跌宕起伏,以此为读者营造着一幅幅她所倾心以慕的闽南地域风情。尽管从二十世纪初叶到现在早已物事人非,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且那些曾轰动一时的艳美华章也被撕成碎屑堆积在历史的角落里蒙尘接垢,可是只要稍加仔细给予甄别,仍然可以看到有一些不被岁月湮没的景致还在,山川、热带植被、从南洋刮过来的咸涩海风甚或是因改朝换代而极易被摧毁的巷井,它们还在,地域的血脉还在,天幕上的闽南映象还在。 (此文由小说作者节录整理,厦门晚报节选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